第41章
刀光如潮齐涌而上,层叠铁甲一往无前,带着撕裂万物的气势。北衙赫然变成了孤舟,在狂风暴雨中似乎随时都会倾覆。
谢神筠站在长阶之上,眉间是一如既往的冷漠孤寒,恍如天边明月高悬。
她掌心微抬,而后断然落下!
下一刻万箭齐发!
箭雨如墙,生生扼住了黑潮的攻势。箭锋淬火,没入皮肉时顷刻便只能听见惨叫,烈焰卷过人潮,散成了漫天火星。
北衙可以是将倾孤舟,亦可以是困兽之笼。
禁军杀入火星之中,刀锋行云流水切割铁墙狂澜。
惊电撕裂云层,于瞬息之间照亮这场厮杀。
片刻之后天边轰雷炸响,暴雨顷刻而至。
陆庭梧抹掉面上的雨水,高声道:“天助我也!”
“我等为太子清君侧而来!天命亦在助我!”
东宫府兵士气大振,铁甲嗡鸣成雷,碾碎了禁卫防守。
谢神筠同样站在雨中,水珠滚过她浓密长睫,沾湿鬓边乌发,在她抬眼时留下一笔惊心动魄的弧度。
“乱臣贼子,谈何天命?”谢神筠声音不高,却含着镇定人心的力量,“人人得而诛之。”
风雨敲击,谢神筠自岿然不动,她朱裙委地似花落春台,纤瘦身影却如巍峨高山,能镇江潮狂涌。
云袖在风中烈烈,划出一道灿然月华。
谢神筠眼底含霜,在拔剑时切碎了雨珠。
明月顷刻坠落。
——
整座宫城已陷入厮杀潮海,喧声冲天。
太子一路踏破宫门,往琼华阁去,沸反盈天的厮杀声都被锁在宫城这座巨兽口中,东宫府兵的长驱直入如尖刀深入心脏,已切开了太极宫的动脉,禁军溃散似鲜血狂涌。
雨珠飞溅,渗透了铠甲的缝隙,将鲜红都洗作血水,让每一次挥刀都变得沉重。
但也更加坚决。
他为今日已准备太久。
但府兵在前方撞上了黑云。
暴雨袭卷天地,马匹冲破密集兵潮,长枪横扫千军。那些黑色的骑兵疾驰时踏碎风雨,如同天幕倾泻而下的狂流。
丹凤门前,千秋台下,沈霜野白衣银甲,为万军之首,先锋迎敌。
血水迸溅,太子将长刀横于胸前,隔着白流雨幕同沈霜野遥遥对峙,瓢泼大雨和厮杀人潮横亘在他们之间,如这些年渐行渐远的时光。
李昭眼神渐沉:“疏远,你也来阻我。”
那些遥远的情谊呼啸而来,成了经年累月的刀,将两人雕琢得面目全非。
沈霜野掌兵燕北之前没有人相信他能成为北境的屏障,他胜第一场仗时,太子命人疾驰三千里,送上一坛庆功烈酒,在千里之外与他同饮。
李昭曾笃信,沈霜野在朝堂可为能臣,在边疆亦能是守将。
沈霜野没让他失望。
但如今面前这个人对他说:“殿下,你已入歧途。”
“歧途?”李昭嘶声笑道,“何为歧途?这世间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沈霜野立于雨中,碎溅的雨珠折射出千万道漆黑的剪影,唯有刀锋所指之处有一线泓光。
任何人看见沈霜野都会生出退却之意,但太子没有退,他已无退路可言。
“疏远,”太子缓缓举刀,叫的还是沈霜野的表字,仿佛又回到了麟德殿中那些时光,他依稀还是那个温和仁善、人皆称颂的东宫储君,“你如今来阻我,已经晚了。”
“殿下错了,”沈霜野眉眼漆黑,沉如寒渊,“这世间道路千万,只要谨守本心不为外物动摇,就能一往无前。”
“本心?”李昭在那一瞬间不免觉得好笑又可怜,他与沈霜野谈权势,沈霜野却与他讲本心,当真——令人发笑。
他谨慎驱马绕过交锋刀兵,道,“沈疏远,你天真!”
太子怜悯地看着沈霜野,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他恐惧看到沈霜野,也害怕面对贺述微。
臣如明镜,他是人皆称颂的大周储君,可君王的阴暗、自私和不择手段都在他们的眼中被照得无所遁形。太恐惧、也太难堪了。
可如今他终于觉得自己的恐惧和害怕都只是一个笑话,无论是贺述微,还是沈霜野,都是如出一辙的天真。
太子闭眼,眨掉了眼中的雨水:“世间从无本心可言,你所谓的道,离不开教化二字。”
沈霜野根本不明白何为本心,人生来为善为恶,谁能肯定?善恶之间又岂有定论?
不过都是人心欲望雕琢出来的教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八个字便能悉数概括。
时间和权力是这世上最无法抗拒的东西,前者无从改变,后者不能拒绝。沈霜野与他谈本心,是因为他生来就是天之骄子,此生未受磋磨,无人与他争,也没有人能与他争。
“疏远,你求的不过是自己心中的理想大义,同我又有什么区别?我为东宫储君,大权在握、君临天下就是我的道。”
李昭在今夜褪去了温文尔雅的储君外皮,东宫储君是千金之子,从来没有破军杀敌的将军气魄,他也当不成将军,只能做个赌上一切的亡命之徒。
“我今日所行,非是歧途,而是拨乱反正。”
沈霜野叹息很轻,因此很快被雨水抹去。
“君王立世,当以天下为公。”沈霜野声音渐寒,他仍是平静,但流露出来的失望像针扎一样刺痛了李昭,“殿下,你奉行帝王之道,却无帝王之心。”
雨水浇湿了李昭面颊,他双眼猩红,淌下的不知是水还是泪:
“因为我从来都不是个皇帝。”
他是这世间离皇帝最近的人,他学会了帝王的冷酷残忍,却只能当个宽厚仁善的储君。
何其的……不甘心。
太子猝然暴喝,“天地为笼,你我皆是笼中困兽,不死不休!”
他翻转长刀,带着孤注一掷的杀气。
暴雨如注、狂澜吞天,刀与剑的杀戮之间不需要声音,只需要斩开面前的一切。
谢神筠执剑而上,凌空斩向陆庭梧。
剑锋险之又险地贴着他咽喉划过,留下一线刺痛。陆庭梧勒马后仰,激起一阵长嘶,但已经来不及了,绊马索猝然弹开水花,陆庭梧在千钧一发之际割开了马鞍,仓促滚地。
谢神筠的剑已经到了。
陆庭梧扬手溅起的水花阻隔了谢神筠的视线,那为他自己争得了一点喘息机会,但谢神筠根本不靠眼睛行动,呼啸的风声和飞溅的雨珠都是她的眼,它们为她勾勒出陆庭梧的方位与身形。
锵——
陆庭梧反手架住了谢神筠的剑锋,龙渊太快,但又太薄,对上军中的□□没有优势可言。电光石火间谢神筠悍然下压,刀剑锵鸣让人齿软,但陆庭梧随即掀翻了她的重击。
谢神筠落在积水之中,府兵很快围拢上来,他们筑起铜墙铁壁,开始围猎网中的猎物。
谢神筠眉间缀霜,肌骨仿若堆雪而砌,冷得不可思议。
暴雨给谢神筠创造出了得天独厚的环境,她在雨中洗干净了剑上血污,同扑上来的长刀再次相接。
剑锋过喉没有声音,落下却有雷霆万钧之势,顷刻间便已杀到陆庭梧面前。
冷光直袭陆庭梧当面,他侧头闪避,回肘猛击谢神筠持剑的腕骨,冰凉的袖顺势滑落,青色血管妖异生长,在重击之下开出红花。
霜刃未退,疼痛对谢神筠来说不值一提,她袖间流淌血水,持剑的手却稳如磐石。
“谢神筠——”陆庭梧咬牙道,尾音里藏满不甘。
但那没有用,冰凉的刀锋抹过陆庭梧脖子,剑花宛转似风中孤叶,让他的声音仓促断在谢神筠的名字之后。
“我讨厌你们叫我的名字。”谢神筠袖边沾了点血,她原是那样爱干净的一个人,此刻拎着袖口,眸光冷淡而厌倦,“让人觉得恶心。”
冰凉湿润的触感落在陆庭梧颈间,让他眼里落了一场大雪。
许多年前,太极宫落了一场大雪,太液池边冰雪挂云,松花落霰,谢神筠穿林而过,披了一层雪雾。
陆庭梧看着谢神筠越走越近,容色压住了雪光。
“阿暮”两个字在他齿间转了又转,最后变成规规矩矩的:“郡主。”
谢神筠眸光转过来,蜻蜓点水似的在他身上掠过去:“嗯。”
谢神筠眼里没有他。
陆庭梧瞳孔中最后映出的是谢神筠的背影,渐渐同很多年前头也不回离去的背影重合。
那样好看,也那样冷淡。
——
雨势不见转小,但府兵已经开始败退了。戍守宫禁的神武卫和禁军都加入了战场,这让府兵的颓势更加明显。
谢神筠策马率兵直入宫禁,到处都是杀喊,她踏过血水,没有停留。
陆庭梧的死不重要,她们今夜要杀的人只有一个,她知道他会在哪里。
厮杀止于琼华阁前,在谢神筠奔向千秋台下的那一刻足以撕裂宫阙的弧光在霎那间为她照亮这场宫变的结局。
太子!
谢神筠挽弓拉弦,在风雨中拉出一轮满月,顷刻间羽箭离弦,如流星破空而去,直取太子头颅!
下一瞬白影切开夜幕,长枪贯穿风雨,一枪劈落了箭锋!
轰雷炸响,太子颓然倒在积水之中,从千阶之上淌下的雨水淹没了他的口鼻,禁卫的长枪已经架成了牢笼铁壁。
雨帘重新罩天盖地,阙楼重台皆被阴影覆盖,沈霜野隔着雨幕盯住了谢神筠。
那注视很短,没什么波澜。
谢神筠同样回以冷漠,她的目光从太子挪到沈霜野身上,在那铺天盖地的沉默中想起一句话——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没有说话。
——
暴雨冲刷宫檐,卷起的白沫中夹杂血花,被一并冲走。太极宫开始沉默运转,宫人和神武卫各司其职,让这座宫城重新变得干净起来。
皇帝惊闻太子逼宫,怒不可遏,一众东宫逆党暂押大理寺听审。
今夜雨还没停,殿里没有开窗,闷着浓郁药味,皇帝半靠在软枕之上,像是一夕之间老了许多,病容憔悴。
“逆子,逆子!”他将碗摔进托盘里,话才出口便剧烈咳嗽起来,双颊潮红,眼里却慑出骇人精光。
“圣上千万保重身体。”
贺述微同一众官员跪在帘外,袍袖下摆颜色略深,是匆匆赶至宫中时沾上的血水。今夜宫中生变,六部当值的官员皆被波及,面上难掩惶恐之色。
皇后没有开口,轻轻挥退了侍药的宫女。
殿内只剩下天子压抑的咳嗽。
“审,”皇帝断断续续道,“让三法司去审……”
裴元璟亦在殿中,他见沈霜野尚未卸甲,衣上血气未干,眸光微转,又在御前看见了几位今夜护驾的禁军统领,谢神筠却不在其中。
裴元璟脸色微变,蓦地扣住掌心。
谢皇后还在宽慰天子,冠珠在深殿中敛去锋芒,却无端显出几分肃杀。
——
群臣退出寝殿,没入雨幕,在夜色中如游鱼入海。大周似乎在暴风雨下变成了一叶孤舟,无人知晓今夜过去之后将会驶向何方。
贺述微走得很慢,因此显得心事重重,他被裴元璟叫住时尚未回神,迟了半晌才侧头看过去。
裴元璟没有耽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但他要说的事更急:“瑶华郡主不在御前,我方才得知她已率禁卫出宫往大理寺的方向去,太子殿下就在大理寺,恐有性命之忧!”
他用词隐晦,但贺述微辅政两朝,历经风雨无数,神情蓦然一变,立刻抬眼看过驻守在寝殿之外的禁军。
廊下雨中,他们都只留下一道沉默的影子。
斩草还得除根,太子危矣!
贺述微蓦然转向沈霜野:“我记得护送太子去大理寺的并非神武卫,而是燕北铁骑。”
沈霜野没有他这样乐观,面色沉冷道:“铁骑拦得住禁军,但决拦不住谢神筠。”
铁骑押送太子,沈霜野没有给禁军插手的机会,东宫逆党没有被送去北司,而是押入大理寺,就是在防着皇后一党对太子下手。但他很清楚,谢神筠既然亲自去了,便没有什么能拦得住她。
他想起千秋台下谢神筠射向太子的那一箭。
秦叙书脸色难看:“她们怎么、怎么敢……”
那可是大周储君啊。
但事实上在场诸人都十分清楚,太子已败,皇后便是大权独揽,没有什么不敢的。
况且……迟则生变。
太子毕竟是皇帝亲子,今上子嗣不丰,膝下只有太子和赵王两个儿子,赵王又素来身体孱弱……就算皇帝想要杀掉太子,只怕群臣也会大力阻拦。
贺述微当机立断:“去大理寺!”他看向沈霜野,“禁军与神武卫皆不可信,如今只怕只能请侯爷同我等亲自去一趟了。”
“太子殿下纵有谋逆大罪,但也该由圣上定夺,绝不能让殿下死于私刑!”
——
雨势转小,大理寺氤氲在细雾中,被剥掉了锋芒。
谢神筠来得很急,她还穿着那身斑驳血衣,唯有脸洁白如玉。
“郡主。”大理寺卿严向江急急迎出来,刚行过礼就被谢神筠抬手截掉了后面的话。
“太子在哪?”
谢神筠立在雨中,严向江也不敢撑伞,他眨掉了眼中的雨水,不敢隐瞒:“东宫逆党皆被关押在内狱,”他急急跟上谢神筠的脚步,“定远侯派了人亲自看守。”
谢神筠穿过甬道,已经看见驻守在刑狱外的铁骑了。他们都是沈霜野的亲信,自然认得谢神筠。
此刻见她要进去,当即拦人:“郡主止步!”
“三司提审,何时轮到燕北铁骑来管了?”谢神筠冷冷道。
她眼中流露寒意,久居高位的气势在此刻显露无疑,“我奉命提审东宫谋逆案,今夜谁敢拦我,便视为犯上作乱,可当庭诛杀!”
寒风穿庭,谢神筠拨掉了刀尖,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在她身后,禁军拦住铁骑,迅速清空了刑狱内外。
太子被关押在最里面,大理寺的人不敢为难,牢里还算干净。
饶是到了这种境地,他形容也不显狼狈,玉冠束发,衣饰整洁,显然是整理过的。他是贺述微一手教导出来的储君,最重礼数。
“是……阿暮啊。”太子心平气和道。
狱卒打开了牢门,谢神筠却没有进去,她停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仍是向从前一样叫他:“殿下。”
太子轻轻叹了口气,下令炸毁矿山的果断和逼宫的心狠都在他身上不见了,他像是已经猜到了谢神筠的来意,因此显得有点难过。
“圣人不该让你来的。”那些关心和爱护都不曾有假,他重新变回了那个温和仁善的储君,连叹息都如此优柔寡断,“你是个姑娘,不该为这些事脏手。”
金玉养出来的贵女,无一处不精致。谢神筠捏着衣袖的手似春日枝头花,柔润莹白,纤细修长,连指尖都是脆生生的,透着嫩。
谢神筠闻言没有触动,她掐着指尖看了,指腹上还有未净的鲜红,颜色已经淡了,不脏,就是刺眼。
“殿下心善。”谢神筠微微叹息,但听来也显得冷漠,分外刺耳,她从来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但殿下想错了,我不是来动手的。”
他们本来应该在今夜杀掉太子的,但沈霜野很谨慎,没有给禁军碰到太子的机会。
这机会稍纵即逝。
“我来是想告诉你,”谢神筠淡淡道,“太子妃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我替你保了。”
这是承诺,也是威胁。
谢神筠确实不该来的,但这个承诺只有谢神筠能给他。
太子必须死,但谢神筠不会让他死在今夜,她一贯滴水不漏,不会留下把柄。
太子微怔,继而苦笑。
李昭一直觉得谢神筠身上有种由衷的疏离清冷,那是无论如何言笑晏晏、眉眼生动都掩盖不了的冷漠无情。
但谢神筠这个时候愿意给他这种承诺,太子感激她。
“我信你。”太子沉默一瞬,道,“阿凝往后就请你照料一二。她嫁我后,哀愁多,欢乐少,我只盼她余生顺遂安康,不必念我。”
谢神筠侧身吩咐禁卫:“叫三司的人来审吧。”
她无意多留,就要退出去。
“阿暮。”太子叫住她,“多谢。”
雨点从高墙上的小窗中渗进来,太子立在牢狱之中,还是风华正茂的如玉郎,但从前的意气风发渐被狱中昏暗吞噬,都变成了缠缚的影子。
已经到了这种时候,除了一句多谢,他似乎也没有什么能对谢神筠说的了。
谢神筠尚未答话,刑狱大门轰然大开,一列甲卫疾驰而入,如奔雷震地。
沈霜野率兵赶到,和谢神筠打了个照面。
“三司官员未至,郡主这是审什么呢?”沈霜野扶刀侧立,任由寒光包围了谢神筠。
谢神筠身侧禁卫刀柄微抬,擦出一线利刃。
“诸位大人既然已经到了,便开始会审吧。”谢神筠岿然不动,看过随沈霜野而来的三法司官员,“谋逆是大案,陛下和圣人都在等着结果。”
她微微侧身,露出身后安然无恙的太子。
——
三司会审一夜。谢神筠和沈霜野分坐两侧,他们没有审理的资格,因此只是旁听。
至天明时,太子已将他是如何私铸兵甲以养亲兵,事情败露后又指使陆庭梧炸掉矿山销毁证据的事交代得一清二楚。
语罢画押认罪,没有一丝犹疑。
这是震惊朝野的谋反大案,昔日素有贤名的太子谋反弑父,惊闻此事的群臣尚且没有回过神来。
狱中皆是三司主审官员,此刻寂然无声。
贺述微想起去岁庆州的一场人祸和今夜太极宫中的血流漂杵,仍是不敢置信太子会做下此事。
他忍了又忍,终是道:“殿下……何至于此。”
太子启蒙之时便由贺述微教导,贺述微恪守君臣礼仪,从无僭越。他幼时勤勉仁厚,入学麟德殿那日便在殿外亲迎诸位殿中大学士,口呼老师,却被贺述微出言喝止,言奉上命教导储君,是臣子本分,当不得他一句老师。
这是贺述微给他上的第一课,叫做君臣。
他们有师生之谊,却无师生之名。
“贺大人,昔年在麟德殿,你教导我时,第一句话便是君臣之礼,如隔云泥,不敢逾越,可贺大人,你告诉我,我到底是君,还是臣?”
太子站起身,双手戴镣,在他滑动的衣袖间哗啦作响。
储者,副也。他不是皇帝,也不是臣子,他在这朝堂如履薄冰,储君这两个字,什么东西也不是。
“鹰击于长空尚有清唳之音,鱼翔于浅底也可期跃龙门之日1,可我非雄鹰,亦不是翔鱼,”太子一顿,道,“我不过是不甘心罢了。”
他朝堂上诸官稍拜,起身后依旧还是那个光风霁月的太子,好似如往日散朝一般出去了。
——
谢神筠没有再看,她等在廊下,听了半夜落雨。太子虽已认罪,但牵涉其中的东宫逆党还要审理,涉案的证词笔录皆要连夜整理好呈进宫中。
沈霜野亦在檐下,与她同看风惊落花。
夜雨风急,在这初春的夜里显出凉意。
谢神筠衣袖微湿,鬓边拢雾,侧颜冷如积雪层砌,望之生寒。
瑶华郡主积威甚重,又兼今夜一路厮杀出来,身周寒意未褪,大理寺中值守的小吏不敢在她面前献殷勤,都远远地避过去。
禁卫无令也不敢妄动,只驻守院中,护卫安全。
沈霜野被风吹袖时瞥过她冷白侧颜,招来杂役吩咐了两句,在廊下摆了两个火盆。
谢神筠这才觉出了冷。
她本就畏寒,此时也不强撑,衬着火光烘干了衣袖。
“何必这样防着我?”谢神筠拎着衣袖,细白的手指摆弄橘焰,头也没抬,“我想做的事你也拦不住。”
大理寺中有三司官员,庭中还有铁骑驻守,谢神筠就算要对太子下手,也要思量能不能做到。
沈霜野没有答她的话,反而道:“禁军提审魏昇是因为他送给宣蓝蓝的那批贡锦。我很好奇,你送给宣蓝蓝的东西和魏昇送给他的有什么区别?”
“你猜?”谢神筠微一抬眼,明灭的光影便描绘出她漂亮到毫无瑕疵的骨相,“北军狱里面发生的事侯爷都能如数家珍,遑论这样简单的事。”
“东西一不一样不重要,送礼的人一样就行了。”沈霜野目光落在她鬓角,谢神筠耳垂上沾了一点红,淡得几乎看不见,“我猜,魏昇那份也是你送的。”
谢神筠没认,只说:“果真做人不能太大方,我在侯爷眼中竟是个散财童子。”
“章寻到底是如何落到魏昇手里的无需多言,矿山案的内情一旦被翻出,就是在逼着太子谋反,你等的就是今日。”沈霜野道,“郡主哪里是散财童子,分明是深谋远虑等着敛财吞金,你今夜是庄家通吃,赚翻了吧?”
谢神筠从不下注,她分明是搅弄风雨的人,输赢都在她手腕翻转之间。
“可惜我辛辛苦苦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及不上侯爷智计无双,躺着就能把钱赚了。”谢神筠问,“我大方吧?”
谢神筠筹谋良久,熟料今夜太极宫之变中途杀出个沈霜野平叛,平白给他做了嫁衣裳,叫他揽下了护驾功劳。
但这话太古怪,说得好像他俩有什么财色交易似的。
“各凭本事的事,何必如此计较。”
“真是可惜了,我今夜原本为你准备好了一条金链子,”谢神筠面上果真带出了三分惋惜,她转动臂上金钏,意有所指,“临危护驾固然能显忠心,又哪里有从龙之功来得显赫呢?”
谢神筠掀开私铸兵甲的案子,打的主意就是把沈霜野一并拿下,可惜沈霜野太谨慎了,始终不肯上钩。
“泼天富贵也得有命来享,再说了,一条只能摇尾乞怜的狗,就算戴的是金链子,不还是狗吗?”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帝王不仁,以百姓为刍狗2。”谢神筠轻声道,“昔年千金子,而今笼中人。强权之下,谁不是摇尾乞怜的狗?”
谢神筠转向庭中,凉薄之词被他们中间的橘焰吞没,“沈霜野,你想在朝堂之上当个站着的人,可多的是人想要你跪下去。这个道理,你该比我明白才是。”
——
天色微明时堂中递了会审结果出来,谢神筠将卷宗细细看过,对面前的三司官员道了一句辛苦。
“下官分内之事,郡主言重了。”
以秦叙书为首的三法司官员渐从堂中退出,谢神筠道:“还请秦大人与我一同回宫复命。”
“这是自然。”秦叙书移步下阶。
就在此时,大理寺中有狱卒疾奔出来:“太子、太子自缢了——”
如雷轰顶,震得诸人回不过神来。
“你说什么?”秦叙书一把拦住狱卒,“太子怎会自缢?!”
那狱卒匍匐在地,惊慌难以自抑:“……殿下自绝于狱中,我等发现的时候便已经、已经……”
不待他说完,几位大人便疾奔入狱,果然见到了狱中横白泣血,太子双目紧闭,已然气息全无。
“贺相!”旁边忽地一阵惊呼。
贺述微面色发白,几欲晕厥。
三司会审时太子尚且从容不迫,既无怨怼也无愤懑,他竟没看出来,那分明就是已存死志!
