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望师成龙
紫鹃被人带着去了后头院子,一路上心情忐忑,虽想着要仔细观察,可究竟看见了什么,一直到她进了林黛玉院里也还是迷迷糊糊的。
下人把她带进了西边厢房就走了,厢房明间坐着三个丫鬟,里头也有声音,想必还有人。紫鹃看见雪雁这个还算熟悉的人,总算是回过点神来。
雪雁冲她笑了笑,“坐,我看你头上满是汗,要擦擦吗?还有消暑的凉茶和酸梅汤,你要喝哪个?”
一杯冰凉的酸梅汤拿在手里,两口下去,紫鹃忽然回过味儿来,“怎么不见姑娘?你拦着我不叫见姑娘?”
“瞧你这话说的,我一个做丫鬟的,我拦你干什么?姑娘有手有脚的,我又怎么拦你?姑娘这会儿去钓鱼了,已经差人去请了,一会儿就回来。”
“你怎得不在姑娘身边伺候?没了老太太看着,你竟如此不上心?”紫鹃惊讶极了,想起原先林姑娘那个病恹恹的样子,又很是担心,心想怪不得当日老太太一见雪雁,就觉得她靠不住。
紫鹃越想越着急,忙站起身来,“姑娘身子弱,如何能在大太阳底下晒着?钓鱼——你又如何能放心?水边岂是好玩的?就不说脚滑了,哪怕沾些水湿了,回来也得着凉。”
雪雁笑嘻嘻的把人拦住了,“这可是安国府,你没事儿可别乱跑。”
紫鹃急得在屋里绕圈,雪雁又道:“姑娘有自己的事儿,咱们做丫鬟的老老实实就行,何必非要往姑娘身边凑呢?再说钓鱼也有人跟着的,我是屋里伺候的丫鬟,我管这一摊子事儿就行了。”
“你——”紫鹃不知道说什么好,一边想着安国公居心叵测,一边又觉得雪雁拿大,也有可能是被安国公收买了,又想姑娘身边连个妥帖人都没有,急得眼睛都红了。
瞧她这个表情,雪雁倒是有些诧异,她也不笑嘻嘻了,反而认真道:“紫鹃姐姐,咱们都是丫鬟,不识得几个字,又是家生子,不曾出过门,一家子全都是奴仆,咱们跟姑娘是不一样的,咱们如何能去做姑娘的主呢?姑娘的见识咱们是比不上的,咱们听她的话就行了。”
紫鹃这下是真的被气哭了,她觉得自己一番苦心被雪雁曲解,她哪里是想做姑娘的主,她是为了姑娘好。
她又想起宝玉屋里的袭人,府里人人都说她是贤袭人,她也想做姑娘的袭人。
只是原本就着急,加上精神紧绷,如今哭了出来,竟有几分喘不上气了。
雪雁在她背上轻轻拍着,又道:“姑娘如今比原先过得好多了,你也该放心才是。原先不过三间厢房住着,如今有了自己的院子,正屋五间呢,房子能自己收拾,想要什么不过吩咐一句,不像原先还得看人脸色。”
雪雁说着就笑了出来,“后院还单另养着安国公给姑娘寻来的一匹小马呢,安国公天天陪着姑娘去给它喂吃的,姑娘就盼着早点熟起来能学骑马。”
雪雁觉得安国公好,因为安国公带的太医治好了林大人的病,也因为姑娘开心了起来,更因为安国公把被贾琏卖走的林家下人全都抢了回来。
可对紫鹃就不是这么回事儿了,安国公的身世在贾府早就传开了,紫鹃虽然不是死不悔改,但心里还是觉得他能上位,靠得是歪门邪道,加上贾母潜移默化的教唆,紫鹃虽然说不出欲先取之必先予之这类的大道理,但她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
雪雁正安慰她,林黛玉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个小瓮,里头装着她才从池塘里钓出来的两尾小红鱼,身后还跟着干练的婆子丫鬟。
前一阵子顾庆之陪她去钓鱼,她当场就看上了那两条红的,只是钓鱼这事儿,谁也不敢说想要哪条就能钓上来那条。
那天林黛玉就只钓上来两条小青鱼。
她原本想放回去的,只是顾庆之没让。
“这么小的鱼,又被钓烂了嘴,放回去池塘里又有泥,还有大鱼要吃它,如何活下来?不如回去放到清水里养些日子,等伤口好了再放回去。”
如今那两条小青鱼养在屋间隔断上镶嵌的大鱼缸里,那鱼缸还是三面石头一面琉璃的,也不知道怎么能做到不漏水的。
单说这鱼,养了这小半月下来,天天喂吃的,又看着它们伤口长好,林黛玉理所应当的舍不得了。
但是小红鱼她也想要。
“终于叫我钓上来了。”林黛玉越看这两条小红鱼越满意。
“姑娘!”
就是猛然间冲出来的紫鹃,叫她吓了一跳。虽然知道紫鹃来了,可这么来,谁也想不到啊。
林黛玉把小瓮递给追着紫鹃出来的雪雁,道:“放鱼缸里,先别喂吃的,一会儿我自己喂。”
林黛玉抬脚进了正屋,除了紫鹃雪雁,厢房里又出来两个丫鬟跟着一起进来了。
紫鹃是越发觉得她们怠慢了,姑娘不在,屋里竟然就不留人了?
雪雁去放鱼,丫鬟端了水给林黛玉洗手,又拿了一壶酸梅汤来,这才又出去。
屋里没了旁人,紫鹃道:“姑娘如何能喝冷的?仔细受寒。”
“那就这么容易受寒?”林黛玉笑了一声,“你这些日子可好?难为你还记得我。”
紫鹃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姑娘!你受苦了!”
林黛玉许久不见人动不动就跪了,当下又被吓了一跳,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些,“我如今过得挺好的。”
她知道紫鹃回去之后,是必定一五一十要把所有话都学给贾母的,这样也好,中间有个人带话,也不至于闹得太僵。
她还正想着怎么说,紫鹃就激动得又开口了,“那安国公报复心极强的,府里上下都传遍了,他仗势欺人,从琏二爷手里抢了一万两银子。安国公才建府几个月,哪里有什么家产,正要四处敛财,姑娘莫要被他骗了去!”
林黛玉脸色冷了下来,“我过得很好,我如今才知道京里的女子是怎么过日子的。我去店铺里挑新玩意儿,我去酒楼吃新菜,我能钓鱼能闲逛,没有人整天管着我叫我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更加没人叫我什么都不做之后,还让我不要整日待在屋里憋屈。”
紫鹃愣住了,“可是……可是家里有老太太,有宝二爷,还有姑娘们陪着解闷,姑娘怎么会觉得无趣呢?”
林黛玉冷笑一声,不欲与她多说,正要叫人送她走,外头来叫紫鹃的婆子也到了。
婆子先给林黛玉行了礼,才跟紫鹃客客气气道:“这位姑娘,贵府二老爷要回去了,吩咐我来请您一起。”
紫鹃不想走,她跪着往前挪,想去抱一抱林黛玉的腿,“姑娘别撵我走,我都伺候姑娘七年了,姑娘如何就嫌弃了我呢?”
婆子忙挡在了林黛玉身前,又把桌上那小钟咚咚咚快速敲了三下,轻轻脆脆的声音传开,两边厢房的丫鬟婆子全来了。
“这位姑娘,你既然想伺候我们姑娘,自然是要带着身契来的,不然你平白一个人过来,回头荣国府告我们安国府强抢丫鬟怎么办?这点道理你难道不懂?”
如果说林黛玉还能跟紫鹃说说道理,剩下这些婆子丫鬟都是做下人的,那自然是主子怎么吩咐怎么来的。
两位身材壮硕孔武有力的婆子飞快把紫鹃一架,倒退着就出去了。
看着一路走一路哭的紫鹃,林黛玉叹了口气,“她也太执拗了些。”
不过如今的生 活多姿多彩的,林黛玉叹了两口气,就端着酸梅汤蜷在椅子里看她的小鱼去了。
两婆子走得飞快,很快就把紫鹃架到了大门口上马车的地方。
顾庆之看她这个凄凄惨惨的样子,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他冲着贾政拱拱手,“贾大人,请吧?”
贾宝玉看见紫鹃哭成那样,不由得起了怜香惜玉的心,只是当着这许多人,还有自己亲爹,他也不敢说什么,只能把自己的帕子给她,小声道:“擦擦吧。”
这时候贾政却有点忍不住了,不是因为紫鹃。
上次顾庆之来拜访,跟他说了许多教子的话,当时贾政的确是有些感动的,甚至有点引为知己的意思。
可今儿这么一来,顾庆之是一点脸面都没给他。
虽然说“一腔热血顿时冷了”略有夸张,但贾政的确是有被信任之人骗了之后的恼火,这恼火不仅针对顾庆之跟林如海,更多的却是冲着自己的。
“我们这便告辞了!”贾政一拱手,脸却是偏开的,明显表达了“不屑与你等为伍”的意思。
“林大人是户部侍郎,顾大人是安国公,自然是瞧不起我们这等小官子弟,只是林大人想找个五品官做徒弟,顾大人想找个五品官做师弟,下官看来,也是痴心妄想!”
贾政撂下这一句,飞快就上了车,贾宝玉还紫鹃还在下头等他寒暄呢,一时间竟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顾庆之也觉得无奈,他道:“你们也上车吧?不然还等着干嘛呢?”
亲爹亲老爷都这样了,两人也只能低着头分别上了马车,贾宝玉还去扶了紫鹃一把。
跟这三位不同,赶车的人反而心情雀跃,感激自己没连带车马一起消失,他用力挥动鞭子,马哒哒哒的走了起来。
顾庆之笑嘻嘻又在后头喊了一句,“好叫二老爷知道,我老师门下,如今只有我跟我师姐,我是超品的国公,我师姐是五品的县君!”
马车里头怎么样他看不见,但是咚的一声响他听见了,应该不是头,头撞上去的声音肯定比这个闷。
马车出了安国府的侧门,顾庆之回头跟林如海笑道:“师尊,你这内兄也太容易生气了。”
林如海叹了口气,“别说我内兄了,作为你师尊,我也觉得你太会气人了。生怕你哪天被人揍了。”
“师尊的胳膊肘真是往外拐啊。”顾庆之戳了戳林如海正常往外拐的胳膊肘,笑道:“不过我总是念着师尊跟师姐的。那贾家老二爷看不起师尊,什么歪瓜裂枣都想塞进师尊门下,我必定不能如他的意!”
两人一边往里走,顾庆之一边道:“回头我进宫给陛下好好说说,今年的乡试是来不及了,题目估计都出好了,几位考官都住进贡院里不见人了,明年年初的会试殿试,我必定把师尊塞进考官的队伍里!”
林如海觉得好笑,道:“人家都是师尊努力,怎么我这师门下头,反而成了弟子努力了。”
“师尊已经很可以了,硬条件都满足了。探花、翰林跟御史都做过了,如今还是翰林学士,除了户部侍郎的加衔稍微低了一点点,真说起来也满足主考官的条件了。既然师尊都满足了,剩下就是弟子的事情了。”
林如海毫不客气的笑了出来,“你倒是想得美。”
顾庆之挥挥手,“别打岔。我想想……嗯,殿试只定名次不取士,考中了也是天子门生,跟考官关系不大,而且如今五位大学士肯定都是要去阅卷的,剩下就是翰林院出几个人,师尊才又回到翰林院,资历毕竟不足。”
“那就会试了!”顾庆之坚定道:“师尊五经里头治什么?”
“你连这个也不知道?”林如海反问道:“我治礼记。”
“可惜可惜。”顾庆之摇头晃脑道:“若是师尊治易经就好了,我嘴一张,保管叫您成为大魏朝最最精通易经的人。”
林如海又笑了起来,“你呀……”
“总之师尊不用管了,明年会试,咱们保底一个礼记房的阅卷官,争取一个副考官,能成主考自然是最好。”
纵然是林如海,也不免被他说得动了心,仔细盘算起自己的资历来。
可还真如好弟子的说法,他硬条件是够了,剩下的不就资历和关系了吗?
许是听顾庆之调侃太上皇听多了,林如海不免对太上皇失了几分尊敬,他幽幽叹道:“到明年会试还有小半年,修起居注是差了点,若是修实录,半年也够资历了。”
实录可是太上皇宾天之后才能修的。
林如海说完就觉得失言,一低头,就见顾庆之亮晶晶一双眼睛看他,似笑非笑的表情也很是耐人寻味。
“都是你平日说些有的没的!”林如海一甩袖子,撒腿就走。
“这怎么又怪我了呢?”顾庆之耸耸肩,“分明是太上皇不干好事。不然师尊这么好的人——”
“赶紧来背书!你四书背完了吗?集注看过三遍了吗?这几届的卷子去抄了吗?破题做了吗?应制诗练了几首了?”
顾庆之目瞪口呆追了上去,“真不愧是师尊……应制诗我倒是不担心,师姐说帮我做两首来着。师姐说了,夸皇帝就行。”
林如海笑道:“夸皇帝没人比你在行了,你还要你师姐教?”
“我是有真本事的!”
林如海大笑起来。
与此同时,贾环跟贾兰两个,也带着做好的文章来找贾政批改了。
不过贾政这会儿不在,加上走得急,赵姨娘消息就是再灵通,也没到实时的地步。
“你都能做文章了?”贾环惊讶道:“我才能写两句破题。”
贾兰嘴角微翘,谦虚里带着笑意,“也就是三四百字的文章,真考试要写五百字以上呢,还不能超出太多去。”
“你读书比我强多了。”
“这有什么?我平日里也没什么可做的,都拿来看书了。母亲也只叫我读书,别的一概不许我做。”
“我姨娘叫我多去姐妹处坐坐。她们只跟宝玉好,从不理我,怪没意思的。”
这叔侄两个笑眯眯的,谦虚中带着夸赞,夸赞里带着心酸,一路到了贾政外书房。
贾政外书房的小厮是王夫人安排的,见贾环跟贾兰两个过来,一个是庶子,一个是克死大爷的女人生的,加上这两人又都不讨老太太喜欢,下人可不就明褒暗贬的作践吗?
“三爷,兰哥儿。”小厮笑眯眯地打个千儿,道:“老爷这会儿不在,带着宝二爷去林大人家里拜访了,说是想叫宝二爷拜林大人为师,好好学写文章。”
这一对不讨喜的叔侄俩脸色顿时就变得难看了。
小厮却还在说,“毕竟是宝二爷的亲姑父,断然没有拒绝的道理,林姑爷又是探花,学问一等一的好,宝二爷可真是前途无量啊~”
别说贾环了,就连贾兰也维持不住面上的平和,他哼了一声,一句话不说甩手就走了,贾环也没多说什么,一样是扭头就走。
小厮撇了撇嘴,小声嘀咕一句,“还想抢宝二爷的风头?你也配!”
贾环贾兰两个都不知道怎么跟对方道别的,等贾环回过神来,他已经把写好的破题都撕了。
“你这是做什么!”赵姨娘气得在他背上拍了好几下,“你这是要作死啊!”
贾环红着眼圈,“我再好又有什么用?老爷想的只有宝玉,说什么等病好了就给我跟兰哥儿找先生。结果呢?病一好就带宝玉去找林大人了。他都没读书,我跟兰哥儿一天都没停!我读书又有什么用!”
听见儿子这么说,赵姨娘更是心酸,“你是姨娘肚里爬出来的,天生就带着苦,姨娘也没本事——”
母子两个恨不得抱头痛哭。
赵姨娘啜泣道:“其实也是姨娘不好,早先我也听老爷说过,将来若是你能考中秀才,他就多给你些地,勉强靠着荣国府也能做个乡绅。老爷就没想过你能上进……姨娘如何不知道你过得苦呢?”
听见姨娘这么说,贾环反而软了下来,“姨娘,我一定好好读书。”
赵姨娘叹气,“姨娘没本事,你哪里争得过宝玉?姨娘又是家生的奴婢,祖上三代也都是奴婢,也没得家产给你。太太是王家的,宝玉的舅舅是九省统制,你的舅舅就是个下人。老爷那日……姨娘事后想想,不过是病中感慨罢了,做不得数的。”
“我一定好好读书!我一定比宝玉有出息!”贾环恶狠狠地说。
赵姨娘拍着他,虽不明说,心里也想:总有一日,要叫宝玉好看!总要叫他也吃个亏!
那边贾兰也回了屋里,略带撒气将一叠子文章撇在桌上,“怪没意思的。祖父带着宝二叔寻明师去了。他连四书都没读完。”
李纨忙放下手中针线过来安慰道:“慎言,仔细叫人听见了。明日你再去叫你祖父看看你的文章,如今私塾那个老先生,水平着实不够,你宝二叔不喜读书,你若是太过上进,也要招人嫉妒的,需得拉着你环三叔才是。”
贾兰点点头,“我瞧他比我还苦些。”
“唉……”李纨叹气道:“你们两个都不讨老太太喜欢,你祖母又觉得是我克死了你父亲,连累上头老太太也不喜欢你。”
贾兰从小就有志气,道:“老太太喜欢又能怎样?就跟宝二叔似的?就算林大人勉强收下他,他也读不出来。到时候不过又是一纨绔子弟,还不如琏二叔。”
李纨便又嘱咐一句,“这话别在外头说。”
贾兰点头应道,“母亲放心,他们都说我是个闷葫芦,还说我脾气怪,您不是也知道的?”
“我放心我儿。”李纨笑着摸了摸他头,微笑道:“我已经守了十年寡了,再有五年,就能请一面贞节牌坊了,到时候——”她一顿,指了指上头,示意贾母死了,“分家出来,有这牌坊,也能护住我儿。”
贾兰也道:“母亲放心,我父亲十四岁就能中秀才,我必定不比他差,到时候等我考中做官,我求陛下外放,我带着母亲一同离开京城,我好好孝顺母亲。”
李纨总算不是一副面如枯槁的模样了。
所以等贾政回来,贾宝玉拜师被安国公搅合失败的消息传来,不管是贾兰李纨两个,还是贾环赵姨娘两个,反应都一模一样。
安国公真是个好人!
贾宝玉活该!
再说紫鹃回去,跪在贾母面前把怎么进去,怎么跟姑娘说话,又是怎么被架出来的整个过程都说了。
贾母一边骂顾庆之阴谋诡计多,一边叹姑娘耳根子软受了坏人锁匙跟她离心,又要说林如海这把年纪还被个黄毛小儿拿捏。
但是除了骂,她一时间也想不到别的计策,最后只能一句徐徐图之打发走了紫鹃,暗自生着闷气。
虽然被贾母又咒又骂,但是顾庆之一个喷嚏都没打,还过得很是逍遥。
这天早上,他照例陪着林黛玉去喂马。
这马一岁多一点,到他府上也有一个月了,正经的训马拉车或者当战马用,这个年纪还太小,不过给小姑娘骑着玩,也够用了。
“我给玉米上糊了一层糖浆,它肯定爱吃。”林黛玉兴高采烈道。
“其实喂胡萝卜更好,也方便。”顾庆之道,“马也爱吃。”
林黛玉瞥他一眼,“我不爱吃胡萝卜,我的马也不能爱吃胡萝卜。”
但是她如今也知道要丰富饮食的重要性,所以说完她又补充一句,“至少不能当我面吃。”
顾庆之笑了起来,“师姐越发的霸道了。”
林黛玉没理他,拿着亲手涂了糖浆的玉米,往马嘴边送。
小马性子活泼,又是喜欢吃的糖,舌头一卷吃了玉米,顺势就往林黛玉手上一舔,力求把糖浆舔干净。
林黛玉吓得“呀”了一声,就要往回缩。
哪知顾庆之背后抵着她肩膀,胳膊根本缩不回来,非但如此,他还笑道:“别啊师姐,舔干净给我安国府也省点水。”
惊吓不过一瞬,林黛玉气得把糖浆抹了他一背。
第52章 你一个太监,敛财竟不如带把儿的
处暑出伏。
过了处暑之后,秋意渐浓,只有午后那一段时间还很热,早晚也凉了下来。顾庆之便想着带林黛玉进宫谢恩。
当然这等事情是不能跟大领导也就是皇帝商量的,所以这天照例是先去钦天监,接着是去祭台上香。
这段时间白天热晚上冷,昼夜温差大,正是农作物加速成熟的好时机,保证合适的降水也很是重要。
接着就是宫里陪皇帝说话吃午饭,等全公公送他出御书房,顾庆之说了这事儿。
全公公笑道:“国公爷不用担心,回头我找机会跟娘娘禀告一声便是,我想想——”
宫里各种规矩都是祖宗定下来的,纵然是能自己改,不过如今的帝后二人虽然权威差不多是够了,但心态上还没转变过来,所以宫里待得久的太监宫女,多半是能推测出来的。
加上顾庆之也是皇帝心腹,所以皇后什么时候有空,很容易猜出来。
“后日或者大后日巳时进宫如何?”
顾庆之点头道:“多谢大总管。”
全公公半真半假的嗔怒道:“国公爷也太过客气了,如何叫我大总管?”
“那您也别叫我国公爷啊。”
全公公哈哈笑了两声,“我听下头太监说了,您那择日子的活计很是不错啊。”
“二月的那一位还在谈,过两日就能送银子来了。”
全公公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我不是催你,我就是高兴。唉……”
全公公笑着笑着就叹气,“你一个人就把我们这些太监全比下去了。”
“这不是各有所长吗。”顾庆之也笑得眼睛弯弯的。有了银子,他也能多置办些产业了。
从宫里回来,顾庆之去找了林黛玉。
林黛玉坐在前头明间正堂里,桌上放了不少点心,一边还放着漱口消味的茶水等物。
“后日或者大后日巳时进宫给皇后娘娘谢恩。”
林黛玉嗯完了才觉得有点紧张,问道:“我——问你也没用,你肯定说随便穿什么都行,不用太在意,皇后娘娘很是和善。”
槽都叫她吐完了,顾庆之便彻底转换了思路,郑重其事清了清嗓子道:“见娘娘还是要注意些的,毕竟不是家里。县君都当了这许多日,也不是没给你做新衣裳,上回那个浅绿的命妇礼服——”
林黛玉把点心匣子推到了他面前,“国公爷吃些点心堵住嘴吧。”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吃甜的。”
“我这选中秋节的礼呢,父亲什么都不管,你也不管,总不能叫我一人都吃了吧?”
顾庆之瞪圆了眼睛,“我身边有个太监呢,这事儿都叫我选,那我的太监做什么?你也别太操心了,不是还有满伯?他光管家都当了快二十年了,不用担心。”
林黛玉略带忧愁的叹了口气,“四大节,春节清明端午中秋,端午节的时候你不在,中秋送礼的人怕是不少。别人送礼你得回吧?”
“那是,卫公公什么都会,什么都知道,还有——”顾庆之顿了一下,“你说。”
林黛玉这才满意,“不管是送礼还是回礼,大概就是分三类,就拿中秋节来说,关系最好的才能送吃食,下来一档便只有古董字画,最后便是花瓶摆件这些,稍微有个联络就行。”
林黛玉又推了一匣子点心过来,“咸鸭蛋前些日子我已经吩咐人去高邮那边置办的,估计过两日就能送来。这里头都是各种样式的月饼,国公爷尝尝哪个好?”
一匣子十二块月饼,吃是不可能吃完的。
测评嘛,顾庆之从桌边拿了被林黛玉挡住的小刀来,笑眯眯把月饼都切了开来。
“这个是不是过于甜了?”
“青红丝不行,这是我一生的痛。”
“我挺喜欢吃瓜子的,我更喜欢核桃,但是五仁不行,这个真的不行。”
“真不该叫你来。”林黛玉叹气道:“我原先还挑了两样的,被你一说,要么太甜,要么太油,哪个都不行。”
顾庆之笑了两声,正好又有婆子进来禀告道:“乔太医差人送了牛膝当归蜜膏来,说是润肺养肺,秋燥十分早晚各一勺,用温水化开即可饮用。”
“咱们给乔太医送些什么节礼好?”顾庆之立即问道。
林黛玉道:“吃食肯定是要有的,我记得我家里还有本汤液本草,是陆太医注解过的,我叫人抄录一份,给乔太医送去。”
“师姐思虑周全,旁人不能及。”
“你原先想送乔太医什么?”林黛玉问道。
顾庆之也没瞒着,道:“我叫人找百工坊的匠人,打了两副银针送他。”
“这个也不错。”林黛玉道:“那就都送了吧。你送是你安国公感谢他,我送就是我林家感谢他了。”
两人又说了两句,顾庆之又嘱咐两句:“别老坐着,点心尝个味道就行,别耽误晚上吃饭。”
等顾庆之去书房读书,林黛玉叹了一声,若是原先,她肯定是说不出来“这个也不错”的话来的,八成是:“你既自己能送,又要我的东西做什么?”
只是叹气还没叹完就转成了笑意,敲了小钟叫了丫鬟婆子来,“提上东西,我去后头水榭上吹吹风。”
到了下午,宫里传来了消息,请新鲜出炉的林县君后日早上巳时进宫谢恩。
到了正日子,顾庆之早上也没去钦天监,而是留在家里陪着林黛玉用了早饭。
“可恨林大人竟然一大早就进宫修书去了,竟然也不陪着你一起。”
林黛玉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好笑,道:“昨儿你还说有他没他都一样,还说我是从北安门进宫,他在文华殿修书,一南一北的隔了整个皇宫,他又不像你有腰牌,不能在宫里穿行,白白绕一圈不值当,有你就行,叫他好生修书,就不用陪着了。”
“唉……我就那么一说。”顾庆之叹气,“总之我肯定陪着你。”
“你还能陪我见皇后娘娘不成?”
“也不是不可以。”
林黛玉笑着别过头去,看了看屋里西洋钟,“咱们走吧,一会儿别迟了。”
顾庆之虽然跟着站起身来,不过又宽慰道:“我今儿专门备了四匹马的马车,又有锦衣卫开道,保管迟不了。而且皇后娘娘还给你安排了轿子,不用自己走的。”
“哪里就那么娇弱了?”林黛玉反驳一句,又笑着说道:“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顾庆之指了指自己鼻子,“还有我呢?”
林黛玉一边往外走,一边语气轻松道:“你常说大恩不言谢,又说赏无可赏不如杀了吧,我以后就不正经谢你了。”
顾庆之不免又问了一句,“那也可以不正经的谢吧?”
