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6章 第 26 章
那个男人在迅速解决完那群来行刺她的刺客后, 朝赵锦繁的方向?走去。
潜伏在林间的伏兵,以中郎将叶效为首依次朝那个男人低头?屈膝。
赵锦繁心口突突乱跳。
她很少有这样心绪难平的时?刻。
如果有,那通常代表着她遇到了无法预测的事或意料之?外的危险。
子时?的钟声自邻山古刹响起,回荡在山间。
“收拾这群碍事的人耽误了时?候, 不过好在并未失约。”那个男人道, “过了子时?, 正好是第十?七日。”
十?七。
真?是个令人熟悉的数字。
他还活得好好的, 看来之?前那些往生经她算是白抄了。
赵锦繁忍不住在心中感叹,这人命可真?硬啊。上回让她觉得命硬到不行的人,还是她肚子里那位小?祖宗。
赵锦繁抬头?注视着朝她走来的男人。
随着那个男人的脸在眼前逐渐清晰, 某段尘封在她心底, 迟迟无法被拼凑完整的记忆也逐渐清晰起来。
是关于他的,最初始的记忆。
三年前储位之?争过后,她极其“幸运”地成?为了大周的储君。
那会儿她那皇帝老爹还吊着口气没去,她日日前去她老爹跟前侍奉汤药。
每天听?见她那半死不活的皇帝老爹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
“岂有此?理!咳、咳咳。”
赵锦繁就是闭着眼猜也能猜到是信王又干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影响了他老人家养病的心情。
比如前几日, 信王占了全?皇宫阳光最好地, 铲了他老人家精心培养的花卉,在上头?撘了好些瓜果藤。
紧接着又驱赶了他老人家养在太液池中用作欣赏取乐的昂贵锦鲤, 换成?了好养活的鲫鱼苗。
俨然一副自己将来要在皇宫扎根长住,我住的地方必须合我心意来改造的主?人姿态。
气得她皇帝老爹差点吐血。
但他老人家也只有憋气的份, 谁让如今这皇城地界,早已不是赵氏能一句话说了算的了。
思及老头?对她前日遇刺一事放任不理的狗屁态度,再看看他如今被信王气到快变形的脸,赵锦繁一时?心情甚好, 要不是还要披着大孝子的皮,要演父慈子孝, 她差点就笑?出声来。
不过想到自己皇帝老爹的现在就是自己的将来,她就高兴不起来了。
更何况,她还未必能有这“美好”的将来。
储位之?争后,朝野动荡,在西南蛰伏已久的信王,借机挥军北上,一心欲夺帝位,以极快的速度拿下京城,控制了赵氏。
但赵氏毕竟在大周立朝百年,根基深厚,再加上各方势力?盘根错节,想要连根拔起并非易事。
于是信王便属意,在赵氏扶植一个傀儡做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待到合适的时?机,再行取而代之?。
原本赵锦繁是他的不二人选,不过这事最近有了新的变故。
思及此?,赵锦繁长叹了一声。
给皇帝老爹侍奉完汤药,赵锦繁回了自己寝殿。
回去的路上,宫人们纷纷朝她投去复杂又同情的眼神。
一跨进?殿门,福贵就一脸凝重地迎了上来:“您可算回来了。”
赵锦繁看他一眼:“怎么,出什么事了?”
福贵将手中的帖子递给她:“您自己看看吧。”
赵锦繁接过他递来的帖子,打开一看。
上头?写着,成?王世子洗三礼就在明日,请她前去观礼。
“就这事啊。”赵锦繁无所谓地笑?了声。
福贵苦着脸:“亏您还笑?得出来。”
福贵关上殿门,开始骂骂咧咧。
“咱可真?是倒霉透了!”
“当初好不容易熬到能去封地就藩,远离京城是非,过自在日子。”
“结果您那群兄弟窝里斗,死的死残的残失踪的失踪,愣是把您推上了储位,这自在日子算是没了。”
“谁想这刚当上储君没多久,又来了个信王,摆明了要拿您当傀儡,往后恐怕日子艰难。”
“本来想着总不会有比这更差的处境了吧!偏偏又来了个成?王世子。”
成?王世子是赵锦繁二皇兄的遗腹子。
当初储位之?争过后,活着且四肢健全?的皇子只剩赵锦繁一个,她兄弟的妻子儿女?们也都?死在那场残酷的斗争中了。
唯有二皇兄的王妃彼时?在母家养胎,躲过了一劫。
当时?赵氏危在旦夕,她父皇又病情危重大限将至,必须立刻确立储君。
她那皇帝老爹虽然庸碌无能,但还没有糊涂到会把皇位传给一个未出世的婴儿,于是赵锦繁顺理成?章被立为了储君。
信王对她这个草包储君原本也还算满意。
可就在前几日,成王妃诞下了一名男婴。
这名男婴身为赵氏嫡孙,可比不知哪从旮沓里冒出来的庶子赵锦繁要血统纯正多了。
最重要的是,信王想要傀儡,比起已经成?年的赵锦繁,懵懂无知的婴孩显然更符合他的心意。
只要信王属意那孩子,别管她是不是储君,都?得让位。
正所谓烂船也有三千钉,虽说眼下赵氏境况堪忧,可那毕竟是帝位。婴孩无知,但站在那孩子身后的那群人未必没有觊觎之?心。
赵锦繁原本对这个皇位并没有太大执念。
只不过那群人心思狠辣,即便最后她被逼主?动退位让贤,那群人为了确保彻底没有隐患,也会想尽办法要她死。
所以才有了前日的刺杀。
所以她的父皇在知道她被人行刺后,选择了包庇无视。因为他清楚下手的是自己人,赵氏因储位之?争失尽了人心,绝不能在这种时?候再传出窝里斗的丑闻。
总而言之?,赵锦繁眼下的处境很不乐观。
只要她没有坐稳皇位,那些人便觉得有可趁之?机,这场纷争就不会结束。
想要破局,关键在于信王。
眼下能决定谁坐这个位置的人,不是赵氏而是信王。
她必须让信王放弃那个孩子而选择她,坚定地选择她,只选择她。
但……这有可能吗?
且不说于信王自身而言,那个孩子更符合他的利益需求,他们荀家与?那孩子的母家温氏一族,又素有旧交。
赵锦繁努力?回想了一下自己与?信王之?间的交集。
他们没有任何私交。
只是在一些必要的场合远远见过几面,那阵子她忙着收拾储位之?争的烂摊子,没什么心思留意信王的长相,只大概记得他的身形在人群中很是出挑。
据说信王因为觉得人生短暂,不够他用,所以从不浪费时?间在无意义的人和事上。
赵锦繁毫无疑问就是他眼中无意义的人之?一。
无论怎么想,他都?没有选
择她的可能。
赵锦繁无奈地叹了口气。
福贵还在那哭丧着一张脸。
她轻拍了拍福贵,温声道:“放心吧,你不会倒霉的。你和如意是我身边最重要的人,无论未来怎样,我都?会替你们做好安排。”
福贵一愣:“那您自己呢?”
赵锦繁故作镇定地笑?道:“我啊,那你就更放心了。这世上就没有我解决不了的问题。”
她说着敲了敲福贵的脑袋:“好了,不许再哭了。上回交代你办的事办好了吗?”
福贵抬袖擦掉眼泪,吸了吸鼻子,正色道:“都?办好了,您让我打听?的关于信王的消息我都?打听?来了,还有藏经阁内所有记录有信王相关内容书?籍也都?找来了,都?放您书?案上了。”
“有劳你了。”赵锦繁道。
夜里,赵锦繁埋首在一堆书?前。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想要了解一个人,先从他的身份背景下手。
她最先翻开是《荀氏家谱》,这里头?记载了荀氏的起源和发展,历代子孙的姓名,以及荀氏后人的杰出事迹。
大周建朝之?初,荀氏先祖追随太//祖一同入关,此?后世代驻守西南,忠臣良将辈出。
百年来,他们践行着对太//祖的承诺,护一方和平。因此?荀氏一直被认作是大周最坚实后盾。
忠、孝、节、义四个字贯穿了这个家族发展的始终。厚厚一本家谱,光是训导人要尽忠、尽孝、守节、重义的前言就占了整整三分之?一。
看到这里赵锦繁就不懂了。
出生在这样祖训严苛的家族,又听?说信王自小?由他祖父教养,他的祖父荀老将军还是闻名大周的忠义之?士。
这个信王是怎么长歪成?乱臣贼子的?
她继续往后翻,看到的是荀氏历代子孙的姓名和生卒年。以信王如今的地位,没有多少人敢直呼其名讳,大家都?会尊称他一声君上。
君上一词古时?常用来称呼诸侯国国君,现如今很少有人用了。信王本人似乎无所谓别人怎么称呼他,不过他那些爱溜须拍马的属下觉得这称呼隐含了“在君之?上”的意味,与?信王本人很是匹配,便一直这么尊称他,久而久之?其他人也都?跟着这么叫了。
赵锦繁记得信王是荀氏先祖第十?六代孙,按长幼顺序排行第三。
她随手翻了几页,找到记有荀氏先祖第十?六代孙姓名的页面,一行一行往下看。
大郎,荀理,字正清,生于甲子年……
二郎,荀无玉……
三郎……
原来他叫这个名字。
家谱最后一部分,记录的是荀氏后人们的杰出事迹。这其中都?是些彰显荀氏一族美好品格的感人故事。
直到赵锦繁翻到了与?信王有关的那一页。
美好品格别想了。
感人故事不存在的。
整整二十?页纸,无一例外都?是他的过往战绩,大大小?小?二百八十?九场战役无一败绩。
赵锦繁:“……”
这位信王,可真?是个奇怪的男人。
赵锦繁想起一些关于信王的秘闻。
传闻他从小?就与?众不同、特立独行。
幼时?在家塾中,学什么都?很快且轻而易举,是名被公认天赋卓绝的少年。没什么人愿意与?他为友,因为接近他只会让人有挫败感。
一般情况下,小?孩子的内心都?比较脆弱,遇到被人孤立这种事,难免伤心。
但信王绝不会。
他从很小?时?就有了觉悟。人本来就是一个人来到人世,靠自己努力?活着,最终也会一个人孤独地死去。无意义的人情关系,不仅毫无用处,还会成?为阻碍自己前进?的负累。
他身上没有过同龄人该有的脆弱与?无助,因此?无法满足那些拥有美好品格的长辈们心中的助人情节。
长辈们只当他是个怪胎。
十?余年前,荀老将军在战场上牺牲。他的棺椁被抬回西南老宅时?,沿街的百姓一路哭送,灵堂内哀泣之?声四起,所有人都?红着眼惋惜老将军的离世。
除了信王。
他的眼里没有一滴眼泪,脸上也没多少哀痛之?色。
长辈们痛斥他无情无义,是个白眼狼,替自小?悉心教养他的荀老将军不值。
信王却回:“他不喜欢看人哭。”
这个他指的便是死去的祖父荀老将军,一个乐观开朗爱笑?的老头?。
长辈们又骂他:“混账,你懂什么!”