电光石火间沈霜野强硬攥住谢神筠手腕:“你——”
正对上谢神筠冷冷的眼。
她眼中既无讶色,也无悲情,平静如常。沈霜野刹那间明白,她等的就是太子的死讯。
谢神筠缓缓挣开了腕上如钳铁指,流水似的袖带着入骨的冰凉,猛然滑过沈霜野掌心。
“贺相操劳过度,快去宫中请太医来。”谢神筠有条不紊吩咐好诸事,“至于太子殿下……”
谢神筠平静道,“虽则殿下已认罪自尽,但谋逆之案尚未定罪,太子殿下便仍是我大周储君,此事非诸位大人能擅专,还须交由圣上定夺。”
几位三司官员互相对视一眼,都明白了她话中之意,喏喏称是。
唯有秦叙书刚直,当即觉得太子自尽同谢神筠脱不了关系:“殿下怎会自缢,其中分明——”
“惟礼,”贺述微已重新站直,咽下了喉中哽咽。他久经风雨,反应极快,“郡主说的是,殿下仍是我大周储君,他与陛下纵失君臣之义,也尚有父子之情,其中裁断如何,该由陛下定夺。”
贺述微鬓角染霜,已露老态,但他脊骨□□、面色肃然,眸中却燃星火,一夕照进这长夜深狱。
这朝堂已然变天了。
谢神筠跨出门,迎着熹微的晨光,她身上最后一丝暖意也似被凉风吹散。
春阳已败,长夜将至。
第42章
翌日是个晴天,太极宫里的积水还没干,但雕栏石阶上的痕迹已在昨夜被冲刷得干干净净。
太子认罪自尽的消息递到御前,让皇帝遽然病倒,皇后把议事的地方搬到西苑,又让赵王来侍疾。
堂中百官已议过此事,但各持己见没议出结果,皇后体恤几位宰相年事已高,又经昨夜之乱,恐碍身心,先让他们散去了。
谢神筠重新换了一身月白曳地长裙,莲花珠冠挽发,皇后在看大理寺呈上来的卷宗,话却是对着谢神筠说的。
“你让人守着东宫?”
禁军查封东宫,姬妾奴婢一并下狱,但谢神筠派人守着东宫,没让人碰太子妃。
谢神筠没有看守在殿中的郑镶,只道:“太子妃身份尊贵,腹中又有李氏血脉,万一禁军疏忽,伤到她们母子便不好了。”
“你倒是想得周到。”皇后从来不是什么和善的人,语调稍稍一沉便带着凉意。
她在病榻前守了一日夜,形容稍显憔悴,气度越发雍容镇定。
谢神筠没有忽略皇后话中的不满,但她脸色未变:“太子既已认罪伏诛,朝上便再也掀不起风浪。”
她隐晦提醒,“东宫谋逆牵涉甚广,到底如何处置还要看陛下的意思。”
太子认罪后自缢身亡有三司众多官员见证,与皇后无关,但若是太子妃也“恰好”在此时一尸两命,不说朝上百官,只怕是皇帝也要怀疑其中的蹊跷了。
皇后微一沉默,道:“确该如此。太子妃身怀六甲,不日将要临盆,她腹中所怀到底是陛下的嫡长孙,让太医好生照料着吧。”
她从卷宗里抬头,重新恢复了往日待谢神筠的亲厚,“你奔波一夜,昨儿又淋了雨,我让阿蕙给你煮了驱寒汤,你就算不喜欢那个味儿,也该喝一些。”
谢神筠应了,便见皇后垂首下去,细细翻阅卷宗,不时又问上两句,谢神筠都一一答了。
蓦地,上首翻阅的声音忽然停了。
“这个章寻……是什么人?”皇后问。
皇后手中正翻看的那一页的正是章寻的供词,她目光落在页尾“章寻”二字上,鲜红指印盖住了那个名字。
谢神筠心头掠过一丝违和之感,大理寺呈上的证词笔录何其多,皇后为何独独问起章寻?
她面上分毫未露,道:“章寻本是贡物被劫案中被流放到庆州的府兵之一,太子在徐州以权养兵,又以府兵通匪掩盖过去,事发后指使俞辛鸿进行灭口,章寻自知命悬一线,便悄悄向庆州刺史温岭寻求庇护。孰料陆庭梧为掩盖庆州私铸兵甲一事下令炸毁矿山,此人手握太子下令炸毁矿山的证据,被俞辛鸿秘密圈禁,俞辛鸿死后又辗转落到了魏昇手上,这才让矿山崩塌的真相大白。”
“这人倒称得上命途多舛。”皇后意味不明道。
她没再开口,目光在卷宗上稍停一瞬,便翻了过去。
——
东宫谋逆是延熙二十年的大案,以北司为首的刑狱官彻查同太子有所往来的大小官员,朝中一时下狱者无数,人人自危。
直到翻过了四月,这桩谋逆案才终于尘埃落定,皇帝因此缠绵病榻月余,至今未见好。
清明过后长安一连数日阴雨,这日谢神筠才出琼华阁,便碰见了等在外头的荀诩和沈霜野。
皇帝对荀诩这个侄子素来宽厚,允他可以随意出入宫禁。如今正值铨选,朝中诸事繁杂,陛下又提了他在吏部清吏司做个文职,有监察各司、直呈预览之权,又兼他皇室宗亲身份,可谓权力贵重。
谢神筠难免在心中微叹一声。吏部是谢道成主事,皇帝在太子谋反后迅速提了荀诩参与铨选之事,未尝没有掣肘之意。
“郡主,”荀诩很是踌躇,“我是想问一问,宣云望如今还关在北军狱,他……如何了?”
“无性命之忧。”谢神筠知他二人素来交好,有此一问也是常情,“陛下已诏令各地节度使入京,敬国公缠绵病榻行动不便,但宣将军应当会回来,宣蓝蓝到底是敬国公世子,陛下不会为难他。”
宣蓝蓝虽然无辜,但到底是卷进了谋逆案之中,在狱里多关上几日,就当是让他长点记性了。
再则——
谢神筠看向沈霜野,她关着宣蓝蓝,原本是想晾一晾沈霜野,但沈霜野沉得住气,至今没有动静。
他在东宫谋逆案中立下大功,皇帝近来身体不适,却都让他随驾在侧,显然是恩遇非常。
荀诩问:“那我能去看一看他吗?”
谢神筠略一思怵,没有犹豫便应了下来。
沈霜野紧随其后,谢神筠故意问:“侯爷也要去?”
“怎么,临川郡王去得,我便去不得?”
沈霜野揽尽天光,朱红朝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谈笑时自有挥洒自如的写意风流。
谢神筠挪开目光:“侯爷何处去不得,何况区区北衙。”
她慢了一步,缀在沈霜野身侧,余光里还残着一片热烈的红。
谢神筠鬼使神差地摸了一下沈霜野的衣袖。
好像是暖的。
但就是那短短一瞬似乎都被沈霜野捕捉到了。
“你做什么?”沈霜野极其警觉地盯住她,像被占了很大的便宜。
“什么?”碰过沈霜野衣袖的手指已经被掩在袖中,谢神筠面色如常,很冷静地装傻。
“别装傻。”沈霜野很是冷漠地戳穿她,“你方才摸我——”
一旁的荀诩脸色倏然红了,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该不该放过来。
“——的衣袖。”沈霜野把话说完了。
谢神筠停下来,面上渐渐浮出了客气而冷淡的假笑:“许是侯爷离得太近,一时不小心碰到了。”
“不小心?”沈霜野反问。
“不小心。”谢神筠镇定自若,“不是要去北衙吗?我一会儿还有事。”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应当、应当也是不小心的……”荀诩开口时打了个磕绊,“侯爷,郡主,我们还是快走吧。”
沈霜野默然不语地盯了谢神筠一会儿,这才道:“走吧。”
谢神筠才走出两步,手腕忽地一重。
沈霜野在起落的风中握住挂在谢神筠臂弯的一段巾帛,丝缎流水似的从他掌心滑过。
“这才是不小心。”
见谢神筠看过来,沈霜野挑衅似的一挑眉,收拢五指,拂袖走了。
“暮姐姐……”荀诩憋红了一张脸,吭吭哧哧道,“走吗……”
这样奇怪,分明定远侯同暮姐姐也没做什么,却就是让他脸红心跳,像是撞破了什么风月秘事。
谢神筠看着沈霜野的背影,半晌后才垂眸看过被自己藏进袖里的指尖,已经被掐红了。
幼稚鬼。
——
待到了北狱,谢神筠让人把荀诩带去见宣蓝蓝,没两息便听见宣蓝蓝叫苦不迭,说他在狱中过得如何凄惨。
谢神筠无心再听,北司禁军亦是看人下菜碟的,宣蓝蓝在这里可没受什么罪。
“侯爷不去瞧瞧你的好弟弟?”谢神筠撇一眼无动于衷的沈霜野。
“听个响就够了。”沈霜野道,“听他这声音中气十足,想来是没受什么罪,还有力气嚎。”
“是怕宣世子见了你抱着你的大腿哭吧?”谢神筠冷嘲道。
沈霜野道:“既然知道何苦还要说出来?”
“当然是说出来好让我高兴高兴。”
“那郡主还真是会自得其乐。”
谢神筠转过甬道,脚步忽地一停,问:“那个章寻,我记得就是关押在这?”
沈霜野饶有兴致:“章寻?”
“是。”江沉答道。
谢神筠隔着牢门看见里面那个蓬头垢面的人,他靠着墙支起膝盖,侧影在昏暗诏狱里晕成一团墨色。
谢神筠想起琼华阁中皇后竟还特意问起这个人,便问:“有人来瞧过他或者问过他吗?”
江沉摇头。
“盯着他。”谢神筠低声道,“如果有人来看他,事无巨细地记下来。”
谢神筠正要离开,狱中原本闭目小憩的人忽地睁眼,直直地盯着谢神筠。
“放肆!”禁卫立即出言喝止。
章寻藏在脏污毛发后的一双眼极亮,没有寻常阶下囚的畏缩颓靡,不过瞬息,他便又垂下头去,仿佛是怕了狱卒整治人的手段。
“这个章寻倒真是命大,”沈霜野显然将方才谢神筠吩咐盯着章寻的话听了进去,问,“看来郡主还没榨干他的价值,这是准备拿他如何?”
谢神筠瞥他一眼,道:“这人是涉案重犯,免不得要小心对待。侯爷哪日若也沦为这北狱钦犯,我一定对你更上心。”
“免了。”沈霜野抬手拨掉烛影,“我非蜀锦不枕,明丝不睡,就不让你破费了,免得你到时候又在背后骂我是散财童子。”
“你怎么——”谢神筠下意识道。
沈霜野原本只是随口一说,闻言眸色顿沉:“看来是真骂过了。”
——
荀诩走出北衙时衣袖已经湿了半截,谢神筠装作没看见,送他和沈霜野出去。
出北司时碰见了郑镶,后者毕恭毕敬地退到一旁,在谢神筠走后方直起身子。
“郡主忽然来北司做什么?”
左右答:“郡主是带临川郡王来此探望宣世子。”
郑镶跨进北狱的阴影之中,忽而问起:“她有没有去看那个章寻?”
“郡主途经关押章寻的牢房时,确实问了一句,”狱卒斟酌着答,“还让人盯着他。”
郑镶脚步骤停,片刻后才沉声道:“我知道了。”
——
两日后,皇后在琼华阁召见郑镶。
太子谋逆案已结,但东宫私养府兵还是一笔烂账。十率府被裁撤,剩下的人都拨去了禁军。
皇后此次召郑镶入阁,是要提他去神武卫,领神策中尉的衔。原本这个位置轮不到郑镶上去,但瞿星桥因春明湖刺杀一案遭遇贬斥,禁军统领的位置立时便空了出来。
近来孟希龄因在谋逆案中有保驾之功,愈发得皇帝信重,提了他做左骁卫都尉不提,还让他随侍左右护卫天子。
皇后面上不显,随即在今日下了调令。
郑镶谢恩之后皇后却没让他退下,而是问起:“前日阿暮去了北衙?”
郑镶心中一紧,道:“是。宣世子因卷入贡船案还关押在北衙,定远侯受了敬国公的托付去瞧瞧他,是郡主带着去的。”
“到底是敬国公唯一的儿子,让他吃点苦头便罢了,再过两日便把他放出去,免得等宣将军回京后面子上不好看。”
皇后顿了顿。
阁中伺候的宫人知道这几日皇后犯了头疼,一时伺候起来都轻起手脚,因而今日琼华阁比往日都要安静,也愈发让人屏息。
郑镶等了片刻,听见皇后轻声问:“他可曾对阿暮说了什么?”
他不敢抬头,但也明了皇后说的是谁。
“他不曾与郡主交谈。”郑镶恭敬道,“只是郡主那日曾问起可有人去看他,还让人盯着他。”
上首静默须臾。
四月春光正好,透过琉璃瓦,照出的是明艳婉约的清波。
皇后不曾收敛雍容气势,于是便在这寂静春光里显出绵长的寒意来。
“你说阿暮到底有没有认出他来?”皇后慢慢问。
“……郡主心思莫测,臣不敢妄加揣测。”郑镶答得小心。
“阿暮心思深。”皇后提了一句,她捏着笔,像是想起了从前,“我还记得当年也是你把她带回长安的,她那时应该才七岁吧?一晃竟许多年了。”
“是,圣人好记性。”郑镶掌心微出冷汗。
片刻后,皇后语气平淡道:“既然这些年都没见过,往后也不必再见了。”
皇后御笔朱批,重重划掉了章寻的名字。
那朱色横过雪白生宣,涌成了暮色里一笔浓郁晚霞。
郑镶出宫时穿过霞光,径自去了拾芳楼,春明湖入夜后挂起千灯,明光宛转,裴元璟便坐在灯影之上,遥看星河。
“裴大人。”
“郑指挥使到了,”裴元璟起身相迎,“不,如今该唤郑统领了。”
郑镶勉强一笑。他对裴元璟忌惮颇深,禁军中尉是他和陆庭梧合作的条件,陆庭梧死后他迅速撇清干系,但裴元璟又找上了他。
从前在东宫,无论是太子还是陆庭梧都对裴元璟颇为倚重,东宫谋逆事败,一众逆党皆被清洗,裴元璟却从容抽身,近来甚至被提擢入天子身侧,担任给事中一职,足见其手腕心计。
郑镶道:“不敢在裴大人面前妄自尊大,我不过是顺运而上,比不得裴大人圣眷在身。”
“郑大人既然能坐上禁军中尉的位置,这就是你的运道。”裴元璟话锋一转,又道,“可你到底能不能坐稳这个禁军统领的位置,就是未知之数了。”
郑镶出身寒微,同裴元璟这种家世能力都居一流的天之骄子不能相比,他如今得来的一切全凭他不择手段地往上爬,他是皇后手中刀,但只要是刀,就逃不过卷刃被弃的命运。
“我所求不多,全仰赖圣人信重而已。”郑镶道,“再来,我能不能坐稳这个位置,裴大人不是已经许诺我了吗?”
窗外流光溢彩,将漆夜撕开了无数缝隙。郑镶在那空隙里同裴元璟对视,勉强压下了心中的阴郁。
裴元璟手中竹扇磕在桌沿,像是奠定了今夜谈话基调:“那是自然。”
珠帘忽而四散飞撞,明珠溅碎一地光影。外头有人推门进来,挑帘时如有霜风过境。
沈霜野挑开珠帘:“对不住,我来迟了。”
郑镶刀已出鞘。
“郑统领勿慌,定远侯是我请来的客人。”裴元璟起身相迎。
“客人?”郑镶寸寸按下刀锋,心下隐约焦躁起来,他同裴元璟所谋之事隐秘,最担心横生枝节,“我竟不知侯爷与裴大人还有交情。”
沈霜野风头正盛,人却一贯的沉稳低调,除却朝上议政,轻易不与人相交。
“裴大人倒也没与我提还请了郑指挥使这位客人,哦,不对,如今该叫郑统领了。”
沈霜野倒是稳如泰山,他在桌前坐下,目光扫过郑镶与裴元璟,似笑非笑,俄顷语出惊人,“怎么,诛杀瑶华郡主这件事,郑统领也要来分一杯羹吗?”
郑镶紧盯着他,闻言立时头皮发麻。
裴元璟今日宴客,端上来的主菜就是谢神筠的命。
“这件事还真是离不得郑大人。”裴元璟面不改色地说,“当初孤山寺刺杀,若非郑大人为你我行了方便,事后又进行遮掩,只怕谢神筠没有这么容易善罢甘休。”
“哦?”沈霜野执杯看过来,眼神捉摸不透,“原来当初孤山寺刺杀我还得谢谢郑统领的相助。”
“孤山寺刺杀竟也有侯爷的手笔吗?”郑镶背上浮出凉意。
若说郑镶对裴元璟还只有忌惮,那他对沈霜野就是惊惧混着厌恶了。更何况郑镶还没忘记,谢神筠数次行事,其中都还掺杂着这位定远侯的身影。
“谈不上,我不过是从中帮了点小忙。”沈霜野语带惋惜,“可惜,功亏一篑。”
裴元璟道:“谢神筠太谨慎了,但若非是这两次刺杀,我竟也不知,谢神筠的身手这样好。”
“郡主腰佩龙渊,那是昔年的天子重器,”郑镶吃了口冷茶,迅速冷静下来,“她执掌北司多年,靠的可不是郡主的身份。”
北司诏狱是何等阴私晦暗之所,谢神筠能稳坐首位多年,还压得郑镶不敢翻身,自然不会是柔弱良善之辈。
裴元璟将孤山寺刺杀的内情告知于他,可不是随口一说,如今他们三人同舟而行,要想成事,至少在杀谢神筠这件事上要达成一致。
“要杀谢神筠可不容易。”对于谢神筠的身手如何沈霜野再清楚不过,他十分扼腕,“孤山寺和春明湖,你都已经错过机会了,若是瑶华郡主早早地就死了,哪里还有如今这些麻烦?”
“侯爷说的是,若是谢神筠早早地便死了,你我如今便不用头疼了。”裴元璟临窗侧立的身影被剪成夜中孤竹,风过不摧,出口的话却满携杀锋。
沈霜野摸着杯沿,在裴元璟的杀机里岿然不动:“看我做什么?说起这件事,我才是冤枉。”
他眸光微转,那凛冽的寒意便倾泻出来,偏生眼里还蕴着笑:“说好的刺杀谢神筠,怎么那些刺客都是冲着我来的?裴大人不会是想和我玩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招吧?”
“侯爷说笑了,你我同舟而渡,自是共同进退。”裴元璟平静道,“春明湖刺杀的黄雀只怕另有其人。”
屋中静默少顷。
“那就好。我这人惜命,最怕暗箭难防。”沈霜野斟酒而饮,从容不迫道,“裴大人才是那个应当看清楚局势的人,如今谢神筠大权在握,若是前事败露,我倒是不怕,二位可就难说了。”
裴元璟冷酷地说:“谢神筠若死,在座之人自然都能高枕无忧。”
“除却太极宫,谢神筠但凡出行必有禁军护卫,要想再有孤山寺那样的机会只怕难寻。”
郑镶道:“眼下就有一个机会。明日我会引谢神筠独身出城,两位只需设伏即可。”
他说得简短,没有提要如何引谢神筠独自前去。
“哦?看来裴大人说得不错,诛杀瑶华郡主这件事果真离不得郑统领,谢神筠命该有此一劫。”沈霜野抚掌赞叹道,他倏尔话锋一转,说,“不过天子脚下暗行刺杀,事后追查起来,不会连累到我吧?”
事还没做,沈霜野便已经想起退路了,半点都不肯沾水湿手。
裴元璟笃定道:“侯爷放心,这个自然,侯爷只需与郑统领联手诛杀谢神筠即可,善后的事自有我来做。”
沈霜野得了他的承诺,便转向郑镶:“郑统领这里……”
郑镶目色沉沉:“我也自当竭尽全力。”
沈霜野盖住杯沿,含笑道:“那便一言为定。”
第43章
明灯夜沉,沈霜野换了个姿势,窥见窗外星河明灭,颇觉几分眼熟。
“说起来,我倒是有个问题十分不解。”沈霜野慢慢道。
郑镶已经走了,裴元璟端坐在他对面,闻言了然:“你是想问郑镶。”
“裴大人果真聪慧。”沈霜野斜过酒盏,再开口已带凉薄,“那位郑统领,我信不过。”
沈霜野淡道:“郑镶与谢神筠同为圣人效力,从前纵有龃龉,但如今郑镶高升去神武卫,谢神筠又在内阁春台,大可相安无事,共当圣人的左膀右臂。且不说这二人到底有没有到要以命相搏的地步,只看郑镶竟要与你合谋杀了谢神筠,这说不通吧?”
谢神筠与郑镶早有不合并不是秘密,若说他二人都想要致对方于死地这沈霜野是信的,但掺和进密谋暗刺,这不符合郑镶的行事作风。
裴元璟沉吟片刻,道:“这件事说起来也不是秘密。郡主与郑镶不合已久,侯爷可知这二人为何不合?”
沈霜野还真不知道。
北司既忠于圣人,如何内斗都是家事,但闹到了互相致对方于死地的地步,显然不是一般的不合了。
“瑶华郡主的身世朝野内外知道的人很少。她并非谢尚书的正妻荀夫人所出,而是谢家养在端南的外室女。据说生母当年只是一个在端南服侍过谢尚书的歌姬,因此她七岁之前,都长在端州。”
裴谢两家往来颇深,裴元璟与谢神筠又是未婚夫妻的关系,说起这些秘闻信手拈来。
沈霜野迅速想到了什么:“我记得延熙七年,端南水患,水患之后洪州府大疫,十不存一。”
裴元璟点头。
“端南水患之后,她方才被接回谢家,当时谢尚书正在端南赈灾,带她回京的正是郑镶。”
端南。
沈霜野想起了什么,慢慢说:“延熙七年时的端南惨状,我至今仍不能忘。若郑镶当真是在那时将谢神筠从端南带回长安,不啻于救命之恩。谢神筠阖该感激他才是。”
裴元璟摇头:“谢神筠这个人,看似冷静果断,在朝中又有礼贤下士的美名,但实则心狠手辣又兼睚眦必报,她一朝得登高位,昔年微贱的出身就成了耻辱,曾见过她卑微如草芥的人自然就不该存在了。”
郑镶的存在就是在时刻提醒谢神筠,她曾经是如何卑微,被人践踏进泥里。
“原来如此。”沈霜野端详杯中酒液,平静地颌首。
“说起来,裴大人与瑶华郡主的婚期定在十月,日后她便是你裴氏冢妇,裴大人这样处心积虑要除掉自己的未婚妻,倒还真是——”
沈霜野挑了个词,“凉薄无情。”
“当初要杀她,是因为要保太子。如今杀她,是因为局势如此。”裴元璟淡淡道,“谢神筠不死,日后必是朝堂之祸。”
沈霜野望向窗外,终于想起来为何会觉得此景眼熟,今夜拾芳楼外的明灯星河同谢神筠宴请他那日何其相似。
“裴大人果真一心为国为民。”沈霜野将那酒泼在地上,缓缓道,“既如此,那便祝你我皆能得偿所愿。”
天边一盏孤灯飞远,落去了北衙。
狱中无寒暑,唯有高墙之上一扇小窗能窥见日月。北司高墙厚筑,牢房总是笼在黑暗之中,章寻在狱里不过数日,便已经辨不清时辰了。
火光亮起来之前他先听到脚步声,狱卒提着灯出现在黑暗里,脸被扭曲的烛火照得阴恻恻的。
章寻久未见光的眼睛被刺激得微微发红:“你……”
“张先生,该上路了。”来人道。
——
谢神筠昨日歇在梁园。梁园牡丹正是繁盛之时,锦绣拥簇。
“挑两盆长得好的送去宫里,”谢神筠立在廊下,“我记得有株银丝贯顶生得极美,让人小心伺候了送进千秋殿。”
谢神筠听杨蕙说皇后这几日夜眠多梦,睡不安稳,不知是不是因赵王被宣去西苑侍疾的缘故。
太子伏诛之后皇后便大权独揽,至亲至疏夫妻,更何况还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那对夫妻。再是情深恩重也难逃彼此猜疑。
谢神筠正垂眸凝思,月洞门外响起了脚步声,江沉由婢子领着匆匆赶来,站在廊下回禀:“郡主,郑镶方才去北衙带走了章寻。”
“章寻?”谢神筠蓦然转身。
“是,今日一早,郑镶便去狱中带走了章寻,还说是圣人的命令。”
郑镶如今已不是北司指挥使,况且谢神筠曾吩咐过要对章寻这个人密切关注,是以郑镶一带走章寻,江沉马上就把事情问了个清楚。
电光石火间,前日北衙遇到郑镶时的异样和琼华阁中谢皇后幽微的眼神悉数从谢神筠心头闪过。
“郑镶带他去了琼华阁?”
江沉的愣怔只有短短一息,随即摇头道:“不是,郑镶带人出了城,往西北方向去了。”
“郑镶带走章寻时可有说过什么?”
