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修决正欢喜着能与师兄再次重逢,脸上还挂着笑意,下一刻便被沈缘这句话打了个当头一棒,像是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下来,他看着前面一身白衣清冷俊秀的师兄,轻轻地张了张口:“师兄,我……”
“闻修决,我说过。”
沈缘平抬起手中长剑,冷声道:“你若不悔改,我会亲自杀你。”
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四下一片凌乱,劲风卷着叶子在半空中盘旋而上,复又落在沈缘肩头,闻修决的眼睛盯着那片绿叶,良久后才讷讷开口试图解释:“师兄,我……”
沈缘道:“我早已经不是你师兄了。”
闻修决眼睫下的那一点微光迅速黯淡下去,他失了神一般怔愣在那里,心头狠狠地坠下去,像是吊了一块重铁,拉扯着心口间血肉生疼,他犹疑着抬起眼睛:“师兄……事态紧急,无可奈何,并非是我……不知悔改。”
他悔改的,闻修决捏紧了指尖,他想这短短两月余,他已经回头往来时的方向走了,他把那一切都放下,把自己走错的路一点点地抹去,他想要回归正轨,去寻找一条能永远做沈缘师弟的路,他亲自走的路,他亲自抹去——这样就很好了。
只是师兄……不想要他。
沈缘压下眉眼,低声斥道:“借口。”
“我便是死在这里,也无需你用邪术来救!”
“是这样吗……?”闻修决垂下眸子轻轻摇了摇头,他方才那只手疼得有些厉害,仿佛被千万根针齐齐扎了进去,藏在皮肉底下,肆意地戳挠着他本就腐烂的血肉,眼前一切开始恍惚,他看不清沈缘眼眸中的情绪,少年愣愣地靠近他半步,却见面前白衣仙君横剑上前,用那把——那把他叫不出名字的剑,与他对峙。
“可是师兄,我自锁筋脉想要剔除邪骨,身上没有了半丝灵力……你叫修决替你看看这人间,修决看了,这人间很好……有许多漂亮的景色,我从南走到北,走了多久,就遭遇了魔族多久的追杀……”闻修决似乎有些恍惚,他轻垂眼眸,叙说着这段在人间的日子,声音轻得有些低不可闻。
“有许多次,我想起那些事……”他顿了顿,继续道:“他们想夺走师兄赠给我的剑,将我踩在污泥里践踏,他们说……我生来就应当是魔族之人,可是师兄叫我悔改,我不能不改,就算是……被折断了骨头,我也想改。”
沈缘打断他:“你改了吗?”
闻修决蓦然抬起眼睛,他怔怔地看着眼前依旧翩翩似仙叫他只一眼便能生起心中无限欢喜的白衣青年,忽然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绕着那注定的轨迹,一点点地恢复原状,他离师兄这么近,近到可以听到他依旧微弱的呼吸声,可却无法看见沈缘眸中哪怕一丝温情。
在这一刻,他颓败了。
那些话,那些肺腑之言字字为真的倾情叙说,都是没有丝毫作用的,那些在沈缘看来原本就是废话的东西,他根本不会听到心里去,摆在两个人面前的只有事实,闻修决的确用了邪术,的确违背了悔改的诺言。
仅仅而已。
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借口,过了这么久的安逸日子,重获新生的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所受过的苦,再次朝着那条既定的路走去,需要做出改变的从来不是他,是……厌恶他的师兄。
“师兄……厌恶我吗?”闻修决这句问话,足足等了两世,才得已勉强轻松地问出口,在背弃他时,沈缘的最后一道目光,是讨厌吗?是嫌恶吗?还是不耻?
“噗呲——”
有尖利的刀刃猛然刺入他的腹间,闻修决手指轻颤,最先察觉到的疼痛却不来自于那道毫不留情的伤,他捂着胸口处跳动不止的心脏,顺着剑刃的方向慢慢地滑落身躯,跪倒在了白衣仙君面前,他竭力仰头,从沈缘的眸中,看见了一丝谎言被戳破的慌张……
你怎么会慌张?
你不是向来都从容不迫地对着所有人笑吗?
你不是在满手血腥后,依旧可以一身素白如月皎皎,端着诛邪的声名,决绝地除魔卫道吗?
你不是……从来都看不到我的痛苦吗?
闻修决仰着头,血泪从眼角滑下来,那把剑刃插在他的腹间,在他并不寻常的动作之下,自腰后刺穿,潺潺不断如流水般的鲜红血水顺着剑流出来,少年抹了把眼睛,忽然低低地笑出了声,他低声喃喃:“沈缘……你怕了。”
沈缘手中的剑抖动了一下,剑尖在闻修决的血肉中肆意割挠,他的裙摆被溅上血迹,头顶乌云散了一些,露出一丝天光,照在他的背后,青年居高临下俯视着他,良久后才问道:“我怕什么?”
