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蛇少年
睁开眼, 四下昏暗,秦鹿和曹瑜等人都不见了踪影。
四肢仍然沉重不堪,凤曲尝试和阿珉对话, 但抛出的呼唤都石沉大海, 阿珉似乎比他更难接受这个处境,也不知是尚未清醒, 还是不肯说话。
凤曲咬牙甩了甩脑袋, 静心观察起自己身处的地方。
记忆里最后的片段,是他和阿珉的腰部被一股力量裹挟,但还没能看清罪魁祸首的长相。
现在回忆起来,那股力量实在巨大得惊人,根本不像人的手臂或者武器,而是某种更加柔韧的、冰冷的东西, 就像是……
尽管不愿往那个方向去想,但凤曲抖了抖,还是忍不住怀疑:
那该不会是蛇尾巴吧?
难道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条巨蟒“绑架”了?
周围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透不进一丝光。看上去,他正身处某个洞穴, 四周堆放着干草垛, 他原本躺着的地方, 也浅浅凹了下去, 看上去, 是一个固定供给某人休息的卧榻。
甚至还贴心地在他后脑处塞了一个草枕。
凤曲活动手脚, 发现除了战斗之后的疲惫和些许蛇毒残留带来的麻痹, 他也没有被人再行束缚。
如果真是被蛇绑架,这条蛇好像也没打算立刻吃了他?
“阿珉, 就算你再怎么装死,我们也得想办法出去啦。”
「……」
“没事啦,不要害羞了,稍微失误很正常的,我们还活着就不错了啊。”
「………」
凤曲一个人实在怕黑,正考虑说点什么坏话气一下阿珉,阿珉总算开了尊口:「先出去吧。」
“出去?”凤曲问,“我们还在山里吧?天亮了吗?”
阿珉道:「出去才知道。」
也是,说不定他不是被蛇抓了,而是秦鹿他们把他抢了回来,暂时安置在这儿呢?
凤曲越想越合理,站起身子,拍两下草灰:“那就走吧!”
但他话音未落,就感到耳边一股阴森森的邪风穿掠而过,草垛沙沙颤动,凤曲一僵,缓缓斜过眼去,便见一条肥硕的短蛇悠悠然从草垛里爬了出来。
浑然不在乎凤曲的视线,肥蛇穿过干草堆,很快消失不见。
此时凤曲才抬起眼睛,四周洞壁上的无数眼睛也和他对视,殷红的蛇信伴随嘶嘶暗鸣,凤曲退了半步,腿软万分。但在坐回地上之前,就见众蛇幽幽退散,仿佛意识到自己吓到凤曲,于是及时选择了离开似的。
三两息的功夫,群蛇缩回狭窄的穴道,亦或藏进洞外的长草,甚至钻进湿润的土壤——总之,都不在凤曲眼前招摇了。
凤曲怔怔看着眼前堪称奇观的景象:“这些蛇难道真的有灵智……?”
却听穴外响起了一阵隐约的声响,模模糊糊,竟然越听越显悠扬。
像是吹笛的动静,与风并起,高亢低回、缠绵如诉。比起丝竹管弦之盛,这道笛声清越孤单,但却化如原风,过野穿林,清新自然。
凤曲滞在原地,只听笛声越发近了,昏暗中聚起一抹朦胧的人影。
吹罢一段,少年身姿清瘦,拨花拂叶而来。
凤曲看见他手里一片碧叶,刚才的笛音就是吹叶而作。
而那双眼睛静静地凝望过来,忽然出声:“……主人,找到你了。”-
而此时的秦鹿等人,已经彻底陷入混乱。
“给我找!掘地三尺也要把人带回来!”
那声音虽然恢复了女声,暗藏的杀意和怒气却更胜以往,夹带着浑厚的内力,排山倒海似的,任何人听了都感到丹田震痛,久久无法反抗。
两名影卫齐声应下,都紧绷如弓弦,接到命令便匆匆扎进林海寻人。
这还是他们初次看到主子这样又惊又怒——想来也是,普天之下,就算皇帝也未必敢堂而皇之从秦鹿手上抢人。
可在混乱之中,凤曲就这样被巨蟒夹带奔逃,只一疏忽,人和大蛇都不见了身影。
华子邈在旁痛哭,一会儿功夫已经是涕泗横流:“小凤丢了!小凤被蛇妖抢走了,这山上真闹妖怪,怎么办,小凤要被吃了!”
“子邈,别说了!”曹瑜捂住他的嘴,皱眉偷看秦鹿一片阴云的表情,其他人也跟着围聚过来,七嘴八舌地讨论:
“丢了?倾少侠丢了?这是怎么回事?”
“就说那蛇妖不好招惹,它还能看出倾少侠是咱们之中功夫最好的呢!”
“可是、可是它当场吃了不就好了,怎么非要把人掳走?”
“那蛇妖的事谁知道呢……现在怎么办?我们快点下山求援吧?”
眼见秦鹿的面色愈发难看,曹瑜毫不怀疑,要是秦鹿手里有把刀剑,恐怕那些多嘴的人此刻已经一个不剩了。
尽管只是一瞬间的失态,但至少曹瑜和华子邈都听到了秦鹿的男声,及那两个神出鬼没的影卫,自然了解秦鹿的背景非同凡响——毕竟能和且去岛首徒同行,还敢和凤仪山庄二公子叫板,这位“阿露”显然不是凡人。
可连这么厉害的阿露都不敌蛇妖,恐怕倾凤曲当真是……凶多吉少。
“阿露姑娘,请先节哀,倾少侠功夫盖世,只是暂时被蛇妖掠走,兴许他还能反杀了蛇妖也不一定。”曹瑜沉下呼吸,搜肠刮肚地尝试安慰秦鹿,“依我拙见,现在最要紧的还是下山,或者,我们先和雪昭他们汇合,他们既然要埋伏蛇妖,说不定能一举两得,带回倾少侠。”
秦鹿挥退两名影卫,神色晦暗,闻言瞥他一眼,却没有答话。
曹瑜还想再劝,却见秦鹿身影如烟,骤然拔身飘出数尺之外,所有的喧嚣都刹那寂静,被这快若风电的速度一惊,众人面上只余惶恐和错愕。
轻灵如风、飘渺如烟,秦鹿的轻功显然臻于化境,若非一路迁就他们,恐怕凭他一人,早就扫了整座峰头。
而秦鹿一语未发,只和影卫一道分作三个方向,飞驰疾去。
须臾,两黑一白都不见了踪影,只有林海之间野风呼啸,恍如呼喊,又似悲号。
华子邈僵在原地,哭得嗓音嘶哑,又看得目瞪口呆,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曹、曹哥,我看错了吗?那是人的速度吗?她、她真的是小凤的娘子,不是什么女鬼吗?”
曹瑜也半晌无法出声,尤其是秦鹿离开之前,和他对视的那一眼——
眼中分明烧腾着熊熊急火,却让人遍体生寒、如堕深渊。
周围人唏嘘不已:“那毕竟是她夫君,难怪商公子特意叮嘱她,这侠女功夫也不赖啊……”
“说起来,商公子还是倾少侠的学生,要是知道此事,不得掀了天去?”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但愿倾少侠吉人自有天相,他还这么年轻呢。”
“真出了事,下次登陆的就是且去岛岛主本人了吧?”
华子邈犹带哭腔:“完了完了,要是他们都出事怎么办?不行,我也要去!”
曹瑜把他衣领一拉,咬牙道:“你去能顶什么用?走,我们去找商公子和雪昭,只有他们还有可能想出办法了!”-
任谁都无法想象,寺庙之下竟然是一座巨大的地牢。
密闭的牢房内不时传出怪异的惨叫,阴湿晦暗,只有墙壁上照明的灯火驱散了些许阴冷,但不过是聊胜于无。
五十弦实在没办法对小花母女说出真相。
甚至,她本来也不知道真相,此刻以这种姿态重逢,四人相顾,她和穆青娥都如遭雷劈。
“……五十弦姐姐?青娥姐姐?”
小花的笑脸还是那么天真烂漫,秦鹿赠她的手环从衣襟处露出了一点边角。
她不理解两个姐姐因何沉默,只当她们是太过惊讶,小花一边笑着,一边把银镯拿出来,双手呈给二人看:“是我呀,我是小花,怎么才两天就不认我们了?”
秀姐似笑似嗔地往她手上一拍,示意小花藏好银镯,自己则掩面轻咳两声——服过穆青娥的药,她的身体已经见好,只是毕竟时日还短,不可能彻底根除。
即便如此,秀姐的精神还是好了许多,面色红润,笑意盎然:“没想到恩人的目的地也是观棠县,虽不知道观棠县为何大关城门,但留在这里,偶尔能获知小花她爹的消息,我们也就姑且接受了。”
五十弦张口结舌:“可、可是这里是监牢啊!”
穆青娥打她一下,怪她多嘴。
秀姐却摇摇头,一副很能理解的模样:“恩人说得在理,原先我也这样想,以为是上了当,甚至打算拼死抵抗。但真的住进来后,才理解了事情缘由,倒也不是那么糟糕的。”
穆青娥定了定神,问:“那是什么缘由?”
就在她们对话的时候,周围还是此起彼伏的哀叫,穆青娥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合情合理的缘由能让秀姐接受现状。
秀姐答:“我们一路打听过来,听说先前被带走的人都送到了观棠县,就急急忙忙跟过来了。刚到县城,就听官兵说外来的不许进城,都要到县郊隔断几天,看看是不是被蛇妖诅咒过的。”
“诅咒?”
“是啊是啊,我们还打听了被诅咒的人会变成什么模样。听完对比了一阵,和我们、和她爹都没什么关系,官兵说,她爹多半是隔断结束后就送进城里候审,但只要没被诅咒,过个十天半月,一定就放他出来了。”
五十弦和穆青娥相视一眼,神情却未缓和。
五十弦继续问:“我不懂,既然他能出来了,你们又为什么被关进来?”
“不是关呀,我们只是配合官兵。左右我和小花是没有染上诅咒的,我们又不曾见过大妖,只要待够时日,自然就出去了。”
五十弦瞪直了眼睛,问:“那被诅咒的人该是什么样子?”
“据说旁的没什么异常,就是身上会长蛇一样的红斑,一条条一缕缕的,一见就知道是撞过邪了。”
这么说来,她们母女的确还算干净,衤果露在外的皮肤不曾露出什么红斑,说话的精神也很好,不像是生病或者撞邪的。
但五十弦还是不平:“说这么多,我越听越不信什么诅咒。要我说,能不能唯物一点?这分明就是瘟——”
话未说完,穆青娥冷着脸把她的嘴一堵。
五十弦才注意到,在她们身后,那两个小僧不知何时跟了上来,正持佛礼,安安静静地尾随着二人,既像引路,又似督促。
五十弦只得把话一咽,两个小僧向她们一礼:“少侠若是看够了,还有大人召见。”
穆青娥问:“什么大人?”
小僧安然不动,反而看向五十弦:“大人只召见了一位。”
“一位?”五十弦脸色冷肃,“不会是想把我引开了欺负脆皮奶妈吧?我不去。”
“……阿弥陀佛。大人是为大局而计,建议少侠还是听劝为好。”
五十弦双眼一瞪,系统面板应声弹出,她是真想提刀砍几个人泄愤了。
但穆青娥一手拉住了她,平静道:“你去吧。”
“我——”
“我也需要时间看看这些百姓。”穆青娥以眼神询问,“我可以留下来看吧?”
两僧颔首,五十弦只得泄气,无可奈何地扫视一圈,对小花道:“小花,姐姐不在,你要帮忙盯紧青娥姐姐哦,可不能让她出事。”
小花虽然不解,但立刻信誓旦旦地挺起胸膛:“我会的!”
“那你就在这儿等我,不许走远。”五十弦握紧穆青娥的手腕,无比严肃,“……我很快就回来。”
穆青娥看她一会儿,轻轻拨开了她:“快去快回。”
五十弦这才松手,剜了两个小僧一眼:“带路。”
随后,她便随着其中一僧登上地面。
在地洞再次关合的动静之后,穆青娥望了一阵,低回头,对小花道:“小花,把手伸出来,姐姐摸一下你的脉。秀姐,你也是。”
或许她早该知道,有些宿命是无法逃避的,但这一次,她终于可以有所准备。
至少不用再连累她至亲至爱的人们-
小僧推开的殿门,乃是寺庙中心的大雄宝殿。
殿中供有三尊佛像,左中右依次分布,五十弦借系统分析一阵,确认了眼前乃是“纵三世”。
“纵三世”指以时间先后为序,分别代表着过去、现世和未来的三尊佛像。
五十弦是坚定的唯物主义,乍然面对佛像,倒也没什么心虚。
但那一抹青灯古佛之下,背朝着她正对佛祖跪拜的背影,倒是让五十弦猛地紧张了一瞬。
小僧没有入内,而是徐徐关闭殿门,殿内只剩摇曳的烛火,衬得气氛越发诡谲。
五十弦倒吸一口冷气,叫出那人的名字:“‘摇光’?你……还是佛教徒啊?”
明明动起手来这么狠毒,哪里像佛教徒啊?
微茫:“……”
她朝佛像拜了三拜,缓缓转过脸来:“我是无信仰者。”
“你还懂无信仰者?厉害,所以你叫我来有什么事?不会是看我好欺负,要把我们逐个击破吧?”
微茫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拍拍膝盖,脱下帷帽。
她的长相还是那副甜美可爱的小孩脸,但气势瘆人得紧,五十弦和她对峙片刻,微茫才从袖子里摸出一副——无框眼镜。
五十弦:“?!”
“看得出来,你是真的忘得很彻底,竟然还帮着NPC攻击我。不过那也无妨,毕竟我们阵营对立,我很高兴看到你全身心沉浸在这个世界,这证明了这部作品的价值。
“容我正式做一次自我介绍,我是何子涵,米罗尔科技公司的一名程序员。虽然目前以‘摇光’的身份和你们相处,但就和你的‘五十弦’一样,这仅仅是我们选择的躯壳。”
这段话让五十弦的后背爬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她不禁退后几步,直到脚跟触碰到紧闭的殿门。
佛殿内不知从哪儿渗入的阴风八方呼号,五十弦竭力压下不安,颤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本世界是以一部武侠小说为基底,而衍生出的一个全息游戏世界,由米罗尔科技公司统筹制作,而我,正是该项目的负责人之一。
“如今正是游戏的第二轮内测,我们邀请了包括你在内的一百名玩家来测试bug。鉴于你丰富的游戏经验和优秀的表达能力,我们破格为你开启了特殊通道——只有你的意识被投放到原著角色‘五十弦’的身上,和原著角色一起跟进剧情。按照保密协议的条款,我们暂时屏蔽了你现实中有关游戏本体的记忆,同样,当你返回现实,也会忘记作为‘五十弦’经历的一切。这些都是你亲笔签名的协议内容。”
“什么……?”五十弦怔怔说,“可我明明只是穿书……”
“抱歉,我知道你现在有些糊涂,但希望你能记住,你只是一个玩家,我们给你这样的机会,不是让你被一群虚拟的人物同化,而是相信你的深度测试能提供给我们更有价值的反馈。”
微茫,或者说何子涵用一种近乎冷漠的目光审视着她,五十弦被她看得心惊,只好收拾情绪,狼狈地别开眼神:“是。”
何子涵这才露出些许满意的意思,她点开五十弦不可见的屏幕,在上操作一会儿。
接着问:“你为什么会和原主角一起行动?”
“是说商吹玉和秦鹿吗?”
“是的,你们队伍的构成太奇怪了,按照剧情,他俩应该和商别意一队。”
“这个我也不清楚,我在瑶城遇到他们的时候,倾凤曲、商吹玉和穆青娥就已经结队了。秦鹿虽然是后来加入,但也比我更早认识他们。”
何子涵动作一顿:“你说……瑶城?”
“我是觉得,也未必非要按照剧情来吧……”
“如果他们无法呈现出原著的效果,那这堆数据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五十弦悚然一惊,立马住了口。
她从何子涵的身上感受到一种陌生的精英感,好像这类人群对自己的作品都有着极高的追求和超强的控制欲——想来,何子涵大概也是那种人吧。
半晌,何子涵拿定主意,推了推眼镜:“其实我早就发现,一部分角色似乎因为上一轮测试的数据残留,而发生了错误的反应。你可以理解为先前的数据垃圾成为了一种病毒,使角色不肯再按照原设定推进剧情,我这次亲自利用‘摇光’的躯壳来监督测试,就是为了排查出这些问题角色。”
“这个问题很严重吗?”
“当然很严重,如果放任他们歪曲剧情,这次测试乃至这个项目就都要宣告失败了。”
五十弦低眼不语,她正处于巨大的震惊中,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招架何子涵的质问。
按理说,看到来自现代的同胞,她明明应该兴奋不已。
这么多年以来,“回家”都是她最强烈的心愿,如果不是坚信着自己可以回到现代,五十弦根本无法熬过这十多年的江湖。
可当同胞——何子涵如此清晰地站在面前,告诉她一切都只是虚拟的游戏,而她的身份,实际是如卧底一般蛰伏在众人之间,将他们的异样反馈给制作方的时候,五十弦又感到难以接受。
连她自己都想嘲笑自己矫情。
“总之,你先从倾凤曲和穆青娥的身上调查吧。”
“为什么是他们?”
“商吹玉和秦鹿是最关键的主角,商别意也是他们之间重要的催化剂。可现在他俩居然跟着倾凤曲和穆青娥胡闹,说明一切的根源都在倾凤曲和穆青娥身上,你只要试探出是谁先提出的登陆瑶城。”
“……只是登陆瑶城,就能判定病毒了吗?之后要怎么处理呢?”
何子涵平静道:“如果是倾凤曲,他的后期剧情太重要,确实还要观察一阵。穆青娥的话,她的剧情占比不大,原设定在宣州地图结束后不久,她也就基本杀青了。所以,让她提前下线也不是不可以。”
五十弦哑声问:“那就是说……要销毁穆青娥?”
“只是排除隐患而已,不需要这么严重的词汇。”
话虽如此,何子涵反驳的语气却轻飘飘的,听不出什么正经。
五十弦毫不怀疑,如果真的证明了是穆青娥有问题,何子涵绝对会让穆青娥从现在这个世界里消失。
难怪上次见面,“摇光”就对穆青娥格外在意,难道从那时起,何子涵就盯上穆青娥了吗?
五十弦这么想着,嘴也跟着问了出来:“所以你上次才要带走穆青娥?花游笑也是病毒吗?”
何子涵皱眉,抬手推眼镜:“不,我在‘扮演’微茫的时候是不会考虑现实工作的,虽然微茫只是一个和五十弦一样无足轻重的配角,我也有义务力保微茫的还原。”
“听不懂。”
“……”
何子涵无奈地摇摇头:“就是说,微茫本身就很在意花游笑和穆青娥,仅此而已。”
花游笑可以理解,那小子张扬跋扈、作恶多端,微茫关注他,八成就是他们先前分析的赶尸、丐帮之类的原因,但——
五十弦深谙自己的智商不高,坦然追问:“那在意穆青娥是因为微茫是女同吗?”
何子涵:“……”
何子涵:“还请不要造谣。”
大概是被五十弦满口跑火车的脾气激怒了,何子涵背起双手,咬牙解释:“虽然给你的剧本有一些删改,但推理难度也不是很大吧?再给你一个提示,你也知道,穆青娥是定州慕家的人,顺着这条线索深挖下去,你马上就会理解,她对微茫的吸引力来自何处。”
五十弦睁大眼睛,还想接着追问,但天色已暮,殿外刮起阵阵阴风。
何子涵抬手制止了她,缓缓看向窗外,忽然说:“剧情,彻底乱了。”
“今天就聊到这里吧,我们以后用邮件沟通。”何子涵道,“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或者你有什么困惑,只要不影响剧情,都可以联系我。”
“那宣州的诅咒到底——”
“这是原著剧情,我不会多说。能够解决这场灾难的人姗姗来迟,但也已经到场了。”
“……所以,不会有人死在宣州,对吗?”
何子涵却只是一笑:“不知道噢,剧情可是被你们搞乱的啊。”
“加油把它拉回正轨吧,玩家大人。
“……”
五十弦崩溃捂脸:“好吧!”-
但此刻一口应承的五十弦并不知道,何子涵遥望的方向,正是此刻深雾四起、兵荒马乱的不正山上。而在怪石堆叠的一处深穴里,清瘦的少年背影正向穴内的某人徐徐逼近。
凤曲的视线已经完全被那片叶笛吸引,定在上边好一会儿挪不开眼神。
就连少年开口叫他“主人”,凤曲都费了半天时间才反应过来。
“诶,你在叫我?”凤曲呆呆地指了指自己,“叫我什么?主……主人?”
前有师徒情深商吹玉,今有敌友未明先表忠。
可他对这张脸,几乎比对商吹玉还要陌生——这么羸弱瘦削的一个小少年,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的确像极了大户人家逃跑的仆僮。
但不正山已经被围了起来,今晚能在山上出现的,应该都是考生才对。
“……你忘记了。”少年却瞬间了解了凤曲的意思,他戴着半边眼罩,蒙了右眼,露出来的左眼清亮得仿佛能望进人的心底。
不过和商吹玉当时的委屈不同,少年对于“被遗忘”这件事的反应相当平常。
他只是安静注视着凤曲,眸中几无情绪,只能看出纯粹的认真。
凤曲被他看得心里发慌,别开视线:“啊呀,总之我们先想办法出去吧。我叫凤曲,你叫什么?是你把我藏到洞穴里来的吗?外边还是很多蛇?”
他一连串问了许多,少年歪了歪头,艰难地理解着。
半晌,他才逐渐消化了这些问题,迟缓地对凤曲点头。
能交流,那就还好。
不过他看上去有些笨拙,似乎不像寻常人的神智,说不定,还真是被打傻了的小仆,误打误撞跟着江湖人上山了而已。
更何况这孩子还救了自己一命,凤曲心中侥幸极了,对他抱拳一礼,诚恳道:“多谢你救我!”
少年眨眨眼睛,面上的困惑更重了。
须臾,他却肯定地点了点头:“主人很危险,我,救了主人。”
那就没错了!
凤曲顿时生出一股豪情,一把握住他的手:“不要叫什么主人了,我猜你肯定是认错了。你看上去还很小呢,上山来一定很害怕吧?没关系,接下来就交给哥哥!”
并在心中发问:“对吧阿珉!”
阿珉:「……」
总之烂摊子都是由他收拾,阿珉自己也快习惯了。
少年的手冷得不像个活人,凤曲看了一眼他单薄的衣衫,心里又不免叹息。
虽然仲春已过,但夜里的深山还是冷的,这孩子穿这么少,想必吹叶笛也是想要求助,可惜没能引来其他人的注意,好险才和他汇合。
凤曲一边想着,一边脱下自己的外衫往少年身上一罩:“虽然不太暖和,但好在能挡一点风,但愿你别嫌我的汗味。”
少年乖乖听他说着,闻言低头深嗅。
凤曲阻拦都来不及,一时哭笑不得:“你怎么还特意闻啊?要是熏到你怎么办?”
少年这才抬头,澄澈的眼睛里依然看不出情绪:“主人的味道,和以前,一样,喜欢。”
凤曲心下微颤:“你果然是认错人了吧。”
少年摇头:“我,只有姐姐,和主人。不会认错。”
“就算你这么说,你记得自己名字吗?”