“旁的倒没有,只有一点古怪,”江沉道,“狱中值守的禁卫听到郑镶叫章寻为章静言。”
“章静言?”谢神筠眉心微蹙。
太陌生的名字,在入耳的霎那甚至只能引起一点疑惑。
但紧接着,更久远的回忆被塞进了谢神筠的脑子里。
轰——
谢神筠瞳孔骤然放大。
她掩在袖中的手指微颤,身体已经于她的意识先一步意识到了某种令人惊颤的事实。
——
郑镶夤夜出城,将章寻送到了十里亭。
“张先生,这里是干粮和银子,”郑镶递给他一个包裹,说,“圣人的意思,是让您从今以后不要再踏入长安半步。”
“圣人的意思?”章寻仍旧蓬头垢面,他眯起眼打量郑镶,仿佛终于觉得面前这个人有些眼熟。
“我是不是见过你?”章寻微怔,“很多年前,在……”
“在洪州府。”郑镶按住了腰间刀,“张先生好记性。”
“你——”
下一刻郑镶拔刀出鞘,直劈章寻当面!
但章寻的反应竟异常迅速,他手中包裹砸向郑镶,当即在地上一滚,避开刀锋。
郑镶劈开了罩下的细麻布,在散落的杂物里看向章寻:“张先生,你隐姓埋名这么多年,何苦又要再趟进朝堂这汪浑水里来呢?”
章寻已卸下了佝偻伪装,他腰背挺直,竟似从狼狈中生出一枝松兰,有种修直难描的清润气度。
他道:“圣人叫你杀我?”
郑镶没有回答,回应他的是再度落下的刀锋。
谢神筠纵马疾驰,踏碎了漫天星辉。
星夜密林下的一场无声厮杀尚未落幕,谢神筠在百步之外飞剑打偏了郑镶刀锋,马蹄转瞬冲入两人之间,扬起的飞尘溅开屏障,谢神筠没有去看负伤滚地的章寻,而是居高临下地俯视郑镶。
“你要杀他?”
郑镶虎口被震出了裂伤,那鲜红顺着刀柄滑落,让他握刀更紧。
“我是要杀他。”郑镶语气古怪,蓦地竟放声大笑起来,“郡主,我这是在帮你啊,你要是知道了他是谁,你只会比我更想他死!”
章寻满身血污,早已勉力不支,气息急促地半跪于地,闻言五指竟一把攥紧地上泥尘。
谢神筠没有看章寻,眉眼含霜,冷冰冰道:“他是谁?”
“我忘记了,你从来没有见过他,但你一定听说过他的名字,”郑镶死死盯着谢神筠,眼底闪烁着扭曲的恶意与疯狂,“他是张静言啊。”
……果真是张静言。
谢神筠勒住缰绳的手一紧,但神情丝毫未变:“圣人也认出他了?”
“是啊。”郑镶语气轻得像叹息,“毕竟是旧情人么,圣人看了他的字就知道他是谁了。”
原来如此。章寻的供词是他本人签字画押的,而皇后在一个毫无联系的名字里看出了张静言熟悉的笔锋。
谢神筠缓缓转动剑锋,在月色下照出锋利寒芒:“但圣人没让你杀他。”
若皇后下的是诛杀令,郑镶就该让章寻悄无声息地死在北衙,这样才不至于引人注意。
“是啊,”郑镶微一闭目,再睁眼时杀意盈野,“因为我不仅要杀他,还要杀你!”
郑镶在瞬息间暴起,冰冷弧光切开夜幕,就要斩下谢神筠的头颅!
锵——
谢神筠格开郑镶刀锋,被那冲击而来的力道掀翻在地,她袖里寒芒一闪,薄刃便直刺郑镶双眼!
那霜刃削去了郑镶额前缕发,破开一线血痕,谢神筠已借着郑镶后退的时机猛击他头颅,生生将他逼退。
郑镶滚压过草丛,卸去身周力劲,旋即抬眼望向对面的谢神筠。
谢神筠也没有讨到好处。
“谢神筠,当年我带你回长安时,你说日后定会让我只能跪着和你说话。”郑镶舔过虎口裂伤,笑容冰凉如毒蛇吐信,“可是你看,现在跪在这里的是你。”
下一瞬破风声直冲云霄,四野密林中窜出无数道黑影,响箭穿破漆夜,顷刻已至谢神筠眼前!
这是场蓄谋已久的伏杀,而谢神筠果真如他们所料孤身赴会。
谢神筠斩落箭矢,在翻身的刹那捞起章寻策马而奔。
杀手已至。
风声袭面,撕裂了阴云。
今夜是个晴夜,月明千里,将山道上的人影照得纤毫毕现。
重重黑影狂奔入林,沿着被马匹踩踏过的痕迹疾追。
人影重叠树影,追兵就在身后。
谢神筠眉间攒出冷意,在钻入密林的霎那间点燃了火星,轻薄外衫垂落如云,转眼便被烈火舔舐上衣袖,被谢神筠塞进去的响箭火药倏然炸开漫天流星。
马儿受惊之后狂奔入林,一路横冲直撞,谢神筠死死紧着缰绳,在半路弃马落地,隐入浓密的灌木丛。
到处都是火光。
谢神筠撑着章寻,后者身上有伤,被谢神筠用布料草草裹了,血腥味会引来追踪的狗,但她没时间把伤口处理得更好。
侧旁林稍忽被寒风压低,刀光越过树影斩向谢神筠后颈,她避无可避,龙渊反手架住来人刀口,在相撞间划出丛幽光。
“好巧啊。”
短短一个照面的交手之后,谢神筠已经认出了来人。
沈霜野提着刀,眉眼被月色照过,似镀上了一层霜寒清辉。
那闲适从容的姿态一如既往,不像是提刀来杀人,倒像只是林间漫步。
“不巧吧?”谢神筠道,“专门等在这里,来杀我的?”
四野逼近的脚步在静夜中格外鲜明,谢神筠不用转头便能知道暗处藏了多少人。
“你我心知肚明便好,做什么要说得这样透彻。”沈霜野叹口气,“显得我很混账似的。”
暗夜行刺、千里伏杀,做的都是混账事,偏生还不许人说,道貌岸然也不过如此了。
谢神筠拎着剑,斟酌片刻,恳切地问:“要是我如今说我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误入歧途的弱女子,你会放我走吗?”
沈霜野隐忍一瞬,用一种比她更恳切的语气回答:“我当然是——”
话音未落,谢神筠便已经动了!
霜锋悍然逼近,截断了沈霜野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他架住龙渊剑的同时拧过谢神筠持剑手腕,没让她脱身。
谢神筠在那对峙间问:“同郑镶合谋,是多久以前的事?”
沈霜野拇指擦过她手腕,慢悠悠地道:“你猜?”
他手上暗劲渐重,是同话语完全截然相反的桎梏与压迫。
明月坠落的奇景千载难逢,谢神筠的狼狈让他觉得刺激。
“从庆州回来之后就开始了吧?”谢神筠道,“或者说,从张静言到庆州开始。”
沈霜野眼底骤然一沉,片刻后那点狠绝被他面不改色地压下去:“谢神筠,太聪明不是一件好事。”
沈霜野架住谢神筠,又被她回肘的剑柄干脆利落地击中手臂麻筋。
“这话我也还给你。”
谢神筠拈着霜薄剑刃,指尖微敛似朵含苞玉兰,她拈花微嘲:“你现在急着杀我,不去瞧瞧张静言如何了吗?他可是你爹的好朋友。”
“不着急。”沈霜野像是没有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你说两句好听的,说不定我便能心软放过你了。”
“比如?”
沈霜野沉思一瞬:“比如叫两声好哥哥。”
谢神筠像是在沉吟:“那这岂不是乱了辈分?”
薄刃弹射如星,四周的灌木林被震下漫天叶,迷了沈霜野的视线。
凌厉剑锋没有减势,但言语的周旋没有降低沈霜野的戒心,他压住谢神筠的剑锋,在落叶飘零间谦和地说:“没事,咱们各论各的。”
话说得轻巧,手腕压下来的劲却十足的狠辣。
“谁要跟你……”连番苦战耗尽了谢神筠的体力,她手上还有箭矢擦伤,在承压时吃痛,“各论各的。”
谢神筠和沈霜野数次交手,清楚单打独斗自己决赢不了他。但她够软够轻,也足够快,陡然的撤力让沈霜野来不及做出反应,她从霜刀的刃口下滑走,轻得如同一片薄云。
谢神筠腰身拧出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翻身而上绞住沈霜野脖颈,重重将他掀翻在地。
她没有恋战,迅速就要退走。
但那长刀银枪组成的铁网眨眼间铺天盖地地罩下来,牢牢网住了谢神筠。
“都说了叫声好哥哥我就心软了。”沈霜野在她身下道,“怎么就不相信呢。”
这是谢神筠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
天光现出一线微亮,照白了这一方小院。
廊下挂的灯笼还没撤,况春泉领着大夫从屋里出来,让伺候的下人跟着大夫去抓药。
“张先生如何了?”沈霜野问。
“都是皮肉伤,没大碍。”况春泉道,“方才问了我瑶华郡主的安危,我如实答了,旁的便再也没说。”
沈霜野掐了根草逗弄缸里的游鱼,道:“先生既不想说便不必问他。”
“但我这心里总觉得古怪。”况春泉拧着眉,“郑镶设局杀瑶华郡主,怎么是拿先生来做饵?”
“不奇怪啊。”林停仙蹲过来,“张静言成过一次亲,他娶的那位夫人姓谢,后来这位谢夫人抛夫弃女去享荣华富贵了,因此这么多年他从来不肯靠近长安。”
他叹口气,颇觉情爱害人,很是惆怅:“伤心地呐。”
林停仙端着盘猪蹄肘子,吃得满嘴是油。他原本还有两分仙风道骨的飘然气质,如今就只剩下了油腻。
燕北铁骑里林停仙坐第二把交椅,旁人都得往后排。就是这人脑子不好,是个半瞎,打卦算签奇准,打仗全靠运气。
今次因太子谋反,圣上急诏各地节度使入京,他原本坐镇燕北,老早就想跑路了,接诏就急急忙忙往长安赶,生怕凑不上热闹。
又因着时常装作道士坑蒙拐骗,连今上曾经都想迎他入宫当大仙,因此在长安城中很是吃得开,各府的隐私秘密他了如指掌。
林停仙油光满面的手指了指天,“长安城这流言传了十好几年了,都说瑶华郡主并非谢氏的正经娘子,而是谢皇后入宫前同前夫所生的女儿。不好认回来,这才充作谢家娘子养在自家兄长膝下的。如今看来,这传言只怕确有几分真切。”
否则,怎么谢皇后偏偏只养了谢神筠在宫中,还恩宠至此。
谢氏既非勋贵,也不是功臣,谢神筠封号瑶华,这并不是一个正经封号,而是因着圣人的恩宠才得赐贵人品级,只是圣人威严,无人敢议论此事。
林停仙转头看向沈霜野,道:“昨儿你不是还说,延熙七年时,是郑镶奉命带瑶华郡主回京的嘛。张静言那时也正在端南,作为都水监丞主持灵河渠的修凿事宜,时间地点都对得上。”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郑镶奉命带谢神筠回京。
沈霜野思绪转得极快。
延熙七年皇后便已经复用北衙禁军,郑镶在那之后迅速高升,很快便坐上了都指挥使的位置,一跃成为圣人心腹。
况春泉微怔,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沈霜野垂眸,看见缸中红鲤咬钩,想起来如今被他锁在侧院的那个人,又想起她曾经说“我本顽石,而非明月”时的模样。
她约莫也该醒了。
——
谢神筠确实已经醒了。
帷帐里很黑,不透一丝光,睁眼的刹那她恍然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错觉,浓稠的黑暗涌上来,淹没了她的口鼻。
谢神筠条件反射地就要去掀开帘子。
她怕黑。
但谢神筠一动,她手脚上的铁链便哗啦作响,锁链自撑开深帐的四柱没入衣裙下,极其强硬地锁住她的动作。
她反手握住锁链,冰凉的触感让她迅速冷静下来。
帘外有人。
垂帘被撩开,暖光一时倾泻进来,沈霜野垂眸看她,让这方寸之地都蔓延过浓重阴影。
谢神筠仿佛被乍见的天光灼眼,手指虚虚挡在眼前,放下时终于看清了那缚住自己双腕的锁链。
“这链子不错。”谢神筠轻描淡写道,她端详着腕间银环,轻轻转动,仿佛对自己的处境一无所知,“就是小了点。”
锁链顺着她的袖直直下坠,挂在她腕间。那玄铁制成的镣铐极小极沉,紧紧掐住她双腕,圈禁出一段雪白弧光。
白得晃眼。
“我却觉得戴在你手上刚刚好。”沈霜野眉眼隐进背光的黑暗中,慢慢道。
“可惜了,”谢神筠叹息的时候那样美,又那样坏,她抬眼时敛尽了一泓霜雪,开口便带凉薄讽刺,“沈霜野,你还是不会玩,要是我,一定会把它套在你的脖子上。”
铁环锁住手腕脚腕,那叫圈禁,要是戴在脖子上,那就叫养狗。
“是吗?”沈霜野微一俯身,那浓重阴影压迫下来,带着令人心悸的凶悍,“你也就只能想想了。”
他握住了谢神筠腕间银环,就像是把这个人一并握在了掌心。
沈霜野平素很能装模作样,雍容风雅的气度几乎是与生俱来。
但当他安静时,那被掩藏得极深的暴戾肃杀便会微露锋芒,让人情不自禁地生出畏惧。
谢神筠指尖微动,对上沈霜野漆黑的双眸。
他觉得谢神筠难缠,谢神筠却觉得他多变。
谢神筠没有动:“你同郑镶合作,目的应该是除掉我吧?如今我人在这里,你要怎么向他解释?”
沈霜野眸如寒渊:“我需要解释什么?瑶华郡主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同我有什么关系。”
谢神筠笑了一下,她当真是生得极美,眼波流转间便有万种风情:“郑镶信了?”
“信不信的,能由得他么。”沈霜野冷嘲道,上位者的姿态显露无疑。
果真是沈霜野的作风,剥掉这层人皮,里面是和谢神筠如出一辙的冷酷自负。
“那你关着我,是想做什么?”谢神筠轻轻晃动手腕,锁链便随她的动作哗啦作响,“掌控,圈禁,这样就够了吗?要满足你未免也太容易了。”
话音刚落,锁链骤然甩开,缠住沈霜野脖颈,沈霜野反应极快,扭身就要挡住袭来的锁链,而谢神筠等的就是这个瞬间!
她没有挣脱沈霜野的手掌,而是借着锁链死死箍住他,在下坠的瞬间一同跌入堆云软枕。
银环仍旧缚住谢神筠双腕,但铁链却绕过了沈霜野的咽喉,迫使他与那收紧的力道对抗,紧攥的手背青筋隐露。
“我说过的,如果是我,就会把它套在你脖子上。”谢神筠扯动锁链的动作是绝对的强硬,她的掌控欲丝毫不亚于沈霜野,这种完全掌控对方生死的感觉才能叫人满足。
“章寻活着不是侥幸吧?或者我该叫他张静言,”谢神筠跪伏在他身上,那居高临下的俯视带着冷漠,“章寻从庆州失踪根本不是巧合,你是故意把他送给俞辛鸿的,从那个时候起你就在算计我了。”
沈霜野和张静言认识,而谢神筠恰好知道这点。
谢神筠从一开始就想得不错,她既然没有找到章寻的下落,那人只能是落在了沈霜野手上。他把人送给了俞辛鸿,成了俞辛鸿的催命符。
不仅如此,他还拿着章寻做饵,在孤山寺设局伏杀谢神筠,那是沈霜野第一次对谢神筠起杀机。
“孤山寺刺杀也是你的手笔,”谢神筠慢慢收紧锁链,听他濒死时的喘息,“你骗得我好苦。”
谢神筠敏锐的直觉是对的,沈霜野对她杀心已起,千般谋划都是冲着要她的命去的。
但这个人太谨慎了,他没有留下痕迹,因此谢神筠纵然怀疑他,也找不到证据。
“那你可太蠢了。”沈霜野扯出一个笑,五指陡然用力!
他攥着铁链的五指已经迸出青筋,那股巨力生生让谢神筠被迫前倾。
呼——
铁链在被沈霜野生生绷断之前骤然放松,沈霜野无视了咽喉处的威胁,迅速将谢神筠双腕反手按在了背后。
“你没有骗过我吗?”沈霜野掐住她腕,极其强硬地压迫下来,“谢神筠,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不是陆庭梧的,而是你的。”
太子谋逆案后,沈霜野调阅了三司卷宗,很快发现陆庭梧运送私铸兵甲的路线根本不会经过燕州,也就是说,沈霜野最开始在燕州城外查获的那批兵甲根本不是陆庭梧的。
而是谢神筠用来栽赃给他的。
多厉害的手段,祸水东引,借刀杀人,一贯是谢神筠的拿手好戏。
谢神筠眼中满是欣赏,她看着沈霜野,便如同揽镜自照,他们是何其相似的两个人,因此彼此憎恶,相互算计。
是棋逢对手,也是生死强敌。
“是我的。”谢神筠干脆利落地承认了,“你又能如何?”
杀掉谢神筠的欲望在这一刻达到顶峰。
不,那还不够。
暴涨的杀意让沈霜野攥住她的五指坚硬如铁,他应该撕裂她、碾碎她,让她永远、永远——
谢神筠蓦地屈膝顶上他腰腹,旋即被沈霜野用更强硬暴力的手段压下来,那箍住谢神筠的力道能让人动弹不得,但与此同时她骤然收紧了沈霜野颈上锁链,碾过去时听到了他喉间压抑的喘,让人头皮发麻。
深帐之中骤然安静下来,暗潮涌动。
生死相搏的缠斗被锁在方寸之地,因此任何隐秘的反应都在对方面前无所遁形。
那硌在她腰间的硬物违背了主人的意愿肆无忌惮地彰显着存在。
谢神筠忽地眼底涌动恶意,她动了动唇:“你……”
最后两个字说得又轻又软,像是在说什么秘密。
她眼神天真的像是没沾过欲。
但沈霜野偏偏被烫到了。
沈霜野倏然掐住了谢神筠咽喉,他指腹有茧,用力时很硬。
“要杀了我吗?”谢神筠轻轻地笑起来,“我好怕啊。”
谢神筠眼里有种病态似的妖异,她咬破唇,舔掉了血。像是鬼狱里爬出的妖物,用皮囊和欲色拖着人和她一起共堕红尘。
她已经洞悉了沈霜野的弱点。
沈霜野眼里烧出血色,欲念和杀机交织在一起,成了能把人撕咬殆尽、吞吃入腹的欲望。
欲是困人笼,色是杀人刀。
沈霜野颈上套着铁链,另一头被谢神筠拽在手里。
他要想喘息,就只能被迫挨近——
掠夺谢神筠的呼吸。
第44章
但他没有动。
深色帷帐垂落如云,笼起了一片昏暗。
“你又是怎么知道我认识张静言的?”沈霜野仍然抵着她,手指始终紧贴谢神筠颈侧,冷静到近乎漠然。
谢神筠眼神骤然阴郁,不过刹那又放松下来。
“他同你父亲有旧。明宪二十一年,张静言因卷入靖王夺嫡案被贬,是卫国公保的他。”
沈霜野之父沈决,死后加封卫国公。
“他先后被贬到惠州、锦州、滁州,后来延熙二年,陛下欲修灵河渠,联通东冶港,张静言因此被复用为都水监司丞,前往端南督缮彤水。”
“延熙七年端南水患,张静言联合端州刺史高川隐瞒灾情,事情败露后又被查出他竟在当时的政事堂元辅王兖的授意下贪墨河道款,事后高川被赐死,张静言却死在了洪州府的瘟疫里。没想到隔了十余年,他竟然改头换面混进了徐州府和庆州矿山。沈霜野,你包庇一个昔日罪臣,居心何在?”
谢神筠说起张静言时分外冷漠,仿佛根本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包庇罪臣的是你吧?”沈霜野眼底幽冷,“孤身赴险也要将张静言救下来,你和他什么关系?”
他们离得很近,对视时却有如隔雾看花。
谢神筠冷淡道:“左右是和你没关系。”
片刻之后,他们终于从彼此的眼睛里达成某种微妙的平衡,同时放手。
无论是言语还是动作的交锋都只是相互试探,沈霜野圈禁谢神筠,不仅是顾虑着张静言,还因为她活着比死了有用。
虽然她活着也是个大麻烦。
谢神筠对此心知肚明。沈霜野没有在第一时间杀了她就是她的倚仗。
那链子够长,沈霜野解下缠在自己脖子上的那一段,却没有给谢神筠解开。
“说起来我身上的衣物都被换过了……”谢神筠从头到脚都被换干净了,连青丝也如云瀑委地,没剩半点东西。
沈霜野防她至此。
“婢女换的,别想太多。”沈霜野加重了尾音,显得坚决。
“哦。”谢神筠的回答却显得漫不经心,又意味深长。
短短一个字,却让沈霜野生出被烫到的错觉,那被他强硬压下去的欲求再度膨胀,隐有燎原之势。
谢神筠这样的人,就适合被锁在深帐之中,任人施为。如今他已然做到了这点。
沈霜野没再看她,摔门走了。
——
沈霜野出了门,繁盛花木掩映着月光,照进这方深院。
池台楼阁花木成林,胜在隐秘幽静。如今再看过去却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意味。
藏娇。
沈霜野摘了扳指,拇指上被蹭出了一片红。
他抵着谢神筠时用了几分力,那力道便也撞回了他身上。
可惜,谢神筠这个人,却和娇这个字没什么关系。
她倒更像是照进这院里的孤寒月光,握不住,天一亮就没了。
况春泉从湖心桥那头过来,低声道:“侯爷,宫里的消息。”
沈霜野把扳指戴回去,出了月洞门,示意他往下说。
“昨儿晚上梁园起火,被烧了大半,据说那位瑶华郡主在火场之中,没救回来。”
沈霜野转动扳指的动作停了。
——
谢神筠被锁在了屋内,她手腕脚腕上的锁链以玄铁精钢制成,极沉极重,长度够她走到门口,但也仅止于此了。
屋中起居摆设约莫是按着府中贵女的起居来布置的,但又处处透着沈霜野那个人的喜好。
玉竹席水晶帘,漆木古架,镂金碧炉,白绫雾纱糊窗,斜里泼进一泓翠色,青檀彩绘屏风,绘的是山溪雾岚,野鸟林鹿,风雅里带点野趣。
香案上置一尊细颈圆口琉璃瓶,内插两枝粉白芍药,鲜研明媚。
惟独里间重重鹤灰深帐渐次垂落,似将她与世隔绝锁在禁帏之中。
太暗了,谢神筠不喜欢。
这屋子周围也不知布了多少暗哨,伺候她的婢子亦像是近卫出身,沉稳持重,且话少。
谢神筠虚虚看过一眼,未发一言。
她拎着衣裙,脚腕上的锁链因此一览无余。那被沈霜野碰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着触感,谢神筠寸寸看过,微微蹙眉。
片刻后,她神色平静地撤了手,唤来婢子让她们换了深帐的帘纱,挑亮了灯烛,又不许人守在屋内。
这些婢子早前却得过吩咐,道是这位娘子手段厉害得很,纵然如今被镣铐紧锁,也万不能让她离了自己的视线,只除了这点,万事都要顺着她来。
屋内伺候的人碰上她冷淡平静的眼神,私下里对视一眼,皆不敢多看,依言退了出去,守在外间。
好在那帘纱换成了浅色,能隐约瞧见那位娘子合衣睡下,在帘上映出一道朦胧的影,便都仔细盯着。
——
翌日一早宫中有朝会,沈霜野入了宫,政事堂议政时他没有开口。
圣人高坐于珠帘之后,垂询的态度一如既往。谢神筠死于火场的消息应当已经传到了宫中,今日却格外风平浪静,同此前发生在长安的数场刺杀案截然不同。
沈霜野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装作在听几位相公吵架。
出来时裴元璟避过了人,道:“昨夜杏子林突发山火,倒不知道有没有伤到侯爷?”
沈霜野听了他这话,却蓦地寻摸到谢神筠的一个好处,至少她说话从来开门见山,懒得绕弯子。
不像裴元璟,一句话能挖三四个坑。
沈霜野含笑道:“我这人惜命,火势一起我便走了。”他意有所指,“否则要是落个同瑶华郡主一般葬身火海的下场可就不好了。”
昨夜沈霜野得手之后便走了,根本没和裴元璟郑镶知会,随后江沉便带人赶到了杏子林。
至于后续杏子林又发生了什么事那就是裴元璟该操心的事了,他一概懒得过问。
裴元璟默了片晌,竟神色如常地笑了笑:“侯爷是谨慎之人,那我便放心了。”
他再没有多问,从容离开。
沈霜野眸色渐深,裴元璟压根没问昨夜谢神筠是死是活,没有见着谢神筠的尸体,他如何能笃定谢神筠已死?
