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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油茶面


    随着?姜青禾的话音落下, 本来就漏风的屋里更加冷嗖嗖的。王盛的腿不由自主颤了起来,而大使则拿起茶盏,他要缓缓。


    大使喝完茶后开口:“什么破损皮子的买卖?”


    他实在心里抓痒挠腮地想知道,哪家上皮作局谈皮子买卖, 不都得拿着?好皮子来, 一张张横挑竖看, 生怕有一点烂的。


    这倒好,来谈啥破损皮子买卖。


    姜青禾小小呼了口气?,她笑着?道:“刚才?听您说,每次收好皮子都要往其他镇上去收,这路途遥远不说, 关口难走,难道您不想让镇里卖皮子的, 自己把好皮子送上门吗?”


    大使原本有些松散的脊背, 倏地坐直了, 他眼神犀利, 语气?变得缓慢, “什么意思?”


    姜青禾的脸色并没有变,她卖了个关子:“您知道牧民一年?能出几张好皮子吗?”


    “这得看他们宰多少?头牲畜了, 没有定量的, ”大使耐着?性子回她。


    “但是我知道, 养羊大户宰一百头羊, 能出二十来张的好皮子, 普通人?家宰十五六头,只能出两三张好皮子, ”姜青禾不急不缓地继续说,“剩下全是我手里的这种?破损皮子 ”


    姜青禾站起身, 把放在脚边的皮子拿出一张来,递给大使瞧。


    大使接过,指腹底下手感粗糙,毛发?打绺,他好多年?没瞧过这样皱巴巴的皮子了。他只管收好皮子进贡,副使管制革,至于去各处收皮子自有专门的主事。


    “这是…回水板?”大使不确定地开口,让他说哪些好皮子来他头头是道,可说起这种?破皮子,他实在不确定。


    “大使您眼力真好,这确实是回水板。”


    大使有点嘚瑟,这么多年?他的眼力还是有点的,不然被难住了,他面子往哪里搁。


    “当然我这里还有淤血板、烟熏板、疥癣板、伤痕板…”,姜青禾跟说相?声?贯口似的,边说边一张张把皮子拿出来。


    大使越听越不对劲,他咽了下口水,干咳一声?,“这跟你说的让大伙自己把好皮子送上门来,有甚关系?”


    他只觉得那一张张满是伤痕,破破烂烂的皮子刺穿了他的眼睛。


    “怎么没关系,那是连瓜带秧的关系,”姜青禾把想说的掰烂刨碎,一字一句说出来。


    “大使敢问您,好皮子愁卖吗?”


    这个问题都不需要回答,好皮子没有卖不出去的时候,那只有卖的价高价贱的问题。


    “像我手中?这种?皮子呢?它好卖吗,不好卖吧,基本都是被人?挑挑拣拣,用它做袄子又嫌弃,扔了吧,哪里舍的。”


    “一头羊只出一张皮子,好皮子难得,差皮子却堆满了山,没人?买,只好拿剪子绞了,缝缝补补凑合过一冬。难道牧民不想每张皮子都跟冬皮那样好吗,他们想的,却办不到。”


    姜青禾抬高了点音量,“大多数牧民连自己衣食都难以维持,天天吃青稞,顿顿凉水配炒米。养一堆的羊,四季转场,刨草挖土,结果自己穿光板皮衣,一天天捱着?,不就为能出手皮子,换块砖茶,吃顿饱饭,好叫家里娃过得像样点。”


    “可皮客压价,好皮子换不出价,差皮子搭了一张又一张,也换不到点茶沫子。”


    她盯着?大使的脸问他,“所以您说,牧民年?年?愁的到底是能把好皮子卖出个比天的价格,还是说愁堆积成?山的皮子没有销路?”


    “您问我怎么让大伙自己将皮子送上门,我会告诉您,只要您能给这些破损看起来卖相?不好的皮子找个销路。”


    姜青禾又立马接上,“当年?为啥大伙都愿意卖皮客好皮子,除了开的价高,更是因为皮客收购了所有的皮子,哪怕以很?低廉的价格,这才?叫大伙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到一年?年?都把好皮子攒着?,卖给皮客阿。”


    她也没乱说,这是很?多上了年?岁的牧民回忆时说的,哪怕皮客近些年?因着?没有竞争对手,频频压价,他们还是念着?对方?的好。


    念着?那几个叫他们换了带毛袄子,买了糖块给小娃甜嘴,能够坐在屋里喝一碗甜滋滋奶茶,不用愁皮毛如何卖的冬天。


    其实在来之前,姜青禾甚至想过到皮作局后,上来就先提出破皮子的销路,比如贺旗镇上比较盛行的蹴鞠,用羊膀胱塞羊毛做的,她可以提议,用这种?不太好的皮子包一层,类似后世的足球。


    或者是说用这种?皮子做皮靴,再?蘸牛奶擦皮子,会使皮子变亮,也能填充皮板缝隙。


    甚至还可以画出时兴的花样子,做皮帽皮筒皮袄…


    但她见到大使后都放弃了,那种?穿着?朴素,皮子还打补丁,面容又很?和蔼的老?实人?,跟他谈生意还不如掏心窝子说说心里话。


    要是他没有一星半点动容,其他的事也没有谈下去的必要。


    大使怎么会没有动容,他生在这片牛羊布野的土地上,能不明白土地荒芜的地方?,四里八乡的人?年?年?靠水烟和皮毛维系生活吗。


    他太知道了,他能不知道皮客压价吗,但一年?年?瞧下来,他也麻木了,有好皮子拿上门就收,没有就去外头买。


    但是听着?姜青禾这么说,他心里又很?不是滋味,像灌了酽醋的葫芦被扎破了口子,全都倾倒出来,酸溜溜的真叫人?难受。


    大使的心里充斥着?浓烈的酸意,理智却逼他开口,“俺们这从没有收这种?皮子制革的,算了算了”


    他没说完,叹口气?,冲着?外面喊道:“,阿顺呐,你去找找副使。”


    “俺一个人?做不了主,听听副使咋说吧。”


    副使来得很?快,他是个面容更为憨厚的男人?,他大嗓门问,“咋了,嚯,你们三个来卖皮子阿,拿来俺瞧瞧。”


    姜青禾把那一堆各有问题的皮子抽了几张给他,副使拿到手脸色僵硬,他不自觉收了音量,瞅瞅他们,“拿错了?害,拿错皮子不要紧,回去换嘛。”


    大使拉他到一边,跟他嘀咕了几句,副使出来后揉着?脸,他坐下说:“俺们这制革吧,主要是给屯边的将士做鞋,又叫皮甲履,分?生熟皮。”


    “熟皮的都是好料子,这种?做出来的俺们喊革千,生皮可以稍微差点,这种?履做出来是革踏,都给将士过冬穿的,你说料子太差对得起人?家吗。”


    但他话音一转,“当然熟皮也是得分?的,要是不带毛的俺们叫光面皮,带毛的就是裘皮。你这带来的皮子嘛,做裘皮是万万不能的,但是光面皮的话…”


    姜青禾听出点名堂来,她抽起张羊皮,翻转过来,两手拉开给他瞧,“要是那种?春夏皮,皮板没半点好的,哪里敢上门来。您瞧这个板皮,肥厚吧,虽然皮毛确实生了不少?疖子,但是制革我能说,绝不会穿几次就开裂。”


    “将士们要穿好靴子的理我都懂,可以做鞋底面呀,这种?也牢固,还能用这皮子做活里活面的袄子,拆洗下来再?换都成?,最要紧的是,绝对便?宜。”


    “有多便?宜?”副使两眼放光。


    这个价钱来之前大伙都商量过了,姜青禾说:“一块老?砖茶四张满口羊的皮。”


    价并不是定死了的,都有往下还的余地。


    副使也觉得可行啊,本来好皮子的价就要贵,做一双靴子有时不止要一块大皮。皮作局有成?熟的工匠,将这堆皮子的皮毛全都削掉,胡杨碱脱脂,再?制革的话也能用。


    他拉拉皮子,弹劲很?不错,虽然皮毛差,但他不要毛的话,这个就不是问题了,最最要紧的是,这个价钱合适。


    谈钱可能皮作局还有点为难,但谈砖茶,皮作局最不缺的就是茶。


    但犹豫的原因也很?简单,这堆皮子便?宜是便?宜,再?来上千张他们也能吃下,但是之后呢,年?年?都收不好的皮子吗?


    他们又不是冤大头。


    大使问,“这堆皮子俺们全要了,好皮子会自个儿送上门?”


    他最关心这个问题,别到时候被一顿忽悠,破皮子啥的全给包圆,人?家把好皮子转手卖给了皮客。


    “不如换个地方?谈一谈,”姜青禾指指外头,“我想请两位一道去皮货集,去问问那些卖皮子的人?是怎么说的。”


    “我昨天问过两边都收起皮子来咋办,有的人?说没有交情那肯定谁价高卖给谁。但是你们要是能收破皮子,他们告诉我,打折的牛肋巴往里偏。”


    这话的意思是无论咋样,人?总是会偏向自己人?。


    “如果没办法决定,那就去皮货集瞧瞧吧。”


    这个要求让大使跟副使面面相?觑,但商量后还是决定走一趟,做决定不能那么草率。


    不过副使出门前问姜青禾,“你不是俺们这地来的吧?”


    姜青禾坦然,“我是春初来这的。”


    “俺说一听就不对味,咋来这地没多久,跟牧民交情都处那么好了?”副使试探着?问。


    姜青禾大大方?方?告诉他,“因为卖皮子的有我的朋友,所以我们就跟秋鸡娃子下蛋,仅腔腔儿努似的,厚着?脸皮来了。”


    大使和副使相?互瞅瞅,都听出点名堂来,点他们呢,人?家才?来半年?多都肯厚脸皮奔波。他们在这活了那么多年?,就为几个抬高价的皮客,而瞻前顾后,真是老?了。


    两人?商量着?先往门前走了。


    屋里的王盛才?颤颤巍巍地抬起手,他叫唤,“祯阿,你快来扶俺把,俺腿麻了。”


    徐祯正?襟危坐那么久,他也迈不动步了。


    而姜青禾擦了把手心的汗,望着?这揉着?腿的两人?说:“丢人?。”


    王盛压根控制不住自个,他扶着?桌子跺了跺腿,然后小声?问,“你叫两位大使去皮货集,都安排好了?”


    “安排个啥,”姜青禾摇头,“啥也没有,我连他们会说啥也不晓得。”


    王盛想掐一把自个儿的人?中?,啥都没安排就敢领着?人?,俺的天爷欸。


    “你就不怕事全搞砸了,”王盛压低声?音,他的心怦怦直跳,一想到大伙说了点啥,到时候全都泡汤,他就眼前犯晕。


    姜青禾啧了声?,“你瞅你,饿死胆小的,胀死胆大的你听过没,你到时候不会找巴图尔带头喊几句阿。”


    难道特意安排好的,人?家能感受不出来,还是说叫牧民学些好听的话?这些太虚伪,她更相?信真心换真心。


    她又说:“徐祯你快来扶我一把。”


    她也有些腿软,刚都是强撑出来,徐祯连忙扶着?她上了车。


    坐在车里时她开始复盘,说实话她确实莽撞了点,做事谋取东西时应该更周密,有些话可以说的更好更委婉。


    但她又想场面话能说一时,难不成?还能一直说,又不是对着?油滑的商人?。她想想,还是朴实的语言更能打动人?,当然下次行事前,她也有了经验,会更加谨慎。


    从贺旗镇一路抄小道,弯弯绕绕的走了一个时辰,到地已经晌午后了。


    皮货集的人?不少?,即使来自近山口的大风猛烈吹拂着?皮毛,好些牛马都抬腿瑟缩嘶鸣,生皮的味道混杂着?芒硝,藏语蒙语方?言交叠着?,买卖双方?语言不通也手舞足蹈地交流着?。


    大使从车上跳下来后,见到的就是堆成?山的皮子,穿着?光板袄子的牧民老?汉瑟缩着?靠在马背旁。


    顶着?个不合身大帽的小娃冷的嘴都犯青紫,两团不正?常的红,她的额吉抱着?她说:“等皮子卖了,给你再?做件新袄子。”


    可大使去瞅了眼她的皮子,大多都有破损,看着?完整的只有几张。大使很?久没来过皮货集了,他数不清有多少?年?了。


    他甚至已经忘记,当初创办皮货集时,其实他也参与牵头过,大使站在风口,他已经有些想不起来了,那时办皮货集的初衷。


    明明是为了叫皮贩能有地方?卖多余的皮子,让冬天没有皮袄穿的人?能来挑件自己满意的衣裳过冬,两边都能皆大欢喜。


    可是并没有。


    大使积压着?内心的情感,他走过去用蒙语问,“你的皮子咋卖?”


    他随便?挑了张熟得不太好的皮子,那个年?轻的额吉双眼立即亮了起来,她很?快地说:“你给多少?是多少?,五十个钱?一两砖茶都成?的。”


    生怕他嫌贵,年?轻的女人?又说:“实在不成?,三十个钱,真不能低了。”


    其实这种?皮子最差也该卖一百五十个钱的,大使低低应着?,他拿出一吊子钱,约摸有五六十个,放在皮子上。


    他立马拿起皮子转身就走,不想看见女人?感激涕零的眼神,可他回头,瞧见女人?抱起娃贴着?脸,两人?都笑了起来。


    大使捏着?皮子站在路边,有不少?人?从他身边穿过,而两边是连绵往深处的皮子车,他有点不敢走下去。


    姜青禾走到他身边说:“每年?大家都是这样过的,哪有那么多好皮子,更没有那么多会熟皮的匠人?。全靠着?这堆中?规中?矩,要不破损的皮子过活,总想着?能卖出去,今年?卖不出,就想着?明年?,放来放去成?了陈年?板皮,自个儿和小娃还没穿上件新皮子。”


    “您要不收当然成?,我相?信没人?会哭闹着?哀求,往年?不都这么过来了。但您要收,心里已经有个章程的话,我能说不会叫你失望。”


    “谈谈吧,关于这些皮子,”大使完全动摇了,他没有办法说服自己,不收这些皮子。


    他甚至跟副使说:“收了吧,不收的话,俺夜里睡不着?,都想蹦起来抡自己脑袋。”


    “好的,我现在就去叫人?,”姜青禾只觉得自己走起路都像长了翅膀,她示意王盛敲响锣鼓,这个还是从巴图尔那借的。


    咚咚咚,王盛恨不得用百成?的力气?去敲,一声?比一声?有劲,响彻整个山脚,从地面伏延出去,惊得被拴住的牛马长长的嘶鸣,而人?们争相?探出头来。


    姜青禾也顾不得众人?的目光了,她等鼓声?停歇,大伙彻底安静时喊:“各家卖皮子谁能做主,出一个人?到皮子扬起来的地方?,皮作局的大使找你们谈买卖,。”


    她又用蒙语讲了遍,可这里头还有不少?藏族同胞,她实在说不利索,准备比比划划告诉他们。


    这下大家像是死火山突然喷发?,叽哩呱啦一大串话涌出来,手不停比划,有人?跑过来拉着?对方?的手,他们都在问,“是真的吗?有没有听错?”


    得知没有听错后,刚才?平静的神情立即飞扬起来,眉毛要翘到额头上,嘴要咧到耳朵旁,又蹦又跳。


    明明还没谈,可大伙都高兴的不得了,没有人?提出异议来扫他们的兴致。


    副使站在车上挠了挠脑袋,“哥,这声?势不是把俺们给架上了,不买都不成?。”


    “可不是不买都不成?啊,”大使说,“买吧买吧,反正?也有销路。”


    他真不忍心站出来扫兴啊。


    巴图尔是最先来的,他看着?姜青禾几人?说:“长生天保佑。”


    天知道,他这半天坐立不安,心直跳,眼皮也跳,都忍不住想跪下来叫长天生保佑了。


    王盛让巴图尔摸他的胸膛,“俺都快吓尿了。”


    “咦,”随后赶来的宋大花嫌弃,“大男人?一点用没有。”


    “俺就晓得,你肯定能办成?的,俺给你求了各路神仙菩萨保佑,”宋大花拍拍姜青禾,但她凑近时小声?嘀咕,“你晓得俺今儿个流了多少?汗不,衣裳都湿透了。”


    都兰跑过来说,她笑着?笑着?眼睛突然湿润,“还有额,从来没这么害怕过。”


    姜青禾她知道啊,她紧紧握着?两人?的手,因为有人?挂牵,她才?有勇气?去搏一搏。


    等叙旧结束,各家卖皮子能做主地成?群结队过来,一圈又一圈将大使一堆人?团团围住,知道的以为说事情,不知道的还以为要围殴。


    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你说我嚷,王盛一敲鼓,立时都闭紧了嘴不说话。


    姜青禾看着?这一双双热切的眼睛,她摘下头上带的帽子,面容认真地说:“这是皮作局的大使,他来找你们谈谈皮子买卖的事情。”


    她声?音加重,“有人?就得问了,啥皮子买卖,是熟好的冬皮还是秋皮,不,他们要买的是你们那些破损的,你们陈年?、烤焦、冻糠那些皮子。”


    “阿?”


    “阿——”


    “阿!!!”


    大伙从惊疑到不可思议,甚至发?不出其他的声?音,他们好像只会啊啊啊地喊几声?,激动到浑身颤栗。


    大使好像也被感染地从身体里生出汹涌澎拜的情感,他拿出块木牌证明身份,然后喊道:“要卖皮子的,明天到皮作局来。”


    “父老?乡亲们,只要你的皮子皮板没有裂,还能用,皮作局以一块老?砖茶三张皮的价收,当然价格还能谈,你们要卖,就上门来,皮作局的门会一直开着?!”


    牧民愣住了,相?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流泪大喊,“俺要换!”


    “俺也要换 !”


    一时更是混乱,有人?哭天抢地,有人?匍匐在地,也有人?追着?上来语气?惶惶不安地问 “这是真的吗?真的有这样好的事情?”


    姜青禾则再?次站起来告诉他们,“皮客年?年?压价,好皮子只肯给一块砖茶,从前没得办法,但是现在,皮作局收好皮子给三块砖茶外加两百个钱。”


    “如果皮客出的价比这个高,你们可以卖给皮客,”大使说,“俺更希望你们能多赚点钱,过个温饱富足的年?。”


    “要是皮客不肯出那么高,你们尽管卖到皮作局来,俺们不会压价,俺们是地地道道的贺旗镇人?,你们都是自家人?呀。”


    巴图尔适时大喊,“不卖给皮客,额以后的皮子都要卖给皮作局。”


    这下跟点燃了引线似的,众人?的声?音霹雳啪嗒地在耳边响起,都喊:“不给皮客!给皮作局!”


    一直吵嚷到半下午,大伙连皮子都不卖了,开始张罗晚饭,一定要留大使们吃一顿再?走。


    他们临时驻扎在这靠山的角落,吃食都带的是干粮,准备得并不丰富。


    然后开始各家凑一凑,你家出个炉子,我家出口锅,那边搭点干牛粪生火。再?抖抖面袋子,只有点今年?新磨的麦面,一起商量着?做顿油茶面。


    一个老?大娘颤巍巍掏出块包得严严实实,只刮了点皮的牛油,她说:“要做牛油的。 ”


    她们自己吃油炒面,哪舍得用牛油,只刮一点羊油润润底,面沾点油花子,就着?水壶喝个肚饱。


    这会儿却舍得掏出好东西了,蒙古族阿妈拿出一罐糖,藏族年?轻女人?摸出买给孩子吃的核桃仁,还有人?说:“俺有袋芝麻,采的山里野芝麻,炒熟后老?香了,搁点进去。”


    “那俺也有点蜜,本来留给娃吃的,都放都放,反正?之后还能买。”


    明明都不咋熟,可都能凑一起帮帮忙,你生炉子我热锅,再?推出个厨艺最好的。


    狠心剜一块牛油,来炒碾碎的核桃,都叫小火煸炒一遍,香气?弥漫。


    面也得再?炒到微黄,一点点地翻,加入切到细碎的核桃粒,撒一把熟芝麻。


    大伙在一堆碗里找出最好的,没有裂口的,才?小心翼翼地将炒好的油面舀进碗中?,加一勺糖,再?搅一筷子的蜜,注入滚水。


    冲成?一大碗的糊糊,油茶面得油而不糊,没有面疙瘩,她们自己舍不得吃,冲好后捧过去端给大使和姜青禾几人?。


    都生涩地说:“你们吃,你们吃。”


    姜青禾实在不好拒绝她们的好意,拿起勺子舀了勺,特别甜,因为又搁了糖又放了蜜,齁得慌。


    可这碗油茶面真是她来这里后,吃过最甜最甜的东西了。


    那么多的热情和真心熬成?的,她没有辜负。


    等吃完后,牧民们也没放大使和副使走,他们想问的更多。


    而姜青禾则走出去到拐弯口放放风,然后她看着?山底下有辆熟悉的车,赶车的好像是虎妮。


    她立马拉着?徐祯过来看,“是不是虎妮?”