他没有什么好怕的。
可是他手里的剑抖了。
闻修决笑得诡异凄惨:“你明明是讨厌我,嫌恶我……恨不得我早点儿死了才好,你将我推进深渊里……又假惺惺地来伸出一只手告诉我……你永远会在我的身边……”
“可笑是我每次都信了,吃一堑再吃一堑,撞倒了南墙也不晓得回头……”
沈缘轻轻蹙眉:“你在说什么?”
眼前的青年与前世那个狠心折断他双腿的仙君慢慢重合在一起,闻修决逐渐开始辨不清前世今生,他看着那张清俊面容,出神许久,直到在那人的眼眸中看见了厌恶,才满意地哧哧笑起来,他双膝跪在地上,手指上移紧紧地扯住了青年素白衣裳,力道之大足以将这件上好的白绣线薄衣撕碎,满手的血印染在上面,像是一朵盛开的艳红鲜花。
“为什么骗我?为什么次次!都要骗我?!”
闻修决用力拉扯着他的衣摆,咬着牙根死死不肯放手,那把剑已经穿透了他的身躯,他猩红的眸间没有别人,寸寸都印刻着沈缘的模样。
沈缘似乎也已经倦怠了,他自幼不会撒谎,一旦被人看破了心中所想,整个耳尖便都是红的,那件衣裳脏污不堪,已经不能再要了,青年俯下身去,手指顺着剑锋慢慢地触碰到闻修决腹间。
金丹,腹下三寸。
闻修决紧紧盯着他的动作,在那根手指将要探入时猛地扑上前去咬紧了青年有些微红的耳尖,他的力道很大,几乎是在顷刻之间便咬出了血印,湿润的气息喷洒在沈缘耳边,他挣扎不能,只好任由闻修决从他的耳尖处慢慢咬着,哪曾想这人又疯了似的凑上来吻他的唇。
“够了!”沈缘抬手在他的脸上挥下一个巴掌,闻修决的侧脸不过片刻便肿了起来,他咬着牙低低呻吟一声,紧接着又急切地凑上来,只听一声轰响,沈缘迅速拔出他腹间的长剑,一根手指已经慢慢探入了他的伤口中。
冷汗自闻修决的额间缓缓落下,纵然早已经知道这条路,可当那一刻真正到来时,他的心还是凉了一片,恍惚的思绪叫他无法冷静下来去思考,也阻止了他的反抗——或许他根本没打算反抗,哀莫大于心死,任何痛苦都莫过于此了。
沈缘的手指探入血肉,他以极快的速度从闻修决的丹田之中摸出了那颗早已经长成的耀目金丹,捏在指尖细细查看了一番,才稍稍解释道:“我原本便要诛杀你,既然如此,不如物尽其用。”
闻修决冷眼看着他:“仙君想要这颗金丹,何必冠冕堂皇地来说这些话?叫我不得不护你,叫我用了邪术……好让你一切作为合理,何需如此?”
沈缘能骗他一句话,像前世那样,说一声爱他。
他怕是什么都能给了。
沈缘看向他,冷声道:“你自取灭亡而已。”
“真是好一个……自取灭亡。”闻修决低声道:“我爱你,你却把我往死路上逼……是因为你原本就厌恶我罢了。”
“是啊。”沈缘缓缓站起身来,他用袖子擦干净手中的剑,垂眸看着底下那个已经近乎全身鲜血淋漓再也不能爬起的人,沉声道:“我确实厌恶你。”
“天资卓越,关门弟子。”
“多大的荣耀啊,未来的剑圣翘楚。”
闻修决抬起头:“取走了我的金丹,才愿意说实话吗?这把剑又是谁的?”
这句实话,无疑又是狠狠扎了他一刀。
“你骗我就该骗到底……”闻修决竭力抬起上身道:“我会杀了你的……如果我能活下去,沈缘……我一定会杀了你的,我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心软了。”
他再也不会当一只狗摇尾乞怜,去求沈缘的爱,他明明做了那么多的努力,却依旧只得到这样一个结果。
“杀我?”沈缘一剑刺下去,剑刃扎进了闻修决的膝盖下方,他用了巧力,狠心翘起一寸,骇人的咔嚓声音骤然响起,闻修决眼珠跳动一瞬,忽然清醒过来。
“自作自受,闻修决。”
沈缘道:“没有人逼你。”
“我从未求你救我,是你自取灭亡。”
闻修决咬着牙,声音颤抖得有些诡异,他不停地在喉间重复着:“我一定会杀了你……我一定会杀了你……”
少年手心间那道诡异纹路慢慢散开,自手腕间延伸,逐渐爬满了整只手臂,短暂的一瞬清醒带去的只是另一种无尽的痛苦,眼前两世爱人模样无缝重合,他跪伏在地上,如同一只困兽般发出低哑的声音,那身白衣又一次从他的眼前远去。
师兄……
兜兜转转,又是同样的结局。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