“唔。”
“看吧,你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认错了我也很正常。而且,不管你以前的主人是谁,现在既然逃出来,就不要再叫主人了,人和人之间哪能那样叫呢……”
凤曲正唠叨着,却感到臂上一紧,少年猛地拉住了他,比他稍矮的个头使得少年必须仰视。
他的体温低得惊人,被他抱住手臂,竟像是被一块冰贴着似的。
但凤曲一时没能挣脱,听到少年坚定道:“野。主人叫我,小野。”
凤曲一怔,在“小野”这个称呼冲进耳廓的刹那,他的颅内竟然真的传来针扎般的刺痛。
仿佛什么深埋在封印之下的东西呼之欲出,挣扎之间,却让他备受折磨。
然而不等凤曲捉住一丝灵感,面前的少年冷下脸庞,豁然转过身去,极其熟练地将凤曲往背后一护。
一支冷箭直扑面门而来,那点寒芒越绽越盛,凤曲一惊,刚拔/出剑,却被一只拳头轰地挡在面前。
小野只抬单手,精准截住那支来势汹汹的暗箭。
手背青筋微露,“啪地”脆响,箭矢断裂纷飞,只剩残渣。
凤曲后知后觉感到一阵寒冷爬上后背。
小野握断了箭,面朝无边深雾,声色俱冷:“……找死。”
第042章 药师佛
“滴答”、“滴答”……
冥冥中, 水滴的声音像在奏一面鼓,穆青娥蹙起眉头,试图躲开那阵惹人心烦的动静, 可它又像吵人的蚊虫, 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穆青娥竭力想要躲开那些喧闹,此时才发现, 自己眼前黑沉沉的, 竟然没有睁眼。
她便睁开眼睛,信手往眼前一挥,想要赶走噪音的存在。
然而,入眼却是阴森森、黑黢黢的地宫。
水滴声不减反增,随之而来的,还有无数的压抑的呼吸, 从四面八方朝她聚拢,或深或浅、或急或缓。穆青娥便听到自己的心跳一声强过一声,连带着她的呼吸也不觉急促起来。
她保持着最后一分清醒,摸黑爬了起来,匆匆奔跑在狭长的甬道上:“凤曲?五十弦?秀姐,小花, 你们在吗——”
她原本来这里是为了什么来着?
她是不是肩负着什么不得不的使命?
那件赌上性命也要去做的事情, 究竟是什么来着……?
是向“鸦”复仇吗?
不是, 不对, 她有比复仇更重要的事。
她要做的是——
指尖触碰到了墙壁, 坚硬冰冷的触感让穆青娥顿觉悚然。
周围的呼吸声戛然而止, 唯独水滴仿佛从未远去, 一如既往地“滴答”“滴答”,仿佛某种诅咒一般的陪伴。
她循着墙壁, 摸到了尚未点燃的灯把。
穆青娥大松一口气,急急忙忙地吹亮自己的火折子,往灯把上递火。
幽暗沉静的地宫豁然亮了。
眼前的墙壁饱经水淹火烤,长满霉臭的老苔。一股近乎腐烂的暗臭传入鼻腔,穆青娥后知后觉地转回脸去,霎时间僵住了。
——油黄色的火光惨淡地照亮周围,两侧的牢房生满红锈与白蛆。
比那更让她头皮发麻的是,牢房里,透过铁栏杆望向了她的一双双眼。那些面黄肌瘦、了无生气、灰败铁青的脸庞,眼睛都深深凹陷下去。
却不论男女老少,他们都齐齐注视着穆青娥一人。
在无数双眼睛中,穆青娥看到了小花母女。
她们再也没有对她绽放笑容,而是同样呆滞地投以注目,死气沉沉,好像正在劝说着她,一齐沦入地狱。
紧接着,正式和水滴的源头对上了眼。
那是一颗发蓝的头颅,或者说,一颗石头佛像的头颅。乌发肉髻、面相慈悲。
它被悬挂在半空,脖颈之下空空荡荡,只有滴滴答答如血的水滴。
——这是一尊残缺的药师佛①-
名为绝望的情绪久违地在心间膨胀。
时隔十年余,她又感受到了这种无可奈何的悲伤。
“救救我们!求您了,救救我的孩子!”
“快跑,清安,不要回头,不要让人知道你的身份——”
“你不是神医的徒弟吗?你不是能治吗?你说话啊!他为什么还不睁眼,你到底有没有好好治啊?!”
“一个黄毛丫头能懂什么医术?说了这是诅咒就是诅咒,你非说是瘟疫,引得人人自危,那你倒是找出瘟疫的源头来啊?学艺不精就回炉重造,别再出来丢你师父的脸了!”
“庸医!混蛋!滚出宣州!宣州不欢迎你!”-
“小穆——!!”
世界犹如石头激破的水面,忽然扭曲起来,那些来自病患的眼神倏忽消散,唯余耳边急切的呼喊清晰可闻。
在最后的唾骂入耳之前,穆青娥一个激灵,从无边黑暗中再一次睁开了眼。
这一次,她面对的是满堂神佛,在数不清的睥睨之下,微弱的青灯映亮了一张满是担心的脸:“小穆,你怎么回事?”
五十弦吹亮火折,点了好几盏烛堆放过来,这才勉强照亮这座清冷的佛殿。
殿外已是深夜,五十弦焦急地摸她额头:“是不是病了?那地宫冷得很,你可别只顾着救人把自己给累垮了。”
穆青娥被她扶了起来,好一会儿没能回神。
直到火焰驱散些许寒冷,五十弦的外衫还盖在她的身上,半晌,穆青娥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这是哪里?”
五十弦微怔:“是寺庙呀,这里收容了所有的病患,我俩一起过来看的。”
“宣州……寺庙……瘟疫吗?”穆青娥喃喃说着,却自己摇了摇头,“不,不是瘟疫,是诅咒。我输了,我猜错了,我应该更谦虚的。”
五十弦一把拉住她的手:“你到底怎么了?我从微茫那里回来,就听说你一个人倒在地宫,小花她们怎么叫都叫不醒你,其他考生也来帮忙,才把你转移到这儿,我也急急忙忙赶过来了。”
“是吗?”
“是啊,你怎么魂不守舍的,发生什么事了?”
穆青娥低眼沉默许久,却问:“你是谁?”
五十弦瞪大了眼睛:“我是五十弦啊!是你雇佣了我,我要陪你们考到朝都去面圣的啊!”
“我们又是谁?”
五十弦彻底吓到了,急忙搓她的手,好像把她双手搓暖就能让穆青娥记忆回笼似的。
穆青娥皱眉甩开了她:“赶紧回答我。”
“呃,难道你失忆了?怎么跟撞鬼一样?”五十弦吓一大跳,正担心着是不是数据被删,但穆青娥看她的眼神并不陌生,反而,更像是迫切地想要求证什么东西。
于是五十弦乖乖回答:“我们就是你和我,还有倾凤曲、商吹玉和秦……阿露呀。”
穆青娥听她说完,神色终于有些回暖:“他们回来了吗?”
“噢,你还是记得的嘛,吓我一跳,看不出来你也会开这种玩笑。”
“……你直接回答就好。”
“还没有呢,一个时辰前才上了山,消息都没回来一点。其他考生都回百里酒庄了,不想在这儿过夜,但我想你突然晕过去,说不定是被这里的什么东西启发了,只好暂时留下来陪你。”
穆青娥点点头,闭眼整理起自己的记忆。
看上去,她刚才是做了一场噩梦。
虽然长久不曾梦到那么久远以前的事,但或许正因为被她刻意忽视,情绪爆发之时才更加的来势汹汹。
对于宣州、对于瘟疫、对于这片地宫,她的确不是初次造访。
原以为在瑶城拖延了大量时间,再到宣州时,这场天灾应该已经被观天楼解决了。可是刚刚抵达平安村时,听到村民提起宣州北的大妖,穆青娥就知道大事不好。
天灾还没有结束。
那个可以解决天灾的人,至今没有出现。
“小穆,你真的没问题吗?”五十弦心有余悸,她努力点开系统,借着角色面板观察半天,可从穆青娥身上的确没看到什么已知的debuff,可见不是什么客观原因。
穆青娥静静坐了很久,特意回避了佛像的视线,俄而才缩缩肩膀:“我没事。我只是在回忆为什么昏倒。”
五十弦问:“那记起来了吗?”
穆青娥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嗯。”
她搭上了小花和秀姐的脉门,从看似平稳健康的脉象中,窥见了一丝异样。
于是她重蹈覆辙,和上次一样,不由自主地摸向了其他人的脉门,一个、两个、三个……最终,她的心里又升起了那个已经被否决过无数次的想法。
——瘟疫-
“医者治人难治世,权者治世不治人。青娥,千万不要如你父母那样,过刚易折啊……”
“蛇妖已经抓到了,他自己都招供了,这么多人亲眼看到他操纵成千上万的蛇,你还要抵赖什么?”
“说什么瘟疫瘟疫,我看你就是想趁机兜售药材,发人命财,真恶毒啊!”
“堂下何人,所告何事,所陈何冤?”
“——穆青娥,你妖言惑众,还有脸说自己冤枉?来人,即日起剥去她的通关文牒,五年之内不许再入宣州地界!”-
穆青娥缓缓闭上了眼。
静默中,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小花和她紧紧相握的小手。
“我也想像姐姐和胡大夫这样!胡大夫不在村里时,我就可以给大家治病了!”
只有小孩才会说那种话。
只有小孩才不知道,这世道的沉疴痼疾,根本不是一介游医可以根治。
她自己都还岌岌可危,又怎么敢再插手别人的算计?
“我也不知道秦鹿为什么要跟我们一起,”脑中却又响起凤曲的声音,“我只是对他说了一句,我要做改写悲剧的人。”
“世上可怜人这样多,你要管到猴年马月去?”
“——我就管到猴年马月去!”
少年的话音振聋发聩,那双清澈的、赤诚的、勇敢的眼睛,是她迈出脚步后的第一份收获。
她也是为了改写悲剧,才选择跟去且去岛,才选择和凤曲同行。
她也曾经心火如汤,她也曾经义愤填膺。
她也想要除尽人间不平事,管到猴年马月、管到沧海桑田,管到河清海晏、天下太平的那一天。
前人说,
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②。
穆青娥睁开了眼。
五十弦第一次被穆青娥主动握住了手,接着,便听到她宁可自己没有听到的一句:
“宣州在闹瘟疫,但地方官府不想被外人知道,他们无论如何都不会承认瘟疫,也不会真的救治这些病人……小花母女,也染上了。”
五十弦吓得双脚一软:“什么?!”
“我要根除这场瘟疫,我要救秀姐和小花。”
五十弦颤颤巍巍,也立刻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定了定神:“要怎么做?”
穆青娥道:“我需要一个病患,一个刚刚染上瘟疫的,还来不及被官府收容的病患。”
五十弦:“……”
五十弦:“大人,我长得很像小白鼠吗?”-
那支险些刺中小野的箭,正是从埋伏之地射发而出。
随着小野的动作,四面轰然响起杀气凛凛的吆喝,刀光剑影、流箭如星。四面八方游来无数野蛇,小野周身杀气腾腾,抬臂含叶,笛声迸发。
一时间,人与蛇或砍或咬,战成一团。
凤曲大惊,正犹豫要不要拔剑帮助小野,又听见混乱中一声急切的呼唤:“老师——”
商吹玉卸下弓箭,飞身向他奔来。
同时凤曲身后也传来秦鹿的呼喊:“小凤儿!”
二人一者埋伏前方上峰,一者紧缀蛇穴之后,还有左右数十考生,呈出四面夹攻之势。
人群中有人大喝:“蛇妖,还不束手就擒!”
接着便是长鞭急抖,如蝎尾一般横扫而来。
小野的叶笛一声长啸,在嘈杂之中依然是穿透人心的清越。
长及膝盖的辫子垂在脑后,随他转身一抛,群蛇腾跃而起,如浪击黑礁、雷掣长空,以一种前赴后继、奋不顾身的架势潮涌而来,和众人缠斗不休。
似乎是注意到商吹玉和秦鹿的动静,小野从腰间抽出一把真正的长笛,却不吹响,而是当空一抖——抖开一把尖锐体薄的剑来。
另一只手将凤曲一拉,不等凤曲回应商吹玉和秦鹿二人,他便拽着凤曲,一头钻入汹涌的蛇潮。
借着无数蛇尸的遮掩,凤曲一脚踩空,随小野一道滑下山坡。
沿途还有诸多潜伏的考生,却还不及冒头,就被小野一剑刺穿,痛叫着退避三尺。
一路血色弥眼、蛇吟震天,凤曲听到身后急促的脚步,以及商吹玉怒不可遏的警告:“孽畜!放开老师,留你一条全尸!”
秦鹿虽不做声,也追得极其的近,甚至好几次都险险碰到凤曲的衣摆,却都被小野一剑挥开。
少年的眼睛同样通红一片,转头怒斥:“不许,碰他!”
“混账——”商吹玉一步急刹,勾指搭箭,“秦鹿滚开!”
箭头瞄向了小野和凤曲二人,可是他们粘得太近,商吹玉咬牙凝视许久,还是放下弓箭,再次急追而去。
秦鹿则含指吹哨,两名影卫在前猛地杀出,意图拦截。
他们的功夫远比寻常考生要好,又都严阵以待,小野攥着凤曲的手也紧了三分。
但还不等影卫彻底拦下,小野紧身的黑衣突然耸动起来,从肩颈处滑过一条异常的鼓动。
紧随其后,一条通体雪白的细蛇自他袖口窜出,细鳞如甲,须臾缠上了影卫之一,殷红的蛇信堪堪在影卫的耳翼一舔,影卫来不及提刀砍杀,它已纵身跃上另一个影卫。
而先前的影卫浑身骤僵,如一座石雕一般砰地倒地。
一切只发生在两息之间,影卫的刀锋都没伤到白蛇半点,就被它轻易撂倒。
不过减速的瞬间,商吹玉和秦鹿也真正追了上来,秦鹿不知从哪拿了一把折扇,扇骨由精铁铸造,同小野的笛剑缠斗三两回合,拖慢了他的步调。
后方商吹玉纵身当空,拉弓搭箭:“让开!”
凤曲人都快晕了,这局势实在是翻天覆地,他现在甚至分不清孰敌孰友。
“等等等等,怎么就要死要活……”
话音未落,商吹玉的脚踝竟被一条不知何时盘在树干的蛇探尾一勾。箭矢刹那之间失了准头,秦鹿的折扇也被笛剑一击刺偏,眼睁睁看着小野把凤曲的双手一剪,几个腾挪,钻进茫茫林海。
秦鹿暗啧一声,看向刚刚挣开黑蛇的商吹玉:“要你何用?”
商吹玉怒火中烧,恨恨剜他一眼。但比起吵架,商吹玉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一言不发,便把秦鹿抛在身后,提弓纵跃,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
“小、小野——停一下,停一下!”凤曲被他颠得头晕,只差当场呕吐出来。
小野见状一呆,回头看了一眼,并无追兵,当真松开双臂,连忙把凤曲放回地上。
他手忙脚乱在身上找了一阵,却只从里衣里翻出一个坚硬如铁的馍馍,但也赶紧递过来:“主人,吃?”
凤曲摆手:“不吃不吃,我只是想歇一会儿,我不吃。”
小野乖乖收了回去,恍然大悟:“水。”
但他环顾四周,一时没有找到水源,眼睛登时红了:“水?水?我去找水,主人喝。”
凤曲吓得拉住他,安抚道:“没事,我也不口渴,让我缓一缓就好。”
小野眨巴着眼睛,点头:“好。”
“其实我们为什么要跑呢?刚才那两个人是我的朋友,他们只是想带我回去,你这么跑,他们肯定急坏了。”
“朋友?”
“嗯……你知道盟主大比吗?他们都是我的同伴。”
“主人,有了,朋友?”
凤曲愣了一下:“怎么了?我不应该有朋友吗?不对,我也不是你主人呀。”
但就这一句问话,小野的鼻尖跟着红了,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他跑得太急,嘴唇都被风吹得裂开,这会儿渗着鲜血,从衣襟里爬出的白蛇探出蛇信一卷,就把那点血迹卷走了。
凤曲看得目瞪口呆,也不知道是该先哄他别哭,还是该震惊这条蛇的灵性。
小野道:“以前没有。”
他想用脏兮兮的双手擦眼,被凤曲拉住,勉强找了自己稍微干净些的衣摆擦擦小野的眼圈:“以前没有,不代表现在没有。人都是要交朋友的,你对你主人记忆那么深刻,说不定他也把你视作朋友。”
小野乖乖任他擦着,抽了一下鼻子:“朋友,比我,重要吗?”
凤曲失笑:“如果我不担心你,当时就甩开你了呀。”
小野闻言果然开心起来:“我很重要!”
虽然大部分事实是凤曲根本没反应过来,不过关心小野的心情也不是假的。
这会儿静下心来,凤曲算是理解了——眼前这孩子,恐怕就是官府和百姓口中作恶多端的蛇妖。
可是小野虽然说话吞吞吐吐,有些词不达意,精神和智力却没什么异常的样子,也能和他交流,这么看,又不像是真正的蛇妖。
“……小野,你为什么能控制这些蛇啊?”
小野歪着头想了一会儿:“不知道。”
“是你天生就会吗?”
“不知道。”
“那你认识的人里,只有你一个人会吗?”
“嗯……”小野摆出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只有我。”
凤曲心下一凉,这么问下去,真的越听越像蛇妖了。
不过小野紧跟着说:“要保护姐姐,还有主人,我必须会。”
凤曲问:“你还有姐姐?”
小野点头。
“她也会控制蛇吗?”
小野摇头。
凤曲也跟着思考起来。
即使小野真是蛇妖,他也不像是会害人的妖精,刚才一路过来,小野都没有滥杀无辜,只是以挡开其他人为目的,好像只是为了把自己带走。
说不定一切都是误会,毕竟连花游笑那样赶尸的人都有,小野会赶蛇也没什么好稀奇的。
凤曲越想越合理,转过脸想劝小野送自己回去,却见他双手捧着那个硬邦邦的馍馍,正大口咬下。
牙齿“咯”地一响,小野委屈地松开嘴,盯着馍馍表面的牙印发呆,似乎不能理解馍馍怎么会变得这么硬。
太好了,是普通人的牙齿,也是普通人的咬合力。
凤曲笑着拿走馍馍,拍了拍小野的发顶:“别吃这个了,对牙齿和肠胃都不好。你和我一起回城里吧,我们把话说明白,大家就知道不是你的问题,我请你吃热乎乎的饭菜。”
小野懵懂地看他:“热乎乎?”
“热乎乎就是……”
后半句话没能出口,凤曲脚下一软,被某个冰冷的东西抓住一拽。
馍馍掉在了地上,小野瞳孔刚缩,群蛇来不及齐聚,就被一排排缓慢僵硬的尸骸截住。
——蛇海与尸山,犹如两军对垒。
而一路滑下的凤曲,又一次有幸和无数鲜血淋漓、皮开肉绽的尸体谋面。
仿佛复刻了撞鬼的那晚,一具冰尸还背着他连蹦带窜,不知疲惫地朝山下跑去。
凤曲:“……”
凤曲:“阿珉……阿珉……阿珉……”
悲号三声,杳无回音。
直到山坡见底,一道人影从树梢上悬空倒挂,乱发飘开,露出含笑的一对桃花眼:
“哟哟哟,看小爷我捡到哪个笨蛋啦?”
凤曲:“………”
连救他都不忘了吓他一下,除花游笑外,还能是谁?
花游笑噗嗤一乐,手中银铃摇晃,挥开尸群。
他远远看见了飞奔而来的小野,对凤曲轻声一嘘:“准备好,要跑路咯?”
第043章 生变故
看着花游笑那张痞里痞气的笑脸, 凤曲实在有很多问题。
但这些问题都在紧随而来的奔跑中被颠得烟消云散,四下蛇群如浪,都被众尸层层拍开, 花游笑抓他的手劲儿奇大, 俄而拉起凤曲,连蹦带窜地在树梢上一挂。
在一瞬的失重感后, 二人荡向了厚厚的林叶, 很快就消失在小野的视野里。
下坠中凤曲快要压不住尖叫,但花游笑先他一步落地,而后把他后领一扯。
凤曲借力在某棵树上一蹬,才算有惊无险地落在平地,踩得一地落叶嘎吱作响。
花游笑眯眼张望,笑说:“好, 甩掉了!”
凤曲的心脏跳得厉害,平息了一会儿呼吸,才抬头瞪他一眼:“你偷了铃铛,还好意思吓人?”
花游笑眨眨眼睛,又惊又笑:“天,我拿回自己的东西, 居然成了‘偷’了?”
“所以之前招鬼吓唬人的也是你?”
既然已被戳破, 花游笑也不打机锋, 坦然道:“是我啊, 好玩吗?”
凤曲怒气顿生, 竖起手指就想指着他的鼻尖开骂。
但忌惮着深山老林, 不知还藏着多少花游笑的尸体, 又见对方一副自信满满、游刃有余的笑脸,凤曲咬咬牙, 放下手:“我几时得罪你了,非要追着我吓?”
“你?你没得罪我啊。”花游笑说,“只是吓你最好玩嘛,那个小姑娘也不错,你俩真有意思。”
凤曲:“……”
半晌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回应:“您过誉了。”
花游笑看他敢怒不敢言的样子,更是乐不可支:“不过我这样英雄救美,你第一句话竟然不是感谢,而是质问我。凤曲老爷,这可让我有些寒心。”
“……不要乱用成语,我多少还是能听懂一些。”
“是吗?我还以为你是文盲呢。”
“………”
花游笑撕破了那层不算高明的伪装之后,说起话来着实是不留余地,越发气人。
凤曲忍耐片刻,另起话题:“你不是考生吧?为什么会在这时候上山?”
花游笑一耸眉梢,席地而坐,接着仰头对凤曲微笑:“这片山头又没被观天楼包场,小爷我凭什么不能进呢?”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想问‘摇光’和我的事嘛。”花游笑笑眯眯地对他招一招手,“来,坐,谁也找不着我们,现在就慢慢聊咯。”
他这态度实在有几分古怪,凤曲半信半疑,但身处山中,除了仰仗花游笑,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孤身一人走出山区。
斟酌数息,凤曲心下一横,撩衣盘腿坐了下来:“你要聊什么?”
“就从我们上山的目的聊起吧,坦白说,我的确是有求于老爷。”
脸上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笑,花游笑本人却坐得端正了些。
他摸出自己的银铃,挥退了周围待命的尸体,发觉凤曲明显因此放松些许后,花游笑眯了眯眼,忍俊不禁:“看到老爷这种反应,我真的会很有成就感。”
凤曲:“……”
凤曲:“我会感到不适。”
“好吧,言归正传。”花游笑啪地打了一记响指,笑问,“刚才和你一起的是谁?我看你的同伴追得那么着急,肯定不是朋友吧?”
凤曲惊讶于他从这么早就看到了众人的争执,而小野和商吹玉他们似乎都没有察觉。
包括他也一门心思琢磨着小野的身份,对于花游笑的潜伏毫无预感。
但面上总不能露怯,凤曲定了定神,道:“我是偶然遇上他的。比起那个,你到底为什么上山?你那天晚上为什么一个人跑掉?‘摇光’到处找你,又是什么原因?”
“这么多问题,要我先答哪个?”
“每个都要。”
花游笑摆出一副既无奈又宠溺的表情,凤曲别开眼,实在不想和这个虚假的家伙飙戏。
花游笑便开口作答:“我找上你们就是为了拿回铃铛,有机会拿走,当然就跑路了。不过我也遵守诺言,让你们见到了‘摇光’,是不是?”
凤曲回忆起微茫当时凛冽的杀气,他无比确信,寻常考生一定不会像他们这样,一进令仙县就遭遇这么严肃的埋伏——那不是考核,微茫在一开始是真的想置他们于死地。
事后胡缨也没有明说,但毫无疑问,那些让人险些不能招架的杀机,都是奔着花游笑而来。
假如他们不是“考生”这一身份,或者和花游笑当真有什么牵扯,微茫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斩草除根。
而花游笑明显也是知道微茫在追杀他的。
那晚提前脱离他们的举动,既可以解释为花游笑准备坐视他们送死,也可以理解成他不忍心拖累他们,也没打算拉着他们陪葬。
……但看花游笑这副性格,凤曲觉得前者的可能性远比后者要大。
花游笑问:“你偷偷摸摸想什么呢?”
“什么也没想,”凤曲道,“你继续说。”
“好吧,谁让我确实很好奇你手里的情报呢。”花游笑摇摇脑袋,从实招来,“想必你已经从观天楼的口中知道‘诅咒’一说了,实话讲,我从来对官府没什么信任,也不相信把受到诅咒的人交给官府就能被妥善安置。
“当他们四处搜捕疑似遭到诅咒的人,我就察觉到有些不对。那些人没有一个回家,后来赶去官府问话的,也几乎都被一起带走了。宣州南还隔得远,大家只是道听途说,但宣州北的百姓还能一无所知吗?总会有一些试图往明城或者宣州南逃跑的。
“扯得远了。总之,那些人最终也没能带回什么消息,据说从北向南的城关都被严密封锁,寻常百姓一筹莫展,但你看,这不就是‘江湖人’出动的时候吗?”