    徐祯揉了揉眼睛,他说:“真像。”


    车上有小娃站起来冲她挥手臂,隔得太远喊得听不清,姜青禾却认出来,那是蔓蔓呀。


    哪怕隔着?老?远的距离,当母亲的也一眼能认出来。


    她和徐祯从缓坡半点不停地跑下去,距离一点点变近,大轱辘车上坐的娃都看清楚了,小草、蔓蔓、二妞子和虎子都来了。


    没有棚盖,虎妮给每个娃都裹了厚厚的毡毯,只留出一点缝隙。


    “你们咋来了呢?”姜青禾喘着?粗气?问。


    虎妮扯开点头巾说:“不是说一天就回了,到半下午也没见回,俺和婆都担心,小娃又闹着?,俺就去问土长借了头马骡子,赶过来瞧瞧。”


    姜青禾抹了下眼睛,蔓蔓从毡毯里钻出来,她眼睛还红着?,但她说:“我才?没哭,刚风砸到我眼睛了。”


    她趴在徐祯怀里抽噎,姜青禾老?心疼了。


    “下回要带我,”蔓蔓要跟姜青禾拉勾勾。


    姜青禾跟她拉钩,“带你带你,到哪都带着?你。”


    明明从昨天晚上起跟小草睡就在哭,一直闹着?要见爹娘要回家,可见了爹娘,她又被哄好了。


    因为孩子总是能那么轻易原谅父母。


    但姜青禾却还是自责,她又抱了抱虎妮,一个人?能带四个娃过来。


    “少?矫情,”虎妮轻轻捶了她一下。


    几个娃腻歪了下后,也不要坐车了,自己拉着?手要往坡上跑,可怜徐祯跟姜青禾在后面一路追。


    两人?到的时候,宋大花正?抱着?俩娃呢,而巴图尔满地方?则找姜青禾。


    好不容易瞧见了,他赶紧走过来说:“快来快来,大伙说要聘你做歇家呢。”


    王盛也冒出头来说:“是请你做蒙藏两个部落的歇家哎,专门给他们买卖皮子的。”


    “听他们说,每季卖出皮子后,各家出一头羊要不羊羔给你,”他拍拍姜青禾肩膀,不无艳羡地说:“你要成?羊大户了!”


    他又嘿嘿笑,“赶紧学藏语哦。”


    姜青禾完全被这消息砸懵了。


    她眼前好像出现一群雪白的羊羔,她挥着?鞭子在那数,这头是我,那头也是我的。


    可是凛冽的山风把她吹回了现实,她现在连一张皮子都没有拿到手呢。


    第42章 羊绒被


    蒙藏有很多的部落, 想?请姜青禾当歇家的两个部落,一个是以巴图尔为首的散户,他们这?些蒙族牧民都属于土默特部落的分支,而另一个藏族部落只有十来?户, 来?自朵甘思部落。


    藏族部落的语言十分古老, 姜青禾听得稀里糊涂, 要不是巴图尔能给她?做通译,她?觉得自己只会说阿拉巴拉,就是藏语凑活马马虎虎的意思。


    她?坐在?帐篷最中间的位置,一圈男男女女围着她?,那一双双明亮又饱含风霜的眼睛注视着她?。


    姜青禾打起十二万分精神, 有人问她?,“皮作局年年都会收这种皮子吗?”


    她?想?了想?措辞, 摇摇头, “并不会。”


    大伙泄气, 他们阿了声, 小声嘟囔。


    “你们的皮子自己也知?道?的, 很多皮子差成这?样,都是自己没有上心, ”姜青禾面对皮作局时说牧民有多不易, 但到了这?群牧民面前, 她?想?说点不好听的心里话。


    藏族的好些人也能听得懂蒙语, 相互翻译, 一时牧民的面色都不太好看,也就是昏暗的天色遮掩, 才看不清低沉下来?的脸,他们嘀嘀咕咕, 心里却都明白。


    “皮子皱缩,为什么不钉板子呢?学会怎么钉板并不难吧,只是你们觉得只要熟好了,随便晾晾等它晒干就成了,”姜青禾言辞颇为犀利,她?一方面哀其不幸,另一方又恨其不作为。


    “这?种好皮子拿回去都得重新再?熟一遍,并不板致,按三块砖茶的价来?收,那是皮作局的大使他们做了让步,并不代表皮子真的很好。如果你们能够在?取皮子的时候多做几步,不要钉板钉得过紧,”姜青禾环顾这?群人的脸庞,她?说:“说不定四五块砖茶都值得。”


    这?些放羊老把式一个个臊红了脸,有人摸起挂在?腰间的羊脚把烟筒,想?吸口烟冷静下。


    这?么多年来?,他们都习惯了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取了羊皮直接找个阴凉地铺开晾晒,稍微讲究些的,还能支个树杈子挂一挂,晾干后就挂蒙古包墙上,到时候一起熟皮。


    那么多年皮客压他们价,他们除了恨,难不成不知?道?自己皮子的问题吗,知?道?的,只是太难改了。


    沉静中,巴图尔先开口,“额明年的皮子,会钉板。”


    “可是额不会,”好多人说。


    姜青禾瞥了他们一眼,“不会就去学,冬窝子离得太远,你们春初回来?草场,想?学我可以找人教你们。”


    “一直不学,要是年年都是这?样的皮毛,”姜青禾先把丑话说在?前头,她?语气轻,话语却很有分量,“我做不了你们的歇家。”


    她?没办法一直卖别人烂皮子,她?也有良心。做不到每次用弱势群体来?绑架其他人。


    “额学,额肯定学。”


    “肯定学,额们不是劣巴。”


    这?下刚才还有些推三阻四的,立马表态起来?,紧张地直搓手,有的推推巴图尔,让他赶紧说句话。


    巴图尔咳了声,“除了钉板还有呢?”


    姜青禾则又说:“明年回水板、霉烂板、冻板…”她?一气说了好多烂板,然后语气严肃地说:“是绝对绝对不会要的,陈板更不要拿出?来?。”


    她?没等大家说话,缓和了语气,“今年是皮作局看到积压的皮板太多,担心你们没办法过个好年,才说要收。”


    “明年你们还拿出?这?种皮子,对得起人家吗?”


    那些一下子被?戳中了心思的人,脸立刻腾得红了起来?,连连摇头。


    老实的人只要给他一点甜头,也是要走歪路的,淳朴不代表没有欲望。


    姜青禾语气彻底柔和下来?,“但皮作局已经答应,明年起会收板子,皮板要肥厚的,春夏皮不要,只收秋冬。”


    板子是没有绒根没有毛的山羊皮,这?种用来?制革很合适,可以熟好后直接脱脂,来?做皮衣皮靴都很好。


    刨除绒根后,就会减少各种伤痕板、回水板、霉烂板等等出?现?,甚至能够让陈板渐次消失。


    她?说:“只要你们肯学肯好好拾掇,我能说,你们以后取的每一张皮子,都能换钱!”


    这?是多么振奋人心,又让人生出?无限希望的话阿。


    他们先是沉默,而后怀疑,再?到交头接耳后兀自欢呼,雀跃,有人哼着歌,悠扬的曲调从窄小的帐篷传出?去,从地面乘风又跨过高山,传向远方。


    欢呼完了才有人想?起,“请歇家口头说说就成了吗?”


    一时大伙又紧张起来?,目光灼灼看向姜青禾,生怕她?到时候不守信,跟别的部落跑了。


    “我能给你们立个契阿。”


    姜青禾傻了才会跑,一年卖出?皮子、羊毛等等,每户会给她?一头羊,她?更怕这?群能让她?未来?成为羊大户的金主给跑了。


    两边都不是很相信对方的信用。


    立契对于姜青禾而言是行之有效的,但她?傻了才会让这?群少数民族给她?立契。


    她?说:“明天给你们卖皮子,我也不收羊,毕竟我还不算你们的歇家,你们给我张皮子就成。”


    然后她?着重强调,“等你们春初回来?草场,”她?指指蒙古牧民,“你们各家要对着长?生天起誓,请我做歇家,不得反悔,不能给我病弱无法成活的羊羔或是生了暗病的满口羊。”


    姜青禾还让巴图尔对藏族部落的人说:“你们各家则对毛鬼神起誓。”


    毛鬼神是这?地藏族部落信奉且让人胆颤的神灵,对着祂起誓,绝不会有人反悔。


    而姜青禾则说:“到时候我跟你们两边一同立誓,”一句话立即让两边的牧民打消心里顾虑,咧着嘴高高兴兴答应。


    他们还得收拾皮子,好皮子,一般的都要分出?来?,而且皮板裂掉烂掉的,皮作局是不要的,全?部分类挑好。


    他们哼着小调整理,也不觉得冷,更不觉得累,有时候忙碌才幸福。


    终于商量完后,姜青禾掀开帐篷走了出?来?,蔓蔓缩在?徐祯怀里,困得脑袋直往下点,她?都不肯一个人先睡。


    她?揉了揉眼睛,犹带困意?地喊:“娘。”


    “哎,”姜青禾从徐祯怀里接过蔓蔓,软软一坨,差点没抱住。蔓蔓抱着她?的脖子,脑袋一歪,砸吧了几下嘴巴睡了过去。


    徐祯笑着说:“晚上带着她?骑了骆驼,又跑马,跟妞子几个玩疯了。我哄她?睡,她?就要等你。”


    “我也等你。”


    徐祯勾了勾她?的手指。


    等一家三口窝在?那小小的地方,互相挨着时,徐祯轻轻地说:“苗苗,我为你骄傲。”


    他内心充盈的柔软和像涨潮似涌来?的情?感,充斥着他整个人,让他的无数次抬起头凝望她?。


    最后他只说,为她?骄傲。


    姜青禾更深地抱紧他,但她?说:“我也骄傲。”


    可是她?不能跟其他人说,只有徐祯能知?道?,她?碎碎念,“其实我很害怕,有时候手都在?抖。”


    “他们看我时,我会心慌。”


    “但是你做得很好,”徐祯毫不犹豫地肯定她?。


    姜青禾翘起头,因为有人无条件肯定她?,她?才生出?了无限的勇气。


    蒙着毡毯,两个人又说了很多,最后徐祯说:“苗苗,你教我学蒙语吧。”


    他其实很害怕,大家说着他不懂的语言,他听不懂,连反驳都没有办法。


    他更讨厌自己只会畏缩,总是停步不前,不曾往外走出?几步,明明他能做到的。


    “好啊,到时候我学藏语,教你和蔓蔓学蒙语,你们父女俩个比比嘛,”姜青禾有点困意?了。


    蔓蔓睡梦里也在?耸鼻子抽噎,牢牢扒着姜青禾,她?环抱着孩子,脑中想?起蔓蔓晚上哭红的双眼,她?跟徐祯说:“其实我们做父母挺失职。”


    徐祯也承认,在?下地干活时,外出?时或者?是其他没有办法带着孩子的时候,都将她?留给了旁人。


    这?次更是,以为能早早完成回去,但是总有身不由己的理由。


    不管在?哪里,两人都没有办法做到很好,因为当小孩时没有体会过父母的照顾,以至于现?在?笨手笨脚地抚养一个小孩。


    虽然孩子不会怪他们,可自己会自责,在?做父母的路上,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两人这?一夜说了很久,都没有睡好。


    第?二日?出?行时真是浩浩荡荡一群人,从山坡往下看,连绵起伏的车马行进在?小道?上。


    蔓蔓从棚子上探头望出?去,她?看了很久,然后坐下来?跟小草姐姐说:“没有叶子了。”


    好多树被?风吹得只剩光杆了,她?抬着头,露出?有点忧伤的神情?,在?大家以为她?要来?点伤感语录时。


    她?鼓起脸说:“我都看不到风了。”


    宋大花跟虎妮不晓得她?的意?思,只有姜青禾懂,以前树上有叶子的时候,看叶子就知?道?风来?了,知?道?风的朝向。


    秋初多风时蔓蔓总是蹲在?旱柳树下,抬头凝望柳条子摆动,对她?而言这?是让她?乐此不疲的事情?。


    虎妮也憨,以为孩子要看风,她?推开了车棚的两扇门。本来?车就从高处往下走,她?开了门山风滚滚而来?,全?都灌进来?,吹得大家吱哇乱叫。


    姜青禾抱着蔓蔓的脑袋,她?自个儿的头巾被?吹得要往外飘,宋大花忙挥着手喊:“关门关门!”


    虎妮连忙将门给关上,她?嘿嘿笑,车里几个娃哀怨地看着她?,二妞子头发都散了,她?指指自己,“姨,你看俺的头。”


    一时众人又是恼又是笑,但好像也不觉得难熬了。


    到皮作局前,大使和副使应该是穿了簇新的衣裳,搓着手站旁边,身后还跟了好几个人,有个应该是账房,手里拿了盘算。


    “哎呦都来?了,拿着皮子到里头来?,外头太冷了,各家的皮子各家自己拿阿,俺们都有人给你看的,”大使站在?门口先把话说清楚了,“好皮子俺就不说了,其他的皮子都有人给记上的,告诉你哪些不能用,那种实在?烂的话,你们都给去熬成皮胶哈,皮作局也收的。”


    “来?来?一家家进哈,账房会给你把账算清楚的,给的现?钱和砖茶,回去买件新袄子穿穿,买点糖块甜甜嘴嘛,过年就甭愁了,”大使也不会说话漂亮话,他就说了心里话。


    却叫底下一堆牧民听着,觉得哪哪都熨帖,一家家也没有挤破头闹着要抢第?一个,谁来?谁先进嘛。


    副使进去管着,大使则边走边和姜青禾聊起了她?的提议,他说:“你昨天提的,牧民带一张好皮子来?,才收十张山羊板子,俺们觉得不太好。”


    姜青禾说:“想?得太浅显了,其实我昨天想?说的是,你们可以收山羊板子,再?提出?拿一张好皮子来?可以换砖茶和钱以外的东西,比如糖块、烟叶啥的,或者?是给了十块好皮子,送他们点小玩意?都可以。”


    昨天她?想?的是捆绑买卖,今天她?就想?到类似于积分换购,大多数人喜欢占点小便宜,为啥后世开业送鸡蛋,银行存钱换东西能长?盛不兴,也有关系。


    大使眼睛一亮,但他稍后又摇摇头说:“晚点你就能晓得,皮客会哄抬价格了,到时候大伙听见消息只会后悔卖给皮作局。”


    人心是最无法预料的。


    “您可以问问的,或者?我帮您问,”姜青禾说,她?没办法控制大家的选择。


    屋里牧民正扯着皮子,证明皮毛虽然不好,但是一点问题没有,嘴里不停说,手里还要比划,生怕别人不要。


    还没有排到的就等着,一点不耐烦都没有,昨天还无精打采的,今天大伙笑意?洋洋,看到大使两人进来?,连忙站起身寒暄。


    姜青禾咳了声,屋里有很多的皮毛碎屑,之前裹着头巾还好受些,现?在?直面这?些飞扬的皮毛,她?终于知?道?为啥会得支气管炎了。


    她?捏起头巾遮住鼻子,然后抬高了点音量说:“好皮子的话,皮作局看料子最多能给到四块砖茶,”没等他们欢呼,她?立马泼了盆冷水,“但是皮客现?在?能出?价到六块,你们不卖皮作局也成。”


    当然皮客出?价六块砖茶是两人商量后编造的,只是觉得最多能出?到六块,再?来?点他们彻底亏本。


    六块和三块差得实在?有点多,当然会有人犹豫,那种犹豫的声音就期期艾艾地说:“他们收这?种皮子吗?”


    “当然不收,”姜青禾又说,“想?卖给皮客的也可以,明年板子还是能拿来?卖的嘛。”


    这?会儿没人犹豫了,管他皮客价高价低,明年后年以及以后的羊皮,难道?皮客都能给他们包圆了吗。


    今年好皮子的钱是赚了,那这?些烂皮子呢,明年之后的山羊板子的钱呢,这?笔账大家能算得明白。


    “不会后悔?”


    王盛吊儿郎当地说:“赶紧卖吧,皮客就算开出?十块砖茶一条皮子,俺都不会后悔。为啥,你们想?想?呗,没有皮作局,皮客给你们的是啥价,一块砖茶,长?点心吧!”


    这?下众人铁了心,一定要把皮子留给皮作局,至于其他人,他们管不着。


    其实要是姜青禾自己的话,她?能先收了皮子,转手卖给皮客,稳赚不赔的买卖,但是皮作局是不会这?么搞的。


    而皮客还待在?皮毛栈里,穿着厚裘衣,烤着炉火舒舒服服等着歇家把皮毛拿上门,准备再?挑三捡四一番,最后半个字不用花,一块陈年砖茶就拿到上好的皮毛。


    以至于收到皮作局居然要拿三块砖茶两百钱换皮毛的消息时,一个个嚷爹骂娘,捶胸顿足。


    因为他们知?道?,前几年压榨牧民,以极为低廉价格收进皮毛,是皮作局默不吭声,一年年滋长?了他们的野心和贪婪。


    如今要用更高昂的价格去换取皮毛,他们一个个往外掏钱如何不情?愿。


    但是他们又生怕皮子都给皮作局包圆了,忍痛出?一张好皮四块砖茶,心痛得要滴血。


    也有皮客还喊了五块、六块的高价,当然他们肯出?高价,皮毛市场立刻活络起来?,大伙卯着劲要卖给皮客。


    本来?这?次皮客就没带多少砖茶,还得去钱行取钱,乱糟糟闹到最后,他们实在?出?不起那么高的价格了,不肯再?收。


    剩下的好皮子自然被?皮作局给包了,它反正背后有衙门拨砖茶,自然亏不着,好皮子再?多都能吃得下。


    当然在?现?在?,谁也想?不着之后皮客会惨淡退出?。大伙都还坐在?这?里,一张张皮子算钱呢,看着被?挑出?来?的破皮子捶胸顿足,下一刻又惊喜于能熬成皮胶换钱。


    巴图尔是带了部落其他几户的皮子来?卖的,要一个个算得很清楚,最后算到他自家,他手发抖,声音也颤,“多少?”


    “二十块砖茶六百钱,”小吏笑着说,“到时候拿着这?张红票去后面账房领。”


    “天呐,”巴图尔不敢置信,他茫然地环顾四周,却发现?大伙比他还控制不住,捂着脸嚎啕大哭。


    要知?道?他们上一年辛苦养大了羊,取了皮,卖了一堆羊崽才赚了十块砖茶,至于钱,压根连影都见不着。


    外面有人趴在?一堆砖茶上面,又哭又笑,屋里屋外都有人流泪,他们真真正正能过个好年。


    他们可以拿着这?些砖茶,去蒙藏部落边界的市集,换要用的盐、糖块,甚至是皮袄、木桶,什么要用换什么。


    王盛才不哭,他笑的见牙不见眼,要不是怕在?一众呜咽声中太显眼,他恨不得放声大笑出?来?,老子这?个年关终于有钱了。


    他没要砖茶,这?一堆除了留给姜青禾的皮子外,他全?都换了钱,他从来?没有捧过十两以上碎银子,他的手在?抖,钱却攥得紧紧的。


    这?里用不着姜青禾,她?就跟大使出?门拿了三块的砖茶回来?,这?是大使自掏腰包,非要送给她?的。


    她?很豪气地对徐祯说:“给你,都给你熬罐罐茶。”


    然后她?听见王盛要喘不上来?气的声音说:“这?个也给你。”


    姜青禾被?他塞了四粒沉甸甸的东西,她?偷偷瞧了眼,立马紧紧握在?手心里。可任凭她?怎么握,都藏不住那银白的光芒,她?两只手交叠着,心扑通扑通直跳。


    连忙塞进衣服兜里,她?小声问,“几两?”


    王盛左看右看,才悄悄比了个数,“本来?只有三两的,多出?的那一两是俺给你的。”


    “要不有你,俺哪赚得了钱,”王盛突然眼眶红了点,“俺这?辈子都没摸过这?么多钱。”


    “谁不是呢,”姜青禾此刻很想?抱着徐祯,在?这?四处都有人走的灰砖大道?上蹦一圈,好叫大伙知?道?她?赚钱了!


    她?有将近八两的巨款了,她?还会有一堆的好皮子!


    太激动,激动到她?看见车上叠了十来?张皮毛水滑的皮子时,她?面无表情?,傻楞着站在?那里。


    没办法,穷人乍富是这?样的,她?没昏倒已经算是很得体了。


    这?时换好皮子的一堆人跑出?来?,做了姜青禾敢想?而不敢做的事情?,在?大道?上人群里从皮作局一路跑到拐弯口。


    在?那里发出?了一阵长?而高“桀桀”的笑声,路过的人还以为这?群穿着光板皮袄的牧民都得疯牛病了。


    有蒙藏两边的女人来?找姜青禾,拉着她?的手,说不给皮子,但请她?一定要在?这?里等一等。


    然后一路狂奔着跑向远处,姜青禾呆呆地说:“她?们要做啥?”


