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要做顶梁柱
朵甘思部落的牧民焦急地等待粮食, 他们已经断顿,吃完了最?后的糌粑和?肉干,连羊奶也少得?可怜,羊饿得?直叫唤, 去舔舐外头的土粒。
大人?能忍, 裤带子缠了一圈又一圈, 但娃却忍不了,头一天还能哭叫,现在只能缩在墙角不动弹。
在断顿后第二天的清晨里,官其格有气无力地走出来,拉着头羊准备宰杀。
他们总有种奇异的坚持, 等到?没粮吃了才舍得?杀羊,他们怕宰了一头羊, 吃饱过了瘾, 又再杀, 那么等到?冬春过去, 他们没粮也没了羊。
没羊在草原上?是过不下去的。
官其格还在犹豫时, 海桑指着远处喊,“是勒勒车, 是勒勒车的声音。”
这?片退到?草场边缘的冬窝子, 很少会有其他牧民来往, 那车轱辘压过草地的声音, 引的牧民们纷纷从地窝子里爬出来。
“是宁布回来了!”
“粮食, 粮食,那是粮食吗?”
没有人?给出回音, 他们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直到?宁布从车上?跳进?来, 跑进?人?群里大喊,“额带回了这?冬的口粮。”
那些麻木的牧民才欢呼,不敢相信地掩面大哭,官其格扔掉了刀子,他绕着羊群大喊,“森德,森德(无量寿佛保佑)!”
宁布骂他,“是歇家保佑!”
“舍愣那木吉拉(长命胜利)”牧民欢呼雀跃。
他们并不先顾着自己的肚子,而是拥到?草料上?,扯下一把把草料,用自己的衣服兜住,呼唤羊群来吃草。
等羊吃了草,他们扛着一袋袋五斗重的米面走进?了地窝子,脚步都不再虚浮。当他们吃上?了青稞粥,热的食物在肚子里时,死气从朵甘思部落牧民身上?消失。
他们有说不完的话,捧着碗,舔食着毫无油盐的青稞粥,要宁布再讲一讲歇家的事情,然后看着身后那堆叠在墙边的粮食,发出满足的喟叹。
这?时宁布的阿拉玛说:“海桑,你跟蒙古兄弟走一趟,再转去霍尔(土族)的春巴嬷嬷那里,拿织氆氇的机子。”
“你要好好教一教的,不要急着回来,记得?要用蒙语。”
年轻的海桑在一众期盼下,她背上?了粮食,坐在勒勒车上?驶离这?片草原。
第三天的早晨,她带着织氆氇的机子,出现在一座高?高?的院墙前面,她忐忑之余,霍尔查拍打着门板,贴在门缝边往里喊,“图雅,图雅,你在里面吗?”
院子里有人?应声,“来了,等会儿?。”
姜青禾刚喂完羊,她从后院走过来,腰间缠着碎花的围布,手里拎着木桶来开门。
“这?是海桑,来教能用羊毛织出厚布的,”霍尔查指指旁边的海桑,又拍拍木头架子,“织布的机子。”
姜青禾看向背着袋粮食,有双狭长眼睛,满脸英气的海桑,她面上?浮现温和?的笑意,“海桑,吃了吗?”
霍尔查插嘴,“没呢,赶了大半夜路到?这?的。”
“那先进?来吃点吧。”
屋里徐祯在煮羊奶,沸腾的羊奶抵着炉盖,小小的烤炉里边贴着饼子,有满是糖心的糖饼,也有撒了芝麻的梅干菜饼子。
姜青禾还切了一块风干肉来款待海桑。
海桑双手接过表示感谢,她的话很少,只有提起朵甘思部落时,才眼里闪着光,她的蒙语有点生疏,所以说话并不连贯。
她最?后用藏语说:“…金巴…,哈扎布…”
啃着饼子的霍尔查翻译,“她说感谢你的救助,是天的恩赐…”
姜青禾只觉得?,她该好好学?藏语的,她保证从这?个冬天开始好好学?,哪怕藏语比蒙语要难学?两倍。
现在她只能靠着霍尔查翻译,海桑虽然年轻,不足二十岁,但是织氆氇的手艺很不错。
以前每年冬天,住在冬帐篷里时,阿拉玛会教她织氆氇,虽然只是没有染色的,这?织好的氆氇在来年能裹住腰腹,挡住寒冷。
海桑告诉姜青禾,阿拉玛在藏区还没有逃到?平西草原时,曾经领着氆氇差,给领主织氆氇的。
“额们会拿它来做曲巴、帮垫、鞋帽”海桑拉着老式木棱机,上?羊毛线时跟姜青禾说。
姜青禾有过学?藏语的基础,能听懂曲巴和?帮垫的意思,曲巴是藏袍,帮垫是围裙。
但是关于氆氇的种类,她就听的云里雾里,要霍尔查一个词一个词告诉她。
氆氇这?种藏毛呢,并不是统称叫氆氇,而是根据羊毛取用的不同,分?成五个类别。
“最?好的是协玛氆氇,”海桑比划着,她把手放在自己的咽喉处,又伸手指指自己的后背,“从羊这?两处取的毛,织出来的氆氇是最?好的,额没有见过,但是阿拉玛能摸得?出来。”
还有的是提玛布珠氆氇,这?种是完全采取背部较为纤长的毛发,再是卡夏氆氇、果?日氆氇,以及现在姜青禾学?织的,用着最?差粗毛的青孜氆氇。
这?些织出来的氆氇用途并不相同,像是最?差的青孜氆氇,只能作为地上?的毛毯或是门帘里头的内衬。要想卖给镇上?藏民的话,最?差也得?是果?日氆氇,这?种氆氇还只作为下地劳作时穿的,一般穿的藏袍是提玛布珠氆氇做的。
如果?不懂,胡乱售卖,人?家会以为卖东西的人?看不起他。
姜青禾赶紧记下,她脑子充斥着蒙藏两语交换的声音,手指不停地在写。
自从她买下了铺子后,不是就不管了,而是慎重思考后,卖喜事用品的不换,按照原来的布局。
但是另一边的歇店,专门卖蒙藏两族的东西,实在一点不正规,属于蒙族看了不会进?,藏族还要犹豫的。
她其实关于两族民俗以及用品了解实在太少了,就像不知道氆氇分?成那么多类,她也分?不清蒙古萨满的剪纸含义。
她还不太明白酥油的好坏,牦牛的酥油和?羊酥油是不同的,而且牦牛夏秋两季产的,又跟冬季时的颜色不一样。如果?别人?将?差酥油混在好酥油里卖给她,她根本不会知道。
姜青禾更不太分?得?清,蒙藏两族奶制品的区别,光是藏族的干酪,就有甜酪干、酸酪干、白酪干和?青酪干等等,实在叫人?眼花。
当然她大可以马马虎虎,别人?给她送东西来,她觉得?好就可以收,压根不需要了解那么多。
可是她要真的做好一个歇家,那这?些都是必要的知识储备,可以让她拿到?东西,就明白收不收,哪些卖得?好收哪些,让牧民们知道往哪里去努力。
她愚钝的话,牧民们的生活只会在原地打转,她刻苦钻营,做好自己该做的,在不管什么样的境遇下,她至少能够给牧民指出明朗的方向。
她不要躲在避风的港湾,她应该成为顶梁柱。
所以姜青禾什么都想学?,学?得?多总没有坏处。
她跟海桑学?织氆氇的技法?,织氆氇比织棉布要繁琐,木棱机要比织布机要大,踏的脚蹬子也多,梭子也长,还要分?顾经纬线。按照藏族最?简单的花样来,都得?费不少时间来织,几乎是屁股和?腿都粘在了位置上?。
海桑也不会太难的织法?,她踩动踏板时说:“得?找阿拉玛,她会织很多的布。”
姜青禾并不需要学?会那么多的花样子,她只要学?会如何织,其他交给适合它的人?。
比如她用五天学?会织简单的氆氇后,她送海桑回去前,拿了染好色的羊毛过来,“教给你的阿拉玛织吧,等她织出氆氇来,送到?我?这?来,我?会给她一条两块砖茶的,如果?织的更好,就有更多的砖茶。”
“我?这?里有很多的羊毛你可以带回去,织成卡垫,或者织成氆氇后,做帮典(围布)和?曲巴(藏袍),当然如果?你们能做成藏靴和?帽子更好。”
“如果?你们有其他的东西,也可以送到?我?这?里来。”
海桑惊喜中又不解,“除了皮子和?羊毛,还有氆氇外,额们穷的连帐篷都要没有了。”
她压根不知道,什么东西算是能卖的。
姜青禾指指她腰间挂的木质小盒,透出里头的佛像,“这?种就能卖。”
“你说嘎乌(佛龛)能卖?”海桑很震惊,她抚摸着自己挂在腰间的嘎乌,这?种便携式的佛龛,被?他们视为护身符。
姜青禾点头,“你那木碗也能卖呀。”
藏族的木碗制作很特?别,线条流畅,宽口圆边,不知道用的什么染料,染成了黄褐色且保留木纹。
海桑说它摔到?地上?摔不破,不管多烫的东西倒进?去,也不会烫手,冬天捧着也不觉得?冻手。
“这?也能卖?”海桑拍着自己的胸脯,她仿佛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那她部落好些人?都会做木碗和?雕嘎乌,因为大伙在此之前并不是正经的牧民,而是从领主手下逃出来的。
他们这?些人?在领主那属于才约,叫做终生奴仆,领主并不把他们当人?看,而是称呼他们为“会说话的牲口”,动辄打骂。
所以在一次动乱中,他们就拉着牛羊逃跑了,通过最?高?的雪山,一路向西,才来到?了这?里。
而他们当中,有五六人?之前在领主那做木匠差,磨木碗、雕嘎乌以及各种藏族用品。
当海桑带着羊毛和?粮食回去,将?这?个消息告诉大伙时,那些或许没有向宁布那样对歇家憧憬的藏民,这?时也生出了莫大的敬意。
在迷茫只知温饱的时候,有人?告诉他们,该往哪里去走,才能换来粮食、砖茶和?盐以及所需用品。
在这?个漫长的冬日里,不用只缩在地窝子里,除了吃饱就无所事事,他们有了更大的奔头。
有的捻线,有的围着一台木棱机学?着怎么织布,要求会的木匠再做几台,有的去砍桦木,有的则磨起了木碗,雕起了嘎乌,有事没事就学?念蒙语,他们觉得?这?样以后更好地和?歇家说话。
而这?边姜青禾则铆足了劲要学?藏语,夜里坐在摇椅上?时,她给自己制定了这?个冬天要学?的东西。
首先就是学?藏语,她跟阿拉格巴日长老学?,再等巴图尔回来,还得?学?怎么辨别羊的好坏,养羊的知识,以及风干肉、奶渣、酥油的好坏辨别。
除此之外,她还要继续跟毛姨学?认皮子,现在不止是羊皮,还有牛皮、猪皮,以及野牲皮,甚至包括铲皮子的手艺。
当然在毛姨不收徒的情况下,姜青禾学?这?些手艺坚持给钱给东西。
杂七杂八要学?的记了一大堆,反正这?个冬天不会清闲,她得?充实自己,才不至于脑袋空空。
她这?会儿?忙的时候,徐祯也没有歇着,在之前姜青禾学?氆氇的时候,他夜里对着老式木棱机上?摸下瞅。发现这?个木棱机除了比织布机要大以外,综片有八片,踏板有四个,所以两根经线穿过一次纬线时候,才能织出斜纹的布。
这?种四踏板的织机远比织布机两个踏板的要复杂,结构更精巧,所以徐祯是逐步拆解记在纸上?,准备自己仿做一台。
他现在已经找到?了当木匠的乐趣,不再满足于日渐熟练到?闭着眼都能上?工的织布机制作,他要学?习做新?的各种机器。
当姜青禾举着油灯穿过木工房时,深夜里还响着吱嘎吱嘎锯木头的声音。
“还不睡?”姜青禾走进?屋里,将?油灯搁在桌子上?时问。
徐祯停了自己手上?的动作,他解下围布,将?锯末倒在一旁,“再等会儿?,苗苗你来。”
“你上?回不是说种草又种树,自己从河里一桶桶提水太麻烦又累人?,所以我?准备做个运水车”,徐祯拉过她的手,揽着她的腰让她坐下。
把自己想了好久的图纸放在油灯下,拉了凳子过来给姜青禾介绍,“这?种一节一节的木板,叫做龙骨水车,南边那水量大,要灌溉田地,得?要脚踩。我?这?个做的手摇就成,把它装在河里,手转着把手,那水就能自己从河里提上?来。”
“再流到?下头那个运水车这?里,”徐祯点点这?个运水车,姜青禾拿起纸对着油灯细细看了会儿?。
一个长而椭圆的桶,上?头的盖板可以拿下来,桶靠近底部有个小口可以放水,两边是车轱辘,前面有套牛马的竿子。
徐祯说:“只要运水车造的足够大,就能运够三四亩地的水量,再放水倒进?花洒里,或是桶里,浇水应当要快不少。”
这?是徐祯暂时能想出来较为省力的办法?,至于啥自来水管道运输又或是其他喷淋的办法?,在没有足够多水源和?竹子的情况下,他也没有办法?保证。
当然如果?他能学?到?更多技术的话,估计就能找出其他的灵感,对此进?行改正。
而这?个办法?,是在当下情况,能做出最?好的解决办法?,比让骡子一次次来拉水,人?得?一桶桶将?水舀起倒进?桶里的方法?,要好太多。
姜青禾搂着徐祯的腰,亲了他一口,“木木,你真好。”
徐祯还没来得?及欣喜,她就说:“记得?多做几辆哦。”
“我?还得?先给车加固棚子呢,”徐祯收起图纸时说,之前这?车只是简单的做了个棚子,制作粗糙,防风效果?不好。
他自己的话在前面驾车也就凑合着用了,但是之后姜青禾用得?多,她得?往返牧民冬窝子和?家之间来回。
所以一大早徐祯开始上?木板,给车座两边加防风的屏障,顶板加宽延伸出去,车座椅重新?调整,先用皮子加羊毛包一层,再上?羊皮,前面也竖了一半挡风板。
大大小小包括车轮子都做了相应的改造,更适合行走在草原那大道上?,行进?速度更快更舒适。
至少姜青禾自己独自驾着行走在草原上?,不再像之前那样被?冻得?手脚麻木。
进?入冬天以后,冬窝子前面的河流开始结冰,对岸森林的动物蛰伏猫冬,牧民们也窝在屋里,他们跟着都兰学?方言。
学?的实在累了,看见姜青禾都有点怨念,而姜青禾又何尝不是,只要来到?这?,全天充斥在藏语的环境里。
除了长老以外,但凡会藏语的都只对她说藏语,不说蒙语,还好她有学?过藏语,不至于在拼读的时候舌头不知道摆哪里。
全天痛苦的学?习语言中,她连做梦都快扭曲到?变成藏语那奇形怪状的符号了。
索性十来天后,她学?会了藏语的日常用语,至于其他的,估计要再给她两三个月的时候才能熟练。
但是天气实在是冷,马骡子在不停歇地赶车,都开始打喷嚏了,所以在学?了小半个月的藏语后,明天暂时不来了。
之后的她会询问王盛。
这?天晚上?她住在了冬窝子里,等待吃饭的时候,长老还会时不时拿着东西问她。
比如现在他要拿着一口小锅,去炸他的蒙古馃子,还要双手举起问她,“图雅,这?个怎么说?”
“哇麻,”姜青禾看了眼,随口答道。
乌丹阿妈捧着盛满酥油渣的罐子走过,兴致勃勃问,“这?呢这?呢?”
“阿妈,这?是曲拉。”
霍尔查也拿着皮子跑来问,兴冲冲地问,“图雅,这?是什么?”
姜青禾指指他,大笑着说:“你嘛,你是业什匠。”
业什匠是光棍汉的意思,霍尔查胀红了脸,他嚷道:“啊啊,坏图雅!”
他在笑声里用蹩脚的方言骂她,“你不要由嘴胡拉,你这?样是编舌猴,会叫额,伤脸墩沟子的!”
姜青禾震惊,姜青禾大喊,“都兰,你都教了啥!你给我?过来,我?绝对不打你。”
都兰抱着头在屋子乱蹿,她边跑边哈哈大笑,“他自个学?的,额可没教。”
屋里充斥着欢笑声,还有霍尔查的愤愤不平,“图雅,你要给额说媒阿!”
姜青禾摊手,表示她办不到?啊。
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沉寂许久没有办过婚嫁喜事的春山湾,在今年入冬时,喜事接二连三出现。
按湾里人?的说法?,日子好过后,也不勒裤腰,该大办几场,一起沾沾喜事,热闹热闹。
第132章 一同高兴
关于春山湾有多久没有大办过婚事?, 收拾菜蔬的赵大娘说:“哈?俺嫁到这里四十来年,哪办过啥,连个红头囍字也没见过一个。”
“你说这事?啊,”枣花婶凑过来一起嘀咕, “办啥呐, 俺们以前就是驴子?牵了人走?来, 抄花子?过年,瞎凑合,卷了床铺盖过日子呗。”
“眼下算是酵头儿压巴罗——发起来了。”
这句话得到了在场大家的一致赞同。
毕竟之前春山湾还真没咋办过喜事?,兜里穷得连钱也没有,请人吃饭还要费油费盐的, 自然就悄摸地过了礼,过了日子?再往外头宣扬。就连之前请姜青禾在婚前陪同讲理的, 那也是外嫁出去, 没在湾里办过席。
而这一次办起喜事?的, 是外出收粮的二牛, 他娶了下湾村一户人家的女儿。
二牛请了之前走?村办亲事?的这伙人, 来给他操办婚宴,还特地拿着用红纸包好的喜糖, 过来谢姜青禾。
他笑容很憨气, 说话却朴实, “俺能成家, 还得多亏姐你拉拔俺。”
“这不都你自己风里来水里去, 旱路一条条走?出来的,”姜青禾可担不起这声谢。
二牛说得认真, “话是这个理,可要不是姐你跟东家说, 叫俺进他的六陈铺待上一段日子?,俺哪能琢磨的清里头收粮的门道。”
他能在外头收粮,把这份活计扛起来,也是在六陈铺待了段日子?,学了点本事?后才有点门路的。
粮铺镇上人又管它?叫六陈铺子?,在粮食这行当打转的人,没有不熟这六陈的,也就是小麦、大麦、谷子?、大豆、小豆、芝麻。
这行当里头有句话,叫做市场兴衰,六陈主宰,六陈当中?,在这地又以小麦为主。
在进六陈铺子?之前,二牛还以为拉着驴车,卷着麻袋,背上升斗,到处转村收粮食就成。
但哪是这么?容易的,收粮要看农时?,小麦刚长好那时?候价格一定是最高的,铺子?和粮行都不收,压着等?价格到最低才收。
下乡收粮就得赶着这时?候才成,夏秋粮食多,粮价就低,冬春买粮的人多,粮价就涨。
二牛还跟姜青禾说:“俺在六陈铺子?待了,他们那有些坑人的手段都不稀得说。他们那斗分店斗和门斗,店斗实则一斗一升,门斗九升。”
“那收粮时?叫啥,跑马趟子?靠山斛,收九进十一,亏心得要死,俺是学了点看粮的本事?,可也真待不下去。”
姜青禾听的脑瓜子?嗡嗡,就知道这群商人奸得要命,她叹口?气,估摸着下一年收粮又得转换人买卖了。
二牛愤愤地说完,看到自己手上提的喜糖,转脸又堆上了笑,“明?儿俺的好日子?,姐你记得来哈,叫上俺姐夫,还有那啥,叫蔓蔓明?儿个给俺媳妇当压轿娃成不?”
“啥,这里压轿娃不是得男娃,”姜青禾有点惊讶,在这个劳动力稀缺的朝代里,人们当然也更爱男的。
在成亲时?,新?娘的婚轿或者婚车里,必定要有个男娃,这叫压交生男,早生贵子?。
外头这个风气是很盛的,不过春山湾有个女土长,关于重男轻女的事?上肯定比外头要好很多,但是年纪大的私底下估摸着想要个男娃。
“害,俺不管那些,男的女的都一样?,土长不还是女的,俺就稀罕你家蔓蔓那活泛劲,做梦都个那样?的女娃,姐说好了啊,明?天一早来接她啊,”二牛说完赶紧走?了。
这件事?姜青禾当然得询问蔓蔓的主意,蔓蔓下了学坐凳子?上吃点心,她立即点头,“我?去,多好玩啊,我?还没当过压轿娃呢。”
当时?应得好好的,结果?半夜姜青禾叫她起来,蔓蔓打着哈欠说:“小孩反悔成不成,不算装花鬼(不诚实)。”
“没得反悔,”姜青禾把她抱起来,胳膊塞进红色的棉袄里,徐祯给她洗脸。
当蔓蔓彻底清醒过来时?,她坐在一辆大车里,对面是穿着红袄子?,盖着红盖头的新?娘,还有一个笑得很和气的婆婆。
王老太逗她,“怎么?叫你这个小娃来做压轿娃?”
“二牛叔叔说我?好看啊,”蔓蔓将脸凑过去说,“他说要生娃的话,得是白皮亮肉、重眼皮儿,圆花大眼,脸洼好看,这些我?都有啊,可不就选我?做压轿娃了。”
王老太大乐,“可你晓得啥是生娃不?”
“我?当然晓得的,”蔓蔓端坐了身子?,“生娃是从娘肚子?里头出来的嘛,啥河里捞伢伢子?都是哄小孩玩的。”
这下不止王老太笑了,连原本搅着手紧张的新?娘子?也忍不住乐了,在红盖头底下问,“那你晓得俺到时?候生男娃还是女娃呀?”
蔓蔓支着脸,她说:“肚子?想生啥娃就啥娃呀,问我?,我?就说生对对娃喽,我?们童学小六家的两个妹妹,就是对对娃,长的一样?,特别好玩。”
听了她话的王老太倒吸口?气,她本来是不愿意女儿嫁到这山洼子?里头的,任凭外头说这里已经有点起色了,可这话不过就是哄鬼的,她是不信的,只拗不过自家女儿。
可这会儿她忙问,“你还上学?”
“昂,我?上学呐,小孩子?哪有不上学的呀,”蔓蔓歪着头看情绪激动的婆婆。
“嚯,”王老太拍着自己的胸脯,她贴近蔓蔓问,“你识字不?”