除非——
沈霜野目光转向太极殿,琉璃瓦反着天光,锋芒足以灼伤人眼。
谢神筠的生死裴元璟根本不在乎,梁园已毁,谢神筠便只能是个死人了。
再有,梁园烧得那样干脆利落,光凭裴元璟和郑镶可做不到这一点。
沈霜野在那锋芒中慢慢想到一件事:
谢神筠不该逼死太子的。
——
沈霜野从宫里回来,换下了朝服,这才往拘着谢神筠的别院去。
小院安静,连春日惯有的鸟叫虫鸣也一并消隐,东厢门窗大开,婢子守在廊下,屋中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那位娘子还睡着呢。”钟璃轻声道,“我们不敢相扰。”
她是沈霜野从近卫里拨出来的人,对谢神筠的身份来历也心知肚明。
沈霜野闻言目色稍沉。
谢神筠勤勉之名在外,这样的时候着实少见。
“着人去看过吗?”沈霜野忽然想起来什么,“她身上有伤,易起高热。”
谢神筠昨日苦战,伤都在皮肉,沈霜野请大夫看了,又让婢子给她上了药。
但受伤之后本就容易风邪入体,最要人看顾。
钟璃低声回禀:“娘子就寝时不许有人在帘外伺候,我们都得退到外间。”
她顿了顿,还是说,“我瞧着,她昨夜怕是根本不曾入眠。”
帘纱要换成浅色的,寝间里高低错落的连枝明烛却彻夜未熄,但整整一夜,深帐中都没有传出半点声响。
夜间何等寂静,那锁链一碰便会撞出声响,里头却半点声音也无。
钟璃几次想要上前查看,还在帘外时便能听到谢神筠平静的声音响起:
“何事?”
音色冷淡疏远,在暗夜中显出别样的凉。
钟璃便不敢再近前。
沈霜野已至廊下。谢神筠戒心深重,又兼心思莫测,如今受制于人却不代表她会就此束手无策,必须盯紧了她的一举一动。
“里间和外堂都守严了,”沈霜野的冷酷在这句话里显露无遗,下一瞬忽又温情起来,道,“去请大夫来,下次让她用过早膳再睡。”
沈霜野跨进门去,晴光入户,那云水蓝的帘纱已层叠高挽,珍珠翠屏上描出一笔墨影。
他生得高,能越过屏风看见谢神筠临窗独坐,银链自她衣裙之下蜿蜒而过,反照出冰冷锋利的光芒。
那锋芒刺进沈霜野眼底,让他陡然生出比昨夜还要深重浓烈的情绪,生生止步。
半月窗前落了一案残花,谢神筠随手拿起一本杂记,拂掉了封面上的残瓣,余光便瞥见屏风后多了一个人影。
她没在意,径自翻着手中书页,锁链在腕间轻轻垂落,磕在地上。
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地停在屏风外,声音听不出波澜:“听说你昨晚没睡好。”
“任谁被锁着,也睡不好。”谢神筠翻过一页,冷淡道。
若谢神筠此时能看到沈霜野,便会知道他的目光一直长久的停在那些锁链上,深不见底,能将人吞噬殆尽。
“我以为郡主该习惯才是。”沈霜野像是对屏风上的鸟雀起了兴趣,“北军狱的手段郡主见得多了,也用得多了,这对郡主来说不值一提。”
谢神筠重重阖上书页!
“你说得对,司空见惯的东西,确实不值一提,”谢神筠行走间拖动铁锁,却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昨夜我把它套在你脖子上的场景,才值得回味呢。”
她转过屏风,那冷漠清寒的面容便一览无余。
沈霜野黑沉沉的目光锁住她,蓦地,他极短促地笑了一声:“你同我说这个,是想重温旧梦吗?”
昏暗灼热的记忆强硬袭来,,因着此时天光大亮,又凭添了一分禁忌。
谢神筠袖间锁链碰出一声响。
“我昨晚没睡好,不曾做梦。”谢神筠淡淡道,“倒是你,好像还没睡醒。”
谢神筠的口舌之利沈霜野是领教过的,极少有人能在口头上讨得便宜,偏偏他尤爱与其针锋相对。
“我今日得起早入宫上朝,甚是疲累,当然比不上郡主闲适自在。”
“你要是愿意,也可以来同我换一换。”谢神筠瞥他一眼,腕间衣袖垂落,便露出了腕上的银环。
沈霜野的目光在她的手上一碰即分。
谢神筠的双腕从来配的都是金钏白玉,殊不知这冰冷铁锁才阖该衬她。
似她这样的人,就该深闺紧锁,才不至于为祸世间。
“这就不必了,这银环太小,我戴不进去。”沈霜野道,“你与它相衬,阖该配你。”
谢神筠对他的目光何其敏感,随他的眼睛滑去了自己手腕:“器物而已,有什么配不配的,下次再打链子时记得宽上几分,这样你便能用在自己身上了,免得整日来盯着我的。”
沈霜野被她的最后一句话蛰了一下。
谢神筠赢了一局,没有乘胜追击,侧眸叫丫鬟传膳,她嫌用饭的偏厅远,让人将桌子摆在了菱花门前。
天光泼进来,院中深绿浅青,墙上攀了半幅紫藤,正值花期,撞了满眼浓郁的紫,美得格外张扬。
檐下落了一方铜缸,接的是无根水,里头养的荷花还没长出来,只有三两绿叶冒头,亭亭立在檐下。
谢神筠行动不便,落座时捞起了铁链。
“这衣裙小了,不合身。”谢神筠倚着榻,杏红单衫薄,竟显出几分弱不胜衣来,“叫两个绣娘来,重新做过。”
“新的已经在做了。”沈霜野坐她对面,撑着膝看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就让人挑了几身阿昙新做的裙子。”
倒也不是很不合身,只她身量高,裙子短了寸余。
广袖罗裙本就不挑人,纤纤袅袅的裹在谢神筠身上,领边绣了浅红杏花,颜色却没有艳过她锁骨下藏着的一点红痣。
那样惹人觊觎。
谢神筠卷过衣袖,冷不丁问:“这是定远侯府?”
沈霜野眉梢微挑,也不否认:“特地给你收拾的院子。从前在梁园时看你喜欢白梅,这园子里有一方镜湖明澈,湖边白梅疏疏,冬日时能落数枝雪,如今还未到花期,再有个半年你就能看到了。”
这是要把她一直关在这里了。
谢神筠神色未变,抬了抬手,说:“这样去看?”
沈霜野话说得好听,可这锁链只到门边,连这扇门都出不了。
“郡主想要如何去看?”沈霜野同她对视。
“冬日雪重,我懒倦出门,”那锁链为的是限制行动,颇重,谢神筠支在矮桌上,衣袖落下一片阴影,“再说了,拘在园子里的梅花有什么好看的。听说北地有处梅岭,白梅开时绵延数十里,那才叫稀奇呢。”
这困住谢神筠的四方高墙算什么,沈霜野未必能在长安留得长久,可她要是被带回燕北,那就难说了。
“郡主要是想瞧,以后总有机会。”沈霜野轻描淡写拨回了她的试探,吩咐婢子上菜。
沈霜野也没吃,陪她一道用了。
谢神筠不怎么挑食,每样菜都会捡上一筷子,但她爱干净,连萝卜丝上沾着的葱花都要撇开。
只动作做得隐蔽,不留心瞧不出来。
瞧不出来的便只会以为她是贵女教养出来的好仪态,不疾不徐、从容规整。
倒是很会装模做样。
沈霜野勾了勾唇角。
谢神筠抬眼撞进那个隐晦的笑,她忍了忍,没开口。
“这道菜,你不吃吗?”沈霜野端详她,忽然道。
桌上有道浑羊殁忽,是把鹅裹上香料塞进羊肚子里烤出来的。这道菜是从北地传过来,又传入宫中的名菜,既有鹅肉的鲜嫩,又有羊肉的鲜美。定远侯府的厨子是沈霜野从北地带回来的,做羊肉尤其一绝。
谢神筠其他菜都动过,惟独那道鹅肉没有动过筷子。
谢神筠筷子一顿,平静地和他对视。
“我看你今日辛苦了,特地留给你的。”
“我倒不至于一道菜都吃不起,还要你相让。”沈霜野筷子停在一块鹅肉上,“尝尝?这道菜做得不错。”
谢神筠没动:“我却觉得不过如此。”
沈霜野盯着她,忽而笑了:“碰都没碰过,便知道做得不好了?”
谢神筠捏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沈霜野太敏锐了,但他大多数时候都将自己那种锋芒收敛于内,只有在面对谢神筠时才会将锋刃一寸寸的碾过她的肌骨,仿佛要将她从内到外剖个干净。
“怎么,侯爷如今连我吃什么都要管了吗?”谢神筠搁了筷子。
“既不喜欢,以后便让他们不要再做。”片刻后,沈霜野若无其事道,“你有什么想吃的,吩咐下去便是。”
谢神筠没理会他,她搁了筷子便不再进食,接过婢子递来的香茶,净手后便回了内室。
“侯爷自便,我要睡了。”
又睡?
沈霜野惹恼了人,又毫无自觉。
“吃了就睡,会变肥的。”沈霜野在她背后幽幽道。
屏风后的那道背影蓦然一停,谢神筠转过来,一字一句道:“不劳你费心。我观你气色不好,不如多去睡睡,补补你的肾虚。”
铁链滑动的声音大了起来,谢神筠摔了水晶帘,给沈霜野留了一弧溅碎的明光。
沈霜野笑过之后,重新看见桌上那道浑羊殁忽,若有所思。
他想起桩无关紧要的小事。
三月荀诩生辰宴,席上原本有道羊肉做的珍郎羹,被陆庭梧以不吃羊肉为由撤了。
为此宣蓝蓝还同陆庭梧起了冲突。
他记得当时宣蓝蓝便说从未听过陆庭梧不吃羊肉。
沈霜野目光落在水晶帘后。
那不吃羊肉的到底是陆庭梧还是……谢神筠?
他没再深思,叫婢子撤了席,又点了点桌案。
“羊肉和鹅肉,以后都不要做了。”
——
半夜下起了大雨。
闷雷在檐上滚过,炸开好梦,沈霜野睁开眼,衣领已经被汗浸透了。
春夜燥热,沈霜野掌心微扣,感觉到了潮意。
他耳边还残留几许冷调,霜雪似的声音都化成了汗,淌在他身上。
沈霜野没动。
他从来能忍,锁链绕颈时他忍下来了,谢神筠的嘲讽试探也被他悉数挡了回去。
忍字头上带刀,色字头上同样也有。
谢神筠如今就是抵着他要害的一把刀。
沈霜野摸到了刃,那让他觉得危险。
他闭目喘息,听见潮雨下得绵密。
下一瞬惊电照得室内霜白,沈霜野看见枕边搁的那张白棉帕,帕子洗得干净,看不出来路。
片刻之后,沈霜野攥紧那方帕,纹路贴合他掌心,被揉皱了。
帕子挨过谢神筠唇角,湿透得很快。
——
这样风雨交加的夜,最适合夜潜。
阿烟翻过定远侯府的高墙,悄没声的混进雨里。侯府的布局她已然摸得清楚,越过一墙的紫藤花时没发出声音。
“谁?!”廊下忽而一声暴喝。
下一瞬从瓦上翻出数道黑影,携雨势直击阿烟而来!
“锵——”
阿烟抬手格挡,瞬息间已如游鱼入海,同来人交手数个来回。
双拳难敌四手,阿烟没料到定远侯府的守卫如此严密,来之前的雄心壮志都成了灰,此刻只能在心里暗骂自己年纪小不懂事,被人哄了两句就自告奋勇的来了。
按照原先定下的抓阄不好吗?
眼见着不敌,阿烟灵机一动,急忙喊道:“我是路过的!”
风雨掩盖了他们交手的动静,却没盖住陡然从屋中照出来的烛光。
门被推开,钟璃掌灯出现在门边。
“让她进来。”
——
沈霜野才从浴房出来,况春泉便在外头叩门:“侯爷,府里进贼了。”
他扯开了门,发尾还沾着水汽,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怎么回事?”
风雨扑进来,带着凉意。
“就来了一个人,悄无声息摸进来的,进来之后直奔东院,同值守的近卫交了手,动静惊醒了郡主,”况春泉道,“已经被郡主叫进去了。”
沈霜野一顿。
那就是冲着谢神筠来的。
他叫人守着屋子,关的可不止是谢神筠,也是在防着旁人刺探。
沈霜野没让人撑伞,自己去了东院。
雨珠乱溅,镜湖上起了波浪。近卫都守在廊下,屋中透出一豆暖光。
沈霜野挑起竹帘,便看见谢神筠身边那个熟悉的婢子跪在屏风后。
“郡主要招人来,怎么不叫她走正门?”沈霜野没进去,“险些被我府上的人当成贼子诛杀。”
“我这个婢子没来过侯府,连你这院子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谢神筠还倚在榻上,“我今夜让她认认路,下次再来便熟了。”
还有下次。
沈霜野一顿。
谢神筠当真是理直气壮得很。
“出去吧。”谢神筠镇定自若地说,“廊下有伞,记得走正门。”
阿烟老老实实地走出来,她浑身都被浇透了,身量只到沈霜野腰间,还是个小孩子。
沈霜野没发话,近卫都守在门外,没有放行。
片刻后,他方才抬指,示意近卫放她出去。
屋中伺候的人尽数退到了廊下。
沈霜野慢慢进去,再度站在了帷帐之前,一如那天,他站在帘外,等着谢神筠醒来。
鸦羽灰换成了金雀蓝,能朦胧映出谢神筠的身影。博山炉寒香袅袅,催散了雨夜的湿热之气。
谢神筠睡了一整日,晚间便精神起来,但也不耐烦动弹,捧了本杂记在榻上消磨时光。
沈霜野隔着垂帘看过她手中书页,认不出来是不是白日里她从书架上取下的那本。
“睡不着?”
今晚阿烟夜潜入府不会是巧合,沈霜野分明没有留下过痕迹,却还是被人摸了过来,谢神筠好本事。
谢神筠翻过一页,回答时有些漫不经心:“我认床。”
连理枝上灯烛烧得亮堂,沈霜野问:“怕黑?”
“怕鬼。”
“鬼有什么好怕的?”
“鬼才可怕呢。”谢神筠说,“人有什么好怕的。再凶恶的人刀锋割喉也会化作枯骨一具,鬼就不一样了,它们藏在黑暗里,随时准备着撕咬你的血肉,偏偏你还看不见、抓不着,这才叫人寝食难安。”
谢神筠的确该怕。
她是踩着尸骨上位的人,那些被她杀掉的人都成了她的垫脚石。
沈霜野忽然想挑开帘子,看她这一刻脸上的表情。
她连恐惧都是冷漠的。
“我忘了,你这样深更半夜不请自来的人也叫人怕。”谢神筠忽然道,朦胧的影在帘上晕开。
湿润的发根带了凉意,沈霜野没来得及擦干净。
他在那冰凉的触感里想起谢神筠在他耳边呵气,出口的话却冷漠无比:“梁园被烧,瑶华郡主葬身火海,此事你应当已经知道了吧?”
“可惜了我一园子的牡丹花。”谢神筠仍是不疾不徐,听不出喜怒。
她的反应却在沈霜野意料之内。
“怪不得你束手就擒得这样心甘情愿,原是早就算好了要借我的手金蝉脱壳。”
是刀就要有卷刃被弃的觉悟,谢神筠逼死太子,纵有圣人作保,皇帝也留不得她。
裴元璟要对谢神筠动手,本就是奉了皇帝的命令,除了天子,谁还能让一个位高权重的贵女死得这样悄无声息?
前夜伏杀那样顺利,根本就是谢神筠主动入套。
“我倒也没有这样算无遗策。”谢神筠终于阖上了书,隔着垂帘看他,“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是顺水推舟还是不得不为?”沈霜野道,“谢神筠,从太子死的那一刻起,你便无路可去。”
“是啊,我无路可去。”谢神筠挑开了帘子,站在脚踏上,“是做太极宫的阶下囚,还是做你沈霜野的笼中雀,两者根本没有区别。”
水色烟罗短了一寸,遮不住那双雪白赤足,谢神筠未着袜,银链挂在她脚腕,叫人只想狠狠握上去。
侧旁的烛燃尽了,帘子里陡然昏暗下来。那些白日里无所遁形的念头在夜间汹涌出来,叫嚣着去撕咬、破坏,该扯动那链子,让她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湿了。”谢神筠忽地伸手拂过他肩头,撤手时指尖已经带了一片水色。
沈霜野心头一跳,几乎是立时便想到了被他弄脏的帕子。
第45章
“外头的雨下得这样大么?”谢神筠指腹捻过水色,无端让人口舌生燥,“好凉。”
这样潮湿的春夜,谢神筠宿睡才醒,鬓发未挽,霜白的弧度没入雪领。
她仿佛不知道深夜在一个男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意味着什么。
“是你手太冷了。”
沈霜野神色未变,那侵略的意味都被他危险地藏进了眼底,带着蓄势勃发的凶猛,出口的话却平静得让人挑不出端倪。
“是吗?”谢神筠仿佛并不在意,把手指在沈霜野衣襟上擦干净了,接着道,“逼死太子的是我吗?沈霜野,你比我更清楚,太子败在他威胁到了天子的权威,在帝位面前那点血脉与温情根本无足轻重,要他死的不是我,是皇帝啊。”
她开口时那点旖旎便散了,只剩透骨的冰寒。
沈霜野沉沉的黑眸盯住她:“你从来不问张静言,是因为你也是这样想的?”
“我不问他,是在等着你来问我。”谢神筠已经不会再为这个名字动摇,她提裙掀帘,侧影如雪兰娉婷,“人在世上,不是靠那点情谊活着的,就像现在,你锁着我,又不杀我,是因为我还有价值。”
她太有恃无恐,这让沈霜野只想打碎她的镇定。
但他没露端倪,平静道:“说说看。”
“张静言在查端南水患的案子吧?”谢神筠没有和他周旋,直截了当道,“当年洪州府大水,灵河渠被冲垮,时任监察御史的荀樾奉旨赈灾,由此查出了那桩贪墨案。高川伏诛,张静言死于瘟疫,可这案子没有结束。”
“张静言任都水监司丞,是王兖一力保他主持灵河渠修建,他也是王兖的学生。王兖任中书令期间,在朝中遍植党羽,结党营私,短短数年便借各项名目敛财百万之巨,又以王氏之势在地方兼并田地,端南水患不过是个引子。事后王兖及一众党羽尽皆下狱,实在该杀。”
谢神筠语末已带森寒之气。
这桩案子是延熙朝的大案,以端南水患开始,王兖伏诛结束,史称王党之祸。大周朝堂震动,卷进去的又何止一个张静言,无数官员因此抄家灭族。
王党之祸由张静言开始,可他在此案中也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卒子,十三年过去了,张静言没有满身污名的死在水患中,侥幸活下来就该苟延残喘了此残生。
“但张静言不曾借修渠之机敛财。”沈霜野道,“端南水患后他曾立即上书让朝廷赈灾,可这道折子入了中书省就不见了。”
“谁能证明?”谢神筠说,“地方上奏的折子要先经兰台择选,水患是急奏,谁敢按下不表?”
沈霜野看着她,道:“延熙七年,圣人临朝琼华阁,满朝尽为王谢两党。”
谢神筠眉间缀霜,说:“延熙八年以后,王党被除,圣人掌权,贺述微接替王兖的位置,以一介寒微之身成为大周权倾朝野的中书令,此后半数朝堂,提拔的皆是寒门官员。”
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
若张静言当真是被诬陷,那这案子也绝不是冲着他来的。
自大周立国开始,朝堂便是世家的天下。穆宗皇帝改制之后,朝堂之上仍然没有寒门官员的立足之地。
从明宪末年到延熙初年,中书令王兖把持朝政十余年之久,政事堂已然成为了他的一言堂。
而王氏这座庞然大物倒下之后,贺述微上位,谢道成揽权,才有了今日朝中分庭抗礼的格局。
端南水患不惨烈吗?可就是太惨烈了,才会让王兖栽得那样快、那样狠。
无论是谁,都有充分的理由借水患之机铲除王氏一党。
沈霜野审视她,终于看清了谢神筠的用意:“你是来同我做交易的。”
“难道你不是吗?”谢神筠倒了杯冷茶,却没喝,“俞辛鸿遇刺那晚,你潜入北衙,是想要问他什么?”
但无论沈霜野想要问俞辛鸿什么,他都再也没法开口了。
沈霜野面上看不出端倪:“俞辛鸿本是当年督建灵河渠的小吏,因治水有功被陆周涯擢升入工部。”
他讽刺一笑,“不过是个河工,却能一朝晋升天子堂,一步登天也不过如此了。他凭的是什么?”
“从徐州府到庆州,你们的目的一直是俞辛鸿。”谢神筠了然道,“但我可以告诉你,俞辛鸿当初升入工部的调令是谢道成亲自签的,正如混进北衙杀掉他的那个刺客,背后也有谢道成的手笔。”
谢神筠久浸朝堂,这些隐晦秘辛她信手拈来。
这些事情沈霜野也能查到,但要耗费的时间和功夫是难以想象的。
“沈霜野,你要的东西只有我能给。”茶水沾唇,被她咽了下去。
那仰起的颈纤细脆弱,轻易就能被掐在掌心。
沈霜野轻轻摩挲五指,仿佛想起了那触感。
“那你又想要什么?”
“这要看你能给我什么。”谢神筠搁了茶盏,轻声道。
良久之后,沈霜野笑了一声,眼底已然冷了下去。
“谢神筠,你想错了一件事。张静言查端南水患的案子,不是为了他自己。灵河渠贪墨一事他确实全不知情,可他既为河渠修造的主事官,水患之过他便该一力担起,端南水患之后,张静言侥幸活了下来,但他当时已存死志。”
“可他没死。”谢神筠冷漠道。
“因为荀樾死了。”沈霜野说,“荀樾为查水患下到端南,曾承诺要还张静言一个清白,后来荀樾派人告诉张静言,河渠贪墨一案已有眉目,确与他无关,但翌日就传出了荀樾染疫身亡的消息。”
“他不是染疫死的?”谢神筠眼睫微垂,落下一片鸦羽。
“荀樾是赈灾的主事官,洪州府因疫病封城时他留了下来,与城中百姓共进退,后来医官研制出了治病良方,城中疫情稍缓,荀樾却在这个时候染疫身亡,难道不蹊跷吗?况且荀樾死前可从未传出过染病的消息。”
荀樾昔年不仅是名动朝野的兰台松玉,还是永宜公主的驸马,荀诩的父亲。他因赈灾平患染疫身亡,死后追封司空,受万人称颂。
他死时荀诩才三岁。
可他若不是染疫身亡,那就只能是……被人害死的。
“那又如何?你是想说,张静言是为了查清荀樾死亡的真相?”谢神筠软语道,她侧眸看过来,眼中寒凉如水,“张静言还活着,荀樾却已经死了。”
“活着的人为了一个死人讨公道?沈霜野,你得清楚一件事,荀樾为赈灾染疫身亡那就是青史留名万人传颂,可他要是死于尔虞我诈权力倾轧,那就是一个笑话。”
沈霜野缓缓摇头。他仿佛早已清楚谢神筠的天性凉薄,因此并不会失望。
他只是道:“谢神筠,无论是张先生为修灵河渠殚精竭虑,还是荀大人不顾疫病凶险留守洪州府,为的从来都不是虚名。似他们这样的人,所行皆出自本心,无须青史留名,也不必万人称颂,但求此间河山皆安,百姓长乐。”
“这样的人,难道不配拥有一个公道吗?”
沈霜野俯身下去,终于在此刻露出他原本强势压迫的面目。
谢神筠半点都没有触动,在这暗夜望进他眼底:“公道?那些死在端南水患、洪州瘟疫中的人又该向谁去讨公道?”