    徐祯也微张着嘴巴摇摇头,他不知?道?。


    在?等她?们回来?的时间里,姜青禾已经数了好几遍巴图尔和王盛给的皮子,她?数:一张羔羊皮做帽子,两张羔羊皮给蔓蔓做件袄子,这?张羊皮给徐祯缝双皮靴,这?张给自己。


    还有这?张特别大的给大花,这?张给四婆做件夹袄,再?给虎妮缝双手套…


    她?恨不得趴在?这?堆皮子上睡觉。


    而当她?真的趴在?皮子上眯了会儿时,她?感觉身体被?很柔软却沉重,带着点淡淡羊味的东西压着,还罩了个满头。


    她?扒着那柔软的皮毛探出?头,被?惊住了,这?是一条洁白顺滑的羊绒被?。不是那种塞了羊毛做成的,而是一整条用绵羊羔皮熟成的皮子缝补而成的被?子。


    所以颜色深浅不一,但是厚重而暖和,只盖了那么短暂的一会儿,姜青禾甚至出?了点汗,她?冻僵的手指快速回温。


    而都兰在?车外笑着,“暖和吗?她?们说没有那么多的好皮子能给你,又特别想?谢你,就用换了砖茶的钱给你换了条被?子。”


    “还有一件呢,你快出?来?看看,”她?招手。


    姜青禾喉咙梗着,她?小心地将被?子一叠再?叠,那么大一团压在?皮毛上面,弯腰走下来?时还格外小心,甚至连连回头一看再?看。


    都兰赶紧伸手拉着她?去看,在?勒勒车上紧紧裹着的一团,姜青禾看着那露天下白得晃眼的一团,她?不敢相信地问:“这?也是给我的?”


    都兰重重点头,旁边围着的女人叫她?摸一摸,“可软和了!”


    是啊,这?曾是姜青禾睡在?山羊毛做的沙毡上时,被?扎得整夜整夜睡不着,第?二天起了一身红点时,曾经梦寐以求的绵毡阿。


    哪怕她?的指腹粗糙,她?也会记住,此刻绵毡轻柔细软的触感。


    她?有点恍惚,其实她?已经习惯了沙毡硬邦邦的感觉,皮越发糙后,没有东西能够刺痛她?了。


    但现?在?姜青禾却被?这?两团柔软的被?子和毯子刺到了,她?甚至有点难以幻想?。冬天外头积了层雪,墙上还挂着冰棱的时候,不用烧火炕,在?沙毡上面铺一层绵毡,再?盖着厚重而温暖的羊绒被?时,大概都不愿意?起床。


    她?不敢大声说话,怕会惊醒这?场梦:“这?比皮子还要好。”


    这?比皮子贵重太多太多了,她?已经被?这?份具象的温暖彻底笼罩。


    是每一个冬天里,只要看见就叫人心里热腾腾的慰藉。


    第43章 羊肉水饺


    那么一大团的羊绒被, 简直要把从后街逛了一圈回来的几人给惊呆,宋大花没敢上手,她伸长脖子瞅了又瞅,嘴里一直念叨:“娘嘞!”


    虎妮也啧啧赞叹, “哪里搞来的羊毛褥子, 那么老长一张, 得要?七八张皮子吧。”


    “十?二张羊羔皮,”都兰回她,“额们在这?也有皮毛把式的,这?是她年前最后张羊皮褥子了,被俺们抢来了。”


    她说完, 边上一群带着蒙古帽的女人爽朗笑?了起来,有一个拍拍绵毡说:“这?也是抢来的。”


    这?些玩意都得自己?拿羊皮和羊毛去找匠人定做, 她们纯靠十?大块砖茶下去, 把两边匠人砸昏头了, 也不说留着自用了, 收拾收拾让她们拿走。


    一群大人从羊皮褥子说到了绵毡, 又谈到栽绒毯和花毡。后头这?两样铺在地上色彩斑斓的毯子,在这?充满灰扑扑或是土黄的家中, 要?是谁家有一张毯子, 都叫人艳羡。


    有女人拉着姜青禾的手说:“下回你攒着羊毛, 找额给你做花毡。”


    之后姜青禾才知道, 这?个女人并非正统蒙古族, 她来自哈萨克族。她们很会做花毡,有一种叫首席花毡, 能够铺满一间屋子的地板,还能做到花色斑斓、组合规律。


    也许等她有了新房子, 想想还真能铺一条花毡,鲜艳的颜色总会让人心情愉快。


    她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而几个小娃也钻进车子里,蹲在旁边东瞧西看,虎子想伸出他的小脏手碰一碰,挨了妞子一记打,“你瞅你埋汰的。”


    虎子噘嘴,他不服气,“不黑!”


    他不黑的准则是跟炭比,他至少比炭要?白?点。


    而蔓蔓悄悄伸出手碰了下又收回手,软软的,她又耸耸鼻子深深嗅了嗅,味道有点像她常喝的羊奶。蔓蔓唔了声,小草几个娃转过?头瞧她,然后她说:“想喝奶。”


    二妞子倒地,小草捂脸,而蔓蔓很无辜地用大眼睛看着两人,她确实馋奶了呀。


    家里最后一小袋奶块都熬成奶茶进了她的肚子里后,她好?久没喝过?奶了。只有每隔几天就要?喝的姜茶,她都快忘记奶是什么味道的了。


    姜青禾跟宋大花进车子里,拿着羊毛绳捆扎被子,把它紧紧团在一起塞进布袋里时。二妞子就说:“姨,妹妹要?喝奶。”


    宋大花立即瞪眼,“俺看是你馋嘴了。”


    蔓蔓摇摇头,“是我想喝啦。”


    姜青禾想着家里所剩无几的奶块,以?及要?见底的糖罐子,她看天色还早,兜里又揣着银子,她决定花出去一点。


    奶块是跟一群牧民阿妈换的,一块砖茶换了一大袋杂七杂八的奶制品。上有一小团的奶饼,硬得可以?砸东西的奶干,还有厚实的奶豆腐,下有小罐酥油,一包用麻绳缠紧的黄油。


    换完后,都兰将最后一袋风干肉塞进蔓蔓手里,她上了勒勒车后挥挥手,“走了,明年再见。”


    巴图尔已经不说啥道谢的话了,但他又想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他挠了挠脑袋说:“下回春耕让额的牛给你去刨地,还有让娃给你捡牛羊粪,打草垛。”


    “原来你喜欢牛羊粪阿,下回额也让娃去给你捡。”


    “额那边草场多的是,到时候捡了都给你。”


    一个个纷纷附和。


    “阿——不是啊,我…没有啊…”


    但一群人说得热火朝天,彻底淹没了姜青禾的解释,她内心泪流满面,其实她是个很世俗的人,啥粪不粪的!


    她更希望大家用羊崽、羊毛和皮子狠狠地、不要?客气地砸她,淹没她。


    当然随着勒勒车一辆辆驶离,已经无人在意她无力的解释,他们都已经深深地默认,原来这?个嘴巴厉害的女歇家喜欢牛羊粪和草料。


    他们要?投其所好?。


    以?至于在不久后的春初,每天都有牧民用勒勒车载着一筐筐晒干的牛羊粪,送到东头这?座屋子里来,到叠满了大半个小院才停止这?疯狂的送粪行为?


    而姜青禾年纪轻轻,虽然没成为?羊大户,但是她荣登了大伙眼里的牛羊粪大户。


    她只想说,这?真是个极其美丽又带点味道的误会。


    而现在送走了牧民,整理?好?羊毛褥子和绵毡。天边隐隐有阳光倾泻,从晨起天不亮到这?,忙活完却已经是晌午后。


    “回去不,还是去逛逛,俺以?前是住镇里的那犄角旮旯里的。结果去关?中一趟,地也没了,房子早塌了,就跑到湾里去开荒。”宋大花靠在车棚上碎碎念,这?么多年过?去,要?说怀念也是有点的。


    只不过?她从来不去想,想也没用。


    “那你带路,我们在镇上逛一圈,”姜青禾拉了拉宋大花的手臂。


    说实话,除了几次大市以?外,她基本?没在镇子里好?好?逛过?,最多在城门?口那条路走过?几回罢了,毕竟兜里没钱,又什么都想要?,逛一回就心里受煎熬一回。


    可她现在已经有了一点点资产,她逛的就有底气多了,至少她现在能路过?肉摊面不改色,买半扇猪肉眼都不眨,可能还是得眨那么一下。


    “走啊,正好?俺还记得哪家的布料子便?宜,你不是说想扯点红布给蔓蔓做衣裳吗,来来来,俺带你们去,”宋大花一下来了精神?,腾地站直了身子,一边拉一个往前走。


    虎妮和徐祯则分别?赶着车缓缓跟在后头,几个娃手拉手又蹦又跳。


    镇子上的屋子大多起得很高,一溜的灰砖黑瓦木门?,檐角上下错落,地面也多是灰砖,只有边缘露出些黄土地的色泽。


    这?一排人家每家门?口悬着布帘子,大抵爱俏,帘子并不素净,艳红、橙黄、普蓝、草绿等交织着繁复的花纹。


    早先她来时总觉得灰扑扑的,默认为?灰是这?里最大的基调,但现在阳光猛烈,颜色都显现出来。


    能瞧见刷了绿漆的古窗,长势极好?的细葱生在大红的陶罐里,黄蓝交织的地毯,一串串雪白?的花从墙角冒出头来…


    街上穿杂而过?的人也别?具异族风情,白?帽白?衣的回族男人很显眼,对面那个红帕子缠头穿粉绿宽下摆长袍的女人,一眼能瞧出来是蒙古族的。


    皮作局坐落的这?条街是南来北往的主道,哪怕晌午也兴盛得很,对面车马店亭子下的水槽就没歇过?,前头走了一批双峰驼,后头又赶来一群绵羊,低头吸溜水喝。


    可把蔓蔓看得直楞,眼睛瞪的又圆又大,她边看边“哇…”,移不开眼,小草更是惊叹地把嘴巴张得大大的,其他两个也没好?多少。


    这?对面半条街都被车马店占了,边上一左一右分别?是兽医铺和修车铺,牲畜的膻味浓重,剩下除了皮毛行、饲草店、骡马铺,旁的吃食铺子隔得很远。


    大多是小贩来叫卖,有的肩上背着褡裢,或是斜挎一只红漆木箱,还有前挑筐,后挑炉的,他们的吆喝声又高又亮。


    “红鸡蛋,白?鸡子,小柴鸡仔子,”


    “量炒面来——”


    “辣子豆腐嘞——”


    “烂者香哟”


    等再走过?一条街,吃食摊子便?多了起来,一间间支了牛毛毡挡风,也没有啥招牌,卖糖块的摆出一堆糖,卖枣糕的全是一盘一盘整块的糕,要?买就现切,琳琳杂杂好?多的吃食。


    直把几个娃看得都走不动道。


    蔓蔓摸着自个儿咕噜噜直叫的肚子,眼巴巴望着人家包水饺的摊子,她停住不动。


    其他三?个娃也有样学样,盯着小摊上店家舀一勺红彤彤的肉馅,塞进面皮里,三?两下捏好?一只饺子,再投进一边滚滚沸腾的热汤里。


    店家看着蹲在摊子前的四个娃,不觉好?笑?,他问,“吃羊肉水饺不?”


    蔓蔓摇头,长长叹一口气,摸摸自己?空荡荡的衣兜,她没钱哇。


    “多少一碗阿,”姜青禾走出去又折回来问,娃想吃就买点呗。


    “五个钱,俺这?都是自家养的肉,打小就给煽了,又放了好?些大料,一点不膻,来几碗。”


    “来八碗,”姜青禾瞅了眼虎妮,又瞟了眼徐祯,两人都贼能吃,索性多来几碗。


    宋大花扯住她,压低声音说:“你疯啦,买那么老些。”


    一想到吃点肉疙瘩花四十?个子,她就觉得眼前出现了一串的麻钱,要?被砸晕了。


    姜青禾够抠搜的了,但她一想自家包顿羊肉饺子,四十?个钱也就买一两斤羊肉,忙活来忙活去,还不如在摊上吃。


    况且她可不想叫娃以?后每回路过?这?,都会想起那一碗没吃到的羊肉水饺。


    最要?紧的是,她赚钱了呀!赚到点钱都不舍得在吃的上头花钱,那相当于只赚了个钱疙瘩。


    “姐,你瞅你,这?回出来忙前忙后,皮子也没给你好?好?挑,吃碗羊肉水饺咋了,”姜青禾不理?会她,开始往外数钱。


    宋大花拦不住她,就说:“俺和妞子几个吃一碗。”


    姜青禾没答应,宋大花索性一咬牙,她跟店家说:“买八碗不说钱少点,肉总得给俺们多包些吧,装实诚点。”


    “得嘞。”


    最后端上满满冒尖的羊肉水饺,汤浮着一层薄薄的油脂,葱花一小撮。水饺白?馕馕的一大只,里头一团肉,怪不得有人叫它肉疙瘩。


    蔓蔓呼哧呼哧吹气,她咬边边,娘说里头有汁水,要?小心烫,然后她对着口吸,吸到一口混合肉香的汤。


    她忍不住眯起眼睛,舔舔嘴巴,好?吃。


    羊肉是特别?细腻的羔羊肉,掺了胡萝卜,薄皮大馅多汁,在这?样冷的天里,吃一碗简直要?热得起汗。


    娃不能吃辣的,但几个大人又放了醋,加了勺油泼辣子,灌到水饺里,一咬流油又喷香。


    汤也一点没剩,花钱买的哪有剩的到底,最后一点破了皮粘在上头的沫子都要?刮干净,大伙吃的肚饱鼓胀。


    最后一碗没下,只要?店家给了饺子,让虎妮回去煮给四婆吃。


    等大家坐在颠簸的车上回家时,车棚子里充满喜悦,蔓蔓尤其高兴,她觉得自己?是条鱼。


    因为?她美得冒泡泡。


    嘴里含着裹了蜜的枣子,一边兜里塞了满满的葡萄干,另一边则装了块包着纸的油糕。娘还让她选了布,她喜欢红彤彤的,娘又给她买了块花花料子,说都给她过?年做袄子。


    蔓蔓砸吧着嘴里的枣,默默数着啥时候过?年呢,她一边数嘴巴就忍不住翘起。


    她现在可厉害了,已经能从一数到五十?了,她一遍遍数着,数着,然后把自己?数睡着了。


    嘴巴还嚼着枣子,两只手紧紧扒着兜,连回到家姜青禾脱她衣裳,她都不肯放手。


    等给蔓蔓洗了脸,又泡了脚,最后姜青禾用盐蘸着给她刷牙时,娃都是半睡半醒的。


    到后面睡觉时,蔓蔓只觉得自己?像是躺在一团云上,还是一团很暖和又舒服的云,她蹭阿蹭。


    原先睡觉时总冷到缩着的身子彻底躺平,她无意识地将手脚打开,热得她有点想掀开被子,但最后完全放松睡过?去,软软的,太舒服了。


    今晚她的梦里都是甜而软的。


    她睡了,姜青禾则跟徐祯收拾,几天没回来,还要?先给后院的羊和兔子喂草料。鸭子也拌了点饲料,幸好?走之前干草放得多,没叫它们饿得啃土。


    姜青禾拎进来一堆的皮毛,那么好?的料子她都不舍放地上,最后全给堆在桌子,顺着毛摸了一遍又一遍。


    然后她说:“要?留条皮子,做几双拖鞋。”


    一定要?软又暖和的全包拖鞋,而不是现在穿的邦邦硬的鞋子,脚塞进根本?不暖和,而且越冷鞋子硬到抵着脚趾,一泡脚时生疼。


    一双舒服到合脚又暖和的鞋子,也是过?冬时的好?物。一从外头进来,脚伸进鞋子里就让人感觉到幸福的东西。


    徐祯则跟在她后面拿进一壶芝麻油,放在灶台上,他顺手拿起碾布擦了把灰,边做边赞同,“你给自己?多做几双。”


    姜青禾点起一根蜡烛,足有小孩手腕粗细,用羊油浇筑的。这?是今天路过?蜡烛铺买的,点起来能照亮大半间屋子。


    而不是像羊油灯似的,只有四方?桌大小那样微弱的光芒,每次晚上要?做点啥,都只能凑到蜡烛前,还被熏得眼泪直流。


    除此之外,姜青禾拥有了正式的册子,一叠枸皮纸,一只很好?用的羊毛笔和一罐墨水。终于不用在总是瓤瓤子上写写画画,虽然瓤瓤子加炭笔也挺好?用的,但总归还是纸记起东西来才更正式。


    她还买了叠白?麻纸,到时候让蔓蔓画一画,孩子太小,她是觉得不要?过?早让娃学认字的,学语言还是要?趁早。认字可以?晚点,但画画涂鸦符合这?个年纪的儿童,只是颜料还太贵,而她暂时没有那么多钱。


    等她有钱了,迟早得给娃整一套。


    她甚至迫不及待地伏案,将之前从毛姨那学来的皮毛知识进行整理?后,抄在册子上,温故才能知新。


    这?一次买卖成功,让她认识到自己?对于皮毛甚至其他的知识,都只接触到浅显的表面。还得学,只有学才能让她更有底气。


    徐祯忙完坐下来看着她的侧脸,将蜡烛往她移了点,又点燃羊油灯,不亮点夜里太费眼。


    他摸着桌子那浅浅的木痕,他开口,“苗苗,我明天去找三?德叔,让他再雇几个人把山里的木头运下来。”


    “成啊,今天还买了点羊肉,明天再叫大花给我搭把手,你到时候喊贵哥也一道去,”姜青禾抬起头,“他肯定不要?钱,正好?把皮子给大花。”


    上回也是,大花男人辛辛苦苦帮忙砍那么多天树,愣是一分钱没要?,只是说还之前欠姜青禾的稻子,最后她又给了半斗麦子才好?受点。


    “成啊,”徐祯将凳子往旁边挪了挪,他想了想说:“你说我跟三?德叔出去盖房子咋样?”


    这?件事他琢磨了挺久,其实之前三?德叔来给后院划拉地皮的时候,就曾经提出过?。让徐祯跟着他去四里八乡盖房,当个正儿八经的粗木匠,至少比细木匠赚得多。


    当时他没同意,他不愿意离妻儿太远,这?会让他惶惶不安。


    可是这?几天他想明白?了,他要?比苗苗更努力才是,养家的担子不能只落在一个人的肩膀上。


    就算他走出门?,他也会像一只飞行翱翔的风筝,即使走得再远,那一头线也被紧紧攥着,只要?他想,他就能回家。


    姜青禾搁下笔,深深地看了他的脸,忽然想起以?前刚结婚时,徐祯要?去很远的地方?搞建筑,他每周都宁愿折腾往返,到后来干脆辞职。


    他一直都很没有安全感,也很害怕失去最后的亲人。


    但今天他能提出来,他愿意走出去。


    “很辛苦的,”姜青禾看他,握着他粗糙的手指。


    徐祯笑?着说:“总是要?辛苦点的。”


    他不怕吃苦,他只是懊恼自己?醒悟太迟,可他又觉得现在正正好?。


    夏收太苦,他不能让苗苗一个人干活,秋割秋种天天下地,他也得承担起来。只有现在转眼要?到冬闲,可以?休息的时候,他才好?安心出门?。


    “好?啊,到时候你出门?前,我给你准备干粮,”姜青禾轻描淡写地说着,其实她的眼里有很浅的泪意。


    她知道搞建筑的苦,不管是以?前还是说现在,又累又磨人,从天黑起到天黑歇,没有轻松的时候。


    她又说:“别?人吃馍馍,我们家不吃馍馍,给你炕肉锅盔,做肉馅烧饼,叫你吃美了。”


    两人都没说,万一三?德叔不要?他去盖房子呢,因为?就算不让徐祯去,他还可以?出门?自己?找活。


    他想,要?为?更好?更舒适的生活打拼才是,而不是在屋里等着活上门?。


    即使他确实离不开姜青禾,更舍不得蔓蔓,但是只要?想着,他就有往上走的力量。


    因为?人不能永远一成不变,不能停步不前。


    第44章 肉夹馍


    隔日是个大晴天, 微风和煦。


    徐祯走在?去往三德叔家的路上,各家往外挂冬储的干菜。有几家丰实的,院子里挂了一吊褐红的腊肉,让小娃搬了椅子坐下面守着。


    以前他走这?条路时, 大伙只是站在院子瞥他几?眼, 如今也有不少人知道?, 这?是?早前来湾里开荒能做木活的细木匠。瞧他没生胡子面条也嫩,都叫他小把式。


    穿着立整的阿婆问:“小把式,你做啥去,晚些来俺家瞅眼那炕柜呗,也不晓得?咋脚子断了。”


    有妇人端了盆水出来浇树根上, 也说道?:“还有俺家那火盆架,被小崽子给烧了半截, 小把式你有空来瞅瞅, 能不能苴一苴。”


    徐祯今天?没带工具盒出来, 他挨个?回复, “晚点拿了家伙什再来修, 婆,我去找三德叔。”


    “三德阿, 他在?院子里劈柴嘞, 俺给你去喊一声, ”阿婆说完进屋后隔着道?矮墙喊, “三德, 小把式找你。”


    “晓得?喽。”


    三德叔的家夹在?两户人家中间,院子又阔又大, 里头?堆了好些木柴,三德叔兀自吸着水烟, 他放下斧头?坐在?木头?上问,“找俺老头?做啥嘞?”