“你猜我怎么谢你。”林黛玉欢快的笑了起来。
等上了马车,顾庆之又问她渴不渴,乔太医送来的蜜膏喝了没有。
这一路絮絮叨叨的关心,倒是让人觉得挺暖的,不过秋天虽然是秋高气爽,但又是万物落幕前最灿烂的时候,敏感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愁绪。
“原先……还在外祖母家里的时候,外祖母每年除夕都能去宫里谢恩的。”
“那……今年我给她试个绊子,不叫她去了?”顾庆之肯定道。
林黛玉白他一眼,“别打岔,我正难过呢。”但正是这么一打岔,林黛玉又笑了起来。
“虽然安排她中午才出门,到请安的时候都快申时了,但是每年除夕早上起来,她都不吃不喝的,只两杯浓参汤顶着,又总爱说什么雷霆雨露皆君恩,在宫里万万不能失仪,好像宫里是龙潭虎穴似的。只是她……又很是骄傲。”
“对她可能是吧。”顾庆之用满是同情的语气道:“你进宫了就知道,宫里人超好的。太监说话超好听,宫女伺候人超体贴,皇后娘娘也超和善的,你肯定超喜欢宫里的。”
林黛玉笑得脸都红了,她指着顾庆之道:“你转过头去,别跟我说话,一会儿头发都要笑松了,万一见了皇后娘娘失仪,我就真不理你了。”
“其实宫里梳头的手艺也不错的。”
马车很快到了北安门,那边有人放了下马凳,顾庆之亲自扶了林黛玉下来,才站定,林黛玉就瞧见不远处站着的正是她亲爹——林如海。
眼眶瞬时就有点热了。
林如海含笑走了过来,“别担心,父亲也在。”
林黛玉忙把头别了过去,吸了吸鼻子才又转过来,“父亲来着一趟做什么?这么远的路。”
林如海也不说话,只微微叹气,顾庆之笑道:“就进个宫,说不定中午还能在宫里吃饭呢。别伤心了,赶紧上轿子,我跟师尊送你进去。”
北安门是皇城的北门,上回贾琏送顾庆之进宫,他就只能等在北安门外,进不去的。
不过林如海不一样,他是朝廷命官,各衙门本就在皇城里,如今他又是文华殿修书,文华殿不仅仅在皇城里,更是在皇宫里。
加上又有顾庆之,所以从这儿进去,无非就是叫人说一句,过于担心女儿了。
很快太监又抬了两顶轿子出来,三人一起上了轿子。
有外人在,能说的话也就不多了,不过是些“进去好好行礼”、“娘娘问什么就答什么”之类的,一直到轿子到了皇宫北门,玄武门。
这门顾庆之就不好进去了。
他虽然有御前行走的牌子,不过皇帝这会儿不在后宫,而是在御书房,若是皇帝在乾清宫,他从玄武门进去就还说得过去。
玄武门有皇后宫里派来的宫女,也有全公公专门安排的太监,都笑着跟顾庆之道:“大人就别担心了,有我们照看呢。”
这样的关心,除了感动,还叫林黛玉生出莫大的勇气来,她还很是不好意思小声嘀咕了一句,“我也不是小孩子了。”
顾庆之正想张口说:你永远是你父亲的好女儿,余光瞧见人家亲爹在,下意识闭了嘴,只是等了片刻,不见林如海这个深沉内敛的中年人说什么话,顾庆之也只能叹了口气。
“烦劳公公,一会儿娘娘要送她出来,烦劳差人去叫我一声,我应该是在御书房的。”
林黛玉这才又换了一顶轿子,从玄武门进宫去了。
皇城里虽然有衙门,不过属于大臣们的衙门都在午门南边,剩下的地方基本全都是太监的地盘,顾庆之也怕林如海一人过去不自在,他道:“师尊,咱们从东华门进,送你去了文华殿我再去见陛下。”
林如海又想赞叹他思虑周全了。
就连送黛玉进宫这事儿,今天早上他忽然出现,都是这位陛下心腹提前安排好的。
当时他是怎么说的?
“……你亏欠林姑娘可太多了,你把人家扔到贾家一扔就是六年……”
“…………平常好生待她不算什么,当爹的都该这样,关键是遇见事儿,你可不能再丢下她不管了……”
再加上今天早上还有轿子坐,不用想也是他安国公的脸面。
还有送自己再绕一大圈。
林如海叹气,“你要是当了太监,比现在升得快。”
抬轿子的太监乐了,笑道:“我们全公公也这么说。”
“这是怎么话说的?我们顾家可就只剩我一个了。”
林如海跟着也笑了几声。
虽然在宫里有外人,不好说自己家里的事儿,但是说别人家里的事儿,就没什么负担了。
顾庆之理所应当的拉了荣国府出来。
“唉……我想起我去年刚去荣国府的时候,他们家架子是大。进侧门下马车,换一拨人带我进去,到了二门再换一拨人,到了贾府老太君院子门口,再换一拨下人。我进宫都没这么……麻烦。”
考虑到顾庆之跟他的关系,林如海捏着鼻子捧哏道:“怎会如此?早年没听说他们家如此张扬。”
虽然语气夸张表情僵硬,不过也是零的进步了。
顾庆之叹气,“六年前听说林姑娘去的时候,也是一样。侧门进去,换轿子,到了二门,换抬轿子的人,到了老太太院子门口,下轿子继续换人。”
“穷讲究呗。”林如海这次捧哏就自然了许多,“世家到了穷途末路,是会格外注重排场的。”
顾庆之很是满意,换了个话题,道:“过几日忠顺王请我去听戏,说是新排了一出戏,中秋宴会上唱的,我带您姑娘一起去见识见识。”
没等林如海说话呢,抬轿子的太监先接了上来。
“忠顺王府的戏班子是整个京城最好的,尤其是里头那个琪官儿,上回听说北静王想要,没要来。”
顾庆之好奇的问了一句,“北静王这事儿办得也不地道,戏班子的顶梁柱,他平白就想要?”
都是自己人,太监也没藏私,“北静王好像跟忠顺王不太对付,好像是说上一位北静王的葬礼上,忠顺王爷失仪了,但是……谁知道呢。”
一路闲聊,很快到了东华门,顾庆之给太监一人塞了一个一两的金锞子,这才跟林如海进了东华门。
林如海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尤其是能跟太监好好聊起来这事儿,他敢说满朝文武百官,没有比顾庆之强的。
林如海拍拍他肩膀,“幸亏你没当太监。”
在文华殿门口跟林如海道别,顾庆之一路往北,又去了御书房。
皇帝见他进来,笑道:“朕以为你早该来了,这都巳时二刻了。”
顾庆之不好意思笑笑,“林姑娘第一次进宫,我得看着才放心。”
“朕记得你前两日还说她好了,能说会笑,想要什么都干自己开口,也会挑三拣四了。”皇帝皱了皱眉头,“朕怎么觉得这是娇纵呢?”
顾庆之叹气,“陛下,她六岁多就寄人篱下了,一个人孤苦无依多年,她过得什么日子,我是想象不到的。贾家人关心她,不是为了她开心,是为了自己开心。贾家老太太可不是为了当林姑娘的好外祖母,她是为了当自己心目中的好外祖母。这里头区别可就大了。”
俗话说用一生来治愈童年,真不是开玩笑的。
皇帝顿时就想起自己那几年的心境来,他这还是亲爹呢,也跟着叹气,“林姑娘是惨。”
“所以啊,她把什么都挑到了我眼前,想要什么都要我知道。我总担心这是试探。我还是担心她觉得不安心。”顾庆之叹气道。
皇帝觉得有点噎,这就不能是已经好了吗?从孤苦无依到活泼可爱,这不挺好的吗?他刚才就不该说娇纵!
“那你打算怎么办?”
“自然是有什么就给她什么了。”顾庆之继续道:“好在她如今已经是县君了,比那些只能依靠父兄的女子强了许多,下来我再多带她出门,多认识些人,得有自己的生活,后头还得劝林大人给她名下些产业,我也得送她点什么。我希望她不用依靠任何人,也能好生活着。”
皇帝正要感慨点什么,顾庆之忽然又道:“林姑娘在娘娘那儿也待了有小半个时辰了吧?”
皇帝翻了个白眼,只觉得自己的安国公坐立不安且心不在焉,他严肃正经道:“朕的皇后喜欢用年轻的女孩子下酒,这会儿怕是已经吃上了。”
“啊?”顾庆之大惊。
“对啊,皇后还能吃了她不成?”
那是不能,顾庆之唏嘘一声,“陛下啊……”
皇帝清了清嗓子,道:“咱们说正事,尹恩立跟全福仁也查得差不多了,至少去年的账目全查出来了,太上皇去年一年就用了三百八十万两银子。”
顾庆之这是真的被惊住了,“他怎么花的?我记得……内库一年的收益也就是两百万上下吧?”
皇帝沉重的点了点头,“去年太上皇六十九岁的寿宴,光着一场寿宴就花了快一百万两银子,后头太上皇还赏赐了给他送寿礼的人,又是小一百万两出去。”
这年代,带九的生日要比整岁的隆重的多。
顾庆之劝慰道:“其实换个角度想,也是好事儿,太上皇这是打肿脸充胖子啊。内库又不给您,您手上没钱,照例该是您这 个继承了皇位的儿子给他办寿宴的,结果呢?你手上没银子。真要您办,可就是寒酸中的寒酸了。”
顾庆之两掌一拍又摊开,“得,这不得自己花银子了?太上皇心里也苦啊。而且银子花出去换了东西才是银子,留在手里就是白铁块。”
“朕就知道该找你说这事儿。”皇帝微笑了起来,“尹恩立和全福仁都说太上皇大把撒银子是因为穷途末路,要靠银子才能叫别人说他好,朕虽然也这么觉得,但到底不如你说得好。”
顾庆之脸上显出骄傲的神情来,道:“若是这么说,江南一带有人谋反的可能性不大?”
皇帝点了点头,“如今只查清了去年一年的,还得继续往前查,而且得了太上皇赏赐的人,也得查一查。不过马上要乡试了,朕叫尹恩立先全力忙乡试去了。”
乡试这等重大考试,锦衣卫也是要监考的,看管考官不叫与外界联系,同样是锦衣卫的责任。
不过说到乡试,顾庆之就顺嘴提了林如海。
“林大人出身勋贵,又跟勋贵结亲,听他的意思,虽然是文官,但是或多或少被人排挤,既然如此,不如重用他,横竖他还有我这么个弟子,这辈子跟勋贵脱不开关系了。”
一开始说得轻松,又拿排挤开场,最后再开个玩笑,皇帝果然听了进去。
下来就稍微郑重一点了,“他探花出身,资历也够,尤其盐税这事儿,南直隶大大小小的官员,从县令到总督,竟无一人发现。这证明他心思细腻,可堪大用。”
顾庆之又说了林如海生病那会儿的心境转变,虽然是钻了牛角尖,不过皇帝也不免感叹两句,“他倒是有忠心的,就是可怜了林如娘。”
早先顾庆之就说过不少林姑娘过得不好,林姑娘无人关心的话,如今再这么一听,皇帝道:“织造府才上进的绸缎织锦等物,捡年轻女孩子能穿的先给林姑娘一样送一匹去——一匹够做衣服吗?”
顾庆之跟皇帝大眼瞪小眼,“这我也不知道啊。”
皇帝笑道:“罢了,回头朕跟皇后说吧。”
“说到南直隶。”顾庆之又把话题拉回来,“今年的盐税正常了吗?”
“前头董伯中刚上任,新官上任三把火,盐税比去年多收了不到半成,后来巡盐御史拆成三个,个个都想多收些银子得朕的奖赏,的确是比去年多了,你提的好主意!”
皇帝很是满意顾庆之,还伸手拍了拍他肩膀,“朕觉得今年太上皇悄无声息的只说养病,也有可能是没法搞私盐愁得。”
顾庆之放下心来,严肃正经道:“往好处想,太上皇会不会是真病了呢?”
“那就不关朕的事儿了,朕又不会看病,朕只能劝父皇多喝热水。”
两人编排几句太上皇,顾庆之又想起一件事来,“说起来我上半年去扬州的时候,扬州知府李大人今年正好是三年任期满,还说年底要回来选官候补……隔壁金陵府的府尹贾大人,也做了两任了。金陵跟扬州正好是南直隶最富庶的两个府。”
皇帝点头道:“平日不见你关心朝政,出主意倒是一出一个准儿。不错,前两日王子腾曾也上本保举贾雨村,朕打算趁机把这两人都换了。王子腾啊……”
顾庆之各种隐秘知道的不少,便附和道:“王子腾那日与其说他按兵不动,不如说他害怕不敢出兵,这才捡了个便宜没被牵连进去,怎就成了从龙之功?这八成也是他自己说的。”
“所以朕叫他奉旨查边去了,五十多岁的人,身子骨倒是硬朗。”皇帝阴恻恻来了一句,又道:“不过朕如今大权在握,倒是不想用这些阴谋了,等江南事毕,朕就宣他回京。”
要是真如皇帝所愿,王子腾病死在任上,皇帝肯定是要封赏家人的。要是召回来,等着他的就是明升暗降,但是能保住命。
也不知道王子腾会选哪一条。
眼看就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顾庆之照例在宫里吃饭,中间皇后宫里的太监还来说了一声,“娘娘留林姑娘一起吃饭。”
皇帝似笑非笑看了顾庆之一眼,顾庆之便愁眉苦脸又严肃正经的来了一句,“这不是打算喂胖了再吃吧?”
皇帝呵呵了安国公。
等吃过饭稍微歇息片刻,皇后那边又来了消息,“要送林姑娘出宫了。”
顾庆之也起来告辞,皇帝瞧他一眼,沉声道:“不忙,先去通报一声,正好朕也要去见皇后,安国公同朕一同前去,免得再从前头绕路。”
到了坤宁宫门口,得了消息的宫女正好送林黛玉出来,林黛玉有轿子坐,顾庆之就在一边跟着。
林黛玉兴高采烈的,“还见了娘娘的妹妹,比我大半岁,说过两日一起去庙里上香。”
顾庆之瞧着她的侧脸,阳光洒在她脸上,金灿灿的看着很是美好,他点头应道:“头一次出去,基本不是去庙里就是去庵堂,见过几次才好请去家里玩。”
“她还羡慕我有匹小马,还说想来看看呢。我得快点学会骑马,今天晚上回去就给它喂胡萝卜!”
原本还正经坐在轿子上的林黛玉扭过身来,“她还说她风筝放得高,等明年春天我必定要跟她比一比的。”
林黛玉到了马车上还在说,顾庆之面带微笑听着,时不时回应两句。
这个时候,皇帝也吩咐过了皇后,给林黛玉赏些布料做衣服。
回到御书房,全公公来了。
他手里捧着个木匣子,笑道:“陛下,这是安国公的上进。”说完又小声道:“是择吉的收益。”
这等事情,顾庆之是不好直接跟皇帝说的,所以一切都是全公公中间转述。
当然收银子这等事情也不能叫顾庆之一个国公去做,都是有手下跑腿的,今日银子收齐,就直接给全公公送了过来。
全公公把匣子放在桌上,拿了上头账本道:“一共四十八万三千两,都在这里头了。”
“多、多少?”皇帝惊得都有点变音,“多少!”
见皇帝这个样子,全公公觉得自己当初那个表情也不算是目瞪口呆有失体统了。
他笑眯眯道:“四十八万三千两,主要是八月底阳江公主的长孙娶妻,日子赶得急,她家花得多,择日子十五万,三对大雁一万五,太监锦衣卫还有武将全要去镇场子,一共十八万。不过锦衣卫跟武将的银子不在这里头,都已经送去给尹大人和潘大人了。”
听见这数,皇帝不由得也叹了口气,阳江公主他也知道,是太上皇的妹妹,不过长公主封号只能有一个,所以一直被称为公主。
她家里这个长孙,可以说是倒了八辈子霉。
头一次择好日子,女方祖父死了,第二次择好日子,男方祖父,也就是驸马死了,中间两家也怀疑过是不是八字不合,干脆退亲好了,只是都耽误到这份上了,退亲也不合适。
这次走忠顺王的关系找到顾庆之,阳江公主也是发了狠,大手笔竞价到十五万。
“八月成亲的人多,我不缺这点银子,我也不叫你吃亏。”
顾庆之的售后服务也是有的,他甚至还请太医去公主家给他们集体号了脉,连锦衣卫都出动了,力求叫他们家里没病没灾的度过这一次。
“九月十月的两家都是十万。”全公公继续道:“九月成亲的那个商户,正想谋求一个皇商的位置,除了三对大雁,太监也要正五品的,单请太监就花了两万两银子。冬天成亲的人不多,卡着五万两的限收的。”
全公公声音不急不慢的,皇帝却忍不住去拿了账本来看。
他直接翻到最后一页,择日子一共五十八万,皇帝拿六成是三十四万八千两,还有二十一对皇庄出品的大雁,一共十万五千两,请太监三万两,总计四十八万三千两。
皇帝怔怔的看着全公公,全公公道:“安国公说了,这是头一次,不免有人还观望,加上又是冬天,成亲的人不多,所以他只开放预约到二月,等到年底了再放新的,夏天成亲的人比冬天多,明年进项能稍微多一些。”
“还有这个。”全公公又从袖子里掏出个小账本来,“这是京里找安国公问过的人,也就是能出五万两择吉的人。”
皇帝接过这小本子,叹道:“内库那么些产业,一年也不过两百来万……”
“是啊……”全公公心酸。
“朕虽然给安国公赏了不少产业,但……加起来也没这么多啊。”
“是啊……”全公公无奈。
皇帝语气复杂,脸色更是复杂。
“你说你一个太监,敛财竟还不如一个带把儿的。”
“是啊……”全公公麻木。
第53章 世袭罔替啊
御书房里,皇帝跟他的太监面面相觑,不仅麻木还无力。
半晌,皇帝先笑了,“可见朕是真的有上天垂怜,竟真的叫朕遇上这么个人。前头庆之住过的田庄,赐给他做安国公的爵产吧。”
“陛下!”这下全公公是真要劝了。
这还跟前头给顾庆之玉泉山下的田庄不一样,那个田庄,说是给了顾庆之,但其实是只有使用权,不能买卖。
皇宫周围这一圈的大宅子,甚至京郊的土地,其实都是皇家的,比方荣国府的宅子,金陵祖宅那是他们自己的,子孙落魄了还能卖,京城的荣国府,爵位没了得还回来,落魄了养不起,一样得还回来。
而且皇帝这话还有个暗藏的意思,他又要给顾庆之升爵了。
“安国公的爵位,要世袭罔替了?”全公公问道。
皇帝笑着点头,“玉泉山的田庄,也给他吧。上回你还说他正找温泉庄子,西山的庄子也给他挑一个,挑个好的。”
大魏朝的爵位分了四种。
第一是就是最高等的世袭罔替,比方北静王,他家里不管传几代都是郡王,除非犯了什么大罪,类似于谋反之类的,才会被收回来。
下来是世袭递降,这里头还分两种,第一像荣国府这种有过大功勋的勋贵,五代之内是袭一次降一次,到第五代降等到奉国将军的爵位,之后就不再降了,一直以奉国将军传世。
当然真要说起来,奉国将军是支撑不起国公府这等体面的,所以如果五代之内没立住,也没有大机遇,后头荣国府就不是贾家的了。
第二种世袭递降,是有限次数的世袭,就像林家的爵位,一开始就传了三代,到林如海父亲这里,又多袭了一代,到了林如海就成了白身。
最后就是不传世,只有一代,当年王家的爵位就只封了一代。
至于顾庆之的爵位,目前是跟荣国府似的世袭递降,但如果这样,皇帝赏就赏了,不会特意吩咐一句给他做爵产,所以顾庆之也得跟北静王似的,要世袭罔替了。
这是多大的体面啊,连忠顺王都是降等世袭呢。
全公公手都有点抖,但是算算安国公一个人每年就能上进百万两的收益,就还挺正常。
这哪里是安国公?就是叫陛下在下金蛋的母鸡跟安国公里头选一个,中选的也肯定是安国公。
下金蛋的母鸡都不如他!
全公公自己都觉得安国公能点石成金,劝也是言不由衷,说不出口,最后也就:“奴婢先替安国公谢谢陛下了。”
“一年一百万啊……”皇帝又叹了一句。
全公公鬼使神差就想起前头顾庆之劝他不要太过敛财的话,“安国公说了,银子不花出去就跟白铁块一样,留家里没用的。”
皇帝笑道:“朕打算先扩充太医院,不仅大夫,尤其是接生的医女越多越好。朕的生母就是难产死的。还有宫里的宫女太监,朕早年还当皇子的时候,朕屋里的宫女太监就病死好几个,这些人都不得太医诊脉,都是跟药童说了哪儿不舒服,再叫药童开药的。宫里都这样,更何况百姓呢?”
“若是百姓连看病都找不到门路,又怎么好叫自己是太平盛世?”皇帝神情稍有落寞,不过想起一百万能干什么,很快他就振作了起来,“朕还想多建两艘海船,朕也想下江南看看,但是朕不打算跟太上皇似的,花民脂民膏还叫人上供。朕想看遍朕的大好河山!”
“有安国公,是陛下的福气,有陛下,也是万民的福气,安国公也是万民,所以陛下也是安国公的福气。”
皇帝大笑,“这句话你说得比安国公好!”
全公公骄傲的挺直了背。
皇帝稍微畅想了一下未来,又想给顾庆之封国师,其实上回祈雨的时候,他就有这想法了。
只是大魏朝并没有国师这个封号,前头几朝几代也都没有,所以皇帝打算先把这个叫法宣扬开,然后顺利成章就能封他当国师了。
全公公又道:“方才奴婢过来的时候,还听早上伺候安国公的小太监说,安国公说荣国府太不像话了,那国公夫人排场比太后娘娘还大,见她得过三道门呢,就是陪同的下人都得换三拨。”
全公公是笑着说的,很明显他也知道顾庆之在宫里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就是想请宫里处理一下荣国府。
皇帝很高兴安国公能来告状,这样显得亲近嘛。
“朕记得前两日尹恩立来说乡试的时候还提过一嘴,荣国府四处宣扬朕的国公是乞丐出身,还在荣国府住过一段时日,想寻求荣国府庇护,还想叫荣国府举荐?”
全公公脸上的笑纹越发的深了,“就是没什么人信,都觉得是荣国府想攀关系想疯了。若国公爷真是乞丐出身,还想寻求荣国府庇佑,那他们怎么没庇佑呢?也不见举荐,国公爷一个有真本事的人,他们生生给推出去了?奴婢猜荣国府宣扬这事儿,是想叫大家嘲笑国公爷出身不好,只是没如了他们的愿。如今大家嘲笑的是荣国府非聋即瞎,哦不对,他们又聋又瞎还傻。”
皇帝点头沉思道:“的确如此,况且出身也不能代表什么,朕祖上还是放牛的呢。”
能叫皇帝说出这种话来,可见他有多喜欢安国公。
“正是,国公爷多有本事。又岂是他们能诋毁得了的?”
皇帝便道:“只是他们诋毁安国公,安国公心善不与他们计较,朕却不能不管,不然以后谁还肯给朕效力?这样吧,下旨——”
全公公轻轻咳了一声,这主仆两个相处多年,皇帝自然是明白全公公什么意思的,他停了下来,听见全公公道:“八月初三是贾家老太太的生辰。”
皇帝犹豫了一下,“你是说等她做寿那一天再下旨训斥他们?叫他们做个好寿宴?”
全公公差点被自己口水呛死,不至于真不至于,他虽然是个太监,但是个正直的太监,不至于出这种主意。
“奴婢是想说,不如等她好生做个寿,毕竟年纪大了。”其实全公公也是不想荣国府好,但是跟皇帝脱口而出的主意比,竟然还有些体贴。
当然荣国府肯定不这么觉得。
皇帝叹气道:“也是,提前下旨,她生辰也过不好,毕竟祖上也有大功勋的,朕算是看在太祖的脸面——不过朕还是觉得生辰当天宣旨更好。”
说到贾母这位老人家,皇帝理所应当想起自己家里的老人家,太上皇。
太后当年虽然跟皇帝也没什么交集,更加没有感情,不过太后老老实实从不作妖,也不跟皇帝演母慈子孝,相处起来更舒服些。
“尹恩立查的东西给太上皇送一份去,朕都怀疑太上皇也不知道他去年花了多少。快四百万两银子了,他也花得出去?”
全公公便道:“其实奴婢觉得,这银子必定是叫下头人贪了不少,不然京里东西不会一年比一年贵。国公爷也说过,虽然百姓手里的银子不多,但是太上皇手里的银子多,下头人手里银子是贪来的,不费什么功夫,自然撒个没数,卖东西的也不是傻子,肯定要加价的。”
若是去年,送这东西,皇帝肯定要带着全公公一起,不过今年太上皇已经成了强弩之末,皇帝自觉不用那么郑重其事了,叫了个小太监就给送去了。
“朕想想庆之还说了什么?”皇帝安国公叫了几次,如今又换了更亲近的说法,“他还说了林如海跟林姑娘,林姑娘的事情好办,回头逢年过节有好东西,给她也送一份就是,或者百工坊出了什么好东西,叫庆之也去挑一挑。”
全公公忙应了。
皇帝又道:“至于林如海……”皇帝看向全公公。
全公公则显示了一个优秀太监的良好职业素养。
“林大人无妻无子,也不曾过继儿子,林家几代单传,也没什么亲戚了。”
皇帝想了想道:“那朕给林如海寻一门亲事吧……他也年过五十了,小姑娘不合适,他无子……朕给他找个生过儿子的寡妇吧。”
这年代生过儿子的寡妇是已经证明过自己的生育能力了,某种程度上也是稀缺资源,尤其对林如海这种无子的人来说是很珍贵的,皇帝这也算是很贴心了。
全公公附和道:“陛下仁慈。”
皇帝笑道:“早上庆之还说林如海出身勋贵,亡妻也是勋贵,找了个弟子更是勋贵,朕要给他找个有钱的寡妇,一样得是从勋贵家里找,他这辈子跟勋贵脱不开关系了。”
“文臣家里不会把守寡的女儿接回来的。”全公公跟着道:“文臣考科举读的都是朱子集注,信奉的是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女儿就算是守寡,也要叫她们待在夫家,好请一块贞节牌坊回来,以示自己教女有方。”
这其实也算是勋贵跟文臣的矛盾点之一,一个觉得要给女儿撑腰,一个觉得贞洁才最重要。
“朕不大喜欢朱子。”
“陛下慎言。”全公公忙道:“若是叫传出去,那些人该上折子要陛下下罪己诏了。”
皇帝冷笑一声,“朕不喜欢他们都读一样书上来,朕的意思是,如果是九章算术这类,那肯定都是一样的,但这是学派,以前还讲究诸子争鸣,如今就指着一个朱子集注选拔人才。朱子若真如此能干,他怎么不像孔子一般成了圣人?”
到了这个层面,全公公就不敢说什么了。
当然就算顾庆之在,他也是不敢当皇帝面说因为朱子的思想有利于皇权和父权统治,才被一代代神话了。
皇帝又道:“他们读一样的书,学一个人的思想,朕想要的是国之栋梁,又不是朱子弟子。朕算是发现了,每次说到朝廷大事,这些人提的意见都一样,都是一个样板来着,还不如庆之贴心,倒是争斗起来,他们各有各的法子,可见学朱子也没学到精髓。”
虽然皇帝吐槽,但是全公公也不敢笑啊。说到朝廷如何取士,搞不好连皇帝都玩不转的,更何况他一个太监?