花游笑撩起一丝头发把玩,面露寒色:“我说丐帮集会,也不是骗你们的。是真的有这么一次集会,也是真的想给官府施压,因为……丐帮里也有很多兄弟出现了那种症状。”
凤曲微怔:“连丐帮也……?”
“我们的弟兄走街串巷,染上诅咒也不是什么怪事。可官府根本不在乎我们的死活,病了的弟兄看似是被接走收治,但你说,那收治的地方得有多大,才能容下这么多的百姓和一群花子呢?大家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都胆战心惊,派了个弟弟偷偷跟上官兵,看他们把花子都带去了哪里。”
他一边说着,拳头却慢慢地紧了:
“……带去悬崖边上,一个个推下去。连一把火、一抔土都不浪费,命贱的东西,反正没有户籍,多一个少一个就跟耗子一样没什么差别,死前能派专人处理一下,已经让人感动极了。”
凤曲错愕地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多荒谬哟,人走之前,大伙还怕他们被收治后太冷,有人把心善的小姐老爷送的棉被都给那几个病着的裹上。想着哪怕是花子,要去跟这么多人同吃同住,至少体面点吧……呵,可惜这体面,只有崖底殊途同归的死人才能欣赏了。”
说罢,花游笑指指自己,轻佻地一笑:“老爷别看我长相英俊、武功超群,其实我性格也很体贴呢。各方兄弟平时互相照拂,既然好不容易把话带到我的耳边,那我可不能不管呀。”
他说得那么轻易,凤曲却感到无比的沉重,好半天都无法找回声音。
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瑶城河里的浮尸、宣州崖底的冤魂。
官府不明事理,江湖斩草除根,人人都把人命说得那么轻飘飘的,抬手生,翻手死,究竟是文明的兴盛,还是人心的恶堕?
凤曲心里传来怦怦的鼓噪,压了好一阵,才颤声询问:“那你亲自过来,是想逼官府给个说法吗?”
“说法?人都没了,我才不要那东西。从十天前,大家就开始躲避官府,抵死不愿交出兄弟。但那该死的诅咒到底怎么驱除,一群花子有什么办法。原本想向八门行者求助,可是发去的信件杳无回音,只有答非所问的一句‘集会’。不过,我多少明白了他的意思,这是一步险棋,而我非走不可。”
花游笑道:“我来这里,还没时间跟官府算账。我要找到破解诅咒的法子,保下现在的兄弟,那才是重中之重。”
凤曲问:“把你这个赶尸人也一起叫来的‘集会’……就是让你们故意引起‘摇光’注意?”
“啊——”花游笑笑得意味深长,“丐帮集会看上去不是很像要和官府叫板吗?她急着在令仙抓人,一心以为我是来寻衅滋事,自然想不到我会藏在不正山上,和这么多的考生共处吧?”
凤曲:“你这人真是……”
花游笑微笑着点头:“真是聪明绝顶。”
小隐隐于林,大隐隐于市。花游笑说的这个思路,的确有他的道理。
而且藏在深山之中,既有地形优势,又有考生掩护,对花游笑而言实在再方便不过了。
那位首先提出这个建议的“八门行者”更是深不可测,希望今后不要成为对手才好。
但唯一的问题就是——
在山上要怎么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
花游笑猜出他的心思,即答:“不管是什么诅咒,只要杀掉蛇妖就好了吧?”
凤曲:“……”
难怪他刚才第一句就问小野的身份,说不定早就有所猜测。
花游笑果然问:“所以那个和你走得很近的孩子,就是他们口中的蛇妖?”
凤曲不愿回答,却也不能不答。
半晌,他开口道:“我不能让你动他。”
“为什么?能有什么比考试更重要?你们的考试不也是杀掉他就可以了吗?”
“……明明你自己也不完全相信那是‘诅咒’吧。”
花游笑噗地笑出声来,一边捧腹,一边对凤曲抱拳行礼:“聪明聪明,老爷真是洞察人心。”
凤曲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说出那句话。
他只是莫名觉得,花游笑整日与尸同行,却说不定比常人更尊重生与死的界限。
或者,正是因为他足够了解死者,才有可能敬畏生命,慎对自己的力量。
凤曲低眼,呼吸渐渐沉重,而后,他也缓缓攥紧了拳:“我不能只听你的一面之词,就对官府横加指责。有关此事,我会去查证,但不管你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我能找到破解诅咒的办法,一定会转告给你。”
花游笑当即大笑,笑声之后,便问:“那我要用什么来交换?”
“……交换?”
“你的同伴里有神医弟子,有凤仪山庄的公子,那个蛇妖对所有人都杀伐果断,唯独对你青眼有加。凤曲老爷,我一早就觉得你是唯一能破局的人,但破局的代价绝不会小。我要是你,就直接杀了蛇妖,随便这诅咒破不破呢,反正考试结束,你大可拿了信物走人便是。”
凤曲听他说着,眼睛越瞪越大。
——他完全没有想过还能做这种事!
花游笑从他脸上看出了这份震惊,于是连花游笑也变得惊奇:“你居然是个真正的侠客?”
凤曲:“……”
凤曲:“我很不像吗?”
花游笑久久注视着他,又一次噗嗤大笑出来。
两人正笑着,忽然听见草叶婆娑的声音,远远地还有争吵的动静。人声略有耳熟,听上去二人吵得不可开交,但还压抑着火气没有动手,凤曲被转移注意,从地上爬了起来,拨开长草去看。
只见深过腰际的草丛深处,两道白衣人影正轧草拂叶而来。
花游笑也跟着站起,放眼一看:“呀,是两个没用的公子哥。”
凤曲悚然一惊,转眼看他:“什么公子……”
花游笑耸耸肩膀,眉眼弯弯:“我说漏嘴了?‘天权’好像还不想被人发现身份,那我就继续帮你保密好了。”
“你——”
“嘘,”花游笑道,“我很烦他的,是为了你才一再忍耐。所以,就算是为了让我闭嘴,或者为了让我别对蛇妖动杀心,老爷可要好好帮我的忙啊。”
说罢,他一手拉起凤曲,对着尚未注意到他们的二人吹了一声口哨。
商吹玉立即看了过来,花游笑旋即长笑:“两个废物,连凤曲老爷这么醒目的宝贝也能弄丢,赶紧跪下给你们花爷爷磕头道谢,再备足了银子过来赎人吧?”
“老师——”商吹玉压根不予理睬,拔腿飞奔过来,秦鹿紧随其后,也似大松一口气。
花游笑也不是真心找他们讨钱,吹着口哨松开凤曲,商吹玉也奔至跟前,一把搡开花游笑,仔仔细细检查起凤曲全身。
秦鹿则端袖跟上,分出一丝耐心应付花游笑:“多谢。”
花游笑轻哼一声,不搭理他。
而商吹玉紧张兮兮地把凤曲看遍,仍然意犹未尽:“老师受伤没有?那混账对你怎么样?碰了你什么地方?我们回去好好沐浴……都是我没用,要是我再快一点,要是我没有把你交给别人,要是我再细致一点……”
凤曲被他折腾得晕头转向,急忙道:“我没事我没事,你们呢,你们受伤了吗?”
其实在场四人都很潦倒,只不过花游笑落魄惯了,也不是什么稀奇。
但商吹玉和秦鹿连夜奔波,浑身都是灰土残叶,看上去实在狼狈得异常。凤曲想,他自己估计也好不到哪去。
“老师别多想了,你已经受惊过度,不用在意我们。”商吹玉一边说着,总算看向花游笑,“无论如何,今晚多谢你了。”
商吹玉鲜少对人说抱歉、谢谢一类的词句,他总是眼高于顶,既不同情,也不求助,连客气都很少见,忽然听他开口,连花游笑都有几分惊奇。
花游笑笑道:“好勉强的谢谢,不过还算入耳,我就笑纳了。今晚先就这样,凤曲老爷,记住我说的话,回去好好睡上一觉就准备办事吧,我的耐心可不算多。”
叮铃铃的铃铛声又因花游笑的动作而作响,凤曲迟疑一会儿,“哎”地叫住了他:
“我不是因为怕你的威胁才去做的,你也不要想什么‘交换’不‘交换’。既然你嘴上总叫我们‘朋友’,就不要这么斤斤计较了。”
花游笑的背影一滞,慢慢转过脸来,似笑非笑:“原来老爷是在帮我这个朋友。”
“……不是。”凤曲一板一眼地解释,“即使我不认识你,我也想救包括花子在内的所有人。如果找到办法的是你,你也不会只救丐帮的。”
花游笑默然片刻,缓慢卸下笑容,眸色发暗。
须臾,他又弯起眼眉:“老爷,你果然洞察人心。”-
花游笑没有和他们一起下山,据他所说,“摇光”仍在山下四处寻找他的踪迹,贸然下山太不安全。
回到山下,沿途偶遇过不少考生,人人见到凤曲,都是喜不自禁、一阵后怕。
抵达百里酒庄时,天色已是蒙蒙亮,众考生清点一番人数,还有些许在山里失散,只能祈祷他们平安无事。回来的人们,也是疲惫不堪,各自洗漱之后便匆匆休息。
再等凤曲睡醒,就是华子邈擂鼓一样的砸门。
商吹玉黑着脸开门,小少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看不见商吹玉的臭脸,兀自飞扑到床边,一头埋进凤曲的怀里:“小凤——!你没事吧?那蟒蛇有没有对你怎么样?我太没用了,我什么都做不了,你打我吧,小凤,我看着你被掳走,真是吓疯了!”
凤曲被他撞得胸口发疼,闻言失笑:“我没事,不过快要被你撞出事了。”
曹瑜跟在后边,满是歉意地分别对商吹玉和凤曲一礼:“子邈太冲动了。子邈,还不赶紧道歉?”
华子邈泪眼汪汪地抬起头:“对不起。你疼吗?不会是我撞到伤口了吧?”
“都说我没受伤啦。”
“那就好!雪昭也真是的,都不过来看看小凤。”
曹瑜在旁解释:“雪昭多半是昨晚受了寒,今天起来浑身发热,是我劝他别下床的。”
凤曲点头:“他都病了,还是好好休息比较好。”
几人对谈之间,凤曲和商吹玉都简单整理了着装,洗漱完毕,下到一楼和众考生交流情报。
穆青娥和五十弦也都坐在大堂,见他们下来,五十弦挥手招呼:“boss!快来快来,就等你们起床呢!”
她看上去颇为紧张,时不时瞟一眼身边的穆青娥。
而穆青娥独自呷茶,看不出什么情绪。
其他人见到凤曲,更是热情洋溢:“倾少侠,你们休息好了?要不要吃点什么?来,我们刚要了一坛陈绍,倾少侠一起喝点暖暖身呗。”
虽说之前的大伙也很热情,但当时看向他的视线绝没有那么炙热。
凤曲有些受宠若惊,忙不迭摆手:“我酒量不好,容易误事,诸位随意吧。”
“哎哟,倾少侠怎么耳根子都红了?不会是刚到海内,还没喝过酒吧?”
“不不不,我是真的不喝,大家别在意我……”
众人哄堂大笑,其中一人道:“昨晚倾少侠可是让我们这些野路子开了眼了!不然怎么说是名门子弟呢,这四大门派,果然有它的道理嘛!”
“正是正是,倾少侠当时好生威风,一个人大杀四方,我们想搭把手都怕反而添乱。”
“是哪个混账说且去岛不如照剑阁的?依我说,剑祖再世也不过如此啦!”
“诶诶,倾少侠能不能指导指导,那唰唰两剑是怎么使的?这就是传说中的‘醉欲眠’吗?杀得太快,根本看不清啊。”
凤曲被他们说得面红耳赤,整个人都快找条地缝钻进去。
曹瑜看出他的为难,急忙解围:“好了,凤曲少侠累了一宿,睡醒还要被你们这帮混球调笑盘问,别欺负他脾气好了。”
又有人道:“倾少侠真有意思,昨晚拔/出剑来那杀气腾腾的,哪看得出平日是这么害羞的个性。”
一语既出,周围立刻响起附和之声。
凤曲的脸色却唰然一白。
是啊,昨晚使剑的又不是他,他凭什么享受这些夸奖呢?
还是穆青娥一语叫停了众人:“他有病,别说了。”
考生的议论戛然而止:“……哦哦。”
人们就把注意转移到曹瑜一队:“你们队里的小昭呢?”
曹瑜照旧回答:“昨晚受寒发了热,让他继续休息了。”
“小昭也发热?这身体底子可不行啊。他们十步宗的也有人发热,还有逍遥门的、折刀山的……”
众人正谈笑着,凤曲却觉得不对。
他忽然发现,商吹玉从今天转醒就没怎么开口,甚至没有和他说话,就连刚才他左右为难的时候,商吹玉都没有出面表态。
凤曲不禁看向身边的商吹玉,却见他的耳根红得滴血,就连脖子也泛着轻微的红,神态更是疲惫,一副强打精神的样子。
直到被凤曲注意,商吹玉才努力撑开眼皮:“……老师?”
“你怎么了?”凤曲有些担心,下意识摸向商吹玉的左手。
商吹玉微微一颤,正想抽离,却慢了半拍,被凤曲捉个正着。
一入手,凤曲便跟着一抖,错愕地看向商吹玉:“你发烧了!”
“不……”商吹玉急忙挣扎,别开脸道,“我没事,老师,别管我。”
凤曲哪里顾他,连忙去拉另一边的穆青娥:“青娥,你快看看吹玉。吹玉他——”
穆青娥循声看了过来,被凤曲强拉着探手搭脉。
瞬息之间,穆青娥几乎从长凳上弹了起来,脸色阴沉一片。
所有人都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怎么了?”
“刚才说有哪些人在发热?他们都在哪些房间?”穆青娥沉着脸问,“立刻带我过去。”
不等众人行动,,一楼的大门被人推开,负责考生衣食起居的道童端了一柄拂尘,身后随着五六个黑袍加身的观天楼门生。
道童仰面对众人行一记道礼:“弟子奉‘摇光’大人之命,前来收治病患。”
“病患?什么病患?只是发热,你们也管吗?”
道童面色不变,肃穆道:“……是遭了诅咒的病患。”
话音落下,黑袍人齐齐动作起来。他们每一个都是武功出众的高手,考生尚处错愕之中,不及反应,只有当黑袍人的手伸向商吹玉时,凤曲本能地抬腕一挡。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出了手,但随他动作,周围人也反应过来,纷纷挡住黑袍人的去路:“怎么说得这么不明不白?什么诅咒?什么病患?”
“蛇妖的诅咒,将死的病患。”
华子邈面色一变,厉声叫骂:“胡说!雪昭只是受了风寒,你这臭道士居然咒他要死,我跟你没完!”
道童不理他的反抗,黑袍人轻易掀开挡路的人们,或上楼、或抓人,精准无误地从各个房间搜出病中的考生。
商吹玉被凤曲护在身后,两名黑袍人过来抢人,但都被凤曲和五十弦分别拦下。
凤曲想起昨晚花游笑说过的话,表情越发难看:“不把话说清楚,谁都不许碰我的人。”
道童对他虽有几分欣赏,但犹豫许久,还是咬唇不语:“难道你想要你的同伴也被诅咒吗,商吹玉?”
商吹玉浑身一震,虽然有气无力,但竟然真的抬起手:“老师……”
凤曲止住他的话头:“你别说话!”接着瞪向道童,“你们观天楼和宣州府衙到底隐瞒了多少?我昨晚已经和蛇……”
三楼蓦地飞出一把折扇,直袭道童面门。
道童眉心微锁,拂尘倒提一扑,堪堪挥开折扇,抬眼看向三楼掷扇的人:“秦……娘子。”
秦鹿推门而出,倚着阑干。
这一举动,既震住了在场的黑袍人,也叫停了凤曲没有说完的话。
秦鹿居高临下,轻斥:“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道童的面色晴晦不定,半晌,默默叹息一声,朝他一礼:“秦娘子,贫道也是奉命办事,倘若是你,应该可以理解才对。”
秦鹿静静看了一会儿:“你们有什么根据断定他们被诅咒了?”
道童答:“如果发现是误会,当然会送回来。我们也不希望考生平白无故地折损,这毕竟都是人命。”
秦鹿轻轻一笑:“……都是人命?”
接着他便慢条斯理地道:“如果我们不肯交出同伴,你们就不会提供任何药材。即使他们真的只是风寒,也要在这里活活熬死,是不是?”
道童沉默片刻:“是。”
“既然如此,就不用讲什么情理。规矩之下,哪有什么人命。”秦鹿道,“夫君,你也别叫商吹玉为难了,就算只是伤风,要是好端端传给了你,他不得肠子都悔青了?”
凤曲一僵,咬牙道:“可是——”
“代我转告‘摇光’,要带走我们的人,可以,但他的一切诊治,我只放心穆青娥亲自来做。”
众人都面面相觑,一时无法理解,足以和“摇光”平等对谈的人,该是何等身份。
但道童竟然没有斥责他的态度,而是挣扎一阵,点头:“贫道会尽力斡旋。”
秦鹿却道:“不是‘斡旋’,是必须。”
他的唇边含笑,依然是娇滴滴的女声,语气却让人不寒而栗:“否则,能不能从这儿带走人,你们大可以试试看。”
“……”
最终,道童退了半步,对秦鹿深深躬身:“贫道明白了,就按秦娘子的意思办。”
凤曲仍有几分不甘,但商吹玉已经掩住口鼻,刻意和他拉开距离。
抢在凤曲说话之前,商吹玉压低声线道:“老师,我没事的。”
穆青娥也道:“我会照看好他。”
似乎是为了让凤曲死心,穆青娥迟疑片刻,还是凑近过来,耳语说:“……的确感染了。”
凤曲彻底懵了。
仿佛五雷轰顶,他再也说不出任何逞强的话来。
“为什么会是……”
穆青娥摇了摇头。
五十弦更是从一开始就黑了脸色,不知在想什么。
凤曲缓缓看向商吹玉,后者尽力对他一笑:“真的没事。”
自从登陆海内,哪怕见到好几次死人,可那终究都不是和他感情深厚的人。
如果是死得轰轰烈烈,一刀毙命,凤曲自忖还能寻仇;可死在一场莫名其妙的诅咒之下,连罪魁祸首是谁都不知道,如果救不了吹玉,还找不到仇家,那他又该如何是好?
凤曲浑身颤抖着,即使理智明白必须送走吹玉,感情却仍然煎熬不已。
尤其是花游笑说过的话犹在耳畔,凤曲死死抓着商吹玉的袖子,无论如何也无法松手。
直到穆青娥叹息着,亲自掰开他的手指:“相信我。”
凤曲喃喃说:“可是……”
她抬起眼睛,无比坚定地说:“相信我会改写宣州的命运,商吹玉不会出一点事。”
青娥会一直跟着吹玉。
吹玉不会成为崖底的冤魂之一。
哪怕说着不信花游笑的一面之词,他却已经深深怀疑起观天楼和宣州府衙。
原来面对重要的抉择之时,人就是会这么多疑不安。
凤曲闭了闭眼:“拜托了。”
等到众人散去,被带走同伴的队伍心急如焚,没有分散的队伍暗自庆幸。
凤曲失魂落魄地跟着人群上楼,华子邈嚎啕大哭,曹瑜一面安慰华子邈,一面担心地打量凤曲。
凤曲回到三楼,曹瑜把他交到秦鹿手上,虽然担忧,但他现在也需要时间思考明雪昭的安危,只得和秦鹿嘱咐几句,便都匆促返回了客房。
秦鹿揉着眉心,看凤曲和五十弦都坐在桌边垂头丧气、魂不守舍,却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
线索都如乱麻,连他一时半刻也无法捋清。
但总不能坐以待毙。
五十弦豁然起身:“我要出去找一个人,晚饭不用等我了。”
秦鹿也摘下蒙眼的白布:“我去一趟府衙。”
凤曲懵懵地抬起脑袋,看着两人一个翻窗,一个下楼,各奔东西。
唯独他被丢在房里,手足无措。
「去观天楼。」
凤曲微怔,眼睛却渐渐变得坚定。
对,去观天楼。
他们这样遮遮掩掩,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与其等一个噩耗,总是要动起来才行。
找观天楼、找小野、找花游笑。
一一找过去,他不相信这么多被诅咒的人里,不能有一个生还的幸运儿。
最坏的情况,胡缨也说过,遇到难题可以去做交易,就算是一根手指、一颗眼珠,倘若真能救下商吹玉的性命,都不是什么不可接受的条件。
“好,我们现在就去。”
第044章 首见败
傍晚的观天楼矗立在一片夕色之中, 肃穆庄重,形如浴血。
凤曲赶至观天楼外,就被左右两名道人以拂尘拦下:“福生无量天尊。不知少侠何事到访?”
比起瑶城那晚, 或许是因为现在尚处白天, 宣州的观天楼看上去并不那么阴森诡谲,但被它高大的倒影笼罩着, 依然有一种呼吸不畅的压迫感。
「准备好了?」
阿珉清冷的询问在颅内响起, 凤曲没有作答,只是轻轻颔首。
“在下有事求见胡缨胡大人,还请二位道长通传。”
道人相视一眼,一阵风过,拂尘上的须毛摇曳如絮。二人之一向凤曲一礼,转身上山通报。
凤曲分神观察, 发现此地和瑶城的观天楼大为不同。
相较而言,宣州观天楼守卫远不如瑶城森严,虽然高高在上,却没有那种将人拒之门外的冷意。换言之,瑶城的观天楼更像是紧闭大门,不愿接待外客, 而宣州就要开放得多。
但还不等凤曲得出结论, 方才上山的道长去而复返。
这一程山路, 他往返几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 神情更是平静自若, 一滴汗也没出, 在山间如履平地, 仿佛缩地成寸、一步千里。
“少侠,这边请。”
二人分拂柳枝, 露出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长梯。
阶上老苔斑驳、怪石嶙峋,却留着鲜明的足印指明前路。
凤曲定了定神,举步上山:“多谢。”-
和大多数人以为的“七星”直辖不同,各地观天楼通常会有两名掌事。
如秦鹿和微茫这样活跃在众人视野里的,往往只是对外的象征,而真正统辖观天楼内部事宜的,是荣守心、胡缨这样的守楼人。
守楼人和“七星”的关系则是因人而异。
既有像秦鹿和荣守心那样相互制衡、同床异梦的,也有胡缨和微茫这样同心合意、心有灵犀的。
凤曲拾级而上,只见观天楼足有三人高的大门向他敞开,胡缨手持扫帚,正安闲自得地扫地。
周围没有其他侍从和道人,她听见凤曲脚步,缓缓转过眼来:“来了。”
接着又含笑低头:“我有很多话想问你,进来吧,倾少侠。”
她似乎一直都在等他。
凤曲沉默地在门外立了片刻,等到胡缨放下扫帚,拍拍掌心。
随后,她解下了一身黑袍,露出内里火红的骑射胡服。胡缨虽然嘴上和秦鹿以平辈相交,但实际年龄应该要比他们年长一轮,看上去约在三十到四十之间,当时对阵,凤曲也感觉出她的刀风相当老练。
不是那种单纯对刀法的熟练,而是对战斗的经验使然,若非不合时宜,胡缨其实当得起一句“前辈”。
凤曲走了进去,握剑的手紧了又紧。
胡缨走回上位落座,跷起散漫的二郎腿。
她一边偏头整理指甲,一边开门见山地问:“你想求我什么事?”
“我的同伴也被诅咒了,我想救他。”
胡缨低眼默了一会儿:“你只为这件事来?”
当然不是。
他还想问花游笑所言是不是事实,他还想问“蛇妖”和“诅咒”的真相如何,他还想问假如一切都是谎言,观天楼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胡缨没有等到凤曲的回答,自顾自叹息一声。
和瑶城观天楼一样,这里九层之高,每一层都分别矗立着三清六御的九皇神像。
凤曲看着这些或面相慈悲、或端庄肃严的神明,忽然悲从中来,心里涌起无数的怒火和委屈。
如果这漫天神佛当真关心人间疾苦,那宣州这些饱受病痛折磨的人们,是被遗忘了,还是被放弃了呢?
如果神佛不救,人就听天由命,坐地等死吗?