蔓蔓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讨厌识字,可她还是老实地回,“认得几个啊,只有几个哦,我?们现在学到竹荷梅柳瓜姜蔔菜,狄草花棕牛羊犬马了。”
她上面念的当然不会写,也认不清,只是周先生念了好多天,她记会了而已。
但这可把王老太给惊住了,要知道她家那个大孙七岁了,顺口?溜也念不会一句,哪像对面小娃那样?,一开口?就是一连串她听也听不懂的话。
这让她这个自诩下湾村日子?富足的王老太,受了不小的惊吓,连话都不大想说了。
索性?这时?已经到了春山湾,王老太以为肯定也就是最多鼓匠吹一吹,放个炮仗。
没想到一落地踩在了大红毡上,鼓匠吹吹打打,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两道旁边的人穿着齐整,那衣裳都翠得很,还特别热切,那声音喊的都要把人耳朵给喊聋了。
这地还不是黄土路,是平坦的砖块大道,那进来的院墙上贴了大红花,连那树上都栓了红结子?,又有师婆给打煞,可叫这个老太开了眼。
进了新?屋院子?,那门上还挂了红灯笼,贴了红对联,上头写的字那叫个有劲,可惜王老太也识不得几个字。
屋子?扫的干净,各处挂了红,那新?屋更是敞亮,炕上的高粱篾新?做的,摆着炕柜,有新?被褥,还是絮棉的。
晌午那顿饭,有丸子?有肉片,土豆烧鸡、烫面饼子?、羊杂汤,都叫王老太啧啧称奇,这哪是进了山洼子?,这明?明?就是跌进了福窝里。
她哪能想得到,这些全是湾里妇人汉子?来帮忙的,有的自觉扫了沾满黄土的地,有的则拿着浆糊领着现剪的红纸去贴墙,有的爬到了大榆树上,几个一起合力挂上红结子?。
力求不丢面,让人进到春山湾来,到处都是喜气洋洋的。
往常办喜事?,到了夜里闹洞房他们都回了,这次可没有,全都堵在二牛家院子?里,踮起脚看掰催妆。
二牛和新?娘子?拿着鱼形的大长馍,一人握一头,娃娃们兴冲冲地喊:“掰,掰!”
女人们喊“红枣”,男人们喊“核桃”。
这鱼形大长馍里头装着红枣跟核桃,掰出红枣生女儿,掰出核桃生儿子?。
二牛掰出了红枣,他乐得呲牙大笑,“明?年俺就有闺女抱了,肯定是白皮亮肉的。”
“咦——”众人嗤笑他,就他黑的跟块炭一样?,还白皮亮肉,那闺女随了他的吊梢眼,得躲着哭喽。
大伙哄笑,又围着他们闹洞房,早前也没有闹过,全靠宋大花跟别的村学了点,让他们做鸽子?衔柴就成了。
用纸卷着烟,卷成两根根长长的卷,两人各衔一端,给二牛那根点上火,要他凑过去把新?娘子?那根给点上。
火点上时?,大伙就欢呼,“二牛家又多了根香火哟——”
来欢迎新?娘子?成为春山湾的一份子?。
大冷天的,这处却热闹,又是喝酒猜拳的,大伙都拉着土长喝新?酿出来的地瓜酒,搞得土长喝了上头上脸。
出来拉着姜青禾说:“能见到湾里能这么?热闹,俺也算值了,俺至少比俺爹出息点。”
“这才哪到哪啊”,姜青禾也浑身酒气,她闻着自己的衣裳,差点要吐出来,扇了扇自己身上的酒味,吹了冷风头才清醒点。
跟土长走?在深夜的春山湾里,只有朦胧的月色,些微火光,姜青禾打了个酒嗝说:“都说湾里日子?好了,啥也都好了,其实这才到哪啊。”
“我?以前住的地方,夜里到哪都亮堂堂的,路的两边不是树就是花,还有公园,土长你知道啥是公园不?”
姜青禾真的喝醉了,她都开始拉着土长回顾往昔了,那些她努力想忘,但是一直没有忘记的远方,她遥远的故乡。
土长扶着棵树干呕,她摆摆手,“啥公园,俺只听过公田。”
“你看你,这都不知道,公园就是有椅子?,有花有树的地方,”姜青禾酒气上涌,她摸着烧红的脸继续说:“有好多健身的设施,大爷会在树上倒挂,夏天夜里就坐在那椅子?上乘凉。”
“好热闹,有好多人会来摆摊卖吃的,土长你吃过冰奶茶、凉粉、炸串、小龙虾、烧烤吗?”
土长愣了下,又是一阵干呕,她拍着自己的胸口?,“俺只吃过奶茶,酿皮子?,啥串不串的,瞎了的龙是不能吃的,又烧又烤,那是嘛玩意阿。”
姜青禾抹着自己的眼睛笑,“你看你不懂了吧。”
“等?啥时?候日子?过成那样?,就是真的好了。”
土长吐完清醒多了,她拍拍姜青禾的肩膀,声音干哑地说:“想以前的家了是吧?”
“有点想,”姜青禾吸了吸鼻子?,其实是很想,平时?她太忙了,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知识,藏语、皮子?,零零散散的东西。
忙的让她压根没有时?间去想。
可这会儿喝了不少酒,一喝酒上了头,平时?那些不想的事?情全都涌了上来。
她发现她其实还是忘不了故乡的。
去年的时?候她怀念现代便利的生活,医疗条件,出行方便、发达的互联网,怀念那些小却忽视不掉的,比如柔软的纸巾,干净的厕所、轻薄却暖和的被子?等?等?。
可今年她站在这片土地上,喝了酒,吹着冷风,听着耳边那些热闹的声音,她发现她开始怀念的笼统,她怀念的是整个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也许到了很久以后,她连公园也想不起来,不再说我?,而是彻底入乡随俗,可能她现在怀念的故乡,以后也会变得模糊。
姜青禾很久没有跟人说过她生活过的地方,她很少会说起南方,毕竟她跟人说的那些都是编造出来的。
可今晚走?在这条大路上,她难得提起了之前,当然她的脑子?并没有被酒冲昏,啥话都往外抖。
她只是说:“吃饱穿暖在我?们那都能做到,那里纸也便宜,书很多,大家或多或少都识得字,讲起话来也很客气。”
“小娃不管男孩女孩是一定要上学的,三周以上的就能上童学了,到了六七岁得识字,从会写自己的名字开始,再去上社学,有小的社学,就学简单一点的,再到大社学里,也要科举的,好难的…”
“土长你说,这里以后会这样?吗?”姜青禾蹲在路边,她望着童学的方向问。
她只是想起了,再穷不能穷教育的话。
酒真是个害人的东西,那些埋藏在心底的事?情,会不自觉地浮现在心头。
从童学办起至今,她刻意忽略掉的,背着柴火在童学旁张望的孩子?,吃了晚饭才能玩一会儿秋千,却欢呼大笑的孩子?,以及那些从童学路过艳羡的目光。
其实她也没有忘记过的。
如果?她更有钱的话,一定要童学减免费用,收取更少的口?粮。
土长嘴里全是酒气,她打着哈欠,“你也喝醉了。”
在姜青禾以为土长要说她讲胡话时?,土长却说:“咋不会呢,等?俺们叫他们爹娘有了钱,都送娃上学,各个去考科举。”
“这会呢,就啥也甭想了,各回各家,你去找徐祯,叫他送你回去,洗洗睡吧。”
姜青禾还是蹲在那,老实应道:“噢。”
其实她腿麻了,走?路也走?不动道了,只能等?徐祯来接她。
趴在徐祯背上的时?候她说:“你明?天跟我?说声,我?上次去看你前,答应蔓蔓说要在童学放牛皮灯影子?的。”
“我?想请湾里的孩子?一起看。”
“徐祯,你说好不?”
徐祯稳稳地背着她,虽然不知道她突如其来的想法,但还是很爽快地应下:“好啊,都一起看。”
第二天徐祯就凑到还没睡醒的姜青禾面前,给她梳头发时?问,“你还记得你昨天说了啥不?”
姜青禾脑子?疼得很,她抓了把头发,抹着脸呆呆地回:“我?说了啥?我?发酒疯了?”
“你说请影子?匠来湾里,给所有孩子?放牛皮灯影子?。”
“这事?阿,害,”姜青禾松了松肩膀,“前段时?间就琢磨了,一直忙着,都给忙忘了。昨天吃了一顿酒倒是想起来了。”
“等?会儿去,下午回,晚上正好放,白天也能放灯影子?,那叫啥?热影子?戏是吧。”
姜青禾这会儿脑子?倒是清醒了点,也不管这会儿年不年,节不节的,她就要请孩子?看一场灯影子?戏。
至于为啥?
再过几天到腊月时?,大家忙着过年,童学也要放假了,到时?候里面秋千架以及其他种种,全都得裹上草席,盖上板,封闭起来以免被冻坏。
所以她才打算,在童学放假前,这一年结束前,放几场热热闹闹的影子?戏,在愉快中?结束。
她希望大娃小娃一同高兴一场。
第133章 瑞雪兆丰年
来童学看牛皮灯影子这个消息一出, 对刚沉浸在昨天热闹劲里的人们来说,又是不小的震动。
尤其是小娃,早早的开始磨他娘,赶紧停了手里头的活, 快些?去占个座, 再晚点就瞅不着了。
这通往童学的路上, 大人在后头扛着板凳跟着,小娃则手拉手跑到前边,生怕占不到前头的座。
他们跑得?飞快,大人则慢悠悠走着,自打童学建好就很少往这边走的陈婆子问?, “这咋也铺了路哩,俺记得?以前这有个大窟窿的, 路一点都不好走。”
“婶啊, 这都多早前的事?了, 好些?日?子没来过了吧, ”年轻的妇人笑?道, “早早就铺了,俺和俺男人还来帮过忙嘞, 要俺说, 还是这砖路走得?稳当, 也不怕小娃在路上摔绊喽。”
“那这咋还围了篱笆栏子, 这块地界要做啥, 种树啊?”有个汉子指着前边一排竖起来的木栅栏,二丈摸不着头脑, 围起来后面?又没啥宝贝,空的连棵草的影子也见不着。
家里有娃在童学的虎子娘往前走了几步, 指着两边的空地,语气嘚瑟,“不晓得?了吧,这两道旁说是开春就让小娃种树,左前头那块说是要种花,右头那么老大一块,让小娃自己种菜,种瓜果。”
“这俺晓得?,”李老太冲上前头说,“土长来找过俺家老头,说以后让他和老三头管这片菜地,种油菜、甜菜,南瓜、丝瓜、刀豆,老多的菜种了,说是要把这空的地全给整上菜。”
“娘嘞,这童学就那几个娃,能?吃的了这多菜,俺才不信嘞,到时候还不是糟蹋了东西,”水根媳妇撇撇嘴,小声?嘀咕。
别人懒得?搭理她,有知道内情?的在那笑?,这菜地整了哪是为了这十五个娃的,只是他没说,反正土长自个儿会说的。
等进了童学里头,大伙又唬了一跳,长廊下挂了一排的纸,走进去一瞧,还不是啥鬼画符,是正儿八经的大字。
“天爷,这谁写的啊,齐婶,毛杏,总不会是你们两个写的吧,”妇人喊住这两人,扯着在童学烧饭的齐婶子胳膊,拽着她到那纸边来,点着上头的字让她瞅。
“少抬举俺个老婆子哩,俺能?写啥大字,连自个儿名字都不识一个的,”齐婶指指那大字,“这是虎子写的,俺瞧着他一笔一划落下的,写的他名字嘛,这陈,这虎。”
“哎呦娘嘞不得?了,俺家祖坟冒青烟了,祖宗保佑啊,”虎子娘挤开边上围着的一堆人,以她壮硕的身?子横扫两旁,捧着那张纸如获至宝。
嘚瑟之余又不免挤兑其他家的,“叫你们不要舍不得?这几个钱和那些?粮食,你们非不听,这会儿好了,等俺家小子出息了,在镇上能?糊口饭吃,说不定还能?当个官身?子。你们不送娃来,是想叫他以后在地里刨食阿。”
“尤其是三婶你,别觉着家里女娃多,女娃家家识字,门楣就比其他家高去了,要不是俺家娃少,俺指定全都给送来。”
这话说的其他家妇人脸青一阵红一阵,大冷天的脸还热烫着,有的嘴硬道:“胡乱画了几笔,瞅你高兴个啥劲。”
也有的懊丧,“明年,等明年俺说啥也得?把娃给送来,说不定俺家这两个也是能?成才的料呢。”
不过有些?嘴硬的,在瞧到另一旁的画时,也没那么硬气了,字还能?说不认识,可画却不能?不识的,那山峦和河流、树木,画的有模有样得?很。
看着自己只会舔鼻涕、啃指甲的埋汰娃,这下倒是真心动了。
眼下天没黑,屋里影子匠正在捯饬他的旧皮箱,童学里到处是娃的欢呼和吵闹,大人们在童学里来回转悠,力图每一个缝都掰开了瞧。
土长拿了锣鼓过来,敲了三下,她一手拎着锣鼓,一手指开了锁的楼梯处,“看戏前先上二楼,俺有事?想跟你们说道番,小娃就搁楼下玩吧。”
童学是有二楼的,当初一早建的时候就留出来了,只是娃少,二楼也空置着没用,积了不少黄毛风时钻进来的沙子。
大伙凑合着搬了板凳坐在那,不明白?土长想说啥。
“家里没娃的听一嘴就算了,家里有娃的好好听,”土长从后面?走过来,她背着手面?向众人,“今儿个除了来童学看戏以外,也是想跟你们扯点闲传。”
“这童学办了有三四来月了,有娃在这里上的也明白?,娃一天天做了啥,吃的中?不中?,身?上暖不暖,这些?说了还不如明儿个你们自己见着。”
土长往旁边走了几步,她指指下头那片地,“你们走来也瞅见了,至于下头那片地是做啥的,就是种菜的。”
“有人心里肯定就要嘀咕了,那么老大一块地,种的菜够几十人吃都成了,做啥要费那么大劲。”
“那俺告诉你,不止种那么几亩地的菜,明年开春,俺还要另开三亩地请人种小麦和一亩地的水稻、两亩地的豆子,一亩地的红苕和土豆。”
土长声?音并不大,下头听到的人却觉得?似雷打在耳边,纷纷转过头用眼神对视,有点不太相?信这话里透出来的意思。
“做啥要开这么多地种那么老些?粮食,俺哪不晓得?你们,粮食是命根子,娃是葫芦藤上吊大的,咋长都成,只要不死。”
“你们见着自家娃生了病,只有打摆子、跑肚子、出福花时才着慌,平常受了伤熟脓不管,起骚(长癣)的厉害也不管,夏天出颗颗(斑疹)、热漆子(疹子),任凭娃痒的挠出血花也不管。”
土长的语气由平静转为斥责,她想起自己当土长的十来年来,每一年都有好些?娃夭折,她昨儿个听了姜青禾的话,大半夜没睡,反反复复想起。
她看着底下低着头的一群人,也知道他们心里在想啥,谁家养娃养的那么草细。
“俺们以前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不也好好活到了这会儿,身?子骨健朗的,那时哪有郎中?,更甭提啥童学了,土长你这话说的,”水根媳妇大声?地反驳。
“俺呸,你不跳出来,俺都不想揭你的短,想想你自家的三小子,做了柳拐子(瘸腿)是谁的过错,闭上你的嘴。”
土长呸了声?,把水根媳妇堵的讪讪坐下后,接着说:“知道你们娃多操毛,又是底窝子人多。一家三四个娃,全都上童学后,光是一个月就得?出七八个钱,七八斤口粮。”
“所以俺开了地的意思就在这,娃少的,一两个不要钱,你把娃送来上童学,这口粮从地里出。娃多的,一家超过三个的,你们家来地里帮忙,这工钱就不另付给你们了,只要把这几亩地的口粮管好就成。”
土长在大家要开口说话时,伸手压了压,语气严肃,“甭急,俺晓得?自个在说啥,俺昨儿个听了一句话,觉得?再没有比这句话更对的理了。”
“这句话叫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后头那句你们也晓得?,啥是教?育,俺昨儿个琢磨了一宿,”土长没说瞎话,她夜里想了好久,到底啥是教?育。
“教?是啥,俺们这不是有句话,跟上好人学好人,跟上师公子跳大神,跟谁就学啥样,这是教?。”
“娃跟着你们自己,你们觉得?能?学个啥名堂出来不,是学着咋打猪草、刨地,这些?他们啥时候学都不为过。”
“可要是送到童学里来,能?跟着周先生识字,女娃能?跟着观梅学点刺绣的本事?,有毛杏管着,男娃不再那么闹腾,啥下河上山,偷鸡摸狗的。”
土长看着认真听的众人,停顿了会儿才继续说:“育是啥,俺们都说养育养育,把娃从刚生下来的毛娃子拉扯长大,都盼着他们成为条梢子(人才),而不是柳儿匠(小偷)、油皮、达浪鬼(混混)。”
“那就得?教?,得?培育,娃才能?有出息,他们就是你地里的粮食,你种亩麦子不先翻地晒垡冬天浇透水,春耕下种漾肥除草,它能?长好不?娃也是这样,你啥也不做,就指望他长得?好,不给你出秕谷,你就偷着乐吧。”
土长看了眼窗户透出的天色,她也没啥好说的,“俺的话就说到这,自己回去,各家好好商量。明儿个停一天的活到童学里来,看看在这的十五个娃过的是啥日?子,再想想,要不要把自家娃送过来。”
“你要真不想送,也成,以后其他娃出息了,你也别赖俺,下去吧,青禾你留一下。”
趁着各家说话拿板凳下楼的功夫,土长叫住了姜青禾,跟她一道出来走到后面?的走廊上。
说实话姜青禾心里不可谓不震惊,她其实早就想起了昨天夜里说的话。可她对于童学的安排,所有美好的期愿,都在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可以说出来。
没想到土长站出来了,还做了这么大的举措。
“想啥呢,俺昨儿个是喝醉了,可俺脑子又不糊涂,”土长靠在外头的围栏上,吹着来自春山的冷风,她这会儿语气中?带着笑?,“俺觉得?你那番话说得?很好,啥叫日?子过的好,吃饱穿暖,人民富足。”
“富足是啥,娃有学上,知礼懂礼,谷粮满仓,人都懂那个耻辱…,那句话咋说的来着,”土长转过头问?她。
姜青禾回道:“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土长反正半点听不懂,“就是这个啥和啥,俺琢磨了大半夜,最后想出了这个法子来,有啥不好的再商讨商讨。”
“昨儿个晚上也没和你说,俺们人这一辈子不容易,离了故土,难得?能?回去,你甭难受,这里也是你的家,”土长拍拍她的肩膀。
“这小半年来辛苦你了,明明有些?该是俺做的,说实话要不是你,这会大伙还在搓麻、撕筋赚几个钱糊口,你有多辛苦,俺都瞧在眼里,俺都晓得?。”
姜青禾用手挡着吹来的冷风,她眼里扎进了风,有点疼,“咋突然说这话了。”
“怕俺不说,旁人又不知道说了没,毕竟湾里人小心思也多,跟草场上的牧民没法比的,”土长说的真是实话,从她想让大伙把娃送童学来做的事?,磨的嘴皮子就知道了。
而她所知道的,要是姜青禾想让牧民把娃送进类似的童学,估计都没啥人反对,压根不用那么费心费力。
“我的户籍在这,那我肯定是湾里人,至于旁的,我当然盼着湾里大伙过得?好,不然只有我一个人日?子过得?像样,大伙不都寻我碴头了,” 姜青禾开玩笑?地说。
“你啊你,”土长笑?着摇了摇头,又说起了旁的,“你上回说的那种草法子俺觉得?成,已经让人把荒地和边陇地都给记下来了,就是得?等明年开春了。”
“一步步打算嘛,”姜青禾跟她并肩走下楼,土长又说,“明儿个就得?靠你自个儿了,想想下一年孩子全收进来该怎么安排,到时候也跟大伙交代?声?,心里有个数。”
姜青禾点点头,虽然这件事?在她意料之外,关于下一年童学安排,该准备的东西她已经想的差不多了。
到了楼下,吵嚷声?几乎要掀破房顶,大冷的天,一群娃还在外头院子里疯跑,嘻嘻哈哈的。他们的爹娘则三五成群站在一处,唾沫横飞,在谈论要不要把娃送来。
有的哪怕土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还是舍不得?一个现成的劳动力。
外头热火朝天,屋里影子匠已经开始搭台,小娃们三三两两围在旁边看,满眼都是期待。
“伯伯,能?看了不?”
“唱啥呀?”
“哇,它动了动了,二妮你快来瞅一眼哎。”
“俺来了,俺来了…”
影子匠被这一群小娃围着,满脸都是笑?容,说话也和气,“快喽快喽,不要急,要等黑达麻糊时,这灯照着你们才能?瞅见哇。”
“等这日?头下去的功夫,俺给你们耍段肘猴子吧。”
小娃很惊喜,哇哇叫着,赶紧跑去让还在外头玩的都进来。蔓蔓则趴在桌子边,仰着头问?,“伯伯,啥是肘猴子阿,真的有猴子不?我咋没听见它叫唤嘞。”
影子匠笑?出声?,“不是真猴子,俺们这哪有啥猴子,是木偶戏,俺们叫它是肘猴子。”
“俺们管把举起来叫肘嘛,你看这木偶就得?肘一肘才活得?起来,”影子匠拿出一只木偶,头跟拳头的大小一样,脸白?的,长着一张人的脸,梳起辫子,穿着绣花衣裳。
影子匠一提那线,木偶就搁楞搁楞地往前走,让摆手摆手,让摇头摇头,随着锵锵锵的声?音,木偶还会转手上的扇子,发出浑厚的唱腔。
让娃迷了眼,张大嘴,声?音都发不出来,只会胡乱摆动手指。
唱了一段后,影子匠收起绳线,笑?道:“这就是肘猴子,俺们还有段顺口溜,叫做簇簇人群看出神,登台傀儡似活人;长笛锣鼓紧又密,抬头东方天已明。”
“老头子今儿个准备的不多,锣鼓啥也没有,等来日?你们还请俺时,俺多叫几个人,给大家伙来一顿,这会儿天黑了,先看牛皮灯影子,中?不?”
“中?!”大伙异口同声?。
也许很久以后,都还有人记得?这个夜晚,全挤在小小的屋子里,外头刮着大风,屋里闪着烛火。
烛火映衬着用宣纸糊起来的亮子,照出那些?活灵活现的牛皮小人,一举一动都映在纸上,随着唱腔变换动作。
让人着了迷,一直到深夜,都舍不得?离去,路上还在谈论刚才的牛皮灯影子。
回家躺到了炕上,仍咂摸回味着哩,不过很快蒙了头睡去,明天得?早起去童学。
蔓蔓更是兴奋地睡不着,她都快把看牛皮灯影子的事?给忘记了,娘真的没骗她。
“明天还有的看吗?”蔓蔓趴在床上问?。
“没有了哦,等过年前边,爹娘带你去镇上逛庙会,躺进去睡觉,”姜青禾掀起被角,“明天有婆姨叔公来看你们上学哩。”
蔓蔓这会儿想再说点啥,最终老实爬进了被子里,睡觉睡觉。
等她睡着了,姜青禾出去写下一年的童学规划,徐祯坐在她旁边,陪着她一起点灯熬油。
他拿着一叠纸上下翻看,时不时感慨一句,“苗苗,你瞅蔓蔓这字写的,这个天字写的多有风骨啊。”
姜青禾早就瞅过了,她对此不可置否,那一团团压根连字的整体都瞧不出。
“画的也很好嘛,都给它用木框裱起来,等蔓蔓有了自己的房间,全部挂在墙上,”徐祯一张张欣赏着,那糊成一团的黑,他也觉得?很有意境。
“苗苗,你那本蔓蔓日?记在哪,让我也写点,”徐祯挨着她的脸,“在哪,在哪,先给我瞅瞅。”
姜青禾好想发飙,她掐了一把徐祯的脸,“在那个柜子里,别再来打扰我,晚上都写不完了!”