那种妖异幽微、有如鬼火的幽光再度在谢神筠眼底烧起。
“沈霜野,朝堂之上没有百姓,这两个字,不过用来粉饰压迫、用以教化驱使的工具。若这世间当真有公道正义,那人就不该分三六九等、良贱有别,也不该有寒门世家、百姓君主。”
她冰凉的手指刮过沈霜野眉骨,倏然烧起一阵细微的刺痛。
带着难以满足的欲望。
谢神筠轻言道:“你我皆是这世间最不该谈公道的人。”
此言何等悖逆叛道!但自谢神筠口中说出却又如此理所当然,甚而还有一丝悲哀。
下一瞬沈霜野便扯住她腕间链,谢神筠只觉身子一轻,便已堪堪撞进他怀里。
兰麝幽梅似的寒香袭上沈霜野衣襟,他强硬掐住谢神筠,却没有挨近她。
那紧攥的动作让两人都吃痛,呼吸之间如藏难填欲壑,又堪堪隔着一寸之遥。
隔着寒夜清辉,沈霜野在此刻终于窥见谢神筠一身凉薄人皮下的自轻自厌。
眼前这个人不是高门贵女,只是个惶惶不可终日的丧家之犬。
沈霜野没有忘记,谢神筠也是端南遗孤。她不是什么瑶台仙,也不是天上月,她曾出身微贱,又经命如草芥、颠沛流离。
他们都曾经被人用权势践踏进泥里,再碾碎脊梁,在进入长安城的那一刻就跪成了蝼蚁。
但蝼蚁亦想撼天动地。
“谢神筠,这世间有教化就有反抗,有不公就有寻求正义的人,此身如蜉蝣萤火,微不足道,但求以尘雾之微,补益山海,荧烛末光,增辉日月1。”沈霜野缓缓道,“生无所惧,死亦不屈。”
“是吗?”瞬息之后,谢神筠蓦地笑了。
她轻轻挨近,陡然跨过了那道距离。
“荧烛焉能与日争辉?”谢神筠贴在他耳边,冷冷道,“沈霜野,我和你不同,我只想杀尽所有挡在我面前的人。”
她指尖刮过沈霜野侧颈,如霜刃过喉,轻而缓慢,留下一道红痕,转瞬即逝。
谢神筠忽地撤身后退,“夜深了,你该走了。”
她仿佛终于想起男女有别,转而换上了拒人千里的端庄姿态。
沈霜野摸上颈侧那道红痕,在分神的刹那间想:原来是这种感觉。
不过瞬息他便收敛心神。
沈霜野放下帘子,替她剪掉灯烛:“夜间烛火烧得太亮,不利于安寝。书也别看了,伤眼。”
他转过屏风,便要出去,却又蓦地停了下来,在云水山峦上留下一道背影。
“谢神筠,你说得对,人在世上,不是靠情谊活着的。可一个人若是摒弃恩情、舍掉道义,那他还配称是个人吗?”
沈霜野没有回头,径自出去了。
许久后,灯花忽地炸出一声响。
谢神筠仓促地笑了一声,目光落在屏风上的翠羽青雀上:“人?不是穿上一身人皮就是个人的。”
她厌倦冷漠道,“这里只有鬼。”
——
翌日雨歇,打落了一地残红。
南山居坐于碧水之上,风过珠帘,吹动案上桃枝。
“这两日我总觉得府中不干净,”水榭外拾捡落红的婢子道,“昨儿夜里府里飘鬼影,还有哭声,让人瘆得慌。”
端午将至,沈芳弥在窗下编着五色缕,将这话听了个正着。
她院里的大丫鬟魏紫立即出来呵道:“说什么呢?娘子院子里头也敢嚼这些没影的事儿,仔细你们的皮。”
沈芳弥已放下手中的五色丝线,转出门来。
“近来府里人多口杂,叫她们都仔细些吧。”沈芳弥轻轻柔柔道。
她倚着春光,肌肤薄得近乎透明,纤细如琉璃易碎。
“是。”
沈芳弥十余年来独居定远侯府,府中大小事务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而府里的事……她自然也一清二楚。
“绣房那头的衣服做好了吗?阿兄要的急,再催上一催。”
魏紫微微蹙眉,但还是道:“已经把府上的绣娘都拨过去了,娘子放心。”
“嗯,”沈芳弥微微点头,“东院那头有哥哥的人守着,但吃穿用度上都得上心。”
她侧眸看了阶下落红,轻声道,“还有,我不想听见有人说闲话。”
东院的数枝雪里关着个人,不是秘密。但侯府上下没人见过,沈芳弥也不许人打听。
她站在廊下,明眸不沾春水,依旧是那副清凌凌的模样,话也温声,但就是让魏紫心下一凛。
时辰还早,沈芳弥又去张静言养伤的小院探病,她略坐了一会儿,给送了两盒新制的药膏,治外伤很好用。
晚间沈霜野也来了,里头林停仙正和张静言说着话。
“你对瑶华郡主……知道多少?”张静言伤得很重,这两日才堪堪能起身。
数年来的奔波辗转耗空了他的精气神,让他老得比旁人都快,又经几场囚禁大狱,彻底伤了底子。
林停仙放下热茶:“我还真当你不准备问呢。”
多年未见的父女,只怕比之陌生人也不如。近乡情怯也不过如此了。
“我对这位郡主了解不多,只知道她执掌春台北司,手段厉害得很。”
林停仙是外臣,又不似沈霜野一般时常入宫,对谢神筠的印象模糊得很,只记得远远见过几次,身侧禁军拱卫,华服玉钗装点,容貌看不大清楚,但应是像她母亲,是个美人。
思及此,他倒是想起了一桩印象深刻的事:“对了,你还不知道,从前她差点便要嫁给疏远了。”
林停仙说起当年天子赐婚的事,“咱们那位陛下是多深沉的心思,圣人想把北境兵权拢在手里,他是万万不愿乐见的。但他又不想在明面上拂逆圣人的意思,就干脆把这难题抛给了疏远。”
当年太极宫的紫朱宴上,明面是庆贺沈霜野大胜归来,实际处处暗藏杀机。
这桩婚事便是把沈霜野架在了火上烤,进退两难。
“好在当年疏远早早便结了一门亲事,这才搪塞了过去。”
他说的便是沈霜野那门冥婚。
林停仙想起和沈霜野定亲的梁小娘子,又想起她的母亲梁夫人梁蘅。梁夫人是大夫,洪州府封城之时她就留在城中,找寻医治之法,后来她们母女俱亡,连具尸骨都没留下,烧成了灰。
端南,这地方就像是个不祥之地,多少人都死在那里。
林停仙收敛思绪,重新说道:“我瞧着她应该是随了她的母亲,心思冷硬得很。结党敛权,又在大理寺中逼死了太子,连贺相都被她逼得毫无办法,可惜,过犹不及,这才惹来了这场杀身之祸。”
张静言默了片刻,却是摇了摇头:“你说她是过犹不及,我看她却是急流勇退。”
“太子身死,圣上病重,朝堂如今暗流涌动,人人都在观望。”张静言不在朝堂,对时局却异常敏感。况且林停仙只看到了谢神筠的表面风光,却没有看到她的如履薄冰,“如今朝上是圣人和谢道成说了算,贺述微能与他们分庭抗礼是因为他仍是天子倚重的大周左相。你说她逼得贺述微毫无办法,在我看来,这却是她的走投无路。”
太子的命,是那么好要的?那是天下文人趋之若鹜的正统。
逼杀东宫的名声一旦沾染便会让谢神筠受千夫所指,她不是正经朝官,如今的权力全仰赖于圣人的信重,离了这层信重,谢神筠便只能是谢氏贵女。
“我在北狱时听过她与郑镶的相斗,看似是她将郑镶踩在脚下,实则郑镶才是她的掣肘。”张静言看得透彻,“我记得,她与裴氏那个嫡长子结了亲?婚期就定在十月。”
林停仙道:“确实如此。”
“谢裴两家结亲,谢氏要的是清流文名,裴氏要的是士族门荫。这桩婚事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士族之间尚分出身,自高祖皇帝时世家门阀便被不断打压,裴氏是随太祖建朝的陇右贵族,而谢氏是诗书传家的山东门阀,到这一朝,都已见颓势。
谢神筠终究只是皇后的侄女,而不是亲女,礼法上便落了名正言顺。出嫁之后更是成了外命妇,谢神筠再是权势在握,嫁娶二字顷刻就能把她打回原形。
林停仙忽然笑了,说:“这点倒确实也像谢馥春,当年谢家要给她定亲,她不愿意,便千里迢迢私奔去了定州寻你,都是一样的桀骜反骨、不甘于命。”
张静言呼吸微滞。
“你对郡主的事知晓得这样清楚,想来也是关心她的。”林停仙道,“如今人就在府里关着呢,你要想去看看就去。疏远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她。”
林停仙没有提前夜那场伏杀,沈霜野原本是和裴元璟合谋要取谢神筠的命去的。
林停仙一生无妻无子,体会不了张静言这种慈父心情,但张静言对谢神筠的事知道得这样清楚,显见还是在意的。
在意,这几日却一句也没问过。
张静言垂眸,摩挲着手中那只小银镯,镯上挂了两只铃铛,那年他从洪州死里逃生,跟着流窜的灾民一起逃到了明月峡,途中铃铛掉了一只,他沿路寻了大半夜,才找回来。
“她的名字,神筠,是哪两个字?”
林停仙一下被问住。
他自诩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但此等高门贵女的闺名却是不好被他知晓的。
张静言的女儿是他亲自取的妙宜二字,随父姓。但皇后把人养在身边这么多年,又给了她一个合适的身份,给谢神筠改了个名字也在常理之中。
沈霜野在这时进去:“风神如鹤,雪后青青2,神筠二字,皆在其中。”
他神情疏淡,对谢神筠的名字再清楚不过,但又握着分寸,没有多言。
“张先生这几日可好?”
“已无大碍了。”张静言看着他,温和地说,“那日你在郑镶眼皮子底下将我带走,只怕已经引起了他的疑心。”
“我就是要他坐立难安。”沈霜野笃定地说,“郑镶敢违逆圣人的心意,就是打定主意要您再开不了口。他在北司多年,经手的阴私秘辛不知凡几,这把刀要是用得好了,便能杀人诛心。”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谢神筠。
睡前张静言还要再换一次药,沈霜野拿起药盒看了:“这药是新送来的?”
“阿昙拿来的。”林停仙道。
沈霜野便没再多问。他们行军之人,伤病是常事,军中自然常备伤药。
外间近卫进来,一板一眼道:“侯爷,钟璃来了,说请您过去一趟。”
沈霜野一顿,不动声色地看向张静言。
张静言却神色平平,没甚异状,倒是林停仙开口:“去吧。”
沈霜野走后,屋中沉默下来,张静言忽道:“这么晚了,疏远过去做什么?”
“什么?”林停仙尚且没有反应过来。
张静言很是平静:“钟璃是在东院守着的吧。”
多年的改头换面、忍辱负重让张静言改了性子,变得温和沉默,但这反而让他更加的耳聪目明、心思玲珑起来。
他只是不会轻易展露所想。
东院?谢神筠不就在东院关着吗?
林停仙在人家亲爹的质问下心里一突。
孤男寡女,深更半夜,能做什么?!
他心里叫着不好,面上还得想法儿给遮掩过去,立时义正言辞道:“你放心,我马上去帮你看着。”
夜已昏沉,星月皆隐。钟璃候在院外,让随行的婢子掌灯。
沈霜野问:“怎么回事?”
钟璃道:“侯爷,娘子说,她想沐浴。”
沈霜野冷着脸:“沐浴给她备上热水便是,找我做——”
他戛然而止,瞬间想起了什么。
谢神筠腕间镣铐的钥匙,在他身上。
第46章
那副镣铐是沈霜野特意叫人打造的,精钢所制,钥匙只有一把,被他随身携带。
夜间清竹擦过沈霜野侧颈,泛起一阵痒意。
“她伤还没好,不能沾水。”沈霜野冷着声拒了。
待钟璃应下,他却又叫住人,眼神隐在漆夜中,蕴着深浓重色。
“罢了。”沈霜野顿了顿,“我去一趟。”
谢神筠还在看她的书。
半月窗前的鸾镜妆台被挪了位置,重新放了张紫檀木贵妃榻,斜里落下一株垂丝海棠,千重瓣遮了满窗。
这是谢神筠近来常待的地方。
这几日她日也睡夜也睡,醒着的时候就将书架上的书都翻了一遍。
屋中伺候的婢子不知谢神筠的身份,只当她是家主求而不得的内宠,有心想要在她面前替主人居功:“这些书都是公子特意让人从书房搬来的,娘子还想看什么,尽可让人去寻。”
“是吗?”谢神筠神色淡淡,瞧不出情绪。
伺候的人便都提着心。
自打这位娘子被关入东院开始,东院伺候的人除内外近卫,便皆不得出。
偏偏这位娘子喜怒难辨,又兼冷淡威严,寻常的金玉器物不被她看在眼里,旁人的俯首恭敬也被视为理所当然,实在难以接近,更难以讨好。
外间竹帘被挑起,婢子问安的声音传来,谢神筠倚在榻上仿若未闻,不曾搁下手中书。
直到眼前落下一片阴影。
沈霜野垂下的眼暗含审视:“你又想做什么?”
“不是叫钟姑娘同你说了吗?”谢神筠未曾抬头,自顾自地翻着书,“沐浴,换衣。”
沈霜野有点难以言说的焦躁,来自于对谢神筠的无法掌控。
“你身上还有外伤,不宜沾水。”
谢神筠终于放下了书:“不行。”
“我喜洁,觉得脏,”谢神筠平淡道,“不行吗?”
屋中气氛稍滞。
谢神筠仍是平静无波的一张脸,微抿的唇角弧度清冷,显出主人冷硬的性子。
沈霜野紧盯着她,那如玉刻冰雕的眉眼无一丝瑕疵,但置在这清辉暗夜,却仿佛沾染了难以言喻的红尘俗气。
“行啊。”沈霜野忽而道,在这暗夜里咬出了暧昧,“去备水。”
月上中天,窗下的垂丝海棠明丽如绯雪,将泼墨浓夜衬得风雅绮艳。
“这个,要解开吧?”沈霜野指了她腕间镣铐。
没待谢神筠回应,他便俯下身去扯动银链,谢神筠条件反射地一动,下一瞬便被他掐在掌心。
锁住谢神筠的银链在这方寸之间紧绷起来。
榻上垂落半幅远山黛色,那对雪白赤足藏在山水之间,被沈霜野看到时竟横亘上一抹赤霞。
沈霜野动作顿了顿,语气难辨:“红了。”
无论是银环还是镣铐都极具分量,被沉甸甸咯在脚上,也该磨出印子来了。
“真可怜。”沈霜野缓缓道。
谢神筠沉默地看着他,没有吭声。
掌下雪白,似乎柔滑丰润,但他二人心知肚明,从足尖到没入衣裙的小腿紧致,能生生绞断人的喉骨,远不如看上去的那般纤瘦单薄。
沈霜野慢慢转动银环,触手的地方一半冰凉,一半却被谢神筠暖得温润。
锁眼极小,藏在银环相接的开口处,咔哒一声,开了。
沈霜野如法炮制,又打开了她另一只脚上的镣铐,始终没有碰到她半点肌肤。
“开了。”锁链掉在榻上,磕出一声响,沈霜野直起身,朝谢神筠伸手,面上殊无异色,“手给我。”
他眉眼锋利冷淡,话也寻常,惟独那双眼睛,深沉如渊。
谢神筠身形微动,将双足藏去裙下,手给了他。
双腕的镣铐也被尽数取下。
“去吧。”最后一条锁链被沈霜野拿在手里把玩,须臾后,他放下去,很是温和地说,“我等着你。”
谢神筠不动声色,眼底是一贯的凉如寒水,无人知晓她方才在那数个呼吸间都想了什么。
起身时衣袖拂过沈霜野膝头,轻得没有声息。
浴池在屋后,垂帘挡了热气,本不该有声色,但沈霜野却仿佛依稀嗅到寒水拢梅清香,若有似无。
他摘了瓣棠花,在掌心揉碎了。
沈霜野在屋里坐了一会儿,仍是觉得热,那瓣花还碎在他掌心,被他一并带到外头,碾进脚底。
水榭那头鬼鬼祟祟摸进来一个黑影,沈霜野此刻极为警觉:“谁?”
屋外守着的近卫当即把人按倒。
“是我。”林停仙咳了两声,还是被拦在阶下。
沈霜野微微眯眼,没让近卫放人:“你怎么来了?”
林停仙眼神没忍住,往屋子里飘:“我来看看你……”他低了声音,肃声道,“这么晚了,你朝人家姑娘的院子来,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沈霜野简短道,没提他锁着谢神筠,如今锁链一开,只怕谢神筠便要设法逃走。
林停仙急了:“人家爹还在这儿呢,你——”
“唰”地一声,汉白玉阶之上门向两边推开,谢神筠站在门后,露出一截白如雪的袖。
庭中梨白初谢,月华如练,轻易照透朱阁,也仿佛洗去了谢神筠身上如积雪层堆的霜寒之气,变得清透如水。
林停仙第一次看清谢神筠,立时愣住了。
沈霜野微微皱眉,错身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面上已有不悦。
“送林先生回去。”
“欸……”林停仙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近卫恭恭敬敬地请走了。
“那是谁?”谢神筠没有认出阶下站的是谁,在沈霜野进来时问。
婢女送来了新制的衣裙,雪白里衬,镶红滚边,在她抬手时更衬得皓腕凝雪,皎洁如玉。
不知为何,谢神筠分明身姿高挑,柔韧挺拔,手腕翻转之间便有雷霆万钧,但无论她是拥红缀锦,还是素雪轻纱,竟都似在极坚极冷的外表下透出一丝难言的脆弱。
让人生出暴虐难言、将她狠狠击碎的快意。
沈霜野倏然停下。
片刻之后,方若无其事道:“一个无甚重要的闲人。”
但他话音刚落,又敏锐地觉出一丝异样。
林停仙身上虽全无修道之人的仙风道骨,但也从不沾染红尘,美人皮相在他眼中不过红粉骷髅,不值得侧目。
他深夜至此,是忧心沈霜野会冒犯于谢神筠,既如此,他方才在见到谢神筠的时候就值得探究了。
沈霜野忽然问:“方才那人是林停仙,你认识?”
谢神筠发仍微湿,拿了张雪白巾帕绞发,从侧颜到脖颈,都是同出一色的雪白,唯有眉睫深黑,在流转间显出摄人心魄的微芒。
“云虚道长么,昔年陛下三迎他入司天监朱雀台,皆被拒绝,宫中谁人不知?”谢神筠想了想,赞叹道,“果真是仙风道骨,传言不虚。”
“……”
沈霜野登时想起林停仙蹲在廊下啃大猪蹄子,满手油花的模样。
那幽微丝缕、绵延不绝的疑惑瞬间被掐断,沈霜野怀疑谢神筠眼瞎,果断换了话题。
“对了,”谢神筠退至紫檀雕花青鸾引凤镜台前,上置一件晕红银丝掐花广袖,被谢神筠拎在手里,“这件衣服,是我的吧?”
是同新做好的新衣一并送来的,这件广袖落在最上方,银绣牡丹、满绽华彩,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牡丹染了新红,洗不干净,恰似娇花零落、白璧有瑕。
正是春明湖刺杀一案中,谢神筠沾血的广袖。
“似乎没洗干净。”谢神筠摸过银红花蕊,素白指尖在银线映辉中染上一丝惊心动魄的华彩。
“沾了血,洗不干净。”
血渍深入绣线,即便是将这衣服绣线拆了,一寸寸搓洗干净,也终究会留下血色污浊过的痕迹。
衣物便是这样,只要沾了血,就再也洗不掉了。
“郡主似乎还没有落魄到这种地步吧,一件血衣也舍不得扔。”但沈霜野分明又遂了谢神筠的意,将这衣服拿回来洗干净了。
“勤俭持家是好事。”谢神筠道,“况且我如今难道还不落魄吗?”
“这叫什么?”沈霜野道,“先见之明?”
谢神筠微微含笑,又从那身旧衣中抖出一条雪白丝绢:“这帕子,也是我的?”
她拿着那方帕,眉尖微蹙,似是疑惑。
“……是。”沈霜野面不改色,目光扫过那方雪帕。
她捏着帕子的模样,叫沈霜野想起了某些难言时刻。
“我怎么不记得……”谢神筠慢悠悠地说,“我有过这样一方帕子。”
谢神筠神情如常,叫人看不出端倪。
明渠江畔,谢神筠将染过她唇上红痕的丝绢系于沈霜野刀柄。那帕子被沈霜野洗干净之后,鬼使神差地夹进了谢神筠的旧衣之中,一并送来了。
“郡主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这些小事,也是寻常。”片刻之后,沈霜野微微笑起来,某种深沉、灰暗的情绪悉数敛入眼底。
“哦。”谢神筠若有所思,将帕子扔回了桌上。
那些隐晦试探再度被潜藏于深渊,不见天日。
谢神筠绞干了发,重新被镣铐紧锁。
“我还以为……”沈霜野话至一半,便不再往下,只扣紧了最后一只玄铁环。
谢神筠接过他的话:“以为我是要伺机逃走?”
“你想多了。”谢神筠懒懒道,仿佛真的是那么回事,“我如今高床软枕,衣食无忧,正是舒心的时候。”
“那我便放心了。”沈霜野不说信不信,也顺着她的话说。
“对了,走的时候把桌上的书带走。”谢神筠转动腕间镣铐,重新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眼波流转,在他面上一触及分,析出点似笑非笑来,“原来你喜欢这个。”
“什么书?”沈霜野不明所以,拿起了谢神筠方才未看完、搁在了檀木香案上的书册。
《孙子兵法》,确实是经久不衰的兵家经典。
再翻开一页,封面上赫然题的是:
《风流寡妇俏书生》
“不正经。”谢神筠凉凉道。
她在榻上翻了个身,把自己裹进了堆锦软枕之中。
沈霜野捧着那本书,陡然生出一股荒谬之感,几乎要觉得不是谢神筠在做梦,就是他还没睡醒。
“你哪来的?”沈霜野压着火气,问。
谢神筠奇道:“你放在书架上的书,来问我?”
她沉吟片刻,觉得沈霜野是被陡然掀开了隐秘癖好,因而恼羞成怒,也是人之常情。
“你年纪还小,血气方刚也是寻常,”谢神筠语重心长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你喜好如此独特,是要学曹阿瞒,好夺人妻吗?”
她一言一行都似带深意,那晃动的铁链让沈霜野想起淋漓的水声和摇晃的榻,也让他想到谢神筠身上的婚约。
她是有未婚夫的人。
呼——
沈霜野强压下心头郁气,反而冷静下来,夜色中那根无形的弦绷紧到极致,变成了某种更为凶狠又不动声色的压迫。
被他克制到近乎强硬地忍了下去。
沈霜野反问:“郡主想知道?”
他会启开她齿关,逼迫她说话:“说你想,说你要。”
“我倒也……”谢神筠仿佛当真想了想,最终轻飘飘道,“不是很想。
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其他,沈霜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让她顷刻间生出逃过一劫的错觉。
沈霜野阖上书页:“既然如此,我喜好如何就不必郡主费心。”
这些书是从他的书房里拿出来的,定远侯府里能在书房读书的除他之外也就两个人。
沈芳弥,宣蓝蓝。
到底是谁的简直不言自明。他一定要剐了宣蓝蓝的皮。
尚还关在北衙之中的宣蓝蓝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兀自坐着沈霜野来救他的美梦。
沈霜野原本要将那本《风流寡妇俏书生》付之一炬,临到头却改了主意,将其束之高阁。
院外有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况春泉疾行至门外,紧接着沉重压抑的声音响起:“侯爷,宫中出事了,陛下病重,已急诏诸位相公和禁卫统领入宫!”
沈霜野猝然转身,看向榻上的谢神筠。
——
遥远夜幕下的太极宫匍匐如巨兽,此刻重重宫门如鳞甲舒张而开,苍郁恢弘之气卷风直啸,冲向微茫而不可知的未来。
沈霜野深夜入宫,清静殿外政事堂群臣皆已来了,并五城兵马司指挥隋定沛,以及戍卫皇城宫禁的神武卫统领孟希龄悉数在此,乌泱泱跪了一地。
重帏之后,太医院尽出,不知过了多久,院判杜旭收针,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陛下醒了、醒了!”陈英喜极而泣,立时高声道,同时也是说给殿外的群臣听。
贺述微从来挺拔的身形此刻竟似有一瞬佝偻,继而也是长抒一口气。
陈英掀帘出来:“贺相,陛下宣人进去。”
深殿烛火通明,皇帝面如金纸、气弱游丝,竟是奄奄一息之状,赵王李璨侍疾在侧,一副惶恐弱稚之态,面已湿润。
贺述微疾行两步,任谁也看得出,皇帝纵然还醒着,但分明也是日薄西山之状:“陛下如何会突然病危?”
皇帝自太子伏诛之后便一直病重卧床,沉疴难愈,但有太医院潜心照料,怎么也不该恶化至此。
陈英微微垂首,禀道:“回贺相,陛下今日是服了玉虚真人呈上来的丹药,突然便咳血病重,太医说是中毒之症!”
“怎会如此?”秦叙书厉声道,“陛下服药之前难道不曾有人试药吗?”