好在皇帝也不是空有一腔热血的,他道:“写集注的也不止朱子一人,朕先去看看别的集注,挑两条合适的出来。”
他说着又笑了一声,道:“正好庆之推举了林如海,朕便从他开始。朕提前给他透个题,明年的会试殿试都把他加进去,先选两个别家学派的出来。好在朕还年轻,朕还有时间慢慢改,那些老头子们,朕总有一天给他们全换了!”
皇帝说着便笑了起来,“去问林如海吧,他想找个什么样的,既然是紧着他找,自然是他先提要求。”
安国府里,顾庆之虽然是总览择吉这门生意的,不过再怎么总览,他也是等银子收齐了之后一家家发,不会先把自己的扣出来。
如今皇帝的银子已经送出去了,他的三成一共十七万四千两,也是解冻能花的了。
顾庆之如今也算是混得风生水起,置办产业也能置办些一般人没有门路的东西,也就是古代的“法拍房”。
京城这地界衙门多,同一块地谁都能管,也就是说,百姓的东西,是县衙抄的,稍微有点地位的,归顺天府,官员有刑部和大理寺管,锦衣卫虽然什么都能管,但是影响不大的也到不了他们手里。
顾庆之虽然跟宛平大兴两县也有点交情,不过要找好东西,还是先找自己人——锦衣卫。
他差人给尹恩立送了消息,又去找了林如海。
“师尊有没有计划在京城置办些产业啊?也给我师姐置办些嫁妆练练手。”
林如海觉得他的表情就不是很正经,便问道:“你又有什么门路?”
“锦衣卫抄家的单子,已经差人去要了。去掉该入内库的和该入国库的,凭我跟尹大人的关系,怎么也能排在前三位挑吧,师尊不想沾沾我的光?”
这还真是个挺好的门路,按照林如海的眼界,一般的东西他还真看不上,好东西嘛,他来京城时日尚短,也没什么门路。
要是花大价钱去卖,他虽然当了六年巡盐御史,各种孝敬无数,林家的家产更是丰厚,可他不是傻子啊。
物美价廉四个字还是会写的。
所以林如海点头,“想的。”
要不怎么说真诚才是最大的必杀技呢,林如海两个字叫顾庆之没话说了,他道:“那师尊也帮我掌掌眼,我年纪尚轻,怕是要挑花眼的。”
林如海嗯了一声,笑道:“尹大人送来的名册,自然会给你推荐的,你担心什么。”
“我还想给师姐送点什么东西。”顾庆之诚恳地说,“贾家不是什么好东西,据我了解,一点多余的东西没给师姐教。纵然是师姐天资聪慧,也得给她两个铺子练练手。”
顾庆之也真诚了一下,林如海叹气,“她外祖母当日说接她,也提了丧母长女这等说法,是我过于轻信他们了。”
这还是林如海第一次明明白白的说自己的问题,以前顾庆之总调侃他,可真说出来,瞧见那脸上的表情,顾庆之就只想安慰他了,“贾家是会骗人的,您是个好人,自然不会想到亲戚能动这样手脚。”
“况且您还是受害者呢,断然没有受害者反省的道理,快别伤心了,还是想想下午吃什么吧。”
两人正闲聊,尹恩立来了,身后还跟着去传消息的崔颐鸣。尹恩立手里拿着几本册子,甩得哗啦啦响。
林如海上前打了招呼就离开了,崔颐鸣行过礼也出去了,等下人端了茶点又出去,屋里就剩下顾庆之跟尹恩立两个。
“你可真给我找了个好差事。”尹恩立道:“我手下几个人可都盼着什么时候再有婚宴呢。五千两银子不说,当天怎么也能再得个几十两的红封。”
“那就多去两个。”顾庆之笑道。
“也不好去太多,三个也就到顶了。”尹恩立把手里册子放在桌上,“你看看吧,不用还回来。前头有记号的,都是好东西。”
顾庆之看着桌上四个册子,道:“乖乖,这还没过年呢,你们锦衣卫也有考绩?每年不抄个五百家不能得中上?”
尹恩立笑道:“你小子——不止五百家,光顺天府这一片就不止五百家了。”
他把册子摊开。
“上头的是锦衣卫的,下头是大兴宛平两县抄的,还有顺天府抄的。我大概也能猜到你怎么想的,不过京城这地方,你也知道的,随便掉个石头都砸死个皇亲国戚,你这样的,有陛下照看,关系也硬,大家都想把东西卖给你。免得后头有纠纷,你就当帮帮忙了。”
“那我仔细看。”顾庆之把册子收拢过来。
“你小头那个小旗,崔颐鸣,我给他升了总旗了,正七品。再给你派一队力士,这都是咱们锦衣卫的子弟,父亲死在任上的,以后宴席就从这里头挑人,也照顾照顾孩子。”
“尹大人是个好人啊。”顾庆之叹息道,“吃了饭再走?”
尹恩立笑了两声,道:“忙乡试呢,今儿才抓了个给主考官送菜的,水萝卜里头藏着蜡丸。呵呵,乡试作弊,又能抄家了。”
尹恩立说完起身就走,不多时潘勇也来了,京营虽然不管抄家,不过也来表示了对顾庆之的感谢。
还是那句话,上头的人不缺钱,可要给小头人找来钱的路子,又不能犯忌讳,也不是那么容易得。
潘勇也给他又送了一队孔武有力的士兵看家护院,同样也给了他一个名册,父兄死在战场上的孤儿,同时还又提了个要求。
“我听说还有找你迁坟选日子的,迁坟肯定得有人镇场子,镇场子不得找见过血的猛士?这活儿我手下也能干。”
顾庆之道:“放心,肯定少不了你们的。”
今天是发钱的日子,送走潘勇,钦天监也来人了。
张监正很是高兴,这银子他们虽然只能拿一成,看着是少,可跟以前比,收入差不多翻了四倍,关键是这银子还有皇帝六成干股,有皇帝在上头顶着,这银子干干净净的干什么都行,谁都说不出个不来。
“老姚念了几年的马,总算能舒舒服服的养起来了。”张监正一边叹息,一边道:“后日在春文楼摆了席,宴请顾大人,还望顾大人赏光。”
顾庆之笑道:“一定去一定去。”
张监正又客气两句,便起身告辞,不免又感慨一句,“您刚来的时候,我们还猜以后您择日子,润笔费怕是要升到一千两,可哪里知道——”
张监正一边摇头一边笑,“是我们太没见识了。”
送走张监正,不多时全公公又来了,带着皇帝的圣旨,“恭喜安国公。”
全公公笑眯眯把皇帝赏赐的东西一说,顾庆之不免也要感慨一句,“那庄子有五千亩啊。”
叹完他也笑了起来,道:“全公公先替我谢谢陛下,明儿我再进宫自己谢陛下,尤其那个温泉庄子,我过两日就去泡泡。”
全公公来,不仅为了安国公,还有林如海呢。他去找林如海,顾庆之翻看着尹恩立送来的册子,不多时,林如海表情复杂的到了顾庆之的书房。
顾庆之起身迎了一下,道:“师尊来看看这个,我圈出几个适合先给练手的铺子,包含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务必让师姐——”
“皇帝真真不一样啊……”林如海长叹一声,也不等顾庆之问,就把要给他找继妻,还给他安排差事的事儿说了。
“说是在勋贵里找,还问我想找个什么性子的,有什么要求,想到了只管说。”林如海唉声叹气的,却是感动,“若是真有的选,谁想绝后呢?谁又想过继呢?”
“所以我说陛下是好人,虽然是皇帝,还知道先问问你乐不乐意,尤其赐婚这种事儿,搞不好就是结仇了。”
林如海没接他的话,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家里的爵位也是传了四代的,我林家也是跟着太祖皇帝一起打过天下的,后来高祖皇帝南巡,太上皇也南巡,我家里虽没接驾,但是伴驾是有的,皇帝跟这两位都不一样。陛下真是个好皇帝。”
“那陛下给您派的差事,您是不是得好好干啊?”
这语气带点鼓励,林如海被他逗笑了,道:“那是自然,我家里藏书不少,当年各种集注也是都看过的,尤其江南这地方,各种学派也多,我怎么可能办不好?你这两日好好看书,这么大的人了,想也不用为师盯着了。”
顾庆之眉头一皱,故作惊讶看着林如海。
林如海略有点不好意思,“以前你说为官之道,又说要跟陛下先商量好等等,为师还觉得是歪门邪道,如今看来——”
他啧啧了两声,“科举你不如我,当官我的确不如你。”
顾庆之笑道:“朝中也没两个能像师父一样的,几个大学士也跟皇帝相敬如宾,不然我肯定知道。”
林如海说完就要走,顾庆之招呼道:“还给师姐挑铺子呢。”
林如海笑道:“你办事儿我放心,其实给她什么都行。好点的铺子一开始就能赚钱,她拿了也开心。收支将将平衡不赚钱的铺子肯定是有问题的,放她手上,也能叫她想一想怎么赚钱,怎么安排人手。赔钱的铺子给她,就是教她怎么缩减人手,怎么节省开支,是要另寻出路还是要再坚持一段。都行。”
“不愧是当了六年巡 盐御史。”顾庆之顿时觉得自己那个从衣食住行下手,让师姐全面了解社会生活的主意有点——思想高度虽然有,但不如师尊说的能锻炼人。
“管他呢。”顾庆之把册子一卷,去找林黛玉了,“也要让人挑自己喜欢的。”
第54章 你也很怀念小姑子吧?
虽说是找林黛玉,虽然林黛玉就住在安国府,但是直接冲进去人家姑娘卧房也是不可以的。
顾庆之等在第一进的明堂里,不多时林黛玉就出来了。
“正收拾东西呢。”林黛玉眼睛亮亮的,轻笑道:“宫里赏了不少东西,我正叫丫鬟一一放好了。”
“我听陛下说,给了你不少布料,正好拿来做衣裳穿。”
“已经安排人去做了。”林黛玉扫了一眼册子,道:“这是给我的?”
“置办些产业,给你练练手。”顾庆之把册子递了过去。
林黛玉接过来却没看,“我想先要个卖粮食的铺子。我家里地多,粮食产得也多,只是江南那边粮价一直上不来,南边还时不时有两广更便宜的粮食运来,我仔细算过的,把粮食运到京城来,卖给周边几个州府,加上运费,也比在江南出货有赚头。”
“你……”顾庆之想了想,打算把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南方的粮跟北方的粮不一样,你可知道?”
“当然。”林黛玉轻松的表达着自己的见解,“一年熟一次的粮食比一年熟两次的粮食更顶饱些,更筋道些,也要更贵些,贡品的粮食一大半都是北方产的,这我是知道的。回头也要体现在粮价上。”
虽然只是最基本的,不过听见这个,顾庆之也放心了,“既然这样,给你找一处码头附近的店铺可好?我想你这店铺做的肯定是大生意,方便卸货,也方便谈好了直接下船就装车。”
林黛玉点头说好,又道:“我猜你还不太放心。我也知道定价要跟着大流走,可以贵,但是不能过于便宜,不能砸了别人的饭碗,也不能把整个粮价搅乱了。”
顾庆之觉得他每一天都在刷新对林黛玉的印象。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婆子进来,“姑娘,荣国府送了请柬来。”
林黛玉接过来一看,里头还夹着一封信,她也没避讳顾庆之,直接道:“八月初三是我外祖母的生日,请我去吃宴席。”
“我陪你去?”顾庆之问道。
林黛玉摇头笑道:“可千万别。背后我管不了,如今谁敢当面给我脸色呢?我是县君,还能训斥人无礼。”
顾庆之觉得她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猜她八成是想自己找回场子,“那我送你去,再接你回来?”
林黛玉笑了好几声,“也行。”她说着就把册子又推了回来,“一个粮食铺子就行。”
“马上冬天了,要么再来个煤炭铺子,也做做时令生意?”
林黛玉笑话他,“国公爷,烧饭的柴火,那是一年四季都要有的,冬天取暖的碳,这会儿才开始备货已经晚了。况且你哪来的煤矿呢?总不能做个二道贩子吧。”
从林黛玉院里出来,看见林如海,顾庆之不免又感慨一句,“这么好的姑娘,师尊怎么就舍得送去荣国府?”
听见他又说这个,林如海不免又叹气,道:“当年我才做了巡盐御史,你也知道有多少盐场要管,公务上难免捉襟见肘。她母亲又才去,我忙着公务无暇顾及其他,她小小年纪无人照顾,不送去外祖母家里又该怎么办?她外祖母又说得极其好听。”
“那以后不送了?”顾庆之追问一句。
林如海笑道:“我都打算续弦了,她名义上也算有了太太,再无丧母女之说,自然不必再跟荣国府扯上关系。”
只是说着,他神情忽然又落寞起来,“其实我也能猜到陛下为什么要劝我续弦。既然要重用我,大概是想更放心些吧。”
顾庆之正要安慰,又听林如海道:“前些日子,有同年来寻我,也是为了我续弦之事。他说寻常人丧妻,守一年已经算知礼,守上三年已是难得重情重义之人,劝我不必如此,又说想给我做个媒。”
“修书虽然是清闲差事,不过正如你所说,再升就要入阁了,这等高官,无妻无子总归是个隐患,着实不能让人放心。”
顾庆之顿时就觉得不太好劝了,是他想得狭隘了,寻常人家是结亲,高官就是联姻,考量的也是政治立场问题居多,就是后世,官员家庭是否幸福美满也是考核标准之一。
“那……这也是为了实现政治抱负?造福百姓?而且师尊如今住我家里,也能拿这个当借口,连房子都没有,如何成亲?还能再拖上两年。”
林如海笑着拍了拍他肩膀,“你这么贴心,倒是叫人不习惯了,我原本以为你要说:师尊住我家里分毫不提搬出去,不会是想拿我安国府当挡箭牌吧?”
顾庆之松了口气,这下放心了,“陛下真的很体贴了。”
“是啊……”林如海声音忽然变小了,“我是——我林家一直都是单传啊。”
顾庆之大概也能猜到他想什么,年轻的时候自信满满,还能哄哄自己是不一样的,年纪大了越发认命,越怕是自己的问题,上回他还说过是他亏欠了贾夫人,若不是嫁给他,她怕是早就子孙满堂了。
“师尊早年不是也有个儿子?”顾庆之安慰道,“宫里生的孩子都有快一半养不大,寻常百姓家里生三个死两个是常有的事情,师尊两个孩子,活下来一个算是正常水平?”
林如海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既然收了你当弟子,我就打算收你这么一个弟子,横竖我死了也有你摔盆扶灵上香,以后这等事情就是你的问题了。”
林如海一甩袖子走了,临走还撂下一句,“好好读书,莫要耽误了功课!”
顾庆之还在后头喊了一句,“师尊,我瘦小的肩膀承担不了这么重要的责任啊!”
林如海笑了两声挥了挥手,扭头来了一句,“你一点都不瘦小。”
到了八月初三早上,顾庆之陪着林黛玉上了马车,浩浩汤汤一队马车往荣国府来了。
“你送的什么?”顾庆之问道。
“两匹织锦,还有一双苏绣的鞋面。”林黛玉安安静静坐在对面,“都是这次回来时候带的。”
顾庆之果然放心,“我前儿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红字,却要读女红,说是因为缝衣服的时候扎了手,流了血出来,又在血上绣了花。虽然说是辛苦,才把工字改成了红,可这寓意就不好,天生就带着苦味,还暗示流血,以后少做些针线,还真指望你自己做衣裳不成?”
林黛玉笑道:“知道了,我哪儿有机会拿针呢?这半年还没动过针线呢。”
虽然知道偶尔叫林黛玉去去贾家是好事儿,毕竟心理阴影不是逃避就能解决的,最好的还是亲手反抗亲手打破,不过顾庆之不免还是觉得贾家是吃人的深渊。
“不爱吃的东西就别吃了,不想喝茶也别喝。”
顾庆之才说了两句就被林黛玉打断了,“不想理的人别理——”她指指身后,“你给我带了这许多人的人还有东西,知道的是去拜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郊游呢。”
顾庆之便笑道:“那温泉庄子你去不去?”
“收拾好了吗?连请柬都没有呢。平白说两句,还不是逗人玩。”
马车继续往前,荣国府这会儿也很是热闹。
贾家上下都想借贾母的寿宴驱散荣国府头上的阴霾,所以这寿宴分外的热闹,虽然不像明九暗九这样的岁数要大办,不过也办了三天的席,还请了戏班子来唱戏。
史湘云前儿就来了,原本想跟她宝姐姐住,不过被贾母劝住了。
贾母是怕梨香院里那个荒唐的薛蟠,若是湘云在她家里出点问题,她是交待不过去的。
想归想,说是不能这么说的。
“就住我屋里!”贾母笑道:“我屋里地方大,跟你几个姐妹也离得近,别住那么远了。”
史湘云于是又拉着薛宝钗的手,笑道:“我想跟宝姐姐住,要么我们住林姐姐的屋子吧,反正她也不在,林姐姐也不是小气的人。”
贾母心里虽然有怨气,也挺想叫林黛玉知道不是没她不行的,但随着林黛玉封了县君,贾母是越发的想把她紧紧抓住了。
“那是给你林姐姐收拾的屋子,你又不常来,你若是常来,我叫她们也给你收拾一间屋子。”
贾母当面劝过,背后贾宝玉也来道:“若是你林姐姐在,你去问她,没有不答应的。可如今她不在,你要住她屋子,就有些不合适了。”
史湘云哼了一声,“我还不知道你了?”
正日子这天早上,花厅后头就搭了个小戏台子,上午唱些暖场的戏,等吃过饭才是正戏。
贾家的姑娘们平日是没什么活动的,充其量就是去王家坐坐,戏台子搭起来大家都很是开心,围着一处看呢。
探春道:“也不知道唱什么戏?我也没听过几出,逢年过节都是点那么些戏,早听腻了。”
惜春站在她旁边,贾母做寿,宁府众人也是都来了的,尤氏冲她招手,惜春只当没看见,转脸跟探春道:“这戏班子看着眼生,就是唱些老戏,肯定也跟以前听的不一样。”
一边的迎春还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平日里倒也罢了,在这等喜庆日子,就被旁人衬托得略愁眉苦脸,邢夫人远远看见了,忙叫王善保家的把人叫过来,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你也笑一笑,老太太做寿呢,你苦着个脸做给谁看?别连累了我跟你父亲!平日养在二房屋里,养得好夸二房尽心,出点错就是大房不上心,又不是我养的。”
薛宝钗拉着史湘云到了角落里,小声劝道:“你也别总说你林姐姐,她早些年也不容易的。母亲去了,一个人借住外祖母家里,总是没有在自己家里舒服的,况且她母亲又是老太太的独女,难免优待些,你让让她。”
史湘云哼了一声,“她至少还见过她母亲,她父亲也好好的,我襁褓里就死了父母,我连见都没见过,我才是寄人篱下呢,也没见我像她似的,整天掉脸子。况且她还是姐姐,怎么不是她让我?”
“我是劝你,怎么越劝你脾气反而越大了?她都封了县君了,跟咱们可不一样。”
薛宝钗还想说什么,只是人渐渐多了起来,那边又有人说林姑娘来了,薛宝钗不好再说什么,道:“咱们去老太太屋里吧,颦儿来了,也不知道她给老太太送了什么。”
贾母院里,贾宝玉一直没精打采的,袭人劝道:“今儿是正日子,林姑娘也来,二爷也稍微提些精神。”
“许是读书读累了。”晴雯一边笑话道。
“你少说两句吧。”袭人叹气,其实真算起来,贾宝玉就好好读了两天书。
说白了贾政也不是什么上进的人,混日子混了二十余年,哪有那么容易就改了?再说催儿子读书哪有清客聊天舒服?
也就三五天,贾府又跟以前一样了。
“林姑娘到了。”
听见外头传来的声音,贾宝玉一溜烟窜了起来,“我看林妹妹去!”
袭人在后头叹气,“年纪也不小了,还这么毛手毛脚的。也不知道林姑娘究竟哪点好,勾得人茶饭不思的。纵然是一起长大,也该矜持些才好。”
晴雯冷笑一声,“你也就会背后说人了。你当面去说说?还嫌林姑娘不矜持,你又矜持到哪儿去?”
袭人面颊微红,辩解道:“我是二爷的丫鬟,我肯定是要好好伺候二爷的。”
“呸!晚上折腾成那个样儿,还要叫别人装聋子不成?”晴雯转身出了屋子。
林黛玉轿子后头跟着丫鬟婆子到了贾母院子里。
出来迎接的鸳鸯眼皮子跳了跳,也不好多说什么,正经先行了礼,道:“姑娘请。”
林黛玉道:“我原来那屋可还在?叫她们歇在那屋。”
鸳鸯客气笑道:“自然是都给姑娘留着呢。”
林黛玉这才叫了丫鬟拿了寿礼,跟着她进了贾母屋里。
“外祖母。”林黛玉笑着福了福身子。
“好像又长高了些。”贾母笑道,一副其乐融融的样子。
“妹妹。”贾宝玉好容易等贾母说完话,忙凑了过来,“你这些日子可好?眼见又要冬天了,仔细身子,别又咳嗽了。”
林黛玉脸色都比原先红润了,人看着也结实了,再不是以前那风一吹就恨不得倒地的柔弱模样。
只是看出来归看出来,说却是没人敢说的。
眼见没人说话,又是王熙凤出来打圆场,“长成大姑娘了,瞧这模样,跟我姑妈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贾母笑道:“你哪里见过你姑妈?又来糊弄人。”说完她冲着林黛玉招手,“来我身边,叫我仔细瞧瞧。”
林黛玉缓步到她身边坐下,贾母拉着她的手,叹气道:“跟你母亲越发的像了。”
跟原先不敢说话暗自垂泪不一样,林黛玉大方笑道:“外祖母快别难过了,大好的日子,若是我连累您伤心,以后我还怎么敢来?”
这软钉子就还挺不好吃的,贾母也只能道:“以后多来,我看见你才开心。”
贾宝玉也在贾母另一边坐下,恍惚间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闭了闭眼睛,又盯着林黛玉,声音都有些发抖,“妹妹,这次回来,就别走了吧。”
“宝二爷说什么傻话呢?”林黛玉笑道:“下午安国公就来接我了。”
安国公三个字一出,一个个的全都是倒抽冷气,屋里的温度恨不得都能下降三度。
连王熙凤一时间也有些语塞。
贾府消息不灵通,远离权力圈子许久,有点无知者无畏的架势,但是她们王家不一样,王熙凤是知道安国公这三个字的分量的。
别说王家埋怨她了,就连她自己都后悔,当初怎么就被老太太唬住了,若不是她隐瞒安国公的真正身份,凭她王熙凤的手段,又怎么会拉拢不到人?还平白结怨。
王熙凤再次告诫自己,以后老太太嘴里的话一句都不能信,她吩咐下来的差事,也得掂量着办,省得又被坑。
这时候王夫人开口了,她不喜欢林黛玉,她更是讨厌安国公,前头他们二房折腾成那个样子,宝玉被训斥,老爷病了,下头庶子不肯安分守己,连大房的孤儿寡母都想要骑在宝玉头上起势,不都是因为安国公撺掇的?
“毕竟是外男,也不好总挂在嘴里的。”王夫人神色淡淡的,看似关心的规劝了一句。
林黛玉抿嘴一笑,“他是我父亲收入门墙的弟子,正经拜过师的,比寻常座师又要亲近些,也算是我的兄长了。虽是贾家的外男,却不是我林家的外男。不过我在荣国府借住这几年,的确是不常见二舅母回王家——”
一句话说了一半,她又笑了起来,暗示示得很明显了,王夫人跟王家不亲近,把兄长当外男处来着。
王熙凤不由得叹一句伶牙俐齿,早年她就常有妙语,如今是越发的能说会道了,竟是一点亏都不吃的样子。
看见自家妯娌吃瘪,邢夫人兴奋到恨不得跳起来。
邢夫人笑道:“我常听大老爷讲原先姑娘母亲还未出阁时的故事,今儿见了姑娘才勉强能感受到她三分神韵。”
算是夸完林黛玉,邢夫人又冲王夫人道:“想必你也很是怀念吧?”
怀念?王夫人脸都黑了,邢夫人越发觉得若是能见到这位小姑子,她好歹得行个大礼表示感谢。
不为别的,王夫人如今这幅表情,能叫她至少回味一个月。
说话间几位去看戏台子的姑娘回来了,见屋里气氛沉重,不由得都有点诧异。上前打了招呼之后,就各自坐下,谁都没先开口。
史湘云才被薛宝钗一顿“劝诫”,见了林黛玉不免又想起来,便道:“带了这许多东西,林姐姐这是要搬回来了?怎不在父亲膝下尽孝?”
林黛玉瞧见她张扬的模样,其实是有些羡慕的。
虽然都是寄人篱下,可史湘云比她好多了,单说这性子,但凡她叔叔婶婶苛刻一丁点,她都不会如此的天真乐观,又口无遮拦,还总被薛宝钗利用。
“你宝姐姐没教你?”林黛玉暗示道:“她总说你又去哪个郡王家里做客,又去哪个侯爵家里玩耍,你去别人家里的时候不带身衣服吗?更衣之所以叫更衣,不就因为去一次就要换一次衣服?”
史湘云正要说话,贾母阻止了她,她笑道:“既然人到齐了,我也要倚老卖老了,都送些什么贺礼,也叫我瞧瞧。”
邢夫人正要站起来,王熙凤把她拉住了,“宝兄弟先来?”
邢夫人这才明白,老太太是要看小辈给的东西。
礼物是早就送来贾母屋里的,如今不过是各自展示。
贾宝玉站起来,又看了林黛玉一眼,这才去那边拿了自己送的卷轴,笑着打开道:“这是我写的百寿图,祝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贾母开心极了,叫丫鬟把这图举在她面前,仔仔细细看了,跟王夫人笑道:“你们总还嫌他不争气,不读书,看看这字写得多好?”