徐祯噢了声?,跑过去拿了姜青禾一直在写的蔓蔓日?记。从今年春天开始的,哪怕很忙的时候,她坐下来也都会记一两句。所以这个本子的纸页不再贴合,需要用绳子绑住,才不至于四处散开。
当姜青禾在纸上奋笔疾书,偶尔想不出来咬着笔头在挠头时,徐祯就坐在她边上,对着灯光一页页翻看。
前面?模糊记录着蔓蔓出生到蹒跚学步,后面?则从刚穿越时的懂事?,一直记录到现在。
他心里满是感触,看见上头写着,记尿床一次,以后等娃长大了,一定要念给她听,又忍不住笑?了。
等姜青禾终于写完后,她扭过头去看徐祯写的,“你瞅瞅你,老是拍马屁,你要实事?求是,她的字怎么就能?跟我媲美了?你重新写!”
徐祯死不悔改,他收起本子放回去,推着姜青禾的背往前,“走走走,睡觉去。”
“明天改”
“明天是哪一天,”徐祯装听不懂,挨了姜青禾一掌。
等两人折腾完睡下,远方都有了亮光,湾里好些?人家已经点起了灯,烧火熬猪食,喂鸡喂鸭,换下沾满味道的衣裳,候在童学门口等着。
她们当然得?早点瞅瞅,这个童学到底教?的有没有那么好,吃的是什么东西。
这齐刷刷的蹲在两侧,把打着哈欠来送蔓蔓上学的姜青禾给惊了下,瞬间就不困了。
“婶你们咋不进去呢,”姜青禾不解地问?。
“害,俺们这不等着人过来嘛,走走走,禾啊婶跟你一起走,都进去瞅瞅,”枣花婶走过来揽着她的胳膊。
一家就算只来了一个,可全聚在门口也太挤了,大伙各自找了个最佳的位置观赏着。
比如后院的窗户边,屋里最后面?,又或者是贴着墙边,反正挤挤挨挨的。
可屋里小娃完全不怕,尤其是蔓蔓还挨个打招呼,趴在窗户边问?后院那些?婶姨冷不冷,知道她们不冷后,才开始自己去玩。
这个时候正是小娃很兴奋的时候,进来就相?互抱在一起,把自己的东西放进旁边的柜子里。
然后解下自己的手套,两只手抱起自己的凳子放到火盆旁,安安静静坐在这烤火。
也有的会喊,“毛杏姨姨,热水好了不,俺想喝一碗水,烫的俺会呼呼的。”
“大胖,你要跟毛姨说麻烦了,要说谢过,”旁边用火钳子往里头夹木头的小芽说。
蔓蔓补充,“这叫做识礼数。”
大胖连连点头,“俺忘了,姨姨麻烦你帮俺倒一碗热水。”
这一出可把外头那些?婆姨给艳羡的,有个妇人说:“你看小芽,俺之前看她话都说不了太多,啥谢不谢的,现在都懂的那么老些?,这还真不一样哈。”
“你瞅他们拿东西,手脚都轻得?很,不像俺家那小崽子,拉个凳子歘歘(chuā)的,恨不得?把凳子腿拉断才完事?,”另一个妇人抱怨着。
她们说话间,屋里又安静下来,小娃们搬着凳子坐在屋子中?间,手脚并拢排排坐着,安静地听赵观梅说话。
“走来冷不冷,小手摸一摸,痒的时候要说,俺们排队去用猪胰子洗一遍手,回来喝羊奶。”
大伙就见着小娃一个排在一个后面?,整整齐齐的,那样子跟母鸭带着小鸭在水上浮游时那样,一只接一只,一点不乱。
小娃走路老实得?很,只顾看着前面?,不吵也不闹,还晓得?自己挽起袖子,挽不起来就寻求大人帮忙。蹲在那里洗自己的手,一双小手洗的白?白?亮亮的,一点不黑黢黢的。
可把屋外头看的眼热得?要命,只觉得?两相?对比起来,自己娃除了会在地上把自己挏得?黑脏外,撵着鸡跑,啥也不会。
她们还看见了小娃喝煮好的羊奶,坐在凳子上打着拍子跟毛杏唱花儿,“有吃有穿不发愁,大人尕(gǎ)娃都喜欢,心里乐安然。”
小娃唱的摇头又晃脑,唱完后可以自己玩。
有的娃年岁大一点,会坐在自己的桌子上,拿起纸蘸一点点墨写上两个大字。
可把宋大花给乐坏了,她点点坐在里头写字的二妞子,转过头跟其他人炫耀,“你们瞅瞅,这俺闺女,那架势摆的多好,那两笔落的。”
“你看看俺闺女,那搭的,那就是个塔啊,”虎妮也很激动,趴在窗户边上,从缝里瞥过去,看小草用积木搭起高高的塔。
她们是乐了,旁边的女人瞅着心里不知道啥滋味,尤其看一个个娃排队去上茅厕,又乖乖洗了手,坐在桌子上等着分饭。
吃的蒸蛋和红烧肉,娃们都自己捧着碗吃,吃完了还会把碗筷放进筐里,用巾子擦嘴巴,再把自己的凳子推进去。
自己去外面?走一走,安静地等其他娃吃完,再开始玩。然后到晌午睡觉脱鞋,自己脱的鞋子也不是两脚一蹬扔在旁边的,而是脱下来后,两只鞋子整整齐齐放好。
自己找到自己要睡的位置,抖抖被子,钻进去躺好闭眼,等着故事?结束,小娃们全都睡着了。
到娃睡下后,大伙也算看完了,怕吵着娃,大家跟着姜青禾走到了学堂里。
“大伙也瞅了一上午,觉得?咋样?”姜青禾走到站台上面?,询问?她们的意见。
胖婶说:“那还用问?嘛,那叫啥,呱呱好啊!俺家那小兔崽子要能?有这造化,俺做梦都能?笑?出来,俺老王家的祖坟也算是冒了青烟。”
“太懂礼数了,那做派,不说是俺们湾里的,要是不晓得?在路上碰见,肯定以为是镇上哪家大户出来的娃。俺现在就恨得?跌脚,咋不早早把娃送过去嘞,哎呦,悔死个人了。”
“可不是咋的,…”
姜青禾等她们说完了,才重新接过话头,“昨儿个土长的意思,我想婆姨你们都晓得?是啥个意思了。当然,我也知道,你们有些?家里真的是娃大的能?帮衬了,小的又刚会走,只想大娃帮忙带下小娃。”
“童学又比较特殊,只收三岁及以上的娃,太小的娃你让大娃带着,她自己都是孩子,能?带出啥名堂来,磕了碰了都是常有的事?情?。”
“还不如让娃来上童学。”
姜青禾知道这个问?题是块难啃的骨头,如果不说好,估摸着还是有很多娃得?被拘着留在家里。
她宁愿自己唠叨点,她掰开了跟底下的妇人说:“叫他们来上童学有啥好,等明年来的时候,粮食和银钱都省了,就是让小娃不要钱地在童学里吃上一顿饭。”
“都说半壮子,饭仓子,他们要是在童学吃,那粮食不又省下大把,哪里会亏了呢。”
姜青禾喝了口热水,等大伙把这个点嘀咕明白?,才接着说:“还有一点也不用怕,春耕农忙的时候,俺们会叫八岁以上的娃回家帮忙,至于八岁下的,他们自己也管不好,就别去添乱了。”
这个话一出,又叫妇人们想把娃送到童学的念头更盛了一点。
姜青禾继续抛出诱饵,“至于在童学里学啥,难不成光顾着咋玩吗?”
“不是的。”
“等下一年的时候,会再招人,大娃和小娃彻底分开。十岁及以上的大娃学识字、写字外,还会学编织、染色、手工纺线、剪纸、刺绣、木匠活、骑马、算账等这些?。”
“其他小娃先从学会自己穿衣裳、叠衣裳,夜里不哭闹,识礼数开始,当然肯定也会识字念书,但最要紧是把自己给顾好。”
有妇人听完站起来,问?了一个大伙都很迷惑的问?题,“这么费心劳力的,你们图啥?你说图钱俺们认,可这也不收钱啊,总得?图点啥吧。”
因为她们很清楚,就算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那也没有此时的土长跟姜青禾两人尽心,她们完全不知道,为别人的孩子这么打算,到底是为啥,又不是观世人(观音)。
“图啥,当然图这些?孩子成为条梢子,图他们以后有门手艺,图他们以后都走出春山湾,去外头见见世面?,”土长从后面?站起来,掷地有声?地告诉大家。
“说的再真一点,图他们以后有出息了,能?够帮衬湾里一把。”
土长说完后,大伙陷入了沉思,而如果要姜青禾说的话,她图的就是人才啊。
春山湾缺人吗?一点不缺,但是有人才吗?有的,不过太少了。
尤其要用人的时候,姜青禾甚至找不出一个能?给她看铺子,口齿伶俐,见人不畏缩,可以认得?几个字,能?够记账的。
而人才不是凭空出现的,得?从娃娃抓起啊。
当然她是想培养人才,土长是真的想让这群孩子走出去,走出春山湾,见一见外面?的天地,不要被困在这个山洼子里。
所以她想让娃多学一点,什么都学一点。
最真切的话总最打动人,那些?犹疑的妇人,那些?不愿放手的,最终也决定自家苦一点,让娃去上学。
当然也有那么少部分人不愿意,原因复杂,比如父母双亡,寄人篱下。又或者是有瘫痪在床的娘,家中?只有一个孩子,这就需要土长自己去解决了,至少要一个个说服,有的则要想个折中?的法子。
这天女人们回到家,跟自家孩子说:“这个冬学着听话点,等明年开了春就送你去上童学。”
“多吃点,多学点,回了家来也教?你爹娘两三个字。”
那些?在童学门外徘徊了好几个月,只能?在童学下学后才能?进去的孩子,终于能?够在白?天光明正大踏入童学了。
他们不懂为什么突然可以去上学了,但是他们知道真的能?上学了,能?背着小包,出入无数次渴望的地方。
这天夜里,很多孩子反反复复问?自己爹娘,是不是真的?绝对不反悔?
“真的,你要是在里头不学好,到时候给你赶回来,你可别哭。”
娃连忙说:“俺肯定会好好学的,肯定会的。”
他们这时又想,冬天咋这么长,怎么还没有开春呢。
这个冬天才刚刚到来,而今年的童学生活就要结束。
姜青禾在结束的这一天里,请了其他十四位娃的爹娘,来到童学里,给孩子准备一道菜。
不要求准备啥礼物,就烧道菜,大家坐下来吃一顿,热闹一下。
所以这一天里就只顾着准备吃了,小娃兴高采烈帮着爹娘择菜,大伙聚在屋檐底下,手上动作不停,说说笑?笑?。
毕竟几个月来送娃的时候早晚能?见面?,哪有不熟的。
“俺这手艺,你们要是想叫俺整顿旁的是甭想了,”虎子娘手下使力气揉面?,偏过头笑?说,“俺家里吃的是羊油,盐是苦咸的,整个旁的都不咋样,只有这罐罐蒸馍俺最拿手。”
“俺们今儿个是有福了,还能?吃上罐罐蒸馍嘞,”李婶子夸奖道,“这得?下苦工的,没人肯做,得?要白?面?用马尾编起来的箩一点点筛,又揉又发面?的,肯定昨个夜里就开始忙活。”
“还要把它旋起来,跟个罐罐那样,上头圆下头小,麻烦得?很,俺是过年也不愿做它的。”
虎子娘补充,“这要硬柴烧嘞,火气足蒸出来才好吃,那馍里一层层的,跟眼下吃的馍一点都不同,软得?很,半点不憨实。”
“那只等着吃你的馍了,俺做馍不是好手,腌菜做得?好,今儿个也拿了一罐子,再做个荞面?油圈圈吧,”宋大花把自己腌的酸菜搁到桌子上,用脚踢踢王贵叫他把荞面?拿过来。
自己舀勺面?倒进盆里,加点水和碱搅成糊状,等着晚点舀进勺子里,放入油锅炸成棕红色。
宋大花糊面?时,她一手搅拌着盆里的面?,还要打趣姜青禾,“咋的,你今儿个当起甩手掌柜了?”
“当然,”姜青禾双手摊平,指向在一旁忙碌的徐祯,“我家大厨在这里,等着他给你们露一手,先来个羊肚包肉,再来个胡羊焖饼,这两道菜够硬吧,反正我不会做。”
“徐祯你可以啊,这啥菜俺听也没听过,你都会做,”小芽爹手上沾着面?粉,在旁边用手肘撞撞徐祯。
徐祯有点不好意思,蔓蔓就翘着头替他应答,“我爹当然厉害了!”
“蔓蔓你吃过了?好吃吗?”小芽眼神亮晶晶的,拉着她的衣角问?。
蔓蔓理直气壮地摇头,“没吃过,等会儿烧好了再吃,就算我吃过了,小芽你到时候再问?我好不好吃。”
她的话可把在灶房里忙活的大家笑?的够呛,哪有这样做的。
土长来得?晚,她来的时候大伙东西还没上锅,“这会儿倒是赶巧了。”
“叫俺烧,俺吃的那些?都是胡乱凑合,就托人到镇上买了只烧鸡,还有半拉酱肉,来来给蒸上暖和会儿,大伙吃好喝好啊。”
她把东西交给毛杏,爽朗地笑?说着,“有啥要忙的只管叫俺,不能?烧打下手还是成的。”
“来嘛,”姜青禾喊她,“洗了手来揉面?啊。”
“来呗,”土长撸起厚袄子的袖子,洗了手过去和面?。
大伙又是一阵笑?,你说一嘴我一嘴,话就没有掉地上的时候,笑?够了又开始继续烧。
这里闹腾着,就属小娃最高兴,他们说是来帮忙的,其实啥也没干多少,摘菜一根长一根短的,洗菜水太冰了,刨土豆也刨不成。反倒手里拿着吃的,嘴巴里塞着,一点没停过,吃完了立马有东西能?续上。
像是四婆煎好了油汪汪的猪油盒,她都得?拿一个来一点点掰开,挨个分一点,不够分就再掰一个。
小娃们跟蔓蔓学的,双手接吃的时,表情?都很虔诚,还要喊着谢谢婆婆,再开始吃。
猪油盒吃完了,那边炸的肉丸子又好了,李婶子就喊:“来,刚好的丸子,你们尕娃来领一个先吃喽。”
另一头的婆婆又拿着糖糕角过来,让娃先过来领一点垫垫肚子。
等菜全上桌后,一个个早就吃的肚子圆滚滚,压根吃不了了,只能?坐在凳子上,翘着小脚,看大人寒暄。
最后倒是大人们吃的浑身?大汗淋漓,啃着罐罐蒸馍,夹一个肚包肉,一咬满满的汁水,再来点胡羊焖饼,里头的羊肉是一块块红烧的羊排,浓油酱赤的。
焖的饼是扯的很薄的饼皮,不是那种厚饼子,贴在羊肉上,蒸熟的时候都染上了酱汁,特别好吃。
大家对徐祯的手艺表示了一致的认可。
要是吃的腻了,来点宋大花腌的酸菜,爽脆又解腻。
等大伙吃得?过瘾,十来个菜全都吃完了,才倒了点酒,一起敬了杯。
“等明年,明年的时候再来这啊。”
喝的时候大伙齐声?说,然后大人小娃一起帮着封了门窗,外头的东西缠上草帘子,盖好木板。
童学才关上门,等待来年开春的时候再开启,到时候里面?又全然不同了。
小娃们站在童学前告别,一个个喊着大家去自家玩,半点没有悲伤的念头。
不能?在童学玩,那就上湾里去呗,还能?搁一块玩。
蔓蔓不知应了多少个邀约,到最后她说:“哎呀,那我好忙哟,农忙都没我这么忙。”
更是弄的大家什么伤感也没有了,哈哈大笑?着离开童学。
这时,今年的第一场雪才落了下来,大伙驻足,停下来看。
有句俗语叫腊雪是宝,春雪是草。
这场落在了腊月头天的雪,预示着来年又是一场大丰收。
第134章 过个好年
腊雪不烊, 穷人饭粮;春雪不烊,饿断狗肠。
雪落下的时候,春山湾里老一辈都这样说,腊月间多下几场雪, 等到开春融化, 麦子的收成又保住了。
不过这一场雪只落了一天, 地面刚覆盖薄薄的一层白,便没继续下了。
往年这会儿大伙早就开始猫冬,屋里头烧着热炕,外?头管它刮冷风下大雪,只管到炕头盘腿坐着, 简直舒坦死个人哩。
可?今年还不成,趁着腊雪没下厚, 汉子们都出?去运砖瓦、运炕坯, 帮着那些还没盖好的屋子盖顶。
三德叔叼着旱烟, 叫徒弟将门板搬过来, 他看着那曾经是一间间破旧板屋的地方, 现在却被推平,盖起了土砖房, 建的又阔又高。屋内明亮, 再也不是黑达麻糊的, 屋里特?别矮小, 人都得弯腰进去, 让人住在里面没半点盼头。
“早知道有今天,俺就去学?泥水匠的活了, ”三德叔安门的时候,随口跟旁边的汉子叨唠。
“眼下去学?也不晚呐, 俺是叫自家小子去给西村那泥水匠打?下手去了,没工钱给人白做就白做呗,”铺瓦的汉子在屋顶上搭腔,顺着梯子爬下来。
他拿了新的一叠瓦放在筐子里时又说:“俺反正觉着,俺们湾今年土长都能买土烧砖,给他们这些破屋铲了盖房,明年指定更?要大搞一番了。”
“三德你明年也甭出?去了,趁着这时松快松快,俺听说那油坊,就李老头几个去学?的榨油,明年开春后得盖了,可?少不得你个老把式。”
三德叔往外?吐出?口烟,他热的解开点羊皮袄子,娘嘞,这日子从?哪天开始,咋就活得这么有劲哩。
可?不只是他一个人这样觉着,还有那日盼夜盼住新屋的人。
如果没有土长给他们盖,那这辈子靠他们自己残缺的身体,啥也赶不上趟的,估计大伙全都住上了砖瓦房,他们还是那破屋。
尤其在黄毛风来的那两天里,他们躲在砖瓦砌的屋子里安稳入日的时候,等风停歇发?现自己之前的破屋连顶都被掀走,木板摇摇欲坠时。
本来应该痛哭,可?只要想起那新盖的屋子,还哭啥,这老屋没了就没了吧,反正新屋再也不怕雪把屋顶压塌了。
比他们的房子先完工的是宋大花家的。
她?那时刚来到春山湾不久,就说自己以后要盖个青砖大瓦房,一晃一年过去了,还真被她?给盖成了。
“俺那时就想,这破草屋,俺最多住个两三年,俺吃再多的苦,一点点垒土,盖个土房都不要住这了,”宋大花站在那青砖瓦房前,心里烫着,有数不清的话要说。
她?本来话就多,啥也能唠几句,一天不说话能把她?给憋死,可?眼下她?哽咽着,啥也说不出?来。
这一年她?就跟嗉袋子系纽扣一般,日子紧扎得很。
早前地里还没有种粮的光景里,天不亮就出?去给人地里做活,抡着那锄头刨地,晌午吃点馍馍就热水,一天下来震的手麻,长血泡,才赚两个钱。
穿着烂布衫衫,吃的硬馍馍,没日没夜地干活,就攒的那么几个子都得反反复复数个十来遍,琢磨着到底啥时候能盖大房子。
一张炕睡四个人,挤的压根没有办法动弹,冬天烧炕都不舍得烧,只有炕头那里是最暖和的。
饭只吃两顿,饿的肚子里叫唤的时候,灌点热水,或者是那剩的蒸馍掰碎泡水里,筷子沾一点清酱搅搅,有点味凑合吃。
反正那时她?卯着一股劲,只想拼几年,吃糠咽菜都不算啥,捱过几年日子肯定能好过,啥摘红花、撕烟叶、搓麻的活计那也是不肯放过的,冬天砍芨芨草编筐去卖,一点点攒钱。
说实话要不是姜青禾开了铺子,让她?走村当个小东家,她?这会儿还搁地里刨食,指望那一两个活的钱糊日子。
一天收到三十个钱的时候,她?回来大半夜没睡,把那钱翻来覆去数了个几十遍,那叮叮啷啷的声音吵的炕上几人没法睡才收了手。
所以哪怕大热的天,天黑就出?发?,一路上颠的屁股疼,到处是淤青,出?日头烤的人大汗淋漓,骨头都疼。
那些个主家也不是好相处的,为着十几个钱吵嚷到动手,一天下来连肉带骨头能轻个四五两。
她?都咬牙撑了下来,这会儿看见自己盖的屋子,偏头掉了眼泪,随后又拉上头巾跟姜青禾说:“有间砖瓦房是好哈,冬不怕雪刮塌屋顶,夏天也不憋气?,凉快得很。”
“俺这辈子算是值了,俺有了屋子腰杆子都硬了。”
“能有多硬气?,”姜青禾看着开阔的屋子,地还是黄土地,把东西放在桌子上问。
宋大花叉着腰说:“那当然硬气?,往常旁人要是请俺去他地里帮忙,房子没造好俺两个钱也去,眼下造好了,两个钱谁看得上,起码要四个钱才成。”
姜青禾愣了会儿,听懂后哭笑不得,帮忙给她?一道烧火。
住新房得嚷房,宋大花只喊了相熟的几家子,像是四婆、苗阿婆、土长她?们。
大伙坐了一桌子,每人还带了个菜来,都是些家常的,啥豆腐粉条,来庆祝宋大花一家住进了新屋。
还喝了不少酒,宋大花那股兴奋劲没法消,拿着酒壶一直给大伙倒酒。自己喝了好几碗,瞧着好端端的,结果突然坐那哭得稀里哗啦的。
最后倒在姜青禾肩膀上,拽着她?的胳膊说:“这屋子俺的,俺家就搁这了,你听到了没?”
“听了,听了,你的家你的屋子,”姜青禾打?了个酒嗝,下回喝酒这事别找她?。
搞的她?跟着眼睛发?红,脸也红。
这夜反正也不知道吃到了多久,姜青禾最后只记得宋大花鬼哭狼嚎的笑声,把睡着的几个娃都吓得坐起来,忙问“是老猫獾来敲门了吗?”