人们常说死者为大,但事实上,死人的意愿并没有那么被看重。在所有人都?流泪的场合,你没有眼泪就是罪过。
葬礼中途,皇帝从京城派来给老将军送行的使者到了。
荀家人盛情招待了来自京城的使者。
皇帝赞颂荀老将军为国捐躯的高义,送来许多赏赐,告诉荀氏后人们要记住皇恩浩荡。
信王的伯父荀彦作为新任家主?上前恭敬谢恩。
白天刚谢完恩,晚上就躲在灵堂痛哭流涕,嘴里不停骂着:“该死的!”
皇帝昏庸无能,国家积弱已久,百姓疾苦,国库空虚,泱泱大国竟找不出几个得用的能臣武将。
若非如此?,老爷子也不会年近花甲还要一路颠簸赶去北边支援前军,更不会因为等不到粮草援兵,靠意志苦撑一月后,力?竭而死了。
这样下去大周迟早玩完,老爷子从前期盼的盛世,永远也不可能到来。
该死的狗皇帝还有脸派人过来,谢他妈狗屁的恩……
在骂遍赵氏祖宗十?八代后,他伯父才注意到年幼的信王一声不吭地站在他身后。
长辈们都?去休息了,只有信王还留在灵堂守夜。
信王盯着平日里威严不苟言笑?,其实会偷偷躲起来发脾气哭闹的伯父,道:“皇帝不行,那就换一个。”
他的伯父约是哭懵了,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有多大逆不道,还顺着问了句:“换一个,换谁?赵家人就没个像样的。”
信王答:“我。”
这简单直接的一个字回答,让他的伯父吓得好半天说不出话来。等缓过神来,立刻把他关进?祠堂思过。
他的伯父告诉他,绝不能有这个念头?。这是不忠是不义,他年纪小?不懂事说错话,跪在祠堂里好好思过,等想通了再起来。
他的伯父觉得他从小?锦衣玉食,没吃过什么苦,只要跪上几个时?辰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可他的伯父料错了。
信王连着被关在祠堂里跪了十?数日,跪到膝盖皮开肉绽,晕死过去也没改口。
他的伯父见他执拗,便威吓他,荀家人不能有这种想法,如果他还坚持己见,那就滚出荀家。
他伯父料他这回应该老实了,十?一二岁的年纪,离开荀家他要怎么活?
可他伯父又料错了。
即使跟荀氏断绝关系,他也不改。
他伯父想,行,断就断吧,他倒要看看这臭小?子什么时?候回头?求他。
可他伯父还是料错了。
第一年,听?说他被荀氏除名后,流落街头?,夜宿桥洞过得很是凄惨。
第二年,他得军中副将赏识,谋得一份肥差。
第五年,他有了一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军队。
第七年,他的实力?迅速攀升,很快堪比一方霸主?。
第八年,他重新回到荀家,从年迈的伯父手里接过荀氏家主?之?位,一手重振了四分五裂的荀氏。
第十?年,皇帝为了拉拢安抚他,破例封他为王,赐他封地。
他似乎在封王那一年偃旗息鼓安分了下来,越来越多的人以为他得到了身为臣子最高的权势和荣耀,而归顺了赵氏。
第十?三年,储位之?争爆发,他率军北上,攻下皇城。自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从来没有一刻放弃过自己的信念。
跪到皮开肉绽昏死过去不会,被家族除名与?家人断绝关系不会,流落街头?成?为过街老鼠也不会。
从前不会,现在不会,以后也不会。
到死也要坚持自己的信念。
赵锦繁原先觉得,这则秘闻多少有些夸张和杜撰的成?分在里面,如今了解了一些与?信王有关的事后,倒觉得有九分是真
?的。
她继续翻阅着信王的战绩,一直看到深夜。
发现信王作战最显著的特征就是快、狠、准,几乎没有一场仗超过一个月,最快的甚至只要几个时?辰。
除了两年前的平川战役,他足足花了三个月之?久。
按理说平川那场仗于信王而言并不是很难攻克才对。
事出反常必有因。
赵锦繁深思片刻,决定抽空去查查那年平川发生过什么,或许能从中找出答案。
她总觉得这个答案对她很重要。
次日一早,成?王府的人便过来催促赵锦繁前去参加成?王世子的洗三礼,千万别误了吉时?。
赵锦繁应下了,换了身正式的装束,按惯例先去给皇帝老爹侍奉完汤药,然后带着皇帝老爹的贺礼,去了成?王府。
那孩子一出生就被封了世子,她父皇还亲自为那孩子取了名,依祖制大周皇子皇孙满周岁方可取名,父皇为那孩子破了例,可见重视。
赵锦繁记得自己是到五岁才有的大名。
在此?之?前她都?只有一个乳名叫阿臻。
五岁那年,他的父皇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她还没取大名这回事,请礼部替她拟了名。
她母妃看见礼部拟的“锦繁”两字,眉头?深锁,不见喜色。
那些受父皇宠爱的皇子们,名字里都?带有美玉之?意,比如六皇子锦瑜,十?皇子锦璇。
锦繁算是怎么个意思?
她母妃气得砸了一堆东西,赵锦繁却很高兴。
“福贵,我有名字了!”
这是件高兴的事,福贵看上去却很难过:“您这是有了名字就忘了兔子!”
“那当然。”
锦繁锦繁,锦绣山河,繁华盛世。是个很好很好的名字。
赵锦繁到了成?王府,从辇车上迈步而下。
成?王府门庭若市,赵锦繁由王府管事引着入了席。
二皇兄成?王故去后,府里的一切都?由王妃及其母家温氏打理。
成?王妃被前来道贺的人簇拥在中心,她身边坐着她的兄长温涟,如今温氏的家主?,世人口中温文尔雅、道骨仙风的翰林学士。
现任在位的冯相即将致仕,传闻温涟会继任相位。
温家与?西南荀氏交情匪浅,且有了成?王世子这层关系,信王想扶持自己人上位也顺理成?章。
成?王妃忙着应酬来宾。
只是个刚出生小?儿的洗三礼,几乎京城所有叫得上号的权贵都?出席了。
刚被封为衍王的十?皇弟跟在成?王妃身边,应勤地问这问那:“阿嫂,有什么要我做的,尽管吩咐。”
六皇兄昭王在旁边白了他一眼,暗骂:“趋炎附势。”
赵锦繁奉上贺礼,皇帝老爹给的是一箱他幼时?用过的金银器玩,送这些东西,包涵了传承之?意。
成?王妃见到这份大礼,眼前一亮。
在坐宾客谁都?明白这份贺礼意义非凡,先是朝成?王妃道喜,紧接着又意味深长地朝赵锦繁看去。
赵锦繁在众人的注视下,打开她带来的礼盒。
里面是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长命锁,她用心选过的,触手生暖,寓意极好。
她取出长命锁,亲自替那孩子戴上,温柔地笑?道:“好玉辟邪压惊,愿你一生顺遂,无病无灾。”
成?王妃扯着唇角笑?了笑?,吩咐奶母将小?世子抱开。
赵锦繁回了席面上坐下,冷不防听?见身后有人低声议论。
“堂堂太子就送这么块破玉,未免太寒碜了些吧?”
“你也不想想,他从前又不受宠,现在又那般不尴不尬的,他那能有什么好东西,能拿出块玉就算不错了。”
“我说你们说话好歹避讳点,人家就在前边,你们也不怕被他听?见。”
“听?见了又能怎样?谁都?知道他……”
本来就是被拉来顶包的,现下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也到了下台的时?候了。
那些人正对着她送的礼挑刺挑的起劲,信王的贺礼到了。
他本人并未到场,只是派人送了贺礼过来。
成?王妃还没打开礼盒呢,底下就有人开始吹捧起信王用来装礼的盒子。
什么木料珍贵啊,雕花精致啊,一看就与?众不同。
赵锦繁抬眼瞧了瞧,没看错的话,那只是一只普通的木盒。
成?王妃在众人期盼的眼神下打开了礼盒,然后从里头?取出了一枚羊脂白玉雕成?的长命锁。
赵锦繁愣了愣。她怎么也没想到,信王竟和她送了一样的东西。
席面忽然间一片安静。
方才出言调笑?她送破玉的那几位仁兄,此?刻脸色异常难看。
尤其是在信王派来的人好巧不巧还说出和她差不多的祝词时?,现场诡异尴尬的气氛达到了顶峰。
赵锦繁欣赏了一会儿在座诸位丰富多彩的脸色,淡笑?一声。
那位信王说不定意外有温柔的一面呢。
没过多久,席面上的气氛缓和了下来,那群人又开始引经据典,以另一种刁钻的角度赞颂信王送玉一事。
总之?,同样的礼同样的心意不一样的人送,是要区别对待的。
赵锦繁闷闷灌了几口酒,觉得这场宴会甚是无趣,离席去了附近花园散酒气。
席间众人欢快的笑?声时?不时?从远处传来,赵锦繁醉意上涌,静坐在园中小?亭,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听?见有人在哭。
哭声似乎是从内院方向?传来的。
成?王府怎么会有人在这种好日子哭?