王夫人笑着点头,“更难得的是这份孝心。”
贾母道:“就挂这屋里,来来回回都能看见!”一边说,她一边拿了早就铸好的寿桃样式的银锞子,给了宝玉两个。
鸳鸯叫丫鬟去搬了凳子,亲自上去把原先一副松鹤图摘了下来,又将贾宝玉的百寿图挂了上去。
王熙凤又眼神示意迎春,不过没等张嘴,林黛玉先出声了。
“也看看我送了什么。”
丫鬟把林黛玉带来的寿礼摆在贾母眼前,林黛玉笑道:“两匹织锦,还有一双苏绣的鞋面。我常听外祖母说老家如何如何,专门差人去寻来的。”
王熙凤站起来,凑近两步看了看,笑道:“织得这样精妙?还有这鞋面,我觉得做个屏风也足够了,做鞋面倒是委屈了它。”
林黛玉微笑看着贾母,余光瞧见迎春似乎是松了口气。
前两日贾府送来的请柬,里头还加了一封信,她没给顾庆之看。
信里说了她们要给贾母送些什么,嘱咐林黛玉不要送重复了。
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她在贾家住了这许多年,每年给贾母准备寿礼,大家都是这么商量着来的。
问题是离贾母生日也没两天了,送这么一封信来,说的又是她们准备了什么,她不能准备什么。
说没安好心兴许有点过,但是好心肠也是没有的。
以前送贺礼,基本都是女红类的,赶着这时候送来,真要重复了再重新准备也是来不及的,要么就不能送女红了。
不过一看那单子,林黛玉就知道迎春又被排挤了。
只有她的礼不是手工制品,跟别人的比,还显得有些敷衍。
八成还是因为薛宝钗。
自打薛宝钗来了之后,总爱插话抢白人,别人倒也罢了,迎春原本就不多话,被抢白两次就越发的沉默了,更加不说自己想做什么了。
林黛玉这半年原本就没功夫做手工,跟迎春也从来没起过别扭,干脆就从库房里找了些布料当寿礼。
贾母仔细看过,又叹了两句:“工艺越发的精湛了,比我年轻那会儿更上一层楼。”
林黛玉从她手里接过银锞子,又坐了回去。
原本送贺礼的顺序,是贾宝玉先,然后是贾家的三位姑娘,然后是外客:先是薛宝钗跟史湘云,林黛玉是被放在最后一个的。
如今被林黛玉这么一打岔,王熙凤左右看看,干脆先点了薛宝钗的名字,“薛大姑娘送了什么?也叫我们开开眼。”
薛宝钗也站了起来,笑道:“老祖宗请看。”
丫鬟拿了紫檀木的匣子来,紫檀木年份久远,已经有了点点金斑,匣子上头还有螺钿,锁头还是金的,贾母笑道:“光这盒子就够名贵了。”
“古人说买椟还珠,见了宝姐姐这盒子,就知道这词儿是怎么来的了。”
林黛玉说笑道,三春也跟着翘了翘嘴角。
薛宝钗脸上一成不变的笑容,显得很是从容不迫,也就是装没听见。
“这是我亲手打的璎珞,丝线是在佛前供奉过的,别处是些小珍珠小玛瑙,就只有中间这一块,是颗夜明珠,白天看着平平无奇,到夜里有光出来,映衬着一整条璎珞都出彩了。”
夜明珠是非常名贵的,贾母收了这等礼物很是高兴,笑道:“我很是喜欢。别人都得一个银锞子,我给你两个吧。”
薛宝钗客气推辞两下,开心的收下了。
别人倒还罢了,史湘云一直盯着林黛玉,方才薛宝钗送寿礼,她不好打岔,等薛宝钗坐下,她问道:“我方才瞧见林姐姐皱眉头了,可是不高兴?还是喜欢夜明珠?安国公家财万贯,叫他送你一颗不就是了?”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这个云丫头,惯会笑话人的。”薛宝钗先把自己摘了个干净,可惜史湘云没听出来。
林黛玉摇了摇头,道:“我不喜欢夜明珠。”她想起顾庆之说过的话。
……别的宝石无所谓,夜明珠可千万别收到屋里,对身子不好的……
顾庆之原本是想说有辐射,可古代也没这说法,最后他说的是这东西以前是神仙的宫灯,后来碎了落在地上变成了夜明珠,没有神仙那个命格,压不住这东西就是招祸。
他不仅跟林黛玉这么说,他跟皇帝也是这么说的。皇帝是个好皇帝,他也想叫皇帝健健康康的多活几年。
不过这话在贾母寿宴上说,怎么听都有点贬低人的意思,林黛玉便斟酌道:“安国公说夜明珠凡人用不了,该慎重些好好收着。”
薛宝钗脸色变了,璎珞能挂脖子上,也能挂在屋里装饰,她送这东西就是想叫贾母天天看着,天天想着她的好,若是“慎重的收起来”,那她还送个什么劲儿?
而且迎春原本送的就是璎珞,她为了不重样,还专门提前说出来堵了她的嘴,怎能叫人破坏?
薛宝钗笑道:“老太太福寿双全,又怎么会是凡人?就是荣国府,也不是寻常的国公啊,你看看你宝兄弟脖子上的那块玉,这也不是凡品。”
林黛玉还想说话,史湘云埋怨道:“该我送寿礼了,你们别总打岔。”
她站在贾母身前,得意洋洋道:“这是我亲手绣的腰带,老祖宗看看喜不喜欢?”
贾母也有意缓和气氛,故意道:“腰带这样短,是嫌弃我吃太多腰粗不成?”
屋里众人都笑了起来,史湘云又埋怨道:“婶婶整日叫我做针线,我手上都起茧子了。”
贾母拉着她的手吹了吹,“也给你两个银锞子。”
第55章 林妹妹变了
外姓人送完贺礼,下来就是贾家的三位姑娘。
迎春送了一副马吊,贾母笑道:“这个好,原先那个已经旧了,好些字都看不清了。”
贾母收了东西,也给了迎春两个银锞子,又跟王熙凤道:“明儿咱们打牌,我知道你是财主,赢你些银子。”
王熙凤笑着讨饶,“老祖宗可饶了我吧,平日里伺候老祖宗一家子,好容易歇两天还得出银子。”
有她这么一说,屋里笑声不断,说她贫嘴的人也不少。
下来是探春,她送了贾母三副抹额,“这个是平日里见客人用的,上头用了金线,里头垫着棉布,也不怕硬,后头两副是家常带着的,里布我洗了好几次,又软又暖。”
为这三副抹额,探春准备了两个月,废布料都够做两个小褂了,东西有多好自然不必多说,贾母带上去试了试,又仔细看着,道:“针脚这样密,一个线头都看不见,咱们家这些姑娘,就你针线最好。”
探春笑得嘴角翘了老高,也从贾母手里接过两个银锞子。等她下来坐下,王夫人也含笑跟她点点头,鼓励道:“你这样孝顺,我也放心了。”
最后一个是惜春,她照例是一幅画,今年画的是老君祝寿图,老君手里捧着大大的蟠桃,尤其是额头那里,凸出来好大一块。
贾母笑道:“放我屋里,天天看这个,我也长寿。”
尤氏便也恭维一句,“我们姑娘这画技,是一年比一年好了。”
惜春不过点点头,连笑都不带笑一下的。
献过寿礼,又说了两句话,外头进来一婆子,道:“老太太,赖嬷嬷几人来给老太太祝寿了。”
贾母便跟屋里几个孙辈道:“后头就是家里的老仆人来了,你们怕是无聊,出去转转也好,这些都是咱们家里体面的下人,以后你们自己当家就知道了。”
几人站起来,薛宝钗跟探春两个声音最大,“谢老祖宗教我。”
林黛玉却想起顾庆之说的怎么对待家里的奴仆。
他说人多了待久了,再加上姻亲关系,势必是错综复杂的关系,他打算每隔十五到二十年就放一批人出去,每人一两象征性收个赎身的银子,大家都开心。
林黛玉觉得说得挺好,真拿奴仆来说,二十年学了不少手艺,出去也能谋生。而且二十年,能攒下些钱,能做个小买卖或者买块不错的地,但是又不会攒得太多,多到不想放身份,只想变着方儿赖在主人家贪银子的地步。
总之就是没把人的路堵死,能叫人看见希望,大家都好。
“林妹妹~”
忽得一块帕子在她面前一晃,林黛玉一把抓住,帕子抓在了手里,又听薛宝钗笑道:“林妹妹想什么呢?你宝兄弟叫了你好几声,也不见你答应的。若不是我试了试,还当你是又故意不理他了。”
林黛玉生性敏锐,借住贾府多年后,敏锐变成了敏感多疑,如今虽好了许多,但敏锐总归是不会变的。
薛宝钗什么意思,她自然也明白,不过她觉得顾庆之有句话说得很对,与其折磨自己,不如摧残别人,都是第一次当人,谁该让着谁?
“宝姐姐多会关心人,我记得原先我还在老太太院子里住的时候,你宝兄弟来找我说话,来十次你能追来八次,也怪不得你说又呢。”
林黛玉说着说着,自己就先把自己逗笑了。
原先觉得薛宝钗可憎,如今跳出来看,她当然还是可憎,不过也是个“妙人”。
薛家来了没多久,贾府里就开始流传金玉良缘的说法,薛家虽然不承认,但是也不反驳,更加不澄清,薛宝钗虽然在哪里都是一副家长做派,好像在说我跟你们不是一辈儿的,但依旧是带着流言里那明晃晃的金锁招摇过市。
不仅如此,她还叫贴身的丫鬟莺儿,认了宝玉贴身的茗烟的娘做干娘。
宝玉屋里的丫鬟,有几个宝玉都不认得,薛宝钗只听说话声就知道是谁,说祖宗八代有些过分了,但是父母兄弟在何处做事,薛宝钗没有不知道的。
还有薛家大手笔的打赏贾家的下人,力求叫每个人都说她待人宽厚,会管家。
“宝姐姐还真是辛苦呢。”
虽然林黛玉是笑着说的,可谁都能猜出来这里头没什么好意思。
薛宝钗无奈笑道:“果真是不一样,如今是越发的口齿伶俐了。”
“我觉得奇怪。”林黛玉反问道:“你若是不试探我,又怎么觉得我口齿伶俐?你看别人都好好的,就你非得凑上来,说完又不开心,也不知道你图什么。”
顾庆之其实还教过她一句先撩着贱,只是讽刺归讽刺,直白的骂人却是说不出口的。
听了她这话,薛宝钗故意摇头叹气,退后两步,站在了人群里,拉了史湘云说话去了。
她这一退,反倒把迎春突了出来,迎春冲林黛玉笑了笑,感激的问道:“你这些日子可好?”
“非常好。”林黛玉扫了一眼一边满腹心事,却又心不在焉的贾宝玉,八成又是犯什么痴病了。
不过她也很是赞同顾庆之前头跟她的感慨,若是贾宝玉不成器,贾家这些姑娘们就惨了。
当然不是说全家的重担都要压在贾宝玉身上,而是他的父兄都是肉眼可见的不争气,他算是贾家最后的希望。
他总不能一边说我喜欢跟姐妹们在一起,一边又对姐妹们的悲惨命运视而不见吧?
再往 下虽然还有个贾兰,不过年纪太小,就算他成器,也差不多都晚了,况且贾兰从小就不受待见,亲情基本没有,又能指望他做什么呢?
林黛玉笑道:“我逛了京里好些个地方。原来咱们每月二两银子的脂粉钱,当初觉得挺多,可真要买,也买不了什么好东西。像是珍珠膏,小小一盒就得好几十两银子。只是那东西不好擦开,抹得脸皮子疼,后来我才知道是要配着别的一起涂的。”
“还有头油,寻常用的多是桂花油,再好一些的还有茉莉花油,能止掉发,还有水仙花油,能去头风。也有人用茶油的,这个有清香,也最是轻薄,而且也不像别的那么油。还有些番邦进贡的,香气多比咱们这边的重。”
说到美容护发的话题,所有人都很是感兴趣。
尤其是探春,而且方才送贺礼,瞧见薛宝钗跟迎春送的都是什么,再一想商量贺礼时候两人的表情,她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从前她虽然总对林黛玉言语上多有得罪,但那是为了王夫人,真要说想帮薛宝钗,主观上是没有的。
如今不牵扯王夫人,也跟林黛玉没关系,她便刺道:“宝姐姐在我们家也借住几年了,也不曾听你说过这些,是因为你们家虽然是皇商,但是不做这等生意吗?”
这点小机锋是打不到薛宝钗的,她淡淡一笑,“我不过一女子,又有兄长,家里的生意如何能轮到我过问?”
这下轮到探春不知所措了,“你不知道你家里的生意?”
薛宝钗镇定的点头,“没错,我从不过问我家里生意。”
探春冷笑,毕竟从没遇见有人敢这么说,一时间也没了言语。
探春不说话了,惜春性子本来就偏冷,大家索性一起安安静静往戏台子走了。
贾宝玉却不是个能耐住寂寞的人,他两步凑近林黛玉,小声道:“你什么时候搬回来住,咱们人多,一起也热闹。马上就是冬天了,你又出不得门,咱们一起窝在老太太屋里陪她解闷多好?”
被他这么一说,林黛玉方才想起自己说胭脂水粉,原本是想讲一讲京城的时兴玩意,也叫贾家这些姐妹知道外头是什么样子,更想让贾宝玉稍稍长大些,别的不说,作为兄弟,总是能带自己姐妹出去涨涨见识。
纵然是他这等身份,商铺、酒楼成衣铺子不好叫人闭门接客,但总归是能去寺庙上柱香的吧?
“我哪有什么病呢?”林黛玉道:“过两日打算去西山的温泉庄子看看。宝二爷,你既然是兄弟,抽空也好带姐妹们出去散散心。”
“可老太太没说叫她们出去。”贾宝玉下意识道,“而且外头、外头——”
外头怎样,她也没说出来。
林黛玉劝道:“寻常人家的男子,这个年纪也渐渐要承担起责任了。你常在外头逛,自然也是能看见的,街上男男女女的都有,又有兄弟陪着,旁人能说什么闲话?”
贾宝玉常找借口出门,虽然时常糊弄贾母和王夫人,多数情况是跟林黛玉说实话的,有的时候也帮三春带些东西,但是被林黛玉当众点出来他常出去,就是在场人都知道,他也有点受不了。
“我、我也不常出去的。”贾宝玉吞吞吐吐道,王夫人担心他被人带坏了,贾母觉得他还小不放心,贾政叫他老实读书,总之无故出门散心,是“大人”不希望他做的事情。
“你常跟顾——安国公出去?”探春问了一句。
林黛玉笑着点头,“他是我父亲收入门墙的弟子,他还给我寻了一匹马呢,过两日等枫叶红了,他还说要去香山看看。”
她一边说,一边看着贾宝玉,“你也是做兄弟的,也该为自家姐妹想一想。”
“那有五六十里路了吧?一天可回不来。”迎春问道,虽然她性格沉闷,但是书也没少看,时常也想游记里说的景都是什么样子。
“晚上住在玉泉山,也就几里路的事儿。”
这话说得几位姑娘都心生向往,惜春不免也叹了一句,“老太太也说玉泉山的水好,只是这山泉水是供给宫里的,寻常人用不到,听说拿来调颜料都比井水细腻些。”
薛宝钗虽然没说话,不过轻笑了一声。
林黛玉瞥她一眼,很明显,薛宝钗是想说“求求你林姐姐,叫她给你带”,不过不等薛宝钗开口,史湘云就开口了,“听说山泉水里养出来的鱼都比别处的好吃。”
一句就叫林黛玉暂时喜欢上了心直口快从不遮掩的史湘云。
毕竟鱼是捅大篓子的词儿,到现在还没好。
这字一出口,三春连带薛宝钗齐齐都变了脸色,史湘云不明就里,左右看看,“你们这都怎么了?”
林黛玉知道是怎么回事儿,脸上带了微笑,史湘云又来拉她的手,“好我的林姐姐,你知道对不对?你告诉我好不好?”
不等林黛玉说话,薛宝钗便拉着史湘云的手,道:“云妹妹,我一直没说,但你方才当着大家的面,抱怨你婶婶整日叫你做针线,这并不好。”
她指了指贾宝玉,“你二哥哥的父亲,也整日叫他读书的,这都是一个道理。你婶婶也是为了你好。三从四德,女红——”
“你这人好没意思,老太太做寿,你又来讲这些大道理。”林黛玉嘲笑道:“况且方才云妹妹不过是在老太太面前撒娇,是想叫老太太心疼她,最多不过想多要两个银锞子,如何在你嘴里就成了抱怨自家婶婶了?”
“安国公也时常说功课好多,师尊好严厉,读书好难,可一样乖乖的做完了功课,我给他布置的诗词功课,他也好好的完成了。”
林黛玉嘴角翘了起来,“宫里老嬷嬷都没你会说教。”
薛宝钗一张粉脸涨了个通红,林黛玉哼了一声,转身走了,迎春第一个跟了上去,贾宝玉不用多说,自然是跟着他的林妹妹走的。
探春也不喜欢听人说教,况且王夫人都没她会说教,“老太太做寿呢,宝姐姐可歇歇吧。”
惜春跟在探春身后,也往戏台子去了。
史湘云左右看看,方才她在老太太面前说了什么,她自己其实都没怎么记住,正如林黛玉所说,不过是撒娇,但是她也觉得宝姐姐说话很是在理,从没有人这样教她。
“咱们也过去吧。”史湘云道。
众人估摸着位置各自坐下。这会儿角儿还没上来,都是些小角色暖场。
方才被比作宫里老嬷嬷,薛宝钗是不怎么说话了,她不挑事儿,大家都安静了下来,评价两句戏班子如何如何,再问两句酒楼商铺又是什么样子的,气氛很是和谐,很快就到了吃饭的时候。
贾母院子里这个大花厅,前头被臭鱼罐头袭击之后,虽然铲了地重新修了修,表面上是没什么味儿了,但毕竟还有心理阴影,一进来就贾母就难受,后来索性又重新修了一个。
心虚、担忧,又怕别人看轻,种种情绪夹杂在一起,如今这个新花厅修得格外富丽堂皇,顶上用得竟是紫色的琉璃瓦,让人一进来就想到奢华二字。
林黛玉在贾府也住了好几年,贾家是个什么情况,如今修了这花厅又是个什么意思,她也能猜到一二。
尤其是见大家都完全不在意的样子,还在夸贾母品味好,两位老爷孝顺,宝玉有孝心还前途无量,她不免庆幸自己再不用住贾府了。
等吃过饭,众人回去洗漱换衣裳,准备下午听大戏,林黛玉也回到她以前的屋子里。
这屋子摆设还跟以前一样,多宝阁上还有顾庆之送她的茶叶,四个小巧的罐子,还有两个是她亲自收的。
对面的墙上还挂着风筝,不过大半年下来,颜色已经褪了一些。
“把这些都收了,一会儿带走。”林黛玉吩咐道。
稍微躺了躺又换了衣裳,林黛玉一出来就又瞧见了紫鹃。
紫鹃手里拿捧着身契,泪眼婆娑道:“姑娘,我去找老太太要了身契,姑娘,你带上我吧?我一定好好伺候你。”
林黛玉不由得叹了一声,“你这又是何苦?你在老太太屋里伺候不好吗?何必非要跟着我?”
紫鹃只是哭不说话。
“你原先也不是这样的性子。”林黛玉也有些恼了。
这肯定又是老太太和鸳鸯明里暗里说了不少。
她在安国府过得好好的,这些人非得觉得她不好。紫鹃原先照顾她是挺细心,可也太容易被人教唆了。
原本就是两家人,又哪里来的非要在一起呢?
她带来的丫鬟挡在前头,又有两个婆子去架人了,丫鬟直白地道:“你不过一个丫鬟,哪里来的胆子胁迫姑娘呢?姑娘就是再心善,也不是你能利用的。”
婆子又把紫鹃架了出去,“今儿是你们府上老太太的寿宴,我们倒是无所谓,你哭大声些,毁得也不是我们安国府的福气。”
“还有你这身契。”婆子嘲讽道:“哪有这么投奔姑娘的?你父母兄弟姐妹全在荣国府,你一个人拿了身契跑出来,到时候荣国府告我们安国府教唆奴婢私自潜逃怎么办?你们这安插奸细的手段也太糙了。”
林黛玉的厢房对面,就是贾宝玉的厢房。
透过窗户,看见紫鹃被架出来,抹着眼泪走了,贾宝玉不由得也叹了一声,“林妹妹跟以前不一样了。”
袭人就在一边伺候着,笑道:“毕竟封了县君,也该拿些架子的。我原先还在家里的时候,就是跟村子里的姑娘们玩,到了贾府,也能见到些公侯小姐。林姑娘如今是县君了,咱们家里这些姑娘她看不上了也是平常,她八成也得找些郡主公主的玩吧?”
贾宝玉泄愤似的躺了下去,双手撑在头后,翘了二郎腿。
袭人在他身边坐下,把他腿推了下去,柔声道:“仔细皱了衣服,一会儿还得换。”
贾宝玉捏着她的手放在胸口,“你总会一直陪着我的吧?”
“我一直都陪着二爷。”袭人笑道,视线对上又害羞得低下头来。
晴雯拿着茶壶进来,听见动静,袭人忙抽回手,晴雯冷笑一声,道:“大白天的,我说你们两个也避讳着点人,老太太做寿,窗户外头人来人往呢。”
她说完就又掀了帘子出去,“你们都别进去,袭人里头伺候二爷呢。”
贾宝玉倒是没觉得什么,还笑道:“你也进来伺候我。”
袭人倒是一脸忧愁,“她这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了,气性这样大,难不成是我得罪了她?”
稍稍歇息片刻,下午的大戏开始了。
林黛玉待了半日已经觉得无聊了,还不如回去看她的小红鱼呢。
等戏班子的人递了戏单上来,她应景儿点了出老人家喜欢的热闹的戏。
贾宝玉就在她身边坐着,又见一处跟以前不一样的地方,越发的失魂落魄了,“你原先不爱这些的,还说锣鼓声音太响,会遮住唱词。”
林黛玉瞥他一眼,“过两日要去忠顺王府听琪官儿唱戏,那个是听角儿,今儿这个是听热闹。”
一听见琪官儿三个字,贾宝玉又来了兴趣,道:“京里人人人都夸他好,只是我却无缘得见……你若是见了他——”
“你可少说两句吧。”林黛玉指了指台上,“好生听戏。”
贾宝玉如何听得进去,锣鼓震天响,欢声笑语满天飞,他却平白生出浓浓的落寞来,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一个人似的。
他耷拉着脸,又见对面薛宝钗跟史湘云指着他笑,贾宝玉越发的伤心了。
四出戏唱完,已经快到申时了,林黛玉起身告辞,贾母心中一颤,装作无意道:“你点的戏还没唱呢,不如听完再走?”顺便再吃了晚饭,夜里歇在荣国府,也算是她留住人的第一步。
林黛玉如今可不是那个“无所谓凑合过吧”的性子了,她也不找借口,“不了,外祖母好生听戏,我这就走了。”
她从后头绕了出去,从安国府出来的时候,就是说好时辰的,那边丫鬟婆子也把她东西都收拾好了,连带那四个茶叶罐子和褪了色的风筝也都带上了。
鸳鸯跟出来送客,贾母左右一看,又吩咐贾宝玉,“早先见不到你妹妹,你天天想得慌,如今你妹妹要走了,你怎么也不送送她?”
贾宝玉哪里是不想送?他是根本不想人走。
“行了。”贾母把他一推,又吩咐三春,“你们也去送送吧。”说完又指着贾宝玉笑道:“再把他带回来,别叫他跟着一起走了。”
薛宝钗也理所应当的站了起来,又一拉史湘云,跟着大家一起送林黛玉到了二门。
几人挥手作别,又客气几句有空来玩。
林黛玉上了轿子,身后跟着丫鬟婆子离开,贾宝玉怔怔看着轿子消失不见,许久没说话。
薛宝钗不免跟史湘云笑话她两句,史湘云故意激道:“我们只能送到二门,二哥哥又不是女子,何苦这么扭捏?不如送林姐姐去大门?”
贾宝玉缓缓地转头看了她一眼,下摆一提就追了上去。
“瞧他那个样子。”史湘云不屑的翻了个白眼。
稍微耽误了一会儿,贾宝玉追出去的时候,林黛玉已经上了马车,出了贾府了。
贾宝玉看见贾府外头也停着两辆马车,顾庆之从前头的马车下来,又上了林黛玉坐着的那辆马车。
贾宝玉又追了两步,叫道:“林妹妹,咱们原先一起作诗的。”
他这一喊,顾庆之自然是听见了,他掀开帘子,叫停马车,笑道:“贤侄不必这么客气。”
贾宝玉没理他,又低低念了一句,“咱们原先一起弹琴的。”
顾庆之觉得好笑,贾宝玉就是个既要又要的人。
“我也会背晚照对晴空的。”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也从马车里露了头,“宝二爷赶紧回去吧,老太太还等着你呢。”
帘子放了下来,马蹄哒哒哒的声响中,贾宝玉还能听见空中飘来的话语。
“会背晚照对晴空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吗?”
“好师姐,你帮我做两首应制诗可好?横竖县试简单,范围也大,只要是应制诗就行。”
“不行,我爹爹说了叫你自己考的。再说县试我帮你做了,府试院试我都能帮你做不成?”
“也不是不可以……锦衣卫也管监考的,卷子出来,也是锦衣卫往考场送的,我还能去问问考题。”
马车里传来林黛玉的笑声,后头再说什么,是一点都听不见了。
第56章 降爵降官和罚俸
马车上,林黛玉忽然叹了一声,“怪没意思的。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什么,她们或多或少都觉得我是炫耀,想要高她们一头。”
“我懂你。”顾庆之点头赞道:“原先我在贾家的时候,单从下人也能看出来,一点亏不吃,得几个赏钱都要攀比,不给赏钱还要明嘲暗讽,纵然是赏钱一样,还要比谁的铜板新。下头人这样,上头人又能好到哪里去?无非就是更要脸面没那么露骨。”
“不过也挺奇怪的,那薛家姑娘,平日里最是得体一个人,见我封了县君,也不当面叫我颦儿了,不过她今儿平白刺了我好几回,原先我们——”林黛玉一顿,“我猜她肯定是想试探什么,不过管她呢,诛十族我俩都没关系。”
顾庆之笑了好几声,笑得林黛玉都有点不好意思了。
“正是,还不如想想今天晚上吃什么呢?”顾庆之顺着她的意思话锋一转,“前儿他们拿来的白露茶你尝了没有?”
“还行,比春茶味道浓些,也经泡,不像夏茶那么苦,清香里透着回甘,我挺喜欢的。”林黛玉点评完就又补充了一句,“现在这些就够了,你可别再拿来了,我还想尝点别的呢。”
顾庆之故作失望叹了一声,“秋天是该吃鸭子的时候,咱们吃鸭子吧?”