也是叫人难忘。
宋大花家暖房后,又下了一场雪,这一场雪下了足足有三天,天地白茫茫一片。
腊八也在大雪封路中过去了,各家在自己家里吃了一顿黏黏糊糊的腊八粥。
等雪彻底化后,到了腊月十二,镇上的年味越来越浓,市集已经不数着三六九开集了,每天都有集,彻底乱号了。
而这一天,姜青禾把她?那所有的牲畜,全都托付给了宋大花。
“交给俺你就放宽心,年二十五要回来啊,得杀年猪,你要不回俺也给你拉出?去宰一头算了,”宋大花站在牲畜棚子前,数着里头有几只羊。
姜青禾昂了声,她?把放在仓房的谷糠、麸子和干草拿出?几袋来,叠在棚子旁边,拍了拍手说:“东西要是卖得快,赶得及肯定回,你们也赶着二十五来办年货,说不定还能一道回来。”
“苗苗,好了没,抓紧走了,到镇上还要再收拾东西,”徐祯在门外?喊道。
“来了来了,大花我这一窝牲畜就托给你照看了啊。”
“走吧走吧,”宋大花甩甩手,又追出?几步来,“你二十三回不来的话,有裱糊匠来,你糊是不糊?”
“糊啊,这顶上都糊一遍,你看着办吧,”姜青禾叫她?别送了,赶紧走出?去。
院子外?徐祯还在扯油布,盖在那一车的毛织品上,免得等会儿进沙。
而这一车的东西,全都是这段日子以来,大家日夜赶工织出?来的东西,包括毯子、地毯毛线鞋、手套、围巾,各种颜色的毛线球、毛毡鞋、毡帽。
以及全是红色制品的,大小中国结、剪纸、对联、芨芨草染红编织的筐等等。
要卖的东西太?多,徐祯驾一辆牛车,姜青禾则是让马骡子拉着车,蔓蔓抱着黑达缩在后面的棚车里,旁边全是堆叠到棚顶的东西。
姜青禾拉着车到大槐树底下的时候,已经有好多人等在那里了,挥挥手让她?停下。
陈嫂子伸手塞过来一包白馍馍,“穷家富路,镇上买啥都要银子,婶的手艺你知道的,拿着吃吧。”
“还有俺的,俺昨夜刚做的油锅盔,拿上拿上。”
“要是没那么好卖就别撑着,早些回来,俺们又不是只靠这东西过活,”三嫂子说了一嘴,又自打?了下嘴巴,往地上呸了呸,“瞧俺这嘴,哪能不好卖。”
“俺做的黄米糕,腌萝卜,这这这还有俺家侄子来看俺送的那啥,冬果梨,给你放后头了啊,记得吃啊,冻坏了就不成了。”
姜青禾手拉着缰绳,刚把马骡子给停下来,怀里就被塞了一堆东西,她?知道这都是大伙的心意。
“好了婶你们别送了,回去吧,大冷天的天不在热炕上待着出?来送我做啥,”姜青禾兜着东西,她?一说话嘴唇就贴在头巾上,只能费力拉下来点。
“东西肯定能卖完的,你们只管放宽心,要是卖得快,年二十三我指定回来,到时候领了钱,都去镇上置办点东西,过个热闹年啊。”
“其他真别送了,你们瞅瞅那一堆的东西,马骡子等会儿都拉不动了,我走了啊。”
姜青禾没拒绝,这些送的也不是啥贵重东西,她?下来放到棚车后面,赶紧上车,甩鞭走了,隔了段路才停下来冲着后头喊,“别送了,回去吧!”
那些送她?一直送到出?了路口的妇人们才停下,她?们看着远去的车,看的是一串串的银钱。
但又不只是银钱,是这个年要置办的年货,是明年的时候起新屋,买小猪崽、买羊羔的钱,是自己的私房,买些针头线脑的,给娃买点零嘴的钱。
而这一车承载着她?们期盼的东西,则在半下午,阴蒙蒙瞧着又要落雪的天里,到了镇上。
压根顾不上吃饭,开了门板,简单地打?扫了下,徐祯卸下东西,蔓蔓屁颠屁颠抱着一大捆毯子进来,黑达一直在她?脚边打?转,差点踩到它,气?得蔓蔓在屋里跑着要追她?。
而姜青禾也不搭理,赶紧把那些红结挂在墙上,她?站在凳子上,低下头喊,“蔓蔓你别跑了,桌子上还有包糖酥饼,你拆了先吃口垫垫肚子。”
“徐祯你来帮我拿下红结子,再从?我包里拿点钱,你去买三对红灯笼给挂在外?头屋檐下。”
“好,”徐祯咬了口油锅盔,拿起红结子递给她?,“要不我再去买两碗热面。”
“成啊。”
结果这碗热面买来,没吃几口又忙着收整东西了,要把这些东西挨个放到它该去的位置。
等全收拾好,原先基本卖空的铺子又变得密实起来,不管是红灯笼,挂在墙上的红结,还是搭在架子上的红对联、红纸,又或者花花绿绿的毯子啥的,都充斥着喜庆与温暖。
囫囵弄好后,一家三口才躺在了二楼的木板床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镇上过夜。
虽然铺了厚绒毯,盖两床棉被,也穿了厚袜子,但早已习惯睡在火炕上,不管咋动都暖和。
到了木板床就不行了,蔓蔓缩在爹娘中间,而姜青禾则要把脚从?自己的被子里伸出?去,搭在徐祯的脚上才觉得脚没那么冷。
镇上的夜里冷,静的只能听见风拍打?着窗户,这时蔓蔓说:“我的腿喊好冷,娘你摸摸。”
“它跟那个挂在屋檐下的冰棱子一样。”
姜青禾闭着眼说:“我不摸,你可?以把袜子脱了,把脚塞到你爹怀里去。”
蔓蔓还真做了,不过没有脱袜子,徐祯就帮她?捂着脚,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寒冷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哪怕雾气?还很浓重,街边已经传来了叫卖声。
“纸马,上好的纸马…”
“年画,谁要年画,红彤彤的喜娃娃呦”
“红灯笼,红纸头,门联子谁要”
听着外?头越来越盛的叫卖声,姜青禾啃完了包子,赶紧去开门。
“你这铺子终于开了,俺前头从?这里走了好几趟,”一个老大娘从?旁边走过来寒暄,“俺前头就想买你家的那红剪纸,你咋就不开门哩,旁人家都不送那浆糊,只有你这送,俺走过好几家门了,想想又走回来,就是等你开门,可?算被俺赶上了。”
她?罗里吧嗦说了一堆话,眼神往后头瞟去,“你那浆糊还送不?”
姜青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她?点点头,“咋不送呐,这回熬的浆糊好,沾一点保管牢靠。”
“还是那个价,他们那都涨喽,要趁着年底赚些利的,”老大娘撇撇嘴。
“不涨啊,那不还是一个钱两张,买十个钱送浆糊的嘛,”姜青禾说完,又走过去拿起红对联,和一张福字,指着这两样对老大娘说:“还有年底不是要买联子,我这都是秀才公写的,阿婆看你是要保家宅平安的,还是子孙上进,要是想叫来年风调雨顺的,我这也有啊。”
“这买一对联子,还送你张福纸,这上头是福字,贴在门上,这福字不就送到你家来了。”
老大娘听了连连点头,“你这好,给俺来那个保家里平安,子孙上进的,俺买两对,你是不是得送两张。”
“买几张送几张,”姜青禾说的大气?,反正过年嘛,送点东西大伙才愿意来。
这会儿只有老大娘一个人上门,姜青禾也再拉着她?多介绍了点,“还有我旁边那毛线团,买上个十卷我还搭你一块猪胰子嘞。”
她?拿出?小娃拳头大小的猪胰子给老大娘瞅,老大娘不敢相信,“你们这玩意也送。”
“这过年不就图个喜庆,得送点让大伙高兴高兴嘛,大娘你要是帮我上正兴街那里吆喝几声,我还另送你块大的,你瞅咋样,”姜青禾从?柜子里拿出?块更?大的,放在老大娘面前晃了晃。
她?都放了鱼饵,老大娘当然上钩,她?拍拍自己的胸膛,“俺晓得,不就是要拉人来嘛,你等着啊,把那两块猪胰子给俺留着。”
不止老大娘一个,姜青禾对之后来铺子的十个人都是这样一番说辞,没办法,猪胰子的诱惑力太?大了,压根没有人不同意。
有的甚至还说:“那俺每天给你去吆喝,让人来买,是不是每天都有猪胰子能拿。”
姜青禾答应了,反正她?的猪胰子准备得很多。
于是这十几人兴高采烈地跑去吆喝,哪里人多往哪里去,这会儿在各个摊贩间打?转的人,被年底疯涨的价格闹得恼火,一听还有买东西白送猪胰子的。
那群人顿时手里拿着的红纸也不看了,拿着韭黄的,顺势把韭黄一放,自己赶紧跑着过去,地上有点滑,差点摔了还要跑,生?怕占不到便宜。
买东西送东西这招在这仍旧很好用,尤其那些要用的红纸啥的,姜青禾只要花五或十个钱就送浆糊、剪纸和福字。
所以第一天涌过来买这些的人最多,还有毛线团,为了块猪胰子,全买的十卷及以上。
第二天还是买这些的多,因?为便宜,大伙多买点,还能走亲送礼啥的。
第五天,这些彻底卖空了后,姜青禾另一边价格较高,要五六十个钱的毯子、棉马夹或是二十个钱一双的毛毡鞋等等,买的人都不太?多。
她?干脆关了铺子,跟徐祯还有蔓蔓一起拉着东西跑到市集上卖。
“买一条毯子送一块大布头了,买一双毡鞋送一双毛袜子,要不搭你一双袼褙…”
姜青禾在吆喝,徐祯也放下害臊跟着一块喊,蔓蔓则跑去拉着过路人,要她?瞧一瞧这些毯子。
尤其毯子花样时新,颜色也艳,又正值年关,还真有不少人肯买。
如此又卖了五六天,天天顶着风来吆喝,才算把这一批的毛毯制品全给卖光。
走在热闹的街市,揣着厚重的钱袋,姜青禾想,下一年再也不想来叫卖了,摆摊的苦谁摆谁知道。
可?她?想着赚来的钱,心里又热烫起来,回去给大家发?大钱,等着杀年猪,今年过个好年。
第135章 展望新的一年
当姜青禾回到春山湾, 她以为冻死人的天里,大伙应当在屋里猫着。
没想到?还没进湾里,远远地就听见哄笑嘈杂声,简直是鸡飞狗跳驴上墙。
她听见胖婶嚷道:“大山你个蛮牛, 让你?兜猪, 你?扛猪架子, 个憨货。”
“拦着点啊,三炮,你?瞅个鸡麻眼子,给套上啊,哎呀俺的祖宗, 麻绳,麻绳嘞!缠紧猪脚子啊。”
“三炮这几步走得忒难看, 跟母鸭子瘘蛋一样, ”
各种声交杂在一道, 姜青禾心里好奇, 跳下车座拉着马骡子往前走, 到?了大槐树底下喊了声,“老远听着了, 唱大戏呢。”
“啥唱大戏, 俺们耍猴呢, ”垫着脚往里头瞅的汉子头也不回地答道。
他?转过?身才看见, 立马手拍大腿, “哎呀娘嘞,俺说谁呢。”
枣花婶也笑?, 又惊又喜地上前拉姜青禾的手,“回来了啊, 这几天累够呛吧,正?好的,赶上杀年猪了,留这别走,晌午吃一顿杀猪菜,姐给你?做炸丸子、猪灌肠,还有蒸猪血,在这吃啊。”
“青禾回了啊,累不,来来,坐这,”有个妇人忙给姜青禾拿了把凳子,赶紧拉她坐下。
自打她过?来后,也没人看绑年猪了,好些妇人围过?来都过?来打听。
姜青禾坐在凳子上,眼神瞟着后头那一头肥硕的八眉猪,黝黑的身子,肉颤巍巍的。
她看了会儿,偏过?头回道:“不累,就是磨得嘴皮子疼,全都卖了,这钱等晌午再给成不,让我也瞅个热闹呗,枣花姐,这是你?家的猪啊?”
“可不是咋的,俺喂的,多胖乎啊,要不是打算明年再买两头,俺这还真舍不得杀嘞,俺一锅锅料煮起来喂大的,”枣花婶心疼地直摇头。
“这养的是真壮,一看就晓得姐你?舍得下好料,”姜青禾说着走了几步到?前面,看看他?们咋兜猪的。
徐祯也抱着蔓蔓走过?来,挤到?人群里。
那八眉猪在围起来的木板里左跑右跑,兜它的人摔了个屁股墩。猪屠家身上还淌着血,他?走过?来大喊,“个不中用的,等俺来,平时瞅你?们下地把式的,一到?这上头咋就虚了。”
臊的那几个汉子伸手搡了他?一把。
猪屠家手上绕着麻绳做圈,踢踏着牛皮底的鞋子走到?圈里头去,瞟准后整个人猛地扑过?去。
在众人惊呼声里,他?整个身子压在猪的身上,麻绳圈紧紧套牢脖子,剩余的麻绳将猪五花大绑起来。
“要杀猪喽,小娃带回家去,”猪屠家左腿压在猪身上,半跪着朝边上喊,“别留娃在这,免得等会儿把娃给惊冒了,夜里还要叫魂。”
他?说的时候,各家大人赶紧把自家娃喊回去,毕竟杀猪比杀羊还要血腥,那嘶鸣声,刀子一拉,血哗啦啦能流一大盆子。
一群娃被锁在土长那高房子里,外头杀猪,他?们里头就在那拍手唱,“腊月八,眼前花;还有二十二天过?年家。有猪的把猪杀,没猪的打娃娃。娘啊娘啊你?莫打,门背后有个猪尾巴,唆得口上油辣辣。”
叫外头给猪浇滚水退毛的大人笑?得不行?,“你?们都听听,都腊月二十二了,还念着腊八嘞。”
“尕娃莫唱了,给你?们煮猪血吃,也油辣辣的。”
旁边一群汉子淌着水用刀刮猪毛,好几个人妇人在外头搭锅,煮起了猪血,今儿个杀猪的还有土长,她把猪血和肠子给留下了。
凝固的猪血用刀划拉成块,倒进滚水里慢煮,一定得小火煨熟才嫩滑,大火煮的全是蜂窝眼子。
等猪血煮熟后,枣花婶把油腻腻的手搁围布上抹了抹,叫各家去拿碗,这锅猪血先给小娃吃。
蔓蔓也领到?了一大碗,徐祯替她捧着冒着热气?的猪血,她又蹦又跳,笑?得两颊鼓鼓。
姜青禾帮她拌了拌酱和一点点辣子,蔓蔓咬了一口,她呼呼吹气?,猪血太嫩了,她牙齿一磕到?就裂开了。
“好吃,”蔓蔓又吃了一口,有点被辣到?,她舔着嘴唇问,“咱们家啥时候吃肉肉啊?”
徐祯喂了姜青禾一口,转过?头看着又忙着杀下一家的猪屠家,不确定地说:“明天吧。”
谁叫猪屠家实在忙得很,他?这么多年就没有这么忙过?,哪个村子一天要杀二十来头猪的,他?最多也就杀过?一天十头。
在自个湾里倒是从天不亮宰到?夜摸黑,浑身上下满是猪臊气?,猪屠家梦里都在杀猪。
杀年猪没那么快能安排上,但是杀猪菜一家三口早早吃上了。
焐的猪灌肠,肠子洗的很干净,里面是荞面和猪血混起来煮的,不放盐,只放了一大勺辣子。
姜青禾夹起红褐色近乎发?黑的圆片,沾点油汪汪的辣子,没有想象的那么面,很筋道,尤其听着大伙呼呼哈气?的声音,又往里头猛夹的架势,只觉得香死个人。
还吃了一大盆猪肉烩酸菜,八眉猪虽然长得磕碜,黑黝黝的,但是它的肉是姜青禾吃过?最香的。
那种本土饲养猪的肉香,肉片嫩的都不需要放红薯面,半点不柴,细嫩弹牙,而且搭配着酸菜,又混着粉条子和豆腐块。
一碗下去吃的人浑身暖和,连带着那黄米饭都觉得不碜得慌了。
往年湾里没养猪,过?年也冷冷清清的,只过?年边上去镇上割一点肉来,熬点猪油,煸剩下的猪油渣分分,也算沾点荤腥。
宰羊的不多见,倒是杀鸡杀鸭熬汤的多些,像是今年杀年猪的,热闹咋都瞧不完,实属几十年来一回。
那些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人,以前都是在屋里躲着的,实在没趣得很还冷。眼下倒是搬着个小凳子,带着顶毡帽,坐那看一天杀猪都成。
晌午和夜里还能吃到?口热乎乎的杀猪菜。
老人高兴,小娃就更高兴得没边了,手上拿着,嘴里塞着,二十来个满巷子里来回跑,饿了就等着吃下一顿。
这杀猪菜吃到?最后,姜青禾一手盖住了自己的碗,一手捂着肚子说:“姐,真吃不下了。”
她实在怕了,一大勺一大勺的菜往她碗里添,吃的她都快吐了。
姜青禾赶紧从凳子上站起来,她要到?外头消食去,溜走前还喊了句,“姐、嫂子你?们忙完了,到?对面办事房那里找我领钱啊。”
本来她之?前她收了大家的东西?,基本是当场结清,但是腊月集特殊点,她想着过?年边要留点钱急用,就没有先结账而是卖出再给。
这会儿终于到?了她能付这笔年账的时候。
女人们把活扔给男人,自己奔走相?告,一齐跑到?办事房里,揣着凳子一溜在里头坐好。
“拖了大伙这么久,才赶在年关边上结,别介意,”姜青禾说了句客套话,接着拿出一袋袋数好的银钱墩在桌上,清脆的声响让底下的女人眼睛发?亮。
姜青禾没直接发?钱,她手搁在钱上,笑?着说:“发?钱之?前,还有点节礼要送大伙,这几个来月不管是剪纸、草编还是织羊毛线,都累得够呛,又尽心尽力。”
“这一年忙碌到?头,我也指望着婆姨婶子来年能再多关照,多上心,就给每家一副对联,六张红剪纸和两张福字,一卷红绳,还有一小包红枣。”
坐在那的三四十个妇人全愣住了,她们可从没想过?除了钱,竟然还有节礼,这种意料之?外的惊喜,让她们的喜悦猛涨,笑?容都克制不住。
有的就忙说:“这哪使得,你?说你?这么客气?做啥?”
“俺们不能收,收了像啥话,不就占你?的便宜,哎呀,收回去收回去。”
但是那话语却有掩饰不住的高兴。
“拿着吧,今年也给家里添点喜气?,”姜青禾面上的笑?意浓重,“其他?门神、年画的可得自己买了,这等会儿拿了钱,别舍不得。”
女人们笑?开了花,嘴都合不拢,光是瞟着钱袋子,自己心里又有笔账,晓得这次能赚不少了。
虽然姜青禾不会当面喊钱数,可大家眼睛多利啊,光是从上去领钱的人听了后失声大喊,到?兜着钱笑?得露牙花子过?来,就晓得肯定发?了一笔。
也确实不少,至少姜青禾跟领到?钱的人都清楚,最多的有一两三钱,最少的都有七百个钱了。
而一只猪崽只需要一百个钱,鸡鸭崽子不足五个钱,哪怕是七百个钱都能买上不少好东西?了。
她们内心充盈着激动,只觉得腰杆子更硬了,要晓得自家男人做苦力活小一个月,也就三四百个钱,而她们却赚了这么老些。
从办事房出去的时候,女人们左手拎着一袋钱,右手拽着一袋红彤彤的年礼,大摇大摆走了出去。
可把候在门口的男人们一惊,有的上手去拿钱袋子,嚯了声,大声问,“抢钱庄去了?”
“俺呸,啥抢钱庄去了,这都是俺日夜操毛的辛苦钱,”女人一把夺过?来,拿起红纸头在他?面前甩了甩,仰起头嘚瑟地说:“晓得这是啥不?年礼,你?听俺给你?数数,一副对联子,六张大红剪花,两张福字,诺,红绳团,还有包枣干。”
“可叫你?把住了这门好活计,往后家里都靠不着俺喽,”男人背着手摇了摇头,心里想的却是这娘们是越来越能耐了。
女人们欢天喜地出去炫耀时,姜青禾还留在屋子里,等着毛杏过?来拿她的银子。
从今年五月染坊开始收槐花,她爬大槐树上摘了槐米卖的钱,割红花、采蓝草,到?后面在童学带孩子的工钱,织毛线的钱,一律全都在姜青禾这。
毛杏来得很快,她几乎是跑过?来的,头巾掉了大半,两颊通红。
她站在姜青禾前面时,还喘着粗气?。
“这半年多来你?的辛苦钱,按我的账没记错的话,是三两五钱六,”姜青禾把那只有六十个麻钱,剩下是三两碎银的小袋子推向她。
毛杏咽了咽口水,她心跳得很快,上下嘴唇不停开合,最后问,“真有这么多?”
“有啊,你?那时卖槐米一趟卖了三十八个钱,后头又进山去采,卖了七十五个钱,割红花是六十六…”
姜青禾随口就把那每一笔的账给报出来,在毛杏震惊的眼神下,她叹了口气?,“所以这笔钱真的有这么多。”
她看向毛杏的眼睛,问道:“所以你?是要把这笔钱带回去,准备踹了你?男人?”
毛杏真的很感激姜青禾,要不是她跟土长说,让土长替自己出头教训了自家男人,后面又上门让她去童学,说不定她真的会带着女儿寻短见。
可这么多个月过?去,毛杏再也没有当初那么天真的想法,觉得踹了这个男人就能活得好,她现?在也能活得好。
“不踹了,土长替俺踹过?了,”毛杏笑?着说,“俺家那货俺晓得,忒怂,只有喝点酒才能壮些胆,土长打骂了一顿后老实了,不会动手。反正?俺公婆指望着从俺手里漏出点钱来,眼下待俺也不错,妞妞能帮着看顾,俺在娘家那更有面了。”
“他?打你?真就这么算了?”姜青禾跟她并肩走出去,询问时心下感慨,人和人的选择真的不同。
不是谁都有虎妮那么莽,日子说不过?就能不过?,自己带着娃过?活,还能顾着年迈的老娘。
毛杏悄悄地告诉姜青禾,“俺给他?报上了来年开荒挖土种树的活计,啥累就报啥。”
她微笑?,“土长说到?时候银钱会给俺。”
姜青禾看她,毛杏也回望,啥年轻不经事的小媳妇,压根不存在的。
“好好过?吧,”姜青禾憋出一句,“别把人熬没了。”
毛杏拿着钱笑?出了声,她最后告诉姜青禾的是,和离的难过?活,寡妇再嫁还有体面日子过?哩。
姜青禾走出去看着远处的天,她想,个人有个人的活法呐。
她怀揣着这样的想法回了家,开始忙碌起来。
腊月忙年脚不停歇,二十三祭灶,姜青禾在四婆的指点下烙满了十二个碗口大的灶饼。
四婆边帮她擀灶饼边说:“加点胡麻油,好糊住灶君的嘴,叫他?说不得你?家的坏话。”
“蔓蔓,乖娃,来婆婆这,婆婆领你?给灶君爷爷叩个头,”四婆洗了手喊蔓蔓来,拉着小娃的手,要她在灶君牌位前磕头祭拜。
蔓蔓乖巧地说:“我会好好拜的。”
今年是姜青禾一家在新屋住的第一年,祭灶得隆重,四婆心里早早挂念着这事,想着要是家里没人,她自己得帮着两个孩子操办。
这会儿人回来了,又担心苗苗在这事上是糊涂性子,没祭好灶得罪了灶君,那来年诸事不合犯忌讳,自家还没弄,先捧着新买的灶君牌位过?来了。
点蜡焚香是四婆来的,她得说好话啊,嘴巴念念有词,大抵意思是,“保佑家宅平安”这种话。
“明年可得自己好好祭灶了,徐祯,去婆家一块帮忙做饭,你?家媳妇俺是不指望了,让她歇会儿吧,一年到?头累够呛,你?出点力。”
四婆拉着徐祯去干活,毕竟腊月二十三也是小年,四婆做东,让姜青禾跟宋大花一家都去吃点。
姜青禾牵着蔓蔓的手,看着四婆蹒跚的背影,她仰头看天,有水花从眼角渗出来。
她跟蔓蔓说:“你?也要对婆婆好知道吗?”