赵锦繁循声望去,在不远处的假山后发现有位妇人在哭泣。
那位妇人穿着华美衣裙,姿色平平,那双手上却长了不少茧子,不似养尊处优惯了的样子。
赵锦繁想起之?前听?到过的一些传言,猜测这女?子应该就是温涟那位神秘的夫人。
那位夫人像是遇到了伤心事。
赵锦繁犹豫了会儿,走上前去。
“抱歉夫人,或许打扰到了你。”她从袖中取出一块素帕,轻轻递给那位夫人,温声劝道,“不过哭太久,一会儿眼睛该疼了。”
那位夫人愣了愣,抬头?朝赵锦繁望去,瞥见她亲和的目光,下意识放松警惕,不自觉地接过她递来的帕子,道了句:“多谢。”
她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还没等她开口,内院的婆子便带着几个护院找了上来。
那婆子认出赵锦繁,俯身行礼:“老奴见过太子殿下。我家夫人身子不好,家主?吩咐让夫人在内院好好养病,夫人身子未好不能受风,老奴特来请夫人回屋歇息。”
赵锦繁道:“这样啊……”
那位夫人得知赵锦繁身份后微微一怔,朝她投去复杂的目光。
很快那位夫人就被带回了内院。
赵锦繁望着那位夫人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洗三礼结束,赵锦繁去了趟藏经阁。
来到存放各地历年战事详解纪要的书?架前,找到有详细记录当年信王出征平川战役经过的那一卷册子。
整场战事的经过看上去无甚特别的,不过有一点她十?分在意。
于是她又去翻了战事发生那年的《平川县志》。
一本薄薄的小?册,她整整翻了两个时?辰,最后目光落在一行不怎么起眼的小?字上。
赵锦繁想她大概知道为什么信王那场仗会打那么久了。
她想过千千万万个缘由,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么简单纯粹的原因。
若真?如此?,这位传言中和忠孝节义四个字扯不上半点关系的反贼信王,倒是个真?正具有荀家风骨的人。
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她继续翻阅了与?信王那二百八十?九场战绩相关的所有记录文书?,细致到连信王打完第二百场胜仗后睡了几个时?辰都?一清二楚。
三天三夜没合眼,差点给自己看吐了,终于确定她的想法没错。
自从那次洗三礼后,东宫变得愈发冷清了。
福贵说起前日淑妃寿宴那事,气就不打一出来。
“那淑妃办寿宴,连帖子都?没给您送,平日里跟她无甚往来的温家人她倒是都?邀上了。您说这像话吗?”
赵锦繁坐在廊下翻着书?,道:“这也无可厚非。”
父皇大限将至,淑妃为了自己和家人能过得好,选择站队罢了。
福贵道:“说起来,那日温氏主?家的人几乎都?到齐了,就连那位也来了。”
赵
锦繁合上书?页,看向?他:“那位是哪位?”
福贵回道:“当然是温涟那位夫人了。”
“听?闻那位夫人手段了得,农女?出身相貌平平,却让全?京城贵女?眼中第三难攻克的高岭之?花为她折了腰。”
赵锦繁颇为好奇:“这还分名次呢,温涟是第三难?那第一第二是谁?”
福贵道:“第二嘛,是定国公府的楚世子,您最熟的。您也知道,他那脾气,姑娘见了就怕。”
“这倒是。”赵锦繁对此?没有异议,“他这个人难搞得很。 ”
“那第一呢?”
福贵眼神微妙地朝赵锦繁看去:“您啊。”
赵锦繁懵住:“我?”
“至于您最难被攻克的原因……”福贵犹豫着道,“他们说您虽是天下闻名的美男子,但看上去过于瘦弱,那方面不太行的样子,应该不喜欢女?人。”
赵锦繁:“……”
“那信王排在第几?”赵锦繁最近满脑子都?是信王,顺嘴问了句。
福贵道:“没有排名,听?说是因为没有被攻克的可能。”
赵锦繁:“……”
“不提这个了。”福贵道,“方才说到温涟那位夫人,听?说她因自己的身世而自卑,常躲在家中不愿见客。”
“不过温涟从不计较她的出身,对她极其爱重,便是她想要天上的星星,他也会想办法去替她找来。”
“如今温氏借信王之?势在朝中如日中天,大家都?说那位夫人好命,从农女?一跃成?为未来宰辅之?妻,麻雀变凤凰。”
赵锦繁不置可否。若真?过得好,那位夫人就不会哭得那般伤心了。
主?仆二人叙完话,赵锦繁继续翻书?,手上新长的冻疮擦过书?页泛起一阵刺痛。
正值寒冬,眼看着仅剩的那点炭快用完了,还没有人送新的过来。
好像所有人都?料定了东宫的结局悲惨。
福贵守在赵锦繁身旁,低头?愁眉不展。
赵锦繁翻着书?页的手一顿,抬头?朝福贵看去:“我们来打个赌吧。”
福贵问:“您要同我赌什么?”
赵锦繁朝他笑?笑?:“就赌……大周下一任国君只会是我。”
说这句话的时?候赵锦繁眼里写满了笃定,福贵睁大双眼怔了好一会儿。
接下来几日,赵锦繁和往常一样,每日一早去给她父皇侍奉汤药,然后就回东宫呆着,偶尔出去散散步。
看上去很平常,并无什么特别动作。
日子就这么风平浪静地过着,似乎一切都?按着所有人预期的方向?进?行着。
直到第七日夜里,福贵急匆匆地跑到赵锦繁跟前,道:“出大事了。”
赵锦繁正准备梳洗休息,闻言打起精神:“出了何事?”
福贵:“信王在宫中遇刺。”
赵锦繁脸上并无惊讶之?色:“哦?”
“准确来说也不是遇刺。”福贵道,“今日宫宴信王和众大臣都?在,忽有只冷箭从后方朝信王射去,险些伤着人。”
“侍卫们赶紧循着冷箭射来的方向?追出去,却不见一个刺客的影子,只在离信王席位不远处的柱子后面找到了一把隐蔽的小?弓。”
“有人用细线固定好了弓身和弓弦的位置,又在绑弓弦的细线旁放了盘线香,等线香慢慢燃到细线处,烧断了拉开弓弦的细线,弓弦就会自己弹回去。如此?一来,即便那人不在现场,也能让弦上的箭射出去。”
赵锦繁道:“这个方法虽然妙,但想真?射中人却不容易。不过想来那位设置弓箭的人,弄这东西并不是为了杀人。”
福贵点头?“嗯”了声:“他的确不是为了杀人。”
“那支射出去的箭上,绑了封信,是设置弓箭那人给信王下的战书?。”
“此?人在信上自称才智天下第一无人能敌,约信王明日戌时?在京城四季花开之?地一较高下。”
“他这真?是好生嚣张,这不是明摆着在说信王不如他吗?还故弄玄虚,也不知道这京城四季花开之?地在哪?”
赵锦繁推开窗,夜风拂过她耳边碎发,撩起丝丝痒意。她朝远处望去,目光柔和:“四季花开之?地,那自然是个极美的地方。”
福贵道:“今日为准备宫宴,进?出麟德殿的宫人官员少说也有几百人,一时?半会儿也查不清,到底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公然挑衅信王。”
赵锦繁托腮笑?道:“对啊,到底是谁呢?这么不要命。”
第027章 第 27 章
福贵看向?赵锦繁:“如今正是信王需在朝中立威的时候, 那位当着众臣的面给他下战书,这?是在逼信王必须应战啊。”
“也不知那位是否真如他自己?说的那般厉害?您说那位真能赢过信王吗?”
赵锦繁肯定道:“不能。”
福贵张了张嘴:“若真如此,他怎么还敢跟信王约战?”
赵锦繁道:“或许她给信王下战书并?不是为了要赢他。”
福贵不解:“那他是为了什么啊?”
赵锦繁笑了笑没回答。
次日?一早,赵锦繁按照惯例, 去给她父皇侍奉汤药。
皇帝的情况很?不好, 每日?清醒的时刻不超过一个时辰, 大?部分时候都是闭着眼迷迷糊糊的。别说进食了, 连说话也困难,御医曾暗示过他留不到今年开春。
早晨赵锦繁去侍奉汤药那会儿,他难得清醒着, 见赵锦繁过来, 还朝她笑得和?蔼,亲切地道:“阿瑜,你又来看父皇了?父皇就知道从前没白?疼你。”
一旁的宫人们,闻言静默低头。
阿瑜是六皇兄的乳名。
御医说他病重,记性不大?好了, 记不太清从前的人和?事。
赵锦繁已经习惯被他错认成?那些已故或不在的子?女、兄弟、妃子?, 面容平静地“嗯”了声,喂他喝药。
大?概是以为今天来侍奉汤药的是他平日?最宠爱的儿子?, 尽管他身上没什么力气,却还是把药都喝完了。
赵锦繁放下手里的空碗, 正准备走,身后传来她父皇温柔而严厉的嘱咐声:“回去要好好温书,切莫贪玩。”
赵锦繁一愣,眼睫止不住颤动?。这?样的嘱咐, 从小到大?她还是头一回听见。
“好。”她脸上的笑容一尘不变,回完话抬步走人, 可她走到门前,忽脚步一顿,又转身走了回去。
在回头的那一瞬间,她很?想告诉她的父亲,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可在看到垂死的父亲望着回过头来的她时,期盼而爱怜的眼神,到嘴边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来。
侍奉完汤药,赵锦繁没回东宫,而是去了太液池散心。
她靠坐在小船上,漫无目的随水飘荡,闭着眼静听着水波拍打船身的规律声响,平复着心绪。
也不知小船飘了多久,一直安静守在她身旁的福贵,突然出声:“殿下你看,是信王。”
赵锦繁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一眼便望见了远处岸边的瓜果藤。
那块地方原本?是她父皇用来培植他那些娇贵的名品花卉的,前些日?子?被信王铲了,拿来搭瓜果藤。
此刻那片瓜果藤中央站着位身形高挑、挺拔修长的男子?,他衣着简便,戴着顶草编的斗笠,正专注于给那片瓜果藤浇水,看上去颇有闲情。
他身旁佩剑的亲卫注意到赵锦繁正望着他,凑上前似对?他说了句什么,他也抬头朝赵锦繁所乘的小船望了过去。
四目相?对?,相?望无声。
船离岸有些距离,辨不太清晰对?方的面貌。即便如此,赵锦繁仅凭模糊的轮廓,大?约也能推测出他有副不错的皮囊。
福贵问她:“要过去问候一声吗?”
“不必了,他不会与无意义的人多话。”赵锦繁收回视线,不再看信王。
她继续闭上眼静听水声。
福贵犹豫着道:“但……他一直在看您。”
赵锦繁闭着的眼皮跳了跳:“……”
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她静思了一会儿,睁开眼朝信王所在的方向?望去,才发觉小船不知不觉飘远,已看不到岸边人了。
罢了。
他们总会再见的,她和?他来日?方长。
夜里,福贵问起信王和?那
位自称才智天下第一之人约战之事。
“戌时已到,也不知道信王和?那位比得怎么样了?”