“我就知道你喜欢吃鸭子。”林黛玉羞他道:“临来京城,别的不提,专门去问张婶子要不要去京城见识见识,就是为了吃她做的麻鸭。亏你还是国公爷呢。”
“国公爷怎么了?国公爷就不能有点口腹之欲了?人长嘴是为什么?”顾庆之镇定道:“况且我一个新封的国公,家里哪有什么下人,自然是要四处搜刮些的。”
“我知道,爹爹说别人长嘴不知道,你长嘴就是为了忽悠人,还叫我不要信你的。”林黛玉笑眯眯看着他,伸手出来,“你要怎么贿赂我?不然我要告诉爹爹,你看上他的厨娘了。”
“我新得了一盏能折起来的灯,折起来就这么厚——”顾庆之伸出手比划了一下,也就一寸多,“打开是两面铁皮一面琉璃,挡风还亮堂,你要是喜欢,就给你了。”
两人说说笑笑回了安国府,这边的荣国府,就是热闹中透着落寞跟不自信。
尤其是贾宝玉,自打送了林黛玉走,他似乎是为了掩盖什么,越发的卖力说笑了。
不仅仅体现在说笑话恭维老太太上,而且还笑得前仰后合,遇见精彩的唱段或者笑话,还会用力的鼓掌,表情夸张到看不到眼睛。
问题是他都多大了?这等动作,就算是他侄子贾兰来做,也浮夸了些,更别说贾宝玉了。
说到贾兰,他跟贾环照旧没怎么露面,也就是过来行过礼,拿了个银锞子就走了。
大家习以为常,就是陪着贾母的李纨,也丝毫不提自己儿子。
贾母这寿宴原本就有点“冲喜”的意思,加上林黛玉提前走叫她略感不快,为了表达“没你我们一样热闹”的隐藏想法,戏班子一直唱到了天黑。
贾母给了双倍的赏钱,戏班子感恩戴德的收拾东西走了。
人一散,贾母越发的疲惫了,再加上一直坐着腿脚僵硬,两个丫鬟拉着,一个丫鬟背后扶着,这才把她架了起来。
一见贾母这样子,不管是儿媳妇还是孙媳妇,包括孙辈们也都知道老太太没精神再叫他们陪着解闷了。
人很快散了个干净,贾母回到屋里也没空想别的了,小丫鬟给她按腿的时候,她都差不多睡着了。
荣庆堂很快安静了下来,贾宝玉却是睡不着的。
他也不换衣服,又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没精打采歪在了外间的罗汉床上。半晌又是长吁短叹一声,“林妹妹怎么就变了呢?”
“谁能不变?”晴雯道。
“我就不变。”贾宝玉翻身坐起,认真的反驳道。
晴雯嗤笑道:“二爷可再别说这话了。前年刚认得秦相公的时候,回来说有这么个人陪着,天天去读书又有何妨?如今——”
“你胡说八道什么!”贾宝玉一下子掉了脸,尤其是今儿林黛玉也劝他上进,叫他更是觉得整个世界都在与他为敌。冲林黛玉发火儿是不可能的,再说人家也没给他这个机会,如今正好晴雯撞在了枪口上。
“走走走!”贾宝玉没好气道:“我用不了你气性这么大的丫鬟,不过说两句话就嘲笑主子,谁教你的规矩!”
“走就走!”晴雯原本也不想上夜,尤其是跟袭人一起,她直接把手里垫子一摔,抱着准备好上夜的被子直接走了。
里间,正铺床的袭人一直都听着,宝二爷现住在老太太院子里,一共就三间厢房,白天伺候的丫鬟多,晚上也就两个丫鬟伺候,其余都在后头睡着。而且人多了宝二爷也睡不好。
晴雯因为睡觉轻,上夜多半是她的活儿。
袭人又等了等,这才出来,道:“床铺好了,二爷——晴雯呢?”
贾宝玉根本没察觉就这么三间厢房,外头说什么里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跑了,不过说她两句,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小姐脾气?以前是我太惯着她了,生生叫她成了这个模样!”
袭人柔声细语劝慰道:“许是给她排的上夜太多了,纵然白天能补觉,夜里睡不好也难过的。”
“我夜里又不要做什么?我一觉睡醒就天亮了,睡我屋里难道还不如睡后罩房?”
袭人忙拉了他起来,“二爷快别生气了,气大了也睡不好的,热水都准备好了,我给二爷揉揉脚吧。”
不远处,王熙凤跟贾琏这一对儿正算银子——确切的说,是他们从最近的工程项目里捞了多少银子。
贾琏笑道:“老太太起这一处花厅,至少得安排进去八个丫鬟八个婆子,二奶奶可得了不少孝敬吧?”
王熙凤嘴角翘了起来,显然很是得意,“二爷别说我了,不过是些丫鬟婆子,十六个人加起来,月钱都不到十两的,能有什么孝敬?二爷眼皮子怎就这样浅?”
“月钱虽不多,可赏钱多啊,我上回听说,老太太院子里的嬷嬷,一年光赏钱就八九十两了。”
“哪儿有这么多?老太太院子里一百多人伺候着,若是真这么赏,一年一万两银子都打不住。”
贾琏听见这话,下意识算了算,按照贾府一年快十万两的支出,再想想下头人公认的肥缺,其实也大差不差了。
“二奶奶得了银子,也不想想你家二爷?也不送点什么表表心意?”
王熙凤笑道:“我还没说二爷呢,二爷倒先来说我了。花厅又盖一次,还比上回好,听说也花了不少,二爷落在手里的,怎么也有五千两了吧?”
“没这么多,那么多人分呢。”贾琏掏出一支金钗来,“这是给你的。”
王熙凤喜滋滋别在头上,回头看贾琏,“好不好看?”
贾琏点头笑道:“二奶奶天生丽质,倒叫这钗又多了三分贵气。”
王熙凤很是受用,不过等梳洗过后,两人躺在床上,又同时叹了口气。
“这两年花得银子有些多,得从哪儿扒拉些银子出来,不然临近过年,难道要省简不成?”
贾琏也道:“去年修荣禧堂,花了快十万两,今年又给老太太修了两次屋子,也花了快十万两,公中已经没什么银子了。”
两人想了想,几乎是同时道:“先把库里别人送来的贺礼整一整,不重要的先卖了再说。”
再远一些,京郊王夫人的田庄上,周瑞家的也正在教自己的男人。
“你管着春秋两季的租子,每日奔忙,又要与那些刁民费口舌,多些辛苦钱又能怎么?”
周瑞道:“已经拿了不少了,不然你女婿那个古董铺子是怎么开起来的?”
“我不管,我辛苦在贾家伺候这么多年,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就为个外人把我撵出来,一点情面都不给我。我原想着老太太做寿,就该接我回去了,哪知连个消息也没有。”
周瑞家的已经完全不是原先在贾府那个体面的模样了,连头油都没抹,额头一圈碎发乱糟糟的,显得有点疯狂。
“原就是她们该我的!再多拿半成!”
贾家的下人就不没有不贪的,贪了才是自己人,不过就是贪多贪少的问题,周瑞管了这么多年地租,也吃了不少好处,心早就大了,如今又被自家媳妇这么一说,横竖也不是自己主动的,他当下便点头。
“去年京里都还干旱呢,更何况别处?收成比不上天子脚下也是正常,再说也得多给佃户留些粮食,免得人家说咱们荣国府太苛刻。”
周瑞家的笑了起来,“这才对。”
视线回到荣国府,因为天已经黑了的缘故,薛姨妈跟薛宝钗两个一路走回去,很是费了些功夫。
“这一天下来,我脚都肿了。”薛姨妈叹息道,她看着自己亭亭玉立的女儿,满心都是怜惜,“我年纪大了,怎么都行,就是苦了你。你哥哥不争气,还要听林丫头说一天的安国公如何如何。她如今的确是发迹了。”
“快别说这话了。”薛宝钗挥挥手,叫屋里伺候的人出去,虽然屋里的人都是她们薛家自己带来的,但体己话也不是能叫她们听的。
薛宝钗又往薛姨妈身边凑了凑,母女两个一人脚下泡着个热水盆子,因为穿了一天的鞋,整日都不带休息的,脚肿了不说,还都勒出印子了。
薛姨妈很是心疼,“我看老太太今儿也累了,你姨娘陪了一天,明儿必定也早起不了,你也多睡半个时辰,好生歇着。”
薛宝钗也道:“回头给脚底下垫个东西,免得第二天还肿。”
母女两个互相体恤两句,话题不免又移到了她们最大的目标,贾宝玉身上。
“我今儿试了林丫头好几次,还叫史丫头也去了。”薛宝钗若有所思道:“我看她的意思,对宝玉怕是还有情。宝玉最后还大张旗鼓追了出去,回来那样子,肯定是又说了什么。”
薛姨妈很是紧张,“原想着她这身份,如今该是看不上宝玉了,却不曾想——”
她顿了顿,“不过宝玉……人长得的确是好,心肠也好,没什么脾气,待下头人也宽厚,也听劝。”
当然这是明面上修饰过的说法,薛宝钗也明白她母亲的隐藏意思:贾宝玉人傻耳根子软,不分是非,还好糊弄。
“虽然只是个从五品小官的儿子,不过老太太喜欢他,将来好东西肯定都是留给他的。”
薛家在贾家也住了几年了,又是商贾之家,如何看不出来贾家正走下坡路?
可贾家走下坡路,跟贾母手里好东西不少并不冲突。
贾母是侯爵之女,嫁的是国公,国公又死得早,她一人支撑荣国府多年,嫁妆不少,这些年攒下来的好东西更多。
纵然爵产是给大房的,可贾母手里的东西,肯定比爵产还要丰厚。
就算她们薛家往贾家填了不少银子,还是那句话,好日子在后头呢。
这么一分析完,薛姨妈也叹了口气,“原想着她是盐老爷的女儿,家里不该缺银子的,却没想还是看上了老太太手里这点东西。”
“兴许还想着叫宝玉入赘呢。”薛宝钗也道:“那位林老爷都有五十了吧?就只有这一个独女,若是入赘的话,从五品小官的次子,这身份就很合适了。又从小一起长大,情分也有,宝玉一直追着林丫头,将来也好拿捏。”
薛姨妈叹息道:“就算你哥哥这样了,要入赘,我也是不愿意的。”
“姨娘肯定也不愿意让她儿子入赘。”薛宝钗若有所思道,“真要入赘了,将来他们二房岂不就剩下兰哥儿跟环哥儿了?兰哥儿性情冷漠,谁都不亲近,环哥儿……我也叫莺儿同他赌过钱,是个无赖呢。”
“不止这样。老太太手里的好东西肯定是给宝玉的,若是他入赘,二房就要过苦日子了!”薛姨妈笑道:“幸亏林丫头大张旗鼓的回来,连老太太的脸面都不给,明儿我就去试试你姨娘,问问她可愿意儿子入赘!”
说了这许多话,水已经不热了,薛姨妈又叫了丫鬟进来给两人擦脚。
刚收拾完毕,薛蟠也回来了,照例是一身酒气。
薛姨妈眉头一皱,“早先在家里也没见你这样喝酒,如今到了贾府,竟是比以前还荒唐了。还有他们家那个私塾,你读一年私塾如何能花去那么些银子?”
私塾最近也没进什么新人,早先那两个薛蟠也腻了,他笑道:“不过是去认认字儿,如今该认识已经认识了,正好去铺子里学东西。”
薛姨妈这才放心,又问:“叫你打听安国公的事儿,你可问清楚了?”
薛宝钗也认真起来。
“安国公是皇庄出身,如今陛下已经把那皇庄赏给他了。他是正月的生日,今年——”
不等薛蟠说完,就被薛姨妈打断了,“你说这些我们都知道的有什么意思?你打听消息这么久,就没点新鲜的?”
“咱们家是什么身份?”薛蟠冷笑道:“那可是国公,是陛下的亲信,他平日里来往的都是什么人?我哪儿够得上边?就是想给他送银子,也找不到门路。”
“你妹妹当初好歹跟他结了个善缘,这些大人物,没有不在乎这些的。”薛姨妈微微皱着眉头,略有些犹豫,余光扫了一眼自己女儿,道:“不如……就说你妹 妹那丸药吃完了,请他降些甘露,给你妹妹治病。”
倒也是个法子,薛宝钗迟疑道:“听他们说,请安国公择日子都得五万两起,要给他多少银子?”
薛姨妈叹气,“若是起不来拉不上关系,留多少家产都没用,你们也守不住,拿二十万两吧。”
纵然是有百万家产,薛家兄妹两个也都被惊住了。
“这几年住在贾家,给你姨娘的银子也不少了。”薛姨妈无奈看着自己两个孩子,主要是对薛蟠道:“老太太也说过,那人根基尚浅,没见过世面,纵然是现在银子赚得多,想必也还没习惯,咱们多拿些银子,一下子把他镇住,没有拉不进的关系。”
薛蟠听了也觉得有道理。
薛姨妈又道:“你放心,拉上关系,他又跟太监交好,宫里采买东西可都是太监管着的,到时候花出去多少,就能赚回来多少。行了——”
她一拍薛蟠的背,“赶紧叫香菱伺候你洗漱,这一身的酒气,熏得我头晕。”
薛蟠打着哈欠出去,薛姨妈拉着薛宝钗进了内室,道:“方才那话是糊弄你哥哥,他是个傻子,也不懂人情世故,你该明白的。”
薛宝钗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的。咱们家里说是拿银子拉拢人,其实……”
其实薛家能拿来攀关系的,是她薛宝钗,银子不过是拿来开路的东西。从前头进宫选秀,到现在的金玉良缘,都是为了把她嫁去高门,给薛家找个庇护。
“苦了你了……寻常人家的女儿,到你这个年纪,都定亲了。你姨娘也不给个准话,老太太也总吊着咱们。我寻思着……若是安国公这样的人家,就是当个妾,也比给从五品小官的次子当正妻好。”
“我明白的。”薛宝钗也盘算道:“他家里无父无母的,也没有兄弟姐妹,比在贾家舒服多了。到时候也免得母亲整日陪姨娘闲话,又要陪老太太解闷,连个清闲也没有。”
“叫你哥哥先跟他说,等正经给银子,你跟着一起去。”薛姨妈坚定道:“穿了男装出去也不碍什么事儿,你堂妹宝琴,从前也常扮了男装跟你堂伯出去谈生意的。到时候你说些旧日情义,叫他想起你对他的好来。后头再叫你哥哥去说,咱们家里几代的商户,也能帮他把那些产业管起来,免得被人骗了。”
这一晚上,贾宝玉有袭人伺候,倒是睡了个好觉。薛宝钗不免要想怎么说,尤其是怎么教哥哥说,又想穿了男装出去要怎么扮,还要感慨幸亏住得这梨香院有自己的小门,进出都方便。
贾母做寿这一天,因为要刻意的热闹,大家都累了,第二天勉强请安也就过去了,到了第三天,才又觉得精神头好了些,渐渐恢复了往日的作息。
天气凉爽,大清早几乎斜穿过整个荣国府来请安,似乎也不是那么难过了。
不过薛宝钗刚进来坐下,连茶都还没喝进嘴里,就见外头慌慌张张跑进来一个婆子,“老太太,宫里来了传旨的太监!说是穿着四品的官服!”
贾母吓得不用人扶,直接自己站了起来,“赶紧,准备大妆香案,把人都叫齐了!有官位的、有诰命的都得来!”
大魏朝四品的太监就一位,皇宫的总管太监,外人要尊称一句内相的。
以前是戴权,如今是全福仁。
给安国府传旨,主打一个提前通知,不慌不忙,礼尚往来,客客气气,大家开心。往荣国府来,就没什么讲究了,主打就是突击检查,措手不及,惊慌失措。
全福仁已经在荣禧堂等着了。
先是贾赦陪着,又吩咐下人去他屋里拿他的官服,等他们快马加鞭叫了贾政回来,贾赦这才脱开手去一边厢房换官服。
贾政虽然是个朝廷命官,不过因为品级太低,这也是第一次看见皇帝贴身的太监长什么样子。
但看也是不敢仔细看的,更别说全公公手里还捧着圣旨呢。
全福仁轻笑,声音带着太监特有的阴冷,“早就听说荣国府架子大,出去的人一个个都飞扬跋扈的,谁都不放在眼里。咱家原是不信的,可如今咱家才知道,他们是真的一个字都没骗咱家啊。”
贾政慌极了,四品的太监啊……荣国府他不配啊!
“公公见谅。已经派人去叫了,只是家中老母年事已高,穿着大妆也要花些功夫的。”
贾政点头哈腰的赔罪,卑微极了。
这时候只能拿贾母说事儿了,她毕竟是国公夫人,也算是荣国府里跟国公联系最紧密的人了。
全公公呵呵两声,“咱家这当了这许多年太监了,传旨也不是第一次,但是等这么久,还真是第一次,荣国府不愧是开国的四王八公,在太祖皇帝面前挣下的体面,咱家算什么,是吧?”
贾政一抖,差点跪了下来,他慌忙从袖口掏出方才准备好的红封,颤颤巍巍就要递给全公公。
“公公拿去喝茶。”
问题是贾政手抖,从前也没干过这事儿,红封还没递出去,就掉在了地上。
全公公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你要羞辱咱家不成?咱家手里还捧着圣旨呢,你叫咱家在你面前弯腰低头捡东西?”
这下贾政腿也软了,噗通一声跪了下来。他抖抖抖的捡起红封,就这么跪着把东西举过头顶,“请、请公公笑纳。”
红封掉在地上,贾政捡的也不是很利索,外头的红纸擦出了痕迹,还有灰尘沾在上头。
全公公冷笑,“你看看你给的什么?”
说话间,贾琏慌慌张张的也跑了过来,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人还没到齐就先跪了,但是贾政是他长辈,断然没有长辈跪着他站着的道理,贾琏便也一撩下摆,跟着跪了下来。
又是扑通一声,听得全公公膝盖都疼了。
全公公觉得挺有意思的,他哼一声,面前这两人就得抖一抖。
“这是新盖的正房?”全公公问了一句。
贾政贾琏两个对视一眼,贾政想着这是大房袭爵的人,该他说话的,贾琏也想这是他二叔,该他说话的,一时间竟然没人理会全公公。
全公公再次瞠目结舌了,宫里人都说贾家是傻子,当日他也是这么跟安国公说的,没想今日见了,才知道他们还能更傻。
他一个正四品的太监,代表皇帝来传旨,问话居然还能推三阻四的,这是真盼着对方死啊。
“怎么?是觉得咱家一个公公,不配跟你们说话?”
这两人又抖了抖。
好在真要比起待人接物来,贾琏比贾政强了许多,他这次及时接了上来,“回公公的话,的确是新修的正堂。”
全公公嗯了一声,“听说你们家正堂被雷劈过?”
贾琏战战兢兢说着荣国府商量好的借口,总之是不能承认正堂被雷劈的,再说别家也看不见。
“的确如此……上回京里打雷,劈的是后头的屋子,只是荣禧堂毕竟也建成多年了,便趁着这个机会修了修。”
全公公呵呵两声,“咱家倒是觉得,与其修这个讨祖宗欢心,不如多积点阴德。”
话音刚落,那边又有了动静。
贾赦换好衣服出来了,贾母也被人搀扶着,跌跌撞撞的过来。
靠着强壮的身体,以及事不关己带来的镇定,薛宝钗也混了个搀扶贾母的机会,不过接旨是没她的份儿,她跟鸳鸯两个把贾母扶到正院侧门,就由王夫人跟邢夫人两个接手了。
但是站在侧门外头,本就没人喧哗,太监声音又清亮,一会儿传旨能听得清清楚楚。
人差不多是来齐了,趁着他们做最后的准备,全公公又问贾琏:“你就是大房长子?上回去扬州的那个?”
贾琏如履薄冰点点头,点完又觉得不对,抖着应了声。
全公公再次履行了一个太监应有的素质,冷笑外加阴阳怪气。
“倒是长得周正。咱家听咱家的干儿子说了,上回他想跟你亲近亲近,却被你拒了,如今看你的确是一表人才,瞧不上咱家干儿子也是应该的。”
贾家人都跪着,视线也在一个水平,贾琏能感受到被灼热的视线烤着,原先是觉得丢脸,跟谁都没说太监想认他当儿子,如今是真的后悔,早知道就认了这个爹又有何妨?
哪至于被人这么瞪着,又在大庭广众被这么羞辱。
“全爷爷。”贾府的管事胆战心惊过来叫道,“香案准备好了。”
全公公又是一声冷笑,“可别,咱家可不是您们能攀上的关系。万一将来你们出去说是我全福仁的孙子,我去哪儿说理去?我跟谁能生出这么大的孙子?又跟谁能生出这么多孙子来?”
贾府众人跪在地上,一点声音都不敢出。
虽然是故意的,但是在贾府也耽误了不少时间,全公公仔细打开圣旨,清了清嗓子。
“奉天承运——”
听了一半,贾府的人就要晕了,要不是贾赦贾政两个背后抵着贾母,贾母真要软过去。
总结一下,就是贾赦的一等将军降成二等,罚俸一年,贾政从员外郎降到主事,罚俸一年。
圣旨念完,全公公慢条斯理的卷着圣旨。
“国公府毕竟家大业大,下人一时间管不住也是正常的,陛下觉得国公府毕竟也是陪太祖皇帝打过天下的,也有些体面,贵府二老爷的官位又是太上皇赏赐的,不过稍加惩戒,以后可改了吧。”
圣旨卷好递过去,全公公一拱手,“咱家告辞了。”
他带着太监侍卫离开,后头贾家失魂落魄的,还隐隐能听见哭声。
“我大房才几个人?我整日跟小老婆喝酒,怎么就能降爵?约束下人?你们又在外头惹了什么事!”
“你们一家子惹的锅凭什么拿我的爵位抵?”
“分家!现在就分家!”
“你给我少说两句!”
“老太太!”
“母亲!”
“请太医!快去请太医!”
听见身后的动静,全公公叹了一声,“真是热闹啊。”
他又跟身边的小太监笑道:“出来一趟也不容易,又快到午时了,咱们去安国府吃午饭,早就听安国公说他们家鸭子多么多么好吃,今儿咱们也去尝尝。”
第57章 他怎么还能升官
不多时,全公公带着一队人马到了安国府。
顾庆之带着卫公公亲自出来迎接,全公公客气两句叨扰,又道:“早就听说府上厨娘做得鸭子好吃,今儿我也来尝尝。”
说完他又扫了两眼卫德惠,“不错,看着是比以前结实了些,也精明了。”
这话就是纯恭维了,顾庆之隔三差五的进宫,卫德惠也是一直跟着的,哪儿能到看出结实的地步呢?
卫公公先去安排其余的人,顾庆之带着全公公到了书房,全公公把今儿早上的公干一说,顾庆之一拍大腿,遗憾地道:“公公,不是我说你,你至少亏了两千两银子啊。怎能不要贾家的银子?”
“两千两?”全公公反问道,寻常太监出去传旨,红封基本是按照月俸来的,他都一个大总管了,那点银子拿在手里,总觉得怪怪的,况且如今安国公把他也拉进祈雨的大群里,虽大大头是皇帝拿了,但皇帝赏给他们的也不少。
外快不少,自然是看不上那点银子的。就不说他了,今儿跟着他出来的,也都是亲信,一样看不上那点银子。
但是两千两……
“不能吧?”
顾庆之冷笑,见卫德惠进来,便道:“跟你干爹讲讲,上回咱们假借贾家大姑娘的名义,从他们手里得了多少银子?”
卫德惠笑眯眯道:“一千五百两。”
全公公震惊了,“宫里人人都说贾家傻,我今儿去传旨,也觉得他家跟平常国公家里不一样,他们是真的——”
全公公捶胸顿足的后悔起来。
顾庆之笑道:“而且拿了银子也能继续羞辱他们啊。您可以直接打开红封,一看里头只有五百两银子,就可以质问他们:你这是看不起谁?若是里头放了五千两,还是可以质问他们:你这是想贿赂咱家不成?”
这安慰很是贴心,全公公立即喜笑颜开,“国公爷啊国公爷,您只当个国公爷真心屈才了。只是这银子……”
“不怕,我再给公公出个主意,您回去两三天,估摸着贾家大姑娘的消息灵通程度,再找个人去贾家报信。”
他夹着嗓子模仿女孩子的声音,“给全公公送银子的机会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好容易得这么个机会,你们没送正好我来,若是能借赔罪的机会跟全公公拉上关系,以后我在宫里也能多几分体面。送三千两银子来,再给这传话的五百两。”
顾庆之接着便是一声叹,道:“我这两日想,我跟卫公公两个,当日怕是也被贾家下人骗了一手,一千五百两?这就不是个整数啊。总之传话那五百两您给我拿来,这是该我的银子。”
“你呀。”全公公笑道:“我想想,贾元春毕竟是个女史,这点贾家是知道的。她消息不能太灵通,也不能不灵通,我后日再差人去吧。到时候再叫他来国公府吃顿饭,国公爷可要好生招待着。”
顾庆之点头应了,既然说到太监敛财这事儿,不免也要想起宫里上一位大总管戴权来。
全公公叹息道:“要说敛财,戴公公都不及你。那年太上皇退位,退居大明宫,戴权进了谗言,搞了个大明宫龙禁卫,人也不多,就只有三百,花银子就能进。”
“那也——”顾庆之正想说没多少,又反应过来,能挂上敛财名义的,“一年一轮替?”
全公公立即就有了笑意,“我就说您对这些事儿是最敏锐的。根据关系远近,便宜的一千两,贵一些的一千五百两,不过这是正经要给五品衔的,所以还得分给兵部一些。”
“这也是尹大人新近查出来的?”
“是啊。”全公公应道:“找到个秘密账本。又找了个几个当时知道这事儿的人一问,戴公公可真是个能人,他跟兵部的人暗示,太上皇退居二线,要给太上皇找些财路,人数也不多,就三百。”
“他又跟皇帝说,太上皇退位,一时间难以适应,这龙禁卫是哄太上皇高兴的,反正都是世家子弟顶个名头就行,别说训练了,都不进宫的,皇上也没多在意。”
瞧见全公公那一脸难以言表的表情,顾庆之就知道这事儿还没完,“他又糊弄了太上皇?没给太上皇分银子?”
全公公点头,“他说宫里人忠心耿耿都是为了太上皇,所以皇帝上位之后要清算他们,赏银没以前多了就不说了,还有好些人平白无故被放了出去,总得给这些人贴补些吧。”
全公公长舒一口气,“所以一个名额给兵部两百两银子,剩下全进了戴权口袋。”
“这都……怕是快两百万两银子了吧?”顾庆之问道。
“一共找到两百三十五万两,还有这些年他从别处搜刮来的。”
“所以我说人不能贪。”顾庆之道:“他是能睡在银子上还是怎么?攒这么多银子一点用都没有。”
“是啊。”全公公见了这么多,也被顾庆之一直明里暗里的说不要贪银子,至少在钱财这方面,他已经不像是个传统的太监了,“够花稍微有些积蓄就行。攒这么多,他是能活几辈子怎么?”