“我跟婆婆天下第一好啊,”蔓蔓重重点头。
这个小年夜,大伙在四婆家吃了一顿,四婆没忙活,蔓蔓和小草给她捶腿,二妞子和虎子则讲着童学的趣事,闹得四婆一直在笑?。
大伙在烧得正?旺的炉火旁说话,一直说到?了深夜,熬的狗都睡了,他?们还在说。
吃了小年饭,到?二十四要扫房子,把家里大大小小的角落给清扫一遍,得磨豆腐,又正?碰上了杀年猪。
姜青禾忙得够呛,从老陈头那磨完豆腐回家来时,累得压根不想动弹。
徐祯洗了洗自己沾满血腥的手,反反复复打了好几遍胰子,才过?来给她捏肩,“晚上吃啥?我们也吃杀猪菜?”
“不,”姜青禾要吐了,她已经吃了好几家的杀猪菜,宋大花、虎妮肯定要吃的,苗阿婆的面子得给吧。
二牛要请她,毛杏端了菜送她,赵观梅也要拉去吃一顿,她真的要吃吐了。
蔓蔓也苦着脸,她也不想吃肉了。
她可不是跟姜青禾一道去的,她也有自己的朋友啊。小芽家请她去吃,特意赶着牛来,要蔓蔓坐牛上,拉她去家里吃杀猪菜。
头一次蔓蔓好兴奋,还带了姜青禾准备的节礼上门,然后二虎、虎子、三丫等都来喊她。
她两天吃五顿肉菜后,她彻底失去了吃杀猪菜的兴趣。
只有徐祯,别人不是请他?吃菜,是哄他?喝酒去的,他?去了三德叔家一次后,彻底不敢去了。
所以杀了年猪该吃炖杀猪菜的时候,一家三口吃起了白粥配腌萝卜。
但是杀掉的大肥猪,那可是姜青禾跟徐祯每天起早就煮猪食,上山打猪草,买了谷糠和麸子,一天天给喂起来的。
两人当然有着别样的感情?,最后大半夜对着那一头猪肉,做出了一个决定,一半腌,一半熏,剩下的冻成块片着吃。
腊月二十八,蒸花馒头吃,姜青禾给各家都送了一点,然后换来了更多的花馒头,三人苦着脸,吃不完,根本吃不完。
腊月三十这一日,几乎是湾里年味最浓重的,各家这会儿早起就开始炸东西?,做油馍馍,蒸了南瓜、豇豆和红豆,搅拌搅拌做成含子(馅),塞在馍馍里头。
炖上了猪肉,把之?前换粮没换完的白米,在这会儿拿出来,蒸一锅叫自家人也尝下白米饭的味道。
男人领着娃在门柱那里,沾了点浆糊贴对联,又贴福纸,再拉路过?的人唠会儿,说说今年过?年那滋味,简直跟跌进了福窝似的。
这时车轱辘碾压过?砖块的声音传过?来,有人接话,“那你?见了俺,不更得喊俺的天爷哎,俺好大的福气?啊。”
几个说话的男人一起望过?去,等瞧见了后,差点没跌倒,那牛后头是啥?
“货郎?”
“棚车嘛,娘嘞,咋这么老多东西?,三小子他?娘,他?娘,李二妮你?出来瞅一眼啊!”男人忙跑过?去叫人。
他?婆娘在屋里嚷,“你?喊老娘做啥?”
走出来一瞧,娘嘞,她差点没站稳。
只见眼前牛拉着一辆棚车,那上头有盖板,下面挂满了林林杂杂的东西?,车壁上有红彤彤的剪纸,棚子上吊下来一包包的糖块,两边挂着两个红灯笼。
那车上有两三层柜子,分了格子,眼尖的妇人看见了清酱、桂圆、针线、蜡烛、纸马等等。
旁边还吊着大小不一的葫芦,肯定是新灌的醋,他?们都闻到?了醋味。
小娃则只看见了那些炮仗和烟花,他?们高兴地蹦起来,“有地老鼠、钻天猴!”
“何止,”王盛见没人注意他?,从满是东西?的棚车后头钻出来,冲大伙喊道:“俺这光是糖就好些嘞,像是这白酥酥的关东糖、这酥糖,吃着可甜了。”
“昨儿个刚烤好的糖棋子、糖酥饼,还有这琼锅糖嘞。”
艳羡完这群娃之?后,他?又往一群汉子那里站着的地方说:“烟丝俺也有哈,你?们抽的那水烟丝,还有好点的条烟,绿叶做的,味道抽着更带劲。”
“酒俺更多,像是啥红苕做的酒、镇上酿的浑酒、马奶酒,还有种便宜的,南边来的黄酒。”
听的汉子直咽口水,王盛又对着围来的女人们悄摸说:“那红盐,俺这里也有些,不卖,俺们可以换一点是吧。”
等他?说完,大伙跟烧开的水一样沸腾起来,他?们不可置信到?喊完后,呆呆地愣在了那里。
忍不住看天,揉眼睛,这都是啥好事啊?
“俺们,俺们湾有货郎了?”
“俺没害眼病的话,那应该是的。”
“啊!啊!”
大家彻底欢呼起来,欢呼声响彻整座春山湾,人群包围了这座牛拉的棚车,惊的老牛打了个响鼻,想伸腿踹人。
王盛也没有想到?大伙这么热切,啥都愿意买点,连盐价那么贵,都愿意换点尝尝。
到?了临近吃年夜饭的点,他?才终于空闲了会儿,拉着他?那不一般的棚车来找姜青禾显摆。
姜青禾上下打量了一番,看向徐祯,“你?给他?做的?”
徐祯正?忙着烧饭,他?看了眼说:“我给他?画了个图纸,他?自己找人做的。”
“俺说好要当货郎的,”王盛叉着腰嘚瑟。
姜青禾好奇,“那你?的杂货铺不开了?”
“开啊,等开春造间?屋子,俺老头老娘守着嘛,方便大伙,俺还是更喜欢到?处走走,”王盛对自己的人生未来很清楚,他?知道自己长得不咋地,也不愿意祸害别人家的闺女,就乐意游荡在外头。
王盛把年礼放下后,他?喊:“晚上带蔓蔓到?湾里空地来,俺给她带了烟火,一起来看啊。”
在这个除夕夜,各家没急着吃年夜饭,而是去赏烟火,热闹会儿先。
小娃们终于在今年有了传说中的毽子钱(压岁钱),他?们拿着那两个、三个钱的毽子钱,一窝蜂跑到?王盛的棚车前。
然后伸手给钱,嚷着:“俺要关东糖。”
“有火梨花吗?”
蔓蔓也有毽子钱,她有特别多,今年的年夜饭是在姜青禾这吃的,苗阿婆和李郎中给她,一人给九个。
四婆给她十八个,连带虎妮的,宋大花一瞧大伙给了九个,她也给九个。
而蔓蔓领到?最多的,是来自她爹娘的,姜青禾给了她三十六个钱。
所以在她即将长了一岁的前一天,她拥有了钱的支配权。
也就是这几十个钱,她想怎么花都可以。
蔓蔓好快乐,她拉着小草跑去买了关东糖,然后买了火梨花,一簇会发?光的焰火。
剩下的钱她要留起来,等明天再来买。
吃着糖看着王盛给她放的烟花,点燃是一个个莲花状的,可把她给看愣了。
湾里人也没见过?这架势,一直喊着再来一个,放了好几个地老鼠,又来一个落地桃,最后各家回去点起了鞭炮。
在噼里啪啦和小娃欢笑?的声音里,吃上了年夜饭。
在四处点燃的烟火里,热气?腾腾的饭菜香中,一家团圆时,大伙围在饭桌旁,端起酒杯,期待来年。
明年啊,明年湾里又会不一样。
他?们都相?信明年会更好,展望新的一年。
第136章 新的开始
干冬湿年, 过年下大雪。
大家守岁时发现外面飘起雪片,一开门白茫茫,把屋里照的?如同白昼般。
“要下几天?窖雪,”苗阿婆将脚搭在火塘边, 手上拿一双牛皮底的皮靴子, 凑过去又看了下四婆那双。
一致对姜青禾的手艺表示认可。
蔓蔓则趴在徐祯怀里昏昏欲睡, 突然睁大了眼睛问,“什么是叫雪,雪也会?叫?”
下雪的?时候万籁俱寂,压根听不到?声响。
宋大花笑她,“啥雪会?叫啊, 窖雪是老天?攒了好些天?的?雪,全赶着?这会?子撒落了。”
“雪好, 我堆雪人玩, ”蔓蔓打着?哈欠说。
姜青禾拢了拢棉袄, 往火塘那边加了根柴火时说:“等着?吧, 这几天?外头风搅雪, 出?去受冻啊。”
蔓蔓倒还好,眼巴巴等着?到?外头雪里跑一场的?二妞子和虎子叹气。
“做个爬犁玩呗, ”徐祯在沉默中开口。
虎妮不解, “啥是爬犁, 犁地的?那玩意??”
“咋的?, 准备趁过几日立春, 讨个开春第?一犁的?彩头,”苗阿婆笑道。
徐祯解释, “是东北那的?玩意?,他们那边雪落得比我们这还多, 靠着?爬犁牛在雪上能拉动好几个人,我在工房的?时候做过。”
“做呗,让俺们都见识见识。”
所以过年第?一天?,大伙围着?徐祯,看他咋做爬犁,最简单的?只?需要一块木板,下面加两条横档就成。
徐祯又做了稍微复杂需要榫卯契合的?爬犁,前头翘起,下头中空,两边盖板,中间有坐板和后盖,可以坐人。
等他做完已经到?了大年初三的?早晨,天?上没再刮雪片,只?飘了米米雪,这会?子雪也实了,不是那种中间瓤的?,一脚踩进去就塌了。
蔓蔓从?屋里跑出?来?,她全身都是红的?,裹的?厚实,牛皮底的?靴子在雪里使劲踩也不怕冷。
她说话哈出?阵阵白气,走在雪上走像企鹅,往后张着?两条手臂,一摇一摆的?。她还兴奋地回头喊:“爹,你好了没,我先玩。”
徐祯一手拉大爬犁,一手拉小爬犁,从?院子里出?来?。姜青禾跟在后面,她招呼宋大花她们过来?,“来?瞅眼,我们也玩会?儿。”
“别折腾俺这一把老骨头了,”四婆摆手,她其实雪天?不咋爱走动,人老了摔一趟就不成了,她和苗阿婆坐在椅子上看着?大家玩。
蔓蔓乐颠颠上了小爬犁,徐祯先拽着?绳子拉着?她在雪道上走了几步,然后到?缓坡才飞跑下来?。
“啊啊啊,”蔓蔓捂着?往后飘的?帽子,她高兴地欢呼喊叫,看着?雪从?周围滑过,她像轻盈的?燕子要飞起来?。
等停下来?后,蔓蔓嚷着?:“再玩会?儿。”
“俺也玩,俺要玩,”虎子和二妞子跑了过来?。
徐祯还喘着?粗气,在雪地拉爬犁还挺累。
虎妮喊:“让俺来?。”
她力气大,拉着?小爬犁跑了好几圈,直把这片雪都给削平了,一群娃哈哈大笑,连小草都忍不住放声笑出?来?。
白茫茫的?雪地里落下了银铃般的?笑声。
小爬犁玩够了,徐祯将大爬犁的?皮绳套拴在马骡子上,马骡子的?蹄子钉了木掌,又用厚布裹起来?。
他才喊,“苗苗来?坐啊。”
姜青禾在其他人笑声里抱着?蔓蔓坐在大爬犁上,马骡子往前走,爬犁呼呼在雪地上滑,那种感觉比坐马车还稳当?。
雪往脸上打,可心却在飞荡,姜青禾跟蔓蔓坐在爬犁上大笑,尤其车过了个坡时,那颠簸感让她姜青禾心砰砰直跳,脸通红。
玩过爬犁的?宋大花和虎妮,下来?时跟小孩子一样兴奋跳脚,浑身到?脸都因激动发烫。
最后几个人坐着?大爬犁一路滑雪到?了湾里头,在各家拿着?木锨铲雪的?时候,突然见来?了这么个新奇玩意?。
连雪也不铲了,一堆人忙围上去。
“啥呀?”“嘛玩意?啊这是?”“瞅着?你们从?那道上拉过来?的?,给俺也坐坐。”
才眨眼的?功夫,爬犁在寂静的?湾里引起了轩然大波。
他们跟看王盛那货车一样,看着?爬犁眼里更是不可思议。
“是爬犁,飞得老快了,”蔓蔓好认真跟他们解释。
大伙却只?想厚着?脸皮上去坐会?儿,那风呼呼过,耳旁啥也听不见的?,人整个身子被带动,还不颠簸的?感觉属实不要太好。
玩过爬犁后,徐祯在把式学堂教起了做爬犁。
各家汉子拿斧头的?拿斧头,握锯子的?握锯子,今天?肯定要打一只?爬犁出?来?,不能在媳妇和小娃面前丢丑。
一天?结束,大伙拿着?自?己半点不板致,几块木板胡乱拼起来?,瞅着?就坑坑洼洼的?爬犁在雪上滑了起来?。
这玩意?实在太好玩,尤其对于一个入冬除了躺炕上唠嗑、做点针线活,就再也没有娱乐的?山洼子来?说,一点小小的?新奇事物都能让他们欢呼,热烈参与。
也就是有了爬犁,这个冬天?从?未有过的?热闹。
出?门能在各处平坦地界听见嘻嘻哈哈的?大笑声,甚至能在结了冰的?清水河上,看见几个大小伙子蹲在木板上,支着?两根木头棒子往前滑。
姜青禾也滑,她穿得厚两腿交叉坐在板上,徐祯在后头推她,她完全不顾忌地哇哇大叫,彻底融入了氛围。
后面换她和蔓蔓推徐祯,推的?底下木条在冰上滑出?一条长长的?线,推不动母女俩就摆烂一屁股坐在冰上。
蔓蔓还不小心踢了一脚别人打来?的?冰牛(陀螺),把它踢得老远,然后哈哈笑着?跟别人一起去扑。
她还牵着?黑达在冰上追木球,左绕右跑,摔倒就笑。姜青禾给她穿得很厚,棉裤子都是肥肥大大,里头还要穿毛裤子的?,摔了压根不痛。
原本安静无声的?清水河,充满了挥之不去的?笑声,那回音都传得老远。
蔓蔓还坐爬犁抱着?黑达到?王盛那货车里,跟几个娃一起买糖块吃,冰的?冻牙,还要塞满一兜子,最后喂了马骡子一块。
这个冬天?没有被拘在屋里,蔓蔓每天?都是笑着?睡下的?。
冬春虽然漫长,但有了聊以慰藉的?快乐,大伙也不觉得那白呲呲的?天?瞅着?难受了。
在春山湾盛行玩爬犁的?时候,初六的?下午,又落起小雪的?天?里,土长让驴拉着?她自?制的?爬犁过来?了。
“这玩意?是耐用哈,该说不说东北那旮旯的?人脑瓜子就是好使,”土长栓了驴子,掸掸身上的?雪,满眼都是对这爬犁的?稀罕,胜过了她那架快散架的?破车。
姜青禾在捣罐罐茶,往里头搁红枣时说:“可不是咋的?,坐那爬犁上,到?外头走一趟,比在屋里头憋闷开阔多了。”
她说话的?时候,院子里蔓蔓的?笑声传来?,小娃正跟她几个坐着?爬犁过来?的?好朋友在打雪仗,徐祯当?裁判。
姜青禾笑了声,端着?熬好的?罐罐茶递给土长,土长接过也忍不住笑道:“俺这个冬才觉得湾里活起来?了。”
以前冬天?就像大伙说的?白刺拉瓜的?天?,躺在炕上过着?昏三愣四的?日子,不晓得到?哪个时辰,吃饭上茅厕天?黑就睡,没意?思透了。
可这会?儿,去冰上打滑,在雪里玩爬犁,坐在爬犁上去把式学堂,烧了火堆大伙一起坐那唠一唠。又或者是小娃揣着?钱,自?己撑着?木板,抵着?两根木棒,用脚时不时呲一下,凑钱去王盛那买地老鼠,塞雪上放。
土长捧着?茶心下感慨,她贴着?杯子抿了口说:“找个安静的?地,俺有些事想跟你谈谈。”
姜青禾了然,提着?炉子去后面她的?书房,放下炉子,拉开窗帘,还跑去拿了一碟干果和酥饼放在圆桌上。
摆好过年待客的?架势后,姜青禾才坐下来?,双手捧着?杯子道:“土长你说吧。”
土长被她搞得一愣,随后伸手拿了个核桃剥着?,她想了想措辞,最后还是直接说:“俺这会?儿过来?,其实有个事情想问问你,你听听,再决定要不要应下。”
姜青禾把盖在自?己腿上的?毛毯拉了拉,她知道应当?是件大事,土长的?脸色从?未如此严肃,她便也正经起来?。
“在说这件事情前,俺先说说旁的?,”土长听着?远处传来?的?声音,望着?半开的?窗外白茫茫的?院子,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低沉,“俺爹在几十年前当?土长时,那个时候叫里长。”
“里长管地管人,啥事都摊在他的?头上,那会?儿大伙又是逃难来?的?这里,啥也闹,争地争农具,一点小事就开打。”
“俺出?生?后十来?年才好了些,相处了大半辈子,人也熟络后,俺爹才好管了些,那会?俺们这算是荒滩,人穷得连衣裳都穿不起,衙门也懒得来?。”
土长回忆着?,“后来?到?了俺做土长,就没有里长的?叫法了,衙门说要叫保长,十户为甲,十甲为保。”
“保长要管匪患,要管自?己手底下庄户的?安危,俺院子旁那座高房子你晓得吧,俺在那上头睡了十年。”
“不止这样,到?了俺这时候,衙门要对春山湾收田税和银子,”土长呼出?口气,她看着?姜青禾说,“按照衙门的?话来?说,应当?是征本色粮跟地丁,摊丁入亩了。”
姜青禾听着?这几个熟悉却又有些陌生?的?词,抠了抠毛毯,她想现在这个朝代应该对应的?是明?清时期。
“啥是本色粮,就是俺们这里种最多的?小麦,一亩地要交一石的?粮,至于地丁,各家有多少亩地就要交多少亩地的?钱,俺们拿不出?来?。”
土长叹口气,“所以俺们交了翻了一番的?田税。”
“到?了去年,不,应当?算前两年了,也就是你们刚来?到?镇上,要下来?开荒的?那时,衙门说让俺领你们走,抵地丁的?银子。”
“后来?大花一家也是这么来?的?。”
土长把憋在心里很久的?话说出?口,“俺为啥没再接开荒的?人下来?,是因为前头衙门告诉俺,今年肯定要对春山湾征收田银,各家的?田亩数都要备足,一亩地是十个钱,这笔钱俺们拖了十年,他们没办法再等下去了。”
“交不出?银钱就做劳役。”
姜青禾还没来?得及对前面那番话震惊,她此时才深刻意?识到?,她真的?生?活在一个王权朝代里。
土长看了眼外头越下越大的?雪说:“这么多年,俺都是一个人撑着?,可你来?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俺也有能商量的?人了。”
“但俺总不能事事都问你,让你白干活当?苦力,把你吊在这里,所以俺进门就想说的?,这会?儿也问问你,愿不愿意?当?湾里的?理书?”
“理书?”姜青禾从?震惊里过神,她疑惑,这个词并没有在她的?耳边出?现过。
“是啊理书,本来?保长下头应当?还有甲长,可俺们这里没有可用的?人,只?有俺能撑着?,做了保甲长的?活,还担了理书的?活计。”
土长告诉她,“镇上来?量田地的?人是书吏,写田契的?是房书,到?俺们这叫理书,买卖田地要在场的?人。”
“理书要识字、懂算账,要会?量田地亩数,能写契书,俺晓得你后两样都不会?,但是你想的?话,俺和湾里的?叔伯都能教你。”
她的?意?思很明?确,“请你当?这个理书,是会?在衙门过明?路,在湾里大伙面前告知,过了衙门,大伙就得叫你理书,得敬重?你,你说的?话就是有用的?。
而?且不会?白做工,一年湾里会?给你十石的?粮食,镇上理书还会?有月钱,俺们钱少,这都能折算成粮食给你。”
姜青禾的?脑子飞快运转,消化着?土长所说的?话,她当?然没有被所谓的?敬重?给诱惑。
“可是我很忙,开春后除了田里,铺子那要忙,牧民那头也得下功夫,再兼顾湾里的?理书,丈量田地要花不少功夫,我也不是铁人,能办好一两件事就顶天?了,怎么可能什么都能做好。”
她当?然不是怕搞砸,而?是真的?有心无力,别人也许可以兼顾很多事情,但她没有那么厉害。
“不用急着?拒绝,俺都晓得,俺也知道你铺子忙不过来?,可这都是有法子的?,在湾里找两个机灵劲足的?,跟着?周先生?学了算账和写字的?,叫他们给你打下手。”
土长喝了口温茶,她搁下杯子时很认真地说:“其实除了俺私心想叫你答应外,还有个事情,你得知道啊。”
“你头几个月来?跟俺借田的?时候,说是今年要给那边牧民弄地,上户籍的?那种,”土长用手指扣了扣桌板,她微微摇头,“当?时没有告诉你,现在你应当?要知道,开荒地好办,上田地也好办。”
“不好办的?是啥,是赋税。”
“牧民分很多部落,蒙人那的?叫蒙番,藏民叫西番,东乡的?叫土民,回回族叫缠头回子,他们不属于中原人,他们要是想种地,那叫番粮,番粮地收两斗粮食。”
土长歇了会?儿继续说:“但是他们有了田地,他们的?户籍也就挂在了平西草原,所以他们除了必要的?牛羊毛,田税、地丁以外,还要交啥你晓得不?”