赵锦繁正坐在书案前写信,闻言停笔抬眸,道:“关注此事的人不少?,你明日?去打听打听不就知道了。”
“也对?。”福贵觉得赵锦繁说得有道理?,次日?一早,他便去同人打听了一番。
结果却得到了个意外的消息。
“您猜怎么着?昨夜信王如期赴约应战,结果扑了个空,那个给他下战书的人根本?没去。”
“也不知是事到临头怕了不敢去,还是从一开始就在戏耍信王。反正那人若是被揪出来,一定死得很?难看!”
赵锦繁:“……”
福贵:“那位不是约了信王在京城四季花开之地相?见吗?您可知这?京城四季花开之地,指的是哪吗?”
赵锦繁顺着他的话问:“哪?”
福贵告诉她:“是京城赏景名地明月楼。这?听上去似乎跟四季花开没什么关系,不过这?座楼以前并?不叫明月楼,而叫长春楼,四季花开隐喻了长春的意思,正所谓四季长春,花开遍野。”
“明月楼的主人曾在外遭逢劫匪,为一贵人所救,听说救他性命的那位贵人不喜欢颜色鲜艳、芬芳浓郁的东西,而春天恰是一年四季之中最多彩妍丽的季节。”
“这?楼的主人对?待他那位恩公,可谓虔诚。仅仅因为‘长春’二字冲撞了他恩公的喜好,他便将楼的名字改了。”
“您可知他恩公是谁吗?”
赵锦繁:“知道。”
福贵愣道:“您怎么知道?我还没说呢。”
赵锦繁:“猜的。这?不重要,你继续说说,信王去了明月楼后发生了什么。”
福贵:“倒也没发生什么大?不了的事。信王和?那位的事没了下文,不过听说昨晚信王在明月楼附近遇到一伙强抢民女的地痞,顺道端了那群地痞的老?巢。”
赵锦繁故作惊讶地道:“还有这?种事!”
福贵忽然有感:“这?位信王似乎和?我想的很?不一样。”
赵锦繁问:“哪里不一样?”
福贵想了想道:“戏文里的大?反贼,有恶毒无耻的阴险小人,有雄才伟略的枭雄,他们无论好坏,个个都是心向?大?业日?理?万机,手握权柄之后,无一不是高高在上。没有哪个像信王这?样,会种瓜会养鱼,遇见地痞流氓还亲自捉的。”
赵锦繁道:“他的确是个特别的人。”
每日?政务那么忙,换做旁人光是处理?这?些政务便已精疲力尽,他却仍存许多精力去做别的。
体魄和?脑力都异于常人的强。
福贵和?赵锦繁叙完话,就去忙别的了,全然没将信王收拾地痞这?桩不起眼的小事放在心上。
可他没想到,接下来几天,仅仅因为这?桩小事,朝堂局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晚京兆府的人听说信王在明月楼附近遇着了强抢民女的地痞,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刻派人前去把那些作乱的地痞统统拿下候审。
平常没大?案不出现的京兆尹,对?此事十分上心,亲自彻查了那群小地痞。
这?不查不要紧,一查就查出了大?问题。
原本?以为只是群好色的小流氓,详查之下竟发现这?群人是近年来大?周各地多起少?女失踪案的主犯。
这?群人和?他们的同伙常年潜伏于闹市之中,拐带掳劫容色上佳的妙龄女郎。被他们掳去的少?女,大?部分高价卖去了烟花之地,剩下那些上等货,则送去给了“贵人”们赏玩。
这?些贵人们,有的富甲一方,有的是朝中重臣。
若非这?群地痞是信王亲手擒获,恐怕此事早就不了了之,信王显然没有要放过的意思。
涉事官员一一浮出水面,查到最后竟发现温家?现任家?主温涟与这?群人牵扯颇深。
为了给成?王世子?铺路,温涟与各方利益往来频繁,给不少?朝中要员都送过美人,这?些美人大?多都出自这?群人之手。
温家?欲图将此事压下去,可惜信王眼里容不下沙子?。
于是乎,这?几日?东宫又热闹了起来。
“他们都说您身上有天子?之气,得上天庇佑,气运绝佳,回回都能绝处逢生。如今信王与温氏之间生了嫌隙,这?储君之位成?王世子?怕是没戏了,还得是您上。”
福贵向?赵锦繁复述外头最近对?她的传言。
“说起来温涟行事谨慎隐蔽,长久以来从未被人抓到过把柄。偏巧那群地痞就被信王撞了个正着,顺藤摸瓜竟牵扯出那么多事。”
赵锦繁只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福贵又道:“不过最近外头也有传,信王对?温氏会重拿轻放。毕竟温氏在朝中根基深厚,荀家?与温家?又是世交。权衡利弊,与温氏继续合作能给他带来更多方便。”
“别人也许会,但他不会。”赵锦繁笑道,“因为他这?个人吧……比较任性。”
一切也正如赵锦繁所料的那样,信王并?未在处理?温氏一事上有所姑息。她的储君之位也因此坐得格外稳当。
冬末初春之际,屋檐残雪未消。
赵锦繁最后一次去给老?皇帝侍奉汤药。
这?一日?,百官按品级依次站在殿门外的汉白?玉石阶下,赵氏宗亲尽数候在门外,屋内宫人御医跪了一地。
病榻上的老?皇帝,双目紧闭,呼吸孱弱,他开合着双唇,似乎想说什么。
赵锦繁凑到他近前,听见他唤了几声“阿瑜”。
她如往常一样,面容平静地回他道:“嗯,我在。”
他费力地想从口中挤出一句话,尽管他说得断断续续的,但赵锦繁知道他说的是,要她往后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赵锦繁答应了他,虽然他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陷入了沉睡,气息细若游丝。
赵锦繁静静守在床榻边,不知过了多久,御医上前查看,号完脉朝赵锦繁摇了摇头。
他大?约是不行了。
赵锦繁上前替他整理?仪容,整理?完后,见他正睁眼看着她,目光有神,看上去很?精神。
御医说这?是回光返照。
他盯着赵锦繁看了会儿,眼里掠过失望:“你不是阿瑜吧。”
赵锦繁没有回答,良久她忽然问他:“您还记得锦繁吗?”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应,紧闭着双眼早已没了声息。
赵锦繁盯着再也不会开口说话的父亲,忽然想起小时候她一直想问他一件事。
她想问他:“您给六皇兄那么多只兔子?,能不能也分我一只?”
不过这?个问题,她早就有了答案,不需要他再回答了。
丧钟响起,百官齐哀,礼官诵读悼词,宣告着旧主故去,新帝将立。
次日?晨曦初照之时,巍峨皇城矗立在浅金日?光之下,屋檐残雪化水折射出璀璨光辉。玄武门前鼓声响起,金吾卫执旌旗站在宫道两旁,百官依次从宫门进入含元殿外数百米宽的广场。
登基大?典开始,赵锦繁换上玄衣、纁裳,头戴十二旒冠冕,在群臣注目下,走上高台。
赵锦繁自高台上向?下望去,有片刻失神。
身旁福贵轻咳了几声,低声提醒她回神。
“陛下,您在想什么呢?”
“我在想曾经有那么多人为了我头上这?顶皇冠争得你死我活,今日?我带着这?顶冠冕,站在这?至高无上的位置上,远处是绵延的山河,脚下是跪拜的群臣,的确是风光无限,可感到更多的是责任与重担。所以……”
“所以什么?”
“所以无论如何,我都要尽力做到最好。”赵锦繁朝他笑道。
登基大?典进行到中途,含元殿外忽起一阵响动?,所有人的目光都朝殿门前望去。
信王迎着众人目光,走上高台。
赵锦繁第一次正视这?位大?名鼎鼎的反臣,看清楚了他的面貌。
那无疑是一张能轻易让万千女郎一见钟情的脸。
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光有那张脸和?身材,被丢去花楼里,恐怕也有平日?里对?众多信男不屑一顾的花魁娘子?,争着要与他春宵一度。
这?人看上去就一副活该桃花缠身
的样子?,不过赵锦繁似乎从未听过他有类似传闻。
赵锦繁不免联想起,信王在之前那个“京城贵女心中最难攻克的高岭之花”比拼中,榜上无名的理?由。
信王到含元殿,当然不是为了来她的登基大?典观礼的。
赵锦繁还没把龙椅坐热,信王手下禁军就将含元殿团团围堵,整座皇城遍布他的兵马,底下跪拜的朝臣多数都已归顺于他,他俨然是凌驾于国君之上的存在。
很?快他便在赵锦繁眼前,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自立为摄政王。
虽然赵锦繁一早就对?今日?会发生之事有所预料,内心几乎毫无波澜,不过她还是极为敬业地表现出了一个草包在面对?突发变故时,该有的恐惧、怯懦和?无措。
适时用敬畏的目光仰视信王,配合上发颤的手脚,再挤出一点软弱可欺的泪花。
此刻高台之上只剩她和?信王两人。
信王淡淡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再演下去戏可就过了。”
“太子?殿下,不,现在应该称呼你为陛下。”
第028章 第 28 章
高台与底下隔了些?距离, 高台之上的人若不是高声讲话,底下人是很难听见?的。
他这句话是特意说给此刻在他跟前,卖力?表演的赵锦繁听的。
赵锦繁眨掉眼?里虚情假意的泪花,抬起眼?眸:“您说什么呢?我怎么好像听不太懂。”
信王并不想同她兜圈子, 道:“每个人写?字的习惯都不同, 有的人习惯开笔时用劲, 有的人习惯一笔一划分开写?。即便刻意临摹了别人的字, 写?字的习惯却难改,总会留下端倪。譬如你总习惯在写?最?后一笔时提笔一顿,而那?位给我递战书的人, 恰好也有同样的习惯。”
赵锦繁从前常听人说信王是天选之子, 说他天赋卓绝,说他战无不胜,超乎寻常的强大。人们看到他的光鲜,却极少去关注,他在每一次胜利背后所投入的耐心和精力?。
譬如在对付赵氏前, 他早将赵氏的一切全都摸透了。大大小小细枝末节, 连一个无人在意的草包皇子,平日?里写?字有什么习惯, 他都一清二楚。
想必在看到那?封战书的第一眼?,他就?已经有八分能确定是赵锦繁所为。剩下还有两分怀疑, 依他的能力?和手段,想要证实也并不难。
从他过往战绩上来看,他这个人一向喜欢正面对敌,不喜欢拐弯抹角在背后玩阴的。
赵锦繁静思片刻, 轻轻“哎”了声:“果然还是瞒不过您的眼?。不过这也好,有句话我想对您说很久了。”
信王:“请说。”
赵锦繁开门见?山对他道:“我想同您道一声多谢。全有赖您, 今日?我才能站在这里。”
信王垂眸看向她,凉凉道:“下战书引我去明月楼,借我之势推翻温氏,你的谋算的确大胆。”
“您说的对,也不对。”赵锦繁道,“我的确利用了您,但这并非是我大胆,而是因为我绝对相信您。”
“呵。”信王冷笑了声。那?声冷笑仿佛在说:我跟你很熟吗?