天子崇玄尚道,尤其病重之后更是变本加厉,广招丹道以求长生不老之法,秦叙书上书劝谏数次,早对皇帝的炼丹修道之举反感至极。
那为天子试药的小太监早已匍匐下去,胆战心惊。
“今次为陛下试药的便是此人。”
那小太监被杜院判诊过脉,却是道:“确有中毒之迹,但症状并不严重。”
又将今次呈上的丹药辅以银针口鼻探查,良久之后方才犹豫道:“臣对术士炼丹之术不甚了解,但也隐约知道一些丹方是要以朱砂、水银等剧毒之物入药,此药中确含毒物,只分量极轻,远不到毙命的程度。”
贺述微脸色铁青:“仅这一次的丹药毒性微弱,那若是人长年累月的服用下去呢?”
每次为天子试药的未必是同一个人,毒素日积月累下去,自然是皇帝所中之毒最深。
他已是气极怒极,正要开口,却听得殿外一道威严至极的声音传来:“速速将宫中一众炼丹的道士收押问审,不过是因陛下宠信登天的佞幸之流,如何敢谋害天子?!”
金丝叠翠牡丹裙拂过地上青砖,拖曳出长长的影子,真如鸾凤当风而来。
皇后已至。
她威严凤目扫过殿中群臣,将贺述微的怀疑隐忍、秦叙书的怒目而视,以及沈霜野的沉默冷硬尽收眼底。
“陛下如何了?”皇后坐至榻前,先关心了天子安危。
半盏茶后,前去收押的禁军急来回禀,在殿外跪下的那一声石破天惊:“陛下,今日呈奉丹药的玉虚真人并身边的道童两人,都已吞金自尽!”
不待殿中人反应,裴元璟立时出列,道:“是自尽还是有人谋害?那玉虚真人昔年由皇后举荐入宫,因此才深受陛下倚重,如今他敢冒诛九族的大罪谋害陛下,焉知不是有人指使!”
图穷匕见,满堂哗然。
皇后身边的杨蕙反应迅速:“裴大人此言诛心!竟是直接污蔑圣人清誉,那玉虚真人由皇后举荐入宫不假,他本人却是长安玄都观的得道真人,陛下三请其入宫而不得,圣人不忍见陛下辗转反侧,竟是亲自出宫相请,才让他同意入宫为陛下讲经,圣人待陛下之心日月昭昭,岂容你污蔑离间!”
裴元璟神情凛然:“玉虚真人下毒谋害,人证物证俱全,若非是有人指使,他怎敢犯下如此大罪?更何况下毒谋害事发他便立即自尽,为的便是死无对证,太极宫中除了陛下,还有谁能一手遮天至此?”
自太子死后,东宫溃散,圣人临朝称制,其所出政令虽仍要经政事堂,但也已然称得上大权独揽、一手遮天。
这正正戳中了皇帝心底那个最隐秘、害怕的念头。
皇后有子有权,况且幼子稚弱,尚未及冠,更难当大任,若是皇帝一朝驾崩——
难道她竟还要再效仿前朝,出一个大圣皇帝吗?
“荒谬!”皇后终于出言怒斥,“我若要下毒,千秋殿中与陛下日夜相伴,处处皆是良机,倒也不必再过一个道人的手,徒生风波。”
她倏然转向天子,目含雷霆,直逼人心,“我与陛下少时夫妻,风雨相伴二十余年,情谊可鉴日月,我是不能也不会加害陛下。到底是何人意欲颠倒黑白、栽赃嫁祸,要使陛下与我夫妻离心?”
她这番言辞恳切至极,又兼凛然大义,但皇帝看着她,却是倏然闭上了眼。
皇后面色微微一变。
皇帝再开口时声音仍旧虚弱不堪,却透着帝王威严:“来人,将皇后送回千秋殿,无令不得出,着令三司彻查,敢有抗旨不遵者——”
“杀。”
他始终未曾睁眼,日薄西山的眉眼沉在深殿阴影中,落字时便是血流成河。
——
疾风吹落棠花,在窗前打落一地残红。
近卫守在门外,警觉地听见了些许响动。
“娘子?”钟璃谨慎地入内间查看。
府中各处戒严,沈霜野入宫之前下令让人看住谢神筠,钟璃也清楚今夜事急,不敢轻忽。
帘纱后一道横卧剪影,谢神筠平静道:“何事?”
半月窗大开,兜进满室清辉,钟璃逡巡过屋中陈设,未见异样,但她仍是温声问:“夜间风急,可要关窗?”
“不必。”
钟璃凝神细思,想到内外数十暗卫,又想到那缚住谢神筠的四条玄铁锁链,勉强放下心中没由来的忧虑。
“那娘子早些休息。”她退了出去。
片刻后,谢神筠掀帘出来,软履踏过千重瓣,她腕间镣铐悉数被除,轻巧得没有发出一点动静。
又过半盏茶,钟璃再度望向内间,却愕然发现垂帘之上一片空白,本该安睡深帐的那个人早已不见踪影。
钟璃心道不好,迅速召集暗卫,命人去追。
——
谢神筠已出沈府,入了马车。
江沉亲自驾车,禁卫开道,无人敢拦。
车中不止阿烟,杜织云也在。
“怎么回事?”
宫中传出的消息是皇帝中毒,圣人被禁,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夤夜入宫,至今不得出。
阿烟言简意赅:“陛下今日服用了玉虚真人炼制的丹药后便中毒咳血,禁军提审时又发现玉虚真人自尽了,陛下震怒,下令彻查此案。”
谢神筠迅速想到:“玉虚昔年是由皇后殿下举荐入宫的,这一局是冲着圣人来的。”
阿烟点头:“玉虚自尽前有个苑内监的宫人去朱雀台送过东西,但从朱雀台出来之后就不见了踪影。”
宫中有无数种法子能让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人只怕是找不到了。”谢神筠说,“可追溯过他这几日的行踪和人员往来?”
“有,这人几日前贿赂过看守南苑的禁军,说是替一个昔年相好的小宫女送点吃食,那宫女随太子妃一并关在南苑之中。”阿烟面冷,已无丝毫稚气,“半个时辰前,太子妃通过禁军递了消息出来,说要见您。”
南苑。
内外皆静,微星入廊,被陆凝之踩在脚下。
她月份已经很大了,将要临盆,因而身上那种初为人母的温柔似水更为明显,展露笑颜时如春水漫浸潮夜。
“阿暮来了。”她轻柔道。
陆凝之自幼便是为东宫定下的太子妃,及笄后被迎入东宫,至今也该有十年之久。
太子唯一一次误了课业,便是因为陆凝之惊马受伤,夜半起热,李昭深夜出宫探病,隔着楹窗与她说话。
谢神筠幼时入宫,第一次见到陆凝之,想起的竟然是母亲这个词。她总是温柔的,那些狠辣阴谋该与她毫不相关。
“陆姐姐。”谢神筠挥退了禁军与宫人,独自进去。
“你看,旁人都说你死了,可我却是不相信的。”陆凝之扶着腰慢慢下来,看向谢神筠的眼神竟然是欣慰的,就仿佛她还是东宫之中温柔和善的陆家阿姐。
庭中只她二人,月凉如水,在砖石上照出清波。
“陆姐姐聪慧,自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你还是这样,”陆凝之叹息了一声,“审时度势、明哲保身,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
“借刀杀人、釜底抽薪,也没有人比陆姐姐做得更好。”谢神筠缓缓道,“但我要是你,那毒就该下在赵王的饮食之中,陛下子嗣全无,你腹中所怀是太子遗孤,来日他就是大周储君。”
陆凝之默了片刻,竟笑起来。
“输给你,我不冤。”陆凝之道,“我到底是不如你心狠。”
谢神筠冷嘲道:“陆姐姐伪造太子印信,令陆庭梧炸毁庆州矿山时,可比我狠多了。”
万籁俱寂。
连虫鸣蛙叫都猝然隐去,在这暗夜显出惊心动魄的寂静来。
第47章
陆凝之沉寂片晌,道:“你知道了。”
“太子为了护你,不惜坐实了窥伺帝位、篡权谋反的罪名,也替你担下了炸毁矿山的罪过。”谢神筠道,“我果真是没有看错,他为了你,什么都肯做。”
而陆凝之为了权势,也什么都敢做。
她昔年以淮南转运使何朝荣和魏昇的结亲,插手了淮南军政,又借漕运水匪敛财养兵,都是让陆庭梧以东宫的名义去做的。
至于太子到底知不知道陆凝之背地里做的这些事,已经不重要了。
陆凝之眼中终于冷了下去,春水冻成了坚冰:“你逼死了他。”
“是我们。”谢神筠冷冷道。
太子本来可以不用死的,但私铸兵甲的事一旦爆发,莫说是陆凝之,东宫上下都会被清洗,谁会信他毫不知情?他已然被逼入绝路。
于是他只能悍然谋反,赢,他就是大周天子,输,也不过是身首异处。太子妃腹中尚有骨血,未必不能期盼来日。
陆凝之沉默。
良久后,她微微叹息,仿佛终于承认了那个事实:“是啊,是我们。”
“他太软弱了,”那声叹息带走了陆凝之所有的温情,撕掉那层温柔假面之后她骨子里是和谢神筠如出一辙的冷酷强硬,“为人夫,他不曾护佑妻儿;为人子,他受尽打压却还愚孝至极;为储君……”
她在庭中急走两步,高耸的腹部在此刻触目惊心。
她嗤笑一声,“一个连谋反都不敢的储君。”
不满如潮水,淹没了夫妻之情。
陆凝之嫁给太子时,他父亲握着她的手,同她说她以后会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陆凝之没有信。
她距离那至高无上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现实却远比她想的还要残酷,她在东宫数年,便如鱼困浅底,鸟住金笼,日日都是胆战心惊。
不争就是死。
“太子不是软弱之人,他只是……可惜生在帝王家。”谢神筠缓缓道,没有对陆凝之的话流露出情绪。
陆凝之鬓发微动,自太子去后她便发间簪白,然而今夜见谢神筠前她取下了发间白花,通身无饰。
今夜最后一面,她总该做一回自己。
“是啊,”陆凝之唇角含笑,替自己定了结局,“帝王无情,你我皆是蝼蚁,不值一提。”
谢神筠同陆凝之一样,都在争。
区别只在于陆凝之结局已定,而谢神筠仍不甘心。
陆凝之在这一刻脸色忽变,飞快蔓延上一层死气,苍白得可怕:“没了李璨,还会有旁人,杀了他也无济于事。”
谢神筠神色终于变了,她一把钳住陆凝之,厉声道:“你服了毒?”
她搭上陆凝之脉搏,便知来不及了。
“有人要我死……”陆凝之唇角溢出鲜血,她反手掐住谢神筠的手腕,力道之大近乎入骨,“天家父子相残,夫妻反目都是稀疏平常,谢神筠,你赢不了……”
她声音很轻,落在谢神筠耳边却不啻于惊雷,顷刻便能让她想清楚来龙去脉。
陆凝之微微摇头,仿佛已经看到了来日谢神筠的下场,“阿暮啊……你同我一样,永远……争不赢的。”
“可我不信命!”谢神筠声音发狠,她揽住陆凝之,被下坠的力道带着跪坐于地,“结局未定,谁能看得到来日如何?我既争了,便要赢,输了也不过是孤坟一座,也好过受制于人、跪如蝼蚁!”
“命啊……从来由不得自己……”陆凝之急促喘息,眼底映出漫天星河,璀璨生辉,“你要争……便注定此生都是笼中雀,终究飞不过这宫檐……”
月华散尽了。
庭外守着的阿烟与杜织云早已疾奔过来,杜织云按住陆凝之颈侧脉搏,片刻后终是摇了摇头:“救不了。”
谢神筠轻声说:“她没想过活。”
陆凝之故意引她来见最后一面,便是一心求死。
南苑以外朱紫轻袍跨门而入,裴元璟匆匆赶至,还是没来得及。
谢神筠只看了他一眼,目光触及陆凝之高耸的腹部,蓦地抓住杜织云的手,道:“孩子!这个孩子已经足月了,或许还有生机!”
杜织云一怔:“你是想……”
谢神筠目光很冷,在夜色中泛出凉意:“我要他活。”
——
“谢神筠。”庭中月华如练,照透了裴元璟一身朱色,那颜色倏然浅淡下去,凉得透骨。
谢神筠与他擦身而过,在他背后驻足。
他们对彼此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心照不宣,不必多问其他。
“你来晚了。”谢神筠道。
“那你又是为何而来?”
堂前兰草摇曳,谢神筠眸光很淡:“太子死前,我答应了他,会护住太子妃母子。”
这个字却仿佛戳痛了裴元璟,惯来平静无波的声线有了裂纹。
“护?”裴元璟冷道,“谢神筠,你关着太子妃,不过是为了她腹中遗孤。”
陆凝之不是深宫无知妇人,她清楚自己的价值在哪里。
“赵王生来就带弱症,寿数不长,日后于子嗣上或许也艰难。除他之外,李氏宗亲便得往上追溯。明宪皇帝的子嗣之中,秦王早夭,靖王被废,惟余一个楚王,却是口蜜腹剑之辈,若是要从宗室里挑选幼子,他有生身父母,又有宗亲为靠,日后一朝得势,圣人与你会是什么下场,自不必我多说。”
裴元璟神色嘲弄,“你是要拿太子的孩子来当你的赌注。”
谢神筠默然地立在月光下,神情看不分明。她穿得单薄,夜风吹动薄袖,发出呜咽似的悲鸣。
看似重情重信的承诺终于在裴元璟的锋芒里被剥掉外面的糖衣,露出了里面的伪善。
谢神筠从不做无用功,她违抗皇后杀掉陆凝之的命令就是在为来日打算,这点连裴元璟也不得不佩服她。
她太狠,也看得太远。
谢神筠微微侧首,没有承认他的猜测,而是轻描淡写道:“阿璨年纪尚幼,又有太医精心照料,日后未必不能康健。更何况,这个孩子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太子遗孤就一定比宗室子好吗?你别忘了,若真要算起来,圣人与我皆是他的杀父仇人。”
“对谢皇后来说,或许扶持任何一个宗室子都比太子遗孤要好。但对你而言不是。”裴元璟看透了她,因为谢神筠就是这样的人,“谢神筠,你是无根浮萍,却偏要做石边蒲草。”
“风雨一来,浮萍就该逐浪而逝。”裴元璟道,“蒲草却能百折不摧。”
天家无情,唯权势二字可解。
谢神筠太年轻,也太谨慎了,她在朝堂厮杀中无声地占据了重要位置,手段老辣得不输权臣,又远比权臣还要明白这个朝堂运转的规律。
良久之后,谢神筠道:“是吗?可惜朝堂之上,你我皆为浮萍,没什么区别。”
她始终没有回头。
星月皆隐,万籁俱寂,许久之后,静夜中蓦地传来一声啼哭。
刚出生的孩子连哭声都是微弱的。
“这孩子胎里带了毒,以后怕是得仔细养着了。”杜织云道,“好在他生来便是贵人,自然能好好将养,日后也不是不能完全好起来。”
谢神筠看过裹在襁褓之中的孩子,脸色通红,眉眼五官都看不出来,皱巴到了一块。
“也未必是好事。”屋中尚有浓郁的血腥味,谢神筠神色淡得看不出情绪,只看了那孩子一眼,便转过了目光。
她转而对急召来的林太医道,“林大人,今夜便劳烦您了。这孩子到底是废太子的遗腹子,便也是陛下的嫡长孙,无论如何也该让陛下知晓。只他的母亲……”
谢神筠微一沉吟,说:“太子妃难产而亡,前尘旧事俱矣,至于旁的,不必再提。”
太子妃分明是中毒身亡,在谢神筠口中却变成了难产。
林太医在宫中浸淫数十年,又是谢神筠心腹,最是知晓宫中隐秘,连传言中已然葬身火海的瑶华郡主都能“死而复生”,这太极宫里的水可深着呢,他就不必掺和进去了。
忙不迭道:“郡主吩咐,下官自然照办。”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谢神筠没有久留,待上了马车她才觉出一丝疲累。
太累了。
“圣人被禁足千秋殿,几位宰相至今没有出宫,虽说是在查下毒一案,但陛下只怕……”谢神筠轻声道,“已起废后之心。”
裴元璟的出现让谢神筠觉察到了时局的紧迫。
自太子死后,皇帝一直病重,几乎已有数月不曾露面。若天命将崩,赵王便是皇帝唯一的儿子,东宫储君已是板上钉钉。
但赵王最大的弱点便是子弱母强,日后赵王登基,只怕皇后就要变成垂帘听政的太后了。
此局要解,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赵王登基之前废掉他的母亲。
江沉道:“如今宫中情势未明,郡主不能露面。”
谢神筠轻声道:“今夜一过,朝堂这汪浑水就该见底了。”
风雨欲来。
“宫中仙人斗法,一时半刻分不出胜负,现下才有一桩棘手的事。”杜织云道。
阿烟坐在一旁,立时端正了身子,眼巴巴地问:“娘子,我们去哪?”
“去——”谢神筠原本闭目养神,闻言不由睁眼,觉出了一丝古怪,“你们这几日都是在哪?”
杜织云净过手,笑得很好看:“睡大街咯。”
梁园被毁,但仆婢没有伤亡,被悉数带回了谢府或是宫中。只有杜织云和阿烟这样被谢神筠养起来的心腹不能露面。
谢神筠觉得荒谬,她在京中小有薄产,一处梁园不算什么,她们总不可能没有地方去。
“我其他的庄子——”
杜织云道:“都有人看着。”
裴元璟既不能确定谢神筠到底死没死,又有郑镶这个对谢神筠一清二楚的人在,谢神筠在长安的那些庄子自然也都不能去了。
谢神筠想了想:“和露那边——”
“秦和露数日前就跟着瞿星桥一道去了黔州,您要她去查西南的事和宣盈盈,忘啦?”杜织云仍是微笑道。
谢神筠仍是不死心,最后小声挣扎了一下:“还有江沉——”
“您说的是外头驾车那个一穷二白,吃住都在北衙,兜比脸还干净的人?”杜织云笑得很和善,“前两日我找他借二两银子,他摸遍全身上下只数出来十个铜板。”
谢神筠彻底沉默。
“娘子,我们没钱啦。”杜织云扔下了一个晴空霹雳。
谢神筠觉得头疼,万万没想到多年之后有一天自己还会为吃住担忧。
谢神筠坐直了身子,恳切道:“你娘子我如今吃住都要靠别人养,你看我像是有钱的样子吗?”
杜织云真心实意地说:“看起来十分富贵。”
鬓边簪的珍珠翠玉,雪青云锦作裙,银线绣出远山重雾,谢神筠这几日吃好睡好,人都胖了两斤,肌骨雪白剔透,更添丰润盈满。
车内三个人面面相觑,阿烟在这个时候努力蜷缩起身子降低存在感,试图伪造出一种自己很好养活的假象。
而杜织云不管,只把谢神筠盯着。
正这时,外头的江沉突然勒马,低声道:“郡主,定远侯府的暗卫追来了。”
谢神筠掀帘望去,长街之上拦停车架的正是钟璃。
杜织云沉吟片刻,忽说:“娘子,你觉得定远侯会不会介意你带两个拖油瓶回去?”
谢神筠一眼就知道她在打什么算盘:“定远侯府沈娘子当家。”
杜织云道:“沈娘子下个月出嫁,听说陪嫁了大半个侯府,我觉得她说不定还缺两个陪嫁丫头。”
“这么急着给自己找下家?”谢神筠瞥她一眼,看不出喜怒。
“这不是听说昔年陆夫人呕心沥血整理了梁蘅编纂的十二卷医书,如今都珍藏在沈娘子手中,我想借来一观。”杜织云正正经经道。
说话间钟璃已到近前,站在车外毕恭毕敬道:“娘子,还请跟我们回去吧。”
江沉刀已出鞘,横亘在钟璃身前,两人至今尚未动手,都是在默契地等着车内谢神筠的命令。
竹帘微掀,露了半侧云鬓,谢神筠道:“那就请钟姑娘前方带路,今夜给诸位添麻烦了,回头记得向侯爷请赏。”
钟璃微愣,她已做好了苦战一番的准备,但没想到谢神筠竟如此好说话。
但她转念一想,迅速明白谢神筠比她们更怕暴露,她如今是各方人马的眼中钉,一旦露面便是人人欲除之而后快,留在定远侯府反而是最安全的。
马上就要天亮了,定远侯府周围皆是勋贵,挨着上朝的时辰,钟璃不敢大张旗鼓地走正门,让江沉把马车赶去了侯府后面的侧门。
一路钟璃都提防着谢神筠突然发难,但直至进了定远侯府的门,谢神筠都安静得很,连带着她身边那个从前夜探过侯府的近卫也十分乖顺。
杜织云收拾完她的药箱,最后下车。
“你骗人。”江沉忽然轻声道。
杜织云回头看他,微微眯眼。
梁园被毁之前,谢神筠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事情。她从来走一步看十步,永远会给自己留退路。
那日郑镶奉命赶去梁园时,便只剩了一个空壳子。
也就阿烟那个小蠢货会被杜织云骗得团团转。
杜织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继而唇角一勾,道:“你要是敢多嘴,我就毒死你。”
——
闹嚷一宿,暗流涌动,沈芳弥醒得很早,让丫鬟伺候她梳洗起身。
“娘子怎么不再多睡会儿。”
沈芳弥摇头,她昨夜没有睡好,脸色便显得苍白:“睡不着了,阿兄回来了吗?”
魏紫摇头:“没呢。”
沈芳弥眉尖微蹙,便是柔弱多愁的姿态。
丫鬟仆婢鱼贯而入,在花厅摆好早膳,沈芳弥胃口不佳,只捡了两道小菜,用了半碗清粥。
今儿是月底,照例是外庄管事和账房入府交账的日子,沈芳弥觉得厅里闷,带着人掀帘出屋,园里芳菲落尽,浓荫初展,沈芳弥才过湖心桥,却见林停仙拨柳而去,方向正是东院。
“林先生。”沈芳弥柔柔唤了一声。
浓荫遮了东院的绿瓦飞檐,沈芳弥走近之后方见林停仙停在原地,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样。
这人修道,惯来是死生之外无大事,万事不萦于心,这般情绪外露才是少见。
“先生因何事烦忧,可是宫中传了消息出来?”沈芳弥问。
林停仙虽为副将,早年却是沈决的幕僚清客,与他们兄妹关系亲厚,更甚家人。
“这倒不是,宫中尚安,你不必忧心。”林停仙摇头不欲多言,他原本要走,定了片刻,却忽然问,“阿昙,你应当见过那位瑶华郡主吧?”
“自是见过的。”沈芳弥点头。
林停仙仍是皱眉:“你有没有觉得她像一个人?”
沈芳弥微愣,眼睫忽然半垂,敛住了眸中神色:“像谁?”
“像——”林停仙看着沈芳弥,忽地停住,“我忘了,那时候你还小,便是见过也该记不住的。”
沈芳弥似是没听出来林停仙话里那个她是谁,而是认真想了想,道:“你说的是张先生吗?听说我出生之前张先生便已经被贬到惠州了,不过先生忘了,前两日我才去瞧过他呢。”
“我说的不是张静言。”林停仙摆摆手,蓦地反应过来什么,狐疑道,“你怎么知道我说的是瑶华郡主和张静言?”
“家里的事,哥哥不想让我知道,我便不知道。”沈芳弥微微低头,“他关着暮姐姐的事,我也就当不知道。”
“……”林停仙无言,长安大宅里的勾心斗角他倒是见得多,却没有和闺阁娇养的小女儿打交道的经验,偏偏一个谢神筠,一个沈芳弥,都是心思极深之人。
半晌后叹了口气,说,“你这玲珑七窍水晶心肝也不知道是和谁学的,想那么多做什么,倒也不是瞒着你,这事儿吧……不太好说。况且你这不是也知道了嘛。她现下被关在府里,你有空就多去看着点,昨儿晚上才闹了一场,真让人不省心。”
林停仙拔腿要走,临了两步却忽然一顿,攫住沈芳弥,目光如矩:“暮姐姐?你方才说的暮姐姐是谁?”
沈芳弥微微一怔,迟疑着说:“便是郡主的小字,单字一个暮。”
林停仙目光骤然锐利:“是哪个暮?”
沈芳弥道:“日暮沧波起,雪满长安道1那个暮。”
“阿暮……”林停仙喃喃道,“竟然是这个暮。”
林停仙缓缓吐出一口气,说:“我知道了。”
——
沈霜野日暮时才从宫里回来,踏着夕阳余晖入府,听说了昨夜谢神筠闹过的那一场。
他手在身上一摸,便知道镣铐的钥匙没了。
“我知道了。”
沈霜野原本就是要朝东院去,脚下也没改方向,穿过月洞门就能看到小桥流水,明湖清波。
内外安静得很,阿烟端着盘点心守在廊下,嘴边还沾着糕点沫子。那蹲在廊下的姿势沈霜野险些还以为看见了林停仙。
也不知道谢神筠是怎么惯的,话很多:“钟姐姐你一个月月例多少呀,年底还有赏吗?我看你从昨天到现在都没出过这道廊,你不用休息的吗?没人来替你吗?你们主子怎么就可着你一个人使唤啊,是你特别好用还是特别好说话……”
阿烟看见沈霜野进来,糕点也不吃了,立即站了起来。
沈霜野瞥她一眼:“话太多,扔出去吧。”
外头立马安静了。
浓暮拥进内室,余晖催出霞云,将半室陈设都笼进朦胧的霞雾里。
窗边的贵妃榻上垂下来一抹浓云,谢神筠枕在那里,面上搭了张雪帕遮阳。
她腕间的镣铐已经不见了,雪白的腕浸在春月里,如玉雕琢。
沈霜野拖了张椅子坐到她跟前,问:“我钥匙呢?”