姜青禾摇摇头,她知道这完全走到?了她未知的?层面上。
“是草束,也就是干草,小的?7斤一束,大束18斤一束,一亩地收五到?十束,”土长真的?老早就想跟她说了,但是早说了又能如何,只?会?在没有办法解决时徒增人的?烦恼。
“但是你当?歇家你就要知道,不管官歇家还是私歇家,跟衙门打交道,少不了田地这一块,无论是量地有多少亩、官契上如何写等等,你要是不知,那这田地就不要办。”
可是姜青禾知道,如果没有田地,光靠年复一年的?借荒地来?逃避田赋,广种薄收,那她曾经应下的?安稳,全都是一场空话。
没有地意?味着?要到?别人手里换粮,而?青稞并不是这里的?主粮,要去粮商手里倒腾粮食。
当?粮食当?饭碗拿捏在别人手上,那么就得接受粮食的?起落,涨或跌都任由别人安排。
但是要有了地,地丁、草束和本色粮的?问题,都需要解决,那过程并不是轻飘飘的?一句。
“我得先想想,”姜青禾又跟土长聊了很久,详细问清楚后,送土长出?门的?时候,她告诉土长,她没有想好。
“那等你想好,俺希望你能想清楚,想清楚了,俺才能跟你一起商量,不管是种草还是湾里日后咋走,”土长拍了拍她的?肩膀,走进了漫天?飞舞的?雪花里。
而?姜青禾目送土长远去,回到?了自?己的?书房里,坐在摇椅上,毯子胡乱地放在自?己的?腿上。
她支着?脑袋看外头落下的?雪,炉子里有干柴的?崩裂声,她眼神没有焦距地望向远方。
她现在有点不知所措,当?初她曾那么单纯的?以为,田地只?要开荒后,请衙门来?丈量再上户籍,她也让牧民跟湾里一样办公田,缴纳一定的?田税,再等待丰收就行。
可现在,对于牧民来?说,有了田地真的?好吗?
那需要缴纳的?赋税,银钱、粮食以及草束,随意?一样都是座无法逾越的?大山,有了地,不会?比四季转场轻松,寻求安稳,就一定要变成笼头和枷锁吗?
她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天?真,愚蠢的?可笑。
姜青禾靠在椅子上,仰头双手捂住自?己的?脸,沉重?地叹了口气。
这时她听见窗外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放下手看过去,只?见蔓蔓踮起脚,手里拿着?一个矮小的?雪人放在窗台上面。
蔓蔓放一个就说:“矮矮的?是我,瘦瘦的?是娘,高高的?是爹,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
她的?雪人是面朝里的?,姜青禾看见了那雪人的?红豆眼睛,树枝鼻子和用草拉出?来?大大的?笑脸。
蔓蔓靠在窗台上,头抵着?窗户,将脑袋从?缝隙里伸进来?,用手捧住自?己的?脸,嘻嘻笑着?说:“娘,你看了没,好看不?”
“好看,”姜青禾勾起一点笑,被蔓蔓一打岔,她刚才那种低落的?情绪消散了大半。
“我不止做了雪人,我刚才还帮着?爹搓了好多汤圆,娘,我们吃汤圆去吧,”蔓蔓从?窗户消失,又从?门外跑进来?,扒在摇椅的?后背上,一晃一晃闹着?。
“走吧,”姜青禾没有在想那些事情,她想不出?来?好的?办法,而?是一手提着?炉子,拉着?蔓蔓的?手走出?去。
灶房里徐祯在捏汤圆,锅里的?水早就沸腾了,只?等着?一个个圆鼓鼓的?汤圆下锅。
“就快好了,”徐祯搓着?汤圆,转过来?笑着?说。
姜青禾点点头,她洗了手,准备一起搓,结果感觉浑身没劲,坐下来?戳着?旁边揉好的?糯米团。
“怎么了?”徐祯温声问她,用没有沾面粉的?手背贴了贴她额头,没有生?病。
姜青禾声音有点低落,“想不好一件事。”
“那吃了再想嘛,”徐祯告诉她,他往锅里放汤圆边说,“我煮的?汤圆好吃。”
“怎么好吃?”蔓蔓捧哏。
徐祯说:“不甜。”
蔓蔓逗趣,“不甜不要钱哇。”
听着?两个人一来?一往,姜青禾终于笑了,徐祯就跟蔓蔓挤挤眼睛。
吃了热乎乎,咬一口流出?黑芝麻的?汤圆后,姜青禾回恢复了精气神,她舀着?汤圆说:“明?天?去一趟冬窝子吧。”
她最忠实的?两个拥护者振臂一呼,小的?喊:“玩爬犁去喽!我跟梅朵姐姐打溜溜滑玩。”
大的?说:“是该走亲戚,拜个晚年嘛。”
姜青禾想,不要怕,往前走,她的?身后永远有人。
第137章 走出一条路来
大雪后, 整片河滩谷地也陷入了冬眠,只有从都兰那间地窝子时不时传出几道声响。
娃们围在?火炉边,跟都兰学念方言,小梅朵打着哈欠, 头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梅朵, 你的耳挂子在?哪?听了个啥?”都兰喊她。
小梅朵有气无力地抬起?头, 懒散地指指自己的耳朵,“我?的耳挂子在?这,听了啥?”
她耳朵动动,顿时精神起?来,“我?听见外?头有响声, 啥在?叫?”
坐在?一边缝皮袄的乌丹阿妈喊了声,“坏了, 不会是哪家的羊圈没关好, 羊溜达出来了, 霍尔查你看看。”
这在?雪地上踢踏踢踏的蹄子声, 冬窝子里都听见了, 霍尔查赶紧开门踩着台阶上去。
没过?一会儿他冲屋里喊,语气兴奋, “什么羊溜达, 是图雅溜达到我?们这来了。”
屋里沉默没有人回应, 霍尔查还想?跑下去再喊一句, 结果大家一窝蜂冲出来, 差点没把他给挤倒在?雪上。
“你们这些人,差点让人嘴巴贴雪里, 就算雪是白的,也能算白食, 但我?不吃雪啊,”霍尔查嘟嘟囔囔踩进雪地里。
大伙哪管得着他,全围住坐在?爬犁上的姜青禾一家了,连猫在?地窝子里打盹的牧民也给惊醒了,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
“图雅,你坐这东西?来的?那么长的雪道,坐这得冻坏了,”乌丹阿妈瞧着这低矮的爬犁,满脸都是不赞同。
霍尔查从人群后蹦着问,“图雅,这啥玩意?”
蔓蔓大声告诉他,“爬犁,溜得可?快了。”
“爬、犁,”一群娃生?涩地吐出这两个词,下意识看都兰,都兰拉拉她自己的羊皮帽,摇头表示不知道。
“让徐祯带着他们玩会儿呗,”姜青禾从爬犁上跳下来,穿着厚皮底的靴子踩在?雪上,环顾一圈到处白茫茫的山野。
她拉下点围在?脸上的围巾,呼出一大团白气,朝着只带了羊皮帽,脸上露出两团红的乌丹阿妈说:“走走,进屋去,别把你们冷坏了。”
“不不,我?们不冷,”乌丹阿妈用蹩脚的方言回她,努力捋直自己的舌头。
都兰也凑上来说:“没风就不冷,我?们刚从里头出来脸洼子才红的。”
姜青禾轻轻嗯了声,她还当?自己刚才听错了,这下才发现,一群会说方言的用的全是我?,而不是更近似更好发的额,也不是俺。
她有点好奇,拉着乌丹阿妈的手,转身偏向都兰,“不是教方言,咋都说我?了?不学说俺先。”
“先进去,进屋去再告诉你,”都兰要好好说。
到了阿拉格巴日长老的屋子,等姜青禾呲了脚底沾的雪后进去坐下来,都兰还没开口,霍尔查急急地说:“跟你学的啊!”
“霍尔查,”都兰瞪他,但是人家也没说错,她只好接下去说,“你说我?嘛,我?们学的时候就想?着要学跟图雅一样的。”
“谁叫我?们跟图雅是一家的呀,”吉雅笑嘻嘻地说。
其实?用额还是我?,这个在?方言里的读音还是近似的,又不是后世普通话那种?字正腔圆的读法。
但是姜青禾能听出,他们努力地区分,用了更重的音去加强。
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在?来的路上,姜青禾其实?还有点沉闷。
但现在?,她却突然觉得像是孤身行走在?厚重的雪地里,有一群人飞跑过?来跟她同行。追上她只为了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她是我?们这个家的。
“你们别说了,”霍尔查打岔,“别把图雅说到脸上流出跟那个淖尔(湖泊)化冻一样,流出好多好多水。”
姜青禾哗啦啦的感动之情?啊,瞬间结冰,她往上翻了个白眼?,“给你个阿鲁哈(锤子)敲扁你的头。”
“哦,”霍尔查闭嘴,坐在?地窝子的牧民们哈哈大笑。
大伙闲谈时,吉雅问道:“咋这时候来这了?”
姜青禾没说给他们拜年,在?他们这的蒙古族里,根本没有春节这个节日。
牧民们也不过?年,他们以草木纪年,当?看见黄花苜蓿从地里又开满整个原野,那对于他们来说,又到了新的一年。
所以这的蒙古孩子不知道自己的生?日,问年龄会说,已经过?了十次牧草返青的年头。
如果非要说有个新年的话,那对于牧民来说一定是在?羊群产乳,白食丰盛的秋季。
所以姜青禾只说:“来看看你们啊,巴图尔回来了没?”
“还没,”萨仁阿妈有点愁容,“他托人说到了哈布尔(春天)再回来。”
姜青禾有点没想?到,她便说:“那等路好走些,我?去问问。”
说定了这件事,寒暄完后,姜青禾才趁着孩子们在?外?面玩爬犁,屋里全是大人在?场,说起?了关于土地的事情?。
她接过?都兰递过?的奶豆腐,捏在?手里时说:“其实?今天来,除了带了半头羊来大家吃一顿外?,还有件事情?要说。”
原本坐在?木墩子上嘻嘻哈哈的大家,立马不说话了,冬天时常犯困打盹的阿拉格巴日长老也精神了,擦了擦刚打哈欠时流出来的眼?泪说:“图雅你说。”
“是关于嘎扎尔(土地)的,”姜青禾面对着这一双双茫然而清澈的眼?睛,她没有办法准确翻译本色粮和?草束,该怎么向他们解释。
“嘎扎尔,嗯?”
“不是说等到了冰开始咔嚓咔嚓裂开后,树木上头没有雪,就去挖很多地吗?”芒来不解。
乌丹阿妈也说:“我?已经想?好了种?什么,好多好多青稞,还有麦子,再种?数不清的草,要让它变成伊赫塔拉(大草原)。”
“种?冷蒿种?羊吃了长膘的草,羊儿吃得饱,生?出许多的毛,有很多很多青稞,我?们就是巴尔虎,”
巴尔虎,姜青禾想?了会儿,都兰说是那意思是住在?江边平川富饶的人们。
牧民们总是很乐天,已经畅想?有了地安稳的日子,他们把所有的地方都加上富饶喊了一遍。
比如说门前那不过?两米宽的溪流,在?未来应该被称为巴音高楞,那是富饶的河流,对面那树林要叫巴彦毛都(富饶的树林),那还未曾开垦出来的土地,要叫巴彦哈日(富饶的黑土地)。
最后感慨完说:“巴彦塔拉。”
他们未来富饶的草原。
姜青禾在?他们的畅想?里,默默啃完了烤的奶豆腐,冷掉的奶豆腐有点硌牙。
阿拉格巴日长老让他们停下,平静地说:“想?的比开了黄花苜蓿的草原还要美。”
“哪有靠种?地富裕起?来的。”
大伙顿时闭了嘴,老实?坐下。
姜青禾不想?打破他们的憧憬,用了更委婉的措辞,“要是有了地,地里出的粮食就要跟羊身上的毛一样,到剪了秋毛之后那样,得要交不少给衙门。就像一亩地出一石的青稞,要交两斗的粮食给他们。”
“那些地就像打在?羊身上的耳记,打在?你们身上,衙门就能认出来,这是谁家的地,他就要问谁家要地的钱,就跟一头小羊羔收你十个钱,你有一百头,他要过?来收你一两。”
姜青禾把本色粮和?地丁这两个词换掉,换成牧民们能听懂的语言,她抠着手指,在?牧民们沉默的氛围中接着往下。
“那草原里的草,每割下二十束,要分五束或十束给衙门,羊吃一半,衙门吃一半。”
“不是一年,是每一年草场上的牧草返青,到了之前要转去秋牧场的时候,他们就会赶着骡车,背着一个个口袋,到你们的地前面来找你们,讨要今年的粮食。”
“哪怕你地里的粮食像羊挤不出那么多奶来,他们也要收走你们手上为数不多的白食,作为你们上交的东西?,不会管你饿不饿肚子。”
原谅她说得这么残忍,事实?确实?就是如此,只要有了地,那田赋就是加在?身上的大山。
牧民们又跟湾里人不同,湾里人一定要有地,有地种?粮食才能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
而牧民没有地,他们可?以带着羊四?季转场在?草原上,居无定所,衙门没有办法能找到他们。
姜青禾说完后看向大家,她很不愿意如此坦诚,她说:“我?想?不好。”
她没有办法替他们决定。
姜青禾说得很容易懂,至少在?场大家全都听明白了。
“那我?们不要开地了,我?们再去借别人的地?”乌丹阿妈第一个出主意,她完全没有被这个消息压倒,反而要安慰姜青禾,“没有地就没有地嘛,之前咋过?就咋过?。”
“是啊,刚才我?们说的那些啥富裕的话不作数了,从头再来,放牧种?草也很好嘛。”
“其实?我?们还是更喜欢吃肉和?羊奶,青稞有没有都行。”
姜青禾知道大家这是在?安慰她,并不是真心的想?法,毕竟他们之前还那么真切地畅想?过?,种?了地有吃不完的青稞和?白面,到时候应当?怎么吃。
阿拉格巴日长老拿起?他的拐杖在?地面敲了敲,他坚定地说:“要有地,不要别人那些地,我?们以前被赶了多少次,每年一到青稞长好了,就把我?们赶走。”
“没有地,我?们是可?以买来粮食,可?是总不如在?自己手上好。你们不要再想?四?季转场了,因为转场,我?们部落已经五年没有新的孩子了。”
长老的神情?低落,他们部落将近五年没有新生?儿来了,因为这五年好几个出生?的孩子,全夭折在?转场上。
如果再跟之前一样到处转场,他们还将失去部落里的老人。
所以他宁愿背弃地母额图根,不再带着羊群在?她的身上转场放牧,而是图求安稳的日子。
他就已经做好了决定。
长老的话让牧民们沉默,他们听着外?头十来个孩子的欢笑声,最后选择了土地,哪怕背上沉重的赋税。
“图雅,我?们想?要安稳。”
他们看向姜青禾,而她则如释重负,还能笑着说:“都兰,你再给我?烤串奶豆腐。”
“我?大概知道你们会选地,”她伸手取下自己另一只手的手套,将指尖冻到麻木的手放在?火炉上,她说,“所以我?昨天想?了一个晚上。”
姜青禾知道牧民们相信她,她就更不能坐以待毙,昨天难眠的夜里,她想?了两个路子。
一是彻底抛下地,只管种?草,等那三四?个月就能出栏的小公羊到手,羊转手卖了拿钱换粮食。
当?然这个没有办法能估粮食的价格和?好坏,而且饭碗端在?别人手上,随时都有被砸的风险。
二是就要开荒地,哪怕交各种?田税,以及落户后补足草场部分的草束,针对这个,姜青禾写了很多。
“地要有,但是不能拆成几亩,让每个人都领到自己的田,这样就是有田的每个人都要给粮食和?钱。”
姜青禾不同意这种?在?于,每个人种?的粮食多少不同,交的钱数也不同,太?多就会混乱,她到时候没有办法一一核算,到底有没有被多收。
她捏了捏照旧发麻的手指头,她语气不再像是刚才那样迷惘,坚定而有力,“所以想?要有地,让开出来的荒地都挂在?长老那里,到时候不管是田税、草束都一起?交。”
“你们还能分到地,但不用再管田税,只管种?地就成。”
她罗里吧嗦说了一堆,大致意思相当?于长老成了地主,而牧民们变成了佃农,地主被绑在?这片地上,而作为佃农的牧民们是自由的。
长老答应了,他不在?乎自己要背负的。
牧民们则喊:“布勒和?德勒,白吉来!”
他们说的是团结起?来,富裕起?来。
黄毛风吹不走他们,白灾压不垮他们,那其他的压根没有这么可?怕,每个人伸出一双手,就能顶起?一个遮风挡雨的蒙古包。
他们不服输,姜青禾更不服输,她会应下做湾里的理书,好好研究衙门关于田赋的政策,不是他们说给多少就一定要给的。
她只会找空子,剥下那不合理强加过?来的赋税。
谈完这件事,无论是她还是大家都感觉浑身轻松,牧民阿妈开始做晚饭,姜青禾带来的那半扇羊肉,最后炖成一大锅羊肉汤。
她吃上了难得的羊肉面。
在?除了奶制品和?清炖羊肉加韭菜花酱后,这一碗别样的羊肉面,宽大不一的面皮,熬到清亮的羊肉,那种?微苦又带着羊肉醇厚的口感,让她格外?难忘。
夜里大家在?地窝子里烤着火,有人弹起?马头琴,哼着那古老的,他们曾经唱过?的歌谣。
没有衰败,没有死亡。
没有孤寡,人丁兴旺,儿孙满堂。
没有贫穷,
粮食堆满田野,
牛羊布满山岗。
没有酷暑,没有严寒,
夏天象秋天一样清爽,
冬天象春天一样温暖,
风习习,雨纷纷,
百花烂漫,百草芬芳。
他们希望,在?没有路的草原上走出一条路,在?荒地开垦出一片良田,靠双手带来安稳和?富饶。
第138章 理书
在姜青禾要离开冬窝子的清晨, 长老叫住她,两人走在满是?积雪的小道上?。
河滩这里?冬风并不猛烈,偶尔有雪堆从树梢掉下来?,啪的一声打在地面, 姜青禾在一颗大杉树前停下。
长老踩着厚厚的雪堆, 他?那根拐杖插进地里?, 支撑他?的身子不倒,他?面向着茫茫山林说:“图雅,你知道阔克吗?”
“蓝色?”姜青禾指指天?,她知道很多牧民喜欢把阔克跟腾格里(天?)组在一起,来?表示青天?。
“是?蓝, 可我们也说常青,”长老举起拐杖用棍子指了指小道的出口?, 那片被大雪覆盖的草原, “大家喜欢常青, 恨不得草一年四季长绿, 那样羊长得好, 下的奶多,做的白食也多, 那对于我们来?说才是?查干·萨日(白月, 新年)。”
“可我老了, 不喜欢常青的东西了, 常青的东西太累了。”
姜青禾侧过?头看他?, 长老苍老的脸上?浮现出温和包容的神情,他?说:“草木要绿一年, 绿过?一年再绿一年,它连枯的时候都没有, 多么累啊。”
“图雅,你要知道,对于我们来?说,草原和草原上?的草是?大命,而我们人是?小命。人能活的年头总共也数得过?来?,要是?那么短暂的年头,担心草原、操心土地,总有忙不完的事情…”
长老这才转过?来?看姜青禾,他?的眼神里?有慈爱,声音平静,“图雅,孩子,你为我们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不要在冬天?草还枯着,连最?先冒头的冷蒿也睡着的时候,你还要争做那常青的草苗,太累了。”
姜青禾当然?听懂了,她反问自己累吗?在上?一年时还有过?明显的疲累,可眼下,她确实会觉得累,又不纯粹是?累。
那种感觉应该叫充实,或者说叫踏实,比如?她每天?会念和学习两个时辰及以上?的藏语,偶尔抽出时间去向毛姨讨教皮子上?的事情,向王盛询问更多跟藏族有关的习俗。
思考铺子的未来?,歇店要如?何?装修,今年羊毛的春毛如?何?…
她并不觉得累,也许她这时真的想做常青的松柏,一年绿一年。
可是?长老却告诉她,“得要按天?地苍生的意思来?,草木要枯的,枯的时候经?过?雨和雪,它下一年才能长的更绿更好。”
送别她走前,长老还说:“不要担心土地,不会比这会儿?更好了。”
“我们以前难道不种地吗?也种的,那叫靠天?田,我们种下后?,它长不长的出来?都靠长生天?的意思,只要有,那对于我们来?说就是?丰收。”
“可等到春天?来?过?,那时土地会有更多的粮食,慷慨地分一点给“上?门的客人”吧。”
姜青禾笑了声,她怎么忘记了,这可是?连不认识的人上?门来?,都能用一只羊热烈款待他?们的牧民啊。
她笑着说:“粮食是?长生天?给的,钱你们也用不到,但是?草是?羊群的,不能让他?们分走了。”
长老也跟着笑,他?轻轻摇了摇头。
他?伸出手,拍了拍姜青禾的肩膀,“孩子,回去过?年吧,什么也不要想了。”
姜青禾告诉他?,让她再绿一会儿?,意思她要忙完这一阵,长老也不再说什么。
后?来?即使姜青禾再三劝说下,长老依旧杵着羊骨做的拐杖,站在雪地里?目送她离开。
等到再也瞧不见,他?的肩头和毡帽落满了雪,他?才缓缓地往前走。
而姜青禾回到家后?,那时已经?将近半晌午后?,天?色灰蒙蒙的,雪花扑簌簌地落下。
她坐在屋子里?沉思,思考接下理?书?这份活计的利弊,想了很久,她想的时候脑子里?蹿出很多张牧民的脸庞。
最?后?她还是?冒雪去找了土长。
土长的小屋很冷清,粘着麻纸的窗户也是?漏风的,土长一边用浆糊补张新的上?去,一边半转过?身子说:“俺就晓得你会来?找俺。”
“俺这一天?就没出外头过?,等着你过?来?哩。”
土长的手上?沾了点浆糊,手湿黏黏的,她反复地搓,嘴上?问姜青禾,“想好了?上?了衙门后?,这事就更不能反悔了。”
“俺们以后?那是?摘葫芦连带秧的,一根瓜秧子的两个瓜蛋子嘞。”
姜青禾点头,“反悔个啥,我们这可不是?一个葫芦的事情,叫搭伙求财。”
土长念了下搭伙求财这几个字,猛拍了下手,“这个词好,俺们可不就是?求财。”
她细细琢磨了下,走过?来?拉了把木凳坐到姜青禾旁边,土长伸出自己的手搭在火苗上?,她想了想说:“以后?也别叫俺土长了,听着生分,你叫俺金凤吧,俺大名叫这个。”
陈金凤,姜青禾默默念了念,她来?春山湾这么久了,还是?第?一次知道土长的大名。
要知道在这里?,大伙并不会直呼土长的名讳,上?了年纪的长辈也不会摆谱要叫她啥丫头,都是?称的土长。
土长见姜青禾愣住了,她用胳膊杵了杵,“咋呆了,这名字不错吧,俺爹那会儿?说俺是?这个山洼子里?的金凤凰,啥凤凰俺没见过?,只见过?那长着翠色尾羽的呱啦鸡,得亏俺爹没给俺取名叫金鸡。”
不然?她更说不出口?了。
姜青禾笑,打趣她,“不应该叫花丫吗?”