    徐祯说了他的来意,三德往边上吐出口烟,搓了搓自个?儿的手又瞧天?,一口应承下,“得?,今儿个?天?好,俺找十来号人去给你扛木头?。”


    他又问,“砍了几?株,没双的吧,你木料堆的咋样,可别东一株西一株,这?都是?犯祖师爷忌讳的。”


    三德叔这?老把式信奉祖师爷鲁班,起土造屋样样都得?挑黄道?吉日,砍树要挑日子,伐木不能伐双数,得?要单的才成,砍下的木料要堆好。


    徐祯站着不好跟他说话,这?堆木料上沾了一层土,他不想弄脏衣裳,只好蹲下说:“都按恁交代过那样做的。”


    他一鼓作?气将话出口:“叔,上回你说叫我跟你做粗木匠,去别处造屋,这?话还算数不?”


    三德叔抽水烟的手一顿,他又长长吐出口白?烟,磕了磕羊脚把烟筒,“真?想好了?”


    徐祯点头?,三德叔大笑一声,站起来说:“老早就跟你说了,在?湾里做细木匠是?没有多大赚头?的,你苴个?柜,修个?车轮子也就一两斤的豆子米面糊个?口,费劲吧啦才赚多少。”


    “你总不能像石木匠那样,仗着家里有好些大小伙子,阳气足,能做棺材板子赚钱是?不。你家就你婆娘,还有个?女娃,做那多渗人。”


    三德叔叭叭抽着烟,嘴里也没停,他是?真?看好徐祯阿,那做活架势起得?好,肚子里有货。而且做的东西板致,一点不毛糙,人又能当细木匠又能做粗木匠,可不是?能耐。


    比他带的那些徒弟不知道?扎实多少。


    “其实你不来找俺,俺也想去找你,”三德叔说,“你家那边不还有成片空地吗?”


    徐祯点头?,看他要叠柴,站起来顺手捞起几?根柴递过去。


    三德叔满意点点头?,一边垒着柴一边说:“山上李郎中说要搬下来,也在?你们那片起个?屋子。”


    “他家不一直住山里,咋突然要搬了,”徐祯问,他跟李郎中没有交情,但他知道?苗阿婆。苗苗要是?知道?这?个?消息,肯定老高兴了。


    “山里其他时候住住也就凑活,天?冷后骨子缝都是?冷的,年轻时候身子骨还康健,这?岁数上来了,哪能这?么着,”三德叔往外呸掉烟沫子。


    “前两天?你们不在?,地都瞧好了,就在?你们屋后头?不远,等今儿给你搬了木料子,明儿给他们起屋动工。”


    三德叔抹了把汗,他拍拍徐祯的肩膀,“你这?运好,做屋就在?你家旁,趁现在?多学点,到时候出门就能上手。”


    冬天?落雪也可以造屋,只要土地没上冻前,还能起土动工。屋子要是?赶得?急,不想等黄道?吉日,可以请个?师家来起道?符,这?样就无所禁忌了。


    哪怕上冻后只要屋子框架在?那,还能量了尺寸做门做窗,一家要是?庄廓的话。十好扇窗,七八扇大门,光做门窗就有大半两的赚头?,还不算主家给的红封。


    三德叔做了几?十年的粗木匠,对这?些都门儿清,他连窑洞都会造,但他估摸着只能教徐祯窑洞要做的窗亮子和门样子。


    在?叫了十来个?徒弟,十来辆车去贺旗山扛木料的路上,三德叔还说:“跟着俺做活,没叫你有吃亏的时候。”


    他压低声音说:“像你明年春造屋,不是?要用砖,到时银钱不趁手,俺还能给你先赊来,年底再把这?债给还了,打个?白?契的事情。”


    三德叔看徐祯面上沉思,他说:“总不能为了起个?屋子,全部钱一分不剩给花出去,还叫家里打饥荒吧,你说是?不?”


    徐祯有些腼腆笑笑,“这?我做不了主,得?问家里当家的。”


    这?种大事诸如打白?契他确实做不了主啊,他又不管账,甚至连私房钱都没藏过。


    三德叔被他噎到了,烟都抽不下去,指指他又摇摇头?,“你可真?是?…”


    那句话咋说来的,男子无刚,不如糟糠。


    前头?赶车的小子直笑,三德叔对着他后脑勺来了一掌,“你笑个?毛,你个?连婆娘都没的光棍汉。”


    这?下其他几?辆车上坐着的大伙全都笑了,一窝蜂起哄。


    一堆人上了山拉木头?,而这?边姜青禾起早将绵毡晒出来。


    羊毛褥子横在?两根竹竿上,挂在?阴凉处风吹,不能在?日头?下暴晒。她?只能用木板轻轻地拍,飞出来很多细小的浮毛。


    然后她?拍着拍着发现,白?生生的东西在?这?片黄土地上多么耀眼,耀眼到她?怕鸟雀飞下来拉屎。


    于是?她?喊:“蔓蔓,你出来。”


    “来喽,”蔓蔓头?上披着块花花料子,将自己的大眼睛箍紧到成吊梢眼,左脚绊右脚跌跌撞撞跑出来。


    她?差点被门槛绊住,挨着门框拉下点料子,她?说:“娘,我美吗?”


    姜青禾看着那一团沉默,美啊真?是?美,没有眼睛没有嘴。


    “别作?妖,今天?你来看被子,小鸟来了要把它赶跑,”姜青禾扯下那一条布料。


    蔓蔓说:“小鸟不跑呢?我可以跑吗?”


    “你想跑就跑。”


    姜青禾去屋里拿上皮毛塞进袋子里,然后拎着袋子交代声蔓蔓,又叫二妞子去陪她?玩一下,才往毛姨家走。


    到熟皮坊时,门口堆了更多的碎皮子,成小山似的,之前皮匠熬胶的大锅也由一个?变成了两个?,皮匠和他儿子小牛一人搅一锅。


    “叔,咋搅那么老些胶?”姜青禾拎着袋子一步一踉跄走过去,太沉手了。


    小牛冲她?笑,“俺爹说皮作?局收胶,多熬些攒点钱给俺买枣糕吃。”


    皮匠拍了下他的背,“馋嘴玩意,俺哪有说过,”可脸上分明是?笑着的。


    熬胶的气味实在?不好闻,姜青禾有点反胃,她?寒暄几?句进了屋里,毛姨正对着光看皮子。


    瞧见?她?来也没拉起头?巾,而是?放下手里的皮子笑着说:“听王盛说你干了件不得?了的大事。”


    “害,婶你别听他胡吹冒撂,我跟你学了才几?天?啊,也就是?瞎猫撞上死?耗子了,”姜青禾连连否认,她?不可敢班门弄斧。


    两人又谈了好些,毛姨才拿起放在?桌上的灰皮子递给她?,“瞅一眼,这?是?你上回拿来的兔皮,熟得?还成吧。”


    姜青禾都不用摸,光是?瞧着那皮毛在?阳光下的色泽,就知道?上了心熟的,她?笑着说:“岂止还成,是?很不错。”


    “婶,我还换了一堆的皮毛,想让你帮忙做几?双靴子和袄子,该多少钱是?多少钱。”


    她?说着把布袋里的皮子一张一张拿出来,毛姨的眼神都变得?专注而热切,她?拿起皮子说:“这?熟皮子的手艺多好啊,做袄子成啊,你再拿点厚布来,俺给你做成活里活面的,到时候里头?能拆洗。”


    “做皮靴的话,你拿这?两张皮子跟俺换,换一大块生抓皮,你晓得?啥是?生抓皮不?”


    姜青禾摇头?,她?还没学到这?。


    “这?可是?俺的绝活,一般皮匠都学不会,”说到这?毛姨有点怅然,她?这?还是?跟之前女匠人学的,牛皮匠的绝活。


    牛皮取下后用酥油或生奶来揉皮,揉好后的皮子做皮靴做好使,耐水耐浆不开裂,熟得?好能穿几?十年。


    “还有皮底,俺给你用干烟皮做,也是?牛皮,诺就是?这?种脱了毛烟熏出来的,做鞋底你使劲磨也磨不坏,”毛姨说起这?些来头?头?是?道?,想的还特?别细致。


    “你们俩的皮靴就是?连皮带里脚往里套,娃年纪小,得?做大点的,俺给鞋子后头?打几?个?孔眼,穿些股儿绳进去。”


    毛姨越说越兴奋,每张皮子都说了详细要做成什么,只是?耗时有点长,她?不停歇地做也得?要小半个?月。


    姜青禾说不急,转而跟毛姨聊起个?她?想了蛮久的问题,“婶,你试过给皮子染色吗,像染布那样的。”


    “试过,皮子不好染,你要染就是?废几?张皮子,”毛姨摇头?,不管是?皮革还是?皮毛,要是?好染色的话,市面上早卖疯了。


    姜青禾有点失望,原色的皮毛并非不好看,只是?她?想着要是?能染的话,之后销路不就能拓展开了。


    “皮子染不了,但羊毛好染色阿,”毛姨将皮子一张张铺平,细小的褶皱也给扯直,“你像红花、大黄、茜根茜草都好染。”


    羊毛染色,姜青禾眼神一亮,“婶你会不?”


    “俺只会点皮毛阿,染出来没多久会褪色,这?种你要真?想学,要不去找藏族那边的,”毛姨说到这?想起来,“你还能去找住山里的苗阿婆,她?染东西的手艺特?好。”


    像是?回忆起什么,她?笑了笑,“苗阿婆现在?老了,没那么爱折腾了。像早些年腿脚利索的时候,年年种蓝靛染蓝布,秋起就去挖茜根染红,啥颜色都会染些。”


    “真?的啊,”姜青禾的语气也并非不可置信,而是?想到了苗阿婆慈眉善目的脸。以及第一次碰面时,坐在?那撕扯着柳条,还有后来吃过那一碗酸汤面。


    她?笑了笑,“是?应该去讨教一下。”


    当然她?今天?还没跟徐祯碰面,自然也不知道?又会多一个?新邻居的事情,她?现在?只是?怀揣着莫名的情绪。


    等跟毛姨商量完,付了半两银子的手工费后,她?才回家做晌午饭。


    她?到家时,蔓蔓和二妞子也没老实等着,两个?都在?挖沙,玩得?不亦乐乎。


    姜青禾也没管,糊了几?个?饼子叫两个?娃吃饱,自己啃着饼,掀起炉灶上的砂锅盖子,一掀开扑鼻的肉香袭来,这?是?她?昨晚卤的肉,准备晚上打算做些肉夹馍请帮工吃。


    比起入味还差点意思,她?又往里搁了点料继续炖,然后洗手烙馍。夹肉的馍得?是?白?吉馍,正宗那种铁圈虎背菊花心,她?不会。


    可宋大花会啊,她?虽然现在?抠搜了点,可也是?富裕过的。姜青禾一喊她?,她?就穿了围布过来。


    “你就揉呗,揉成个?碗似的,再上锅烙,”宋大花说的简单,手法却不简单,三揉三醒,一个?个?烙出来的馍皮白?而薄,切开里头?很绵软。


    宋大花砸了下嘴巴,“以前俺在?关中吃过的那个?馍啊,又白?又软,搁的可不卤肉,是?腊汁肉。肥瘦都切一点。还要搁青辣子,一切开馍放肉沫再浇点腊肉汁,那手艺真?叫人吃了一次忘也忘不了。”


    那外皮又酥,里头?混着腊汁肉,一嚼一口香,都舍不得?往肚子里咽。


    “现在?俺觉得?,白?馍切一切,蘸点肉就香得?不得?了。”


    姜青禾夹了块肉剁碎,拿刀横切了个?馍,塞进肉又灌了卤汁,递给宋大花,“诺,正宗肉夹馍,赶紧吃。”


    “俺吃个?啥,又不是?娃要贪嘴,”宋大花说完她?声音小了点,“你听到了啥声?”


    那种吸溜后又咕咚往下咽的声音。


    两人一致往门口瞧去,蔓蔓和二妞子从门缝里探出个?脑袋,上下交叠着,小的那个?吸溜着,大的那个?咽口水。


    “你瞅瞅,馋得?嘞,”宋大花真?是?好气又好笑,她?利索地将肉夹馍一分为二,递给外面两个?小娃。


    蔓蔓接过说:“姨你真?好,”然后埋头?啃了一大口,呼,好烫,但是?不舍得?吐。


    宋大花还训二妞子,“当姐的,带点好。”


    二妞子嗯嗯点头?,然后眼巴巴看着,“娘,能给俺了吗?”


    “吃吃吃,你个?馋娃。”


    打发了两个?小的走后,姜青禾还跟宋大花说了要教蒙语的打算。毕竟在?这?里生活,听不懂藏语还成,但不会说蒙语的话,也许就要少很多机会。


    “姐你让二妞子和虎子也一道?过来学呗,”姜青禾想着反正教一个?也是?教,教三五个?也要教,那干脆都教。


    等她?把最基础的词,以及如何教整理好,蒙语课堂就能开课了。


    宋大花翻饼子的手顿了下,她?指指自己,“你说俺也跟着你学咋样?”


    她?想着多学点东西多一门出路。


    “成啊,到时候把虎妮都给叫上,”姜青禾兴致冲冲答应,转头?又苦着脸,这?么多人她?也不一定能教会阿。


    “老妹姐就说你这?人敞亮。”


    姜青禾苦笑,反正她?话是?应承下了,至于教学水平完全不敢保证,此时她?无比怀念都兰和巴图尔。


    之后姜青禾还蒸了一锅二合饭,大米和高粱,又和宋大花张罗了几?个?菜,炒香干、干菜炖肉、萝卜粉丝汤…


    然后就听见?院子外有车轮压过土地的声响,几?人说话的声音浑厚而吵嚷,蔓蔓几?个?都不玩了,全跑出蹲在?一旁看,姜青禾走出去一瞧。


    打前的是?两三头?骡子拉着好几?根长松木,边上有不少大小伙子推着车往前,大冷天?的汗糊满了整张脸。


    到地后又拉到后院,三四个?人鼓足劲将木头?从车上搬下来,脸胀得?通红,嘴里喊着号子,一鼓作?气将五六根木头?叠起来。


    这?辆车搬空,又赶紧补上另一辆,一连卸下十辆的,将红松木一根叠在?另一根上,堆成了比人还要高两个?头?的小山。


    徐祯是?跟最后那两辆车过来的,一车装的是?杨木,打窗户和门的料子,一车是?这?群大小伙子帮忙捡的柴火,堆了满满一辆车,用绳子从来回捆了好几?圈才固定住。


    “来,先喝口茶,”姜青禾赶紧将泡好的茶汤倒了点递过去。


    一群汉子接过仰头?猛灌,三德叔捶了捶腰背,也伸手接过说:“砍的木料造屋够用了。”


    他又说起早上提过可以赊青砖的事情,揶揄地笑,“你家男人说他在?家做不了主,让俺问问你。”


    “这?也能赊账?不会到时候打了契又不做数,”姜青禾在?这?上头?还是?挺谨慎的。


    三德叔摆摆手,“压根不会有这?回事,不赊的话也成。你开春要造屋的话,青砖胡基啥的眼下就得?买了,本来砖窑开工一天?造出来的砖也少,到那天?你再想着去定,又得?排几?个?月。”


    “大概得?要多少砖块,”姜青禾问。


    三德叔就拉着徐祯,又叫上姜青禾,对着后院那块空地来来回回算了一笔账。


    也就是?说,青砖先估摸着定要四两上下,表墙用胡基砖得?二两左右,这?都是?大概算的。


    也就是?说,还没捂热的钱,就要飞了。


    姜青禾倍感心疼,不过想着日后这?空地上起的院子,她?又没那么心疼了。


    三德叔一直说到开饭的时候,要吃饭他就不说了,嘴里塞着肉夹馍,手上夹干菜,哪有功夫说闲话。


    一群大小伙子吃的那叫一个?盆干碗净,连汤都不带剩的,烙了四十来个?馍,一大锅干饭,全都扒拉到一点不剩。


    才摸摸圆鼓鼓的肚子,招呼了声离开,反正明天?还得?来这?里做活。


    三德叔让姜青禾好好算算这?笔账,自己也赶着车走了。


    这?片刚才热闹吵嚷的土地倏然冷静下来,只有穿过屋檐的风吹出来的响声。


    还有屋里灶台边洗碗时发出点瓷器碰撞的声音,几?个?娃围着蜡烛轻轻地吹气,姜青禾则扫着地。


    这?时屋外传来怦怦的敲门声,宋大花擦干最后一点油渍,她?抬起头?说:“谁东西忘拿了不成?”


    姜青禾也纳闷,她?放下扫帚走出去开门,然后有点不敢相?信地看着来人,“土长,快进来坐。”


    她?又有点想笑,土长骑着驴进来的,整个?人裹得?很严实,坐在?矮矮的驴背上,她?又人高腿长,双脚碰到地都站不直。


    “不了,前两天?你们没在?,俺现在?跟你说一声,明天?要去挖渠。”


    “去哪挖?”宋大花挤出个?脑袋,又噗嗤笑出声,“土长你这?座驾可真?别致阿。”


    土长骑的驴打了个?响鼻,土长没理会,“就你们后头?走到底那,湾里从那再挖条渠出来,剩下的明儿再说。”


    她?说完就驾着驴走了,那驴瞧着个?头?矮矮,跑起来真?不慢,就是?土长坐在?上面一颠一颠地,拉着绳还要扯嗓子喊:“二蛋。”


    笑得?人要打跌。


    笑完后姜青禾跟宋大花面面相?觑,啥意思?


    开渠要经?过东头?这?片地,也就意味着,她?们要拥有一条河流了!


    意味着取水将不用花大半天?要跑北海子那里,还要担心没捆好,撒大半的水。


    意味着太多太多。


    “俺不是?做梦吧,”宋大花喃喃自语。


    姜青禾捏了一把她?的胳膊,她?疼得?一激灵,“天?呐,真?的跟做梦一样。”


    可不是?吗,在?这?片黄土地生活那么久,见?证它贫瘠不能栽种,也要见?证有水流从远处来,浇灌这?片土地。


    第45章 羊肉粉丝


    冬日?挖水渠是个苦差事, 地比春秋两季还要硬,更怕土冻上了,一往下凿锄头被砸出个豁口。


    大伙缩着?脖子,对面清水河上的风呼呼地吹, 他们基本穿着件陈旧发黄的羊皮袄子, 男的带毡帽, 女的则裹头巾,站在要挖渠的闸口处。


    “土长,今年?不种树苗子,咋改挖渠了,”有汉子踩了踩这地, 扯高?嗓子喊。


    其他女人只关?心,“这做一天多少个钱啊?”


    昨儿土长只说要来挖渠, 其他啥也没说, 害他们几家?串门?嘀嘀咕咕了好一阵。


    土长和专管挖渠的监工说完话, 犀利的眼神盯着?一群人, 直到他们渐渐闭嘴, 才开口:“挖渠是前个月定下的,找把式一步步探过, 从哪开挖咋挖都选好了, 今天才找你们来。”


    “至于为啥挖渠, 要引水浇地种棉, ”土长扒拉下土锹, 指了指远处,那片靠近山脚从来没有开垦过的土地。


    “前几年?镇里从南边那要了棉花种, 司农司在各乡地里都栽种了,刚种时一亩地只能收三斤皮棉。”


    “害, 才三斤,”有人嚷到,“还不如多养几头羊,又有毛皮又能吃肉,种啥皮棉。”


    “二杠子,来你站到俺边上再说一遍,”土长冷笑,二杠子顿时缩头。


    别瞧土长现在说话平和了些,早些年?可是能杀土匪的,要不然她?咋能当上土长的,因?为湾里没男的能打过她?。


    敢跟她?唱反调,头都给你拧下来。


    其他心里有想法冒头的,立马给憋了回去。


    土长嗤了声才接着?说:“俺说了是刚种,才出三斤,有些人就急头白脸的,显着?你了。


    今年?秋他们在平口、西乡、连湾、陈村、上林村收的皮棉,最多一亩地出了四十斤,最少也有二十六斤。”


    这个斤数一出来,一群人嚯了声,虽然他们生活在山洼子里,也晓得?棉这种作物。尤其前年?大碗家?得?了南边来的一卷棉花被,又厚实又暖和,可把大伙给艳羡的。


    不像他们家?土炕垫的是陈年?沙毡,一抖一捧灰,盖的老羊皮,不说暖不暖,只求别往下掉沫子就成。


    大伙交头接耳,土长拿起铁锹拍了拍地,让众人静下来,“今年?皮棉收的多,这批的棉籽都留种了。棉籽没那么?老些,咋能全?镇都有,俺们湾里是俺去求来的。”


    “不挖渠不种也成,别人明年?收皮棉,弹了棉织布做衣,冬天穿棉袄子,脚底踩棉窝子,盖的厚棉被,你别闹就成。”


    这笔账哪家?算不明白,一亩地要是能有二十来斤的棉花,一家?几口人至少能做几件袄子,不用硬挤一张炕,一条毡被盖全?家?。


    “种,谁不种谁是苕的!”