那帕子微动,从下面露出张匀净美人面,长睫,杏眼,雪白干净,同她这个人截然相反。
“那儿呢。”谢神筠微一偏头,沈霜野顺着她的眼睛看过去,便看见了盘在榻边的一圈银白锁链,钥匙正插在锁眼上。
她倒是坦荡,沈霜野眼底微生波澜,不过一瞬,那笑意就被敛尽。
沈霜野平平道:“你手段挺多。”
“是你戒心太低。”谢神筠虚虚盖着眼睛,像是还没睡醒,眼尾晕出一抹水红。
“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明知故问。
“听说昨晚陛下中毒了?”谢神筠答非所问,“怎么?查到真凶了吗?”
真凶。
沈霜野无声地嚼了嚼这个词。
“你觉得谁会毒害天子?谁能毒害天子?”沈霜野微微俯身,垂下的阴影奇迹般的和此刻骤然沉下去的暮色吻合,一并压在了谢神筠身上。
谢神筠放下了手,下半张脸仍被雪帕盖着,唯有一双眼睛漆黑沉静。
“我怎么会知道。”
“昨夜玉虚真人在进献给陛下的丹药中下毒,事发后玉虚赶在禁军提审之前自尽而亡。”沈霜野道,“这个玉虚是谁举荐入宫的,你总不会忘记吧?”
“你在怀疑圣人?”
“我不敢。”他说着不敢,可神色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便是三司会审一夜的结果吗?”谢神筠道,“当今皇后意图谋害天子?”
天光彻底黯淡下去,屋中没有点灯,显得昏暗。
片刻后,沈霜野缓缓摇头,说:“不,在玉虚自尽之前,有个宫人到过朱雀台,见过玉虚。”
谢神筠仿佛毫不意外:“是谁?”
“这宫人叫银朱,早前是东宫里的,东宫被废后便随着太子妃一道去了南苑侍奉。”
“太子妃,南苑。”谢神筠虚虚点了点,眼里晕出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无端显得冷,“那就是东宫旧党。”
沈霜野沉沉盯住她,因着从上而下的姿势,能将谢神筠面上的神色一览无余。
“可就在昨夜,太子妃难产而亡,那叫银朱的宫人忠心护主,也跟着一块去了。”
谢神筠缓缓笑起来:“那可真是巧。”
“不算巧。你昨晚去了哪儿?”沈霜野重新问了一遍,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那隐约的压迫感也终于清晰起来。
谢神筠扯掉了帕子,雪白的脸毫无瑕疵:“何必明知故问。”
“为什么?”沈霜野短暂地闭眼,再睁开时目□□光,直刺人心,“东宫于圣人再无威胁,何必连遗孀幼子都不放过?”
“当真毫无威胁吗?”谢神筠不闪不避地迎着他的目光,轻轻说,“沈霜野,你我皆知,陆庭梧那封炸毁矿山的手信到底出自谁手。”
“你知道。”沈霜野倏然箍住她手腕,沉声说。
他在那瞬间生出齿寒之感。
这才是谢神筠自矿山之后始终隐而不发的目的,她知道,所以才竭尽手段逼太子谋反。
沈霜野下到庆州的第一日就知道那封手书是伪造的,为此他隐在朝堂党争之中尽力斡旋,但是没有用。
“沈霜野,”谢神筠临窗而坐,帕子落在她袖间,像捧仓促的雪,“你原本是想扶持太子的,因为太子最大的优点不是仁善宽厚,而是软弱无能。做臣子的最喜欢这样的君主,听话心软好控制。”
朝堂之上由来君强臣弱。
太子能得拥簇难道仅仅是因为东宫正统和仁德宽厚吗?不,还因为他软弱。
“可他太软弱了,太子若登基,陆凝之就会成为下一个谢皇后。”谢神筠轻轻嘲弄,“他原本可以明哲保身的,只要他在御前上书说一切都是陆氏所为,他毫不知情,陛下会震怒,但也一定会放过他,因为陛下从未想过另立储君。”
可太子太没用了,一个储君,可以软弱无能,却不能愚蠢多情。
沈霜野该比任何人都清楚皇帝从来没有废除东宫的意思,也没有想过要杀他。
太极宫变,太子谋反之后,是沈霜野御前护驾,他听命于帝王,若无天子令,燕北铁骑如何敢越过禁军押送太子至大理寺?
皇后就是看清了这一点,才必须要除掉太子。
沈霜野道:“陛下的确从未想过要另立储君。不仅是因为赵王殿下身体孱弱,子弱母强,还因为太子仁善宽厚,他若登基,一定会善待赵王母子。”
“而皇后……”未尽之言皆在这声冷嘲中。
“而皇后刻薄寡恩,必容不下太子。”谢神筠替他说下去,凉薄讥诮之色渐浮于眼,“太子妃难产的消息今早递到御前了吧,陛下是何反应?”
沈霜野瞳孔微缩,漆黑冷厉的眉眼越发深刻。
太子妃难产而亡的消息一早就递到了御前,皇帝听罢后没有吭声。不仅没有吭声,他还压下了朱雀台宫人指证南苑的供词,让三司接着审。
“东宫于我确实毫无威胁,我要杀她,等不到现在。”谢神筠厉声道,“我告诉你,太子妃是服毒自尽的,太极宫中,谁能叫她自尽?!”
谢神筠的声音冰冷刺骨,“刻薄寡恩才是帝王本色。咱们那位陛下,看似优柔寡断、软弱多情,可他是个皇帝啊,他一手捧起了皇后,不仅是要打压太子,还要提前为太子铲除外戚,他从未想过要废除东宫,因此我们皆是他手中的磨刀石。”
东宫后党朝堂争斗十余载,没有人是赢家。皇帝高坐天子堂,始终冷眼旁观,百官群臣、皇后太子皆是他手中傀儡。
唯一的意外便是谢神筠逼杀了太子。
“权术制衡于皇帝而言是信手拈来,于臣子却是机关算尽。如今皇后独大,他又能忍皇后到几时呢?”
帝王心术无过于权衡二字,百官和妻儿都是天子手中的提线木偶,他手里攥紧的线头就是权力,绝不会容人觊觎。
谢神筠冷笑道:“如今废后诏书应该已经下到鸾台凤阁了吧?”
沈霜野出宫之前,皇帝已经拟好了废后诏书。
——
天色渐沉,星月宫灯渐次而亮,却照不进深殿重帏。
殿中熏起了草艾,混着袅袅升腾的沉水香,皇帝面色虚白,冷汗涔涔,在半梦半醒间仿佛看见了太子。
“昭昭……”他忍不住伸出手去。
这个儿子是他的嫡长子,幼时皇帝也曾抱他于膝,教他诗书礼义。李昭很乖,目中满是濡慕,一晃眼,这个儿子似乎就长大了,如日升朝阳,灼亮得刺杀人眼。
皇帝不想看见他。
但如今这天色太暗,殿中昏沉,他忽然就想看看那暖阳再照进来。
“父皇……”
梦醒了,他看见赵王坐在榻边,苍白的脸上还有未干泪痕。
“是阿璨啊。”皇帝说,他吃力地抬手,颤得厉害,“阿璨,你来。”
他端详李璨的眉眼,这个儿子生得秀美,顾盼之间像他的母亲,唯有那双清透惊惶如林间鹿的眼睛同皇后截然不同:“……废后诏书已至凤阁,你可会恨我,废掉了你的母亲?”
李璨摇头,他只有十二岁,看上去却远比实际年龄要小,近乎稚弱:“我知道,父皇是为了我。”
“子弱母强……日后必是朝堂之祸,”皇帝叹息着说,“你母亲,可以荣养,却不能依赖。”
“儿臣知道的。”李璨低顺道。
“不,你不知道……”皇帝呼吸陡然急促,“绝不能让她留在长安,让她迁居洛阳,洛阳有行宫,有牡丹……谢氏子弟皆不可用!贺相为帝师,辅佐內朝,秦叙书耿介,一心忠君……”
皇帝一阵咳嗽,鲜血自他唇边溢出,李璨大惊:“父皇,太医、快去叫太医——”
陈英守在榻边,立即叫人。
皇帝却没有动,他紧紧攥住李璨的手:“璨儿,今夜过后,你就是天子!权柄在握百官跪拜,你要记住……身边之人可用不可信,帝王之道,心术权衡、御人决断,缺一不可,你可因势利导,但不可为势所用……”
皇帝喃喃道,声音渐低,几不可闻。
那握着李璨的手骤然松开。
片刻之后,殿中骤然响起一片痛哭,群臣乌泱泱跪了一地,天边几点寒鸦飞远,撞响了天子崩逝时的丧钟。
阖宫皆跪。
皇后坐在千秋殿中,同样听见了钟声。
风过重帏,漫卷如流水。她眸光偏转,看见了案前娇养的牡丹花。
春红已谢,往日难追,这世间的情谊到最后,总归是没有权力长久。
——
“铛——铛——”
九声钟响盘旋在太极宫上空,带着难以言喻的惊悸传彻天际。
崇仁坊离宫廷很近,此刻皇城附近的勋贵人家皆闻钟而起,惊悸非常。
“天子驾崩了……”
沈霜野出宫之时皇帝病情分明已经稳定下来,他在电光石火间骤然想到某种可能:“皇后——”
“成王败寇而已。”谢神筠没有反驳他的猜测,轻声道。
谢神筠既然敢逼杀太子,那皇后又为何不能弑君?
棠红乍落,沈霜野陡然欺身发力,那困于方寸的软榻毫无后退躲闪余地,瞬息间沈霜野已经伸手掐住了谢神筠下颌!
“谢神筠!你是不是以为我当真不敢杀你。”沈霜野沉声道。
他拇指贴在谢神筠颈侧,本该暧昧的举动却透着凛然如铁的肃杀。
“你敢吗?”谢神筠声音很轻,没有挣扎反抗。
她只是望着沈霜野,明眸如镜,清晰映出他此刻平静压抑、有如困兽的脸。
“你不敢,是不是?”那贴在她颈侧的手指没有动,谢神筠便再一次看穿了他的色厉内荏,她双腕被缚,声音带着诱哄,“沈霜野,你怕我,不敢杀了我。”
交手数次,沈霜野很清楚谢神筠发力的重点,铜墙铁骨铸成的牢笼让她动弹不得。
他不该怕她。
“我怕你什么?”杀意如潮水,从沈霜野眼中倾泻而出。
谢神筠被迫仰首,呼吸已经因为桎梏而急迫。
谢神筠定定看了他片刻,忽而笑了:“帕子是我的,衣服也是我的,沈霜野,你留着它们,是想做什么?”
帕子,谢神筠小憩时搭在她面上的帕子。
杀意此刻暴涨到极致。
沈霜野低头,看到了那方帕。
雪白的。在方才的交手中落在窗台,盛了半片棠花,雪白绯丽,刺目扎眼。
那居然是沈霜野还给她的那张。
沈霜野眉眼坚如寒冰,五指再度紧缩,逼出了谢神筠的喘。
谢神筠枕睡花下的那一幕浮现眼前,她咬着那方帕,仿佛已经闻到了帕子上的味道,对沈霜野做过的事心知肚明。
他把帕子和衣服还给她这个举动本身就足够耐人寻味。谢神筠很坏,她的眼睛仿佛无处不在,看透了沈霜野的一切。
谢神筠从他的反应里逼出了答案,因而笑容足够天真恶毒,她一点点掰开了沈霜野的手指,摸到了他指腹上的茧。
“你到底是想杀我,还是想碰我?”谢神筠轻轻道,她像是唱词里倾世的妖物,眼波流转间便能颠倒众生。
第48章
沈霜野想杀她,更想碰她。
那些见不得光的试探、隐秘罪恶的情感,滋生于暗夜就该永不见天日,忽然被赤裸裸地摊开在天光下,不仅仅是难堪,更意味着耻辱。
沉默在这一刻笼罩下来。
谢神筠反复端详沈霜野的克制隐忍,他们离得太近了,因而任何微妙的反应都难以躲藏。
无论是滚烫炽热的呼吸还是幽暗如渊的眼神。
他指腹有茧,摸得谢神筠带喘。那细微的喘息钩子似的从沈霜野耳边钻进去,让他浑身都绷紧了。
很硬。
“那你呢?”沈霜野声音很哑,透着欲,但也显得更冷,“谢神筠,你留着它,是要做什么?”
那是罪证,不仅是沈霜野的,也是谢神筠的。
“你想我做什么?”谢神筠诱惑似的问。
她丰润的肌骨在夜中盈着光,仿佛在诱惑人去握、去碾碎,她那样天真、纯稚,又透着秾艳的色与美。
可沈霜野知道,那些都是假象。
逐渐升腾的热气裹紧了对峙的两个人,他们连耳鬓厮磨也像是无声的绞杀。
谢神筠还握着他的手指,让沈霜野摸到了她锁骨下的那颗小痣。
指腹下的那一点有如火烧,顷刻燎原。
沈霜野掐住她的腰,重重往下一按。
“啊。”谢神筠唇瓣泄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又被她死死咬住。
最酸软的一点被顶住,上下不得。谢神筠咬着唇,听到了沈霜野压抑的喘。但他眼中冷漠到近乎发狠,带着极致的滚烫。
细小的摩擦和强硬的顶撞是截然相反的状态,谢神筠的衣裙在榻上被揉皱了,发间珠玉簌簌而落,没有在软枕间磕出响动。
她绷紧了腰,在仰颈时被逼出了潮红,但下一瞬沈霜野倏然放开了她,在她耳边冷酷说:“你最好离我远一点。”
谢神筠抬眼,轻而嘲弄道:“这话你不如说给自己听。”
方寸间的对峙压不住情动,那尚未平复的地方仍旧彰显出沈霜野的失控,但他已然学会克制。谢神筠看着他,没再开口。
未尽之言都搁在她眼里了。
玄铁锁链被沈霜野拿在手中,他扣紧了谢神筠的手腕,重新强硬地给她戴上去。
他上一次为谢神筠解开镣铐时还会极有分寸地不碰到她半点肌肤,这一次却掐住她腕,拇指在手腕内侧擦出了一片红。
那短暂的失控只有一瞬,沈霜野没再犯错,把人重新紧锁在榻间。
“废后诏书已下,又逢天子新丧,宫中局势未定,此刻该有一场风波了。”谢神筠看着他,道,“你要入宫?”
谢神筠落在榻上,鬓发微乱,钗环横斜,颈侧还有未散的潮红,几乎让人不敢直视,她慢条斯理整过衣裙,仿佛还摸到了那些滚烫的挤压。
但那神情分明冷漠起来,侧旁的烛火照进她眼底,似冰下流淌热焰。
“跟你没关系。”沈霜野道,“七月过后我会返回北境,在此之前你最好安分一点。”
谢神筠摸着腕间锁链,坦诚至极:“安分这个词,才是跟我没关系。”
“你尽可以试试看。”沈霜野冷漠道。
他吩咐丫鬟进来点灯,没再多看谢神筠一眼。
——
宫中治丧,百官哭灵。
皇后钗环皆卸,一身素服,领着赵王在御前接受了百官朝拜新帝的山呼。
政事堂群臣在御前碰了个目光,神色微变,但到底是没有人提出异议。
几位相公年纪大了,又是皇帝临终托孤的辅政宰相,无人敢让他们操劳,皇后体恤,赐下了不必跪灵的殊荣。
“陛下年幼,日后还要仰赖诸位股肱之臣。”皇后如此道。
饶是如此,贺述微也已面色发白,起身时没要人扶。
这半年来朝中风波不断,先是太子谋反,再是皇帝中毒,连番的大事让他心血耗损,短短数日之间两鬓就染上了霜华。
“贺相方才为何阻我?”桂堂之中,秦叙书问,“废后诏书虽未昭告天下,但中宫无德被废,又有毒害先帝的嫌疑,陛下念其为储君生母,遗命其迁宫洛阳,又怎能让她以太后之尊携新帝即位?”
方才百官跪迎新帝登基,皇后以太子生母、摄政圣人的身份同临帝阙,这几乎就等于百官承认了她太后的身份,还要如何废她?
宫人奉上参茶,贺述微微咳两声,接过参茶饮了。
秦叙书在贺述微低哑的咳嗽中收敛了焦躁,长长叹息一声。
岑华群微一摇头,在这时道:“废后诏书在哪?”
秦叙书一愣:“诏书不是已经下到——”
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鬓边浮出冷汗。
诏书下到中书凤阁,若是在贺述微手上,天子驾崩、新帝登基之时就该拿出来逼皇后退居后宫。
但贺述微没有这样做,不是他不想,而是他已经不能。
“诏书进到凤阁,便不见了。”岑华群道,“既无先帝遗诏,纵有凤阁宰相以陛下临终之辞为信,又如何能逼迫今上废掉自己的生身母亲?”
古往今来,可以有被废的皇后,却从来没有被废的太后。
孝之一字尊为礼法之首,赵王正位大统,就必须尊奉自己的母亲为太后。
此刻桂堂之中只他们三人,贺述微官袍染朱,在木质墨香的桂堂被沁出苍暮之色。
他搁下茶盏,提笔辅政的手腕在朝阳中瘦成了一把骨头:“陛下年幼,未及亲政之龄,又不曾以储君之资教导,太后临朝称制已成定局。”
“贺相!”秦叙书猝然起身,仍是不服,“先帝去的那夜,御前托孤你我清清楚楚,即便太后贵为天子生母不能被废,也该让她遵循先帝遗命迁居洛阳,不得临朝辅政!”
语罢他拂袖而去,显是铁心如此。
贺述微骤然剧咳,却没拦住秦叙书的脚步。
国丧之后,赵王李璨登基,改元灵武,以秦叙书为首的御史台群臣立刻在朝上发难。
只字不提废后之事,只是说先帝遗命,请太后迁居洛阳行宫。
珠帘内太后雍容而坐,凤冠衔珠轻点,轻言细语道:
“先帝在时,因身体不适,这才让哀家临朝辅政,以圣人自尊,几多劳心劳力,自先帝去后,哀家倍感年老衰败,也是到颐养天年的时候了,但我只得一子,自是想他尽孝膝前。洛阳既有东都之称,迁为天子理政之所也无不可。”
秦叙书跪在原地,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太后此言,分明就是在威胁群臣,倘若她要迁居洛阳,那皇帝就得跟着她一块去。
东都之中三省六部官制俱全,太后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架空凤阁群相,另提心腹以替之!
——
“贺相自然不会肯。”谢神筠道。
长安已入初夏,池台荷绿新展,竹帘挂起,送进一室凉风,仍然带着暑气。
屋中早置冰鉴,上头镇着几串荔枝浆果,红绿相衬。
“不仅不肯,太后临朝称制也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沈霜野道。
李璨如今年幼,没有亲政之权,而是在麟德殿中听诸位大学士讲书,从前这位赵王殿下隐在强势的母亲和仁厚的兄长之后,百官对他印象平平,如今他贵为天子,却发现其仁善宽厚、聪慧机敏肖似其兄。
总算让秦叙书为首的直臣感到欣慰。
谢神筠说:“但贺相上书将朝议地点从琼华阁改到含元殿,这已经代表了太后的退让。”
不仅仅是退让,这还意味着太后大权独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朝上太后垂帘听政,以贺述微为首的政事堂宰相辅佐,微妙地达成了平衡。
“太后与政事堂并非不能共处,”谢神筠道,“相反,彼此制衡才是长久之道。”
昔年以秦叙书为首的诸位宰相反对皇后称制,无非是因为太子,但如今帝位上坐的是太后亲子,李璨年幼不能主政,既是母强子弱,也是君弱臣强,不如让太后和政事堂相互制约,以求平衡。
若她是李璨,亲政之前都不会让任何一方彻底倒下去。
谢神筠微微挑眉,似有深意:“怎么样,觉得可惜吗?”
如今朝上君臣和乐,却是没有沈霜野的立足之地了。
“有什么好可惜的。”沈霜野道,“朝堂不是安乐地,长安也非锦绣乡,我可不想在这里养老,怕没命活到那岁数。”
那夜的耳鬓厮磨有如幻梦,天一亮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彼此绝口不提,在对话间谨慎地保持了距离。
国丧之后谢神筠便沉寂下去,近几日都十分安分,但沈霜野没有放松对她的警惕,暗地里甚至在院外加派了暗卫。
先帝在时无数人想要谢神筠的命,都被她化险为夷,没道理如今赵王登基,她却甘心被困在这小院之中。
沈霜野看她几眼,万般深思都敛了下去。
夏热,沈霜野常服整齐,锦州竹纱的料子轻薄,衣领却往上束缚住了喉结,露出的内衬雪白,没有半分逾距。
谢神筠却怕热,玉色的薄绫做衫,内衬雨过天青的颜色,配上她冷白剔透的肌肤,像是从雪里雕出来的一个人。
难寻那夜艳色。
沈霜野不着痕迹地挪开眼,点了点冰鉴上的挂绿:“宫中赏下来的荔枝,不吃吗?”
宫中赏赐了荔枝下来,天子信重的文武重臣皆是由御前总管陈英亲自送到府上。
谢神筠盯着那冰鉴里的瓜果看了好一会儿,沈霜野知道她的目光落在荔枝上。他连那点压抑克制的侵略都没了,如今再是从容不过。
天一热谢神筠胃口就不好,又喜好冷食,这两日病过一场,瞧着恹恹的,沈霜野让人停了她的冰饮,荔枝却偏要冰着才能保鲜。
“我不耐烦剥壳,麻烦。”谢神筠懒懒道。
她倚着枕屛,水色的袖滑落,露出腕间一段雪白,重铐紧锁。
“娇气。”沈霜野如是评价。
却取了荔枝来,净手之后剥壳去核。
再好的荔枝送来长安也不新鲜,尝个味道便罢了。
“我母亲喜欢吃荔枝。”谢神筠看着他动作细致,挽弓勒马的手做什么都透着稳重。
沈霜野抬眼看她。
“但不耐烦剥壳去核,我每每便要花上许多时间给她剥好。”她不知想起来什么,忽地笑了一下,说,“我小时候就在想,要是以后也有人给我剥荔枝就好了。”
沈霜野原本剥了一颗荔枝,皮肉洁白通透,正要放在她面前的瓷碟中,闻言转了手,自己吃了。
他正襟危坐,神态从容,道:“我却不好给别人当便宜儿子。”
谢神筠没忍住,从眼底溢出笑意。
“我也没你这样的儿子。”她取了一颗绿果,慢慢剥开,动作很是熟练。
而后放在了沈霜野面前。
沈霜野看着面前瓷碟中的晶莹果肉,沉默须臾,说:“当娘这个事,也属实为难。”
他道,“当爹的话,我还能勉强考虑一下。”
“爹!”侧门里忽然冒出个脑袋,那声“爹”叫得两人同时一震。
第49章
锦袍裹身的白面团子滚进来,哭丧着一张脸:“疏远!我管你叫爹,救救我!”
白玉郎君似的一个人,奔进来时却好不狼狈,额间淌汗,不知是热的还是急的。
宣蓝蓝。
“谁把他放出来的?”沈霜野还沉在那声爹里没回过神来,就已经按住了眉心。
“陛下登基,大赦天下,”谢神筠倚着榻,看上去倒是觉得颇有意思,“不过宣世子原本就是受了一场无妄之灾,圣人早就有意放了他,后来事情一多,约莫就忘了。”
放了宣蓝蓝这事应该是江沉去办的,该是他升任北司指挥使之后办的第一件事,也算是给敬国公一个面子。
但紧接着谢神筠遇袭,先帝中毒,北衙因是太后心腹,被先帝忌惮打压,江沉在那段时间沉寂下去,连带着放人这回事也搁置了。
谢神筠若有所思:“现下是宣将军该回京了吧?”
太子谋反案之后,先帝便急诏各地节度使入京,但节度使还没到,先帝却先驾崩了。
得,反正也赶了一半的路,正好入京服丧哭灵。
果不其然,宣蓝蓝哭道:“我阿姐回来了,她要揍我!疏远救我!”