“死之前想想还有这么多银子没花了,那得多难受。”
全公公笑了起来,“他现在就挺难受!背也驼了,精气神也没了,连反应都慢了,太上皇都不爱搭理他,就想寻个什么机会把他——”
全公公忽然顿住了,“他会不会是装的?他也算是有体面的太监,将来肯定是放出去养老的,而且不能是守皇陵,至少也是个织造府,景德镇的瓷器厂都配不上他。”
“很有可能。”顾庆之肯定道:“皇庄也是他总管的,太上皇在皇庄上炼私盐,又这么大的花销,总得有个人负责里外联络吧。这两百万两,兴许只是他抛出来转移视线的?他外头还有银子,就等着放出宫去过好日子了。”
全公公忽得站起身来就要走,顾庆之忙把人拉住,“先吃饭。鸭子虽然不会跑,但是鸭子会凉啊,凉了就该腥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的。”
等吃过饭,全公公急忙回宫,顾庆之也好奇贾母身子骨究竟怎么样了,毕竟他印象里,贾母可是非常硬朗的一个人,熬走了自己不止一个两个孙辈。
而且这大小也算是个分家的好机会了,也不知道贾赦抓不抓得住。
所以他叫了新近升官的锦衣卫总旗崔颐鸣来,让他去稍许打听一下贾家的消息。
这个点,王太医已经从贾家告辞了。
贾母吃过药,又被针灸了小半个时辰,如今人虽然是好了,不过她甚至有点希望还想刚才那样迷迷糊糊的,就不用面对这么一大摊子破事了!
“我就说不能留这么多下人!”贾赦没好气训斥贾政,“还总嫌弃我养小老婆?说我不洁身自爱?”
“我那几个妾才要几个银子?京里顶好顶好的妾,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也不过八百两,我还一个都没有呢,不过两个伺候人的玩意儿,就被你们一直念叨到现在。”
“你倒是洁身自爱,你光清客就养了八个,一个一年五百两,一年下来你在男人身上就要花四千两,我一个糟老头子,身子也不好,我一年是睡不了四千两的小老婆的。”
贾赦是哥哥,贾政本也不是什么能言善辩的人,当下只能小声嘀咕两句:“读书人的事儿你不懂。”
贾母气得直冒火,只是才吃了泻火的药,难免中气不足,“你要气死我!这紧要关头,你还要骂你弟弟?你可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
贾赦冷笑,“惹祸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贾家还有个大房呢?怎么?如今被人打就要拉我出来挡着?凭什么?分家!现在就分!”
贾母抓着案头的药碗就冲贾赦扔了过去,只是贾母力气不足,别说药碗了,连汤药都没泼在贾赦身上。
“如今是得罪了安国公!你想置身之外不成!”
“我又没得罪安国公。”贾赦很是坦然地说,“不如趁早分家,至少大房不用被牵连,何苦叫荣国府跟你二儿子一起陪葬呢?”
“你没得罪安国公——琏儿!”贾母一声低喝,贾琏直接跪了下来。
“你说,是谁送安国公进宫的,又是谁送黛玉回扬州的?安国公身边那个太监,又是谁得罪的?”
这下不用说话,贾赦也明白老太太什么意思了:得罪安国公的事情,你们大房也没少干。
贾赦气得一脚踢在贾琏身上,“蠢货!我当你多精明,你也该知道,你能管荣国府,是因为你爹袭爵,你不是帮二房管家,这家原本就该是你的!如今二房连累你的爵位都降一等,你还要像条狗似的贴上去?那你就真不如狗了!”
贾琏被骂得面色惨淡,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贾母冷笑道:“逆子!你骂谁!你想清楚了,你要分家,我就去告你不孝,我看你能落下什么!我叫你连爵位都给扒光了!”
“你告我不孝?那我就去告你二儿子侵占荣国府二十余年,到时候他也别想做官,咱们荣国府就这么一拍两散得了!”
贾母指着贾赦的鼻子,“你给我滚!我没你这么不孝的儿子!”
“我也觉得我不是你亲生的,艾姨娘当年死得不明不白的,这笔账是必定要算的!”
“你想清楚。”贾母声音都抖了,也口不择言起来,“你要是艾姨娘生的,这爵位可轮不到你继承!”
贾赦一甩袖子直接走了。
要真说生气,那肯定是气的,他好好的爵位平白降了一等,他不冤枉吗?
但是要说有多生气,那其实也没有,这二十几年蹉跎过来,不说随遇而安,也早就麻木了。兴许早年还有奋斗的劲头,如今就是彻底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只要能凑合,他就还能过。
不过不劳而获天上掉馅饼他也是愿意的,贾赦就又想到了顾庆之。
早先顾庆之还答应要帮他入住荣禧堂呢,兴许……能找他问问?
只是贸然间出门怕是要惹人怀疑,贾赦寻思着找个借口,比方再去买两个妾。
才吵完架,他起这个念头也是符合贾家上下对他的刻板印象了。
而且这次他还打算去公中支银子,凭什么贾政养清客的银子就是公中出,他买妾就得自己掏银子?
清客跟小老婆有什么区别?清客还不如小老婆呢,小老婆还能送人,还能买卖,清客你送人试试?
这么一想,贾赦又把自己气到了,他打算这次不在京里找,他要找个上等的扬州瘦马!
闹了这么一档子事儿出来,荣国府上下愁云惨淡的,贾母不仅咒骂顾庆之张狂,还记恨上了林家,觉得林如海还不如死了算了,大家省事。
只是大儿子爵位降了,小儿子官位降了,贾母再不敢明面上说什么,她还强撑着病体,找了几个多嘴的下人,又叫了府里的人,分批次叫人看了现场,如何杖责杖死人。
“就算荣国府的牌子倒了,你们还都是我贾家的下人,你们的命就在我手里捏着!”
贾母这么一发狠,不说宁国府,至少荣国府是安静了许多。
但这些下人心早就大了,安静归安静,贪财的手可是一点没缩回去,甚至还出现了给贾宝玉熬姜汤报账一百斤紫云姜的事儿,总之越发的贪了。
虽然薛姨妈吩咐薛蟠去拜访顾庆之,但是真想见面也没有那么容易。
首先二十万两银子薛家虽然有,但是得稍微凑一凑,而且一下子拿这么多银子出来,薛姨妈也是心疼的,这一心疼就有些犹豫。
再者顾庆之也不是那么好见的,京里想见他的人多了去了,而且薛家一开始找的借口还是请顾庆之择日子,今年的号都放完了,明年的号要等年底,帖子送进去也是杳无音讯。
想去堵门也不可能,安国府对面就是西苑,这条街上十步一岗,薛家这身份还进不来,更别说薛蟠压根就没身份。
贾家的爵位降了,贾政的官位也降了,如果说贾赦这边不怎么出门,还对降爵这等事情没什么感觉,贾政这边是深切感受到了世态炎凉这四个字。
皇帝说降他的官,除了给贾家的圣旨,工部跟吏部也都得了消息。
贾政原本就是走后门进来的,也不合群,原先他那差事可以说是养老级别的,如今既然降了职,那自然不会太舒服。
工部几位堂官一商量,小隔间没有了,贾政又跟刚来工部那会儿一样,去外头大房间做事了。
而且差事也变了。
虽然顶着主事的名号,但是贾政是不可能主事的,他的新差事,就是抄写公文和归档公文。
贾政再不合群,毕竟也在工部待了二十年,他也知道抄写公文这等事情,该是新来的人做,先抄写公文熟悉一下公务。或者是不入流的杂役来做。
他可是正六品的官。
“不过就降了半级……”贾政每天进工部,就只有这个感慨,“人情冷暖啊。”
这么一降职,工作环境急剧恶化,每天上班如上坟,关键是上坟一年就一次,上班可是一个月二十八天的。
那贾政无暇顾及并且催促贾宝玉学习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这样算起来,贾宝玉大概是唯一一个降爵降官和罚俸之后还有点开心的荣国府成员吧。
这天早上,顾庆之先是送走进宫修书的林如海,吩咐两句:“写上几页就起来走走,也多看看外头,别僵了身子,也别糟了眼睛。”
然后得了林如海一个白眼,“你看看我,我以前就在翰林院里待了三年,修书该怎么保养,翰林院也是有秘诀的。”
接着是送走去跟皇后的妹妹一起去庙里上香的林黛玉,照例也是两句吩咐,“别想着避开侍卫嬷嬷丫鬟,去哪儿都带着人,别去没人的地方,外头吃东西也仔细些。银子带了吗?”
“带了带了。”林黛玉如今已经学会抢答了,“要吃什么小吃,或者买什么小玩意儿,这次我付银子,下次她付银子,咱们虽然不能小气,但是也不能当冤大头。再说我就要迟了,国公爷让开路吧?”
这下可真像个空巢老人了。
顾庆之摇头叹气,迈着不是很地道的四方步上了马车,往宫里去了。
这两日宫里正忙祭祀的事情。
确切的说,就是钦天监跟礼部选出明年需要祭祀的日期,具体到时辰,先跟皇帝商量好,然后再在九月初一这天举行正式的典仪,这样祭祀的日子就算定下来了。
大魏朝祭祀分大中小三祀,从天地祖宗到风雨雷电,再到城隍先贤功臣等等,一年各种祭祀上百种,平均三天一次。
一开始钦天监算时辰的时候,顾庆之还挺感兴趣的,毕竟这里头要用到各种占卜手法,也算是有理论依据的搞玄学了,但是什么兴趣也经不起短期内一百多次的高强度折磨。
所以支持归支持,溜归溜,不能一概而论的。
这天早上,礼部尚书就提了个新议题:给钦天监监正、安国公顾庆之加衔礼部尚书。
有资格商量这事儿的官员们,不过想了片刻,就都同意了。
一来加衔又不是本官,严格来说就是个荣誉称号,而且他都是超品的国公了,加衔礼部尚书也不过分。
再者礼部尚书的理由也很是强大:“安国公不世之才,不能埋没了。去年祈雨,众位同僚们也都看见了。至少祈谷、祈雨这两项,是需要安国公来主持的。”
有着一起祈雨的情义,众位大臣对安国公印象都还挺好的,再说了,祈雨成功这种经历,从古至今能有几个人尝到的?
他们不仅尝到了,他们还有机会来第二次。
比方礼部尚书就强烈在祭祀日里加了谷雨求雨这一条,理由也很正当:“谷雨来自雨生百谷,谷雨这天有雨,这一年的收成都会很好。”
皇帝也兴致勃勃道:“安国公国师之才,祭天祭地祭祖宗,也叫他陪着朕一起。”
所以等顾庆之到了御书房,见到的就是商量完事情出来的众位大臣们。
“恭喜安国公。”
“安国公又要摆酒了。”
虽然暂时还不明就里,不过顾庆之还是跟人一一打了招呼,直到进了御书房,全公公也来恭喜他,“恭喜,礼部尚书顾大人。”
多了个官位如何不高兴?况且加衔也是给银子的。
顾庆之笑道:“同喜同喜,这两日就摆酒,全公公一定要赏光。”
皇帝也凑趣儿道:“朕听全福仁说了,你府上的厨娘鸭子做得极其好吃,过两日朕微服去尝尝。”
安国府跟西苑就一墙之隔,真要严格算起来,从乾清宫到安国府的距离,比从乾清宫到北安门还要近。
顾庆之笑道:“陛下大驾光临,臣荣幸之至。”
随着御书房议事的大臣们出来,顾庆之加衔礼部尚书的消息也传了出来。
比方在文华殿修书的林如海,就有专人来给他送消息。
“恭喜林大人,您弟子又升了。”
爵位不能算是官职,锦衣卫千户跟钦天监监正又都是正五品,而礼部尚书是正二品,说是升官,也不能说错。
都是一家人了,林如海自然是十分高兴的,“他这点倒是不用我操心,升得比我还快。”
在家里这么跟顾庆之说惯了,出来这么说,外头人有点不太适应,忙打个哈哈就走了。
林如海有多高兴,贾政就有多难过。
“他怎么还能升?”
尤其是看着外头人一个个喜上眉梢的谈论,他 就更难受了,“又不是你们升官?他也是恩推的官,怎么不见你们排挤他?就会趋炎附势!”
贾政也知道这话不能大声说,只是小声也不太对劲儿,旁边几人见他喃喃自语,只当他降职之后精神不太正常,稍微躲远了些,但是兴头还没过去,聊的还是安国公。
“薛大人保守了些,只加了一条谷雨,我觉得要祈雨的日子很多的。”
“是啊。”
这一干中过进士的高级知识分子开始背起来启蒙时背的二十四节气歌来。
“雨水肯定得下雨!谷雨薛大人提过了。”
“下来是小满,小满说的就是谷物日渐饱满,不下雨怎么饱满?这天也得下雨。”
“处暑得下雨,马上秋收,不下雨粮食怎么长得好。”
“大雪小雪都这么叫了,自然也是得有雪的。”
大家都笑了起来,气氛好得不得了,又有人玩笑道:“还有惊蛰呢,俗话说春雷响,万物生,不如惊蛰也请安国公去祈个雷?”
听见雷字,想起去年被劈了的荣禧堂,想起前些日子还被一个太监讽刺他们荣国府被雷劈是不积阴德,贾政是彻底听不下去了。
他双手撑着案台直接站了起来,椅子被他用力后推,跟地板摩擦出刺耳的响声。
屋里众人都被惊到了,齐齐看着贾政。
贾政阴沉个脸,“烦劳让开路!我出去走走。”
“他脾气倒是大。”
“哼,我看咱们白尚书也忍不了他多久了。”
第58章 我们中出了一个叛徒
顾庆之这会儿正跟皇帝吃饭,聊得还挺开心。
所谓食不言寝不语其实都是明面上忽悠人的,毕竟还有自古穿下来的饭桌谈生意和枕边风。
“朕打算扩招太医院,良医局,先从京城开始。多亏你送来那些银子,还有戴权这些年积累的银子,应该是够用了。”皇帝踌躇满志,语气都比平常轻快三分。
顾庆之便引出了个关键问题,“臣知道陛下是为了百姓好,想叫所有人都看得起病。不过也不能全都免费,大夫从识字就开始背医书,快一点也得十来年才能出师,也不能叫他们不收银子。”
皇帝迟疑了一下,“朕给他们补银子?”
“陛下也该知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一边全公公使劲给顾庆之使眼色,正吃饭呢,就别破坏陛下的好胃口了。
只是鼓励归鼓励,喂鸡汤归喂鸡汤,思虑周全也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不能只考虑眼前,也得考虑这政策能不能持续下去,万一持续不下去了,又会不会引起反弹。
顾庆之又问,“陛下可知道京城一共多少人口?”
这个皇帝还是知道的,“宛平大兴两县加起来,约有一百万人口,加上京营五大营,家奴、佃户等等,该有一百四十万。”
“咱们只说百姓。百姓一年生几次病?什么病自己能好?什么养的病要去看大夫,如果全由陛下补贴,要多少大夫才够?又会不会有人但凡有个不舒服,就要去看大夫?如果大夫的精力被这些人牵扯住,又会不会连累重病之人无医可看,以致丢了性命?”
这里头的问题皇帝有些知道,有些不知道,他脸上欢欣雀跃的表情消失不少,叹气道:“庆之说得对,朕的确不能只凭一时的意气做事,还有呢?”
“还有……就是百姓生病,多数是吃不饱穿不暖又或者太累导致的,又或者小病想等他自己好,最后拖成了沉疴旧疾,跟大户人家的富贵病还是有区别的。”
皇帝点头,“这个朕倒是想到了。朕也知道与其免费看病,不如叫百姓丰衣足食更好些,只是……”
“只是没那么容易。”顾庆之又开始灌鸡汤了,“可陛下毕竟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创造太平盛世,臣祝陛下长命百岁,心想事成。”
皇帝被他逗乐了,笑道:“那还是照朕以前想的,先叫太医院的御医们每月义诊两天,先看看情况再说。”
顾庆之便道:“其实每月义诊下来,几次陛下也就知道里头是怎么回事儿了。”
“想在前头跟中间发现问题是不一样的。”皇帝很是坦然,“朕原以为朕也在宫外当过三年王爷,是知道百姓过得不太好的……你说得很对,尤其是号脉的时候,吃得好不好,是能看出来的。”
皇帝很快就又高兴起来,道:“还有医女的事儿,庆之也帮朕参详参详。”
顾庆之仔细听着,皇帝道:“医女主要学习的就是接生,来源一部分是宫里过多的医女,不过人数有限,未来朕想大部分都用育婴堂的女婴。还有教坊司的乐女,这里头不少都是犯官家眷,识字,学医自然也会快一点。当乐女她们觉得屈辱,朕多给她们一个选择。”
至少现在看不出什么毛病来。
“臣想主要还是要她们自己愿意,产妇生产便是一脚踏进鬼门关,但凡出点什么问题,就是一尸两命。”
皇帝点头,“朕的母妃当年便是难产而亡。朕自然要慎之又慎。宫女原本伺候的是宫里主子,就算教坊司的乐女,交际的也都是达官贵人,真要叫她们去给百姓接生,朕想也有许多不愿意的。”
皇帝叹了口气,“就是放宫女太监出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许多人都是无家可归,还有许多人是被父母兄弟卖的,纵然身上有些许银子,生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顾庆之便道:“不如叫她们立女户?”
这想法当时他也跟林如海说过,如今想的又比当日周全些。
“就跟工匠似的。”顾庆之解释道:“以宫女立女户的,每二十五年要送一女儿进宫当差,以医女立女户的,每二十五年也要有一女儿做医女。其余诸子诸女不做限制,但户主只能是宫女或医女。”
“这……”皇帝还在想,顾庆之又补充道:“县衙的捕头衙役,包括女牢的牢头跟卒役便是这样一代代传下来的。”
皇帝暂时还不知道这样细节的事情,他道:“朕叫——叫尚书来他们也不知道里头是非,朕让锦衣卫去查吧。”
越说他越觉得顾庆之挺好,“朕这两年先要把大魏朝所有官员卒役是怎么选的怎么换的搞明白。”
等吃过饭,顾庆之回到家里。
皇帝说过两日要来他家里吃鸭子,因为是微服,提前准备是不可能的,不能泄露皇帝行踪,这点警惕心顾庆之还是有的,但是他能提前准备些肥鸭子,这个问题不大,横竖全府上下都知道他喜欢吃鸭子,试试鸭子做得新菜也很是正常。
下来就是准备新的名帖了,加衔礼部尚书之后,他的新头衔已经变成了:钦天监监正、锦衣卫千户、礼部尚书、安国公。
如果顾庆之全副仪仗出门,已经能举四块牌子了,能比过他的人就算在京城也不多见了。
下午林如海回来,就看见顾庆之刚漆好的新牌子正靠在前院晾干。
顾庆之笑眯眯看着林如海,“师尊要加油啊,可别被弟子比下去了。”
林如海笑道,“你信不信,我如今要是开放收徒,排队的人能从你家门口一直排到崇文门去。能把徒弟教到国公的人,全天下就我一个。”
“我早就是国公了。”顾庆之反驳道。
“你也说了,文人管用春秋笔法,再说了,能跟安国公做同门,难道还不值得拜个师父?”
两人正一句一句的互相反驳,出去上香的林黛玉也回来了。
她一下轿子就看见她爹跟她师弟两个站在一块新牌子前头说话,牌子上头四个大字:礼部尚书。
也没多想,林黛玉便道:“恭喜父亲!”
顾庆之一声窃笑,林黛玉顿时便知道自己会错意了,她又镇定道:“能教出如此年轻的礼部尚书,就算是加衔,父亲也是前无古人了。”
林如海得意的捋了捋胡须,顾庆之故意板着脸,道:“师姐怎得回来这样晚?”
“欸~”林如海拉了个长音,“前两日你还说不要拘着你师姐,横竖有人跟着,叫她出去多转转,怎得你要反悔不成?”
顾庆之便道:“我是怕师尊等师姐吃饭等饿了。”
林黛玉又是一声笑,“师弟饿不饿?”
“自然也是饿的。”
林黛玉转身从婆子手里接过一个小油纸包来,笑道:“这是脱骨的卤肘子,米姑娘推荐的,我特意绕了路去买的,咱们晚上尝一尝吧?米姑娘说冷着吃弹牙,热着吃软糯,怎么吃都香!”
空气中立即便是咕噜噜一声响,林黛玉虽然没听出来究竟是谁的,不过看她父亲跟她师弟两个怒目而视,脸上就又有了笑容,“我叫他们拿去厨房了。”
自打这次回京,顾庆之就放了个锦衣卫去盯着荣国府,送了臭鱼坛子之后,宫里也派了个锦衣卫盯着荣国府,前些日子他们降爵罚俸,顾庆之又叫人去打听消息等着看热闹,如今倒是真叫他知道不少荣国府的事儿。
比方贾母杖责死了好几个下人,又比方宁国府的小蓉奶奶,号称美艳无双第一人的秦可卿死了。
不多时钦天监也传了消息过来,宁国府想请顾庆之择下葬的日子。
理论上来说,顾庆之至少要等到年底才放开明年的号,钦天监也是知道的,能叫钦天监差人来给他报信,只能是宁国府出得银子多。
贾家得多有钱?
“来人就在钦天监等着。”钦天监的人恭敬应道,“宁国府的人说前头都好说,主要是下葬的时候,前后加起来至少七天不能下雨。他们出二十万两银子。”
这下连顾庆之都要怀疑秦可卿是不是真的是义忠亲王的女儿了,但是凭借他跟忠顺王的关系,和对太上皇的了解,义忠亲王在外头有这么个私生女,完全不可能。
这就更蹊跷了,顾庆之问道:“我记得……若是不曾生育,一般人家的媳妇都进不了祖坟,怕坏风水的。”
钦天监的人点头,“确有此事。”
“秦家又是什么路数?”顾庆之再次确认道。
“秦家就一个工部营缮郎,年过七旬,也没什么家产,在京官里算是清苦的了。”
这就更不可思议了,顾庆之道:“我今年再不算的。你也知道,就这么回绝了吧,等腊月再说。”
这人就要走,不过犹豫一下又小声道:“大人,二十万两银子也不少了。兴许贾家是想给您赔罪,他们前头编排您来着。”
顾庆之笑了两声,“那不可能。京里达官贵人这么多,我要开了这个口子,我以后就别想安生了。而且这都隔了十万八千里了,真要赔罪,那也该是荣国府派长房嫡子来说,至少也得有个中人不是?哪有这么赔罪的。”
再说没他的时候,秦可卿这葬礼一样奢华。况且二十万两银子又不是他一个人收,到手六万两就想过去?
别说这不是银子的事儿,就算拿银子衡量,这也太少了。看不起谁呢。
报信这人一想也是这么回事儿,谁家和解不正经来道歉的了?
他回去钦天监,贾蓉还在屋里等着,这人上去跟贾蓉打过招呼,既然是葬礼,也没法笑了,只是道:“监正大人诸事繁忙,怕是脱不开身。”
葬礼,尤其是这等大家的葬礼,前头大殓小敛就不说了,一般是出殡后送到家庙,再停一段时日后择吉日下葬。
家庙里停个一年半载的也是正常。
这人便道:“要算也得等腊月,你们先正常伴着葬礼,总归下葬还是要择日子的。就是……”
他一犹豫,贾蓉又是一个红封塞了过来。
择日子是几家的生意,这人也是知道的,大概也能猜到宫里也有干股,不过猜到归猜到,说是肯定不能从他嘴里说出来的。
这人比照着监正张大人有时候无意说出来的份例,再想想一般做生意干股都是怎么占比的,大概也能推测到安国公占比不过三成。
“若你们真想给安国公赔罪……得出这个数。”
五十万两?贾蓉吓得就想骂人,他宁可把他死了的老婆再搬回正房,也出不了五十万两。
贾蓉还算正常跟人寒暄两句,这才出了钦天监,往荣国府来了。
贾母屋里,贾珍也正等着消息。
贾蓉进去先行礼,又被脾气暴躁心里憋着火儿的贾珍啐了一口,“叫你办点事儿如此墨迹!在你父亲面前也要拿大!”
贾蓉并不敢回嘴,“去问过了,他要五十万两。”
“他怎么敢!”
“他欺人太甚!”
贾母气得眼珠子都有点突出了。
贾珍道:“老太太,虽然你说这银子是荣国府出,但毕竟是我宁府的儿媳妇,当初咱们说的是二八分账,但五十万……我宁府自然是拿得出十万两银子,只是他安国公不值这个价钱。”
“他当我们贾家是冤大头不成?”贾母是万万没想到安国公竟然敢狮子大开口,“他也不怕骨头戳破喉咙。他不过一个新近国公,坐不坐得稳还两说,他一人就想吃这么些?他不配!”
屋里一时安静了下来,贾赦贾政虽然也陪着,不过没一个说话的。
贾政如今是不顺利到麻木,整个人不说是行尸走肉,但也没什么好奇心了。他低头坐那儿一言不发。
贾赦有点别的考虑,他一直想分家,他还想知道他们荣国府如今还剩下多少银子,所以也是一声不吭,只想老太太气愤之下,能多透露出点东西来。
贾珍翘了个二郎腿,也不说话,端着茶杯就等贾母拿主意,他面色苍白阴沉,整个人从里到外都透出狠毒的味道来。
半晌,贾母叹了口气,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好好的办!也叫安国公看看,什么叫四王八公,什么叫老牌世家!我们的底蕴,是他这种乞丐出身的人一辈子都够不着的!”
贾母说完,定睛凝视贾珍,“我也出五万两银子,蓉儿媳妇是宁荣二府里外姓人我最喜欢的一个,这银子是我的心意,好好给她办葬礼!”
贾珍嘴角一扯,拱手道:“多谢老祖宗,如此,我那儿媳妇也该满意了。”
这边商量完,下午宁国府又派了管家去钦天监,这会儿就择个五百两的日子,第二天开始,宁国府吹吹打打的开始了秦可卿的葬礼。
葬礼一忙起来,也就顾不得别的事儿了。加上王熙凤又去宁府管事儿,荣国府整个都懈怠了下来。
薛姨妈催薛蟠不停点的,“不行你就堵在街门口,他总得进出吧?你少带些人,一个人上去他还能叫人打你不成?”
“他又不认得我,我也没见过他,他怎就不能派人打我?”
薛姨妈冷笑,回头叫道:“莺儿!你陪少爷出去,你给那安国公送过铜板的,安国公必定认得你。再把香菱也带上,你带两个丫鬟在身边,他总该让你近身了吧?”
薛蟠还有点迟疑,薛姨妈都恨不得上前扭他耳朵了,“你有点出息!宁府那边要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呢,这么好的机会,你又是外男,原该老实待着的,正好借口出门。”
第二天一早,薛蟠就带着两丫鬟出门了。
只是堵了几日,还真没堵到人,一开始是因为顾庆之早上起得挺早,是按照正常上班时间去的钦天监,薛蟠是吃喝玩乐惯了的,他早上是日上三竿才起来,时间上就错过去了。
后来是因为顾庆之盘算着这两日皇帝要来,也就不怎么出门了。
这天早上不是早朝的日子,皇帝挂了个后宫礼佛的牌子,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带着全公公还有尹恩立以及几个侍卫,往安国府来了。
“他这宅子原本是朕给自己留的,有湖又有景儿,水虽然是暗渠挖出来的,但距离西苑这样近,肯定也是西苑的水。”
皇帝兴致勃勃出了宫,宫里等着求见皇帝的大臣还纳闷,“陛下都有安国公了,怎么还礼佛?京里哪个佛会求雨的?”