赵锦繁不紧不慢地道:“世人皆道,荀氏家?训是为忠孝节义四字,可最?开始却并非如此。昔年,荀氏先祖与太//祖一同入关,两位志同道合的友人,相约携手共建太平盛世,一人守住太平,一人开辟盛世。”
“荀氏先祖负责守住太平,因此最?初的荀氏家?训并非忠孝节义,而是逢乱必平。只不过后来荀氏后人之中?忠义之辈频出,也不知怎么的,传着传着荀氏家?训就?成?了忠孝节义。”
信王:“你知道的不少,没少翻古籍。”
赵锦繁在心里白了他一眼?,微笑道:“当然,您的战绩我也没少瞻仰呢。”差点看吐了。
以?至于看到他本尊,也甚觉厌烦,尽管他长?了张极其让人赏心悦目的脸。
信王:“看得?出你很闲。”
赵锦繁呵呵两声,心中?暗道,那?也没你闲,还有空给瓜浇水。
“纵观您的战绩,无一不是速战速决,几乎没有哪场仗拖过一个月,最?快的甚至只废了几个时辰,唯独两年前那?场平川战役,您足足花了三个月。照道理来说平川之役与您过往所遇到过的棘手战事比起来,并不算难解决,何?以?需三个月之久?”
最?初她百思不得?其解,不过后来在细细查阅了《平川县志》以?及信王当年的行军路线之后,她想明白了。
“《平川县志》有载,平川多年来一直受山匪所扰,县衙多次镇压而不得?解。”
事实上,这群山匪并不难对付,只不过每次县衙派兵前去镇压时,朝廷都会按例拨一笔钱饷支援。不过当地县衙很会算账,一次收拾完,就?给一笔钱饷,吃力?不讨好。一次收拾不完,下次再收拾,下次就?还能再得?一笔,不费多大力?气还能多得?。
时间一长?,山匪也看出来了,官府不是办实事的,气焰愈发嚣张,不仅打家?劫舍,甚至还暗中?伙同官府,拦收高额过路费,私下均分牟利。
这事其他官僚并非不知,只不过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实确有此事,而且管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因此当有百姓前来求助时,他们往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说一句这事不归我管,你要不去找某某,他说不定能管之类的话,踢皮球一样就?把人打发了。
“当地百姓求告无门,苦不堪言。直到两年前来了位义士,途径当地时,以?极快的速度剿灭了那?群山匪,还替他们重新安家?建市。《平川县志》并未有关于那?位义士的详细记载,仅用一句话笼统带过。”
不过赵锦繁脑中?却有了个猜想,于是她翻遍了这些?年与信王相关的所有文书,赫然发现了一件事。
“不仅是平川,只要是您所到之处,都有那位义士的身影。无论身?处何?时何?地,那?位义士都在践行着逢乱必平四个字。”
那?位义士此刻正站在她面前,静默注视着她。
赵锦繁抬眸对上他的视线:“所以?我确信,您不会放任地痞强抢民?女,更不会放过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之一温氏。”
信王笑了一下,这声笑听上去不太高兴。
恐怕他一早就?察觉到了赵锦繁引他去明月楼的真正目的,虽知她别有用心,但他的信仰绝不允许他放任不理。
这种明明白白被人当刀使的感觉,令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爽。
尽管他涵养极好,依旧保持着平和的面容,但眼?里杀意隐现。
赵锦繁下意识后退半步,尬笑几声,试图缓和一下略僵的气氛:“明月楼的夜景还美吗?”
信王莫名其妙:“美又如何?,不美又如何??”
赵锦繁对他道:“其实下战书的时候,考虑过挺多地方的,不过我特地挑了明月楼,您去的那?日?刚好是满月,听说满月之时,明月楼的夜景最?美。劳您跑一趟了,京城最?好的美景送给您。”
全当是跑腿费了。
信王:“……”
赵锦繁总觉得?他听了这话,好像更不爽了。
罢了,随他去吧。反正他讨厌她一分还是十分,都是一样的。等以?后利用完了,照样要她死。
信王忽道:“你认识温涟的夫人?”
赵锦繁应道:“您是说云娘,我的确与她有过几面之缘。”
初见?云娘是在成?王府后院,成?王世子洗三的好日?子,所有人都在笑,只她一人独自躲在假山后落泪。
赵锦繁劝慰了她几句,递了块素帕给她。那?块素帕上,用黑灰写?了四个字——
“我能救你。”
人人艳羡云娘好命,以?农女之身?嫁入高门,一朝翻身?又得?丈夫爱重,日?子过得?好不风光快活。
但那?天赵锦繁却在她身?上嗅见?了一股极淡的伤药味。她抹粉遮掩了脖子上的掐痕,不仔细看很难被发现,但她不小心擦过假山壁时,身?体总会下意识瑟缩。这个动作让赵锦繁察觉到了她身?上有伤。
传言说她因自己的身?世而自卑,常躲在家?中?不见?客。恐怕不
是她不愿见?客,而是有人不想让她见?客,不想让外?人察觉到她身?上有异。
云娘看见?了赵锦繁留给她的字,挣扎犹豫再三,借参加淑妃寿宴之机入了宫,偷偷在偏殿约见?了赵锦繁。
赵锦繁从云娘口中?知道了一个和别人口中?完全不一样的温涟。
别人口中?的温涟,是世家?高门的翩翩佳公子,温润如玉,超凡出尘。最?初云娘也是这样以?为的,她被一群地痞欺辱,是温涟救了她。她从来没见?过像他一样温柔的男子,她喜欢他,但从来不敢靠近,他高高在上如皎洁皓月,而她却卑微如泥。她只能悄悄的把对他的仰慕藏在心里。
云娘以?为他们不会再有别的交集,可有一天雨夜,他浑身?湿透地过来找她。她请他先进来。他脱去了身?上湿衣,没有换上云娘替他寻来的干净衣裳,解开了云娘的衣带,分开她的腿,把她抵在了门背上。后来他不顾家?里人反对,执意娶了云娘。
成?亲后,他对云娘很好,如珠如宝的疼爱,让云娘仿佛置身?于蜜罐之中?。她觉得?他很爱她,除了有时候对她有些?霸道,比如要求她在他面前只穿藕荷色的衣裳,只能用朱红色的口脂,画远山眉。只要温涟喜欢,云娘都尽力?配合。
直到有一日?,她一时兴起在他面前穿了件鹅黄外?衫,温涟竟因此勃然大怒。她才发觉自己只是个代替品。她有一张和他曾经心爱的人近乎相同的脸,他教她礼仪,教她识字,替她描眉,从来不是因为爱重她,他只是想把她完完全全变成?另一个女人的样子。他很早以?前就?盯上了她,连她心里最?美好的初遇,都是他精心设计的骗局。
云娘恶心得?想吐,他知道云娘想离开,就?把她关起来。她每一次试图挣脱,都会遭到他的折磨。一边折磨她,还要一边说爱她,他是条彻头彻尾的疯狗。云娘被他折磨得?半死,几欲崩溃。
她想要求救,但没有人会为区区一个农女,得?罪温涟这样的权贵,她没有别的出路,直到看到了赵锦繁留给她的字。
云娘将她所知的,关于温涟与那?群地痞之间的事尽数告知于她。因此她才会那?么清楚那?群地痞会在何?时何?地作案。
温涟入狱后,云娘得?了解脱,离京重新生活。她在给赵锦繁的回信中?提起过,温家?倒台后,曾有位贵人帮过她大忙。
依她的描述,仔细想来,那?位贵人应该就?是信王无疑了。
登基大典接近尾声,底下群臣大声山呼圣明,当然那?群臣子并不是朝着赵锦繁喊的,而是朝着她身?旁的信王喊的,喊的是“摄政王圣明”。
赵锦繁坐在龙椅上无所事事,瞥了信王一眼?,正巧对上他投来的视线。
信王看着她道:“你很聪明,但有一点你没料对。温氏想争储位是温氏的事,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改立储君的打算,对我而言谁坐那?个位置,最?终的结果都一样。”
对他而言,选谁都可以?,从前的确如此。
赵锦繁敛眸:“但从您踏进明月楼的那?一刻起,我就?是您唯一的选择。”
信王低笑了声,大约是平生从无败绩,久违地遇到了棘手之人,难掩兴奋和杀意。
赵锦繁:“……”
大殿之上,几十座赵氏先祖的牌位不知何?时被请了上来。礼官们引经据典,提出赵锦繁应尊称她身?旁那?个男人为仲父,以?表敬重。
意料之中?的立威环节,赵锦繁面色平静,在群臣的附和声中?起身?,正面对上信王。
信王忽问她:“你不杀了那?个孩子?”
他指的是成?王世子。其实她想要帝位,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杀了成?王世子,就?像那?群人为了让成?王世子继位而对她做的一样。
留下那?个孩子,对她而言后患无穷。
可惜她下不了手。
赵锦繁垂眼?:“稚子无辜。”
信王失笑:“无意义的仁慈。”
赵锦繁瞥他一眼?:“您也不遑多让,逢乱必平的义士。”
信王:“……”
“啊,不对。”赵锦繁道,“现在应该尊称您为……”
*
“仲父。”
赵锦繁从回忆里醒神,对着眼?前正朝她走来的男人唤道。
关于他的记忆,到那?里便戛然而止,再多的赵锦繁一时也想不起来。
他现在的样子和她记忆里三年前的样子没有太大分别。
他风尘仆仆赶来,此刻未戴冠,一头墨发仅用发带半束着。越是简单的装束,越是能衬出他眉眼?的华丽精致。
他身?上穿着一件玄色衣袍,那?身?衣袍看上去像是临时找的,并不算合身?,除了袖口处有几片残破金色卷云纹点缀,别无其他装饰,看上去格外?廉价。
但他身?形高挑,腰腹劲瘦,涵养气度不凡,愣生生将那?身?破旧玄衣穿出了贵气。
赵锦繁想起有传言说他曾经流落街头,夜宿桥洞。看着眼?前这张脸,她实在想像不出那?是个什么诡异的画面。
四面都是刺客的尸体,他的衣衫上沾染了飞溅的血迹,眼?底杀意未消。他吩咐叶效将晕死在地上的活口带走审问,又遣散了林间的伏兵和暗卫。
赵锦繁看见?他肩上有鲜血自内向外?渗出,故作关切地问道:“您受伤了?”