凤曲便问:“这些真的是杀死蛇妖就能解决的‘诅咒’吗?”
胡缨的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
她的目光深沉而带着审视的意味,接着落在凤曲那把白布包裹的剑上。
半晌,胡缨再度起身,拿起座边尚未归鞘的长刀:
“既然你问了,那就用两样东西选择其一来做交换。
“第一,是你的一颗眼珠;第二,你来赢我一场,就用你手里的剑。”
这几乎是没有悬念的抉择。
凤曲拔/出了那把剑,眼神寂定,清亮如一泓天星。
他微微抿唇,丹田处涌起浑厚的内力,渐渐充盈四肢。
仿佛无形之中,有另一股力量执起他的双手,擎剑孑立,目光炯炯。
阿珉的话音适时响起:
「退。」-
冷。
如果说凤曲给人的观感是如一缕和煦的春风,那他拔剑之时,周身气息就会化作雨雪,纷纷扬扬、冰冷刺骨。
观天楼内九方灯明,拖长了少年的尾影,那把剑终在胡缨的注视之下露出全貌。
金光濯濯,华丽灿然。
剑面背光时隐约露出的一尾玄影,勾勒成一条精细的四趾蛟龙,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胡缨把刀一掂,审视之后,笑道:“荣守心是你杀的。”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荣守心死后没有回报任何音信,他的旧敌也都云里雾里,不明所以。
身为同僚,胡缨和他虽不亲近,但对那老儿的伎俩也有几分估计,知道荣守心精通蒙蔽人眼心智的阵法之术,又一心尽忠,若是一般人等,即使能杀了他,荣守心也一定会尽全力传出一点消息。
除非——
除非秦鹿亲自清理了痕迹,荣守心自己死前也对杀他之人失去敌意。
那么一看这把剑,胡缨心中便猜了个七七/八八。
但那都是后话,她又不像荣守心那样,真的对所谓“主人”尽心尽力。
似乎是为了表示对晚辈的爱护,胡缨含笑微点下巴,示意阿珉先动。
阿珉也不推辞,执剑掠身而来。
他能感受到胡缨的内力之磅礴,眼力之毒辣,虽说锋芒不如微茫、杀气不如荣守心、诡异更不比花游笑,但胡缨有胡缨的风格,她的身法节奏犹如一篇完美无瑕的骈句,滴水不漏、毫无破绽。
对付这样一位经验丰富的对手,阿珉毫不犹豫,上来便使出了“醉欲眠”。
“醉欲眠”之所以威名远扬,不仅在于它可怖的攻击性,更在于它的轻灵飘渺,使剑之人犹如醉徒,每一剑、每一步都落在常人无法预料的地方。
要熟悉这一套剑招,绝不是上来就学,而是要频繁对敌,先将那些刻板到近乎本能的对抗溶入骨血,再以和本能相抗的决心去扭转自己身体的意愿。
越是经验丰富之人,越能使出“醉欲眠”,也越能看破“醉欲眠”。
虚实掩映间,剑影错乱如一朵盛开的莲花。阿珉定神奔袭,耳边尽是刀剑相争的铿锵激鸣。
就在刀光剑影里,胡缨的笑脸始终如一。
她单手提刀,另一只手负在身后,今日只是切磋,不为杀敌,她知道阿珉也特意压制了力道和杀气。而当失去那份令人腿软的杀气,阿珉的剑招便在眼中越发清晰。
“传统武学中,任何人都会死守命门,你们‘醉欲眠’独辟蹊径,反攻那些不甚受到重视的位置。待到敌人一身无伤大雅,却疼痛难忍的剑伤,你们才考虑一击毙命,或者让他流血至死。”
胡缨一面防着,一面点评:
“归根结底,‘醉欲眠’就不是杀人的剑。你用它杀人,虽然新奇,剑走偏锋容易得手,但也到不了所向披靡、百战不殆。”
“与其说那些人是死于‘醉欲眠’,不如说是死于对‘醉欲眠’的恐惧,以及被你的杀气震慑,一时就失去了判断。想必荣守心就是这样,起初太轻视你,后来太惧怕你,情绪起伏,自己都已溃不成军,自然就被你轻易拿下。”
她的语气就和她的防卫一样游刃有余,阿珉咬牙不语,凤曲却感受到一丝惊悸正爬上两人心头。
胡缨不愧为身经百战的前辈,直到“醉欲眠”来至第十式,她的回应依旧天衣无缝、无懈可乘。
阿珉眼刀一厉,浑身气势陡转。
磅礴的杀气倾轧而下,他一瞬间快了剑招,加急步频。
胡缨却仍是那副笑面,尽管被他震得持刀的手腕都“咯”地一响,也只是笑盈盈说:“还不够。”
不掩杀气的阿珉或许可以打败现在的她,但如果胡缨也拿出同等的态度,胜负生死又是未明。
而胡缨并不打算以命相搏,所以当阿珉挥至第十一式,胡缨的刀光一闪,转腕让身留了一个空隙,阿珉果然追上,一剑逼至喉前。
与此同时,阿珉侧目一看,才发现呈现圆环状的三楼,不知何时钻出了一排密密麻麻的弓箭手。
此刻,一张张弓全数绷紧,箭光冷厉,对准了他。
若是真的生死战场,恐怕不等他一剑下去,早就会万箭穿心。
胡缨抬颌轻笑,并指推开剑锋:“孺子可教,但你输了。”
阿珉胸中激荡,呼哧急喘。
凤曲和他一样愤愤不平,但从头到尾,胡缨也不曾说是单挑。人在江湖,遭人暗算也是常理之中,怪只能怪他们被胡缨带走太多的注意,竟然疏忽了那么明显的埋伏。
但,胡缨没有杀他的意思,这似乎又是万幸。
不仅没有对阿珉下手,胡缨还抬腕挥去了弓箭手,反而道:“我送你三句话,要不要听?”
阿珉咬紧牙关,却不多言,沉默地低下了头。
至少于江湖一道,胡缨的确是他的前辈。
胡缨便竖起一根手指:
“第一,你的杀气太重,如果遇上我这样有些经验的老头老太,一上场就会看出你的杀心——而你渐渐有了名气,他们也不会像荣守心那样轻视你,假如双方都严阵以待,以你现在的水平,还会陷入苦战。”
“第二,你的心态不行,我不否认你的内力、剑法不说登峰造极,但在当今世道的确不俗。不过,世上恶人多的是,不是每个都和我一样爱才惜才,穷尽下三滥手段的人不在少数,到了生死一发的时候,他们可不会计较是不是光明磊落。而你,一旦相持超过一刻钟不能拉开明显差距,就会急于以快取胜,此时,你的防守也会松到令人发指的程度。”
胡缨神情接着一肃:“所以是第三,倾凤曲,你的经验太少了。可能因为且去岛上都是用剑,你根本不能习惯用剑以外的敌人,倘若我今天在楼上设下弓箭手埋伏,倘若我今天用的是鞭或者枪,你连一时半刻的上风都未必能占。”
这还是凤曲头一次听人教训阿珉。
阿珉的剑法绝对是一等一的,还在且去岛时,阿珉就能一招挥退江容,和师父都打得平分秋色。
但胡缨提出的这些理论又新奇得让人心颤,连他都忍不住问:「……她说的是真的吗?」
阿珉的心跳更急了。
须臾,他抱拳低首:“谢前辈提点。”
胡缨的目光再度落回他的剑上,神色莫名,忽然丢开了自己的刀。
她转过身,背负双手,轻声说:“你刚才问我,是不是杀了蛇妖,就能解除那些‘诅咒’。”胡缨一边说着,嗤声一笑,“倘若你打架的时候,脑子也有说话这么灵活就好了。”
这小子分明是担心一个问题就要“交易”一次,所以把自己全部的问题都融进了一个句子里。
这一句,就问了“蛇妖是不是真的蛇妖”、“诅咒是不是真的诅咒”,以及隐含的“要怎么做才能破除这些‘诅咒’”。
——只可惜,小聪明用错了方向,来问她这个真正束手无策的人。
“不过你输了,我就没必要理你了。你要不要换条路呢?”
凤曲重新主导了身体,急问:“换条路是指?”
胡缨扫他一眼,平静道:“就是刚才所说,用你的一颗眼珠来换。”
话音落下,凤曲几乎都感到眼眶一痛。
好在只是幻觉,他的眼睛虽然瞪得很大,但还安然无恙地在他脸上。
若是平日,凤曲一定摇头摆手连连告退,可当他今天也想延续旧习时,听到胡缨再次开口:“你说的同伴是商吹玉吧?要救他,也不是不行。”
凤曲后退的脚步蓦然一顿:“……可以吗?”
胡缨惊奇地看向他:“你还真打算换?”
凤曲抿紧了嘴唇,一时辨不出胡缨的话有几分真假,但还是抬起头,认真地问:“真的能救下他的话,我——”
阿珉寒声制止:「你什么?」
凤曲的话音也跟着一顿,却迟迟没有收回前言,而是再度沉默下去。
胡缨倒是颇有兴致地追问:“你什么?你继续说呀。”
「别回应她,就这样离开。」
凤曲挣扎不已:“但吹玉还……”
「倾凤曲,你真想落个半瞎吗?!」
“你之前不也是这样过来的吗?说不定这就是我们的宿命,我们命中注定就是要缺胳膊少腿,少一个眼睛,总比少一条人命好啊!”
「你荒谬!」
阿珉一声喝止,凤曲便感到脑内传来强烈的被侵入感。
阿珉从前都不会这么激烈地和他争夺主导权,他也从不会那么坚决地和阿珉对峙。
剧烈的头痛仿佛要把整颗脑袋割成两半,凤曲闷哼一声,抱头不语。
胡缨把一切都看在眼里,目光越来越沉。
但在几息之后,少年重新站直身体,神色冷漠,对她只斜一眼,便打衫朝门外走去。
胡缨含笑问:“最后还是放弃交易了?或者说,你相信自己就能救他——可你有那个运吗?”
阿珉在走出门时,背影晃了一晃。
他抬手扶住门框,闭目静神,却没有回头。
直到踏上下山的台阶,胡缨才听到来自阿珉的答复:“我不靠运,也不信命。”
他的脚只走他的道路,他的剑也只听他的道心。
前世走错的每一步,他都要把腿拔回原地,重新走出自己的坦途-
二魂相持,终有一伤。
走出不过一二里,甚至还未走到山脚,阿珉的身体越晃越狠,最难受时,用剑在山石上一拄,刺耳的割划声穿进耳廓,犹如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阿珉顿住不动,忽然从唇角边淌下一行血来。
凤曲的哭鸣压不下去,他疲惫地闭上眼,难得有些狼狈。
「如果吹玉真的死了要怎么办?」
“……”
「就算连青娥也被传染,如果大家全都遭殃了,只剩我们,那还有什么意义呢?」
“……活着就是意义。”
凤曲的哭声却越发响了。
他的童年没有记忆,少年无父无母,阿珉能够铁石心肠只身独行,可对凤曲而言,商吹玉等人都是犹如天赐一般的宝物,是他撞见尸鬼,宁可自己吓得魂飞魄散,也不想让他们受到伤害的存在。
再苦再痛,只是加在他身的话,凤曲一概都能忍受。
唯独不要再夺走他现有的亲友。
阿珉咬紧牙关,斥道:“你能不能坚强一点?你没受过剜眼的痛苦,也不知道失明的感受,你什么都不懂,只知道逞一时意气,那群和你非亲非故、萍水相逢的家伙,到底有什么值得你这么看重?!”
凤曲被他训得一噎,却难以置信地反问:「你是这么想他们的?」
“你的命联系着且去岛的命运,想为陌生人牺牲,我不同意。”
「可是你也说了这是我的命!我要死要活都是我自己的事,你又凭什么对我指手画脚!」
“凭我就是你。”
「你才不是我!你根本不知道我,你从来就不懂我!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只是空口无凭说什么前世今生,我又凭什么要相信你,说不定你只是一个夺舍的野鬼,且去岛根本不会出事,不要再拿那些假话骗我了!!」
阿珉浑身一抖,急火攻心,又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那是凤曲在竭尽全力和他争夺身体,再这样僵持下去,两魂还没争出结果,身体倒是会先垮一步。
但在那口鲜血之后,凤曲也瞬间萎靡下去,暂且不再做声。
阿珉闭眼忍怒,好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瞒你的,比起他们瞒你的,究竟是谁更多?”
「……」
“没有他们,我照样能带你走去朝都。可没有了我,没有这身武功,你以为他们还会在乎你吗?”
「………」
话刚出口,阿珉便察觉到自己的失言。
凤曲不再反抗,他也不欲再说,方才被胡缨算计和被凤曲反驳的怒气正交织着,叫他分不清哪团怒火更盛。值此时候,唯有沉默才是唯一的良方。
偏在此时,一条小蛇从林间钻了出来。
它的蛇尾卷着一片叶,嘶嘶吐着蛇信,游至阿珉的脚边来回打转。
那片叶子飘落到阿珉的脚面,阿珉低头看了一眼,没有看出什么玄机。
倒是凤曲闷闷地开了口:
「……那好像是小野的叶笛。」
“………”阿珉定睛看了好一会儿,也没看出那和寻常叶子有什么差异。
但蛇和叶子的组合,的确会让人联想到那个奇怪的小野。
这样一看,又想起除了队内四人之外,凤曲还在跟花游笑、小野之流纠缠不清,阿珉越看越觉得心烦:“我不懂你,你倒懂他们。”
接着,他便一声冷哼,自觉让出了身体,凤曲还在发愣,便感到身体一轻,阿珉不发一言地怄气去了。
说什么不懂彼此,说不定就是因为太懂了,连吵架都更擅长直戳痛处。
凤曲擦干净脸上的血,弯腰捡起那片叶子,小蛇立刻凑近他的手腕,用蛇尾轻勾手指。
这是引他一起的意思。
凤曲老老实实地跟上小蛇,又听见颅内一声刻薄的冷笑。
阿珉这回是真的大动肝火,大概十天半个月都不会理他。
可凤曲心里也委屈极了,颇不自在地摸摸鼻尖,凤曲也不理会,独自跟上小蛇,往不正山的方向走去-
此刻他们都不知道,身后的观天楼刚刚放飞了一只信鸽。
但在信鸽向北飞去之前,一枚刀片紧随其后。
信鸽应声坠进山林,一道黑影将其捡起,抽出其中信纸,点火烧了个干净。
“‘天权’大人只让烧掉信吗?”影卫询问自己的同伴,“要不要把胡缨……”
同伴看着信纸上残余的字迹,模模糊糊还能看出“蛊人”一词的痕迹。
两个影卫面面相觑,表情都很难看。
“先回报给大人吧。”
第045章 有栖川
空旷冷清的佛殿内, 青灯投落少女纤长的背影。
自窗外向里看去,还能看见青荧的灯光犹如镀铜,勾勒她端肃清秀的侧颜。
一道疾风狂扫而来, 忽地吹开微闭的殿门, 五十弦一脚抵住吱呀呻/吟的老门,眼眉含怒, 仗刀而立:“何子涵,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话音未落,何子涵向佛像叩首三拜,毫不理会她的叫嚷。
待到礼毕,何子涵拍去尘灰,转头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说。”
五十弦暗自磨牙, 冷哼道:“我也有话和你说!”
“我临时做了几个测试程序,已经在我怀疑过的一个角色身上实验过,她的数据果然有了变化。”何子涵像是看不出她的恼怒,兀自点开自己的操作面板,将可视权限分享给五十弦。
于是一幅庞大精细的数据图表登时眼前,五十弦眉心一跳, 从密密麻麻的字里辨认出几处标红加粗的人名, 以及悬浮窗处残留的一行“程序安装中”的进度提示。
面对这种专业性的东西, 五十弦实在抓瞎, 但她至少认字, 一眼认出了标红的人名里囊括有穆青娥、凤曲两个名字。
何子涵道:“我已经在穆青娥的身上实验过了, 她的压力值在测试的瞬间差点突破极值。所以, 我想她的身上一定残留有上一轮测试的部分数据,现在我想尝试删除这些数据, 不过……”
五十弦如听天书一般,神色却逐渐狠厉,夺步上前,一把抓住了何子涵的衣襟:
“你说你在她身上实验过?你对她做了什么?!”
何子涵微微垂眼,目光瞥过五十弦青筋毕露的手。
指节都因为用力过猛而泛起青白,因为五十弦是真实的玩家,她无法通过数据窥探五十弦的情绪状态,但此时面对面,五十弦的愤怒便真切地传进眼里。
何子涵偏了偏头,神色无波,残忍地拆穿了她:“你才是,在关心什么莫名其妙的东西呢?”
五十弦瞪大眼睛,却在刹那间哑火。
“你放心吧,对她而言只是做了一个噩梦。我用第一轮测试里的一些影像数据干扰了她的思维,想看她对那些影像的反应,而她如我所料,表现出过度的抗拒和恐惧。”
何子涵平静地输入着报告,得出结论:“而且我复盘了二轮测试的前情,引导倾凤曲提前登陆瑶城的就是她。除此之外,还有商吹玉和倾凤曲之间的bug……”
五十弦问:“所以商吹玉感染的瘟疫也是你的手笔?”
何子涵手指微顿:“……你怎么知道那是瘟疫?”
她紧跟着恍然大悟:“是穆青娥告诉你的吧,看来她果然残留了一轮测试的记忆数据。”
“我听不懂你的话,既然你也知道商吹玉是至关重要的主角,现在就赶紧让他康复啊!”面对何子涵一口一个“测试”“数据”似的废话,五十弦只觉得连自己的精神都濒临崩溃。
她松开抓着何子涵的双手,试图以理服人:“对你来说只是动动手指就可以的事吧?对这里的土著而言,你就像天道一样,所以你必须保护主角的,不是吗?”
何子涵却蓦然蹙眉,目光飘向窗外默默许久:“天道?……不,这个世界的天道,早就离它而去了。”
但她没有再给五十弦发飙的机会,而是收拾情绪,继续整理数据:
“直白一些解释,就是在穆青娥心目中,上一轮测试像是她的前世,她大概以为自己是什么重生者,正企图改写她的人生。但事实上,上一轮测试的成果非常好,所有角色都按部就班地完成了自己的剧情,那个就是她命中注定的结局。”
五十弦紧咬牙关,脑中也不断闪现着那些零零碎碎有关剧情的片段。
长在“鸦”门,她接触的大多数同门都只是原著里轻描淡写的路人,五十弦非常清楚,他们的义务就是扮演好“反派”和“工具人”的角色,安安分分做好主角的垫脚石,在剧情之外,说不定还能有彩蛋一般惊喜的过程。
但那些在原著里从生到死都被写尽的角色呢?
——他们居然连敲开彩蛋的机会都不配有吗?
“像穆青娥那样的漏网之鱼不在少数,接下来我要把那个测试程序投放到所有重要角色的身上,把隐患排除干净。”何子涵道,“你发邮件说有重要事和我商量,就只是这件事吗?”
五十弦退了半步,手已不自觉地按向腰后刀柄。
【确定装备玄品武器·明月刀(一刻钟)?】
【兑换中……】
“你在做什么呢,玩家大人。”
何子涵的目光缓缓扫了过来,在她的操作面板上,弹出了智能判定系统的关闭提示。
随后她在某处人工选择上一点。
何子涵戴上眼镜,眼镜后的双目仿佛机械一般,闪烁起无机质的冷光。
五十弦的系统同时发出了冰冷的提示音:
【兑换失败!】
但这又像是另一场战事开始的号角,五十弦拔/出的刀,不是明月刀、也不是照雪刀,而是来自世界本身,一把泛着冷光、平平无奇,却毫不犹豫挥向了五十弦的单刀。
她的眼中映出何子涵的脸,而五十弦须臾之间绽出一抹明媚张扬的笑来:
“因为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穿越也好,重生也罢,这类元素会这么流行,不就是为了违抗天命吗?”
“——天不救人,人且自救。天要挡路,我就开路。”五十弦一刀砍向那张巨大的数据表,她观察许久,已经发现何子涵储存数据的载体正是那副眼镜。
她便笑得眼眉弯弯,一刀未成再横一刀:“现在是‘微茫’和‘五十弦’的斗争,如此而已。”
一刀劈下的瞬间,何子涵眼镜的中梁应声而断。
刀锋距离她的眉心只剩一毫,惊色褪去,何子涵的面上一片怒意。
属于何子涵的操作面板旋即消散,方才安装中的某个程序随之中止。
五十弦吹一声战胜似的口哨,眼带挑衅,歪了歪头:
“反正你也查过我的游戏履历,我这个人,本来就很喜欢用作弊器的。”-
带领凤曲上山的小蛇通体碧青,头顶盘踞着一团小小的花纹。
凤曲不敢细看,毕竟它长得就一副剧毒的样子,此刻不急不缓在前引路,显得极具灵性,更加令人生畏。
小蛇带他穿过层层叠叠的密林,涉过一条浅溪,踩着小石登岸后,婉转清脆的笛声随风而来。
凤曲抬头一看,小野坐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上,见到他急忙跳下:“主人!”
凤曲本想撑起笑容,可心中还压着商吹玉的事,想起小野便是传闻中的“蛇妖”,神情又不免沉重了些,只是勉强点头。
上次被花游笑打岔,这次过来,他本来也是想找小野问问诅咒一事。
但凤曲直到现在才突然意识到,如果真是诅咒,他还不知要拿小野如何是好。
小野却看不出他复杂的心情,自顾自兴奋地拉起他的双手:“主人!跟我走!”
一边说着,小野便拽着他往深山走去,凤曲跟了几步,脚下却忽然一停:“小野,等一下,我有事要问你。”
小野懵懵地回头:“嗯?”
“……你知不知道宣州城里的诅咒?”
“诅、咒……?”
“就是,人们都在说,有人在不正山里撞见蛇妖,然后就遭到了蛇妖的诅咒。而且他们所说的蛇妖,能召百蛇,能化人形……大概就是说的小野你。”
小野依然是那副云里雾里的模样:“我?”
不出所料,这孩子对诅咒毫不知情。
凤曲微微松一口气,可更强烈的遗憾涌上心头,这意味着他又失去了一条挽救商吹玉的线索。
但还没等凤曲想好下一步路,小野道:“我不是妖。他们,叫我,‘神子’,不是妖。”
凤曲微微点头,顺着话头笑问:“连你都只是‘神子’,那‘神’该多厉害啊?”
他本只是打趣而已,并没有太在意小野的话。
可小野表情一肃:“不要靠近‘神’。我送主人,远离,祂。主人不要去。”
“等等,小野你慢慢说……”
“主人!”小野却是情绪激动,抓住他的袖子拼命摇头,“别,朝都,不要。姐姐在,‘神’也在,可是、可是,不要去!”
情急中,小野挤出了几句异族话夹在恳求之间,凤曲面色骤变,猛地将小野从他袖子上撕下:
“你——你刚才,是说了扶桑话吗?”
小野整个人都在原地僵住,空落落的双手还保持着和凤曲拉扯的姿势,许久没能恢复。
他的脸上惨白一片,似乎不知该如何作答。
凤曲定了定神,又问:“我师父……且去岛岛主的蛊,你知道那个吗?”
他终于醒悟过来,小野口中的“神”是什么。
那是扶桑王族——对外世称“神族”一脉的有栖川神宫。
被高/祖皇帝尽数驱逐的西南蛊人,也曾逃奔扶桑。而有栖川神宫不顾大虞的警告,竟然收留了那支祸患,此后两代皇帝挥师渡洋,花费数十年才逼扶桑诛杀蛊人后代,向大虞俯首称臣。
倾如故和商瑶曾作为高/祖皇帝的左膀右臂,自然都对蛊人深恶痛绝。
盖因为此,且去岛和凤仪山庄即使流落海上,也对蛊人恨之入骨、唾弃之至。即使大虞接受了扶桑的和谈,至少且去岛内部仍然不曾原谅蛊人和扶桑。
小野虽然迟钝,却也没有错过凤曲眼中的惊色。
凤曲自认不愿牵扯无辜之人,所以当穆青娥提及“暮钟湖案”,他不确定慕家是不是参与了蛊人炼制,因此不会迁怒穆青娥。
但如果是有栖川神宫——
“我没参与。”小野轻声解释,“……但是,是姐姐的,决定。”
凤曲倏然瞪大了眼:“姐姐?你说我师父的蛊,是你姐姐的手笔?!”