土长收起笑,挥了挥拳头,“别叫俺小名,信不信俺捶你。”
“捶吧,捶死我了,你连个搭伙的人都没了 ,”姜青禾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土长长呼一口?气,最?后?她站起来?,走出去说:“你给俺等着。”
最?后?姜青禾等来?了一帮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这群人无疑是?在湾里?很有威望的老一辈。
比如?说在前十来?年打过?土匪的陈老爷子,又或者是?养出了湾里?唯一一个秀才的陈三奶奶。
姜青禾原本还烤着火,她连忙站起身来?相迎,陈三奶奶摆了摆手,“青禾丫头你坐,别起了,俺们这群老家伙自己会找地坐的。”
陈老爷子跟在后?头吹胡子瞪眼,“不是?说好了要叫理?书?的,俺们得领个好头,不然?湾里?大伙以后?倚老卖老,啥事靠关系咋个说。”
“害,这个啊,咱们面上?叫叫就过?去了,私底下还咋叫咋叫,不然?都叫啥理?书?,我跟湾里?大伙不就生分了,”姜青禾忙说,“我跟土长那不一样,我还得做生意,讲的是?和气生财。再说给我带个高帽子,我是?浑身上?下连着筋骨都不舒服。”
这话说的一众长辈都笑了,既然?人家不喜欢,他?们也不强求。
最?后?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一圈,土长坐在最?上?面,她简单说了下,“事情各位叔伯婶子都知道,关于衙门下来?收地丁的,俺一个人是?没有法子的,所?以选了青禾来?做湾里?的理?书?。”
“你们要是?不答应,或是?有更好的人,家里?子侄姑娘有能写会算,头脑活泛的,都可以来?试试。”
“试啥,”王老头翻个白眼,“叫俺家那大字不识一个,送去社学后?还只会画横画竖的,当着大伙的面给俺家丢丑?”
“俺家那也不成啊,别说出了个秀才,十好几年的事了,这会儿?没个出息的,别给俺当个达浪鬼(混混),俺就谢天?谢地了,”陈三奶奶毫不客气地吐槽。
毫无疑问的,姜青禾当选这个理?书?,不用再向湾里?其他?人说明,这回来?的这十来?个长辈拍板足以。
这件事定下后?,趁着难得的下雪天?人聚得齐,土长谈了谈湾里?的日后?。
“其他?的俺也不多说,开春后?除了春耕,就是?往戈壁那种树苗子,至于开渠,俺会跟青禾跑一趟衙门,看看能不能把这件事给办下来?。”
土长对于今年要做的事情是?门儿?清,“还有那油坊,三德叔你抓一下,等道好走了,油坊师傅会下来?教的。”
“最?要紧的一件事,明年俺们这空出来?的地,包括那老碱窝,挖沙给填上?去,全都种草。”
“种啥草?”王老头纳闷。
姜青禾回他?,“种牛羊吃的牧草啊,这种干草在镇上?还是?很有卖头的。”
一番商讨下来?后?,一屋子的人陷入了沉思,不是?说种草不好,而是?他?们发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没有那么多的粪肥。
即使草不像庄稼那样吃肥,但一亩地的肥给足,尤其是?盐碱地那旮旯的,缺口?大到压根填不满这些地,更别说还有一戈壁滩的树苗子要养活。
湾里?人家自己地里?的肥都不够,压根不可能再分出一点来?。
李大爷敲了敲桌板说:“实在不成就烧红灰嘛。”
“不成!”姜青禾第?一个反对,她是?知道烧红灰的,拿春山上?的土在冬天?垒成土块,春播后?拿下来?烧成灰,漾在自家的地里?。
因为这个做法过?于麻烦,要经?历小一年的时间,索性做的人不多,但是?饶是?如?此,也有一大块地被剃成了秃瓢。
她坚决反对这种破坏土地的行为。
李大爷讪讪地说:“不成就不成嘛,这件事还是?可以商讨商讨的。”
土长适时出声,“烧红灰是?甭想了,这个绝对不能做的,做了后?就跟倒山种地一样,等着自己抹脖子吧。”
倒山种地,在场的老一辈都不陌生,对面那戈壁滩和黄沙咋来?的,还不是?几十年前挖了山林种地,又退耕还草,再开荒新的山坡头,年复一年,最?后?一场洪水,那地除了沙和石头,啥也不剩了。
可是?烧红灰不让烧,草灰烧出来?又填不了几亩地,牛羊粪哪够,在场的薅秃了头发也想不出来?,到底怎么凑到足够的肥。
没肥哪来?的种草大业。
姜青禾在沉默中说:“其实有个法子的。”
大家齐刷刷看她,她也丝毫不慌地说:“我们对面不是?草场吗,那里?有着很多个小部?落,他?们不下地,养着成百上?头的羊,也许还有牛。”
“除了秋冬两季收牛羊粪糊墙,还有作为储冬要烧的以外,春夏两季他?们牛羊粪收得少,完全可以等开春了之后?,向他?们换,咋换,当然?是?用粮食。”
至于如?何?在那片无边无际的草原上?找到其他?游牧民族,姜青禾压根不用找,她只需要让霍尔查去找住在他?们之前冬窝子里?的藏民。
藏民再去找土族等等,他?们小部?落的驻扎点是?有相互联通的,要是?一户户去找,等找十天?半个月,才能碰见一个。
她不知道其他?歇家有没有收粪肥的,反正她在这里?肯定是?第?一个。
这个法子得到了大伙的赞同,又谈了会儿?,眼见天?色发黑,老人们自己先坐着爬犁回去了。
留下姜青禾跟土长接着商量,她们要谈的事情太多,其中两个要在开春前弄完。
一个是?给姜青禾找两到三个帮手,能算账帮忙看铺子的,另一个就是?在征收地丁前,给有些没办法赚到钱的人,找一个稳固的活计。
这两件事一谈,天?都擦黑了,屋外雪落得更大,土长留姜青禾在她家吃饭,到时候送她回去。
这时门外就探进个毛茸茸的小脑袋,蔓蔓把头伸进来?,脆生生地问,“土长姨姨,你们谈完了不,我还等着娘回去吃饭嘞。”
“得嘞,你家男人肯定也来?了,”土长伸手拍拍蔓蔓的毛帽子,“谈完了,小管家婆,带着你娘回去吧。”
“金凤姐,那我走了啊,”姜青禾跟土长挥别,拉着蔓蔓走出去。
雪道上?徐祯竖着个灯笼在门口?等,他?从爬犁下走过?来?拉了姜青禾一把,他?把一件长袄子披在她身上?,问道:“累不?”
姜青禾点点头,她一整个下午都在想事情出主意,累得她脑袋直嗡嗡地叫,徐祯伸手给她揉了揉,“回家吃点好的补补脑。”
他?非要补一句,“怕你年纪轻轻的就秃了。”
姜青禾斜眼瞪他?,隔着手套抓起一团雪扔到他?背上?,“你才秃。”
蔓蔓也想玩,才刚弯腰,被她爹娘手疾眼快各拎着一只胳膊拽起来?,拎到车上?去。
等蔓蔓爬到两人膝盖处坐下后?,牛才慢慢拉着爬犁往家走。
这时候家家户户升起的炊烟都融进了雪里?,成了蒙蒙的雪雾,大雪隔绝了吵嚷声,只有牛尾巴后?面挂着的铃铛清脆作响。
蔓蔓歪着脑袋说:“没有声音牛觉得乏闷嘛,挂一个给它解解闷,就跟骆驼也要带个大铃铛一样啊。”
姜青禾时常能被她天?真的想法逗笑,拍了拍她帽子上?的雪,蔓蔓身子贴在她的怀里?,头靠在徐祯的肩膀上?。
她觉得下雪天?真好呀。
灯笼里?昏黄的光,漫长蜿蜒的雪道上?,牛拉着爬犁缓缓往前,牛尾一甩,铃铛就叮铃铃地响起来?。
一家人紧挨着坐一起,盖同一条羊绒毯,后?座栓一把伞,伞面总会被积攒的雪弄的倾斜,蔓蔓就会去扶正。
弄了好几次老不好,她就干脆将身子转向后?座,撑着那把伞。
她撑着伞,姜青禾跟徐祯绕过?她的后?背,两个人头凑头说话。
“明天?你去学堂里?,教一些人咋锯木板呗,做些木工活,你先去跟石木匠打个招呼,上?年他?不是?还请你做了猪血料子,免得他?晓得这件事心里?不痛快。”
姜青禾把手塞在徐祯的袖子里?,她又说:“再教那个住西头,家里?娃害病的三树,刨穰穰子吧,也算给他?找个出路,反正这活计我们也不做了。”
“行啊,那我明天?提坛酒去石叔那,再想想有啥农具能教大伙做的,以后?少不得要用的,做了还能放市集那卖。”
徐祯一口?应下,他?压根没有任何?意见。
两人嘀嘀咕咕说了好久的话,蔓蔓努力撑着伞,时不时抖一抖上?头的雪,转过?脸来?郁闷地说:“我才是?牛,你们俩给我解闷来?着吧。”
搞得两人笑出了声,最?后?姜青禾接过?伞,蔓蔓坐回到两人怀里?。
在漫天?飞舞的雪里?,爬犁缓慢地穿行过?雪道,姜青禾多希望就这样穿过?雪道,到达春天?。
不过?她到了家,算是?回到了另一个春天?里?,在大雪无声落下时,一家人相聚,喝着热腾腾的羊汤,烤着火,那么温暖。
第139章 庆祝长大
春山湾的冬闲, 是汉子在家里搓麻,女人搁炕上做布鞋,用碎布头贴成鞋垫,老人用高粱破成的蔑子编席, 小娃在外头疯跑玩雪。
这?会子却又不同了, 各家放下?手里的活, 有爬犁的坐爬犁,没有的就一路铲雪到把式学堂里。
三三两两坐下?来唠一唠,缠着大红头巾的婶子说:“他婶,今年瞧着壮了些吧,一瞅就搁家里没少吃肉。”
“害, 哪能顿顿吃,也就来些荤油, 做几顿白面尝尝, 胖乎肯定要胖乎点的喽, 毕竟今年得了济, 叫肚里掏食虫也享了福, ”另一个嘴皮子利索的婶子回道。
年轻妇人挤进来说?:“明年俺准备再养几头猪崽,不管是年底自个?家吃, 还是卖给?猪屠家, 那都成啊。”
妇人们搁一边唠, 汉子也在旁边拢了堆火, 点了旱烟蹲边上抽, 有人说?:“这?绿烟抽着就是比那些烟沫子带劲哈,谁能晓得俺个?瘪三有天还能抽的上这?一口。”
“知足了吧, 等你?明年再挣点钱,保管你?连这?绿烟都不稀罕, 要抽上等的水烟嘞。”
“你?瞅你?说?的。”
在屋里聊得最热烈的时候,土长?掸着衣裳袖子上的雪进来了,她瞥了一眼,“旁边那抽旱烟的给?俺掐了,熏得慌,来来,各家坐好了听听,眼瞅着年关过了大半,也别老在家里猫着了。”
“俺给?大家安排了点活计,自个?儿听听,你?们男的跟着徐把式,三德叔还有石叔学点解匠的活,把木头裁成木板的。”
“要是觉得自己手艺还成的,那再跟着学农用具咋做,扁担、锄头柄这?种总成吧,眼下?是真的把式在教,都给?俺把自个?儿耳挂子竖起来,好好学。”
土长?搓了搓自己僵硬的手,再点点人,“那个?水生?、二木还有个?大头,你?们三会点木工活的,别学解木板了,跟着做抿子(刷头油的)、梳子、篦子、刻糕模和做喜箱,喜铺会收的。”
底下?坐着的人神色茫然,土长?当然不可能这?时候跟他们说?,衙门今年会来征地丁,那真的是这?个?年都过不好,小半年里都记挂着这?事了。
“还有去走村办喜事的,等会儿俺再给?你?们支派几个?人,多教教他们,青禾,你?自己上来说?吧,”土长?干脆把这?件事直接甩给?了姜青禾。
姜青禾正跟宋大花嘀咕这?件事,听到土长?叫她,下?意识哦了声,站起来面向大家说?:“我是这?么?想?的,这?么?小半年来大伙出去走村,除了农忙时停了外,别的时候要的人也多,干脆趁着冬闲,多学学,开?春后也能跟着一道走村。”
其实就是让老人带新人,等着这?一批新的能挑大梁以后,让之前?走村的退下?来,直接转去镇上办喜事,这?样两边走的话,姜青禾收进来的东西也不用愁卖了。
她就不用再分出那么?多的心思去管,能够专心管另一边歇店的事情?。
在妇人们跃跃欲试站起来要说?之前?,她伸手压了下?,继续往下?说?:“还有一件事,在社?学里读书的,自家里头商量下?,要是有想?打算盘算账的,从今天下?午开?始跟着一起学。”
“这?个?学打算盘会算账后,学了后一是进铺子做账房,二就是跟着走村的做账房,不管哪两个?都亏不了的。不过该学该写的还是得学,连大字都写不好识不得的,当账房也是要不得的。”
姜青禾说?话也很直白了,她这?时才真切劝诫湾里老少,“以前?我就不说?了,都在土里刨食,识不识字没什么?紧要的。可是大伙也瞅见了,湾里一天天跟着变,日后又会咋样谁说?得准是不,识点字会算账总错不了,远的不说?,就说?近的等雪化了要建的油坊,那也得要算账的是不?”
土长?插了嘴进来,“甭觉得人老了脑子不活泛,跟不上趟,那些字也就这?么?些,一个?学一天,你?一年能认个?三百来个?尽够用了。别指望着娃自个?出息,自个?的种好歹你?总晓得,自己识不得大字,半点教不得娃,还想?要人做条梢子,美得很。”
“你?们就说?周先生?家的小鱼,莫说?他老跟着走村,人家回来在家里那夜里都搁着学,有他爹陪着教着。你?们要是也识得些字,以后的娃除了让先生?教还能自个?儿教,等个?几年,湾里出几个?秀才也说?不得。”
这?番话在座的大伙真的没法接,有的已经把头给?低下?了,半句应答的话也说?不出口,他们心里虚得很。
“个?怂包,连识个?字也不敢应,还等你?们自个?儿去学,俺看做梦,那这?样,俺跟周先生?也说?好了,从今儿晌午开?始,各家都去课舍听一个?时辰,别想?着逃,连识字也要逃的,今年的春耕换种别让俺瞅见你?。”
土长?瞅见他们这?副没出息的样子就来气,全都给?赶进了社?学的门里,不学不成,拖到明天还得她一个?个?去抓。
本来大家是奔着谝闲传来着,结果最后大眼瞪小眼,坐在了社?学的屋子里,一个?个?低着头不敢直视上头的周先生?。
这?对他们来说?,简直比老獾猫来敲门,毛鬼神附身还要吓人。
周先生?当然也不恼,他就一个?个?教呗,并不是纯粹按那近乎翻烂的本子上教。
而是从名字入手,姜青禾给?了他一叠裁好的白麻纸,写上众人的名字。
所以大家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几个?字。
“这?上头两个?字是大和山,哎呀娘嘞,原来这?两个?字是这?样式的啊,”大山满脸惊讶,自己拿着手在桌子上胡乱描画。
枣花婶凑过来看了眼,“你?这?字还挺少的,瞅瞅俺这?两个?字,这?玩意咋瞧着乱糟糟的。”
这?会儿大家忘了对周先生?的敬畏,以及进社?学的慌张,全都叽里呱啦地交谈起自己纸头上的那个?名字了。
连回去后还得拿着纸在描摹描摹,心里逐渐有了对自己名字的刻画。
第二日也老早就去了,等着周先生?挨个?讲他们名字的意思,不管人老还是小,对于叫了半辈子的名字总有些特殊感?情?。
周先生?并不是只会照本宣科,他要是脱离了那些经本,他其实很能说?。
“这?名字里带春,春是何意,一年争先到的立春,俺们等冬天走了叫开?春是吧,像湾里好些人把邪气叫春气,那也是这?个?春,”周先生?用棍子点了点木板上的春。
“说?到春气,那肯定?少不了啥,那句春气把冷带犯了,”他边说?边用炭笔把这?句话在纸上写下?,“搁这?句里头你?们还能晓得到哪个?是春不?头一个?是吧,对喽,这?不就是一年为首的春嘛。”
他除了会引用湾里大家常说?的俗语外,还会从信天游和花儿唱词里来教,比如那句唱词直白的,“牙儿白生?生?两眼花蓬蓬,谁不说?你?是个?好后生?。”
或者是从谚语入手,像是“羊盼清明驴巴夏,老牛巴的四月八”,又或者是“看庄稼别人的好,看娃娃各人的好”。
他也会教点骂人话中的几个?词是怎么?写的,比如二杠子(缺心眼)、使黑心这?种。
由于说?的都是湾里平常在说?的话,不是那种啥诗词歌赋半点叫人听不懂的,一说?到这?些,大伙都会,到了骂人话时就更?起劲了。
本来说?抵触来学啥字的,几天下?来都不用人喊,自己巴望着到了点,赶紧停了手里的活过去,生?怕比别人少听一点。
十来天后对着那些字一瞅,发现竟有些能识得,哪怕还不会写,那种莫大的成就感?没人能懂。
有的爹娘还对着自个?儿才刚会爬的娃说?:“快些长?吧,等你?长?大了,俺们说?不定?都能教你?认字了。”
这?学了认字之后,大伙对周先生?不再是避讳,而是敬重,怪不得人家能当先生?嘞。
当然在湾里如火如荼学着认字的间隙里,有一批人还在把式学堂那,认着工具和木头发愁。
湾里三位木匠,两位坐旁边说?说?笑笑抽旱烟,留下?个?徐祯面对一群汉子从认工具开?始教。
虽然他们也许并不能成为百样通的木匠,但是该知道该明了的东西得懂。
比如木匠要用的东西,除了最基本的锯子、刨子、斧头以外,还有凿子,徐祯有很多的凿子,他各拿出来说?:“做解匠不仅仅是锯木板的事情?,还要会些榫卯,能够看的懂图上画的啥,是咋样的。”
“这?就少不得用到凿子,这?么?多凿子全是不同的,大凿子凿大洞,小凿子凿小洞,方头的这?个?能凿出方的来,圆头是凿圆的。”
“还有锯木板劈木头,这?斧头也是得有讲究的,不是你?们自家里的那劈柴的,”徐祯放下?凿子又拿起斧头,“你?们瞅,这?斧头这?样看是平的,等转到里头,看这?的刃口,是不是弯了,这?种我们叫偏刃斧头,磨它的时候只磨一面就成,砍木头斧头不会夹在木头里。”
徐祯是真的不藏私,啥本事行话都给?他们说?,听的旁边三德叔这?个?粗木匠和石木匠这?个?专做棺材的直犯嘀咕,要他们来教,谁会教外人这?东西咋样,咋好用。
可他还会教大家这?刨子咋用顺手,锯木板时要一只眼瞄着,看看高矮,用墨斗咋能拉出直线,手不要抖。
等大伙闲下?来吃烟的时候,他会隔开?一段路接着说?:“要做案板你?得用梨木来做,它不像其他毛糙的,这?种你?越磨它越亮,…”
其实做木匠真不是人人能做的,性子毛糙点是压根做不了的,所以这?群人也只能砍砍木头,劈成木板。
像是本来就有点手艺在的,他们啥工具都会使,压根用不着咋教的,这?种徐祯说?起来就不用那么?费心。
但是做糕模这?件事上,因为是给?喜铺用的,徐祯很上心,他除了画出不少糕模的纸样外,还得跟他们说?好,“南边那糕模用的是白桃木,那木头刚锯下?来好做,做出来的糕模经久耐用。”
“我们这?没有,但是可以用油杂木来做,最好的是用沙梨木做。”
“做这?种要费心费神,光是挖眼得挖上一两个?时辰,更?别提刻印了,所以只能慢着点来,这?种糕模做好后,钱不会少于二十一个?。”
因为别看糕模不大一个?,有的还只有单眼,就是一个?孔位可以印糕,但是工序实在复杂,从木头上挖眼开?始。用凿子不停地凿出适当的孔位,再要按图纸打轮廓线,分很多块细凿细雕,巴掌大或者不足巴掌大的估摸着没日没夜也得要做三五天。
但是这?个?的市场是广阔的,因为没有多少人做,太麻烦太精细了。
徐祯除了忙活这?,还得教别人刨穰穰子,就是用特质的刨子在杨木上刨出一张薄薄的木片来,可以用来记账和书写,也可以拿来上茅厕时点一张照明。
而这?些被刨出来的穰穰子则到了另一边办事房子里,送到了那些十五六岁的娃手上,苦哈哈地一人一个?算盘,对着上头胡乱地打。
他们头疼,噼里啪啦一阵乱打,打的姜青禾也头疼,本来她算账也没多好,半吊子水平,最后把这?个?活转手让给?了湾里一位老爷子,他年轻时在镇上铺子待过会算账。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这?句话是很对的,但是教授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所以姜青禾跟徐祯一回家,两人碰头就觉得脑子疼。
“你?教的咋样”
“你?那的呢?”
两个?人齐齐摇头,然后默契地规避了这?个?问题,回家来就不要讨论这?种事了。
在整一个?漫长?的冬季,湾里人忙碌的更?像过年前?期,到处打转脚不沾地,忙着学这?学那,回家后还得念叨几遍今天学了点啥。
而姜青禾跟徐祯也忙,忙了小半个?月闲下?来后,两人终于能够有空商讨另一件大事了。
“是什么?大事?”蔓蔓正在握着笔写字,墨汁沾在了手上,她一边搓一边挪动屁股转过头好奇地问。
介于蔓蔓已经能认得大多的字了,姜青禾把这?件大事写在了纸上,用红信封包住,然后递给?蔓蔓让她自己拆的。
这?样一来蔓蔓更?加好奇了,眼睛扑闪扑闪的,双手接过信封,挪动屁股回到位置,小脸郑重地拆起了这?个?信封。
抖出里头一张红纸,她两手捏着两边,凑到有光的地方,前?面有几个?字她不认输,只能后面认识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蔓、蔓、的、房、间。”
她啊了声,甩着纸条面向徐祯跟姜青禾,她有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是恭喜蔓蔓要有自己的房间了!”
徐祯抱起她说?。
因为当时蔓蔓年纪也小,自己不能独立睡觉,两人都没有想?过要让她一个?人睡。
而现在蔓蔓又大了一岁,上了童学后已经懂了很多事,个?头也蹿高了很多,再跟爹娘睡就不再合适。
所以两人想?让蔓蔓拥有自己的房间,当然要不要自己睡,哪天愿意,都得孩子自己决定?。
这?次没有跟蔓蔓商量,是想?给?她个?惊喜。
“我的房间?”蔓蔓歪着脑袋问。
她好小的时候就是跟爹娘一起睡的,只有一段时间跟小草她们一起睡。但她知道,二妞子姐姐和虎子哥哥都已经不跟爹娘睡,有自己的屋子了。
姜青禾正打算跟她解释的时候,蔓蔓伸出两只胳膊,夸张地说?:“那些空着的屋子都是我的房间吗?”