他低头瞥了眼?肩上:“哦,你说这个?旧伤裂了。”
赵锦繁:“旧……伤……”
“回京途中?不幸遭遇山石滑坡所致。”他道,“你不是最?清楚吗?”
的确,这事是她干的。
赵锦繁的心在胸口猛烈跳动,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拿剑的手,恍然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她是他,绝不会让一个杀过自己的人好活。
此刻林中?只有他们二人,他想要取她性命易如反掌。没有人看见?他的行凶经过,事后他完全能撇得?一干二净。
至于皇位的空缺,六皇兄膝下刚得?一子,未必不能代替她。
第029章 第 29 章
“我……”赵锦繁张了张口, 想要说出他现下暂不能杀她的理由,话还没说完,他手上的软剑忽然朝她的方向刺过来。
剑风呼啸而过,她惊得闭上眼, 几息过后?耳边传来什么东西被劈成两半的声音。
赵锦繁缓缓睁开眼, 循声望去, 看见离她不远处的树枝上挂着条断成两截的青绿尖头?蛇。
他这是在……救她?
她一怔, 抬眼朝他望去。他收起软剑,轻叹了口气,语气平静中透着点无奈, 朝她道:“回去了, 陛下。”
赵锦繁愣在那一动不动。
“你?总不好和这些?尸体一起过夜吧?”信王道,“这里我会?派人处理,你?先跟我回宫。”
“哦。”赵锦繁心乱如麻,一时理不清思绪,应了一声, 跟上他的脚步。
没走几步, 她忽地眉心微蹙,抬手掩唇:“唔……”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心绪一直紧绷的关系, 肚子里那位不太安分,自今晨起她就隐隐觉得有些?不适。
此刻嗅见他剑上浓烈的血腥味, 胃里一阵翻涌,没忍住干呕了起来。肚子里那位,早不折腾晚不折腾,偏偏在这种时候折腾人。
赵锦繁转身撇开信王, 扶着一旁的树干,低头?吐得厉害。
信王见状, 立刻意识到自己身上有不妥,脱下沾了血的外衣,丢掉惯用的软剑。
“你?……”
“对?不住,近日刚巧脾胃不适……唔……”赵锦繁低头?又吐了几声。
信王取下腰间的水囊,递给她:“要水吗?”他还贴心地补了句:“没有毒。”
赵锦繁见他把自己的水囊递上来,微微一愣,虚弱地摆了摆手:“不必了,多谢。”
这是有没有毒的问?题吗?她尴尬地笑了几声:“哈哈哈您还真是乐于助人、不拘小节。”
信王收回水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等赵锦繁缓过来一阵,两人继续朝前?走,没走多远,前?边有光亮出现。
沈谏正坐在营帐前?的篝火旁烤山鸡肉,见信王走近,起身行礼:“恭迎君上回京。”
一抬眼看见赵锦繁跟在信王身后?,又道了句:“陛
下万安。”
赵锦繁抬手:“沈卿免礼。”
沈谏若有所思地看向两人:“这么晚了,您二位这是……”
赵锦繁笑道:“碰巧遇见。”
信王几乎同?时回道:“事先有约。”
赵锦繁:“……”
信王:“……”
沈谏:“……”
凉风扫过山道落叶,气氛陡然一阵沉默。
信王率先打破沉默,对?沈谏道:“我先和陛下回宫,这里交给你?。”
沈谏应是,目送两人走远,转头?去了张永的营帐,隔着门帘就听见张永如雷鸣般的鼾声,面无表情地朝里头?喊:“张永,给我起来,干活。”
张永从美梦中惊醒,骂骂咧咧从床上爬了起来,脱口而出:“哪个混蛋大半夜给人找事?”
沈谏回答:“荀子微。”
张永:“……”
赵锦繁跟随荀子微一路下坡,来到一处空地,怀刃正抱剑站在马车前?等候。两人坐上马车,一路朝皇城而去。
山路石子多,马车一路颠簸。赵锦繁胸口还残留着方才反胃的余韵,靠坐在车座一侧,脸色苍白。
荀子微一直看着她:“之?前?听御医说你?坠马后?身体状况一直不佳。”
即使远在千里之?外,京城诸事他依旧了如指掌。赵锦繁强撑着笑了声:“劳您挂心,其实无甚大碍,御医也说只需清淡饮食,用些?补气血的药,调养些?日子就好。”
荀子微:“嗯。”
*
白云山上。
沈谏和张永带着一路人马,到赵锦繁营帐前?收拾残局。
半道遇上了从山上下来的定国公。定国公昨日得到消息,说小皇帝调了几百伏兵暗卫到白云山,担心会?有事发生,不放心便跟来看看,好在有惊无险,这会?儿正准备回去。
几人互相寒暄了一番,定国公道:“佳人有约,老夫先行一步了。”
张永看着定国公悠悠走远的背影,悄悄翻了个白眼:“老种马,真是艳福不浅,大半夜还要去会?佳人。”不像他,大半夜还要被拉去干活,真是同?朝为官不同?命。
沈谏想到方才结伴回宫的那两人,扯着唇角呵呵了两声。
算了忍忍吧,谁让荀子微给的够多。
张永看见不远处那一堆刺客尸体,张了张嘴惊道:“君上干的?”
沈谏:“废话,你?瞧瞧这些?人的伤口,除了他还有谁出剑这么快?”
张永感叹:“啧啧啧,他今天火气不小啊,出手那么狠。”
“说起来他人呢?”张永四下张望了一圈。
“跟杀他的仇人在一起。”沈谏冷笑一声,“没准正拿刀伺候人家。”
*
“咔嚓、咔嚓。”
此刻,皇城长阳殿中,荀子微正握着刀将春笋片成薄片。手边的砂锅正噗噗冒着热气,金黄分明的小米在锅里翻腾,米香四溢。
赵锦繁呆呆地看着荀子微将片成薄片的春笋码在一起切成细笋丝。
就在一刻钟前?,马车驶进宫里,她同?荀子微道过别后?,回了紫宸殿。原本打算梳洗休息,不过因?为怀孕的关系,前?一阵还吐得不行,这会?儿她又觉得饿了。
饿是饿了,可想起膳房做的那些?东西,又觉得没什么食欲。思来想去她还是托如意去尚膳房寻些?吃食回来,稍微填填肚子。
却不料如意刚出殿门没多久又折了回来,道:“摄政王在殿外等您。”
赵锦繁出殿一看,见荀子微还站在方才分别时的那个位置,微一怔愣。愣神间,听见他开口道:“回京匆忙,我正巧尚未用过晚膳,你?要不要随我一道去用点?”
回过神来,她已经跟着他一起到了他所住的长阳殿。
他喜静也习惯独处,长阳殿内除了守门的老太监,几乎没安排伺候的宫人。
殿内的家居,皆以实用为主,没有一件华而不实的家具,看上去简洁隽秀。
院里不种花卉,但种了好些?瓜果时蔬,院子中心有片小池,大约有三间屋舍那么大,莲叶浮在上边,里头?似乎有几尾肥鱼,池边上还搁着只带蓬的小船。
小厨房建在庭院里,四面通透,但上有屋顶遮盖,晴雨无忧。厨房正面有片空地,空地上摆着两张藤椅和一张石桌。
赵锦繁正靠坐在其中一张藤椅上,看着荀子微在灶前?晃动的身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以为的一道用膳,就真的只是一块搭伙吃个饭,没想到他说的一道用膳,是指一起吃他做的饭。
荀子微回到殿中,换了身干净衣服,净完手便去了厨房洗菜淘米,动作行云流水,极为娴熟。
锅里的小米粥熬得差不多了,他将事先蒸好的南瓜碾成泥,放进砂锅一起煨,又加了几颗去核的红枣调味。
赵锦繁被锅里飘出的香甜气息勾得肚子轻轻叫了两声。
“……”
荀子微抬眸朝她道:“很快就好。”
趁粥还在煨,他侧身切起了肉片。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刀柄,刀起刀落间手背上青筋浮现,手臂肌肉牵扯着肩头?来回晃动。
赵锦繁的视线落在他肩头?,状似无意地问?起:“您的伤,还好吗?”
荀子微道:“不要紧。”
赵锦繁假笑了几声:“那就好。”
“你?这次的手段很有意思,只是下手太过匆忙,露了破绽。如果火药的分量再多增三分,也许今日我就不会?站在这里了。”荀子微评价道。
赵锦繁嘴角一僵:“这样啊呵呵呵。”
她还第一次见有人能把怎么搞死自己这么淡定地说出来。
两人说话间,荀子微已将肉片好,又放了点盐稍作腌渍。他手上动作不停,眼角余光有意无意地扫过赵锦繁,静默思考着什么。良久,他向赵锦繁询问?道:“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赵锦繁不解:“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忽然那么着急对?我动手?”荀子微道,“我认识的赵锦繁绝不会?轻易对?人下杀手,除非逼不得已。”
赵锦繁一怔,不答反问?:“那您方才又为何不杀我?您明知?我对?您做过什么。”
荀子微道:“杀了你?再重?新?扶另一个人坐帝位没有想象中简单,比较麻烦,而且我不习惯。再者换成别人,那个人最后?的下场会?和你?一样,我想你?也不希望多添无谓的鲜血吧?当?然,如果你?觉得我很有必要现在就对?你?动手,我也可以成全你?。”
赵锦繁藏在袖中的手微微握紧,未置一词。
“我答完了。轮到你?了,告诉我你?的答案。”荀子微追问?道。
赵锦繁余光瞥了眼自己尚平坦的小腹,快速思考着,该怎么编个像样的理由应付他。
却听荀子微道:“你?最好不要想着编理由搪塞我,你?应该知?道我不好骗。”
赵锦繁:“……”
沉默片刻后?,赵锦繁似是妥协了一般,长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向荀子微,坦白道:“我失忆了。”
荀子微一刻不停切菜的手,在听到她的回答后?,蓦然一顿。
赵锦繁道:“坠马清醒后?,发现登基前?后?的很多事都记不清了,包括很多与您有关的事。虽然这件事听上去很离奇,但它确实发生在了我身上。”
荀子微低着头?,让人瞧不分明眼底情绪。
赵锦繁继续道:“在我现有的印象里,你?我从来都是对?立的关系。您总不可能一辈子让我坐在这皇位上,总有一日是要除掉我的。”
“我想要在您动手前?先除掉您,没有比您在外平乱无暇分心朝内的时候更好下手的,不是吗?这种机会?错过了也许就没有下次,我当?然要抓紧时机动手了。”
她低垂着眼眸,瞥见他顿在半空一动不动的手,玩笑似地道:“还是说,我们之?间不是我想的那样,还有别的什么关系?”