小野被他骤然变得疾言厉色的态度一慑,苍白着脸连连后退。
但不知是不擅长说谎,还是不忍欺骗凤曲,小野嘴唇哆嗦许久,见凤曲颤手压着剑柄,仍在向他步步紧逼,小野终于咬牙再道:“因为、因为姐姐,姐姐要主人。他们要找主人。”
“………”
凤曲豁然拔/出剑来,寒声质问:“那宣州的‘诅咒’呢?你说你没有诅咒,那是不是你们下了什么蛊?还有,你说你叫小野,你的全名、你的身份究竟是什么?”
小野双脚一软,险些被地上的枯枝绊倒。
他结结巴巴道:“不是、不是,我不用,我不用的。主人,我带你走,姐姐找不到,我保护你。”
可凤曲的剑蓦然逼近,虽还留有半尺距离,却像是已经一剑劈开小野的头颅一样,他顿时面如死灰,一屁股跌坐下去。
“我叫……有栖川野。”他仅有的一只眼睛涌出大颗眼泪,很快爬满了半张脸,“姐姐派我来,抓主人回去。”
有栖川野一抽鼻子,通体雪白的细蛇从他领口钻出。
他的眼中满是泪水,注视凤曲的目光却渐渐坚定起来:“但是,我要,忤逆‘神’。”
“我明白了。”凤曲道,“你们是为了引我出岛才给我师父下蛊。那么,你们找我又是什么目的,为什么非我不可,你又为什么不按照他们的命令行事呢?”
话音刚落,有栖川野却暴跳而起,颈上白蛇如一条雪练急刺。
殷红的蛇信犹如溅血,凤曲瞳孔微缩,急忙让步避开。
有栖川野不再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犹如中魇一般,任由泪痕斑驳,手却将长笛一抖,亮出那把尖长锋利的剑来。
“我要,送主人,离开。”他说,“绝不让他们,找到你。”
白剑与白蛇齐发,封住左右两条去路,凤曲矮身闪避,纵身跃上树梢。
可不等他缓口气,树荫中俶尔钻出一条面目狰狞的花蛇,凤曲大骇之下只得回归地面,再次左挡右避同有栖川野周旋。
上次有栖川野的剑没有指他,这次,凤曲直面了那把利剑,才越发感受到这股凝练的剑意。
有栖川野对他并无杀气,可手下毫不留情,像是打定主意要将他重创后强行带离。
凤曲很快便落了下风,左支右绌防不胜防,偏偏颅内阿珉尚无动静,他又拉不下脸开口请他出马,只能咬牙强撑,赌有栖川野总不至于一剑将他刺死。
剑光将他青衫乌发都削落几缕,凤曲躲得狼狈不堪,还听见四面八方沙沙的动静和嘶嘶的蛇鸣。
心下一横,凤曲终于握紧了剑柄,横剑挡下一次,咬牙直视有栖川野的脸。
“醉欲眠”,他也是学过的。
且去岛大师兄,可不只是阿珉而已。
他将手腕一沉,剑锋当空一划,撩开白蛇的偷袭便向有栖川野的面门直扑而去。
有栖川野的笛子剑虽然锋利,但相较更短,咫尺之间,当然是凤曲的武器更胜一筹。两剑纠缠不休,星火激溅,都没有丝毫留手。
有栖川野是下了决心,凤曲是见识了他的水平,不敢不倾尽全力。
两人俱是全力以赴,剑网烁烁,锐声不绝。稍有疏忽,都要见血。
近百回合都要消磨过去,周围聚起密密麻麻、虎视眈眈的蛇群。
凤曲余光扫过一眼,只觉心肺俱寒。
他连有栖川野的剑都快无力招架,而有栖川野的厉害之处,远不止剑而已。
这个少年有剑有笛,有蛇有蛊,他空空两手,只靠一把剑苦苦支撑,至多再过数十回合,必然会被有栖川野刺晕过去,之后下场不得而知。
却是绝望之时,凤曲又瞟见了有栖川野剑上褪色的剑穗。
剑穗本身该是青色,根处却连着一段描金,曲曲折折,隐隐约约,是一条细蛇绕竹的绘画。
无论剑穗还是描金,都已经趋近灰白,足看出主人对它们无比珍视,爱不释手。
凤曲无法将一个对他并无杀意的少年置之死地,也无法接受浑浑噩噩被有栖川野自行处置。
心念微动,他的视线便锁在了那条剑穗之上。
下一剑,弃了那条飞掠向他的白蛇,剑尖平递而出,一剑削落了那串剑穗。
——他赌对了。
有栖川野的喉咙里乍然挤出模糊的哀鸣,他的手也跟着一抖,丢开笛剑,急急忙忙抓向那条飘落的剑穗。
就在掌心堪堪接触到剑穗的刹那,凤曲却没料到他的反应会这么激烈,来不及收剑,剑尖当即刮破了有栖川野左臂的衣衫和皮肤,鲜血如注涌了出来。
“小野!”凤曲惊呼一声,也急忙将剑归鞘,却不曾注意到有栖川野捧着剑穗浑身颤抖的异样。
而随着他心境的惊悸,周围蛇群竟也隐隐躁动起来。
凤曲从衣摆处撕下布条:“别看那条剑穗了,快止血啊!”
有栖川野恍若未闻,死死将剑穗贴在胸前,既不理会凤曲,也不理会哗哗流血的剑伤。
凤曲只能强行把他胳膊掰动:“听话,别躲!”
变故就在眨眼之间发生,无数的蛇忽然聚集起来,无论长短大小,视线一同凝在了凤曲身上。
凤曲未觉不对,捡起有栖川野的笛子剑正想奉还,却感到腰间一股巨力拉扯,一条静观许久的蟒蛇卷住他的腰肢,直往深林一扯!
凤曲惊叫一声,却看见有栖川野同样错愕的目光:“主人——”
一道黑影从林间窜出,铃音急抖,和有栖川野缠在一处:“混账,还不赶紧叫蛇停下来!”
有栖川野往腰间一摸,才想起笛子还在凤曲手中,而他伤处涌溅的鲜血正被群蛇贪婪地舔食,那条卷挟凤曲而去的蟒蛇,此刻根本不听他的命令。
更为恐怖的是,不仅是那条巨蟒,包括其余如浪一般卷向二人的斑斓的蛇,也都一同失了控制。
有栖川野一手搡开花游笑,试图去追凤曲,可花游笑穷追不舍地缠了上来:“你还想对凤曲做什么?亏他还求我不能杀你,依我看,就该立刻处死你这畜生,省得宣州和我们继续遭殃!”
有栖川野心急如焚,可笛剑都不在手,蛇群不听号令,他恨极了这个三番两次坏他计划的家伙,眼睛红了一片,有栖川野弯腰将花游笑拉他的胳膊一抓,送到嘴边,狠狠咬了下去。
谁料此刻被花游笑指使过去救人的尸群正和蟒蛇缠斗,不相上下之时,花游笑痛得分神,众尸随之一滞,立即被蛇尾通通扫开。
凤曲只感到胃里翻涌不休,绝望漫上心头。
招尸招蛇招小人,吾命休矣。
花游笑的怒喝声犹在耳畔,却渐渐远去,凤曲自己都觉得好笑。
他来海内快两个月,不是死在考试,不是死在赛场,不是死在某人的算计,居然是死在蟒蛇的肚子里。但愿他练剑多年,一身的肌肉和茧子,不至于坏了蛇兄的牙和肠胃。
阿珉,已经气到连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程度了吗?
那你厉害,我服气你了。
人死之前据说该有一次走马灯,凤曲却只感到好气好笑,再有一点对师父和商吹玉安危的惦记。
好在他要比所有人都先行一步,可以先去泉下等着其他人了。
忽然之间,凤曲却感到蛇尾一松,将他拖进一个深长巨大的洞穴。
不等凤曲反应过来,便在黑暗之中撞见无数双阴森森的瞳孔。或圆或竖,它们都直勾勾注视着他,紧跟着便向他的身体漫爬而来,无论是身下耸动的蛇潮,还是身上犹如轻抚的爬行,都让凤曲浑身发麻,呼吸随之一窒。
蛇尾彻底松开,洞穴却向下蜿蜒。
凤曲身体一轻,只感到冷风呼啸,他穿过了所有觊觎的蛇群,笔直地向下堕去-
佛殿当中,五十弦已是热汗淋漓,浑身都挂了彩。
和她相持的微茫虽然好上不少,但一不能杀死五十弦,二无法摆脱五十弦,被她缠得死紧,也不能拔斧,空手和五十弦招架半天,也有几分力竭。
远方的不正山上忽然群鸟惊飞,微茫眼神微暗,一手别开五十弦再次攻来的刀,挪到窗边推窗一看。
那副残缺的眼镜早就被她收进怀中,此刻见势不对,微茫沉声叫停:“别动。”
五十弦才不理她,又是一刀挥来。
微茫——何子涵只得将单片眼镜勉强挂上鼻梁,怒气冲冲对她一瞪:“不正山出事了!我现在没工夫和你打闹!”
她的主控系统被五十弦挑断,不仅中止了测试程序的投放,还不知有没有引起别的祸端。
五十弦这才收刀,眯起眼睛凑过来一齐张望:“哟,是吗?出什么事了?”
何子涵忍了又忍,开口道:“都说这是游戏,现在只是剧情测试阶段,但在每个地图边缘都有提前准备传送点。”
“噢噢,切地图的那种?怎么了?”
“但传送机制还很粗糙,我没打算在这次测试里启用。”
“那又如何?”
“……”何子涵说,“你弄坏了我的眼镜,传送点被默认开启,刚才有人触发了。”
五十弦:“……”
五十弦:“很粗糙,会有什么后果呢?”
何子涵道:“……所以说没测试过。”-
阿珉的声音终于传来,带着极度的疲惫:
「刚才有一股奇怪的意识在巡视我们,所以我没有开口。现在怎么回事?」
坠落中,凤曲安详地回答:“没什么事,就是快升天了。”
「……」
「………」
阿珉:「我服你了。」
第046章 长相梦
预料之中的剧痛没有传来, 凤曲想象里四分五裂的惨死也没有发生。
他和阿珉在漫长到连吵架都失去耐心的坠落里,共同察觉到处境的异样。蛇和黑暗在不知不觉中都远去了,取而代之的, 是闭上眼也能感觉到的温融的暖意。
渐渐地, 连失重感也不知何时消失,凤曲紧闭双眼, 却感受到如日光一般奇异的温暖, 笼罩了他的全身,好像躺在一块被晒暖的青石地上,耳边还缓缓传来嘈杂的人声。
“阿珉,原来阴曹地府也有春天啊。”
「……」
阿珉还没有答复,倒是喧闹的对话声渐渐近了:“这年轻人干嘛躺地上?是昏了还是睡着了?”
另一人道:“哎哟,看这身上脏得……不会是叫花子吧?”
“长得倒是很俊。”
“说不定是勾搭哪家小姐, 被护院打出来,躺地上耍泼赖呢。”
凤曲:“……”
凤曲:“阿珉,他们不会在说我吧?”
阿珉答:「你睁眼。」
凤曲心下委屈,又自觉理亏,而且着实好奇这“阴曹地府”是个什么模样,于是做了一番心理准备, 终于深吸一口气, 试探着眯开一只眼。
这一眯, 就正对上一张正从高往低打量他的脸庞, 那是一位留着长长胡须的老者。
见他睁眼, 老者吓得后退几步:“活的?!”
凤曲也吓得睁了一双眼:“活的?!”
阿珉多半是嫌他太过丢人, 沉默着不予理会。
凤曲才注意到, 除了老者,周围还有十来个人都面带惊奇地看他。
他们带着些口音, 但已很接近官话,发现凤曲转醒,便都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起来。
其中一个面善的妇人上前半步,主动招呼:“看打扮,是来明城游历的少侠么?你是哪门哪派,怎么孤单一人躺街上呢?”
凤曲臊得面红耳赤,忙不迭从地上爬起:“不好意思,请问这里是……”
他左右张望,却没看到什么熟悉的标志性建筑。
还是先前被他吓得不轻的老者摸着胡须道:“蠢小子,连自己身处何地都不知道,这里是明城。”
“明、明城?”凤曲大惊,“我没死吗?这里不是地府吗?”
老者重重一哼,胡须直抖:“看来你是昨晚宿醉,还没睡醒呐!”
人们善意地笑成一片,妇人掩面笑说:“这儿是明城令和县,你从哪里来呀?”
凤曲懵懵地想了一阵:“我从不正山过来?”
“不正山?那一块儿在宣州和明城之间,你是去那儿游猎的吗?”
“我去……抓蛇妖?”
一群人嗡嗡议论一会儿,那妇人果然热心,把他拉到路边:“蛇妖?宣州什么时候闹蛇妖了?你是不是被什么说书先生糊弄了?”
老者道:“就是个没睡醒的伢子,你理他作甚!”
凤曲连忙解释:“是‘摇光’大人叫我们去的,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到明城来,按理说他们是不放行的。”
然而下一刻,更加让他无法理解的事出现了。
当“摇光”二字出口,人们的表情变得更为茫然。
老者捋着胡须,上下扫视着他:“编谎都编不圆,宣州‘摇光’已经空悬五年之久,是谁冒充‘摇光’哄你骗你?连这都不清楚,难道你是第一次下山的小屁孩吗?”
凤曲骇然一惊——空悬五年,“摇光”就是“摇光”,整个大虞都知道宣州“摇光”的威名,怎么可能在明城还有人不知道“摇光”?
阿珉出言点拨:「问问年号。」
凤曲忙问:“那个,请问如今的年号是……?”
路人面面相觑,妇人好心道:“正是明德年间,三十一年。”
明德三十一年?!
饶是凤曲这样不问世事的海外人也知道,这是先帝在位的年号,距离新帝登基还有足足九年。
难怪他们不知道“摇光”,现任“摇光”是在新帝登基祭祖之后才上位。
此时的他,本该也才六岁而已。
但凤曲低眼看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双脚,都和此前无异。
若非所有人都一本正经,毫无戏色,凤曲都怀疑自己是被人捉弄。
“怎么会是明德年呢……”凤曲喃喃说着,正举头不知去处,却听见街尾传来一阵混乱的脚步,有人高声喊着“走水了”,立即引开了所有围观凤曲的路人。
人们都向街尾的方向看去,只见浓烈的黑烟冲天而起,几乎弥布了一角天空。
凤曲心下一震,身边妇人锁起双眉,忧心忡忡:“这么严重,还能留下活口吗?”
“哎呀,坏了啊,好多人都住西坊,这一出事可怎么办呐!”
凤曲想也不想,拔腿就朝那个方向奔去。
且不论此地是迷阵还是噩梦,总不能见死不救。
阿珉静静地没有阻拦,凤曲知道,他也默许了自己的决定-
一路赶过去,途中免不得和逃奔出来的居民偶遇。
有人拉他一把,劝他抓紧逃跑,也有人咬着牙兜头一盆冷水,比凤曲还先一步扎进火里。
凤曲脚下生风,跑得比常人快上数倍,越跑越轻,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真是光溜溜一条人,除了衣物,连剑也不在身上。
不过现在没时间考虑那些了,凤曲看着那一烧便连上一排房屋的火势,四周哭嚎不绝、惊呼不断,拥挤的人群里高声呼喊亲人友朋的也不在少数。
县衙的火政官倒是到场了,可惜西坊素日都是穷人拥堵的角落,从其他城池混入的黑户更是不计其数。
此时一座小小瘪瘪的宅子里,登记在册的是一家六口,可从里救人,竟如掏蚁窝似的,一股脑涌出十几个伤患,个个还都叫嚷着“里边还有”。
火政官一个脑袋两个大,看着烧了一排的大火,浓烟挡住了视线,所有人都在往外跑。
在他喘着气命令部下抓紧救火的时候,余光一扫,竟瞥见一个玄青的小影逆着人潮往火海里冲。火政官看得愣了,叫来副官:“我们有人轮值还来救火?”
副官挥开烟,巴巴地看:“不、不知道啊……”
就他们愣神的功夫,那个青衣人已经钻进其中一座宅里,从场外随便捞的一条湿布瞬间就被蒸干。
凤曲掩住口鼻,在完全不可见的烟雾中摸墙前进,很快就摸到墙角一个呻/吟着的老人。
他把人往背上一扛,连纵带攀,双掌被滚烫的墙壁烫出泡来,但却比任何人都快地送出一条人命。
接着凤曲如法炮制,一溜儿捡出了三四个居民。
火政官可算看清了他,大叫道:“你不是衙卒啊!”
凤曲本想装聋,但几个衙卒领命上前把他一拽,火政官急得跳脚:“你、你,你好大的胆子,烧死你可没后悔药吃!出去出去,快些出去——”
话音未落,身后副官蓦然惨叫一声:“大人,有个小孩跑进去了!”
就在衙卒都盯着凤曲的时候,一个身着灰衣的小孩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一溜烟儿便冲了进去。
刚被救出人群里有人急呼:“是小柳家的孩子!”
火政官一拍脑门,本就满头大汗,这会儿一急,他热得只差没把乌纱帽一齐摘了。
副官还在边上追问:“大人,怎么办呐大人?”
“问问问,有功夫问不知道救人吗!小孩你还不救?!救人呐!!”
几个负责维护秩序的衙卒也被分进火场,凤曲瞄了一眼,正想开口,火政官便看出他在做什么算计。
可现在实在是人手急缺,更不提那个小孩不过四五岁的光景,瘦弱不堪,如果不抓紧捞出人来,只怕他一进火海就能窒息而死。
“大人……”
“拿着!”火政官把一只溅筒强塞过来,嘴上道,“你……是其他部门派过来帮忙的吧?替我谢谢你们上峰,快去快去!”
凤曲接住那只满当当的溅筒,当即应声,便把口鼻一掩,冲了回去-
那个柳家的孩子看着瘦小,跑进的却是火势最盛的一家。
凤曲眼睛剧痛,根本看不清内里的布置,只觉得四周全都火烧火燎,不管擦到哪里都是一片炙热。
他只得闭上眼睛,全靠听力摸索。
可听到最多的都是熊熊的燃烧、轰轰的倾塌,还有挥之不去的哭叫,却没有一丝来自小孩。
比起其他人,凤曲胜在轻功,但极缺经验。
他捣鼓好一阵溅筒,也不见水流出来,只得一头闷地往里直冲。
一直绕了好几个弯,撞了好几次壁,凤曲都感到喉咙阵阵发苦,干得惊人,连他都已濒临极限。
却是柳暗花明,一拐撞上了一处紧闭的房门。
房内木梁坍塌,这门看着薄弱,却出奇地坚固。
凤曲福至心灵,一脚踹碎了木门,门锁坠下,露出房间里一道消瘦娇小的人影。
他被一根房梁压在下边,黑乎乎的小手正伸向另一处废墟。
这里火势不比外边,可木梁均倒,稍有不慎,就会被活活压死——而以一个小孩子的力量,光是跑到这里就已筋疲力尽,更不提挣脱压制、逃出生天。
凤曲咬牙奔了进去,他倒是能推开那根木头,可是那根木头恰好支撑着另一处房梁,而凤曲唯一能够落脚的地方,就是另一根房梁倒塌后坠落的方向。
「先等等……」
阿珉话未说完,凤曲已经不假思索动手搬动压着小孩的木头。
小孩早在看见他时,沙哑的呻/吟便断断续续,他似乎已经没了意识,只是求救的本能让他合不上眼。
凤曲用余光瞥着环境,事实上,以他的轻功,当然不至于以命换命——但要说全身而退,凤曲也知道,即将力竭的自己多半不能做到。
但受一点伤换一条人命,就已经是血赚了。
凤曲一举将木头推开,伸臂把小孩锢进怀里,松动的房梁果然急坠而下,凤曲闪步过去,只剩左肩滞后,适时地卸力一倾。
身后彻底坍塌,激起弥眼的尘烟,连大火都被压得弱了几分。
凤曲背上小孩,溅筒终于滋出一股水来。
……
一路逃出火宅,还未踏出门去,却见外围聚起黑压压的一片人影。
那行人驱散了所有围观的居民,压着火政官,问:“柳家的孩子救出来了吗?”
凤曲正想答应,却品出一丝不对。
他们的态度并不客气,对火政官还是一副居高临下的模样,比起关心孩子的安危,更像是急于知道人的去处。
火政官急得哆嗦,连连摇头:“有人去救了,可是、可是都没音信……”
副官点头哈腰地帮腔:“我们不知道那是凤仪山庄要的人,这就再派人去、再派人去。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去找人!”
一群疲惫不堪的衙卒咬着牙装满溅筒,齐声说:“是!”
而凤曲带着小孩往墙角一缩,不知是浓烟掩护,还是衙卒们已经累到没精力分辨。
总之,衙卒匆匆经过了他们,没有任何人多心。
凤曲缓缓低眼,看向怀里昏迷的小孩。
他终于反应过来。
凤仪山庄,姓柳的孩子。
明德三十一年,商吹玉——亦或者说柳吹玉,似乎正好就是五岁-
凤曲身无分文,又不敢住进客栈引人注目。
几经犹豫,他只能先带着柳吹玉溜之大吉,借郊外河水擦干净身上,便去城边的花子堆里缩头缩脑。
幸亏花子里不乏他和柳吹玉这样蓬头垢面的人,大伙虽然认出他面生,但也隐约猜到是哪家落魄,多看两眼,就不追问了。甚至还有一两个好心的花子掰来两口馍馍,凤曲千恩万谢,对方道:“别饿着小孩。”
馍馍就都进了柳吹玉的肚子。
入夜,柳吹玉人是醒了,背上的烧伤却很吓人。
整个人开始发烧,意识不清,一迭声地喊娘。花子们的表情有些不对,凤曲只得解释二人本是兄弟,家道中落娘亲病逝,前来明城投奔亲戚。
就有花子给他指路:“东坊有家药铺,你去求一下,老主人心善,说不定能帮到你们。”
凤曲又是感激不已,连夜带人去了。
敲开门,竟然刚好是白天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位老者。
不消凤曲开口,老者冷着脸说:“还不赶紧进来!”
之后又折腾了两天一夜,柳吹玉终于清醒。
二人在药铺里借宿,凤曲从穆青娥那儿学到一点煎药的要领,白天就帮老者煎药,甚至换来了一点盘缠。
“吹玉,你看,我挣到钱了!”
凤曲喜不自禁地给他展示,那一串的铜板,看着就赏心悦目。
此情此景有些眼熟,凤曲又想起自己还在瑶城时,也曾和商吹玉卖弄自己的“三两银子”。
不过当时的商吹玉确实有资格视金钱如粪土,可不像现在落难的柳吹玉,凤曲洋洋自得,就等他和先前一样两眼放光地赞美老师。
谁料柳吹玉自从清醒,便眼也不抬地缩在床上。
叫吃饭就吃饭,叫睡觉就睡觉,唯独不和凤曲多说一句,包括凤曲挣到钱的喜悦,柳吹玉也半点不给捧场。
凤曲有些蔫了:“吹玉,你有什么想要的呢?我挣了钱去给你买,好不好?”
柳吹玉还是不做声。
“或者你是不是在生我的气,怄我救你太晚,害你背上还留了伤?”
“……”
“对不起,我是第一次救火,也不认识你家的路。我一定求大爷给你最好的药,咱们能不留疤,就不留疤。”
其实凤曲隐隐也能猜到,不留疤是不可能的。
假如救出柳吹玉的是凤仪山庄的人,他们说不定真能立刻救治,让他长出最好的皮肤。
可现在救出柳吹玉的是他,就和十一年后的商吹玉一样,那片焦痕已经无药可治了。
柳吹玉把头埋在膝盖里,时隔两天,总算闷闷地开了口:“……你是谁?”
凤曲举着药僵在原地,嘴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我是……有人找给你的老师。”
柳吹玉静了片刻,似乎不肯相信,半晌抬起头来:“老师?”