“怎么救你?”沈霜野凉凉道,“你既叫了我一声爹,从今日起就跟我姓,改做定远侯府的大娘子是吧?沈娇娇。”
宣蓝蓝壮士断腕似的一睁眼:“对!”
在不要脸这件事上,宣蓝蓝可谓天下无敌。
谢神筠难免失笑。
“欸?”宣蓝蓝忽然一愣,“暮姐姐?”
谢神筠不似往日那般绫罗锦绣,鬓缀珠玉,绿阳斜拥薄衫,把她揽在透薄天光里,眉目秾艳,身段风流,竟是闺阁随意的私密之态。
宣蓝蓝瞧了又瞧,目光犹豫,有些不敢置信。
“宣世子。”团扇掩面半侧,谢神筠对他点点头。
宣蓝蓝大惊失色,目光在沈霜野和谢神筠身上转了又转,欲言又止。
“暮姐姐怎会在此?”宣蓝蓝问,“长安城里不是传言你、你被焚身亡了吗……”
说起来,谢神筠倒还真不知道关于这件事是如何传的,沈霜野也不会拿到她面前来说。
“我如何在这里,就得问侯爷了。”谢神筠眼眸一转,似笑非笑地看向沈霜野。
沈霜野迎上她的视线,没有说话。
“啊?啊……”宣蓝蓝看着谢神筠腕上露出的镣铐,慢慢张大了嘴。
“霸王硬上弓是没有好下场的,”宣蓝蓝不知是想了什么,小声道,“何况疏远你虽然是霸王,可暮姐姐不是娇花啊……”
真要说那就是朵食人花,吃人不吐骨头那种。
他又万分纠结地看向谢神筠:“郡主,我可以替你报官的,不过我今日不一定能走得出这扇门……”
沈霜野忍无可忍,命人将宣蓝蓝送回敬国公府,宣蓝蓝却死活不肯走,非要留下来。
院子里吵吵嚷嚷的闹了一通,把夏蝉的鸣叫都压了下去,隔了老远还能听见宣蓝蓝哭天喊地的声音。
“怎么叫他沈娇娇?”谢神筠问。
“怕疼,爱哭,”沈霜野言简意赅道,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取的。”
宣蓝蓝是老来子,小时难免养得娇了,破块皮也能疼得眼泪汪汪,但敬国公就他一个儿子,还指望他日后接掌黔州军,开蒙之后就对他严厉起来,谁知宣蓝蓝是烂泥扶不上墙,骑射武功样样不行,又被逼着努力上进。
他索性翌日便跑去定远侯府,换了身裙衫,说以后自己改姓沈,叫沈娇娇,就做沈家的大娘子,还逼着沈芳弥叫他阿姐。
把敬国公气了个半死。
“宣世子可真有意思。”谢神筠笑了笑。
“宣盈盈要回京了。”沈霜野没笑,“春明湖刺杀一案后,瞿星桥被贬,去了锦州,那就是节制黔西道的缺口,你在图谋西南。”
沈霜野对大周各道军政何其敏锐,谢神筠把瞿星桥放到西南的那一刻就洞悉了她的意图。
但谢神筠没有承认:“瞿星桥被贬是因为春明湖刺杀,可那场刺杀是因何而起?侯爷这么快就忘了。”
“不敢忘,我还没谢谢你的相救之恩。”沈霜野眉眼隐在渐沉的薄暮中,那锋锐的寒芒顿显,“春明湖刺杀来得太巧,你在其中留下的痕迹掩盖不掉。宣蓝蓝很好用吧?你用他掀开了贡船案,还能蚕食掉西南的兵权。”
“但有桩事我很好奇。”沈霜野道,“燕州城外我查获的那批兵甲是你的,和你合谋养兵的是谁?”
谢神筠知道,一旦燕州城外走私兵甲的事被翻开,沈霜野立马就能猜到真相。
她说:“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沈霜野了然的点头:“果然是宣盈盈。”
燕州的位置很巧,那批兵甲要么是绕过长安入北州,要么就是过灵西二州往西南方向去,沈霜野当时还给宣盈盈去过信,提醒她详查西南境内的走私,没想到是自作多情。
谢神筠问:“有桩事我也很好奇,当初孤山寺刺杀,在刀箭下药的人是你吗?”
孤山寺刺杀一案中的迷药始终是个迷,谢神筠很清楚,参与过刺杀的人或多或少都是想她死的,既已走到刺杀这一步,求的就是一击必中,迷药太不合常理了。
“不是。”沈霜野道,“那批杀手不是我安排的。”
孤山寺刺杀是裴元璟的手笔,但那批仿徐州兵甲的箭矢不是,沈霜野事后探查过,一无所获。
这意味着除了他和裴元璟之外,还有人想要谢神筠的命,且藏得更深。
沈霜野同样也想到了迷药的不合理之处:“看来郡主树敌颇多。”
谢神筠微微一笑,那沈霜野说过的话回敬他:“没办法,不遭人妒是庸才。”
沈霜野顿了顿,略过这句话,道:“你现下让瞿星桥节制锦州,是因为已经不信任宣盈盈了?”
“因为你在燕州城外劫走了那批兵甲。”谢神筠道,“那批兵甲之中藏着贡品,是我不知道的。”
沈霜野霎时意识到了什么。
早在最开始的贡船案里,被劫走的贡品就已经是假的了,而真的被混进了谢神筠运往西南的兵甲中。
毫无疑问,无论是被查出真贡品还是走私兵甲,都足够让谢神筠获罪。
但没想到谢神筠迅速栽赃给了同样也在私铸兵甲的陆庭梧,这才有了后来的矿山案。
前因后果被一一串联,沈霜野也瞬间明白了谢神筠如此坦诚的原因。
她在怀疑沈霜野最开始查获走私兵甲的动机。
“你怀疑是燕北铁骑中有人设局害你?”
燕州是沈霜野所辖,最开始截获那批兵甲时是因为收到密信,说燕州城内混进了奸细。
谢神筠道:“否则不该那样巧。”
“燕州守军截获那批兵甲时我不在燕州。”沈霜野道。他是在驻军上报查获私铸兵甲之后才严查境内走私之事,“但我可以帮你查。”
“条件呢?”谢神筠不信沈霜野有这么好心。
“回答我一个问题,”沈霜野问,“春明湖刺杀,是宣盈盈主导的,是想要我还是宣蓝蓝的命?”
谢神筠推开白瓷碟,冰过的荔枝在里头化开了,外壁上润了一层水珠:“都一样,你死了是赚到,宣蓝蓝死了也不亏。”
沈霜野若死,燕北铁骑群龙无首,朝廷就要另外指派人去。
无论是威望还是战功,宣盈盈都是最好的人选。甚至她远比沈霜野来得让太后和百官放心。
“太可惜了。”谢神筠流露出一点惋惜,道,“若宣盈盈是你阿姐,北境三镇就该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可惜没有如果。”沈霜野淡淡道。
谢神筠说:“宣盈盈和世子关系不好?”
沈霜野道:“宣氏姐弟素来不合,他们年岁差得太多,宣蓝蓝记事时宣盈盈就已经是统率一方兵马的大将军了。”
“有这样一位姐姐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谢神筠道。
沈霜野想起了赵王,那也算谢神筠幼弟,上次在点凤台所见,对她濡慕至极。
但如今一朝得登高位,往后如何可就难说了。
“宣蓝蓝未出生时,敬国公只有宣盈盈这一个女儿,她展露了上阵杀敌的天赋和意愿,因此被敬国公带入军中,从小兵做起,”沈霜野敛住思绪,道,“她的战功和声望是一场场的胜仗赢下来的。”
沈霜野也是这样长大的,睡在战鼓声中,枕着刀剑。
宣盈盈比他更难。宣盈盈今年三十有二,她成名时沈霜野尚是稚子,军中和朝堂一样,都没有女人的立足地,宣盈盈要想站稳脚步,得付出比旁人百倍的艰辛。
“宣盈盈性格强势,而宣蓝蓝纨绔贪玩,两人虽然相看两厌,”沈霜野道,“但宣盈盈不至于残害手足。”
谢神筠缓缓摇头,眼中流露冷漠:“宣蓝蓝要是只做个纨绔自然无事,但他偏偏因为你的缘故卷入了贡船案,宣盈盈要杀他,是做给我看的。”
沈霜野了然道:“你也在怀疑宣盈盈。”
被沈霜野截获的那批兵甲宣盈盈有重大嫌疑,甚至再也没有人比她嫌疑更大。春明湖刺杀就是谢神筠和宣盈盈的相互试探。
谢神筠不置可否:“我死了,她不仅能坐收渔翁之利,还能高枕无忧。”
沈霜野评价道:“看似互相合作,实则各怀异心。”
外头落了阵急雨,缸里的锦鲤越过荷叶,鱼尾溅起细小的涟漪。
风雨袭面,落下凉意。
沈霜野在急促雨点中开口,声音很淡:“谢神筠,我很好奇,这世上有你能全心全意信赖之人吗?”
沈霜野转脸看她,目光里是毫不掩饰的探究,“就算是现在,你晚间就寝也必要通宵燃烛,稍有动静就会惊醒,”他点了点桌上剥开的那颗荔枝,“凡是入口的东西你都要试毒,身上永远藏着暗器,谢神筠,你太谨慎了。”
谨慎到近乎苛刻。
谢神筠看着他,眸光里映出一川风雨,须臾沉默后,她道:“有的。”
这个答案出乎沈霜野的意料,“什么?”
谢神筠已偏头看向廊外:“今儿晚上吃鱼吧。”
——
晚间桌上摆了条清蒸鱼,才捞上来的河鲜,色香味美,定远侯府的厨子确实不错。
谢神筠行动不便,懒得挑刺,只捡了鱼肚子上的肉,她还不吃鱼皮,筷子剔了又剔,才剩下一块雪白的肉。
沈霜野决定收回从前评价谢神筠不挑食的话。
她镣铐缀在腕间,执筷时晃得扎眼,沈霜野替她挑了鱼刺,满满一碗放在她面前。
谢神筠看了又看,没伸筷子,沉吟片刻,说:“我不会叫你爹的。”
“……”
沈霜野:“还吃不吃?”
谢神筠这才伸了筷子。
没吃两口,她眉尖一蹙。
那双眼幽怨含情地眄过来:“你是不是故意的?”
“什么?”沈霜野问。
“鱼刺扎了。”谢神筠平平道,眼睫半垂。
“……”沈霜野不心虚。
他要叫大夫,谢神筠却不许:“在舌头上,我自己弄出来。”
小刺扎进舌尖,磨不出来,有些微刺痛。
谢神筠咬着舌,眉心愈紧,片刻后她起身去了鸾镜前。
铜镜清晰,但还是不够清楚,那刺太小,几乎全部没了进去,只能摸到一点尖。
“嘶——”谢神筠弄了许久,还是未果。
“我看看。”沈霜野抬起她下颌,谢神筠唇角微抿,没有动。
对视间隐有推拒。
但或许是那小刺实在磨人,片刻后,谢神筠微微张唇,默许了他的举动。
沈霜野看到了那根刺,扎进肉里,只露了针尖大的白点在外面。
他探指进去,想把那根刺捻出来。
但异物入侵口腔的滋味不好受,谢神筠舌尖上有刺,湿滑的舌裹过沈霜野手指,又在小刺蜷缩进肉里时下意识地微退。
烛火跳动,落在墙上的影子停住了。
太滑了。
沈霜野手指抵着软舌,喉结滚动。
呼吸微烧,谢神筠唇色鲜红,吐息间隐有水光。
沈霜野掐着那根刺,一点点拔了出来。
片刻后,谢神筠以帕掩唇,拭掉了沈霜野手指留下的痕迹。
而沈霜野闭了眼,掩去眸间深色。
谢神筠这样的,太容易被弄坏了。
晚膳还未撤下去,但饭也不用吃了。那根刺被拔掉之后他们都没有说话,沈霜野顿了片刻,出去了。
廊下的阿烟还在跟钟璃说话:“钟姐姐,我告诉你,跟对主子很重要,月钱要管够,每旬得放假……”
沈霜野打断她:“你如今月钱多少?身上摸得出来两个铜板吗?”
阿烟一愣。
她一穷二白进的侯府,别说两个铜板,如今身上这身衣裳都是院里的姐姐新给她做的。
沈霜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跟对主子很重要。”
庭中青砖微湿,檐下淌着水滴,阿烟眨了眨眼,水珠就滚了出来。
“欺负小孩子做什么?”谢神筠耳听八方,从屋里出来,“沈疏远,你幼不幼稚。”
他的确不该欺负一个小孩子,因为他想欺负的是另一个人。
灯笼在檐下轻晃,夜风吹散了燥热。
沈霜野看着手指。
那被他压下去的渴欲再度膨胀起来。
想舔。
第50章
杜织云入了内室。
谢神筠坐在烛火下,唇角微红。
这两日杜织云替张静言看过了伤势,重新给他开了两张药方。又在张静言的院子里偶遇了来探病的沈娘子,成功借到了那十二卷医书。
谢神筠问:“张静言如何了?”
“伤势已无大碍了。”
谢神筠点点头,没再多问。
——
宣盈盈入都时一人一马。敬国公宣从清病重,路远难行,人马才走了一半,就接到了长安先帝驾崩的消息。
他当场换了素衣,又让女儿快马先行赶到长安。
但还是没赶上。太极宫已经撤了白幡,新帝李璨在清静殿中见她。
殿门大开,宣盈盈披甲上殿,炽热灿烈的骄阳紧随其后,眉眼生辉。
皇帝今年只有十二,玄衣金冠,腰间白玉蹀躞带悬天子朱佩,但他面色苍白,前日又病了一场,几无帝王威严。
侧边珠帘后凤鸾微现,正是那位临朝称制的太后娘娘。
李璨虽然登基,却没有亲政,垂询宣盈盈时说的都是关心敬仰之辞,饶是如此,说话之间也频频看向珠帘。
太后坐在天子堂,更像是阖宫的主人。
告退后沈霜野和宣盈盈一齐出去,下阶之后看到了帝台两侧的凤楼重阙,此刻夕照之下,将千宫都笼在了阴影之中。
沈霜野着朝服,比上次宣盈盈见他时少了年轻气盛,多了深沉内敛。
“宣蓝蓝在京中惹了不少事,倒是要谢你给他善后。”宣盈盈道。
“藩镇节度使树大招风,祸事也不是他想惹来的。”沈霜野道,“敬国公身体还好?”
宣盈盈沉默一瞬:“不太好。他这次回长安,是要上书乞骸骨,数月之后,黔州节度使的位置就要换人去做了。”
难怪宣盈盈要搅合进长安这一场风雨之中!
沈霜野瞬间明了。
如今黔州军中是宣盈盈说了算,宣从清若退,西南主帅的位置就要换人来坐,若朝廷要另外敕封节度使掌兵,那宣盈盈的位置就尴尬了。
宣盈盈眺望天边,眉间两分秀美像是从仕女画上拓下来的,又自带了山水的流畅写意,一如停栖宫阙的流云。
但流云易散。
却也能轻易聚拢。宣盈盈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她绝不会容忍有人把她踩下去。
“隋定沛是两朝老将,吴祢驻幽州多年,孟希龄又是后起之秀,”沈霜野看着天边云,道,“若要寻人掌兵西南,无论是诸位相公,还是太后,应该都会从这几个人里面选。”
“为什么是这几个人?”宣盈盈发间没有簪珠玉,云鬓漆黑,衬得她的眼神也深幽无比,“有一个人比他们更合适。”
她看着沈霜野。
太极宫中没有姐弟,只有君臣。
沈霜野停顿须臾。
若论合适,最适合掌兵西南的是沈霜野。
他同宣氏是故旧,不易引起军中哗变,而北境失了主帅,便如老虎被拔掉了利齿。
甚至连宣盈盈都可以名正言顺的接掌燕北铁骑。
这个结果能让所有人满意。
“但我不会答应。”沈霜野道。
燕北铁骑是他父亲一手建立,沈决死后又险些分崩离析,是沈霜野远赴北境力挽狂澜,才有了如今的北境安定。
况且北境兵权不仅是他手中的刀,也是他的盾,失之便会任人宰割。
沈霜野可以一生守边疆、驱外敌,到死骨零落黄沙,魂不归故乡,身后名寂寂,但他决不会任人宰割。
他活一日,便要握权一日。
“那就没得谈了。”宣盈盈并不意外这个结果,神色不甚在意。
她两步下阶,轻巧地越过了沈霜野,立于宫门之前。
“这就是你和谢神筠合作的原因?”沈霜野道。
宣盈盈这才略显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看来你这半年在长安还真是没闲着,怎么知道的?”
沈霜野没答话。
宣盈盈从他的神色里看出点什么,轻轻抒出一口气,她点点头:“听说你查到了矿山案,又在太子政变中临危护驾,我辛苦半天,到头来给你做了嫁衣裳,好气。”
她神色却没有多少气愤,只是道,“果然不该信了谢神筠的鬼话。”
沈霜野说:“她也不信你。”
“无所谓,”宣盈盈停在风里,此刻她什么都不在意,唯有那风过两鬓时让她像掠水的白鹤,能逐云而上,“各取所需而已。”
“这姑娘太狠了。”宣盈盈在谈到谢神筠时神色郑重了许多,和谢神筠的来往就像是贴着悬崖行走,每时每刻都有被推下去的危险。
她问沈霜野,“你知道她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带着什么吗?”
那应该是她们合作的开端。
沈霜野不假思索地回答:“带着龙渊剑。”
谢神筠有种不动声色的锋利,她佩剑时永远都是像下一刻就会拔剑出来割开你的喉咙。
宣盈盈像是对这个答案感到满意,缓缓笑起来。
她对沈霜野摇头:“带着钱。”
宣盈盈补充道,“满满一车黄金。”
沈霜野没有笑。
因为他想到最开始的时候,谢神筠请他吃馄饨,只给了两个铜板。
不过下一瞬他又笑了。
因为如今在定远侯府的谢神筠,身上连两个铜板都没有了。
——
日头晒进定远侯府,林停仙照旧来找张静言喝茶,却见室内空空如也。
张静言来时的包袱行囊也没了,他只带走了这个。
长安道横跨千山,没入远方巍峨城门朱阙。
西出三里有座回望亭,落于千山之上,能看前尘后路。
张静言出长安时想在这座回望亭里留一留,最后再看一眼长安。
但他到时已经有人坐在里面了。
白衣乌发,两杯清茶。千山迎着天光,悉数敛尽在她身上。
张静言坐进去,没碰那茶。
这才是他们第一次正经相见。
“去哪里?”少顷,谢神筠问。
张静言在这一刻想起了被他藏在袖袋里的小银镯,他想摸一摸那还在不在,却克制着没有动。
他没有看谢神筠,像是回避着她的目光。
“回洪州吧。”张静言道,他已然老了,那原本如松如兰的眉眼沉在日光里,像是覆上了一层经年霜,“许多年没回去过了。”
他不是洪州人,但被贬之后又经起复,在洪州修了七年的灵河渠,灵河渠塌之后,洪州就成了他的第二个故乡。
“是该回去看看。”谢神筠顿了顿,说,“你想知道荀樾是怎么死的吗?”
张静言在这一刻骤然转头,看向谢神筠。
谢神筠眉目清冷,在日里也晒不化,她端正坐在对面,还在等张静言的回答。
似乎如果张静言说不想,她就不会再提。
“你……知道?”张静言的声音在这一刻哑下去,“当时传出消息,荀樾染疫而亡,尸体要送去统一焚化,我第二天赶过去时,已经只剩下了灰。”
“不是染疫身亡,”谢神筠道,“他是被人勒死的。”
追寻了十余年的真相忽然就这样被送到眼前,张静言眼前忽地一阵模糊,想在光晕里找出荀樾从前的模样,却发现如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你怎么知道?”张静言问。
“他死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了。”谢神筠冷漠道,“三年前我找到了洪州府一个当时负责抬尸焚毁的兵卒,还有一张证明荀樾并非是染疫身亡而是被勒死的验尸单。”
“那你怎么不——”张静言呼吸顿时急促,又在下一刻生生冷静下来,“是谁?”
谢神筠却没有回答。
张静言从她的沉默里得到了答案。
他其实已经隐隐猜到了。
“俞辛鸿,”张静言在这时提起这个人,“当年我见过这个人,他是河道府的一个小吏,端南水患之后,他迅速擢升去了工部。”
他慢慢说,“是谢道成签的调令。”
谢道成那时任吏部侍郎,但在朝中的声望远没有荀樾高。他与荀樾同去端南赈灾,而荀樾染疫身亡之后更是受万人称颂,隐在荀樾身后的谢道成没有得到名望,但得到了实权。
而张静言当年送入太极宫后无故失踪的奏疏,到底是去了何处,似乎也不言自明。
端南水患之后,朝中王党尽除,皇后掌权琼华阁,百官尽皆俯首。
荀樾之死,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事。
张静言的灾情上表消失,是因为要借此机会除掉王党,而荀樾则是因为张静言找到了他。
他是因为张静言才死的。
谢神筠指尖搁在膝头,她转过脸,看着亭外锦绣成堆:“你走吧,离开长安城,别回来了。”
皇后认出了张静言,却没有杀他,但不代表以后也不会改变主意。
他是死在十三年前的人,不该出现在长安。
张静言慢慢起身,喝尽了那茶。
茶凉透了,是洪州的雨过清明,在舌根下泛起苦涩。
他往亭外走了两步,却在某一刻驻足,洗得发白的布衣在回望亭前晾出郁色。
“我原本不准备问你,”张静言没有回头,背影如山岳倾颓,“但你来见我了。”
沉郁在此刻笼罩下来。
谢神筠垂眸静坐,看见了桌上茶,白瓷里一泓青水,微微漾出波纹。
张静言问得缓慢:“我想问,当年郑镶从端南带回来的那个人,是你吗?”
“是。”谢神筠平静地说。
她仿佛早已预料到张静言有此一问。
从那个星月夜在郑镶刀下救下张静言开始,她就知道终究会有这样一天。
“郑镶从端南带回了你,那我的女儿,妙宜,”张静言闭眼,仿佛说到这个名字都是锥心之痛,“她在哪?”
张静言见到谢神筠的第一眼,还不知道她是谁。
后来知道了,便再也不敢看她。
皇后没有认出自己的女儿,是因为孩子出生之后她就回了长安,她没有见过那个小姑娘,笑起来的时候很甜。
但张静言不会认错。
那是他的女儿,由他亲自抚养长大,启蒙时他握着妙宜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她写她的名字。
后来妙宜写得最好的两个字,是“阿娘”。
但她叫“阿爹”时永远在笑。
端南水患事发之后,张静言被污为贪腐渎职,朝廷派了人来问罪,他自知在劫难逃,但又不甘心含冤受死,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
而郑镶正是在这个时候出现,说是奉皇后的命令来带张妙宜走。皇后远在长安,还肯为女儿费心,张静言再没什么牵挂了。
“她死了。”谢神筠平静地说,“十三年前,在洪州府,染疫身亡。”
谢神筠没有和真正的张妙宜说过话,她只见过她一面。
那个时候洪州府还没有封城,到处都是从端州逃难过来的人,官府在城门外设了粥棚,不许流民进城。
后来城里城外都渐渐有人发热,染疫的人都被挪去了衙门,郑镶带着张妙宜来求医的那天,是翻墙进来的,刀架在梁蘅颈侧,逼她救人。
谢神筠躲在帘子里,看见了那个小姑娘。
但梁蘅救不了。张妙宜发病很急,没有撑过当夜。
“她也没有尸骨留下。”谢神筠说,“你如果想带她回家,可以去洪州府的白山寺和北境的梅岭。”
染疫身亡的人都被烧成了灰,堆在白山寺的业塔里,后来林停仙带着沈霜野来洪州府,带走了一部分骨灰,葬在了北境的梅岭。
张静言的背影佝偻下去。
他仿佛在那一瞬间长出白发,彻底地老了。
张静言哑声道:“多谢。”
他如梦初醒,踉跄着走了两步。
但片刻后,他忽然回头,霜鬓侧过青山,终于在此刻看向谢神筠。
“姑娘,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张妙宜是他的女儿,谢神筠是谢氏的贵女。
那她呢,她是谁?
日影横过谢神筠鬓边,许久之后,谢神筠道:
“我姓梁,梁行暮。”
那是她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取自千里行暮,日在脚下之意。
“日暮南风起,庭竹催归音。孤鸿别明月,向春……去故里……”张静言跟着鸿雁远去,身影逐渐隐没在长风之中。
日已西斜,暮云合璧,鸿雁越过千山,归巢故里。
谢神筠看着他的背影,那隐在暗处的弓箭手没有她的命令便一直不曾放箭。
直到那道背影消隐在迢迢青山之中。
长安道,一回来,一回老1。
此后山高路远,不必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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