    “挖个渠俺看谁怂。”


    一个个说着?撸袖子拿上铁锹就要开干,虽然挖渠没钱,但土长说挖渠后五天包一顿晌午饭,这下叫众人干劲又昂扬起来。


    论要挖渠种棉,最高?兴的要属姜青禾,这种高?兴甚至超过了知?道苗阿婆要搬下山的喜悦。


    即使羊毛再暖和,她?骨子里仍旧是喜欢棉花的,喜欢那种柔软蓬松的触感,喜欢棉布织的衣裳,而且棉布轻薄又好染色。


    并不像山羊毛织的褐布那样扎人,而且只有土褐和灰两种颜色。一年?到头在湾里,偶尔有女人穿一点鲜亮的颜色,其余除了树木花草本色点缀,触目全?是土黄和灰黑。


    如果她?没有见过后世各种花俏的颜色,也许她?能接受的。


    她?正愣神的时候,宋大花拍了她?一掌,“想啥嘞,土长说要分段挖渠嘞,一家?挖一截,赶紧去瞅瞅。”


    在这挖渠并不是大伙劲往一处使,从头挖到尾,而是分地,一户挖一段渠。宽度和深度都要相?同,至少得?挖两米深三米宽的水渠,渠道太小开闸后水会满出来。


    而且渠道两边包括底部?得?用铁锹背将?土夯实,至于给水渠砌砖,那又是开春后要干的活,不买纯靠湾里几个把式带着?下头人开窑烧胡基砖。


    姜青禾一家?分到中段将?近两米长的土地,估摸她?和徐祯两人轮着?挖,也得?挖上六七天。


    而且徐祯早上到晌午挖渠,晌午后还得?起屋子,真是冬闲人不闲。


    这种土梆硬,整个人得?使出浑身力气,压根不好挖,徐祯甩臂挥铁锨,只刨了个坑。


    姜青禾干脆在地上用小锄头将?嵌在土里的大石头给挖出来,在她?后一截的宋大花笑她?,“你做小孩子把戏呐?”


    前一节是虎妮,挥臂挥得?虎虎生风,一挖跟山裂了似的,那土块纷纷落地,叫人叹为观止。


    这时候土长走过来,她?也瞧见了姜青禾这干活的架势,也没说啥,反正这段渠能给挖完挖通,管人家?用什么?方式。


    “之前你不找俺说自个儿做菜手艺不错,”土长将?边上的石头踢远点,“挖渠这几天晌午饭给你来烧咋样,馍馍有人做,你烧顿肉菜就成。”


    “有啥肉阿?”姜青禾站起来拍拍手上的土问。


    “俺叫人宰了三头羊。”


    姜青禾唔了声,“吃一天?”


    土长静默,她?有点想翻白眼,“吃五天。”


    想啥美事呢。


    这回换姜青禾沉默了,三头羊几十个人吃五天,那就意味着?羊头、羊身、羊杂拆了吃五天,有点为难人啊。


    土长问她?,“能做不?”


    “能做的话,土长你考虑给我?们这地也挖条渠吗?”姜青禾说得?很认真,要是能挖条渠,她?就在院子里打个专门?的水窖,孔小肚子大底深十几米的那种。


    土长说:“滚犊子。”


    她?又说:“挖渠做梦,只能挖条沟。现在能做了吗?”


    “那必须的,”姜青禾朝徐祯招呼声,跟土长往前走,嘴里一直问,“羊血还在吗?”


    土长说:“有好几盆。”


    “粉丝有吗?”姜青禾又问。


    土长叹气:“给你凑一毛口袋,够不?”


    “姜呢?”


    “你能一气问完吗,你真是老牛不站,稀屎不断,”土长嫌她?墨迹。


    “我?这不是打柴的跟上放羊的转,样样得?问清楚才好做活阿,”姜青禾委屈。


    到了土长家?她?的问题也问完了,土长也嫌她?罗里吧嗦,领到地方自个儿跑去挖渠了。


    土长家?那两口灶台和铁锅特别大,人坐在里面都不成问题。


    姜青禾见羊血颜色还鲜亮,倒进锅里煮了,给她?烧柴的是土长的奶奶,嘴巴特利索,啥也能说上几句。


    她?一边回一边捞出煮熟的羊血,不管是羊血还是猪血,在煮的时候都得?小火慢炖,不能大火猛烧猛煮,猛煮很容易会出现蜂窝状,吃进嘴里全?是渣渣。


    就得?软而弹,表皮顺滑没多少孔的,她?下辣子炒一炒,葱蒜爆香,汤汁一调。粉丝煮到快软时,下羊血再煮。


    熬出来油汪的,都是羊板油熬出来的油,还好味道不咋膻。


    这样一大锅的羊血粉丝汤辣得?过瘾,至少吃起来够热乎。尤其下饭的是喇嗓子的黄米馍馍,显得?这汤滋味更鲜,有人干脆洗了把手,一点点掰馍馍扔进羊血粉丝汤里,等馍馍胀开后,筷子扒拉着?吸溜下肚。


    吃完见底后才坐在地上,要土长下回种树苗子也张罗这样的好饭菜。


    土长瞥了他们一眼,“长得?矬,干活稀烂,想得?还挺美。”


    顿时一群人哄堂大笑,直把那人臊得?脸红。


    挖渠第二日?,姜青禾昨天也挖了个下午,胳膊都抬不起来,烧羊肉抓饭时都颤颤巍巍的,那么?一大锅的饭她?差点翻不过面,全?靠左手抓右手一同使劲。


    当然羊肉抓饭,没有大米饭,土长只给吃黄米和高?粱米,不过有油浸润着?这锅饭,吃起来有滋有味。


    第三日?羊杂碎凑了一锅,杂碎少汤多,有人喝了一碗又一碗,半上午光跑茅厕去了,还非得?跑回家?去上,竟耽误事了。


    所以第四日?,姜青禾吸取了经验不放汤,炒羊肉丁,放一大锅的土豆块。


    最后一日?时,剩下的羊骨头、剔出来的羊肉碎熬一锅,放了黄米、萝卜、白菜,煮成了黏黏糊糊的一锅粥。


    这回终于不是黄米馍馍了,最后一天做馍馍的那个婶子也腻味了,掺了软黄米面加白面,又倒了些豆子,蒸了好几笼的二合面馍馍。


    配粥贼软乎,直把人吃的还想再干几日?。可一家?七八口壮劳力齐上阵,这截水渠早就挖通了,还有余力能把渠背上挖来的土担走。


    像姜青禾这种两口子来回干的,还只挖了三分之二,剩下那一点是土长带人给她?挖的。


    当然五天渠是挖不完的,整条至少有二三百米长,前五天挖了百来米,后几天天越发冷,河水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外,土地过霜后上冻,几十人一天只能凿个二十来米。


    如此挖了小半个月,姜青禾手又生了冻疮,又疼又痒,水渠才算挖通。


    来不及兴奋,第二天大雪覆盖山野。


    雪一直整整不停地落了三天,视野所及全?是白茫茫的一片。


    等雪停后,徐祯搭了梯子,靠在屋檐边上,拿着?竿子勾屋檐上的雪,不打下来不成。那么?厚的积雪,夜里躺在炕上时都睡不着?。


    只听着?屋檐咯吱咯吱响了,再下几天只怕雪要把屋顶给压垮了。


    姜青禾则扶着?梯子,一个劲地叫他小心,瞧着?怪吓人的。


    等屋顶除完雪后,还得?扫出一条路来。


    索性下雪前毛姨将?皮子全?部?给拾掇好了,所以一家?都带着?厚毛皮手套,外头穿皮袄,里头一件毛发向内反穿的夹袄,头顶兔皮帽。


    尤其穿着?长到小腿的靴子,里头加了一层毛,牛皮熟得?好,没有天冷就梆硬,穿进去暖和得?直冒汗。


    特别是在屋里,换下皮靴还能套进毛茸茸的拖鞋里,甚至有多的皮毛,毛姨还给长短块补了补,缝了两条色彩不一的垫子。


    以至于下雪那几天,外头雪蒙蒙的一片,屋里生着?火炉,坐在羊皮垫上。两个炉子各置着?一大一小的砂锅,大的那个放了奶块融化成白花花的奶,小的则加了点砖茶捣了又捣,熬罐罐茶,两种味道交织在一起,随着?炉子的熄灭而渐渐停歇。


    这几天才是彻底的冬闲,不用挖渠,也不用再去盖房上梁,就放空自己缩在靠背椅里烤着?火,喝一口甜奶茶,想想中午吃梅干菜烧饼,还是晚上喝盅炖汤好呢。


    当然也不完全?只是烤火,第二天一家?三口在落雪最响的时候,围着?桌子写写画画。蔓蔓拿着?笔笨拙在纸上涂鸦,她?会画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


    然后指着?一团乌漆嘛黑的东西说:“这是娘”,又指着?另一团更大以及黑到破了个洞的说:“俺爹。”


    “我?最漂亮”,她?点点那个勉强能看清圆脸和五官,还有头上顶两根直线的东西,晃着?小脚道。


    没人反驳,她?爹娘都沉默地可以。


    然后她?开始边画边数数,“一是一,二是二,三不知?道,四胡乱跳,五是大老虎…”


    全?部?都她?自己胡编乱造的,姜青禾打算等过年?时再教她?写一写数字。


    而蔓蔓在自娱自乐外,姜青禾则还在绞尽脑汁编写蒙语内容,她?实在是水平有限。而徐祯跟了三德叔学了十来天后,在造屋这件事上更有心得?,他开始修正自己之前的设计图,设计的完全?不符合这地的风向,还有窗户的坐落方位等等细节修改。


    下雪这几天时过得?美滋滋,所以在大伙说的大寒小寒,冻死老汉的天里。姜青禾甚至还觉得?用铁锹除起雪来有点热,连生了冻疮的手涂了药膏后,也不再犯痒。


    扫雪是个大工程,姜青禾跟徐祯两个从屋前开始,一个在前头铲,一个在后面扫,不多时身上热腾腾的,而雪只除了那么?一小点。


    蔓蔓穿一双后绑带的靴子在雪上走,踩得?咯吱咯吱响,姜青禾见了就说:“别踩雪上过,小心摔。”


    蔓蔓没听,她?想踩雪呀,然后下一刻她?脚呲溜打滑,一屁股墩在了雪上。穿得?厚,屁股没事,但她?用手捂住脸。


    因?为二妞子在另一边哈哈大笑,还扯了虎子来看,“你瞅,蔓蔓像只罩窝鸡。”


    罩窝鸡是在鸡窝里孵化小鸡的母鸡,蔓蔓能听懂,她?脸红成一片,然后气鼓鼓的,她?站起来手叉着?腰。


    扯下手套挖了一团雪,整个身子都气得?颤起来,然后对准二妞子扔了过去。


    飞到半路就掉了,她?压根没有距离观念,都不晓得?自己站的地方离二妞子那隔了老远,使劲也扔不到。


    还被冰得?又蹦又跳,于是她?大喊,“妞子姐大坏蛋。”


    可怜她?只会这么?浅显骂人的话,让二妞子笑得?要打跌,然后她?也摔了个屁股墩。


    这回蔓蔓笑了,她?先略略略几声,然后大喊:“妞子姐,罩窝鸡,叽叽叽。”


    这话让出来扫雪的宋大花笑得?差点没拿稳扫帚,姜青禾也笑出了声,徐祯笑着?摇头。


    扫雪扫出条路后,又吃了午饭,姜青禾这座小屋里就热闹起来,连四婆都拄着?拐杖来了,她?也想听听啥蒙语课。


    搞得?姜青禾被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压力山大。


    最开始上,她?也没急着?要教啥,反而是跟他们讲起了蒙古族。


    以及后面又用蒙语唱了句,牧民最常唱的,“麻阴阴天,拉豌豆雷,你男人打你哥疼你。”


    这种爬山歌,底下大家?都听不懂,姜青禾又用方言唱了遍,可把宋大花逗得?直乐,她?也唱:“哥哥的肚子里心思?儿多,实话哈说,心腹哈俺抓不住了。”


    虎妮嘿嘿唱道:“只怪你的门?道深,门?道深着?钻不成。”


    可叫四婆笑得?差点喘不上来气,几个娃看着?大人又是笑又是唱,也没听懂,一时只顾跟着?乐。


    当然正式开始学的时候,一个个笑得?更是头磕桌子,脚乱颤,念得?稀奇古怪。


    第46章 腊八粥


    像南方十?里?不同音, 蒙语当然不同地区的音调发声都不同。


    姜青禾则按照平西草原牧民?的腔调,她先教打招呼的词,赛拜诺是蒙语里?你好的意思。


    虎妮昂起头,她猎野猪都不怕, 还能怕读个蒙语。她咳了咳, 信心满满地开口, “三~百~奴!”


    姜青禾发誓,她绝对没笑?。但其他人笑得前仰后合,尤其二妞子最夸张,趴在地上笑?得跟只鸭子似的,嘎嘎嘎, 屋顶的雪都被她震落了。


    虎妮哼了声,她一把拉起笑?得露出?牙花子的宋大花, “你有本事你来。”


    “来就来, ”宋大花站起身?, 理理自己的袄子, 又清了清嗓子, 她准备好,架势也足了。


    然后她挠了挠脑袋, “啥词来着?”


    全叫虎妮给闹的, 她全给忘了。


    姜青禾又说了遍, 宋大花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前方, 仿佛那?里?有蒙古人在跟她对视, 她大喊:“赛~拜~奴~”


    明明是连起来念的,宋大花跟唱戏一样。一时?连姜青禾都憋不住了, 背过去肩膀一耸一耸,都快笑?抽过去。


    屋里?笑?声此起彼伏, 学语言的就是会闹出?很多名堂,后面简化到你好就只用说个“赛”。一个词的话?,小娃学得特别?快。


    尤其是蔓蔓,她简直憋红了脸,用尽全身?力气喊:“赛!”


    “赛音,”二妞子鼓足劲回她,赛音是蒙古语“好”的意思。


    之后几天,几个娃碰头第一句话?,小草说:“赛,蔓蔓。”


    “赛赛赛,”蔓蔓回,可把人笑?得够呛。


    学到后面,每个人有了自己的蒙语名


    字,虎妮的最直接,她自己也最喜欢,叫巴尔思,蒙语虎的意思。


    四婆说不好,虎上加虎,到时?候更瓜眉什眼。她还说了句,草包虚大汉,能吃不能干,可叫虎妮不乐意了。


    宋大花要叫自己阿拉坦花,里?头带个花,这?名又叫金莲花,没有金银首饰,名字里?带个金多好。


    她甚至还想,要不要改名叫宋金花,被?她男人拦住了,说自己名里?带个贵也没有贵起来,金字压不住,她这?才作罢。


    其他人起的名正常多了,比如小草是宝音都楞(福满),二妞子叫额乐(鹰),她希望自己比鹰还厉害,虎子叫陶都(清澈)。


    蔓蔓给起了叫朝宝的名字,寓意聪明伶俐。


    这?让徐祯突然想起,那?时?给刚生下来的蔓蔓取名,生怕取不好,他和苗苗字典翻了一遍又一遍,才定?下小名。


    小名取自成语蔓蔓日?茂,意思天长地久一天天茂盛。至于大名,又要好写又好记,则取了姜十?安,那?时?两人给她写了十?个安字,诸如:平安、安康、安宁、安乐…


    到现在徐祯都会自得,这?个大名取得好,主要好在特别?好写阿。


    至于姜青禾她没取,徐祯是选择困难,四婆很忌讳取名。


    一个个有了蒙语名字后,学起蒙语那?叫一个斗志昂扬,蒙语名字太难写,他们要求学写自己的名字。


    是的,并不是学认字,像宋大花和虎妮,她们对于认字的兴趣并没有那?么大,也许比起认字,她们更喜欢学算数。


    比如怎么能快速数清有多少钱,知?道这?些数怎么写。


    当然她们不学,并不代表不压着娃学,她们态度是只要学不傻,就往死里?学。


    姜青禾并没有一定?要求她们学识字,这?个世界并没有规定?人只有认识字才完整,认字也好,不认字也好,不强求。


    日?子在几个小孩时?而高兴,时?而痛苦的学字中过去,一晃眼到了腊月。这?期间又下了场雪,只不过半日?停止,而姜青禾有时?从后院喂完草,会瞟到伫立在不远处孤零零的偏顶房子。


    这?座不大的屋子造好后,还没有移灶造炕,期间李郎中来过一次,他说秋末山里?路滑,苗阿婆扭了腰,虽说没大碍。却叫他家闺女吓得够呛,搬到镇里?去住段日?子,等开春再回来。


    雪后姜青禾叫上徐祯,也去给苗阿婆的屋顶扫雪,两人还手拉手,你牵着我,我扶着你走去麦地里?看麦子。


    麦地里?的青苗全都盖上一层雪被?,路上也碰到有大爷来看麦子,说了句:“冬天麦盖三层被?,来年枕着馒头睡。”


    “今天晌午吃馒头?”徐祯偏头问?她。


    姜青禾拽着他往前走,“不吃馒头,吃萝卜丝馅的包子。”


    冬天吃什么馒头,就要吃热腾腾的包子,一掰开汁水溢出?的那?种。


    到腊月时?,湾里?各家都得忙年,年味从腊月初七开始弥漫。


    蔓蔓跟二妞子、小草去了湾里?玩,回来时?三个娃蹲下来看地上孔里?结的冰,嘴巴一直念:“腊月八,眼前花;还有二十?二天过年家。”


    二妞子唱:“有猪的把猪杀,没猪的打娃娃。”


    蔓蔓连忙摇头摆手“娘啊娘啊你莫打,”


    三人一起哈哈笑?:“门背后有个猪尾巴,唆得口上油辣辣。”


    “猪尾巴啥味?”蔓蔓歪着脑袋问?,小手从兜里?翻出?一块枣糕,掰了掰,三人分分。


    二妞子瞟她,“猪味呗。”


    “俺知?道,是肉味,”小草抿着枣糕,她说得很小声。


    蔓蔓很捧场,嘴巴吃的糕屑簌簌往下掉,还要说:“小草姐姐说得对。”


    三个娃头凑头又高高兴兴说话?,虎妮穿着到膝盖的双牛皮靴过来,扛着铁锹问?,“你们仨宝,砸冰去不去?”


    “去!”


    看热闹哪有不去的。


    虎妮跟姜青禾支会声,哄了这?仨去清水河上砸冰,此时?冰面早冻得邦邦硬,压根没有虚的冰,一踩掉河里?,只会人踩上去打刺溜滑。


    河上蹲着不少人,都是趁着腊月七来凿冰的。湾里?腊七有个习俗,凿了冰放粪堆上,等腊八熬了粥,舀出?一勺粥放冰上,看腊八粥冻得软硬程度来占卜来年收成。


    湾里?其他裹得很厚重?的男娃在冰上溜得飞快,他爹在后头喊,他们穿着皮靴子在冰面呲溜呲溜往前,他爹在远处砸冰喊,“毛小子,别?叫俺抓着了。”


    蔓蔓左手拉着二妞子,右手牵着小草,两个大姐姐先是小心牵着她在冰面上走,而后架着她踩着冰面跑。


    蔓蔓的帽子被?风吹得往后飘,要不是有绳子系着,早就飞了。她踩着冰往前滑,兴奋极了,双颊红扑扑的,一直在“哇,飞了,飞了…”


    跑得太尽兴,只顾头不顾尾,还差点跟溜过来的男娃撞在一起,还好二妞子扯了人往旁边,小草坐在冰面上呼呼喘气,二妞子也喘:“好险。”


    只有蔓蔓躺了下去,太累了,休息会儿?。


    叫虎妮先拉手,后抄背,一把抱了起来,“瞧你湿淋淋的,再玩你娘等会儿?要抽你,走走,小草拉上你妞子姐,砸冰去。”


    几个娃能砸啥冰,虎妮站在岸上,一铁锹砸下去,冰面裂个豁口。


    她一边砸一边用脚勾那?些碎冰子,让蔓蔓几个玩,还支会她们仨,“玩会儿?,回去别?跟你们娘说,晓得不。”


    不然她还得挨批。


    蔓蔓嗯嗯点头,一脚将冰踢得老远,乐得她在原地拍手。


    虎妮砸了几块冰,脱了牛皮手套,从兜里?掏出?个木质陀螺样式的东西,又摸出?根鞭子,踩了踩一边的冰面,她招手:“来,俺教你们打冰牛。”


    三个小脑袋立马凑过来,“啥是冰牛?”