徐祯捏捏她的小脸,夸她,“你?想?得可真好。”
“可是有自己的房间了,我只能一个?人睡觉,夜里要是有老猫獾来找我,你?们不知道怎么?办?”蔓蔓很担忧。
“那肯定?要等你?大一点啊,”姜青禾告诉她,“你?有自己的房间以后,你?就可以带着你?的朋友,小芽、小草她们一起来玩,一起睡觉。”
“你?还可以布置你?自己的房间嘛。”
蔓蔓眼睛一亮,“怎么?布置都可以吗?”
“那我要花花的地毯,”蔓蔓对于自己可以决定?的事情?都很高兴,“要有个?大柜子…”
在这?个?屋子里,不管蔓蔓选择如何布置,姜青禾跟徐祯都同意,毕竟两人也没有办法忘记,在房子建造的时候,蔓蔓说?都没有问过她的意见。
这?让两个?初次当父母的很挫败,虽然之后不管是生?日还是其他的时候,都寻求孩子的意见,但这?件事总一直记在心里。
所以这?个?冬末春初时,除了为别的事情?忙碌以外,徐祯还给?蔓蔓打了个?大衣柜,在炕边做了个?小巧的床头柜,还有靠着窗边有全套的座椅和鞋柜。
等雪快化了,路好走的时候,姜青禾跟徐祯还带着蔓蔓去镇上,逛了庙会,买了好些蔓蔓自己喜欢的东西。
比如姜青禾觉得非常之丑的布料,那种像是各种颜色印串了的,花花绿绿到极致,蔓蔓就很喜欢,要做窗帘。
还有镜子,她放在桌子上,这?样她可以一坐下?就看见自己的脸。姜青禾笑她这?么?小就晓得美丑,但还是给?她买了面最大最清楚的。
以及蔓蔓非要在屋里挂两个?大红灯笼,她理直气壮地说?:“红的好看,我总不能挂白的呀。”
最后零零散散买了一大堆回家,还得大半夜点灯熬油陪她装扮屋子,看她把布老虎一个?个?掏出来摆在炕头,分别取名。
丑兮兮的布也挂在了窗户边,大镜子要摆好,抽屉里有了头花和梳子,还有各种发绳。
大衣柜里挂上了她的衣服,花花地毯铺在窗边,墙上也挂了,那两个?小灯笼挂在了门边,进屋的木门还悬了个?牌,蔓蔓的小屋。
当屋子从空着到逐渐塞满,甚至能看见架子上有很多零散的玩具,卷起来的纸和毛笔、墨水、挂了一排的零食,一个?放在桌子上很大的存钱罐。
以及炕上铺了毛绒绒的毯子,厚重的棉被,在冬天的雪即将全部化完的时候,蔓蔓搬进了她的新房间,学着自己睡。
她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屋子逐渐变成了她喜欢的样子,每一天起床都要跑去看看她的新房间,到后面自己学着铺了床,她看着这?屋子才说?要自己睡。
那天姜青禾还烧了一桌菜,来庆祝她的勇敢。
当然第一夜,徐祯跟姜青禾陪她一起睡的,还给?她讲了故事,哼了歌。
第二夜,姜青禾陪她睡。
第三夜,黑达的窝从外面搬到蔓蔓的屋子里,蔓蔓一动,黑达就汪呜汪呜叫唤。
搞得蔓蔓原本觉得心里害怕,要抱着被子去找爹娘,结果被它一叫忘记了害怕,在那里嘀咕,“小黑达你?叫啥?不要叫了,你?一叫我也想?喊几声了。”
她渐渐的忘记了害怕,轻轻拍拍背,自己给?自己哄睡,还要嘀咕她很勇敢的,最后真的睡着了。
而当她睡着后,她的爹娘还贴在门边上,姜青禾问,“你?听到里头有啥响声没?哭了?”
“没有啊,啥也没听见,”徐祯纳闷。
在门口徘徊了很久,最后两人决定?做贼,偷偷摸摸开?了门,在黑达叫唤前?先按住它,看到蔓蔓抱着布老虎,贴着被子睡着后,站了很久才走。
这?一夜换成夫妻俩没睡好,心里有无限的感?慨。
第二日,蔓蔓从自己的屋子里醒来,顶着头乱蓬蓬的头发,穿着睡衣出来。
姜青禾抱了她,问她,“你?昨天一个?人睡怕不怕?”
“我才不怕,”蔓蔓踮着小脚,脸上表情?很神气,她强调,“我一点都不怵溜溜的,我厉害极了。”
徐祯从灶房里出来,他说?:“那厉害极了的小孩来吃饭。”
等蔓蔓扎完小辫去吃饭,她哇了一声,“今天好多好吃的呀。”
桌子上有一笼灌汤包,蔓蔓提起来抖了抖,里面有汤在晃,还有基本不太常吃但是蔓蔓很喜欢的糖油糕,油汪汪酥脆脆的。和烫面小饼,薄薄的面皮里是晶亮亮流出来的糖心,还有一大碗浇了红糖汁的豆花。
完全满足了蔓蔓喜欢吃甜的心愿,平常被管着不能吃太多的糖,今天可以敞开?肚皮吃,蔓蔓觉得好幸福。
“庆祝你?长?大了呀,”姜青禾给?她擦了擦沾了糖的小嘴巴。
长?大这?个?词,对于蔓蔓来说?并不排斥,她已经幻想?过很多次她长?大之后。
她啃着糖油糕说?:“我长?大肯定?很高,很漂亮,比花要漂亮。”
“等我长?大了,我要骑高高的马,我也要赶牛赶马骡子,那个?时候我就能帮娘放羊了。”
在姜青禾还有点温情?时,蔓蔓很务实地问,“明天我也长?大了,能再吃一盘糖油糕吗?”
“等糖油糕自己变成糕,油炸出来后跳进盘子里的时候,”姜青禾说?。
蔓蔓哼了声,“那长?大一点都不好。”
在蔓蔓已经能渐渐独自入睡后,持续了很久的冬天悄悄退去,积雪在日头的照耀下?,隐没进泥土里,冬风转为春风,草木开?始蓬发。
生?生?不息的春天来了。
第140章 不要辜负土地
立春早早过去, 初春却刚来临,经过雪水的浇灌,万物迎来新生。
去年地里那不过小半茬的麦苗齐齐蹿高返青,田间地头?满是?野草, 春山上的草木从枯黄到新绿。
平西草原的牧草蓬蓬勃勃钻了出来, 厚实的草层绵延不?绝地遮盖住黄土地, 原先种过草籽的地方,今年又冒出了新芽。去年冬飞转南的禽鸟落在木架子上,在原先的水泡子里下蛋产卵孵化。
最大的湖泊迎来了绿翅鸭和天鹅在水里刨游,棕头?鸥飞来啄水,鼠兔出没, 一派生机勃勃。
虽然初春还带着些许冷意,姜青禾脱去了厚重的棉袄, 换上了轻薄的对衫。她带上锄头?, 跟土长一起走到了去年她们种下灌木的戈壁滩。
那时抢着雨后土地墒情好时种下的, 后来轮流灌水, 那时树苗也没见长, 本来戈壁的土质并?不?好,苗种能成活都该千恩万谢了。
但?是?积雪从底部融化, 一点点滋养着灌木的根系, 让它扎进更深的土层里。所以姜青禾过了一冬再来看这?些苗种, 柠条已经从单株变成七股八丫杈, 还有向外分?叉的意思?, 上头?布满星星点点的嫩芽。
花棒在戈壁与黄沙边扎根,渐渐长高, 枝芽在微风中摇摆,沙打旺的草叶覆盖了一大片, 遮住底下的麦草方格。
看见这?样?的生机盎然后,土长反反复复盘看过每一株苗,脸上浮现了笑意,却又那样?复杂。
“也不?知道能不?能撑过旱天,”土长看着此时茂盛的苗种,想到盛夏一连几个月不?落雨,在暴晒下又得?损一批苗种。
“先种下呗,没了再补,”姜青禾绕过柠条走来,她抬头?看看天色,问?土长,“金凤姐,先量地吧。”
她俩今天除了看树苗长得?好不?好,还是?过来丈量土地的,得?按一亩地来购买苗种,不?再像前面那些地一样?随意混种。
“俺们这?记土地数其?实乱得?很,别看俺们说是?亩,可其?实还有斗、石、段、块和垧。这?斗和石就是?看下籽多少来算,只是?这?段,俺们说三段为两亩,垧的话,俺也说不?好,计数太乱了。”
土长指着自己的脚跟姜青禾说:“就俺们贺旗镇底下那么多村落来看,一垧有五百方步的,有四百五方步的,还有四百方步的,简直是?胡闹。”
“按亩就合算点,俺们把?五方尺作为一弓,”土长走过去拿起放在地上的步弓,一个跟开合到极致的圆规一样?的器具,她握着上端的把?手说:“二百十?四弓为一亩。”
“这?片地是?平的,没有弯弯绕绕,测个亩数容易,你今天也能上手,但?是?到了那些边角荒田合算的话,它又不?是?方的,就得?吃些苦头?去一点点划线,把?它一块块划成方的再算。”
所以要?是?得?在衙门征收前,合算完要?开荒地的亩数,那真的不?是?一个人?能完成的。
姜青禾接过步弓,她当然知道测量土地没有那么简单,尤其?那些极其?不?规则的地,要?是?想精准算出亩数,得?花个小半天的时间。
但?是?在戈壁滩这?种起伏几近于无,相?当于平地的,用步弓翻转测量是?容易的,一边走满六十?弓,在边角插上树枝,四个角插好就为一亩。
在量地时土长不?会说话,这?种事要?很专注,计数不?能错误,边缘线也不?可以偏移太多,要?合乎正确的亩数。
测完五亩地后,最前面竖着的木头?旁边影子渐渐短了截,姜青禾已经走不?动了,她累得?一屁股坐在荒滩上。
“干不?动了?”土长从另一头?拎着步弓走过来,坐下拧开羊皮水囊问?她。
姜青禾指指自己的脚,她今天穿的还是?厚底布鞋,但?是?那些戈壁最不?缺的就是?石头?,很多尤为尖锐的,硌得?脚底生疼。
她自嘲,“我应该跟马一样?在蹄子上钉个脚掌,这?石头?忒硌脚。”
怪不?得?那些骆驼客带着骆驼走戈壁滩,都得?在蹄子上缠上牛皮底,或者钉蹄掌。
土长笑她,“那你这?人?脚估摸着没法?要?了,走吧,都晌午了,先量这?些地,等叫大家伙捡了石头?再量。”
“石头?捡了铺砂地?”姜青禾撑着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沾的土粒子,好奇地问?土长。
“是?啊,俺想想还是?得?铺砂才能在旱天保住根苗,”土长弯腰捡起块小石头?,在手掌心掂了掂,她看着满地深嵌在土地的石头?,摇了摇头?,“都得?先挖出石头?,把?地翻一翻,下种漾肥后才能铺砂。”
“这?砂也讲究得?很,不?是?俺们说的这?里的石头?,这?种能用是?能用,总不?如砂好。砂有三种,一是?去山里挖土,筛了土后留下来的山砂,二则是?不?常见的井砂,三就是?那清水河里底下捞出来的河砂了。”
土长跟姜青禾边走边说:“这?土的砂也不?是?不?能用,得?筛。要?是?树苗能活得?好,俺是?不?想铺砂的,实在是?磨人?得?很啊,这?一亩地得?三五个人?来铺一天,所需的砂实在多,除了自己下河捞以外,镇上买卖更贵。”
“但?铺了砂后,来一次雨就能保墒,地里的水不?被日头?晒没,那旱天也不?用怕树苗枯死,而且这?铺了砂的地能管二十?年,不?能用了再换一批砂就成,麻烦就麻烦些吧。”
“到时候请虎妮她三叔,在砂田里种瓜的,他是?挖沙的老把?式了,看河道和山沟流向就知道哪块地方的砂最多。”
姜青禾感慨真是?术业有专攻啊,她问?了嘴,“在清水河挖?”
土长摇头?否认,“你回家收拾一下,俺们下午去黄水江那里,让瓜把?式瞧瞧哪里砂多,俺和你瞅瞅江,想想咋挖,等想好了俺们去趟镇上,把?挖渠和理书这?件事都办下来。”
时间紧得?很,春耕在即大伙要?开始准备新一年的耕种,拖拉的话还要?误了开荒地。
所以下午姜青禾揣上徐祯做的枣窝窝当干粮,坐在牛车上分?给土长和瓜把?式时,土长笑她,“这?是?哪门子的干粮,吃的这?么好。”
枣窝窝还不?是?那种揉了面把?红枣塞进去的,而是?得?先煮红枣再晾干,用黄米面和苞谷面调拌在一起,切好的红枣塞进去,捏成窝窝型上锅蒸。
徐祯用的是?软黄米,不?是?那种硌牙的硬黄米,蒸起来颜色好看,吃起来口感糯,而且煮过又晒干复蒸的红枣很面,加了糖刚刚好的甜。
瓜把?式吃了一口就笑说:“难得?吃到这?么精细的吃食了,这?面筛的细,放的糖也好,俺吃到这?口算是?得?你的济了。”
姜青禾拿出那一兜的枣窝窝来,半敞开给两人?,“你们吃嘛,多吃点,叫你们今天享享我的福。”
这?话叫土长和瓜把?式都笑了一通,吃完一个枣窝窝后便没人?再吃。因为走过戈壁滩后是?黄土地,人?都没办法?开口说话,风吹起来一阵黄风,让人?呛咳。
姜青禾只好裹紧焊在身上的头?巾,虚着眼透过缝看到哪了,她的屁股都快颠成四半了 。终于听见哗啦啦倾泻直下的水声,有湿润的水气?钻过来时,她知道到地方了。
黄水江不?同于贺旗镇内最大河域乌水的平平波动,它有个坡,让它的河水十?分?凶猛湍急。所以即使?它的河面宽阔非常,羊皮筏子也没有办法?从这?里过,而且它冬日不?上冻,只是?水流速渐缓。
瓜把?式自己拴好了牛,下去找水流浅能有砂石堆积的地方了,留下姜青禾跟土长面对着这?浑浊的黄水。
“我还以为这?是?条小河,小河水浅,旱天一蒸就没了,可这?河就算挖个五六条水渠,它也少不?了太多的水,”姜青禾一路往上,看着越发宽阔的河面,只觉得?用来挖渠引水灌溉实在很合适。
尤其?这?片水域的前半截是?黄土地,而不?是?戈壁滩,开荒地种草和挖渠能互相?兼顾。
“衙门不?给你挖能有啥法?子,只能再去磨磨了,”土长揉了揉眉头?,她手指着黄水江那坡的下游地段,“你看从那往后移一点,先立水闸再挖渠,绕过那些石块,难是?难了些,但?两三年内能挖通,这?水渠就能养活一片的林地。”
姜青禾听着土长的话,眺望远处的一片的黄,这?里连棵高出地面一米的植被都没有。
正是?因为草木不?丰,所以狂风能席卷着沙漠里的沙子毫无阻挡地漫过春山湾。
但?是?如果水渠挖成,水流浇灌着树木让它成活,长成一片防风林,那么黄毛风的威力能逐渐削弱。
她怎么想都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谈不?上什么功在当代利在千秋,但?绝对有利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
可明明是?对于土地极其?有力的事情,却要?花大钱去办下来,姜青禾扔了块石头?打水花,看着石头?跃过河面然后消失。
她说:“谁管渠道?”
土长指指天,“最大的那个官管水利,俺们是?见不?到的,俺们只能见到渠正。”
姜青禾从南边雨水丰茂的地方来,哪怕待了两年也难以摸清这?里水渠的重要?性,重要?到有朝廷委派的水利官员,以及渠正,还有各渠会有渠长分?管,也会有的地方派威望重的老人?为水利老人?管水渠。
“你晓得?为啥不?,俺们这?里地段好,左边的庄子离得?远,右边的又隔着一道黄水江,前后都是?山,哪来的村子,所以俺们这?水渠只供俺们自己用就成。”
土长敲了敲自己的腿,指着远处那些不?靠山前后相?连的村子说:“可是?你瞅他们那地段,一村挨着一村,那渠是?得?从两村或三、四村田道里头?过的,这?天旱不?雨地又缺水,为着点粮食不?都争水保田地。”
“为着渠先给哪边的田用,几个村子间打死人?的都有,尤其?是?旱年的时候,一点水动辄打的头?破血流。所以为啥衙门要?分?派渠长管水渠,还有选水利老人?,实在抢水抢得?忒狠。”
“他们闹了人?命官司后,衙门管水渠管得?更严了,要?是?被发现挖私渠那就是?重刑,蹲四年牢还得?做苦役。不?仅如此,哪怕你上报去要?挖渠,没有渠正带着小吏来瞧过和盖红章,你都挖不?了,这?是?俺说的为啥要?花钱疏通,就是?拿钱请他们走一趟来瞧瞧。”
姜青禾听得?眉头?紧皱,却又琢磨到点名堂,她望着远处那连片的村庄,已经能想到复杂的水渠结构。
她忙问?土长,“我们湾里是?不?是?没有渠长?”
土长摇了摇头?,“俺们这?种算小打小闹的,就算从清水河挖到棉花地的一段,也到不?了要?渠长的地步。”
“是?啊,就是?我们这?没有渠长,衙门也不?知道这?里水利的地形啊,尤其?你说对岸闹的事情,我们跟他们是?相?连的,衙门还以为又是?这?片的,肯定不?敢给你开渠。”
姜青禾不?敢说摸透了衙门渠正的心思?,她觉得?大概就是?如此。因为这?里为着水渠闹事多,而春山湾就隶属于这?片黄水江的区域,地形上也被划分?到跟对岸村子一块,所以为了规避麻烦,他们干脆直接拒绝挖渠请求。
所以如果是?因为这?个原因,怕不?是?钱不?钱的事情。
土长忙问?她,“那你觉得?咋样?会给俺们开渠?”
姜青禾从背着的布袋里拿出一本册子和一只炭笔,她指着黄水江以及对岸村子,又对着眼前的黄土地和远处的春山湾绕了一个大圈。然后才说:“画个明确的地形图,给衙门看,让他们知道我们这?就是?个山洼子,不?管是?黄水江还是?清水河,都挂靠不?着其?他村子的,跟他们说清楚,这?水渠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土长恍然大悟,她用力拍了拍姜青禾的肩膀,“还得?是?你的脑子活啊,俺咋没想到嘞。”
“可要?是?姐你不?跟我说,我哪想得?到,”姜青禾说的是?实话。
她也不?再说啥实话客套话,专心画起了地形图,她的绘画和记忆能力还行,画出来的东西哪怕粗略,也精准地把?春山湾处的地方给画准确了。
两人?都觉得?可以,等她画完,瓜把?式从远处回来说:“一处能挖,明天叫人?来挖吧”,在夕阳西下时坐车圆满回程。
第二天姜青禾带着地形图,以及打好的腹稿和土长坐上羊皮筏子,一路顺流到了镇上,来到了位于六部之外的水利部门。
渠正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他记性还行,看见土长的脸就说:“你是?那个之前找了俺好几趟要?挖水渠的,你们那边挖渠不?好挖,俺们过去也是?为难。”
“不?为难,俺是?老实本分?人?,咋会想着为难渠正你呢,”土长陪笑道,她将卷起来的图纸一点点摊开在桌子上,“渠正你看,俺晓得?俺之前莽了点,让你老人?家难做,这?回俺带了地形图,你老人?家先瞅瞅,再看能不?能让俺们挖渠。”
渠正怀着好奇接过那卷边的地形图,被上面的划分?线、河流走向还有村庄分?布以及土地给惊了下。
他见多识广,更精细的水利图纸都见过,只是?小小的感叹了一下,就看起了这?个地形图,他边看边问?,“你们是?哪个村子的?”
“诺,就在这?两山夹缝中的春山湾啊,”姜青禾适合接上,“我们这?里就是?个山洼子,前后左右都没有人?家,而且渠正你瞧,这?黄水江把?我们跟对面村子都给分?开了。”
“而我们要?挖的水渠,跟对面村子沾不?着关系,那河流湍急,你瞧上头?我画的那坡,那是?水流最急处,连羊皮筏子都难以过去的地,更别提我们这?又没有桥,等于跟对岸的村子彻底分?开了。”
姜青禾见渠正并?没有要?说话的意思?,才接着往下说:“所以我们从这?头?来挖渠灌溉这?片地,就是?只给我们湾里用,而且不?分?户。”
听到这?渠正才动了动,他抬起头?问?,“不?分?户是?啥意思??”
“这?片水渠不?用来种庄稼,而是?挖了种树的,这?片树不?属于家家户户,当然也不?能说它属于湾里,种下了就是?这?片地里的,”姜青禾回道。
渠正点点头?,意思?用来种树的,这?跟灌溉各家各户的农田又要?更讲究点,因为镇上早几年对此是?有出过布告的,要?支持各村各户种树。
他又细细看了眼这?张地形图,他问?,“那你们树种下了没?”
土长告诉他,“去年种下的,抢着雨后半夜给种的,现在基本都活了,要?是?成的话,渠正你可以带着人?去瞧瞧。”
见渠正犹豫,姜青禾便说:“从镇上到春山湾坐筏子平稳得?很,顺流小半个时辰就到了,不?会颠簸。”
这?会儿才是?大早上,回来还能赶上最末的晌午饭,渠正瞅了姜青禾一眼,咋就跟个人?精似的,毕竟他年纪大了,经不?起车马的折腾,但?是?羊皮筏子还能坐一坐的。
最后他叫了两个小吏一起坐筏子到了春山湾,见这?个庄子虽然落在群山之间,可一切似模似样?,从边上走还能听见里头?有朗朗读书声。
询问?了番晓得?是?社学,他不?禁连连点头?,心下好感已经升了不?少,等见到那茫茫戈壁滩上长出来的苗种,他来回走了一遍,又蹲下来细瞧,从开枝程度就晓得?说的不?是?假话。
等他带着小吏从黄水江那里回来后,渠正最后只说了词,“中!”
“到衙门领盖章条子吧。”
姜青禾跟土长暗暗欢喜,又不?敢表露,只能一路憋到了衙门里。
在条子盖章要?写清楚引水原因,姜青禾特意强调让衙门写为了种树,还写下了一句话,风高土燥,引水灌木,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望树木成活,特批开渠。
渠正只说:“好好种,别辜负了这?苗种。”
而当姜青禾跟土长走出衙门时,土长还捧着条子还有点茫然,就批下来了?
而姜青禾却已经开始展望,当水渠流经每一寸干涸的土地,让草芽蓬发,树木生长,绿色填补戈壁,黄沙渐渐退去,而那一天不?会太远。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