凤曲也不知该如何介绍自己,若说是路人,他又太早喊出了“吹玉”的名字;若说是远亲,可他根本不知道柳吹玉有些什么亲戚。
于是只能自暴自弃地一点头:“嗯,我是你的老师。有我在,不会有人再伤到你了。”-
凤曲还不是很能接受柳吹玉就是商吹玉这个事实。
就像柳吹玉也不是很接受他这个“老师”。
仿佛攻守逆转,曾经对他百依百顺、予取予求的商吹玉,现在连个眼神都不给他,对店主和帮佣都能挤出感谢的笑容,偏偏对他这个救命恩人冷脸以对。
凤曲彻底懵了。
他只得安慰自己,这是他欠商吹玉的债。
除了柳吹玉的伤,凤曲的左肩也伤得不轻。先前忙着照顾柳吹玉,疏忽了自己,不久前才被店主发现,凶巴巴训他半天,又亲自给他敷药。
一老一少一个怒斥一个赔笑,正招呼着,却听见房门悄悄地开了。
一丝缝外,露出半张几无表情的脸。
他看到凤曲左肩上狰狞的淤血,神色微变,旋即门外又传来帮佣的招呼:“小柳,你不是在找凤曲吗?找到没有?”
门“啪”地关上了,柳吹玉一言未发,只留凤曲眨巴着眼睛,和店主两两相视。
店主大爷吹一下胡子:“他还真是粘你。”
凤曲苦笑:“他都不稀得理我,嫌我烦都来不及吧。”
大爷道:“嫌你?”他冷冷一笑,“我不信你连这个都不懂。”
凤曲当然懂。
他心里可美坏了。
上完药,他回到和柳吹玉一起休息的房间。
柳吹玉缩在被窝里,只留一个背影对他,仿佛熟睡。
两人身上都是一股浓烈的药味,纠缠在一起,莫名让凤曲有些想笑。
他也不逗吹玉,自觉钻进了地铺的被窝。
原以为柳吹玉会巴不得忘掉今天的事,凤曲刚合上眼,却听见柳吹玉闷闷的话音:“是娘找了你吗?”
凤曲一怔,暂不做声。
柳吹玉问:“娘之前把琴当了,说我到了读书的年纪,要找个先生教我识字。她说的就是你吗?”
凤曲闭上眼睛,沉沉地呼一口气。
他当然不知道柳吹玉说的先生是谁,但听上去,柳吹玉的娘毫无疑问对这个孩子极其疼爱。
早前就有听说,柳吹玉的娘是瑶城一带小有名气的艺伎。可是母子二人竟然流落明城,住在偏远的西坊不说,只为教柳吹玉读书认字,都能让她舍了心爱的琴去换银两。
可见这对母子的生活相当拮据,恐怕已经到了举步维艰的程度。
“……明明放我在那儿死了,你就不用教了。”
凤曲道:“说什么胡话,掌嘴。”
柳吹玉一顿,又气又笑:“我没有钱支付你后续的薪水,你还要当我的老师?”
“嗯。”凤曲说,“现在我要教你的第一堂课,是睡觉。”
“——睡醒之后,一切忧愁都会离你远去,我保证。”-
次日,柳吹玉转醒后,照常缩去楼梯拐角处向下张望。
往日凤曲就会在一楼大堂帮忙抓药,偶尔去二楼煎药,总之就是两地辗转,他也习惯了躲在边上偷看。
但他在往来的人群里看见了店主,看见了帮佣,寻寻觅觅都找不见凤曲的衣影。
柳吹玉心中一紧,不自觉向下走了几步。
却看见一行人走进店里,执一张画像询问店主:“有没有见过画像上的小孩?”
店主正在抓药,缓声说:“你们挡到光了。”
“……问你有没有见过画像上这个小孩?这是凤仪山庄在找的人,你要是知道下落,赏银五十两!”
店主这才瞄了一眼。
柳吹玉心脏一揪,慌乱地向上跑去,木楼梯上叮叮咚咚一阵响,那行人问:“楼上什么动静?”
店主道:“养了猫。”接着说,“你们吓到客人了,走吧。”
那伙人并不相信,其中一人走近楼梯,狐疑地往上看。
柳吹玉捂住嘴,看见铜镜上自己吓得褪去所有血色的脸,他只觉绝望极了。
被人找到这里,一定是凤曲贪图五十两赏银卖了他的线索。
凤曲丢下他了,凤曲出卖他了,那个老师、那个先生,欺骗了他……丢下他一个人跑了!
楼下很快传来推挤的声音。
帮佣说:“你们做什么,二楼闲人免进!”
那伙人却道:“我们只是上楼看看,不动你们东西。”
“说了不给进,不许上楼了!”
“你们藏着什么宝贝不给看呢?是不是瞒着什么事——”
柳吹玉心如死灰,连滚带爬地扒上窗户,向下一看,高得让人目眩。
他已无处可逃了。
这个半路掳走了他,又纵火烧死他娘的所谓家族,究竟要把他带回去做什么呢?
就在柳吹玉心中悲鸣的时候,却听见楼下传来更加激烈的动静。
那群气势汹汹的不速之客迟迟不曾上楼,柳吹玉不认为瘦小的帮佣和年迈的店主能拦住他们,反是此时从下传来的一声嘲笑:
“诶——好响的一个响头,我替大爷受了你们的赔礼,现在各位可以走啦!”
柳吹玉浑身一僵,又跑过去缩在楼梯的缝隙里看。
凤曲换了一身洗得发白的常衣,可依然不掩江湖侠客落拓不羁的气质。那副眼眉不多不少,弯作嘲讽的形状,他一出现,四五个壮汉就倒了一片。
最早和帮佣斗嘴的瘦脸男人也被凤曲一手擒住,往地上一丢,脑袋砰地一声,狼狈之至。
瘦脸男人跳起来正想叫骂,又听见店外有人高呼:“官爷来了!”
凤仪山庄再有本领,也不好在瑶城之外堂而皇之地和官府叫板。
几人相视一眼,咬牙切齿地落下警告:“走着瞧!”
接着便匆匆离开药铺,钻进人群里不见了。
凤曲目送他们消失,又从药柜上抱起他刚带回来的一条长长的器物。
刚仰起头,就看见柳吹玉爬在楼梯口呆呆地看他。
“你……”
凤曲一笑:“你睡醒啦。”
他拆开包裹器物的白布,帮佣帮忙扶了一手,送近过来,展出它的全貌。
“我把你娘的宴行琴赎回来了!”凤曲道,“快来看看,音色有没有损伤?”
第047章 长相忆
赎回宴行琴, 花光了凤曲身上仅有的盘缠。
但和柳吹玉对上眼神的瞬间,他看见那双小心翼翼的眼睛,像一只淋过雨后受惊的小狗。湿漉漉的一片, 直勾勾望着凤曲和琴, 惊色与喜色交织,分不清哪个更胜一筹。
他软着双腿一步踏空, 从楼梯上跌跌撞撞, 却跌进凤曲敞开的怀抱。
凤曲道:“小心些呀。”
柳吹玉的脸埋在他的袖子上,凤曲很快就感到一片湿润的滚烫。
他弯下眉眼,在柳吹玉的发顶揉了一把。
一声低如蚊讷的“谢谢”和着眼泪,从这个皱巴巴的拥抱里挤了出来。
——嗯,值了-
但他们面临的问题还不只是没钱,今日一闹, 显然引起了凤仪山庄的注意。
店主虽然有心想多留他们几天,但凤曲深思熟虑之后,决定主动向大爷告辞。
他倒是不担心大爷出卖他们,可大爷在明城毕竟有家有店,不比他和柳吹玉无牵无挂。
道别时,大爷沉默许久, 一旁的帮佣递来一只鼓鼓的钱袋。
凤曲连忙推拒:“这个我不能收!”
帮佣还没说话, 大爷一竹杖敲他脚踝上, 胡须一抖:“干你什么事, 是给小柳那孩子的!”
凤曲的婉拒都被堵上, 但考虑到两人一路的吃喝用度, 犹豫片刻, 凤曲还是接受了大爷的雪中送炭。
柳吹玉已经收拾好两人寥寥的行李——几件单衣、一把琴和两三个果腹的馒头。
他一个人抱不动琴,就先抱着其他小件的行李, 蹑手蹑脚跟过来,贴着门缝偷看。正撞上凤曲从大爷手上接钱,恰好发现了他,凤曲招一招手:“吹玉,过来。”
柳吹玉乖乖进去了。
凤曲拉他一起,对着大爷砰地跪下。不等大爷再抽竹杖,凤曲先朝地上磕了一下:“这一个月来我给二位添麻烦了,药钱都还没还干净,又惹了凤仪山庄的人来,真是对不住。”
柳吹玉有样学样,也重重地一磕。
帮佣急忙把两人都扶起来:“这是做什么呀!相处这么久,大家不是都门儿清了吗?你俩是什么人,我们都清楚得很!”
“不管怎样,凤仪山庄说不定还会再找上门。两位不用费心帮我们拖延,如实指路就是。”凤曲握着柳吹玉的手,他当了一个月的“兄长”,倒像找回一些昔日在且去岛上当大师兄的感觉。
有关吹玉的身世经历,没有其他人做商量,凤曲一个人也思量许多。如今说起话来,都显得张弛有度,整个人气质沉稳下去,像一把宝剑入鞘,锐意尽敛,却更加让人安心。
大爷道:“看来你很有把握。”
凤曲微微点首:“我能把他捞出来,自然就能保他平安。不过……”
凤曲话音一顿,帮佣心领神会,低头问柳吹玉:“小柳,你是不是一个人带不动琴?我来帮你。”
柳吹玉用眼神询问凤曲,得了凤曲的同意,他才对帮佣点头:“谢谢。”
两人便出了厢房,往另一个房间收拾古筝而去。
凤曲接上前话:“不过,我不确定这样做是对是错。您认为他和我一起,能不能比住进凤仪山庄更好呢?”
大爷撑开眼皮,皱纹纵横的脸上常年不见笑,这会儿恨铁不成钢似的,抄起竹杖又往凤曲的脚踝一敲。
凤曲疼得龇牙咧嘴,连连赔笑,才听大爷道:“凤仪山庄是有名的皇商,远到盐铁、近说织造,他家攀上的是瑶城侯的关系,能得凤仪山庄的荫庇,富贵不愁都是谦虚的说法。”
凤曲跟着点头,面带憾色:“那我果然还是该把他送回山庄?”
大爷两眼圆瞪,又是一杖过来:
“蠢!动动你的脑子,凤仪山庄这么厉害,他又凭什么给外人分一杯羹呢?要不是有什么算计,何必千里迢迢追一个小孩?往坏处说,小柳家烧得最狠,现在让他落为孤儿,无依无靠,可这都一个月了,县衙还说不出起火的原因呢。”
凤曲一怔,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立即周身发寒:“您是说……”
他和柳吹玉都没有特意提起过吹玉的身世。
但凤仪山庄大张旗鼓地搜人,在找一个曾经在火灾现场露脸的小孩,这是令和县人尽皆知的消息。
今天大爷又亲眼见了画像,吹玉母亲曾是艺伎的事也非秘密,老人心里有了猜测也是理所应当。
大爷看他听懂大半,也就说到这里,摇摇头道:“你且去吧。你小子虽然笨了点,但功夫不错,估计吃不了大亏。小柳心思细腻、脑筋灵活,你们一道上路,也好有个照应。”
凤曲再次向他深深地一礼。
这份恩情他是没齿难忘,这家药铺、一个店主、一个帮佣,以及一节竹杖,凤曲都记在心里,嘴上不言,但也暗自发誓要报答他们。
终于,帮佣也和柳吹玉收拾好全部包袱,来叫凤曲搬琴。
凤曲把琴往肩上一扛,挑了黄昏入夜,人迹渐少的时候,一手护着柳吹玉,二人便从后门溜出,混在出城的人群中,一径往大爷所指的邻县赶去-
有关未来,凤曲其实还没来得及谋划。
他心里惦记着宣州城和商吹玉的诅咒、不正山的蛇患、且去岛的师父,以及敌友未明的有栖川野。这些事都沉甸甸地压在心头,而柳吹玉尚是稚童,也对未来一无所知,他不可能把压力倾倒给一个孩子。
两人蹑进邻县,已近深夜。街上鲜红的酒幡猎猎鼓动,像一张血盆大口。
凤曲知道,这一口是冲他那点可怜的银子去的。
但再苦不能苦孩子,凤曲心一狠,决定去要一间厢房。
小二殷勤地招待二人,见他们风尘仆仆,但长相都极其出众,不禁多嘴问道:“两位是兄弟么?从哪儿来的?可辛苦了吧?”
凤曲照旧是且去岛的口音,说起话来,谁也听不出来历。
他咳嗽两声:“瑶城来的,要去朝都投亲。”
“啊呀,那这路还远呢,是得好好休息。”
凤曲不多说了,暗自计算吃喝住宿的开销。
大爷给的一笔钱刚够他们撑过四五天,也足够凤曲抓紧寻点短期的差事凑够路费。他们的目的地不是朝都,但也不是这里,至少要再往北边走些,摆脱凤仪山庄的势力。
小二又问:“客官,要不要喝点小酒?”
凤曲回过神来,正想拒绝了,却见柳吹玉眼也不眨地看他。
凤曲笑问:“你这是什么眼神?难道你想喝酒?”
柳吹玉摇摇脑袋:“是好奇你喝不喝。”
“我喝,但不常喝。喝与不喝都一回事。”
“酒是什么滋味?娘也爱喝。”
凤曲哑了片刻,他也说不出酒是什么滋味。
但估计柳吹玉的娘爱喝酒,说不定还有些撑不住现实的压抑。一个未婚生子的姑娘,别说曾是艺伎,就算本是清白人家,带着孩子也会遭尽白眼、潦倒难堪。
可即便如此,他娘还是咬牙撑了过来,若非那场大火,这对母子应该不会骨肉分离。
凤曲道:“那就来一壶吧。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哎哟,您来得正巧,咱们刚来了一批上好的桑落酒。您从瑶城过来,不知道有没有听过这北边的酒?要不要来一点,尝尝鲜?”
凤曲谨慎地问:“多少钱?”
小二笑说:“知道您路途遥远,手头多半紧着。不收多的,一壶三两,十文钱。”
凤曲登时有些肉痛,接着问:“你们店里招不招帮工呢?”
小二失笑:“您真会开玩笑。”
但看凤曲一脸真诚,好像真的捉襟见肘,小二顿了片刻,又说:“看您像是高门大户、书香门第的公子,不知会不会书画一类的?过两条街有家铺子刚有个书生赶考去了,现在四处搜罗画师,喊价不低,您要是有兴趣,可以明早过去看看?”
凤曲感动极了,当即豪气干云,拍了十文钱在桌上。
柳吹玉把他翻书似的变脸收进眼底,虽然还板着脸,眼睛深处却泛起些许笑意。
小二领了钱去,很快端来几碟小菜和米饭。
柳吹玉刚拿上筷子,凤曲已经食指大动,狼吞虎咽起来。他多看两眼,看凤曲双颊鼓鼓囊囊,眼睛亮得出奇,自己吃得飞快,还不忘给他碗里夹菜:“这个好吃,快吃快吃!”
柳吹玉一不留神,饭碗里就堆起小山似的菜,几乎要把凤曲的脸都挡住。
小二这时才送上酒来:“客官,您要的桑落酒。”
凤曲一迭声地感谢,刚倒满酒,柳吹玉幽幽开口说:“我也要喝。”
凤曲:“?”
两人对视一阵,凤曲正疑心是自己听错了,又听到柳吹玉重复一遍:“我也要喝。”
“……”
给这么小的孩子喝酒实在不好,但这种缺德事倾五岳也没少干,凤曲看他的师弟师妹们还是活得很好,个个都比他聪明机灵。
凤曲本意是想摆出老师的架子,直言批评一顿,当然也不可能给柳吹玉酒喝。
可那张小脸一板,他突然又幻视了十一年后的商吹玉。
商吹玉从来不会短他的酒喝。
他要吃要喝要睡要打架,商吹玉都是二话不说极为顺从,难道时势不同,他竟然就要苛待年幼的吹玉吗?!
如此为师不尊、如此欺负幼弱,怎么对得起今后对他倾囊相助、毫无保留的吹玉呢!
凤曲说服了自己,也无视了柳吹玉年仅五岁的事实。
他把还未动过的酒杯一把推了过去,目光坚定正直,炯炯有神:“喝!”
柳吹玉:“……”
他有种喝完就要被老师拉去拜把子的错觉。
但言已至此,柳吹玉也不会推三阻四。一旁小二看着这对“兄弟”瞪圆了眼睛,但来不及制止,柳吹玉已经捧起小小的酒杯,学着娘亲喝酒时的模样,一仰头,一杯桑落酒尽数入肚。
他放下杯子,咂咂嘴:“喝了。”
凤曲问:“怎么样?”
柳吹玉回忆一阵,把酒杯递还过来,却不知如何评价:“嗯……”
凤曲噗地笑了,一把按在他的头顶揉搓一阵。
他的笑脸总是让人如沐春风,只是看着,都能感受到那种异样的真诚和热情。这是柳吹玉随母辗转,颠沛流离几年来都不曾见过的人。
既不像娘亲那样,笑里总带着无奈和苦涩,甚至会和眼泪一起出现,明明伤心极了,还极为勉强地对他微笑;更不像其他的外人,冷笑、嘲笑、假笑,亦或者心思叵测、令人反胃的谄笑。
柳吹玉怔怔看着他,忽然生出一些想要学习的想法。
学他离群索居却从容自在,学他笑对众生,每一次都那么坦然。
缓缓地,柳吹玉也挤出一抹笑来。
从下耷的嘴角开始尝试上扬,从审视的目光转向感谢和依赖。柳吹玉竭尽所能效仿着眼前那张完美无缺的笑脸,却在唇弯定型的刹那,两行眼泪夺眶而出。
凤曲一惊,离座把他揽进怀里:“怎么了?不好喝吗?酒坏!什么破酒,我们以后都不喝酒了!”
柳吹玉埋在他的衣襟,和先前默默的啜泣截然不同,他今天仿佛要抽干所有力气放肆大哭似的,缩在凤曲怀中藏好了脸,便肆无忌惮地嚎啕起来。
凤曲连声呵哄,听他哭得嗓子发哑,幸好大堂里并无其他客人,不至于打扰别人。
直到柳吹玉哭没了音儿,小二默默递了一张干净的巾帕过来。
凤曲把小孩一把搂了起来,对小二轻轻嘘一声,接过帕子,悄悄带着柳吹玉上了二楼。
房门一关,柳吹玉终于抬起头来,眼圈红肿,别过脸去不肯见人。
凤曲就把帕子塞进他的手里,自己背过身去:“我叫小二把饭菜端到房里吃。”
柳吹玉攥着帕子,几乎快把它抠出一个洞。
总算在凤曲出门之前,柳吹玉开口说:“娘是被我害死的。”
凤曲脚步一顿:“什么?”
柳吹玉颤抖着声音,小声道:
“……是我害死了娘。”-
柳姬曾是凤仪山庄治下天香楼的一员。
她的相貌谈吐、琴艺歌喉无不绝佳,年少时美名远扬,也曾是天香楼的一代花魁,出了名的风华绝代。
然而某天柳姬受召去山庄献艺之后,回来便遍体鳞伤,醉得一塌糊涂。
整日昏昏沉沉,形神憔悴,熬了一两个月,天香楼请人来看,却诊出柳姬竟然有了身孕。
这对风头正盛的柳姬而言,无疑是毁灭般的打击。
但在众人尽力劝她放弃腹中孩儿的时候,柳姬又在某个清晨收拾了细软包袱,只身遁入人海,再无音讯。
两年后,明城令和县多了一对柳家母子。
可世道并未因为家里多一张嘴而宽待柳姬。
柳吹玉生得俊俏漂亮,哪怕是个儿子,落在西坊也时常惹人垂涎。柳姬自己更是貌美非常,为了不引注意,更为了不让儿子因为母亲沦妓而低人一等,她只能割坏自己的脸,用昔日抚琴的纤纤玉手为人浣衣。
即便如此,孤儿寡母仍然受尽磋磨。
柳吹玉把一切看在眼中,心疼不已,又无能为力。
而后,他听邻里提起哪家的孩子中了童生。
都说要是能读书识字,一举中第,那才是光宗耀祖,足可颠覆一个家庭的命运。
他就对柳姬请求:“娘,我能不能也去读书?”
柳吹玉不会忘记柳姬那一刻从错愕到悲哀,再到自责和痛苦的神情。
那晚柳姬避开他,独自一人哭了很久。
次日,柳姬出了一趟门。
她唯一的琴不见了,她却对他说,马上就能找到教他读书识字的老师。
第一天,老师没有来;
第二天,老师没有来;
……
半个月过去,那点钱还是不够找一个愿意教他几年的老师。
倒是那家当铺派人过来传信,和柳姬道:“有位贵客认出了你的琴,原来你就是……”
他那双被横肉挤成一丝缝的眼睛一转,狡猾自私的商人竟然露出一些怜悯:“你们母子太不容易,可你生的是个儿子,母凭子贵也不失为一条路啊。”
柳姬摇头,她从未想过“母凭子贵”的可能。
对方却跟着摇头:“糊涂啊糊涂。你是清高,保全了你的面子,可你一身的病,指不定哪天就死了,你儿子到时候一个人流落街头,不会读书,又不会功夫,你要他如何自保?莫非……和你年轻时一样,去做那人尽可夫的生意?”
柳姬浑身一震,久久没有再答。
夜半,家门被人拍响。不速之客拉着臭脸,一眼就瞧见了被柳姬护在身后的柳吹玉。
“那就是小公子?”来人立刻换了笑脸,“小公子,小的给您请安。您认个脸熟,明儿一早,小的赶车过来接您回山。”
柳吹玉瑟缩着满是不解,却被柳姬推了出去。
来人长着一张瘦脸,猴子成精似的,笑起来极尽阿谀,柳吹玉打心眼里不喜欢。
猴子脸笑说:“看来小公子还怕生。不碍事,今后有的是时间熟络。”
他抬起头,脸上堆笑,眼睛却是一片森冷:“……彼时,我也来送夫人上路。”
柳姬低头不语,唯有搂着柳吹玉的双手隐隐发抖。
门再被人关上,直到第二天天亮,都没有人再打扰他们母子。
后来,他就被猴子脸抱上了车,娘却没有一道。
猴子脸说,柳姬坐另外的车。
马车即将出城的时候,守卫逐个检查通关文书,此时长街末端窜起了烟雾,路人高呼:“走水了!”
柳吹玉扒着窗户往外偷看,这一看,心血凉了大半。
猴子脸一把拉上窗户,明明是一副笑脸,柳吹玉却像被逼到绝路一般,怕得连呼吸都要忘了。
猴子脸道:“别看了,小公子,我们要回家了。”
“可是,火……”
“那里太脏了,只有火烧得干净。您放心,今日过后,再也不会有人指摘您的出身,您就是凤仪山庄的二公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明城的这些腌臜东西,绝不能再脏了您的眼。”
车外有人询问:“那把琴要不要赎回来?”
猴子脸说:“反而让人发现了我们在留意那玩意儿,倒给那脏货长脸了。”
“那就随它在那儿?”
“反正不会有人去赎了。”-
凤曲一直拍着柳吹玉的脊背,直到小二端菜送水,柳吹玉才推开了他,自己躲到一边擦泪。
凤曲心头一时思绪万千,懊悔自己不曾多看两眼,如果救出吹玉的时候,能顺手把柳姬捞出来该有多好。
柳吹玉说:“我不读书了。”
凤曲这才变脸:“那可不行,不读书是肯定不行的。”
连且去岛超然世外都得念书认字,凤曲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文化。
九岁时刚登岛就被发现他能认字、能读剑谱,当即被全岛视作奇才——虽然这种程度到了海内略显不足,尤其和穆青娥、秦鹿之流偕行,凤曲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像个文盲。
但是,不读书是要被倾五岳揍屁股的。
他既然要做老师,那也绝不能不教柳吹玉读书。
凤曲下定决心,就拉出柳吹玉的手,在掌心写写画画:“今晚就要教你几个大字。比如我的名字,凤、曲。龙凤的凤,唱曲的曲,‘凤曲’本身也是一个酒名,你要记住了。”
柳吹玉问:“你为什么拿酒名当名字?”