荀子微盯着她道:“有。”
赵锦繁一噎,眼睫跟着颤了颤。
荀子微道:“这回在苍行山中了你?的计,是我失察,但我还活着,你?的计谋并未得逞,也不能算你?赢。你?我各有所失,算是打了个和局。你?曾对?我下过战书?,既下了战书?,我们之?间就是必须要决出胜负的关系。但很遗憾算上这次你?我已经和局十二次,往后?还请继续
赐教,陛下。”
赵锦繁:“……”
荀子微不再多言,继续手上动作,低头?把蒲瓜切丝。
听见他动刀切菜的声音,赵锦繁心中暗暗松了口气,无论如何这个话题暂且过去了。不过赵锦繁觉得就算他再聪明,也很难猜出真相。毕竟失忆这件事已经够离奇了,谁能想到比失忆更离谱的是,失忆后?发现女?扮男装的自己怀孕了。
“滋啦”一声,荀子微将片好的肉片沿锅边放入,没过多久肉香飘得满院都是。
赵锦繁仰头?望去,发现他正在做她最喜欢的鲜味杂炒,凑上前?去提了一句:“仲父,我不吃葱。”
荀子微回她:“我知?道。”
赵锦繁愣了愣,刚想说些?什么,又听他道:“毕竟你?也不是第一次过来这里蹭食吃。”
赵锦繁:“……”
半柱香过后?,院里的石桌上摆上了各式菜肴。
荀子微对?她道:“请用。”
石桌上的每一道菜都很合赵锦繁心意,她握起筷子,眼睛一亮:“那我就不客气了。”
荀子微靠在正对?面的藤椅上看她:“从来没见你?客气过。”
赵锦繁:“……”
而后?事实证明,吃他做的东西,真的让人一点也客气不起来。味道好到让赵锦繁觉得,若她有后?宫佳丽三千,哪位爱妃有此等手艺,她一定封那位爱妃做皇后?。
暖粥热菜下肚,冲淡了不少害喜的不适。赵锦繁时不时瞥一眼荀子微,见他吃的并不是很多。
等她用得差不多了,他熟练地起身收拾碗筷。
赵锦繁回想起他站在高台之?上受群臣朝拜的样子,再看他现在默默站在水池旁,低头?清洗碗筷的模样,一时恍然。
荀子微留意到她正出神看着他,问?:“怎么了?”
“没怎么。”赵锦繁托腮望着他,“就是好奇您怎会?如此精通庖厨之?事?”
所谓君子远庖厨,尽管最初这句话的意思是君子不忍看见杀生之?事,因?此不靠近厨房,表达的是君子的仁爱之?心以及对?生命的怜惜与尊重?。不过这句话传到现在,无端端变成了君子不耻下厨的意思。但凡自恃身份的世家公子,没有几个愿意和庖厨二字搭上关系的。
因?此在看到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亲自下厨,亲自清理厨余,动作还那么熟练的时候,赵锦繁甚觉奇妙。
荀子微平静地回答她的疑问?:“少时离家,曾为谋生路在酒楼呆过。”
赵锦繁想起了那则说他流落街头?,夜宿桥洞的秘闻。
“有您掌厨,那间酒楼想必生意一定很好吧。”
“不。”荀子微道,“我不下厨。”
赵锦繁:“那您在那做什么?”
荀子微:“洗碗。”
赵锦繁:“……”
这个回答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也对?,当?年他因?为一个“我”字,遭荀氏赶出家门,他伯父为了让他早日回头?是岸,必定不会?让他在外头?好过,依荀氏在西南的地位,恐怕没人会?愿意冒着得罪荀氏的风险,而去帮助这位被驱逐的小公子。
他若要在外谋生,光鲜体面的活计自是不必想的。粗活累活人家看他年纪尚小又长了张矜贵的脸,约莫也是不敢用的。
赵锦繁:“那您怎么找到这份工的?那酒楼的老板肯用您?”
荀子微:“我便宜。”
赵锦繁:“……”
真是好实际的理由。
“那后?来呢?”她接着问?。
荀子微回道:“恰巧那间酒楼的大厨喜洁,因?为我洗碗比别人多且更干净,所以很得那位大厨的赏识,半年后?他提拔我做了他的学徒。”
赵锦繁顺着他的话又问?:“所以您这手厨艺是在那时候学的?”
“不全是。”荀子微道,“我在那位大厨身边只待了半年。厨艺一道与剑术一样,并非有天赋便能有所成就,想要精通少不了日复一日的苦练与钻研。就算我再自恃聪明,也无法在短短半年内得其要领。”
赵锦繁颇感兴趣地继续问?道:“那离开大厨之?后?呢?”
荀子微接着回她:“在大厨身边的那半年,我只学了他一道拿手菜。恰逢一日大厨外出饮酒,酒楼有位常客指明要吃那道拿手菜,大厨不在这道菜只有我会?。”
“于是那天便由我代替大厨接待了那位常客。那位常客很满意我的菜品和手艺,问?我愿不愿意长随他左右。我答了愿意,于是便进了军营,成为了一名伙头?兵。”
赵锦繁想起那则秘闻里提过,在他离家后?的第二年,受一名副将赏识,在军中谋得一份差事。那位常客想来应该就是秘闻中对?他极为赏识的副将。
等等……
“原来如此,您可真是……”赵锦繁一瞬想通了其中关节,睁大眼盯着荀子微。
恐怕这整件事从头?到尾就没有什么恰巧和恰逢,从一开始他的目标就只有一个,就是进军营。荀氏为了不让他闯祸,必然封死了他所有投军的路,于是他便另辟蹊径。
他一早就摸清了那间酒楼有位爱精打细算的抠门老板,有位喜洁又经常因?为嗜酒而耽误事的大厨,还有位钟情大厨拿手菜的常客。
他从最下等的洗碗杂工做起,一步一步向上爬,终于在耐心蛰伏一年后?,击破了荀氏在他身前?缔造的壁垒,成功入了军营。
当?然就算这次不行,他也会?再想别的办法破局。
那位副将大约也没想到荀家的公子会?在酒楼做杂工。一年过去,荀氏对?他也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步步紧逼,偌大的家族,每日事务繁忙,人员流动复杂,谁还会?对?一个一年前?口出狂言的弃子上心?便是他伯父也逐渐开始对?他抱有一种任其自生自灭的态度。
哪怕知?道他进了军营,绝大多数身处高位的荀家人也会?觉得,不过是个做饭洗碗的杂役兵,又能翻起什么风浪来?从古至今,就没有哪位伙头?兵能成就千秋功业的。
至于他是如何从名不见经传的伙头?兵到拥有一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军队的,就又是另外一段故事了。
荀子微见她想明白了,轻轻扬起唇角:“真是什么?”
赵锦繁想了几个词,像是心志坚定,卧薪尝胆,运筹帷幄……之?类的,似乎都不能很全面地去形容他,半晌,她叹了口气笑道:“您可真是让人惊叹。我的意思是您很了不起,很厉害。”
荀子微笑了声:“承蒙夸赞。”
“你?也很好。”他说。
赵锦繁似乎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微一愣,侧过身不去看他,装作抬头?赏月,末了发觉今夜在长阳殿这个位置是看不见月亮的。
荀子微顺着她的视线望了眼漆黑夜色,大约是觉得太晚了,他停下手中动作,净完手先送她回了紫宸殿。
一路无言,回到紫宸殿门前?,赵锦繁谢过他今晚不计前?嫌的款待以及热心相送,转身匆匆欲进殿门。
身后?传来荀子微的问?话,他问?她:“明天想吃什么?”
第030章 第 30 章
离京这段时日积压了不少公务, 摄政王回?朝后,除了到点回?去用膳的那点功夫,几乎时刻都留在?宣政殿内听政,忙碌不得喘息。
有些臣子一汇报就是几个时辰, 他在?旁耐心听完, 再给与建议。也有臣子汇报中出了错, 生怕惹他不快, 但他不恼,只是冷静分析利弊解决问题,并不浪费时间在?发泄情绪上。
有的公文冗长繁杂, 行文混乱, 他又?能很快理?清思路,分门?别类,请专人专事处理?。
如此不过几日,先前积压的公务便被处理?得井井有条。
连一向不怎么喜欢他的薛太傅都不得不承认,他能力出众又?稳重可靠, 有他坐镇朝堂, 格外让人安定。
另一边赵锦繁也没闲着,继续与在?京的诸国?使团周旋, 收获颇丰。
大?朝会如期举行,当日一早, 皇城门?前报晓的鼓声次第响起,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气势恢宏的礼乐在?含元殿外的广场奏起,百官依品级依次在?广场上肃立。八方来使, 贡士举子,藩王宗亲尽数站定。
皇帝与摄政王身着礼服, 合体乘辇行至含
元殿。荀子微在?百官的注目下,面容平静,目光慈和,朝赵锦繁伸手:“陛下请吧。”
赵锦繁盯着他的手看了会儿,伸出五指握住他掌心,无比敬爱地回?道:“有劳仲父。”
两人“父慈子孝”地并肩向高?台走?去。赵锦繁轻瞥了眼身边人。
荀子微察觉到她的视线,轻声问:“怎么?”
赵锦繁看向自己与他紧贴的那只手,道:“我在?想以往大?朝会,是不是也要这样?”
荀子微道:“你觉得呢?”
赵锦繁眉梢微挑:“我觉得仲父应该不会那么无聊吧。”
荀子微道:“我的确没那么无聊。以往是不必如此,但方才我伸手想请你先行,不知?为何你一上前就握住了我的手,这么多人看着,我不好拒绝。”
赵锦繁:“……”
荀子微:“不过如果你希望我现在?就甩开?你的手,那我也可以……”
赵锦繁微笑着掐紧了他的手:“不希望,还请您闭嘴。”
荀子微笑了声,回?握紧她的手,与她一同迈上高?台。
鼓声再次响起,百官礼拜,万人朝贺。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注)。一年中最盛大?的朝会,在?“天下大?和”的氛围中落幕。
高?台之上,赵锦繁问荀子微:“您第一次站在?此处往下望去感觉怎样?”