一行人到了安国府,守在门口的卫公公上前行礼接了人,笑道:“奴婢都在门房里守了三天了。”
皇帝笑道:“你们安国公倒是谨慎,就算门口不认得朕,也该认得全福仁的,有他在朕一样能叩开门。”
卫公公一边差人报信,一边引着皇帝往里,全公公又嘱咐两句看好门,尹恩立也吩咐门房里锦衣卫睁大眼睛仔细看着,莫要走漏风声,这才跟着一起往里。
这个时候,贾赦也出门了,搞了好几次烟雾弹,贾家对他出门找小妾的行为适应良好,贾母还骂了他两句:“不学好!”
还咒他:“小心死在女人肚皮上!”
府里也有人打赌,猜他大张旗鼓究竟想找个什么样的。
什么样?贾赦冷笑,“到时候等我住进荣禧堂,叫你们眼睛都掉下来!”
贾赦毕竟是袭爵,虽然又降了一位,但是不过稍加盘问,就能往安国府这条街来。
只是马车刚停在街口,他就跟瞠目结舌的薛蟠四目相对了。
艹!X2
贾赦:怎叫这大傻子看见了,万一他回去说漏嘴坏了我入住荣禧堂的好事怎么办?
薛蟠:怎叫大老爷看见了?万一他回去说漏嘴坏了我薛家想另拜码头的大事怎么办?
贾赦忙道:“我是来找安国公和解的,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毕竟也算是有点香火情,看着老太太整日茶饭不思,我们做儿子的,也得替他分忧才是。”
薛蟠也道:“我也是老找安国公和解的,我正日看珍大哥哥茶饭不思,为了儿媳妇葬礼发愁,我想着不如我私下来找安国公,能说和是最好,万一不行,也不丢珍大哥哥的面子。”
两人都说完了借口,都不用仔细琢磨,顿时就从里到外都一言难尽了。
这都什么狗屁借口?
他?荣国府大老爷,都说自己不是老太太亲生的了,整日要替艾姨娘报仇雪恨的,他要给老太太分忧解难?
他?薛家的活死人,大字不识两个,整日就是喝酒荤素不忌的玩耍,他担心宁府已经死了的儿媳妇的葬礼?他还想当贾家跟安国公的中人?
两人再对视一眼,眼神里满满的都是鄙视和警惕。
贾赦大手一挥,“难得咱们两个想得一样,贤侄,上我的车子,我带你去见安国公。”
薛蟠虽然多数情况下是个傻子,但这是他难得灵醒的时候,他一拱手,“多谢大老爷,此事未成之时,还请大老爷莫要多说,免得外人误会我们。”
两人哈哈大笑,薛蟠挥手叫他带的两个丫鬟马车上等着,他则跟贾赦一起,携手上了贾赦的马车。
安国府里,顾庆之原本就在正堂守着,得了消息一路小跑出来,正好在影壁处接到了皇帝。
皇帝还跟全公公点评那影壁呢,见顾庆之来,笑道:“这院子的确不错,当初朕挑得好,后来你修得也好。”
顾庆之上前行个礼,笑道:“我师尊还在宫里修书,我师姐在家的,我叫她也来给陛下问个安?”
“前儿还听皇后说过,说她妹妹回去念了你师姐好几天。行,朕都封了她县君的,也该见见人的。”
顾庆之一边引着皇帝往后头小湖去,一边叫人去请林黛玉。
这湖原本就很不错,能在皇城内圈有个这么大的湖,本就不是一般人家能做到的,单看这水就赏心悦目。
宅子到手之后,顾庆之在水边修了亭子和水榭,后来林家人来了,又给加了画舫,两个亭子间还修了个小堤,圈了一小片水种了荷花。
如今荷花已经快谢完了,不过莲蓬长了出来,也算是秋收的喜悦了。
绿色的荷叶和微微泛黄的莲蓬,还有红鲤游来游去的,皇帝看了也很是开心。
他抓了一把挂在栏杆上的鱼食就丢了下去,引得红鲤争相扑食,“鱼还不够大。”
顾庆之笑道,“正是,等臣再养几年,它们就都大了。”
这里头也暗藏一个长久稳定的意思,皇帝果然听出来了,他笑道:“你们都听听安国公是怎么说话的。”
看了小片刻鱼,林黛玉也来了,她上前行过礼,安静站在了顾庆之身后。
皇帝晒着早晨的太阳,又吹着凉爽的秋风,心情很是好,他道:“朕叫人送来的月饼你可吃了?”
顾庆之很是坦诚,“臣不爱吃甜的,多数都进了臣师姐肚里。”
大红脸有点夸张,不过林黛玉的确有点害羞,声音也有往蚊子发展的趋势,“宫里的月饼自然是好吃的……尤其是那个红豆馅的,馅料细腻,甜而不腻,人间美味。”
皇帝笑了好几声,道:“万里也爱吃这个。”
万里是皇帝的第一个女儿,皇后生的,今年刚五岁。
“朕记得还有红豆馅的软点心,没那么干,也不会吃得哪儿哪儿都是渣,一会儿叫他们再给你送来些。”
这次谢恩声音倒是正常了。
皇帝缓慢往前踱步,又道:“年初干旱,京城这一圈粮食减产三成,百姓怕是也得两三季才能缓过来,朕想着不如秋粮免征赋税,冬天再施粥。”
几人夸了皇帝仁慈,顾庆之又道:“若是要施粥,臣有个建议,臣以前当了几年乞丐,陛下也是知道的。”
皇帝点了点头。
顾庆之道:“粥里最好放些树叶石子等杂物,也别用上好的新米,陈米就行。不然来喝粥的,不一定是什么人。”
皇帝不过略加思索就明白他什么意思了,“百姓过得苦啊。安国公早年也吃了不少苦啊。”
林黛玉虽然也知道顾庆之早年是做乞丐的,但直到今天听见这话,她才对他以前的日子有了那么一点点的了解。
他总挑食,想吃好的,也不是不能理解。
林黛玉原本就因为见了皇帝情绪稍有些激动,如今更是红了眼眶。
这边正感慨呢,那边又有人急匆匆跑来,“陛下,国公,外头来了荣国府的大老爷,还有一人自称薛蟠,想要拜见国公。”
皇帝一下子就来了兴致,顾庆之跟荣国府的恩怨,他也算是见证人了,况且他们里里外外从荣国府薅了多少银子出来,皇帝也有所耳闻。
如今送上门的生意,皇帝也想见见安国公的本事。事后听人说跟当面看,那体验感可差得太多了。
“没想出宫还能见到这等乐事。”皇帝长腿一迈,“咱们一起去见识见识,听听朕的安国公是如何忽——跟人交际的。”
“你放心。”皇帝笑眯眯的回头招呼顾庆之,“朕在后头待着,朕不出声,你们说你们的——”
皇帝又板下脸来,吩咐左右,“你们也不许出声。”
那还能怎么办呢?
只能走吧。
几人又到了前院。
接待贾赦跟薛蟠是不用在正堂的,下人将两人引入了偏厅。等了不多时,顾庆之就到了。
他笑容满面的拱手,“怎么两位一起来了?原先倒是没听说两位如此亲密。”
贾赦都不看薛蟠,带他进来不仅仅是给他点甜头让他保密,更重要的是薛蟠也进来了,他们就是互相握着把柄,那就不用客气了。
“国公爷近日可好?”贾赦笑道:“有要事相商,不如——”
他挑了挑眉,明显是屏退左右的意思,只是皇帝要听热闹,正堂还在布置,顾庆之只能再拖延一会儿。
“听说老太太近日又病了,不知道好些了没有?我总想着上门拜访,却总寻不着机会。”
贾赦一愣,心想他这是什么意思?暗示他贾母不死,他继承不了荣国府?
正要问,顾庆之又跟薛蟠打招呼去了。
“茶喝着可合适?喝得习不习惯?我这儿还有别的茶,要换吗?”
薛蟠也是一头雾水,这又是什么新型的招呼方式?
他客气道:“原想请国公爷择日子的,只是名帖投到钦天监,一直不得回应,这才贸然上门,请国公爷莫怪。”
顾庆之正要回答,身为锦衣卫指挥使的尹恩立展现了一个合格锦衣卫的基本素质——学鹧鸪叫。
听见这动静,顾庆之知道是正堂布置好了,他忙一拱手,“赦老爷请,咱们去正堂说话。”
贾赦得意洋洋看了薛蟠一眼,跟着一起走了。
薛蟠顿时便垂头丧气起来,“事事不如人啊!”
第59章 挑拨
顾庆之带着贾赦进了正堂。
正堂四个角各放了一扇屏风,贾赦第一次来不知道,顾庆之却知道有三扇屏风后头躲着人。
因为皇帝想听热闹,还许诺了绝不出声,所以顾庆之干脆说一扇屏风后头只能躲一个,这样吐槽也没人吐,大家安全。
顾庆之坐在上首,贾赦在他下首坐下,下人又端了茶点过来,这才离开,屋里安静了下来。
顾庆之也不着急,又不是他去拜访贾赦。
磨磨蹭蹭喝了半碗茶,贾赦道:“顾大人,荣国府要对付你。”
别说顾庆之了,就是屋里其余三个人的想法都是一样的:荣国府要怎么对付安国公?也叫我见识见识。
顾庆之轻蔑的笑了一声,“荣国府没这个本事。”
开头跟贾赦设想的不太一样,不过他还是硬着头皮道:“荣国府也是有些关系的,毕竟是四王八公。”
“我也不是没关系啊。”顾庆之一昂头,很是骄傲,“我的关系可比荣国府强多了。”
见他怎么都不搭话,贾赦倒是有点蔫了,他道:“安国公,当日你在荣国府,我可没得罪过你。可如今得罪你的老太太,还住荣庆堂,得罪过你的二房,还住荣禧堂,就连当众骂过你的宝玉,依旧是内书房外书房住着,不下四十人伺候着他,比我过得都好。这你能忍?”
贾赦说着说着,反倒把自己说激动了,他语速快了起来,“况且前头荣国府要跟你和解,你又不肯答应,还问人要五十万两银子,都这样了,你还拿捏我呢?”
“你别胡说,我怎么就问人要五十万两银子了?”不过问过这一句,顾庆之又有了个主意,他能借这个机会,摸一摸京里这些贵族们家底儿啊。
“荣国府有五十万两银子?我不信。”顾庆之怀疑地看着他。
贾赦稍稍挺了挺胸膛,道:“我们毕竟是当初打天下的嫡系,冲进京城我们是第一批,手底兵也不少。各种金银古玩,古董字画瓷器,真换成银子,就算没一千万两,也有八百万两了。”
顾庆之觉得他身后那个屏风里呼吸都粗重了,他忙咳嗽几声帮着掩饰,“你们四王八公手里都能有这个数?”
“四王肯定比我们多,他们跟太祖皇帝更亲近些。”贾赦盘算道,“北静王还跟太祖皇帝是一家的,他们家最多。”
顾庆之就又把话题扯到了五十万上,“是前头宁国府死了儿媳妇?找我来择日子那一次?”
贾赦点头又窃笑,“老太太气得眼珠子都能给瞪出来。”
“你们这做事儿也太不地道了。”顾庆之冷笑,“怪不得一路混到这个地步。荣国府得罪我,拿宁府死了的儿媳妇来试探?一句赔礼道歉不带提的,怎么?想玩心照不宣那一套?这不明摆着打算撕破脸皮还要倒打一耙吗?”
这话听着耳熟,仿佛以前说过的。
顾庆之了然,“不愧是荣国府。贾琏呢?怎么不叫他来?”
贾赦冷笑,“那个没出息的,前两日我骂他是二房的狗,老太太嫌弃他办事不利也骂了他一顿,这些日子装病呢。”
说到这儿贾赦也有点生气,“姓王的也没什么好东西,就算是装病,当夫人就是装样子,也得稍微伺候两天吧?我那儿媳妇倒是有本事,去帮着宁府办葬礼去了。”
顾庆之同情的看了看他,“当初怎么就又选了个王家的人呢?”
贾赦气得一拍桌子,“那也得我能选!”
眼见这人已经被撩拨得上火了,顾庆之叹道:“大老爷来是为什么,我也能猜到一二,不过这毕竟是你家事儿,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上回降爵不就是个好机会?大老爷没抓住?”
这话问得贾赦越发憋屈了,眼前这人就是叫他降爵的罪魁祸首。
“老太太说要去告我不孝!她叫我什么都落不下!”
顾庆之又是一声长叹,“怎会如此,虎毒不食子啊。”
贾赦就剩下冷笑了。
顾庆之微微将身子前叹,表现出要说体己话的样子,又稍稍压低了声音。
“大老爷,如今这情况,就算我开口叫你搬回正房,可老太太不肯善罢甘休,你一样什么都落不到手里啊。”
的确是这个道理,不然贾赦为什么想求顾庆之帮忙想了这么久,现在才付诸实践呢?
“咱们仔细分析分析。”顾庆之先比划了个一。
“你还这么过,等老太太死了,然后你继承爵产,老太太手里好东西最多分你两成,剩下全都是二房的。我想你们当年攻进京城抢得那些东西,也不能记在账上吧?”
贾赦呵呵了好几声。
“可你若是掀桌子呢?最坏的结果就是老太太叫你什么都落不下,等荣国府没了爵位没了官职,自然也是护不住这些财产的,到时候你还是什么都落不下。”
贾赦眉头皱了起来,“难道真要继续这么糊弄下去?”
顾庆之高深莫测的笑了笑,“你们荣国府的帐归谁管?老太太手里的好东西归谁管?我在荣国府的时候都知道下头人阳奉阴违,变着方儿的从主子手里抠银子,还有偷主子屋里东西的,大老爷就没点想法?”
贾赦眯了眯眼睛,“你是说……欺上瞒下,横竖老太太也不管账,都是下头人告诉她的,若是能收买了她的心腹……鸳鸯?金家?”
贾赦面色变幻,显然是在头脑风暴。
“大老爷可别自己上。”顾庆之劝道,“别的不说,你那不争气的儿子还是有些用的。我这不是咒你,咱们实话实说,他都过了二十五了吧?”
“二十七。”贾赦道。
“我也在你们荣国府住过的,知道你那儿媳妇管得严,如今他就一个女儿,你那儿媳妇天不亮就得起,天黑才进家门,还管着荣国府上下,她有功夫生孩子吗?怀了孩子能留住吗?别最后绝后了。”
绝后这两字还是挺有杀伤力的。
顾庆之又来了个终极杀招,“老太太当日写给林大人的信我看过的,为了叫林大人放心把女儿嫁给宝玉,她可是说了贾琏多半无子,将来大房要让林姑娘的血脉继承。”
这话的作用比顾庆之想象的还要好,顾庆之觉得这是贾母找借口忽悠林如海,可贾赦作为贾母的大儿子,从小也见了贾母不少手段。
他爹当日的妾室和庶女一个个消失不见,贾母是真有这个本事的。
贾赦眉头皱了皱,甚至觉得他那儿媳妇累成那样,八成也是贾母故意的。
就是为了让二房继承荣国府。
“虎毒不食子啊……”贾赦也开始感慨这个了,“我大房子嗣不封,二房光儿子就生了三个,孙子都有了。这里头难保没人动手脚。”
这肯定也有贾政相对洁身自好的原因,但这不重要,顾庆之道:“你得试试鸳鸯,若是能把她拉过来,就什么都不愁了。”
贾赦若有所思点了点头,思路一打开,他毕竟是贾母的亲儿子,一脉相承的算计。
“这个容易,我只说我要娶她当妾就完了,她必定不依,面上还能叫她恶了大房。”
顾庆之又道:“你那儿媳妇也不是省油的灯,你得干点什么别叫她看出来。”
贾赦又笑:“我赏给我儿子两个妾,我屋里的丫鬟,他每次见了也要乱瞄的。”
贾赦叹息一声,“国公爷,你能当国公,凭的是真本事。”
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感慨,不过这本就是贾赦的主意,这么一番试探下来,顾庆之觉得贾赦是一点不笨,釜底抽薪玩得贼溜。
“到时候不管是放了金家的身份,还是寻个小官收鸳鸯做干女儿——”
“不能放身份。”贾赦道:“手里还是要捏点东西的。但……难不成真要等老太太过世?这日子如今是越发的不好忍了,再过两年,二房怕是要把我的银子糟蹋完了。”
顾庆之便道:“稍微等等——我不能跟你说得太明白,只能说懂得都懂,过些日子就有个塑金身的机会,这次赦老爷可得抓住了,有了这个机会,掀桌子也就不怕什么了。”
贾赦还想问,不过顾庆之嘴严,除了微笑打哈哈,什么消息都没叫贾赦探听出来。
话说得差不多了,顾庆之便笑道:“虽然后头见的人更重要些,不过我跟薛家是一点瓜葛也没有,把他留在后头,也是为了给他些面子,今儿大老爷来,是不能叫他说出去的。我跟大老爷更亲近些。”
贾赦果然开心,顾庆之叫了卫公公来送他出去。
贾赦这一离开,屏风后头三个人就转出来了,不说面色复杂,但也都是一言难尽了。
原先还想吐槽来着,后头越听就越不对劲儿。
皇帝先叹了口气,道:“幸亏安国公没当太监,万一分到哪个娘娘手里,后宫永无宁日。”
但是要解释吧,说这本就是贾赦自己的想法,他不过是叫它提前一两年面世而已,这也没法说啊。
顾庆之便拱手道:“陛下一直觉得世家不思进取又尾大不掉,如今正是个好机会。贾家下人一千多,快赶上皇宫了,贾宝玉一个二房次子,就有四十人伺候他,也比宫里皇子更体面,臣想着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人头税稍微改一改。”
“原先是奴仆人头税交双倍,不如改成一百五十人以下交双倍,一百五十人到三百人交三倍,三百到五百人交四倍,五百人以上交五倍。臣这么大的院子,也就一百人出头,林大人家里四代的爵位,也就两百人出头。臣已经提点过贾赦,他得知消息,必定会代表贾家上折子表示遵命的。”
尹恩立都想问他这脑子是怎么长的了。
皇帝叹道:“这的确是个好主意。就是首辅,家里下人也不过八九十,官员又一直看不惯勋贵,这等政策也不怕他们反对。要么多交银子,要么把人放出来。庆之啊——”
皇帝顿了顿,道:“你先把后头那人打发走,然后咱们好好说说。”
虽然陛下说是打发走,顾庆之还是挺好奇的,尤其是薛蟠一直被叫大傻子,薛家那些事儿他究竟知道多少。
顾庆之又去请了薛蟠来,笑道:“我把大老爷打发走了,咱们好好说话,当日我在贾家,除了林姑娘,就是薛姑娘对我最好了,我能帮的一定帮。”
皇帝又是左右看看,只是屏风挡着,他连眼神示意都做不到。
全公公只后悔没拿笔,当然说什么不重要,主要是安国公这个“我为你好,我跟你好”这个听起来无比真诚的思路。
原本等了挺久,薛蟠失望间又有沮丧,二愣子的脾气也上来点,不过被顾庆之这么一说,他放松下来,咧嘴一笑,“其实也没别的事儿,就是我妹妹的丸药吃完了,想请您给求点雨水。”
他伸了手指出来一翻,“我母亲说出二十万两。”
锦衣卫的尹恩立眼皮子跳了跳,他一个锦衣卫指挥使,抄家也不在少数了,可今儿听的数字,依旧那么震撼。
顾庆之眉头一皱,这摆明了是要拉拢他,既然要拉拢,那肯定就得说点掏心窝子的话。
“冷香丸是吧?我原先在贾家的时候,也听他们说了不少,这方子开得倒是奇特,不过宣扬的贾家上下都知道的,总觉得有点不好,薛姑娘又是宝玉的表姐,万一老太太觉得她体弱呢?”
这话里暗示了他知道薛宝钗有意宝玉,虽然顾庆之是无意,但这么明显的暗示,薛蟠还是能听出来的。
他今儿来,不就是把自己妹妹送给安国公做妾的第一步吗?
这些日子每天晚上,他母亲跟妹妹就在他耳边道:“荣国府对安国公不好,贾宝玉还当众骂过他,你见人得说老太太不好,心思深沉,贾宝玉也不好,是个没出息的窝囊废。咱们住在贾家是无奈之举。”
薛蟠有点着急,忙道:“也不算是什么病。犯病的时候不过略喘咳些,哪儿就体弱了了?”
顾庆之把一句“你没叫她多喝点热水”生生吞了回去,而是问道:“我记得贾家有个熟识的六品太医,没请来给薛姑娘瞧瞧?”
“也不是什么大病。再说女孩子略有些病,也是惹人怜惜的,就像林姑娘,老太太那么疼她,未尝没有她体弱总是生病的原因。再说贾家也没有那么好心。”薛蟠呸了一声,“我妹妹病了好几次,老太太连问都不带问一句的,还叫她别来请安了。”
顾庆之便很是同情的叹了口气,“老太太也是为她好,路挺远的呢,又是喘咳,也不方便的。”
薛蟠呵呵两声,很明显,薛姨妈平日里也说了不少老太太的坏话,不然薛蟠这态度哪里来的?他又不往内院去。
顾庆之又故意激他,“主要是那金玉良缘,传得太开了,连我都听说了,老太太八成是不愿意的,贾宝玉那玉又是娘胎里带来的,薛姑娘的金锁是后来打的——”
而且薛家的癞头和尚也很蹊跷,癞头和尚在别人那儿就是:出家不?出家不?出家不?走,我带你出家!
到了薛宝钗这儿就是你得嫁人,前后人设不统一的。
“什么娘胎里带来的?安国公,你也算是道骨仙风一般的人物了,这话你也信?”薛蟠很是鄙视的看了他一眼,“你见过那玉吧?”
难得被人鄙视,顾庆之老老实实点头,“见过的,不过没拿在手里瞧过,就是上回贾宝玉骂我来着,我近距离看了两眼。”
“你见过才生下来的孩子没有?”
顾庆之犹豫了一下,“见是见过的,不过还是没抱在手里瞧过。”
薛蟠道:“如今你都是国公了,找个才生下来的孩子看一眼也不费事儿。我实话实说了吧,那玉有这么大——”
薛蟠伸手比划了一下,“它塞不进才生下来的孩子嘴里。塞是能塞进去,那就吐不出来了,那玉是假的!”
后头屏风里又有了动静,毕竟贾宝玉这玉,当年也是人尽皆知了。
“贾家图什么?”顾庆之故作惊讶大声道。
“我猜是为了讨个好兆头献给皇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献。”
“我都是听人说的。”薛蟠又强调了一句。
但他亲妈跟王夫人是亲姐妹,顾庆之觉得这个“人”,肯定就是王夫人了。
“还有。”薛蟠继续道:“贾宝玉生下来的时候,那会儿贾珠都考中秀才了,还有他们家的大姑娘元春,也是生得花容月貌又知书达理,他们是觉得这个小的也能出息,这才宣扬来着。还有一条是我猜的,你说若生的是个姑娘,又带这么块玉,是不是顺理成章就要进宫当娘娘了?”
顾庆之死死抓着大腿,才没叫自己回头去看皇帝藏身的那块屏风。
怎么说呢,这会儿的确是没法知道男女,这玉放在贾宝玉身上,就是略显诡异,但若真生了个女儿,就很合理。
顾庆之点了点头,“若照你这么说,玉是提前准备好的。”
薛蟠笑了两声,“你没见过那玉,我正经拿在手里看过的。上头写的是篆体,我虽然不识几个字,但我也知道篆体是上古先民拿来占卜祭祀的文字。还有那玉背后的字:除邪祟疗怨疾只祸福,也跟篆体是吻合的,这就是故意的。”
顾庆之肃然起敬,谁都不是傻子啊,“你说得对,若真是仙物,不该这么刻意。哪怕不刻字呢,也够奇异了。”
“也就跟我妹妹那块金锁似的。”薛蟠得意忘形道,说完自知失言,忙又挽救,“还有,他们说贾宝玉长得像他的国公爷爷,也是——不能说全假,但也没像到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地步。”
前头薛蟠说了那么多,顾庆之也能跟上他思路了。
“是因为他爷爷原本是该降一等的,不过太上皇依旧叫他袭了国公的爵位,贾家想叫贾宝玉多点恩典?”
薛蟠嘲讽笑道:“可惜太上皇退位了。想要今上的恩典,怕是得长得像安国公才是。”
顾庆之觉得他听见笑声了。
薛蟠还记得母亲妹妹的交待,又是一声骂,“贾家这等人家,不走正途,想的都是歪门邪道,怪不得一代不如一代。”
话都说到这儿了,顾庆之决定也要回报一下薛蟠。
“你既知道这个,也该早点搬出来才是,别叫贾家把你们的血都吸干了。”顾庆之同情又诚恳地说:“贾家可不是什么好人家。”
薛蟠是知道他母亲给了贾家不少银子,他垂头丧气道:“没办法……如今只能是要靠在贾家才好过日子的,不然东西非得叫族里收去不可,我们跟林家不一样,林家没人了,我们薛家老家好几房呢。”
顾庆之故作气急,先去把门关了,营造了下头的话非常机密的氛围,这才道:“原先薛姑娘送我银钱,我发迹之后也想着帮薛家做点事情,你那案子,我在贾家也听了不少,后来我还专门找了案卷。”
薛蟠感激的看着他,“多谢安国公!”
“怪不得人说你傻子!”顾庆之气得一甩袖子,“我问你,人是不是你打死的!”
薛蟠摇头,“怎么可能,我手下那些人,如何要我亲自动手。”他说完又想了想,道:“不过的确是我吩咐的。”
顾庆之冷哼一声,“咱们从头说,是你去找冯渊的,还是冯渊来找你的?”
“是他来找我。”薛蟠嘲笑道:“他倒是个傻子,看上丫头买了不直接带回去,还要选日子,图吉利也不能把人留在拐子手里啊。你是说——”
薛蟠睁大眼睛看着他。
“对啊,你是从拐子手上买的人,冯渊带人打上门来抢人,又不是你动的手,还是回去三天才死的,你怎么就给他抵命了?”
薛蟠惊得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这不可能!”
“你原先就没想过这事儿吗?”顾庆之问道。
因为情绪激动,薛蟠声音都变尖了,“这原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儿。我也是到了京城之后才知道那边判了我已死,说是宿怨抵命。他们说是因为冯渊家里不简单,怕他们一直盯着,这想了这个法子了解的。”
“你有罪不假,但不是死罪,金陵的护官符,你们薛家排第四,前三还都能拉上关系。冯家排第几?”
“拖延了一年才判,是因为前头的金陵府尹搞不过冯家,又不想得罪王家、贾家和薛家,还是他知道这种案子不能判你死罪?”