“这你就要问我师父了。”
“那是不是‘桑落’也能当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不是不行……”凤曲一瞪眼睛,“你可不许给自己改名叫什么‘桑落’,你有你娘取的名字,又好听又好记,不要随便改动长辈留的名字。”
被他拆穿心事,柳吹玉只好乖乖认了。
凤曲便接着在他手里写下“桑落”、“吹玉”、“宴行”等等,柳吹玉说着不肯读书,却是个极为聪明的学生,看了一眼就记得大半,蘸水在桌上照样学样,写得竟然很是端正。
凤曲站在一旁看他书写,柳吹玉越写越精神,把寥寥的几个字写了好几十遍。
直到写出最漂亮的一次“凤曲”,他仰起头来,凤曲自是不吝夸赞:“写得真好,比我写的好看多了!”
柳吹玉便低下头去,耳朵红了一片,却越发认真地练字去了-
翌日,凤曲随小二指路出了客栈。
他要去书画铺里求一份差事,他的画技其实一般,但小二听说他还能写字,便一口答应下来,说最不济也能帮他谋个抄书的活计。
能读书、能干活,人又长得漂亮,且还嘴甜不怕生。
小二怎么看都不信这公子哥还能把自己饿死了。
不出所料,书画铺老板虽然眼界颇高,但实在是缺人,凤曲刚刚画上两笔,就发现他眉头皱得很深,却始终没说什么狠话。
凤曲厚着脸皮继续,却听见书画铺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一对孩童模样的客人走了进来,都着一袭黑袍,看得人无端不适。
老板本来看是两个孩子,并不打算招呼。
但他们看上去像是姐弟,其中的姐姐忽然摸了一锭银子出来,开口说:“要一幅画。”
她的口音别扭极了,比凤曲且去岛的口音还要奇怪。
凤曲听着却有些熟悉,不禁偷偷打量了几眼。
老板看到银锭,自是放过凤曲,连忙迎了过去:“有有有,什么画都有,客人要什么画?”
姐姐道:“竹子。”
“画竹子的是吗?我这就找几幅给您过目。”
恰好凤曲在此试笔,画的就是他最擅长的箭竹。
老板翻出好几幅竹子图给两个客人欣赏,可这对姐弟都皱着眉,弟弟说:“只要竹子,不要云。”
姐姐也说:“不要鸟。”
“不要山。”
“不要水。”
老板:“……”
这要求其实也不严苛,但他手头的现货还真找不出符合要求的。
等他半路经过凤曲,凤曲低头还在仔细绘画,老板眼睛一亮,问道:“您看看,这位画的竹子怎么样?”
凤曲:“?”
两人当真凑近了看,不过凤曲估计他俩没什么欣赏水平,只是看了一会儿,没有云、没有鸟也没有山水,只有光秃秃几根竹子。
姐姐就把银锭一拍:“好。”
凤曲:“???”
老板也和凤曲差不多看法。
但收钱要紧,他喜笑颜开收了钱,对凤曲使个眼色,意为之后分红。
凤曲来不及高兴自己的第一笔收入,又听姐姐对弟弟使唤道:“小野,把画带上。”
于是就从弟弟袖中滑出一条白蛇,众人大骇,弟弟却放蛇灵巧地将画布一卷。
凤曲眼睛瞪直了,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弟弟——有栖川野。
有栖川野没有看他,而姐姐继续说:“你主人一定会喜欢这幅画,大人说过,他也喜欢画竹子。”
说罢,姐姐的目光飘向了身后,定在凤曲身上。
“这个画师以后还会画别的竹子吗?”
老板忙说:“是是是,他是专画竹子的画师,您要是喜欢,还可以再来。”
可姐姐并未表态,相反,她像拂去尘埃似的拍了拍有栖川野的肩膀。
那张脸上几无表情,打量众人的视线如看死物。
“大人说过,给主人的见面礼,必须是顶级的孤品才行。”
有栖川野跟着转过身来。
袖中白蛇犹如飞箭刺来,凤曲本想躲开,却见老板愣在原地。他只得一咬牙,将两人先后拉开,这一耽误,毒牙便已嵌入他手腕的皮肤。
余光撞进了有栖川野冷冰冰的眼睛,和蛇一般毫无温度。
那一刻凤曲却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头晕目眩四肢乏力的刹那,脑海里浮起了还在客栈等他的柳吹玉。
吹玉还在勤勤恳恳地练字。
吹玉还不知道,他的老师要失职了。
第048章 一窥局
“凤曲老爷!醒醒, 凤曲!!”
凤曲是被一阵拍打惊醒的。
两边脸都被拍得发红,刺痛下猛睁开眼,正对上花游笑焦急不已的脸。
见他转醒, 花游笑面上一喜:“你醒了!”
凤曲忽又感到胳膊上被人抓得一痛, 他下意识转过眼去,有栖川野正颤抖着抓他的手臂, 两眼蓄满泪水, 整个人都失去了朝气似的。
但他醒后,有栖川野便振作起来,哭得热泪滚滚,可惜说不出话,只有花游笑在旁追问:
“怎么样?有没有哪里受伤?痛不痛?你快活动一下,有没有断胳膊断腿的……”
凤曲被他吵得头昏脑涨, 闭上眼糊里糊涂消化一阵,却始终走不出明城一梦。
那些相处莫非都是梦吗?
药铺里面冷心善的大爷、嘴碎热情的帮佣,还有吹玉母子——那对宁可牺牲自己都想要保护唯一至亲的母子,他曾做出的努力有没有帮到吹玉一些呢?
浑浑噩噩中,凤曲摇摇脑袋,嘴却不自觉地吐出一句:“吹玉……”
花游笑道:“别叫唤了, 那贵公子可没跟着你来。说起来, 他居然能放心你一个人进山?要是你俩一起, 也不会被这小子……”
他一边说着, 用余光扫了有栖川野一眼。
眼神中带些不屑和敌意, 有栖川野垂首假装没有看见, 只顾着关心凤曲的伤势。
凤曲缓缓清醒过来, 听到花游笑的问话,总算摆脱了方才的梦魇。
他急忙环视四周, 蛇群都已退却,笛子剑也回到了有栖川野的手里。倒是花游笑带来的一群尸体还如守卫一般,人山人海围在周围,凤曲看上一眼,又感觉心血上涌,头昏眼花。
四下林木深深,清风吹拂,三人却都是一身的污泥热汗。
“我……一直都在这儿吗?过了多久了?”
花游笑答:“快有半个晚上了,再过一阵天都亮了。你是掉进蛇洞里,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捞出来。所以你到底有没有摔断骨头?要是真断了手脚,我可要把你埋回地里了,没用的东西。”
凤曲:“……”
花游笑自是玩笑话,有栖川野却遽然厉了脸色,横笛将花游笑的手一挡。
结结巴巴地开口说:“不许。走开。”
凤曲此刻头疼极了,他隐约察觉到刚才的际遇都是南柯一梦。
可现在回想,他又无法理解,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眼前水火不容的二人更是让他心情微妙,特别是有栖川野,那对在书画铺里邂逅的姐弟,凤曲几乎肯定了有栖川野就是其中的弟弟。但这究竟是一个寻常的噩梦,还是某些来自天外的预示?
凤曲摸不着头脑,但隐约感到,有栖川野恐怕真的和童年的他渊源颇深。
而吹玉……说不定也真的和他有过师徒缘分。
“我没事,多谢你了。”抢在两人动手之前,凤曲截断了这场无意义的争吵。
花游笑这才把银铃一收,摆出勉为其难的神态:“所以,你那些朋友可不像会放你一人进山的,我刚还看到你俩打得热火朝天,是遇到什么麻烦了,说出来让小爷帮忙评评理?”
凤曲斜他一眼:“你就是想听乐子吧。”
花游笑厚颜大笑:“老爷懂我!”
凤曲心里确实有无数疑虑,但恐怕都不是花游笑能帮忙解决的。
犹豫再三,他还是将目光投向了安静的有栖川野。有栖川野坐在原地,眼圈红红,不被凤曲在意时,眼神中便流出些许落寞,凤曲看过来了,他又一脸的惊惧心虚。
凤曲观察片刻,问:“你还是不肯告诉我你和你姐姐的目的吗?”
花游笑耸耸眉宇:“真有故事?你俩难道还是旧识?”
不过他为人一向有眼色,知道什么事能玩笑,什么事不能多听。
花游笑笑着站起来,拍干净衣上草灰,挥一挥手,群尸陆续散开,他也背转身去:“人有三急,我突然想去方便一下,老爷,你可别又掉洞里。”
凤曲失笑:“承你吉言。”
可有栖川野直等到花游笑彻底不见,依然绞着双手不肯做声。
凤曲便颇有耐心地和他对坐,大有等不出答案就坐到天明的气势。
夜雾渐起,冷风悄拂。
不知等了多久,有栖川野呵出一团白气,脑袋深埋,看不清表情。
一声唯唯诺诺的“主人”却打破了沉默,有栖川野抱膝坐着,隐在发抖,双唇终于挤出一丝声音:“……我真的,没有下蛊。”
“所以,难道你都不知道宣州正处于什么形势吗?”
“……不知道。”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动手?”
“我想,保护主人。”
这个逻辑怪异得令人摸不着头脑,凤曲琢磨一会儿:“你想保护我,却反而伤害了我。”
有栖川野“呜”地一声,缩得更紧了。
“大人,要找,主人。要,集齐‘神恩’……”有栖川野小声说,“主人,是需要的。”
凤曲深深地皱起眉头:“神恩?那是什么?”
这个问题却让有栖川野也卡了壳。
他支支吾吾地思考着,许久才试探一般给出一个答案:“宝物?”
——不如不答。
但在“神恩”二字出口之际,阿珉仿佛突然复活:「神恩。」
凤曲听他口吻,似有察觉什么:“怎么了?”
「神恩……」阿珉道,「前世我听过这个词。」
“那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可惜阿珉也不能给出更准确的回答:「只是听说。」
倒是凤曲一拍脑袋,忽然坐正身体:“神恩垂世,神威照古?”
这一句话,却让有栖川野猛地抬起了头。
——毫无疑问,他也听过这句话。
但凤曲听说这句话的地方,是在瑶城观天楼里。
那个被阿珉一剑刺死的荣守心濒死也要留下的“预言”,那时还只是让凤曲周身不适,今天看到有栖川野的反应,便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了下来。
他们果然被卷进了某个阴谋。
从师父的蛊、到盟主大比,再到接二连三与观天楼的交锋。
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正推着他们,让他们不得不走向某个注定的结局。
就像……五十弦时常挂在嘴边的那个“剧情”似的。
“这句话是什么很重要的话吗?”凤曲问。
有栖川野动了动嘴唇,小声问:“主人,在哪听到?”他静了静,继续说,“……是神宫,入门立誓。”
大虞的观天楼,竟然渗透进有栖川神宫的教谕,光是猜测都让人悚然一惊。
凤曲甚至对那个飘渺的新帝都要充满怀疑,良久发不出声。
远有邪/教,近有诅咒。
一团乱麻搅得他极不自在,凤曲烦躁地踱起步来,逼迫自己暂时搁置所谓“神恩”,先问:“那么宣州的诅咒你是完全帮不上忙了。”
有栖川野浑身一颤,小心地点了点头。
“或者,你是什么时候到这边来的呢?有没有在其他地方听说这类症状?据说先是发热,和风寒类似,接着身体会长出红色的蛇纹一样的长条斑痕,再过十天半月左右,就会油尽灯枯……”
凤曲说着说着,见有栖川野一脸的懵懂迷茫,就知道自己终究还是找错了人。
不过有栖川野竭力提供线索:“是进山里,就生病?”
凤曲想了片刻,记起的确在大部分叙述中,都说人是进山遇到蛇妖,然后发病。包括商吹玉等人,也是进山猎妖之后出了事。
凤曲点一点头:“你是指山里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
有栖川野就道:“……很多尸体。”
凤曲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花游笑每次出现都能轻易召出尸群,不正山的规模,远比他们在路上偶遇的那些要多。
而且花游笑装神弄鬼吓唬他们时,那些尸体近看却很明显年份各异、腐化不同,像是经年累月,或者从其他地方驱赶而来。但不正山的这些……竟然在这方面都出奇的一致。
似乎是同一时间齐齐死在这里。
仔细想来,这的确有些奇怪,让人很难不在意是什么事引起了如此大规模的死亡。
这些死亡又会不会和宣州百姓出现的怪症有关呢?
凤曲正沉吟着,却听见林间穿过扑簌簌的扇动声。
一声鸦叫穿破了夜雾,玄色鸟翼扇出疾风,同时间,急促的脚步踏着残枝枯叶飞速逼近。
凤曲下意识握紧了剑,颅内阿珉也凝神等待。
有栖川野更是转瞬弓起身体,如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
但等林间影影绰绰的身影浮现,微微的气喘之后,来人大呼:“boss——找你半天!!”
凤曲一怔,当即松开了手。
五十弦不知在山里找了多久,靠着乌鸦引路才奔近过来。此刻拼尽为数不多的气力,飞扑着拉上凤曲,嘴唇翻动如飞:
“出大事了我跟你说!小穆不认‘诅咒’的说法,咬死了说是瘟疫。结果县衙矢口不认,非说她也一样染了疫病,这会儿被官府拿了,关进地宫,可是谁都不能探视。我就不该让小穆一个人去,该死,现在白毛哥已经去找县令要人,不知道能不能行,我俩也赶紧想想办法吧!”
第049章 前尘记
穆青娥有一个秘密。
那是比她的身世来历还要沉重、还要无法开口的秘密。
——她想, 自己或许是一个重生者-
前世的慕家灭门当晚,锦瑟换上她的衣装,把她推出了火海。
在那以后, 慕家大小姐和大火一同消失, 太平山上常神医,则新收了一个学徒。
当盟主大比的消息传进太平山里, 常神医还收到了且去岛的一封来信。
他的故交倾五岳遭人夜袭, 如今缠绵病榻,满门剑侠束手无策,只好请他出山。
常神医看罢,道:“青娥,随我去一趟且去岛吧。”
他的本意是让穆青娥见识一下当世名侠,将来下山也不至于眼界太浅。
可彼时的穆青娥满心满眼都是“盟主大比”四个字, 她想起十年前的仇恨,想起遥远的清白和“真相”,师父只是看她两眼,就知道了穆青娥的抉择。
少年意气,总是恨不能一日颠覆山与海。
她以为天地之间,双足可以丈量;以为黑白之判, 明眼就能分别。
“但是, 我想面圣。”穆青娥说, “我想求得圣听, 一雪慕家沉冤。师父, 这是最好的一次机会了, 只有皇上能证明慕家的清白。”
师父叹道:“糊涂!你真以为这世道没有人了, 你一介女流,要如何在这江湖安身立命?”
“我有太平山的背景, 还有师父传授的医术——”
“那些都不够你走到朝都!”
师徒二人对峙了三天三夜,最终还是常神医败下阵来。
他对穆青娥依依惜别、千叮万嘱:“如有万一,一定发信来且去岛找师父。”
身为挚友,他无法救下穆青娥的父母;
可身为师长,他总要保住穆青娥。
前世的穆青娥就这样做下决定,独自前去参加她的盟主大比。
途中随意集结的同伴历经幽州一考便分道扬镳,而她把第二站定在了宣州。
到第二考就形单影只的考生并不鲜见,穆青娥不过是其中一员。
直面“摇光”的巨斧,对穆青娥而言虽然危险,但她作为宣州急缺的医师,“摇光”不愿意也不可能对她下死手。几次三番的试探之后,确认了穆青娥的来历,“摇光”和胡缨便毫不犹豫接待了她。
依旧是“诅咒”的说法,依旧是“蛇妖”的谣言。
成十上百的百姓都呈现相同的病症,脉象却十分蹊跷——分明都是活人,五脏六腑却都虚弱得近乎死尸,好像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呜呼。
穆青娥初次离开师父独自看诊这样危在旦夕的病人,忙得焦头烂额、脚不沾地,但还是无法挽留一条条鲜活的人命。连她自己都不能说清,究竟是学术不精,还是少了师父,心中不敢妄下论断。
可城中的风言风语从不等人。
穆青娥越是不知所措,就越像是为“蛇妖诅咒”一说加码。
穆青娥很快放弃了倔强。她不能用人命来证明自己的能力,很快,穆青娥就决定发信向师父求助。
即使不为了她,只为宣州城百姓的安危,师父也绝不会推拒。
而常神医只消半月,便风尘仆仆抵达了宣州城。
师徒二人一道深入地宫,十天十夜都在切脉问诊。
穆青娥的心中又忧又怕,担心师父为此赔上一生的名望,担心自己成为师父的拖累。
他们开出一服又一服的药方,或能缓解、或能拖延,可最长也只是延缓四五天。摸不清病源,自然不敢下什么猛药,两人心知,为今之计,只剩最受人不齿的那一条道。
剖尸。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古往今来除却死囚俘虏,极少有解剖尸体的先例。
况且他们现在面对的都是无辜的百姓,这些病患和他们的家属都是心怀治愈的希望才来求助,怎么甘心病不得治,死后还不得全尸?
当穆青娥首次向胡缨提出这个请求,胡缨都倒吸一口冷气:“难道都不怕被剖的死人回来找你们算账?”
自然被她驳回-
后来穆青娥回忆多次,都觉得要是在胡缨初次反对之后,她便就此放弃,安分等着其他人解围破局,大不了也只是有损声名。
最坏不过是这一次半途而废,可余生还有无限机会为师父尽孝、为慕家正名。
然而当时的她并不了解“见好就收”。
她也不知道,一时的逞强会断送她仅剩的全部。
当地宫里送来最新的一批病患,而他们竟然是前往不正山除妖的考生——穆青娥从浑噩中惊醒,她终于意识到一个怪异的地方:
官府自始至终竟然将医师与除妖队伍分作两批,他们的时间频频错开,队伍内的考生不去地宫,地宫里的医师也几乎从不上山。
可是,所有被“诅咒”的人们,分明都是进入不正山后,或者和进山之人有过接触才会出现症状。
有了被胡缨拒绝剖尸的前车之鉴,穆青娥不再向上请报。
她趁夜里师父和病患入睡,孤身一人混进考生队伍,默默进了山中。
那一晚没有蛇妖,她却撞见了漫山遍野不计其数的尸体。
返回山下,穆青娥抓住师父的手,斩钉截铁说:“瘟疫。”
常神医问:“何以见得?”
穆青娥答:“不正山上有大片未经焚化的尸体,他们——”
“住口。”常神医道,“这件事,你不许再提。”
穆青娥不甘极了,她不认输,也不甘心放过这个渺茫的希望。
她找胡缨、找“摇光”、找县令,找了所有能找的人,但他们的神色不约而同都是明显的抗拒,比起追究原因,他们只问:“所以你找到药方了吗?”
穆青娥道:“那我必须剖尸,我要剖开山上的尸体,看看病变的根源。”
众人便说:“不可。”
包括常神医在内的所有人都予以否定。
对她的拒绝,就像踩灭一颗火种一样毫不费劲。
穆青娥又痛又恨,决绝之下,她连师父的劝告也不肯再听,凌晨奔出地宫,蓬头垢面却猛地捶响了县衙门前蒙尘已久的登闻鼓。
“咚”、“咚”、“咚”——
三遍惊鼓,震彻整座观棠县。
但她依旧空口无凭,任她如何引经据典、舌灿莲花,县令登堂来听,却自始至终昏昏欲睡,不予理会。
堂内是高高在上尸位素餐的县官,堂外是哀声不绝垂垂危矣的病患。
穆青娥几乎快要绝望,终于还是迎来无可逃避的一声惊堂之木。
“念在你们师徒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本官就不治你推诿造谣之罪。穆青娥,你若救不了人,大可坦白,犯不着用这种无稽之谈掩人耳目,这么多人亲眼看到过蛇妖,凭什么说是‘瘟疫’?
“不正山覆盖了方圆百里,有一些流寇逃犯困死山中再正常不过,你还是回去仔细诊治吧。”
惊堂木落,就不再有人听她的申辩。
只有当衙卒将她撵出官堂,天上飘下如绵如丝的细雨,一把伞从后遮住了她。
常神医叹息道:“医者治人难治世,权者治世不治人。青娥,千万不要如你父母那样,过刚易折啊……”
穆青娥崩溃大哭,师父就在身后默默陪伴。
不知过去多久,久到围观的路人都唏嘘离开,常神医说:“走罢。”
“可是,我们还能去哪?”
“……”师父说,“去证明你的判断。”-
穆青娥需要三具尸体。
一名原本就在山中的腐尸、一名进山之后感染病症的病人,以及一名从未进山,却出现了同样症状的病人。
第一个不难完成,趁着夜深人静,穆青娥对药师佛拜了三拜。
她很快便物色好目标,转移到远离人群,但自己能够轻易找到的郊外。
第二个需要周旋。
穆青娥考虑再三,将自己的计划告知了感染的考生之一。
对方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没有门派、没有朋友、没有家乡,连真实名字都不知道,只此一人流落江湖,既没有雄心壮志,也没有天赋异禀。
听穆青娥说完所有,小少年沉默再沉默,花了一宿翻来覆去。
而后他问:“能不能至少留下我的脸皮?”
穆青娥想了想:“应该可以。”
他便大舒一口气,挽袖露出手臂上大片盘踞的红色斑纹,笑说:“那请便吧。”
“只要能留下我的脸就好。我怕去地府寻亲,亲人还认不出我。”仿佛在幻想和亲人重逢的模样,他忍不住笑得更加开怀,“……假如这样做,就有希望尽快结束这场灾难,那就没问题了。”
穆青娥跪下来,向他磕了一个响头。
但少年也跪下来,和她相对而拜。
“我曾想过,会不会我的父母也是染上什么瘟疫,才不得已把我送出家里。如果那时候有穆姑娘这样的医师为他们看诊,或许,我们还不至于骨肉分离。”
少年道:“——谢谢你救我们,谢谢你救他们。”
解剖在世人眼中是何其惊人的提议。
穆青娥自知自己是和众心逆行。
但她落下的每一刀都精确而快速,为了找出共因证明自己、也为了完成少年的遗愿。
直到最重要的第三具尸体,穆青娥知道,她非找到不曾上山也感染病症的病人不可,否则其他人依然可以用“诅咒”一说反驳她。
可她遍寻理解而不得,地宫里几乎所有听她请求的病人都只会破口大骂。
他们连死都不肯接受,更何况是死后对身体的亵渎。
即使本人接受,他们的亲人朋友也不会允许。
除了屡屡碰壁的计划,她的行动也似乎被人察觉。寺庙的僧侣开始寸步不移地紧跟着她,夜深试图外出时,也有杀机毕露的暗箭,好几次都险些夺走她的性命。
病患不再信任她,僧侣开始监视她,观天楼逐渐收回给她的特权,甚至胡缨都在明里暗里地质疑她究竟还有没有用武之地。
就在穆青娥前两次解剖的手记险些被人搜走的时候,沉默日久的常神医带来了一副药方。
而后,他伸出手腕对穆青娥道:“你来。”
——第三具尸体,是她的恩师-
这一次穆青娥做足了一切准备。
三次解剖的手记,一副在师父的基础上几经修改,理论上无可挑剔的药方。
她再次击响登闻鼓。
比上一次更加坚决、更加悲痛、更加无路可退、更加奋不顾身。
这次是彻底的背水一战。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还为了宣州百姓,为了山里那具不知名的旧尸,为了一生寻亲的少年侠客,为了至死都在帮她证明自己的恩师。
她呈上手记和药方,压下倨傲的脊梁。
穆青娥话里带着哭腔,一句一次磕头,磕得额头红肿,磕得声泪俱下。
她已不求名誉、不求考试,只求官府和百姓能再信她一次。
等候宣判的一刻钟里,比暮钟湖案那晚的大火还像凌迟。
“瘟疫如水如火,不可藐视,绝不是求神拜佛就能免去的灾厄!”她含着热泪痛诉真心,地面都已沾上额头的血迹,穆青娥几乎是凄声恳求,“不是蛇妖、不是诅咒,是瘟疫啊!除了隔断和施药,还要焚化山上病尸,大人,真的不能再耽搁了——!”
县令默默听完,衙役无一做声。
却是围观的百姓中首先丢出一颗石头。
男孩同是哭腔的怒斥从后传来:“说得这么好听,你之前怎么不能救?!我爹已经没了,你现在才说得言之凿凿,我爹要怎么办?!!”
“可是蛇妖已经抓到了,他自己都招供了,这么多人亲眼看到他操纵成千上万的蛇,你到底为什么帮他抵赖?”