荀子微答道:“不过如此。”
赵锦繁又?问:“那现在?呢?”
荀子微看着她回?道:“风景甚好。”
“你呢?”他也问她,“第一次看见眼前这番场景,是何感受?”
赵锦繁也答了四个字:“我需尽力。”
荀子微又?问:“现在?呢?”
赵锦繁笑道:“加倍尽力。”
*
大?朝会结束后,自各地远到京城赴会的使臣和藩王即将归去,宫中设下晚宴替他们?践行。
荀子微一向不喜欢这种互相说客套话还能说到眼泪汪汪的场合,借口旧伤未愈需要静养,未来参宴。
于是主持这场晚宴的重任,无疑就落在?了赵锦繁身上,好在?她一向对应付这种场合十分得心应手,游刃有余。
北狄王萧衍即日便要启程,举着酒盏,同赵锦繁道别:“希望下次再见的时候,你我还能这样把酒言欢。”
赵锦繁举起盛了水的酒盏,敬他道:“当然,也祝王上此去归途一帆风顺。”
北狄王抬头饮尽酒水,忽冷笑了一声:“还是同陛下说话让人舒心,你那位仲父就……”
昨日北狄王在?宫中偶遇荀子微,出于对大?周这位年轻掌权人的忌惮和好奇,上前与其?攀谈了几句,但荀子微没给他什么好脸色。
北狄王生性高?傲,被人怠慢,当下就不忍了,语带不满地发难:“我觉得阁下看上去似乎很讨厌我?”
站在?一旁的大?臣们?纷纷出言打圆场,结果荀子微道:“不止你觉得,我也这么觉得。”
当时气氛一度凝滞,北狄王脸色从未有过的难看。
赵锦繁语气无奈地道:“朕的仲父说话一向比较直白,还望北狄王见谅。”
坐在?旁边默默饮酒的乌连王轻哼了声,心中暗自腹诽,荀子微的确难搞,但眼前这位脸上挂着和善笑容的陛下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前几天这两人也是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在?互通商贸一事上,坑了他好大?一笔。
赵锦繁应付完几位使臣,转头瞥见昭王和衍王正为什么而争吵不休,赵锦繁稍稍走?近了些,便听见昭王劈头盖脸地朝衍王骂道:“为兄这也是为你好,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简直不成体统!难道要学老?九一样,沉迷男风吗?”
赵锦繁:“……”
她这位六皇兄从前是个游戏人间的暴躁小霸王,自从收心成为他夫人的贤夫后,整日待在?家?里没事做,开?始热衷于给人保媒牵线。前些日子想给赵锦繁塞女人没成功,又?转头祸害起了衍王。
“皇兄说的那位姑娘甚好,只是我这副样子实在?委屈那位姑娘,还是算了吧。”衍王弱声婉拒了他。
昭王更来气了,喝道:“没用的东西,人家?没有看不起你,你自己却看不起你自己,你气死为兄算了!”
衍王不回?嘴,只唯唯诺诺低头挨训,忽听昭王语气凝重道:“你该不会还在?想那个女人吧?你要点脸行吗?那可是人家?的夫人。”
赵锦繁:“……”
她这位十皇弟觊觎别人家?妻子的事,也不算是什么皇室秘辛,因为知?道这事的人着实不少。
在?没有因为遇刺而断臂之前,她这位十皇弟也是个意气风发的健朗少年。她父皇的众多皇子中就属他才学最为出众。
自他断臂后,整个人就变得沉郁寡言,整日将自己锁在屋中不见人。直到第二年开?春,这种情况才渐渐有所好转。
后来听说他喜欢上了一位姑娘,但那位姑娘却舍他嫁给了别人。本来这个郎有情妾无意的悲伤故事到这里应该结束了。
但某次家?宴,他喝多了发起了酒疯,当着所有赵氏宗亲的面,发出了刻在?他灵魂的呐喊——“你嫁给了那个人又?怎样?我要你,只要你。”
于是出席那场家?宴的每一个人都窥见了他内心深处最卑劣疯狂的一面。事后此事成为了宫里人茶余饭后的笑谈。
谁都知?道当朝十皇子觊觎他人之妻,但他究竟肖想的是谁家?夫人却不得而知?了。
这件荒唐的往事,或许对别人而言这只是个笑话,但对他而言却是不能言说之痛。
听见昭王重提此事,他脸色很不好看。
赵锦繁举起盛了水的酒盏几步走?到他们?两人中间,笑道:“二位不日就要离京,朕这杯酒便当替二位送行了。”
衍王和昭王起身回?礼,齐道:“多谢陛下。”
赵锦繁看向衍王,关切地问起:“十皇弟你的头疾可好些了?围猎那日听六皇兄提起此事,为兄甚为担心。”
衍王忙回?道:“多亏陛下派江御医替我诊治,感觉好多了。”
赵锦繁扬唇:“那就好。”
衍王也关心赵锦繁道:“听说那日围猎,有刺客行刺陛下,陛下可有伤到哪里?您从小受了苦楚都爱自己忍着,为弟不放心问一句。”
昭王在?旁忍不住插嘴道:“他爱忍?你要笑死我!”这家?伙阴险得很,谁欺负他,他不得在?背后玩死你,这一点昭王自己深有体会。
赵锦繁不去理?他,笑着回?衍王:“皇弟有心了,那日幸得仲父路过,前来相救,朕并未受伤。”
听见赵锦繁提起荀子微,昭王眼皮无端跳了跳。
衍王则看上去松了口气。
赵锦繁眸色微沉。当日荀子微留了活口带回?去审问,可惜那群刺客都是死士,在?行刺前就都服了剧毒,到点就会发作,还没来得及详审,便毒发身亡,与之相关的线索到这里就暂时中断了。
“咳咳、咳。”昭王忽装模作样假咳了几声,“陛下,有句话为兄今日不得不提醒你。”
赵锦繁眼角微微一抽,忽有种不好的预感。因为通常情况下,狗嘴里是吐不出象牙来的。
昭王看着她,眼神?微妙:“为兄知?道那位摄政王风采绝佳,咳咳……你就好那一口……你可万不能因男色误了赵氏江山啊!”
赵锦繁:“……”她是什么色中饿鬼吗?
衍王正色道:“皇兄慎言,陛下与摄政王情同父子,人尽皆知?。”
赵锦繁扯了扯唇角:“啊哈哈哈呵呵,对。”
*
晚宴结束,赵锦繁乘着御辇回?紫宸殿。辇车从麟德殿一路沿太液池旁宫道缓行,灯火辉煌的亭台楼阁在?她眼前一一略过,她闭上眼小憩了会儿,忽闻一阵饭香飘来。
方才在?宴上她顾不上吃,尽喝水了。闻见饭香忍不住抿了抿唇,掀开?辇车车窗朝外望去,见辇车正途经长阳殿。
赵锦繁默默闭眼,装作没看见没闻到。
然而一盏茶后,她站在?了长阳殿门?外。
长阳殿外没有守门?的宫人,赵锦繁抬手叩了叩朱红大?门?上的铜制狮头门?环,清脆的叩门?声没入沉寂夜色。
没过多久沉重的大?门?嘎吱一声,从里往外开?启。一位头发花白半佝偻着身的老?太监慢悠悠走?了出来。老?太监眯着眼看了又?看
,好半天才看清来人是赵锦繁,缓缓屈膝行礼。
赵锦繁赶紧让他免礼了,道:“听闻仲父旧伤未愈,朕一直记挂在?心,正巧路经长阳殿,便想着来探望一二,劳你进去通传一声。”
那位老?太监伸着耳朵往前探了探:“您说什么?老?奴没听清。”
赵锦繁只好又?重复了一遍。
等了好半晌,那位老?太监反应过来:“哦哦……您记挂他……想他……”
赵锦繁:“……”
少了几个字,这句话味道就变得不太对劲了,赵锦繁连忙纠正他:“朕不是这个意思。”
她看了眼老?太监一副迷迷糊糊的样子,叹了口气,言简意赅道:“总之我要见他。”
“哦哦,您要见他是吧?好好,老?奴一定替您传达。”
老?太监连连应声,转头进了院子,走?到荀子微身边,温吞吞地禀道:“陛下来了,她说……说什么来着?哦哦,她说……说……她要你。”
荀子微正在?切菜的手不自觉一颤。
赵锦繁站在?殿外等了不久,听见门?内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她朝里望去,见荀子微披月而来,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时让人晃了心神?。
回?过神?来,荀子微已快步走?到她身前,正垂眸望着她。隔着半臂距离,赵锦繁听见他凌乱的呼吸声,莫名生出几分慌张。
手足无措间,她肚子不合时宜轻轻叫了声。
赵锦繁赧然,面色微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荀子微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带她进了院子。
月华似霜莹白如玉,院前长廊盏盏明灯高?挂,整片院落在?灯火照耀下渡上了一层暖融的光。
熟悉的石桌上摆满了各式令人垂涎的菜肴和……两副碗筷。
赵锦繁看着石桌上的两副碗筷一阵出神?,笑问:“殿中今日有客?”
荀子微盛了碗热气腾腾的米饭给她,回?道:“没有。”
赵锦繁“哦”了声,思绪飘然,眼神?一晃瞥见灶台旁多了两只从前没有的黑色坛子。
“那个是?”
荀子微道:“酸萝卜。”
赵锦繁微愣,想起那晚在?她殿门?外,他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他,只记得上回?害喜的时候很想吃酸萝卜,便随口说了这东西。
荀子微道:“你最近口味偏酸,我多腌了一坛酸梅,平日烹饪可用来调味,亦可做解腻的酸梅饮。”
赵锦繁轻轻“嗯”了声,视线有意无意地落在?荀子微正替她码菜的那只手上,低头闷声吃菜。
荀子微问她:“今日做的这些还合口吗?”
赵锦繁连忙回?道:“这些菜味道都很好,只是做起来实在?费时,多谢您的款待,有劳了。”
“不要紧。”荀子微道,“就当是谢你在?我离京那段时日费心照看我养的兔子。”
赵锦繁:“……”
如果他不提,她都已经快忘了自己前段时日,仗着他已“死”,企图霸占他兔子这件事。
他回?来以后,赵锦繁是打算把兔子还回?去的,不过他说养在?紫宸殿也一样,他会时常过来看看,于是那群肥兔最后还是留在?了紫宸殿。
荀子微留意到她不怎么自然的神?色,淡笑了声,不再提兔子的事,只是道:“你若是一定要谢我,便帮我做件事。”
赵锦繁问:“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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