    虎妮一甩鞭子,抽得陀螺在冰上嘟嘟转,她说:“在冰上转的就叫冰牛。”


    这?玩意就得在冰上打才有意思,越转越快,小草她喊:“娘,你快停下,叫俺试试。”


    虎妮把鞭子给她,叫蔓蔓跟二妞子走远些,别?被?伤着了。她就带着娃在冰上玩了半下午的打冰牛,几个娃皮靴上都沾了不少水才回去。


    回去前还得挨个摸摸,背上有没有湿,免得生病。


    蔓蔓简直像只要待点燃的炮仗,激动的心情呲呲要往外冒,回去后一把扑在姜青禾怀里?。


    小嘴叭叭说自个儿?下午玩了啥,完全忘了虎妮的交代,姜青禾听着伸手摸摸她的背,热乎乎的,又脱了鞋看看脚湿了没,干的就没管。


    徐祯挑完豆子将竹簸箕递给姜青禾,然后抱起蔓蔓,笑?着问?她,“玩得高兴吗?”


    “嗯嗯,老有意思了,那?冰牛一打就嗷嗷转,”蔓蔓手舞足蹈地表示。


    徐祯又抱着她出?去摘挂在屋檐下的冰溜子,她带着皮手套,伸手拔了根下来,在徐祯的眼皮子底下,半点没带犹豫地塞进自己嘴里?咬了口。


    “快吐掉,”徐祯话?还没说完,姜青禾在屋里?瞟见?了立马发飙,“徐祯,你带点好头。”


    蔓蔓赶紧呸呸呸吐掉,抱着她爹的脑袋,父女俩挨训,然后蔓蔓贴近徐祯耳边说:“爹,这?玩意不好吃,没味。”


    逗得徐祯差点笑?出?声,又挨姜青禾一记眼刀。


    夜里?豆子全要泡胀开,黄米也给浸上,姜青禾这?小半年来完全入乡随俗。湾里?吃腊八粥要用豇豆、红豆、红枣、软黄米、小米、绿豆等,姜青禾从腊月起就跟宋大花一起,去找湾里?人换了一大把豆子。


    而且熬腊八粥要天不亮起来熬,说是腊八粥越早吃,来年秋天麻雀不吃糜子,也有说庄稼成熟得早。虽然两者的联系不知?道在哪,但姜青禾还是从暖和的被?褥里?爬起来,叫上徐祯早早熬粥。


    毕竟明年他们也要种糜子,种庄稼。


    四婆说熬腊八粥想要颜色红,还得加点碱。豆子全都泡好后加米加糖熬得黏黏糊糊,米软豆子烂。


    腊八粥熬好的时?候天都还没亮,蔓蔓散着头发被?抱起来喝粥时?,她没睡醒揉揉眼睛问?,“晚上还要喝豆豆粥吗?”


    “现在是早上,”姜青禾给她端了碗放凉的腊八粥。


    她非要自己拿勺子,吃的差点埋进碗里?。


    晌午也喝腊八粥,吃的四婆家和宋大花送来的,三家互送腊八粥。


    四婆熬的里?头还搁了花生、百合片,一口粥满满全是料,宋大花熬的简单。她把红枣切成细丁,小米、黄米、黄豆、红豆混一混,虽然不够黏糊,但剩在粒粒分明。


    晚上姜青禾要熬咸的腊八粥,她和徐祯从小到大都是吃咸的,基本没喝过甜的,而且他们的家乡是在晚上吃腊八粥的。


    咸的腊八粥一定?要有骨头肉、和炖好的瘦肉切成块,下芋头、红豆、大米、花生,一大锅煮出?来颜色偏灰,不像甜的颜色红褐好看。


    当然这?个吃法也许并不主流,但吃了那?么多年,要是不吃口咸粥,感觉今天跟没过腊八似的。


    姜青禾还捧了两大碗端到四婆家和宋大花那?,两家人都被?惊到了,因为她们只吃甜口的。不过咸粥加肉谁不爱,宋大花直说她叫腊八粥糊了脑袋,连那?么老大肉都舍得加。


    可叫粘稠的腊八粥被?糊了脑袋的,不止她一个。那?些平日?素来十?分勤俭的湾里?人,一个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基本不往镇上跑。有啥东西实在要买的,托筏客子买了,塞钱给他时?还要念叨这?花出?去的一两个子。


    可腊八后,仿佛变了天,湾里?小娃兜里?都装上了麻糖,嘴里?嚼着糖瓜子。有的阔气揣了一堆糖,要跟其他娃玩公鸡头的游戏。


    手里?攥着糖,嘴里?问?,“公鸡头,母鸡头,母鸡下蛋哪一头?”猜中哪头下蛋,就有糖拿。


    蔓蔓跟着他们一堆男娃玩了好几次,拿到三颗糖,自己跟小草和二妞子赶紧分分掉。等会儿?轮到她发糖,她没糖了,拿核桃抵的。


    叫那?群男娃瞅瞅她,又瞧瞧核桃,不想再跟她玩了,可她眼睛圆圆,脸也白,肉乎乎的,带着个兔皮帽不说话?又显得贼乖巧。


    一时?又心软,还是叫她玩了。


    湾里?这?堆男娃在一起,聊得不是摔泥炮,就是上山下田捉虫子,这?回有个肚子圆鼓鼓的男娃说:“俺娘说过年给俺买个地老鼠。”


    “哇,”蔓蔓率先捧场。


    那?男娃就问?,“你晓得地老鼠是啥不?”


    蔓蔓吱吱了两声,才说:“会钻地的老鼠。”


    其他围着的一群娃笑?得都趴在地上,腿乱蹬,胖男娃哼了声,“没见?识,是会在地上蹿的炮仗。”


    蔓蔓被?取笑?了,她气性大的很,撅着嘴叉腰跑回家,她缠着徐祯,从后面紧紧抱着他的脖子,“爹,买炮仗,我也要玩地老鼠。”


    徐祯兜里?一个子都拿不出?来,他不想叫蔓蔓失望,就看向姜青禾。


    “明天去镇里?集上瞧瞧,”姜青禾除去给了三德叔八两银子买砖外,手头还剩了三四两。这?得加上徐祯给苗阿婆的屋子做工赚了半两银子,还有给烟行做的瓶子也没落下。


    这?回载去烟行还能再拿六百个钱。


    自从腊月二十?三以后,镇上的市集不再按照三五七又或者是四六八排了,而是天天有集,一直到除夕。


    这?种集大伙叫它乱号。


    第47章 涮锅子


    清水河上冻后, 筏客子收了羊皮筏子歇业,隔壁村车马队则赶着铁车过来拉活赚点钱年里花。他们车又阔又大,车轮一圈钉子,十分耐磨。


    要去镇里市集的, 一人给三个麻钱拉一趟。


    平常婆姨们得跟他们好好杀杀价, 两个麻钱尽够了。


    可年底你涨他?涨, 约定俗成的事就甭要占口头便宜,免得?影响来?年的运。


    还有那叫啥水根婆娘的想白蹭车,可惜姜青禾只有一头马骡子,拉几个人都拉得?够呛。还得?并了虎妮那头,两头一起拉才能拉动这么老?些人。


    自然不能叫水根婆娘上车, 她又恼又气嘀嘀好一阵,也没人在?意?, 大伙只顾着自个乐呢。


    挤挤挨挨坐在?没有遮盖的大轱辘车上, 西?北风四面八方灌来?, 直渗进衣裳里, 还得?盘腿坐着, 跟一个个萝卜长在?田坑子里似的窝着。


    哪里会舒服,可就是?傻乐呵, 小娃叽哩呱啦地说个不停, 大人自顾自聊着到集市上要采买些啥, 说着说着又各自笑开。


    过?年对于农家来?说真是?件喜事, 可以放下地里的活、往日那些不愉快, 能让四处做工的家人回来?团聚,一起和和美美吃顿饭。


    所以通往镇里的大道上, 平日一眼只能看见茫茫苍野。现在?却东一辆驴车,西?一辆牛车, 快到镇上的旱码头更是?不得?了,一辆辆车满满当当停着,连夹个缝挤进去都做不到。


    只能停在?隔了百米外的柳树桩子那,大花男人死?活要守着马骡子不肯走,他?怕一走马骡子被人给?牵了。


    明明也不是?他?的骡子,可他?就固执地守着,宋大花说:“叫他?守着还安心嘞,跟他?个犟板筋没啥好说的。”


    “快走快走,那么老?些人,到时候能啥也买不到,”宋大花瞅着密得?挤也挤不进去的人,打了个哆嗦。


    东西?可以买不着,娃是?一定得?看牢的,拍花子最喜欢挑人多的时候下手。


    四婆和虎妮牢牢牵着小草,宋大花一人就能拎两娃,徐祯抱着蔓蔓,姜青禾只管挤进人堆里买。


    年底卖醋的人家一缸又一缸摆出来?,旁边支了个木架子,灌醋的葫芦一排排摆开,风一吹哗啦啦,砰砰砰撞在?一起。


    旁边紧跟着卖清酱的小贩,一个人站在?一堆大木桶中间,木桶全都做了半面钉死?,半面能掀开的。要是?灌酱,得?拿酱瓶子递过?去,小贩会问:“要几两的?”


    他?手边的桶旁挂了两个木提子,分二两和四两,姜青禾要了八两的酱。小贩利索地接过?瓶子,漏斗一套,木提子一舀,浓稠的酱油灌得?满满当当,一滴不漏。


    姜青禾提着瓶子,手上挎着篮子,瞅见边上路过?的好些大爷帽里插着红纸卷,她以为又是?啥她不知道的习俗。


    还腆着脸拉住个大爷问,“阿公,你们?这红纸在?哪买的,买了非得?插帽里才成?”


    大爷听了笑得?直摇手,“哪啊,俺们?就不乐意?拿手上,插帽上瞧着喜庆,”他?自个儿乐了一阵,指指边上几挤都挤不进去的摊子说:“你要买红纸就去那买,要是?请门神、灶王爷也搁这,想叫人写?点吉利话,你往城门口去,有个书生在?那摆摊子,两个钱一副联子。”


    姜青禾忙谢过?大爷,溜进人堆里,再?出来?盘的发?髻散了,脚后跟被人踩了脚,鞋子差点都掉了。手里虚握着一大卷红纸,篮子里一堆花花绿绿的纸马。


    她深深地喘了口气,才发?现跟大伙走散了,她也不急,绾好发?髻又踮起脚往里瞅。


    地上的毛毡毯堆了又长又大的湟鱼,全都冻上了,穿着乌黑羊皮袄的湟鱼客吆喝,“从青府运来?的湟鱼嘞——”


    姜青禾买了两条,小贩干脆又利落地从鱼眼处穿绳递给?她。


    年货集啥东西?都有卖,叫姜青禾看得?眼花缭乱,恨不得?都买一些,钱不钱的全都抛在?脑后了。尤其那色彩斑斓瞧着又喜庆的年画,她搂了好几张。


    农家磨的粉条子,又大又光溜,她也买了两捆猫冬吃。


    她这边买的起劲,那一边蔓蔓叫徐祯抱着,小娃眼神又亮,一眼瞧到卖麻糖的铺子,浓郁的芝麻香,还有长条厚实的酥糖。


    她晃着手,身子往前?倾,要徐祯去买糖。索性徐祯身上有钱,又啥都肯依她。


    一气买了两包糖,前?头又有外来?的商贩叫卖,“麦芽糖喽,又甜又香的麦芽糖——”


    蔓蔓嚼着麻糖,她身子往上耸,想要看看是?啥糖,“爹,啥是?芽糖,牙也能做糖?”


    “是?麦芽糖,用麦子做的糖,想吃不?”徐祯换了姿势抱她,他?闺女可真沉呐。


    蔓蔓点头,她就没有不想吃的。来?卖麦芽糖的是?个老?婆婆,胸前?挎着个木箱,敞口的。黏腻而浓稠的麦芽糖装在?罐子里,她拿出两根签子相互搅拌成一团,塞给?蔓蔓。


    甜腻腻的,小娃最喜欢。


    徐祯还给?她买了回族人做的糖麻丫,油炸的面食,裹了红糖,还有句唱词:“糖麻丫、酥麻花、回回的美食人人夸。”


    这些价都算不上贵,一百来?个钱买了一大堆,一手抱娃一手拎着几大包东西?,挤在?人群里去找卖炮仗的。


    最后在?棵树底下才找到的,所有的烟火炮仗全都堆在?一起,用了几大块木板隔开,小贩站起前?面介绍。


    蔓蔓大声地说:“要地老?鼠!”


    她满心以为是?真的老?鼠,结果?小贩拿出来?的只有手掌大小带着引线的圆盘,她有些失望。


    “咋不是?老?鼠?”


    小贩笑呵呵地说:“这点了跟地老?鼠一样到处蹿,可不是?像老?鼠。”


    “娃你瞅瞅这个咋样,”小贩从后面的木箱里掏出个身子狭长,纸上有眼睛嘴巴的迷你耗子,长长的引线充作尾巴。


    他?介绍,“这叫水耗子,你点了放在?水里,它会钻进水里等烧着了又浮出来?,也不贵,这种俺收你五个钱。”


    蔓蔓觉得?有意?思,她说要买,然后伸出手指头掰掰,“这个我要三个,小草姐姐、二妞子姐姐、虎子哥哥。”


    “不对,还有蔓蔓,要四个。”


    徐祯则地老?鼠和水耗子各要了五个,他?想着苗苗万一也想玩呢。


    小贩笑得?合不拢嘴,又给?父女两推荐一款叫小黄烟的焰火,很安全没有炸药,点了之后只会噗嗤嗤冒黄烟。


    徐祯还买了一长串包着红纸的炮仗,晚上守岁估摸着时候能放,加起来?得?要一百二十六个钱。


    带的三百个钱快挥霍一空,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剩下的那些钱全都花蔓蔓身上了,全给?她买耍货子,也就是?玩具。


    买了个叫哈哈笑的响器,一吹会发?出哈哈哈的笑声。小贩手上那个居然是?玻璃融了做的,可惜要价太?贵。


    他?自个儿卖的全是?木头削成极薄的喇叭形,吹出来?的哈哈声则有点沉闷,不空灵。


    蔓蔓使劲吹着,听着这笑声,她也哈哈笑,然后念小贩教的顺口溜,“哈哈笑,打破没人要。哇哇哭,大人笑,你看热闹不热闹。”


    她又吹起另一个陶土烧的,有六个孔的埙,卖的人叫它哇呜,因为小娃吹不起来?,只能吹出一阵阵哇呜声。


    要回去前?,徐祯花了最后几个钱,买了个蹴鞠,蔓蔓可以自己玩,也可以几个娃轮流着踢。


    这一趟买年货可把人累得?够呛,徐祯回到车上时,手都快废了。甩甩胳膊,叫蔓蔓拿出个油饼给?大花男人吃。


    接着收拾一堆东西?,姜青禾也是?这个时候来?的,胸前?挂了长条红纸,下面夹着各种纸马。左手里篮子堆的东西?怕是?来?一阵风,就能先把上头的韭黄吹倒了。


    她右手拽着一条草绳捆的猪肉,没走到急急忙忙说:“徐祯你快来?,提不动了。”


    徐祯赶紧给?她拎过?来?,姜青禾甩甩手,又拉上徐祯往里头走,“赶紧的,刚才还看见有人卖牛肉。”


    就这样,最后她还抢到了一块牛板油和一长条牛肉,坐在?车上压根不想动。


    不光她购物欲旺盛,连平日里抠搜过?日子的四婆,都忍不住买了一堆杂七杂八的,宋大花也舍得?拔毛了。


    但是?坏处也很明显,加上东西?后马骡子压根拉不动,只能娃和四婆坐上面,几个大人跟着车走。


    真是?甜蜜而沉重的负担。


    回到家里后,徐祯收纳东西?,糖块糕点放一堆,炮仗先放边上,能挂的先挂起来?。牛板油姜青禾自己先拿过?去,切成一片片,下锅加料熬牛油,到时候煮火锅吃。


    蔓蔓则睡了一觉,等她醒来?天都黑了,她吃了饭要带着地老?鼠去找二妞子和小草,压根等不到过?年。


    夜里风大,四个娃离得?老?远,看徐祯用还烧着的火把去蹭地老?鼠,呲的一声被点燃。


    在?大家远远的注视下,地老?鼠开始冒出白光,先是?打着圈转,而后突然毫无章法边往外呲花边转悠。


    蔓蔓嗷嗷叫,“跟老?鼠打洞一样。”


    虽然她没见过?老?鼠打洞。


    一个很快就放完了,蔓蔓又闹着要再?放一个,徐祯也肯依,又放了好几个。


    后面每个娃手里塞了根小贩送的火梨花,拿在?手里一点燃就呲呲冒白色的焰光。


    蔓蔓挥舞着,她又蹦又跳拿着火梨花挥着手臂转圈,小草也跟着她学,笑得?别提多开心了。


    黑色的夜幕下,这一小团地方有小小的火星子往外冒,那么一根火梨花,却叫娃们?笑着蹦着跳着,一圈圈地跑。哪怕焰火熄灭了,笑声却依旧欢扬。


    蔓蔓真快乐呀,她洗脚的时候都哼着歌,姜青禾给?她穿了毛袜子,赶她进被窝睡觉时,她还趴在?羊毛褥子上。


    翘起腿,两手托着下巴,笑得?眉眼弯弯,她又在?炕上翻身,她边翻边说:“好幸福啊。”


    姜青禾捉了她回来?,拿过?镇上买的面油给?小娃抹脸,涂开一层油脂脂的。但涂了后冬天小娃也不会绷瓷脸儿,也就是?不会生冻疮。


    她边涂边问蔓蔓,“你还晓得?啥是?幸福啊。”


    “我当然知道啊,幸福就是?有糖吃,有炮仗玩,还有爹给?我买耍货子,娘你给?我涂脸,”蔓蔓钻进被窝里又笑,这就是?她觉得?幸福的事情啊。


    那要是?一件件说,小小的娃会觉得?幸福的事情更多了,有姐姐带着她一块玩,四婆和姨姨老?是?塞给?她吃的,虎子哥哥会背着她跑…


    以及今天爹把她抱起来?,举高高,能看得?老?远了,而不是?只能看一堆的腿。


    又或者是?今天娘给?涂的面油很好闻,有奶的香味,她闻了又闻。


    这就是?她觉得?幸福的事啊。


    当然最幸福的要数除夕,娘给?她穿上了新做的花花袄子,穿了红红的鞋子,美得?蔓蔓在?镜子里照了又照。


    然后跑到宋大花家,冲二妞子显摆。


    结果?发?现二妞子也穿了件红袄子,宋大花还在?一旁交代,“你长点心,少学你哥竟钻土里,这袄子脏了你也穿着过?年。”


    二妞子这会儿老?老?实实点头,她和蔓蔓抱在?一起,然后手拉手去找小草。


    小草没穿红袄子,但是?穿了件很花哨的衣裳,现在?她头发?养的黑润,虎妮还用红绳给?她从麻花辫里穿过?去,瞧着可漂亮了。


    蔓蔓小嘴巴甜甜,她说:“哎呀,我们?三个好漂亮。”


    可不是?,叫四婆看了稀罕,忙端了果?子叫几个娃吃。


    晚点姜青禾跟徐祯提着一篮子东西?上门来?了,有熏肉、香肠、面粉、酥饼等等各拿了些。


    这一年要不是?仰仗四婆的关照,估计蔓蔓也早跟两人吃了不少苦头。


    “你瓜的是?不,拿回去,俺不要,”四婆是?真急了,忙叫虎妮递回去,她拉着姜青禾的手苦口婆心地说:“你们?明年要造屋,都是?要用到银钱的时候…”


    其实四婆真像家里极亲的长辈,之前?托三德叔买砖的时候,她拿出个蓝布包,里头装了表皮发?黑的银子要给?姜青禾,估摸有五六两。


    说让姜青禾不要去打白契,赊那笔砖,银钱不趁手婆借你,啥时候有钱再?还。


    那笔钱姜青禾真的接不了,一个老?人多年攒下的积蓄说要借给?你,烫得?她都拿不住。


    背地里抱着徐祯倒是?倾诉了一场。


    虽然两人确实缺钱,但缺就慢慢赚,钱是?两人努力并为之奋斗的目标。但不能日日钻钱眼里,叫钱给?绑架呀。


    赚钱也不能急于求成。


    姜青禾跟四婆推拉好久,叫虎妮拉着她,自己拿上写?了字的红对联,抹了浆糊贴四婆门上,同样的操作也在?宋大花家上演。


    不过?今年叫她没想到的事,湾里也有好些女人拿了红纸头,请她写?几个字。


    之前?都是?叫社学里的先生写?的,今年有人说了嘴后,大伙又想起南边来?的这么号人物。


    一个人不敢来?,就三三两两哄伴过?来?,虽然没给?钱,但来?的或多或少给?了点干货,总不能叫人白干活。


    更没想到的是?,半下午的时候王盛跟他?爹提着只宰好的小羊羔上门了,王盛见面就扬起笑脸,“家里宰了几头羊,给?妹你送头来?,过?年吃好喝好阿。”


    “叔阿,大眼阿,你们?这是?做啥嘞,我可受不起,”姜青禾堵着门不让两人进,她咋好意?思拿人一头羊。


    王盛他?爹眼睛也小,又是?个大嗓门,“闺女你收着吧,俺跟大眼他?娘念叨来?念叨去,老?早就想上门了。”