“你居然毁坏别人的尸体!连你自己的老师也不放过!!白眼狼,混账,滚出宣州!!”
“老说什么瘟疫瘟疫,我看你这女人就是想趁机兜售药材,发人命财,真恶毒啊!”
这些石头比无数个夜晚的暗器还让她绝望。
而县令也把药方一丢,居高临下发出最后的宣判:
“——穆青娥,你妖言惑众,还有脸说自己冤枉?来人,即日起剥去她的通关文牒,五年之内不许再入宣州地界!”-
她或许是一个重生者。
在她亲手剖开恩师尸身的时候,
在她面对县令和百姓的疾言厉色的时候,
在她孤苦伶仃走出宣州,身后还是沸天的叫骂和唾沫的时候。
穆青娥无数次想,再也不要来这里了。
再也不救人,再也不剖尸,再也不自作聪明做这样的出头鸟了-
“相信我会改写宣州的命运,商吹玉不会出一点事。”
但她再一次对凤曲许下了这样的承诺。
因为凤曲曾经言之凿凿,和前世的她一模一样。他说他要改写悲剧,他不信命运。
穆青娥便禁不住也对这样的他网开一面。
地宫门开,秦鹿身后缀着两名监视的僧侣。
只有他有权逼迫县令开门,在此情此景依然和穆青娥见上一面。而秦鹿没有浪费时间,开门见山:“如果确是瘟疫,应当如何根治?”
穆青娥被单独关在地宫最深的地方,在佛教理论中,此处距离阿鼻地狱也不过一念之间。
“你相信我?”
“本座不信。”秦鹿说,“但事关人命,与本座相不相信并无干系。”
他用了“本座”,此刻是以“天权”的姿态和她谈判。
穆青娥已经不再相信任何官僚贵族,但秦鹿长身玉立站在面前,象征着她曾经渴望面见的无上皇权,更象征着如神明般的拯救。
不过比起那些,她最早想起来的,却是凤曲说,秦鹿是因为他说要改写悲剧而决定陪同他们。
穆青娥忽然便想发笑。
“一、隔离继续,但必须改善隔离的环境,衣物用品一律烧毁;
“二、曾经的尸体尽数焚毁,山上的、山下的,地宫里的、地宫外的;
“三、我有一服药方,但到底奏不奏效至今未知,你要找谁来帮忙一试?”
她以为秦鹿还要斡旋几天,不料秦鹿毫不犹豫地伸出了手:“商吹玉说过,你给的任何药方他都愿意尝试。”
穆青娥低眼默默,秦鹿则亲手递上纸笔。
两人隔着一重铁栏,相对无言,直到穆青娥颤手执笔。
“你们……都相信我?”
秦鹿答:“于公,你是太平山的弟子;于私,你是本座认可的随从。至于商吹玉,他也只怀疑过你会对小凤儿不利,没有质疑过你的医术或者人品吧?”
前世的药方她至死不曾忘记,重活一世,仍然刻骨铭心。
为那一纸药方,她失去恩师、失去声誉,后来甚至因为此事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如此惨重的代价,让她椎心泣血立下誓言,绝不会让药方再见世人。
但她今天不得不让它再次面世。
为了同伴、为了宣州百姓、为了突破这重长达两世的心魔。
“……等我们。”秦鹿接过药方收进袖中,他恢复了男声,话音清润中带着一丝让人心安的温柔。
穆青娥没有回答,而秦鹿最后看她一眼,起身长长一礼,转而离去-
凤曲和五十弦连奔带窜返回城内,此时城内却已是风声鹤唳。
百里酒庄在不知不觉中竟然加派了许多人手,酒庄里边草木皆兵、人人自危。
见他们回来,一众考生立即围上前去:“倾少侠!”
“那‘瘟疫’究竟是什么意思?穆姑娘说的是真的吗?”
“我们都听说了,事情闹得这么大,她和官府公开争吵,几乎是把县令的脸面踩在脚下!”
“如果真是瘟疫,那我们会不会也有事了?”
“不过穆姑娘敢说这种话,她一定有办法了是不是?倾少侠,你们有没有去见过穆姑娘?她是不是能救其他病人和我们的队友了?”
七嘴八舌的询问吵得凤曲头晕眼花,曹瑜适时露面制止了众人。
明雪昭一样下落不明,他的脸庞看上去憔悴许多,说话也一样有气无力。就连往日常常闹得大家鸡飞狗跳的华子邈,此刻也只是魂不守舍跟在一旁,看到凤曲和五十弦回来,他哭得通红的眼睛才稍微亮了一些,却不敢上前惊扰。
曹瑜拦住大家,缓声说:“倾少侠的同伴也一样深陷困境,他只会比我们更加难过。大家不要再吵他了,还是先交流一下现在的消息,我们……”
他说着,看了看紧闭的大门。
只是肉眼看上去,似乎没有人在监视他们,但观天楼连他们中哪些人感染了都能立刻知道,谁也不了解他们是不是有别的手段窃听对话。
不过只是这样的眼神,所有人就都懂得了他的用意。
有人捶足顿胸,仰天长叹。
有人唉声叹气,踱步不停。
现在都是困兽笼鸟,连凤曲都还焦头烂额,更何况是他们这些寻常人等。
五十弦问:“我们队里的秦娘子回来了吗?”
曹瑜摇头:“还没有。难道她有什么办法吗?”
众人又来了精神。
他们看到过秦鹿和道童言语交锋,知道秦鹿多半来历不俗。说不定秦鹿多费几句口舌,至少能让宣州大开城门,放他们逃出城去,大不了不再提及这次的考试罢了。
“如果真是瘟疫,那宣州是不是不想被人知道?”
“有道理啊,所以把我们关起来也只是防止风声走漏……”
“不不不,也不是关起来,现在只是有人盯着我们,不方便行动。不过也没有明令我们不许外出,真要出去,应该也不会拦截。”
人们议论纷纷,却听凤曲突然开口:“诸位,如果真是瘟疫,你们想怎么办呢?”
众人大惊失色:“那当然是赶紧走人最好!”
“不能走!我们一队的还被带走了,不知道是死是活呢!”
“可是……可是总不能把自己也赔进去。”
“是啊,要真是跟蛇打架,死了也就自认功夫不如人。可要是感染了瘟疫那种东西,那不都全看运气?万一真死了……”
凤曲看着各异的面色,又见曹瑜同样陷入沉思。
五十弦破口骂道:“什么?现在小穆为了宣州百姓,为了你们舍身,你们居然想自己逃跑?你们把小穆的牺牲放在哪里?!”
“这怎么能说是为了我们呢!你们队里的商二公子不也——”
“不要吵架啊,现在不要吵架了。大家应该齐心协力嘛!”
“这不是吵架不吵架的问题,穆青娥这么厉害,你们就赶紧把她捞出来问问,是不是真能救瘟疫啊?”
“就是,要是穆姑娘说一句她真的能救,那我为了宣州赴汤蹈火,中一百遍瘟疫也在所不惜!”
正是未知的才最恐怖。
未知的瘟疫,未知的人心,未知的敌人,未知的一切都无迹可寻。
五十弦还想舌战群儒,凤曲见势不对,连忙拉住了她。
就在此时,酒庄的大门豁然打开,所有争吵都停了下来。
一道人影逆光行进,指间夹了一张折叠的纸条,面上带笑、胸有成竹一般。
凤曲怔怔站着,直到秦鹿把纸条塞进凤曲掌中。
“穆青娥那边我已经安排了人,现在,我们先去做更重要的事吧。”
第050章 两相行
地宫里始终不见天日, 潮湿阴暗的环境下难免滋生出更多的疾病,终日呻/吟不断、哀声不绝。
但这次求助的母女和往常病人相比,身份极不一般。
寺中僧侣并非与世隔绝, 相反, 他们既然帮县衙做事,眼力也是极精准的。至少一眼足以看出那小女儿曾掏出的一只银镯, 镯身是明珠牡丹的花纹, 怎么看都是官家赐物,背景不可小视。
当秀姐蜷在地上哀哀叫痛的时候,小花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衣服里又滚出那只银镯。
银镯点地叮当一声,两个小僧相视一眼,终于上前:“施主可是哪里不适?”
小花泪眼婆娑解释道:“我娘素有顽疾, 是路上偶遇过一位神医帮忙压制。如今神医不在,我娘旧病复发,不知该怎么办了。”
她哭起来相当可怜,又故意抓起银镯:“……要是伯伯知道我们在宣州这么艰难,肯定要伤心了。”
二僧微微皱眉,在小花和银镯之间看了许久, 又对她口中的“伯伯”充满疑虑。
但也只是犹豫片刻, 他们毕竟是出家人等, 见死不救实在愧见佛祖。二僧齐齐一礼, 留下一人帮忙照看, 另一人便外出求医。
一天里陆陆续续来了四五位医师, 可都惊于秀姐体质之弱, 接着便连连叹息,不得其法。
小花越哭越响, 带动整个地宫的病人都深受感召,先是安慰,又都不禁跟着啼哭起来。
两个小和尚也才十岁左右,不敢惊动师长,既怕银镯背景,又无法铁石心肠。听到众人嚎哭,两个小僧支支吾吾,磋商一阵,去问小花:“施主说的那个‘神医’是什么打扮?倘若还在宣州境内,贫僧再去打听。”
小花道:“是个姐姐,长得特别漂亮,说要参加盟主大比。我记得她说过自己姓穆。”
二僧醍醐灌顶:“是太平山的穆施主!”
“太平山弟子”的头衔还是很有分量的,常人束手无策的疑难杂症,若是能被穆青娥解决,那也不算奇怪。
但穆青娥被县令亲自关押,说她是妖言惑众,任何外人都不能见她。
一时间,两个小僧又有些犯难。
可时间拖得越久,秀姐的哀叫便越凄切。小花眼睛都哭肿了,扑到秀姐身上,一边痛哭,一边叫“娘”,周围病人主动说情:“穆姑娘是和她们认识的,前两天不还来过吗?她有法子,就再请她来呀。”
叫来的医师也说:“人命关天,若真有太平山的门生在此,还是快些请她来吧。”
面对太多人的七嘴八舌,二僧摇摆不定,终有一个下定决心:“你看着他们。”
接着便纵身出了地宫,往穆青娥的所在奔去。
经过半天的博弈,穆青娥总算被带出了单独关押的牢狱。
秀姐在叫唤声中对她挤一下眼睛,穆青娥刚切上她的脉门,就被这一记暗示打得头脑一懵。随后看到小花摆在一旁镇邪似的银镯,又想起秦鹿那句“等我们”。
一些猜测涌上心头,穆青娥恍然大悟,凝眉把脉之后,沉静道:“把我的针带来。”
小僧一愣:“针?”
虽然心中不安,但事态紧急,被穆青娥的气势震慑,两人都来不及思考。
不多时,他们当真带来了穆青娥被收缴的一套银针。
不知是该说秦鹿神机妙算,还是该说两个小僧太好糊弄。
不过他们原本也不是衙卒,恐怕还是慈悲为怀的想法,根本不懂怎样为难别人。
穆青娥心里唏嘘,接过针来:“秀姐太久没吃东西,你们先带些吃食过来,我再施针。”
二僧再次分出一人去找食物。
穆青娥对留下的小僧道:“你来帮忙按住秀姐。”
小僧乖乖走近,却没等来穆青娥更准确的吩咐,只感到后脑勺蓦然一麻,整个人晕眩过去。
一根银针刺进了他的风府穴,穆青娥准确无误接住小僧,对小花轻轻一嘘。
其余病人看得目瞪口呆,只见穆青娥从容不迫地收拾好银针,秀姐也如自愈一般迅速爬起。
小花擦干净眼泪,从袖子里摸出一朵干枯的花来:“青娥姐姐!”
穆青娥应声看她,小花呈出一张灿烂无比的笑脸:“路上我找了栀子花哦!姐姐说栀子花可以止痛,我就一直把它带在身上,就算再摔倒也不痛了。”
穆青娥怔忡着低头看那朵干花。
她不知该如何开口,说她当时说的是栀子果,而非栀子花。
半晌,穆青娥抿起笑容,接过了那朵栀子花。
“谢谢你,有它在,我不会再痛了。”
穆青娥叹笑一声,把小花拉进怀里,用力搓了搓她的脸颊:“等我。”
她把栀子花收进怀中,从昏迷的小僧腰间摸出钥匙,又对四周病人深深一礼:
“……我和我的同伴一定会救下大家,请再等等我们。”-
秦鹿带来的是穆青娥的药方。
凤曲双眼骤亮,甚至忘了这张药方还未经试验,又或者是对穆青娥太过信任,总之他和五十弦的第一反应都是煎药救人。
但秦鹿袖子一摆将二人拦下,逼着他们先上三楼洗漱休息,睡足一觉之前都不许外出。
凤曲本想婉拒,却发现秦鹿横来的手臂坚若磐石分毫不让,虽然语气带笑,却根本不是和人磋商的口吻。
“至少先睡两个时辰。”秦鹿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干了多少好事。”
两人这会儿都是一身连泥带水,看上去狼狈可怜,若非刚才所有人都阵脚大乱,也不至于缠着他们追问。现在秦鹿点了出来,曹瑜也像游神乍回一般醒悟:“秦娘子说得极是,你们得先休息。”
凤曲张了张口,却被秦鹿压住手腕:“乖,听话。”
凤曲千言万语都被他这一句逼走,默默垂眼片刻,和五十弦一道上了三楼。
等到两人离开,大堂内静得针落可闻。
秦鹿却没动作,而是一撩裙摆,堂而皇之地在堂内一坐。其余人本想散去,但看他架势不对,一时停下脚步,左右相视,曹瑜多年行走江湖,精通世情百窍,自是理解秦鹿的用意。
当即他便拉上华子邈一齐对秦鹿一礼,压低话音:“秦娘子还有什么高见?”
“果然瞒不过曹大侠,妾身确有一事请教。”秦鹿话虽如此,却也问得相当直白,不等曹瑜礼节性地往来几句,他已径自开口,“诸位对瑶城官治可有什么想法?”
众人皆惊,顿时吞吞吐吐,都不做声。
曹瑜抱拳失笑:“江湖老粗哪懂大人们的事?娘子不要为难我们。”
秦鹿道:“我也料想你们会是这样态度。可我家夫君古道热肠,刚到海内不通人情世故,诸君看个新鲜也就罢了。此事闹到现在,官府多半不会纵我们全身而退,为免拖累诸君,我有一计可送各位趁早离开宣州。”
话音刚落,一众考生瞬间焕发生机:“此话当真?!”
秦鹿笑意如旧:“当然。”
一时间,几乎所有人都因这个喜讯雀跃起来。
他们争先恐后向秦鹿示好,但也有一部分,在欣喜之后又想起失联的同伴,于是挂上愁容;或者自始至终便沉着面色,细心端详。
比如曹瑜和华子邈二人,听罢秦鹿的建议,华子邈瞬间暴跳如雷:“怎么可以!不是都说是瘟疫了吗?既然这么严重,我们走了,雪昭他们该怎么办!”
曹瑜也道:“如果真是瘟疫,我们身上有没有携带疫病还是未知。此时贸然进入邻城,恐怕对那边的百姓也是一次灾难,我想,我们也不能着急,至少还要观察几天……”
“你们这是什么话?你们有队友病了,可我们全队都没病啊!”
“病了的也是命数,已经有穆姑娘给他们医治了,这都救不回来,神仙也没办法。”
“凭什么说我们也有病?!是见不得别人好么?”
另一派也跟着争论起来:“你们吼什么?有理不在声高,曹兄说两句实在话,一帮自私自利的小人不觉惭愧,反而得意起来了!”
人群很快分作两列,各持己见、争吵沸天。
一向冷静稳重的曹瑜难得乱了阵脚,不得已把求助的目光投向秦鹿,却见这位夫人眼蒙白布不发一言,还是那副高深莫测的模样,好像作壁上观,正冷眼欣赏着一场好戏。
莫名地,曹瑜便感到一阵脊背发寒。
不知为何,他仔细回想秦鹿那几句话,竟感到些许离间挑拨的意思——但话里话外又相当仔细体贴,实在挑不出错处,而且他也不能理解,和凤曲同行的秦娘子何苦要戕害考生。
秦鹿既不发言,凤曲又不在场,考生谁也不肯服谁。
一边急着追问秦鹿如何出城,另一边又请求秦鹿为百姓考虑,绝不可放出任何隐患。
曹瑜两面为难,劝不能劝,退不好退,身边华子邈还急得直跳,好几次都差点和对立阵营动起手来。
好在秦鹿终于看够了戏,慢悠悠开口:
“想出城的,一刻钟后留在大堂等我。其余少侠便先回房吧。”
说罢,他站起身子,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下款款登楼,一句多余的寒暄也没留下。
众人面面相觑,很快便有人重重一哼,快步上楼,也有人咬紧牙关,一屁股在大堂落座。华子邈和曹瑜都还惦记明雪昭的安危,自然不可能离开,二人毫不犹豫也向楼上走去。
临分别时,还听到堂内窃窃私语,一群人喜不自禁议论着秦鹿的来历和对未来的畅想。
可曹瑜心中总是不安。
说不出理由,他就是觉得秦鹿隐瞒了什么。但曹瑜没有证据,也没有心情再关心这些。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很清楚,此刻逗留大堂的人,也不可能是他未来的朋友-
凤曲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觉,但真的沾到枕头时,强烈的困意上涌,他竟然睡得格外安稳。
等到睡醒已近午饭时间,凤曲心下懊悔,可身体实在疲惫到了极点。不管是和胡缨的惊魂一战,还是后来和有栖川野的殊死较量,直到现在回想都还心有余悸。
当时并不觉得,一旦躺下,才发现四肢重得出奇。
秦鹿想必也是看出了他自己都没发觉的倦意。好险好险,这要是在关键时刻犯困,差点就要给同伴添乱了。
阿珉随他的苏醒而恢复意识:「叫你睡觉是应该的。」
凤曲起身盥洗,信口道:“你也正好睡个好觉,不是吗?”
「我没睡。」
“你吹吧,你睡得比我还死。噢,你早就死了。”
「……」
两人谁都没有为之前那次吵架道歉,但一来一往竟然都默认对方递了台阶。
于是双双就坡下驴,好像那天的事情不曾发生,依然还是如旧交流。
凤曲收拾好衣装,又把佩剑带上。
刚走出门,却见秦鹿也恰好过来,手中摇着一把折扇。那把折扇曾在他和有栖川野缠斗之时露面一次,凤曲看得眼熟,猜测这就是秦鹿的武器。
虽然折扇和女裙实在不算相称,但被秦鹿摇在手里,还是显得芝兰玉树、风流无匹。
“夫君可算醒了,妾身正有要事和你商议。”
秦鹿从善如流地依偎过来,凤曲身体一僵,堪堪避开,二楼里也钻出一个脑袋仰望过来——又是十处敲锣九处都有的华子邈。
秦鹿来不及再说,华子邈已经兴高采烈地大叫一声:“小凤!”
接着就是砰砰砰的脚步,他从二楼飞窜而上,搂着凤曲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你醒啦!我跟你说,我已经下定决心了,不管你要干什么,我都跟着你,全听你差遣!”
凤曲被他搂得懵懵的:“……啊?”
“那些走掉的人,我们就不要理会了!现在留下的,都是真心实意和小凤你一边的!只要你一声令下,叫我掀了观天楼,我也——”
话未说完,秦鹿报复似的一收折扇,用扇骨直堵华子邈喋喋不休的嘴。
凤曲连忙打圆场:“小孩子就是童言无忌。”
华子邈呜呜不能出声,神态却分明是在抗议自己不是小孩。
几人的闹腾很快也吵开了其他客房。但并非所有人都像华子邈这样热情,除此之外,凤曲还留意到,酒庄里的考生似乎少了一些,他的心脏登时高悬,担忧起是不是又有一批考生染病。
秦鹿看出他的心事,安抚说:“是我让他们走了。”
凤曲一怔:“让他们走了?”
秦鹿一展折扇,默了片刻,轻道:“嗯,走了。”
“走了就走了吧,那些孬种小人,一心只想着自己。那么多人命他们全都不在乎,真是自私透顶!要我说,秦娘子你就不该放过他们,万一他们里边真有人带着瘟疫,祸害了其他城池,到时候麻烦岂不更大了!”
华子邈愤愤说着,问:“小凤,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凤曲一怔,下意识打量秦鹿的脸色。
自从商吹玉染病,秦鹿便自发接过了队里的话语权。凤曲气势并不如他,又记得“天权”的来历,故而事事都顺着秦鹿,毕竟秦鹿就连在商吹玉的口中,也是关键时刻能扛事的存在。
但出乎意料地,一直领着他们前进的秦鹿只是将头一偏:“夫君看我作甚?”
凤曲:“……啊?”
秦鹿微微一笑,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华少侠是在问夫君的意见,夫君想到什么直说便是了。”
华子邈也帮腔道:“是呀小凤,你别总听姑娘的嘛!”
凤曲一怔,脑中警铃大作。
若非秦鹿提起,他都不曾意识到自己无形之中正在失去主见,不是期待穆青娥,就是期待秦鹿。除却从不表态的商吹玉,他和其他人相处,几乎都是在等待别人的意见。
这样下去绝对是不行的。
经此点拨,凤曲很快镇静下来,低头沉思一会儿:“相比起蛇妖诅咒这种说法,我还是更相信青娥的判断。倘若这次灾难真是瘟疫,那么,就不只是活着的病患会传染了,恐怕连死去的病患也……”
此时五十弦不知何时也挤了过来,插言道:“全部火化得了。”
“嗯。”凤曲颔首,“虽说擅自焚尸有伤天理,但……这也是不得不了。”
秦鹿适时开口:“病患死后,都是统一安置在郊外义庄。”
“但不只是那些病患。还有山上的,也要有人去处理。”凤曲沉吟着道,“而且不能直接烧山,或许要考虑运尸之类的……”
秦鹿静静等他后话,却听凤曲一拍手掌:“好,那么我先去义庄焚尸,再把山上的一起搬去义庄,等到夜深人静,我就偷偷放火烧了。”
秦鹿:“……”
看着凤曲一股脑把任务都丢到自己身上,还浑然不觉哪里不对,秦鹿只觉哭笑不得,实在忍俊不禁,折扇往凤曲脑袋上一敲。
凤曲哎哟一声抱住了头,但见是他,立即虚心求教:“我说错了吗?”
秦鹿笑眯眯道:“夫君猜呢?”
凤曲满是不解,但很明白,他估计是错大发了。
秦鹿看他一会儿,遗憾地摇摇头:“罢了。”
接着,秦鹿以扇点向华子邈和五十弦:“华少侠和小凤儿一起上山,五十弦去寻一处可供焚尸的郊地。药材之事不用你们费心,县衙追兵我去摆平。”
五十弦闻言苦了脸:“我一个人?我不认路啊!”
凤曲急忙说:“我陪你——”
“不,小凤儿必须上山去。”秦鹿一言截断他们的对话,笑眯眯用折扇隔开二人。
凤曲一个激灵,来不及服软,五十弦已经五体投地:“是是是,遵命遵命!您可是主角,我信我信!”
曹瑜正好从二楼上来,听到几人对话,也想跟着发声。
然而秦鹿就在这时摘下了眼睛上的白布,那双金光灿灿的眼眸将几人一扫,曹瑜浑身一凛,蓦然拉开一头雾水的华子邈,压着同伴一齐低下头去:“……子邈一定服从安排,在下也愿尽绵薄之力。”
秦鹿眼也不眨地看他一会儿,用扇骨托起曹瑜的下巴:“曹大侠见多识广,妾身佩服。既如此,确有一事托付大侠,我们稍后细说。”
说罢,秦鹿撩开鬓发,虽然还是女声,但举止之间已经不再刻意模仿女态。
而是将扇一甩,再露出扇面金墨绘画的图腾,眼波流转,旖旎中却带着无法掩抑的迫人气势。
似是错觉,凤曲感受到秦鹿的目光在他身上定了片刻。
那一眼中,有考量、有琢磨,还有几分难以言明的……
“小凤儿,”秦鹿的话音打断了凤曲的思考,“……因为是你,我才赌这一步,可别叫姐姐失望啊?”
凤曲怔怔抬起眼睛:“我?”
秦鹿却只是笑着摇头:“动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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