    “俺家大眼没你,可赚不了这老?些,你羊要是?不收,下回俺在?湾里都没脸见你。”


    姜青禾哪扯皮扯得?过?他?,王盛嘎嘎乐,“一头小羊,你收着呗,俺还指望你明年也能带带俺嘞。”


    “成啊,你先给?俺找个会说藏语的,”姜青禾提出条件互换。天知道在?这里找个会藏语的有多难,不然她老?早就学了,不像她皮毛知识隔三差五找毛姨学,肚子里也有点货了,可藏语还说不明白。


    “成啊,找到了再?跟你说,”王盛放下羊,拍了拍徐祯,转身走前?说:“羊肥得?很,咋做都好吃。”


    他?不要姜青禾给?的回礼,说完拉着他?爹就跑。


    而姜青禾面对这头小羊羔,和徐祯面面相觑,最终决定留一半,另外一半分三块。


    一份拿去给?毛姨,另外两份则分给?宋大花跟四婆,毕竟除夕都在?自家过?,权当贴个菜。


    尤其是?宋大花家,难得?买了一斤猪肉做体面,还有几只风干的沙鸡,但要好也谈不上。


    收到这一大块连骨头带肉的,宋大花都差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她记着情,肯定还。


    姜青禾只当没她没说过?。


    除夕的夜里总算能听见远处的炮仗声,而屋里徐祯往暖锅里夹了炭,今天奢侈地点了两根蜡烛。


    蔓蔓趴在?桌子上数菜,“肉肉、菜菜…”


    她不认识这些哇。


    今天晚上吃涮锅子,牛油打底,料汁调个味,姜青禾为此准备了一盘牛肉片、一盘羊肉卷、肉片、萝卜、发?了豆芽、白菜、冻豆腐…


    等锅里的清汤往外冒气,姜青禾下了羊肉卷,不多时等肉往里缩,颜色变深后捞出,蘸一点韭菜花酱,又咸又香又嫩。


    蔓蔓呼呼吹着牛肉,她到这里还从来?没尝过?呢,特别嫩,她含糊不清地说:“好吃,再?来?一片。”


    姜青禾又给?她涮了片。


    屋外炮仗声此起彼伏,虽然没有焰火,可听着这声,感受着火盆的温度,暖锅里汤汁沸腾,吃着涮锅子的幸福。


    温暖而静谧。


    吃到一半宋大花还上门送了碗炸丸子,都没进门连碗也拿就走了,虎妮也拿了一盅羊肉汤。


    那点人情味,足以叫姜青禾回味许久。


    夜里蔓蔓熬着没睡,放了小黄烟,看它滋滋冒完黄烟后,又玩了其他?的,等徐祯点起炮仗噼里啪啦打完,才肯睡觉。


    大年初一蔓蔓收了一个铜板的毽子钱,这地的压岁钱,没给?多。给?多了小娃也买不了啥,还要弄丢。


    干脆穿了条红绳挂在?她脖子上,塞进衣服夹层里。


    蔓蔓最高兴的是?穿新衣,蔓蔓套着红红的袄子,扎着两只齐整的辫子,绑了红头绳,要去给?四婆拜年。


    这里初一就能拜年,小娃哄得?四婆给?她装了满袋糖块干果?,又跑宋大花家去,照旧得?了一袋。


    美得?她啥也不干,和二妞子还有小草坐在?门口,你一块糖,我一块糕,咔咔一顿啃。


    不过?也就是?正月这三四日,天公作美,晴了好些时候。


    今年天气反复无常,腊月下了场雪,之后大晴天,微风正好,没之前?冷到骨子的感觉。


    可初五后,消停了的雪又开始下,这回大雪夹杂着小雪,一连下了七八天。都是?阴蒙蒙的天气,路上的雪结成了冰,走路打滑,而山野里的雪持续不化。


    真正冷的时候来?临了,大风一直刮,从正月到开春这段日子,一家都躲在?屋子里猫冬,没出过?几次门。


    实在?冷得?慌时,就烧了炕,把炕桌搬到炕上去,盘腿坐在?炕上吃饭。


    窝在?家里的这么老?些时候,成天琢磨着吃啥了,吃了炖羊肉涮锅子,闲着实在?没事,还烤了羊肉串和奶豆腐,也吃黄米馍馍配干菜,还去去地窖里拿红薯、土豆煨在?火堆里烤熟吃,胡乱搭配吃了好久。


    元宵节在?徐祯带着蔓蔓做了盏纸灯中,冷冷清清地过?去了,这时天也没化冻,照旧冷得?一刮风一阵寒,惊蛰那天又打雷又下雨,地面上的冰层渐渐解冻。


    万物开始复苏,但真正的春天还很遥远。


    三德叔却上门商量了盖屋的事情,等惊蛰过?后雨停歇,一块块青砖也运了过?来?,堆在?后院。


    盼阿盼。


    直到春分后一天,老?黄历上写?,宜动土、架马、起基,是?个诸事皆宜的好日子。


    那块从秋天起搁置的土地上,将会建起一座新房。


    第48章 住新房【上】


    春分?前后, 冰雪渐消,又过了?正月,风不再?凛冽,四野草色青青。


    动土平基前先包了?个红封, 请师家来选房基方位, 并选时辰, 选好后举行了祭土地神仪式。


    摆了?贡品,三德叔杀了?一只?公鸡,以血祭奠,期间?炮仗声不能断,噼里啪啦响到开挖一锹土时。


    第一锹土得要属相和时辰符合才成, 徐祯跟姜青禾都?不行,挨个算来算去最后算在蔓蔓身上。


    蔓蔓穿了?红色夹袄, 喜气洋洋地?接过她的小铁锹, “挖土我喜欢。”


    师家领她在房基四个角挖土, 她握着铁锹, 撅屁股, 吭哧吭哧地?挖。


    一群大人凑过去,挖了?老?半天只?伤了?土地?半点皮毛, 偏偏她还使出?吃奶的劲, 胀红了?脸在那里很认真地?刨。


    “好了?好了?, ”师家笑着让她换位置, 索性这?挖土只?是?象征性地?挖一挖, 告知土地?爷破土了?。


    一群匠人吃过动土酒后,开始挖土方, 夯实地?基,准备好柱础石, 到时候依照方位深度来定、放线、挖基槽、下石。


    之?后还得定磉扇架、竖柱、上梁,当然挖土后木匠开工得先架马。架的是?木马,木马形似一个大叉,即斜着两?根木头交叉,后头连一根木头杵着地?面。


    架马则表示木匠正式动工,架马酒是?一定得喝的,用去年冬酿酒人家里的黄米酒,喝了?酒就得上工。


    徐祯被使唤得团团转,木柱是?否要雕,立柱用哪几根木头、这?里屋样是?什么意思,全都?要过手。


    忙得他连轴转,夜里洗了?脚换衣服倒头就睡,平日从来不打呼噜的,有时候也打起呼噜来。


    第二日蔓蔓说,夜里有马在床头叫。


    甚至后面每天得扛着沉重的木头搬到木马上刨,肩膀上的皮都?磨破好多次,最麻烦的是?,夜里频繁抽筋。


    姜青禾也没什么好的办法,买了?一堆猪心猪肚羊杂碎等动物内脏,天天忙完一群人的饭后,还会单独给他加餐。


    炒猪肝、炖羊杂碎、卤点鸡心鸡肝,免不了?的有骨头汤啥的,当然也不是?天天吃,长期吃动物肝脏也不好。


    这?样吃了?后,徐祯抽筋的情?况好了?些?,而屋子的架构已经出?来,基础的柱子都?已经立在柱石上。


    这?才完成了?架构一座新房的初步。


    至于这?间?屋子会盖成啥样,姜青禾只?能说云里雾里,在起土动工前十来日,三德叔就徐祯画的屋样又做了?些?许修改。像高高尖屋顶是?不成的,雨雪流向问题都?要考虑。


    改成了?鞍架,中间?高两?边流水的屋顶,参照小式结构以及前廊后院,砖木混合结构。


    关于屋样反反复复商量好,定下来基本就不再?更改,所以到起土动工前一日,徐祯都?还在修改。


    所有的步骤都?是?按完全大改后的屋样进行的,屋子要坐北朝南,这?里盛行一句话,“有钱修北房,冬暖夏天凉。”


    三德叔那时修改屋样,还跟徐祯交代,“南房这?头是?不能住人的,夏天焖冬天冻,俺们这?里说穷死不纳账,冻死不住南房。”


    “你们自个儿睡北房,冬天暖夏天凉。北房不能给小娃睡,娃要睡西房,西房也好,早阳早暖。你们人口简单,东、南两?间?房就放东西。”


    三德叔老?把式,徐祯跟在他身后学了?不少东西,比如不管要造几间?房,忌双喜单,双数为阴不吉利等等。


    这?些?时日除了?干活的人忙,姜青禾也忙着做饭,但还好做活的人只?用包匠人来做活时的饭,其他到时候工钱多算两?个子,这?让她松快不少。


    粉条子在湾里人家买,鸡鸭也在湾里找养鸡鸭的买上几只?,谁家干菜晒得还有多,一两?个钱一大把。


    最划算的是?换黄豆,换了?好些?,发了?豆芽是?一盘菜,晚上泡开去四婆家磨成豆浆,做成豆腐,这?个时候天气照旧冷得很。


    做好的豆腐放一夜成了?冻豆腐,炖汤或是?和粉条子一起煮放点,豆腐全是?孔眼,里头灌满了?汤汁,滋味别提多好了?。


    以及还哄伴去了?北海子捞鱼,过了?冬的鱼肉质更鲜美,只?可惜个头不算大,但下油热炸,或是?炖汤也算是?道鲜味很足的菜。


    如此熬过了?十来日,造房时二三十人忙活,很快到了?上梁的那一日。


    上梁在造房里是?忽视不得的大事,不像起工架马喝杯酒,烧几个菜请几个匠人吃一桌。


    这?得在早早选了?日子,定好后告诉相熟的亲友过来,还得去买一块大红的布头,到时候得披红。


    所以姜青禾早前几天就去叫人了?,细细一算她这?一年来认识的人也有几个。诸如土长、王盛、毛姨,她还请了?枣花婶、毛杏,虽然这?两?位平日来往不多,但在湾里面平时碰面都?得打招呼,也有相互帮忙的时候。


    只?是?她有点遗憾的是?,像苗阿婆、巴图尔、都?兰几个都?没在,不然也是?高低要请来热闹下的。


    上梁那一日,虎妮和宋大花早早来帮忙,手里提着东西。


    宋大花将明显往下坠的篮子放在桌子上,她甩了?甩手,笑着说:“上梁是?要给礼的,别说你不要,没这?个道理。俺家你也晓得,打算今年也起座小院,银钱腾不出?手,就拿了?三十个六鸡鸭蛋。”


    造房期间?其他时候吃饭都?不用送礼,但上梁和入住新房,是?必须得送礼的,要不米面豆油、三十六个麻钱或是?三十六个鸡鸭蛋都?成。


    鸡鸭蛋得染红成红鸡子、红鸭蛋,不染也成,用筷子沾了?朱砂戳一个圆点,有个吉利意思就成。


    宋大花觉得染红鸡蛋不好,就送了?戳红点的鸡鸭蛋。她家也没养鸡鸭,这?些?是?她给人家做活一个一个换来的。


    姜青禾没推,这?得收,还得记在红纸上。这?种人情?礼,下回都?是?要还的。


    “她的收了?,俺的也要收,”虎妮拿出?两?吊用草绳串起来的麻钱子,捧在手里放桌上。


    “妮嘞,你给多少哇,”宋大花惊诧,这?一瞧明显多于三十六个钱数。


    “俺娘八十八,俺六十六,凑个吉利数,”虎妮把钱推到姜青禾面前,“俺跟俺娘分?开的,虽说俺们一家人,可也得算两?份账。”


    姜青禾哪能不知道,她们是?怕她到处要用钱,才找了?个由头借上梁送钱。


    不过她也确实缺钱,除了?砖头这?一大笔钱数出?去外,还有泥瓦匠、三德叔等等要付的工钱,以及其他零散要用的祭祀贡品等等。


    当然她最近虽然没啥机会赚大钱,但小钱也三五时有进账,之?前除夕时有人请她写对联,也不知道在湾里咋说的。


    开春路好走?后,时常有人拿了?红纸或是?其他纸请她写点结亲时的吉利话,这?种不能白做,一般两?个钱,也有大方的给八个钱,多写几张。


    甚至居然还有人正儿八经要请她去商量婚事,一般在这?男女双方上门相看过后,备礼请媒保亲,到商议成亲日期的阶段。


    还有最重要的一步要走?,即女方家里会请口舌利落的长辈去争,不仅要争彩礼,争利益,更是?争脸面,叫婆家不敢看轻女方随意磋磨。


    这?件事姜青禾兴趣极大,甚至为她开拓了?新的道路,虽然她做了?充足功课和准备,由于对方婆家挺敬佩能读书识字的,基本该争的利益都?争了?,但她也没发挥太?多作用。


    不过却得到了?无比丰厚的报酬,一大包杂七杂八混在一起的糖块糕点,一小方红绸布,以及八百八十八个麻钱。


    反正把她给惊呆了?,干这?种活计比费劲口舌,绞尽脑汁赚的还要多。也可能是?因为人家还有个快要出?嫁的女儿,下回也想请她去,才给了?这?么老?些?。


    所以她缺钱,但是?又没那么缺。


    不过虎妮给了?,她也不能推,这?笔钱她估摸着等年中四婆六十大岁的时候,可以还回去。


    三人又各自忙活灶台上的事,没过多久王盛登了?门,他终于将自个儿的胡子给刮了?,瞧着年轻了?些?。


    笑呵呵想冲几人招手,一抬起发现两?手都?沉甸甸的,他提着篮子上前,“没啥好带的,一袋米、一袋面外加一桶豆,给你搁这?了?嗷,俺去瞧瞧你这?屋子起的咋样了?。”


    说完一溜烟跑走?了?,压根不管跟他一块来的土长。


    这?也不是?第一次有人叫她这?个土长来看上梁,她一般去都?拿八十八个钱,太?少丢她作为土长的面子。


    她将老?沉一串递到姜青禾的手上,“收着吧。”


    紧接着又说:“过些?天湾里要烧窑你知道吧,俺们这?也有瓦窑,正巧有其他几户人家也想翻新瓦片。”


    “你要是?想要瓦的话,可以定一窑,至于钱可以先欠着,到时候从你给湾里记账或者?是?其他做工账面上退。”


    “好啊,”姜青禾巴不得。


    宋大花闻言十分?感兴趣,“那砖呢,也能从湾里先拿再?还不?”


    “灰瓦砌一间?屋子顶天二两?银子,砖不成,起码得交一半银子,”土长也晓得她家的底细,也肯给她出?个主意,“你可以去挖土,倒时候攒着,等闲下来时烧窑拿着土去找窑工,这?样你付点钱给窑工和湾里就成。”


    宋大花一听是?个办法啊,又寻了?土长一番问询。


    等枣花婶和毛杏一起来时,宋大花还说个不停,这?下屋里你一言,我一语,十分?热闹。


    直到后院响起鞭炮声,大伙才不说了?,姜青禾跟宋大花搬着一笼蒸好的上梁馍馍去了?后院。


    一座大而阔的木框架上,横梁那挂了?两?张红对联,还贴了?横批。三德叔站在中间?,旁边有根很粗的木头,是?樟树,躯干直还香。


    他给木头缠了?一圈红布。


    嘴里念念有词,等他说完后,徐祯和另外几个小伙就在上头拉大梁,拉上去后。


    又得放两?串鞭炮,然后往梁的方向抛上梁馍馍,其他上梁馍馍分?给了?来看的娃,这?种沾了?红点的馍馍吃了?,说是?能平安长大。


    上完梁后,小娃们眼巴巴地?看着上面,都?等着从梁上抛糖块下来。


    徐祯拿了?个装满各色糖块的布袋子,松开袋口,从上面缓缓将糖倒下来。


    小娃一窝蜂跑上去抢,期间?羊蛋一屁股撞开了?虎子,二妞子拉着衣裳接,毛杏的娃趴在小草旁边,咯咯直笑。


    只?有蔓蔓仰着头看天,唔了?声,然后大喊:“天上下糖雨啦!”


    “傻嘞,”二妞子嫌弃地?撇撇嘴,剥开一粒糖塞进蔓蔓嘴里,她说:“还不快抢。”


    那天这?么几个娃都?得到了?一衣兜满满当当的糖块,嘴里含着,兜里塞着。


    一直在说:“上梁大吉,上梁大吉。”


    至于上梁大吉是?啥,不知道,他们只?知道,糖可真好吃哇。


    他们只?想,真希望天天有人造新房,天天有上梁。


    第49章 住新房【中】


    上?梁后, 大家热热闹闹吃了顿饭。还得安桁条、椽子,砌墙等等。


    看?着一座房子从只有大概的框架,到它一点点成型,期间的情绪实在没有办法言说。


    所以姜青禾全都记在了纸上?, 钉成一本, 封皮写着房子事记。


    诸如二月十八日, 她写,原先只有几根孤零零的柱子,风在房子里四处乱窜,今天砌了到顶的土坯墙。


    不过徐祯说这是表墙,他怕我?听不懂, 还特意换了个词,说是内墙。


    单单一层木头不隔热, 先砌个表墙, 到时候再做木头墙, 夏天也不会太热。


    又比如二月二十三日, 姜青禾写, 今天是重?要的日子,房子封顶盖瓦了!


    他们?手艺人管封顶叫苫背, 在盖瓦前?先铺望板, 再上?一层泥浆。没办法, 冬天实在太冷, 抹浆才?能保温, 不像南边连板都可以没有,直接上?瓦。


    徐祯他说苫背他得牢牢盯着, 务必得抹严实再盖瓦。问?他为?啥,他憋了个词, 说是会尿檐。(他让我?把这词划掉,多?有意思啊,不划~)


    他扭捏地解释,尿檐是建筑学俗话,意思是古建筑是木结构或砖木,苫背没抹瓷实,雨水会漏下来?。


    早这么说,我?早懂了。


    瓦是湾里瓦窑烧出来?的灰瓦,用黏土烧的,很结实轻易坏不了,外形普普通通中规中矩。


    还做了廊檐水槽子,对?着底下的渗水沟,能从水眼洞排到屋后去。


    姜青禾愤愤地写下,天杀的徐祯,拿了一大桶水上?屋檐想倒槽里,结果没拿稳,一晃手给底下来?了场倾盆大雨。


    蔓蔓抹着湿漉漉的脸说,“下的柱柱雨。”


    柱柱雨是雨流紧密如柱,姜青禾又气又好笑?抹着头上?的水,这才?是经典的局部有雨。


    她写的时候,徐祯还搁那笑?,气得姜青禾又给他一手肘。


    房子事记中也有趣事,比如二月二十六日。


    泥瓦匠来?铺地砖,顺带给灶房那屋砌个火塘。凹进去的四方塘口,到时候下头搁点灰,直接架木头生火。


    泥瓦匠的小徒弟说师傅爱吃烧鹅,前?一天托人买了两只?。结果泥瓦匠看?到后又恼又忍不住笑?,指着牙给大伙瞧,一瞧,满口牙只?剩两三个了。


    他说:“俺个豁牙老汉吃啥烧鹅,指定是那小子作怪,看?俺不打死他。”


    抓了他小徒弟结结实实打了一顿,打的那十来?岁的娃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还不忘抓着烧鹅啃,说:“婶,这家烧鹅没城东那家好吃。”


    又叫泥瓦匠一顿好骂,小徒弟委委屈屈地挨训,但烧鹅是一口没落下。


    不过泥瓦匠总过意不去,抓着徒弟每每天不亮就背着瓦作工具,上?门来?砌砖。


    所以三月第一日,黄土地换新衣,全都砌上?一层厚实的砖。泥瓦匠手艺好,砖铺的密密实实,平平整整。


    而且他只?给厅堂和睡房铺青砖,其他地方一律土基砖,晚些还说墁院子时给做点拼砖花样。


    事记也有没写的,跟房子无关,在农历三月里,迎来?了清明节。


    这个节日湾里人除了上?坟烧纸外,也有踏青,可惜三月草芽只?冒了尖,四野枯黄叠新绿,并没啥好游玩的。


    在这个日子里,姜青禾跟徐祯决定,找土长在湾里大伙土葬的后山头,圈了块地,立了好几座新坟。


    还请石匠刻了几座碑,人这一生没办法走出亲人离别的痛,只?能借此日子缅怀。


    没穿越前?,两人每年清明都会去扫墓,上?年即使到这,也烧了纸钱,割舍不下。


    姜青禾让蔓蔓拜了拜,下山的时候蔓蔓问?,“为?什么要拜拜?”


    “死是什么?”


    “爹和娘也会死吗?”


    “当然,”姜青禾告诉她。


    徐祯说:“不要害怕。”


    那天,年幼的蔓蔓第一次接受死亡教育。


    她懵懵懂懂地明白,原来?人并不是一直活着的。


    到夜里她哭着说:“娘我?不要你死,爹我?不要你死。”


    哭着哭着她想明白了,她抽噎着说:“那我?过生日许愿,去跟菩萨拜拜,我?就说不要你们?死了。”


    弄得她爹娘真是哭笑?不得。


    过了清明,姜青禾又开始写她的房子事记,三月十二日那天,她写植树。


    即使不是阳历十二,而是农历十二号,他们?一家也进行了栽树的活动?。


    湾里一直有清明前?后,栽杨种柳的习俗。那天徐祯抱着蔓蔓,姜青禾扛着铁锹,后头跟着一群人去山里挖杨树柳树,挑几棵种到新家的院子里。


    不过除了栽杨种柳外,在三月十二前?,姜青禾说要种一棵果树,问?父女俩要种啥。


    最后枣树获得两票胜出,所以栽树前?一日徐祯找了大花男人去买枣树。别瞧大花男人现在老是在地里打转,一有时间搁山里跑,但人家可是天把式,之?前?在关中种果树为?生的。


    歇了半年手艺可没丢,挑了根系发达枝干粗壮的枣树,大花男人说:“这苗好,结出来?的枣一定又红又甜。”


    只?可惜移栽第一年不能留果,不然枣树以后长不了大果子。


    拿到枣树后,在新屋前?院边上?选了地方种上?,蔓蔓吭哧吭哧刨土,全都刨腿上?了还特别高兴。


    姜青禾扶着树对?蔓蔓说:“这株枣树跟你同岁。”


    这是株四年的枣树了,所以树干极粗,长得也高,枝杈很多?。


    蔓蔓阿了声,她站起来?抖抖脚上?的土,然后伸手在自?己的头上?比了比,又对?着枣树比了比。


    “哎呀,它好高,”蔓蔓苦恼地仰望光秃秃的枣树。


    姜青禾笑?着说:“以后你给它浇水,它跟你一起长大。等到它的枝杈发芽,你和它就又大了一岁。”


    蔓蔓的生日在枣树发芽的四月,一个不冷不热的好天气,徐祯跟她差几天。


    蔓蔓欢欢喜喜地应下,她弯腰摸着枣树笑?眯眯地说:“我?照顾你,你给我?红果果吃。”


    后面还要徐祯给做了个木牌,上?面写红果果,是的,这颗枣树的名字就这么被轻易地定了下来?。


    这个后来?被姜青禾抄进了蔓蔓日记里。


    她这个时常会觉得愧对?孩子的母亲,终于决定在种下树的那一天里,写她乖女的成长日记。


    只?是夜里磨着徐祯,要他一点点回想,从蔓蔓出生到现在发生的事情,老父亲倾注了那么多?的爱和关注,一件件说的头头是道。


    回顾那么多?年,才?发现到这儿的一年里,孩子成长飞速,而他们?忙于田地,操心其他,关注得太少。


    不过从现在起开始记,也不晚呀。


    当然与蔓蔓日记并行的房子事记,隔三差五都会记录。


    三月十五日,房子的建造将近尾声,开始移灶盘炕,这请了个老把式。


    因为?锅头连炕,灶台和土炕是相连通的。


    盘土炕的把式说:锅台尺八炕二尺,不高不低正合适,他保证给盘得敞亮,炕里条条烟道往灶膛和烟囱里过。


    看?了盘炕的过程,姜青禾写,盘炕师傅真没白拿银子,这活真不是人做的。


    盘炕前?要脱大坯,用那黏土掺黄土和沙,一圈一圈磨,两三个大汉搅土时青筋毕露,脸色胀红。


    他们?有专门的坯模,一块块大坯前?几天起好,等它晾干,到十五日来?盘炕。


    拿的钱多?,手艺也真好,一烧起炉灶,烟全都顺着烟囱排出去了,炕一点没冒烟气,说明盘得好,没漏。


    火力也足,炕热了锅里的水也沸了。


    姜青禾招待这些把式时都尽心尽力,好酒好菜供应着,要是给盘炕的脸色瞧。


    他们?保管让锅都烧不起来?,直接在烟囱做点手脚,一烧起锅烟气全都倒流回灶膛口。炕内迎火砖和迎风砖位置移一点,炕头炕尾一个给你热得要命,一个冷冰冰没半点热气。


    这都是四婆告诉她的,得罪谁也不要得罪手艺人,他们?要是使起坏来?,暗戳戳的叫你连哪坏了都不晓得。


    这个新盘的炕烧起来?比原先的好使多?了,而且徐祯给炕沿做了个边,用枣木做的光溜。一包炕沿再铺上?羊毛褥子,垫上?绵毡别提多?舒坦了。


    三月十八日,门窗全都安上?。


    三月二十日,姜青禾写,今天新屋全面竣工,一座崭新的屋子在向我?招手。


    新屋子阿,虽然屋里只?有灶台和火炕,其他空荡荡的,但她依旧感?到满足。


    新屋建好的这日,她难得穿了件偏红绣花的衫子,让徐祯穿了暗红的,蔓蔓则要穿大红,一家三口穿着喜庆地走向新屋。


    屋子两层,造屋时就高,在远处望去像是从这片土地上?突的拔地而起,崭新鲜亮。


    青砖灰瓦,屋檐中间耸得很高,两边低垂向外延伸,正门一排有六根柱子,正门的两根很突出,承接二楼的大阳台,很像个凸字。


    所以还有单独凸出的屋檐,正门的那个走廊位置很空,到时候甚至可以做把躺椅,躺在门口吹凉风。


    当然可以不用躺椅,从大门口的台阶上?,边上?走廊有一道木制围栏,下方有靠背,能直接坐。环一圈到后院,木门木窗全是徐祯一人包办,雕刻了镂空的花纹。


    只?做南墙的窗户,春山湾夏季刮东南风,冬天则吹西北风,只?开南墙的窗户到时能阻挡冬风,而让夏风灌进屋子里,让屋子里凉下来? 。


    蔓蔓打开门踏进新屋里,踩在地砖上?,她好奇地蹲下来?踩一踩,跟之?前?屋里的木地板触感?不一样。


    屋里她不敢蹦,一蹦木板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但现在她轻轻地跳,一点都不会晃。


    紧接着她立马在堂屋里到处蹦,还大声地喊,由于对?面是木墙,而且空旷到连张桌子都没有,屋里充斥着她的回音。


    蔓蔓又一头钻到另一间屋子里去,空的,她跑着跟在姜青禾的屁股后面,她老好奇了。


    灶房在东北面,里头除了灶台啥也没有,厕所在西南角,按照方位来?,这回的厕所总算不是旱厕了,天知道姜青禾有多?讨厌旱厕。


    即使捡牛羊粪也不能阻挡她对?旱厕的讨厌,所以徐祯干脆在底下挖了个化粪池。没用马桶,而是两边砌砖的蹲厕,有孔眼,旁边放着桶水,一舀直接冲,算是没办法中的办法。


    蔓蔓又扶着楼梯上?了二楼,她第一眼被上?来?时的阳台吸引,即使不是露天的,上?面有瓦片覆盖。


    但是她依旧跑到了栏杆那里,她先是坐在靠凳上?,然后又跪坐在木凳上?,双手扒拉着栏杆,望向远处。


    姜青禾也走过来?眺望远方,由于地处平原,春山湾的房屋又起得低矮,大多?只?有一层,视野极其开阔。


    所以能掠过四婆家的屋子,穿过那些低矮的旱柳,不怎么高的植被,一眼望到了平西草原的一角。


    原先裸露的土地,现在全都生出了毛茸茸的细草,一片新绿。再转过来?,春山的山脉伫立在眼前?,她能看?见层层叠叠的树木。


    姜青禾无法言说此刻的心情,耳边是蔓蔓欢呼雀跃稚嫩的声音,而她的面上?拂过来?自?春天的风。


    那样轻盈,让她的心像柳条垂入潺潺流水中,被轻柔拨动?。


    回来?后她伏案写房子事记,她蘸了墨,在烛光下挥毫。


    最后她写,这座房子并不完美,它色调单一,跟我?理想中,尖顶翘檐,红砖色,能有很大的落地窗,玻璃会倒映着霞光,相差实在太远。


    但它是我?们?未来?的家,这一点,胜过所有。


    她想,她愿意花时间慢慢去布置它,或许从采一束春天山野里盛开的花,插在瓶子里,放在桌上?开始,也可以从铺一领炕席,选一块花哨的地毯开始,逐步装点这个家。


    而事记里的最后一页,她写下,四月初二,宜搬新房。


    第50章 住新房【下】


    入住新房前要暖房, 暖房后才能住新房。


    湾里喜欢热闹的说法,叫嚷房,喊一群亲朋好友来闹一闹,旺一旺人气。


    没能入住新房的日子里, 姜青禾拎一把芨芨草做的扫帚, 右手握着一堆破布头。徐祯肩挑着水桶, 渐满的水在桶里摇摇晃晃,蔓蔓则扛着个?畚斗,步伐迈得雄赳赳,气昂昂,知道的明白她是要去打扫卫生,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找人干架。


    到了新屋的门口,蔓蔓她右手撑着柱子, 左脚点地, 长?长?地喘气, “可真累挺阿, ”她说完, 又扛起比她脑袋还大的畚斗进了屋。


    姜青禾在扫地,徐祯拿着破布头蘸水擦木板墙, 只有蔓蔓一会儿要了布擦一擦柱子, 一会儿拿着笤帚打灰, 等下?又蹲下?来数格子, 啥也没干成, 但就数她最忙。


    嚷房前一天晚上,宋大花和虎妮来帮忙搬桌子, 徐祯和大花男人则将碗柜移出?去,还有放在炕边的杂物柜, 零零散散的东西一点点移过去。


    彻底搬空了后,姜青禾站在这座住了一年的草房里,心头涌上了一波又一波的感慨。


    想起那?年初春时冷的只想成天缩在炕上,听着屋顶一直传来簌簌的声响。最夸张的一次,一觉睡醒炕上落满了沤烂的稻草屑,夹杂着黄土粒子。


    这屋子并不好,低矮逼仄,采光不足,春天冷,夏天热得跟蒸房一样,秋冬两季纯靠火盆跟火炕,不然也根本捱不过去,一下?雪生怕屋顶塌了。


    可就是这样的房子,住得久也难免会生出?点感情,姜青禾最后环视这空荡荡的屋子一眼,关上门落锁。


    嚷房那?一天空旷的新屋里渐渐摆上了东西,正中间的屋子搁了张枣木桌,红棕色,靠边一堆叠起来的小木凳。


    一条缺了个?角的宽板长?凳,涂了桐油的靠背矮凳,前后都用朱砂涂了个?红点,表示这是蔓蔓的凳子,其他独凳随意歪放着。


    灶房里充满了烟火气,西边墙上挨着将近一米七的碗柜,拉开?柜门,右侧一篮大小不一的鸡鸭蛋,还有泥点子。


    之?前跟驼队换的海货没吃完,麻纸包了好几层,叠放在最边上。中间乌黑的瓦罐里装着清亮的菜籽油,还有个?大的陶土罐,一掀开?是凝固洁白的猪油,坑坑洼洼的。


    还有一木盒的各色大料,诸如茴香、高菊花等各色东西堆着。


    碗柜中间才是放碗的,做了一排横隔的木条,粗瓷大碗的碗口刚好卡在镂空处,洗完碗后水会顺着碗沿滴落到地上。


    碗柜的左边柜背敲了钉子,挂了个?用竹子做的面筛,右边下?方挂着一大一小两块砧板。


    灶房里有三口大缸,两口大缸在碗柜旁边,要是掀开?圆盖板,一口大缸里浑浊的水底下?,藏着一株株冬天腌的白菜。另一缸是萝卜丝、干菜、梅干菜,用毛口袋装着,一袋叠在另一袋上面


    而另一口是水缸,在灶台最里边,紧挨着墙,四方的揉面案子和大块圆木肉案子靠在灶台边上,空的地方放了零散的一堆糖油盐小罐子。


    还有个?大架子,没有柜门,只有横着的宽木板,上头放着好些高矮不一的木桶。外头贴了红纸,有写大米、硬黄米、软黄米、高粱米、面粉、黄豆、红豆等等。


    最中间放了张大木桌,上头有块跟桌面一样大,只是伤痕累累的木板,姜青禾平时忙活很多人的饭菜,都是在大木板上切的。


    不用时就拿下?,桌上放咸菜、没吃完的剩菜,再拿透气的笼罩一盖。


    今天灶台上的肉案子摆了块色泽红润的猪肉,切板上放了好几个?白萝卜,一盆泡开?的干菜,褐黑色胀开?的木耳,还有一大篮鲜绿的茵陈。


    姜青禾带着灰色拼接的围布,拉了一把靠背凳坐在桌边择茵陈的根,这是今早她跟宋大花在山脚摘的。


    都说三月茵陈四月蒿,五月砍来当柴烧。春秋挖根夏采草,浆果?初熟花含苞。


    三月的茵陈是湾里最先冒头的野菜,大伙叫它白蒿芽,茎上生着毛茸茸的白毛。一墩墩长?在山野地头,她清明时已经采过几篮子,吃了点剩下?全?晒了,可以入药。


    等李郎中回到这里,她还得上门问问他要不要。


    这会儿摘的茵陈有点老了,再过几天晚些变成蒿,就不好吃了,过了五月只能砍倒,没啥能吃的。


    她以前没吃过,清明时才第一次吃,跟宋大花学了咋做,洗净的茵陈切成碎,用擦子擦几个?土豆,擦出?来的土豆丝放到茵陈碎里。


    舀几勺面粉拌匀,上锅蒸会儿,不用太?久,等茵陈裹上层熟透的面粉,拿出?来一股扑鼻的香,带点药材特有的淡淡清苦味道。


    单吃是有点苦,但要是配上捣碎的蒜汁,加那?么一点的盐,夹一筷子茵陈蘸味,中和了苦味,吃起来鲜香四溢,春天山野的美味。


    姜青禾炖下?红烧肉时,还摊了几个?茵陈蛋饼,只加了鸡蛋混着茵陈碎,煎出?来很厚实一个?,两面微焦,翠绿中夹杂着鸡蛋的黄,吃的是那?一口香。


    她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徐祯被她指派这指派那?,屁股挨在凳子上没一会儿,又被叫出?去了。


    这会儿她瞧着天色,新起的灶房她最喜欢的一点是,灶台斜对面有两扇大窗户,一打开?光线很充足,显得屋子明亮,让人心情愉悦。


    不像老房子的窗户开?得小,天色好时能透进不少光,天色不好屋里昏暗。


    眼瞅着天色渐黑,她喊在外屋吹泥哇呜的蔓蔓,“你去外头坐着,看看人来了没?来了就给迎进来。”


    蔓蔓没说话,只是用力吹着嘴里的泥哇呜,发出?厚重的一声,“哇呜…”


    表明她知道了,随后传来她飞快跑远的脚步,她搬起自?己的小凳子往门口走?。由于没有设门槛,她走?的很顺利,坐在大门口,吹着不成调的曲子,眼睛瞟着四周。


    然后一眼就瞧到了从老房子后面走?过来的几人,个?子高矮不齐。二妞子手里晃荡着东西走?在最前面,小草双手环抱着怀里的东西,虎子双手背在后面,走?路大摇大摆。


    小草赶紧跑过来,小脸染上一层红,她高高兴兴地喊,“赛,蔓蔓!”


    蔓蔓放下?沾满口水的泥哇呜,双手放在嘴边,很用力地喊:“赛赛赛。”


    二妞子捂了下?耳朵,只觉得蔓蔓跟癞呱子一样吵,但她大迈步走?上前,一把将手里提着的东西塞到蔓蔓手里。


    背过双手咳了咳,假做无所谓地说:“听俺娘说,搬新屋子是得送东西的。他们大人送大人的,俺们小孩当然要送送小孩了,你说是不是?”


    蔓蔓张大了嘴巴,又恍然,她郑重点头,是这样没错。


    “给你的,你瞅一眼。”


    蔓蔓捧着用十来张草叶子包着的东西,咧着小嘴欢欢喜喜地点头,将东西放在凳子上,然后跪在地上。


    在其他三个?娃的注视下?,解下?歪歪扭扭的草绳,一张掀开?,啥也没瞧到,她又揭开?一张,没有。


    她掀开?老多张,都不知道多少张树叶了,才瞧到有粉红色的东西,虎子喊:“快瞅瞅,二妞子都不让俺看。”


    蔓蔓也老兴奋了,她都没说话,用手扒开?两边的树叶,露出?中间的桃花,只有一朵是完整的,其他都给压的稀巴烂,汁水还糊在叶子上。


    二妞子大受打击,她捧着脑袋,“咋会这样,俺明明挑好好的放进去的。”


    她气恼,在地上选了又选,说要送给蔓蔓最好的,结果?全?没了。


    蔓蔓半点不在意,甚至笑嘻嘻刮了刮碾碎的桃花碎,粘在自?己的指甲上。拿了那?朵唯一完好的桃花,她说:“我最喜欢这朵了。”


    “二妞子姐姐你不要生气,下?回我跟你一起去捡。”


    二妞子背过去抹了抹眼,别?扭地点点头。


    “看俺的,蔓蔓送给你,”小草将怀里圆鼓鼓红纸包着的东西塞给蔓蔓,这是她要她娘帮她一起包的。


    蔓蔓捧着自?己的脸说:“红红的漂亮,不舍得拆。”


    二妞子自?告奋勇,“俺帮你拆。”


    蔓蔓嘱咐她,“别?拆坏了,红红的纸我要。”


    二妞子拆的那?叫一个?小心翼翼,手一直抖,还真没拆坏,拆出?一只色彩斑斓,歪七扭八,这头鼓一点,那?头凹一点的“球”。


    甚至还有两个?乌黑的圆点,一个?大,一个?小。


    “这是球?”二妞子不确定。


    蔓蔓摇头,“不是不是,这有眼睛。”


    小草挠挠自?己的脸,有点羞赧地说:“这是布老虎,俺做的,送给蔓蔓。”


    “哈哈哈,”虎子笑得差点要掀翻凳子,“啥布老虎,有个?老虎的样子没。”


    被二妞子抓了一脸,他立马收了笑,很认真地点评,“不错不错,至少能瞧出?是只大老虎。”


    蔓蔓冲他哼了声,抱着这个?球说:“我喜欢,晚上抱着睡觉。”


    小草欢喜地应了声,然后她说:“那?虎子哥你送了啥?”


    虎子摊开?手心给她们瞧,然后三个?女娃都皱着眉,咦了声,是条绿油油的毛毛虫。


    二妞子赶紧拉着小草和蔓蔓往边上,“别?理他,他楞得很。”


    “哎,咋走?了,这虫子多好啊,还会爬,哎呀,等等俺,俺扔了还不成吗,”虎子一跺脚,甩手将虫子扔在一边地上,赶紧跟着一起跑了。


    晚上大伙聚在一桌吃饭时,蔓蔓炫耀自?己收到的住新房礼物,然后撅着嘴说:“虎子哥哥送虫子,不好玩。”


    虎子被宋大花拧了耳朵,“叫你不干正事。”


    四婆正喝着鸡汤,赶紧劝道:“别?打孩子,男娃都这样埋汰。”


    她紧接着又说:“要打出?去打嘛,出?去打俺又看不见。”


    这下?叫王盛笑得差点呛了一口酒,虎妮拍桌子笑得嘎嘎嘎,虎子狠狠跺脚,他嚷道:“婆你这样不好。”


    又反手盖住屁股,“俺娘会真拿扫把抽俺的。”


    “你个?埋汰玩意,抽你是轻的,”宋大花说,又忍不住笑了。


    姜青禾忙劝到,一桌大人又笑呵呵开?始喝酒,吃了肉尝了野菜,又美美喝了顿酒。一个?个?高声唱歌,喝酒划拳,小娃们在烛光下?跑来跑去,墙面上灯影摇晃。


    闹到深夜,将原本冷清的房子炒到沸腾,叫地里出?没的虫子都缩回了窝里,不敢出?门。


    等最后送走?了四婆一家,姜青禾看着这骤然冷清下?来的屋子,还有些许不适应。


    徐祯端了洗脚水,温温热热的,蔓蔓打着哈欠举着蜡烛问,“睡不睡觉?”


    她好困呀。


    当然要睡,新房第一夜,泡了个?脚,擦了身?子穿上柔软的连套睡衣,缩在羊毛褥子里,一家三口挨在一起。


    头一次睡在这么宽敞的炕上,左右都还留出?好些距离,三人平躺都绰绰有余。


    突然有些不习惯了,而且之?前屋檐夜里风一吹会有轻微晃动声,新屋子没有。


    而且新屋子实在是宽,拿点东西得走?下?来,不像旧的伸手就能够到。


    还真有点不适应。


    迷迷糊糊睡到一半,蔓蔓要尿尿,她不敢去,新屋的厕所建得还挺远。


    最后一家人半夜举着蜡烛,一起跑去上厕所,走?在回房的路上,踩着硬实的地砖,都笑对方傻。


    终于能好好睡觉了,被子一盖,眼睛一闭,耳朵却还没睡。


    听,夜里有春风拍打着窗门。


    新房第一夜,美梦好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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