当然护官符这东西是个动态,贾家薛家都是一路明显的下坡路,如今肯定不在当初那个位置了。
“他们说——”
顾庆之耸了耸肩,“我还是那句话,谁受益最大,谁嫌疑最大。你死了,谁能受益?你们薛家带来的银子,都给谁了?”
“王家贾家都得了不少。族里也收了不少东西回去!”薛蟠咬牙切齿地说。
顾庆之又给火上浇了勺油,“还有一条,纵然是说冤魂索命,把你判死了,但你家里没了儿子,随便说你是薛家哪个远房的儿子,过继给你这一房继嗣,是多么难的事情吗?你母亲出身王家,她亲妹妹在荣国府当二房太太。真的办不到吗?”
薛蟠天旋地转,一屁股倒在椅子里。
顾庆之幽幽一声叹,“你若是死了,你家里偌大的财产就是你妹妹的了,这点王家和贾家倒是提供了庇护。可你妹妹是要嫁人的,听说她想嫁进荣国府?你们家这个身份是欠了点,可若是带着庞大的嫁妆呢?”
薛蟠眼圈都红了,“他们说她嫁进贾家,是为了求贾家庇护薛家,是为了我。”
顾庆之同情地拍了拍他肩膀,“毕竟是一家人,兴许……也有不能告诉外人的原因吧。”
“狗屁!”薛蟠大骂道:“她们都说我不争气!原来她们打的是这个主意!”
说了一早上话,给两人指点迷津,顾庆之也有些饿了,中午可是全鸭宴。
他低声劝道:“我知道你这会儿想一个人待着,我叫他们给你安排些饭食,你等平静些再回去。”
薛蟠低着头嗯了一声,顾庆之又拍拍他肩膀,“那个你买来的女子,如今怕是你周围唯一一个对你没二心的人了,你对她好些。”
薛蟠又是低头一声嗯。
顾庆之敲了小钟,下人进来把薛蟠带去了前院客房。
屏风后头三人又绕了出来。
皇帝一声长叹,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全公公道:“从今往后,贾家是真的自顾不暇了。”
尹恩立给顾庆之使了个眼色,道:“陛下,当年判案的金陵府尹是贾雨村。”
这么一说,皇帝就明白过来了,“当初就是王子腾举荐的他,前头也是王子腾保举的他。”
顾庆之道:“这案子,八成也是贾雨村给王子腾挖的坑。别的不说,案情清清楚楚,大魏律里明明白白写了怎么判的,如何用到扶鸾请仙的手段?这不是胡闹?这案子原告被告都死了,肯定是要复核的,所以案情呈上来,王子腾是必定要打点。算是两人互相捏了把柄,一根绳上的蚂蚱。”
皇帝面色缓和,道:“不错,只要看着案子是谁复批的,就能知道王子腾又勾结了谁。”他用力拍了顾庆之肩膀,“走!先去吃鸭子,之后咱们再说别的!”
走了两步皇帝忽然又笑了两声,“朕原以为能看见爱卿从他们手里抠些银子出来的。如今倒是有些失望。”
“横竖臣银子也够花了。”顾庆之笑眯眯道:“况且若是今日事成,那可是能给勋贵开个大口子的,还有王子腾这一派系上的人,都能拉下来。这可是万民之福,臣那点银子又算什么?”
全公公默默叹了口气,跟尹恩立对视一眼。
全公公:完了,虽然陛下说安国公若是做了太监会搅得后宫不得安宁,但他还是觉得安国公不当太监可惜了。
尹恩立:瞧瞧人家这鹰犬当的,跟他一比,咱们就是山鸡跟土狗啊。
第60章 安国府的鸭子不好吃
这会儿吃饭已经稍微有点晚了。
顾庆之带着一众人到了饭厅,皇帝笑道:“好容易出宫一趟,给全公公也安排个桌子。你也清闲清闲,叫安国府的人伺候。”
全公公谢恩后坐下,菜很快就上来了。
“今儿是全鸭宴。”顾庆之介绍道。
毕竟是国公,身边又有太监伺候,还深得皇帝宠信,有些东西根本就不用他去提,各种好东西直接就送来了。
比方这吃饭的器具。
当然顾庆之是肯定不会用什么掐金丝珐琅釉上彩这等盘子,这儿说得是各种保暖设备。
比方保温用的水套,一般用在各种蔬菜上。
下来还有加热过的石板套,这些是用在荤菜上的。
最后有些盘子干脆就是玉石做的,能直接放在火上烤,温度也高,像油大的菜品,比方鸭子、羊等等,就是放在这种厚盘子上端上来的。
皇帝吃着很是满意,“跟宫里的手艺比也不差什么。”
尹恩立跟全公公都表示赞同,顾庆之很是骄傲道:“当初被贾家大房的贾琏卖了,后来又被我找回来。当然还是给银子了,不过是贾琏给的。”
顾庆之说完又笑了两声,“他强买强卖人家家里的下人,总归是要出点血的。”
尹恩立也笑,道:“怪不得贾家人说那贾琏去扬州一趟,叫国公爷坑了一万两银子。”
“竟然有这么多吗?不过他没资格无实物卖人家的下人,不得给买家赔点银子?他叫人担惊受怕的,不也得赔点银子?我一个国公爷,还得帮他善后,我不也得收点工钱?”
皇帝笑了起来,全公公道:“正是,安国公去扬州前后四个月,按照俸禄折算,其实是贾家占了便宜。”
顾庆之继续道:“不过贾家嘛,报花账也算是传统了。我听说贾家的管家,姓赖的那一家子,宁荣二府的大管家,家里过得不比贾家的老太君差,有下人伺候也有花园子,而且他们还给儿子还是孙子脱了奴籍,准备要去科考了。”
因为顾庆之有机会就要说点贾家不好,皇帝听见这话竟然不怎么生气了,“虽然说奴婢三代不能科考,不过贾家如今做出什么事儿来,朕也不觉得奇怪了。”
顾庆之笑道:“臣有个建议,横竖贾家也干不出多出挑的事儿来,不如先留着,他们整一出,咱们治一出,也看看世家不上进,又走到穷途末路都能干出什么来。不仅杀鸡儆猴,以后也算有个参照,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全公公都想给顾庆之鼓掌了,一样是报复,人家安国公就能说得这么清新脱俗。
尹恩立生出许多感慨来,他是皇帝的奶兄,早年皇帝没发迹的时候都是个小可怜,更别说他这个奶兄。没有实力空有身份,总归有人想来踩一踩的。
他也有仇人的,虽然现在已经报复过了,可看看人家安国公的手段,他报仇就是泄愤,事后还要担心皇帝会不会因此不满,觉得他报复心太重。
可人家安国公报仇还能报出国家大义来,皇帝也要跟着看热闹。
“以后咱们多亲近亲近。”
皇帝有个顾庆之挺喜欢的优点,就是吃饭的时候绝对不谈正经公事,要说也是相关八卦,这样吃饭就很是轻松。
“贾家的下人,还有偷主子屋里东西的。这都不算什么了,那位衔玉而生的宝二爷,虽然是个小辈,不够资格用一等的丫鬟,不过他屋里的丫鬟,尤其是贴身的几个,每年赏钱也得上百两。”
方才贾赦说宝玉屋里下人多,人数直达四十人,皇帝也是听见的,他惊讶道:“那岂不是他每年光下人,就能出去两千两?”
不等顾庆之回答,皇帝笑了起来,“朕回去得告诉太上皇这个消息,他总归是惦记着那块玉的,谁料想是假的呢。”
“您若是见太上皇,臣这儿还有条消息。”顾庆之笑得不怀好意,“宁国府那儿媳妇,停灵七七四十九天。”
“诶呦。”全公公顿时就是一声惊呼。
虽然停灵时间能自己选,不过最长也就是四十九天了,一般这个时间,至少都是公侯以上了,而且还得皇帝特别给恩典,才敢停这么久。
当然太上皇要是故去,如果不是在夏天太热的时候,也得停四十九天。
寻常百姓限制不大,有爵位的人家是必须要遵守丧葬制度的,像秦可卿这样的身份,尤其是考虑到她不曾生育,停个七天不过分,停个二十一天已经是厚葬了。
皇帝又笑了两声,“这条好,朕回去就跟太上皇说。”
看这表情就知道攻守互换了,如今太上皇已经不是皇帝的心理阴影了。
逾矩这种事儿,锦衣卫也是盯着的,尹恩立便道:“还有,据说他们家儿媳妇那副棺材板子,是早先给义忠亲王准备的。”
皇帝惊讶的“哦”了一声,尹恩立补充道:“是下头人讨好他,想给他进献的好东西。”
皇帝恍然大悟,非常虚假的叹息道:“要是把这个告诉太上皇,他是真要生气了。”
话说到这儿,皇帝忽然有了点感慨,“朕觉得贾家对下人如此宽容,未尝没有想叫朕也对他们宽容的原因。他们觉得他们纵容下人,将心比心,朕也该纵容他们。”
顾庆之点评道:“长得挺丑,想得倒美。”
皇帝笑道:“这话安国公说得不对,贾家的人长得还是不错的。若真的好好读书,大小也是个探花。”
等吃过饭,皇帝既然很是满意,又想给安国公面子,便让人叫来了今日的主厨张婶子。
张婶子被买过一次,打击还是挺大的,那阵子可以说是万念俱灰,有了这么段经验,不说心理素质提高,但至少神经已经被刺激到粗大了。
她还算大方的行礼,又夸顾庆之。
“安国公是个好人,我们老爷那会儿重病不能理事,姑娘还小,又被贾家拿捏,若不是安国公来了,不说我们这些下人,就是老爷,原本养养就能好的,都能被他们气死。”
皇帝微笑点头,玩笑道:“不愧是安国公教过的人。”
他这是暗示张婶子捞着个面圣的机会,不说菜,也不说别的,只管说贾家不好,跟顾庆之一脉相承的。
不过这话不好当着外人说得太直白,但是听懂的人都应景笑了笑。
皇帝又问:“安国公最爱吃哪道菜?”
张婶子回应道:“安国公爱吃金葱烧鸭。”
皇帝一想也就回味过来了,他们虽然是一人一桌菜,不过上菜的时候,放在顾庆之面前的不是主菜“八宝糯米鸭”,而是那盘金葱烧鸭。
皇帝笑道:“朕倒是喜欢吃这道糯米鸭。外皮酥脆,里头填的糯米——还能吃出来笋丁跟火腿,都是朕喜欢的,更难得还剔了骨头做成了葫芦的模样,越发喜庆了。”
“外皮酥脆主要是趁热抹了蜂蜜,又大火下锅炸。剔骨倒在其次,多做几年厨子,都能剔骨的。”张婶子虽然笑着,不过紧张之余,笑得略显僵硬,但在场众人也没有要为难她的,一个比一个和善。
“主子在外头奔波,我们做厨子的自然要好生做饭,国公爷喜欢吃鸭子,我们这些当厨子的没事儿也要学各种鸭子的做法。”
皇帝很是满意,笑道:“那朕给你提个字吧。”
纸笔都是常备的东西了,很快就有人端了东西来,皇帝想了想,大笔一挥,写了五个大字,“天下第一鸭”。
顾庆之苦笑道:“完了,这原就是林大人家里的厨娘,又得了这字,怕是要给她开个铺子了。晚上林大人回来怕不是要骂我?”
皇帝笑道:“你叫他来找朕!宫里御厨也有弟子在外头开食肆的,朕倒是觉得挺好。既伺候的好,越发不能叫人一辈子都是奴籍了。”他又跟张婶子道:“叫安国公给你出几个主意,保管你多赚银子。”
张婶子道:“就是开了铺子,也天天给国公爷做鸭子吃!”
“倒也不必天天。”顾庆之笑道:“既然陛下给了你这匾,咱们一开始就不走量了。开个好些的食肆,鸭子一天就十只,提前半个月预定,其余配菜不能选,只能说忌口,全看当日时鲜跟大厨心情。”
他补充一句,“陛下就是这么吃的。别人不能高过陛下。”
皇帝被他逗乐了,道:“听见了?就这么来。回头等空闲了,再去宫里教教御厨,尤其是这鸭子皮,他们炸得过于温和了,不及这个脆。”
等张婶子谢恩离开,皇帝把话题又拉到了方才顾庆之提了一嘴的阶梯人头税上。
“高祖皇帝将商人跟奴婢的人头税翻倍,是为了限制蓄奴,也限制商户。如今看来,的确是有些不合时宜了。”
皇帝是个好皇帝,也是一心为百姓的,加上顾庆之剑走偏锋的思维方式引导,皇帝也想了很多。
“前些日子安国公上的银子跟册子,特别是京城里能掏出五万两银子做亲事的有钱人家,里头多数都是商户。人头税不过两百四十文,对他们不过是九牛一毛。”
皇帝还真算过这个,大魏朝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五百文钱,偶有波动,按照两百四十文一丁,五万两银子就能给三十万丁交人头税了。
虽然是以人头税开始,不过皇帝想的显然不仅仅是人头税,“去年国库的税银,八成都是农税。商户手里这么多银子,却只交这么一点税。田税三十取一,商税二十取一,如今看来还是收得太少了。今年京城周边粮食欠收,朕也想要减免田税。”
皇帝说完,便定睛凝视顾庆之,“爱卿觉得如何?”
不说什么历史的高度,跟古代重农抑商的局限性。
顾庆之如今正经在这个朝代,又是皇帝宠臣,朝堂上的事情也知道不少。
想搞个改革,朝臣们都是祖宗家法不可废,可真要不可废,大家这会儿还茹毛饮血呢,皇帝还能叫你陪葬呢。
所以不管搞什么改革,都得从祖宗家法里找点大道理,哪怕找不到大道理,也得从明面上能叫士族得些优待。
顾庆之道:“臣这些日子读书,读到‘士农工商’的出处,是春秋·管子里的一篇,原先的意思,是说士农工商一样重要,都是国家栋梁,不可或缺,不过如今这意思已经演变成了士最高贵,商人最低贱。如 今的人头税也是这么收的,今后若是要改,也得按照这个方向来改。”
大道理说完,下头就是正经操作了。
“寻常百姓不管是种地还是做些小买卖,都是能温饱偶有盈余,我想陛下想要的,也不是苛刻这部分人,而是兼并了许多土地的大地主,还有一年能赚上几十万两银子的大商户。”
皇帝点头,“不错,爱卿继续。”
“下来就是要一步步来,万事开头难,一开始不能引起太大反弹,也要用些温和的手段,叫官员跟百姓先习惯。”
皇帝又点头,顾庆之便道:“就拿人头税来说,一开始只收家中奴仆上千的人家,直接就收五倍的人头税。”
他详细解释道:“正经人家谁能有这许多下人?能有这么多奴仆的人家,一来是像荣国府这等不知好歹的勋贵,二来就是江南几个出名的大盐商。勋贵一向跟官员不对付,盐商嘛——”
皇帝打断了顾庆之,“盐商能做到这么大,肯定是有官员庇佑的,怕是不太容易。”
“那就换个角度想,有人要搞盐商,他们肯定是要向官员求助的,这也算是变相提高官员收入了。但是官员若是收受贿赂,还收得太多,嘻嘻嘻嘻——”
顾庆之看着尹恩立,“到时候就烦劳尹大人出手了,这银子总归是要收归国库的。”
不得不说这个角度很是清奇。
尹恩立也跟他嘻嘻嘻了两声。
顾庆之又补充道:“大盐商又占了许多盐引,他跌倒,下头许多小盐商就能吃饱,死盯着他们的人也不少,还都是自己人。只要开个头,后头就会比较顺利了。”
“还有一点,是可以当做明面上的理由隐晦的说出来的,当成改革人头税的最重要原因。陛下受了世家的气,宫里太监宫女才多少?他们竟然敢用上千的下人,谁给他们的胆子,他们逾矩了!整治!必须整治!”
“竟然连朕也编排上了。”皇帝笑道:“不过的确是个好主意。恩立,先从京城开始查,都哪些人家能有一千以上下人的。”
顾庆之也笑,“若是陛下真用这个当理由,臣提议也别从一千开始了,人数卡在九百九十九,针对性更强些。只有皇宫能用上千的奴仆。”
“你呀。”皇帝叹道,“那田税呢?你又有什么鬼主意?”
“陛下想要免京城两县的田税,臣先替百姓叩谢隆恩浩荡。不过臣是觉得,田税跟人头税一样,也得有个阶梯。比方北方多旱田,天气也不及南方好。从产量上也能看出来,北方的旱地亩产多数不到一石,南方的水田产量能上四石,所以臣想着,不能一概而论。”
顾庆之语重心长来了一句,“不能总想着一个政策,就能适合大魏朝所有人。那衣服都分大小呢,人也分男女呢。”
皇帝叹了一句,“爱卿说得的确有道理,只是要分得这么细,怕是人手不够用啊。”
“所以得一点点来。”顾庆之道:“先分两级,等大家做熟了,再按照人手继续详细分。”
“臣是做过乞丐的,对多少地能养活一家人也有些心得的。差不多黄河以北,至少得二十亩,黄河到长江中间这一片,得有十五亩,过了长江,十亩地足以,两广地区虽然能一年三熟,但这么种太伤地了,多数还是一年两熟这么种。”
顾庆之先给皇帝算了这个,又道:“所以臣提议,每户人家低于这个数量的地,不收田税。”
这话一出口,屋里顿时安静了下来。
“顾大人……会不会太大胆了些?”全公公小心翼翼的问道。
尹恩立眉头微皱,不知道在想什么。
顾庆之道:“具体的数字还得仔细调查,但如果一户人家长期挣扎在温饱线上,一次干旱暴雨或者一场病就家破人亡,这时候还要从他们身上收税,那就不仅仅是与民争利了,这就是搜刮民脂民膏了。”
“可……”皇帝也有些犹豫,“田税三十取一,本就很低了。”
顾庆之解释道:“北方不靠水的田,一年收一次,二十亩地下来,一年能有两千斤粮食,陛下,两千斤粮食可不够一家人吃的。他们活下去都成问题。”
“还有这个田税,的确是低,但附加的东西一点都不少。”顾庆之一条条给皇帝算。
“三十取一,大魏朝的田地虽然分了上田中田下田,可谁家是什么田,是谁定的?就算都是上田,产量也有所差别,不可能全国各地的田,只有三个产量。”
“其次,虽然只是三十取一,但收粮这一条路上所有人的吃喝和工钱,下至里长,上至县令,包括粮食的损耗,最后都是摊在田里的。”
“还有,三十取一取的是粗粮还是细粮?是去过壳的稻谷,还是石磨里精磨过的大米?粮食是放满还是凸出来,这里头学问可就大了。”
“佃户要上交六至七成的粮食,农户其实也没少多少。”
顾庆之说完,见皇帝表情严肃,便又开了个玩笑,“三十取一也跟科举似的,看似考四书五经,实则考的是注解。大魏各种律法都写得言简意赅,高度概括,臣是觉得也得有个解释。”
“原本就是来吃个鸭子……”皇帝叹息,“说到现在,竟有如此多的事情,朕原以为朕算是够体贴百姓的,没想被安国公一说,朕还是没过过苦日子。”
话都说到这儿了,顾庆之便提了最后一条针对官吏的建议,“臣是觉得,取士时也该考虑家室背景,尤其是同等条件下,还是考虑穷苦出身的更能为百姓牟利。再者,苦出身的敛财也要比世家的慢一些呢。”
皇帝想了想,何不食肉糜的典故赫然在目,“那就从下一届会试开始——”
听了一下午了,尹恩立忙阻止道:“陛下,不能明着来,得潜移默化。不然引起反弹,日后什么政策都不好实施了。”
皇帝道:“听了这许多——安国公还有话说?”
“最后一条了。”
皇帝失笑,“说吧。”他转头又吩咐全公公,“朕又饿了,也差不多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叫他们准备晚饭,清淡些。安国公,说吧。”
“最后一条,就是县衙里的吏。县令三年一换,吏员还有捕头等等一做几十年,还要父传子,子穿孙,别说阳奉阴违了,就是架空县令也不在少数。”
这个皇帝是知道的,也听不少县令说过,他眉头一皱,“若不是世代捕头,不熟悉当地,许多案犯怕是捉不到啊。不对,你上回还说要医女跟宫女立户,代代相传。”
顾庆之便道:“陛下,这就是臣说的不能一概而论了。总归是要找个平衡的。”
皇帝再次叹息,“爱卿的鸭子着实不好吃……咱们出去走走。”
一下午头脑风暴,就是顾庆之也有点头昏脑涨,好在如今温度不高,外头一吹秋风,整个人又好了不少。
下午听了这许多,除了感慨顾庆之确有国师之才,皇帝再次发觉他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还是从人头税开始吧。”皇帝下了定论,“今年宛平大兴两县免田税。剩下的,咱们一件一件来。”
眼看就到了申时,宫里修书的林如海也到了回家时间。
他整理整理东西出来,就跟一样下衙的同僚们打了个照面。
“今儿陛下去礼佛了。”
内阁也有个班房在宫内,笑眯眯看着林如海调侃的,正是内阁的齐大学士。
林如海跟他拱拱手,做了一下午的文书工作,不头晕脑胀是不可能的,“礼佛也挺好的。佛语里不少话很是值得人深思,我平常也要看看佛经的。”
见他没反应过来,齐大人说得直白了些,“礼佛,没宣安国公,礼佛礼了一天。”
林如海这才反应过来,这是暗示他弟子顾庆之失宠了啊。
但是……林如海回想起这两日他饭桌上顿顿都有的鸭子,还时不时两道新菜,以及不年不节的,全府又被仔细打扫过一遍。
这哪里是礼佛……佛被当借口了知道吗?
林如海同情的看着齐大人,真想请他一同去安国府用膳,可惜可惜。
“齐大人说得是,安国公确有不足之处,他这两日正做文章,回头我也带来请齐大人点评一二。”林如海憋着笑,导致脸上表情稍稍有些不自然。
齐大人原本就是调侃,见林如海不搭话又有点为难,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不过被他这么一说,林如海也反应过来了,动作越发慢了三分,甚至还绕路去买了两样卤菜。
这么一耽误,他回去安国府正好就跟皇帝的马车擦肩而过。
林如海再次感慨了什么叫礼佛,不远处的马车上,皇帝也跟两位心腹道:“朕想封安国公当国师,如今这称号倒是也有人叫出来了,不过朕打算再等等,等太上皇归天了再说。天无二主,国师自然是朕一个人的。”
这时候,被顾庆之挑拨了的贾赦跟薛蟠也到家了。
贾赦是在外头待了一天,主要是隔壁宁府的葬礼办得过于张扬了,他住的又是荣国府的东边,正好贴着宁国府,唢呐一响,别说干点什么了,吵得人头疼。
不过一进家门,他就被人叫去了贾母的院子。
贾母一见他就训斥道:“逆子!平日里你荒唐,我也就不说你什么了,如今宁府办葬礼,你还出去找妾,你也稍微收敛些!”
贾赦如今算是吃了定心丸,他笑道:“母亲莫要担忧,儿子都知道的,不过是太吵,出去清静清静,您看我早上出去就这身衣服,回来还是这身,没荒唐的。”
贾母又念叨两句,警告他最近收敛些,便哼了一声,挥手叫他走了。
只是等贾赦出去,贾母眉头又皱了起来。
贾赦如今不听话,总想着找事,又想分家,贾母想的无非是多骂骂他,能骂醒最好,就算骂不醒,也要骂得他听话。
“什么换不换衣服?八成是外头置了房子养了外室,衣服各备一套,洗漱过了才回来,我还不知道你了!”
不过今儿贾赦这态度跟以前太不一样,所以贾母又觉得他养个外室也挺好。
别说他多少年都生不出孩子了,就是生了孩子也没用,外室养的孩子谁认呢?
贾赦回到自己屋里,换了轻便的家常衣服,差人去贾琏来,又叫了两个长得好看的妾来。
贾琏是装病,上下都心照不宣的,贾赦叫他,他自然也是不敢推辞的。
一进去,贾琏就见他父亲一左一右两个妾,给他喂酒夹菜,笑得花枝乱颤。
贾赦一直余光注意着贾琏,见他这样子不由得撇撇嘴,也怪不得阖府上下都说他这儿子喜欢嫁了人的。贾赦手一挥叫两个妾下去了。
“你想好没有?”贾赦问道。
贾琏这才回过神来,“父亲……父亲吩咐,儿子听着。”
贾赦想了想,跟安国公私下有了交情肯定是不能说的,不过安国公说的法子的确是对他胃口,也能做成。
“若是这么下去,家产别说你的了,连我的也没有。到时候老太太一死,家产全给了二房,咱们两个出去喝西北风。”
这点贾琏也明白,但是他心里还有微小的希望,这么大一个荣国府,二房哪里有人能管了?
到时候还是跟现在一样,家产是二房的,但是袭爵的还是大房。
贾赦看着他脸上表情,嗤笑一声,“我问你,你这么些年,也有不少女人了。怎得就一个女儿?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你都二十七了……”
这年头生不出孩子都是女人的问题,贾琏再荤素不忌,再不知道保养,也不会觉得是自己的问题。
他眉头一皱,还以为他父亲想说王熙凤善妒,嫌弃他被女人拿捏。
不过这一次,贾赦说的显然不是这个。
“你去找鸳鸯。手段拿出来,你既无子,王氏女八成也生不出来,那妾室生的孩子,自然也能袭爵。鸳鸯那么精明一个人,她自然是能想明白的。有她帮你,别说老太太死了之后,就是老太太活着,家产也是你的。”
贾琏震惊地看着贾赦,但是这震惊也没持续太久。
“瞧我做什么?老太太不仁,我就能不义。你不想过好日子?老太太手里的东西都是鸳鸯一家管着的,你横竖都离不了女人,她无非就是长得不太好看罢了。”
“可惜宁府的人死的不是时候,他们办葬礼,我也不好多做什么。我知道你喜欢秋桐跟红青,秋桐虽然是我新买的,不过你毕竟是我儿子,等过了年,我就把这两人给你。有她们两个牵制着你屋里那母老虎,你也能腾出手来好好的勾搭鸳鸯了。”
贾琏一言不发,但是贾赦明显从他脸上看出了意动。
“我就你这一个儿子。你好好想想,鸳鸯这身份,手里管着这么多东西,又是家生子,她不可能出去配小子的,到时候我帮你,总不能叫她落在二房手里吧?那你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贾琏一脸沉思回到了自己屋里,不自觉便站在了镜子前头,仔细看了看自己。
正看着呢,王熙凤回来了,见他这样子不由得笑道:“二爷照镜子呢?二爷是咱们府上长得最好的一个,就是病了也是。”
贾琏笑道:“怕是配不上二奶奶。”
王熙凤略羞涩一笑,贾琏道:“这两年银子花得多,外头铺子进货的银子都不够了,又快过年了。不如……你说咱们能不能找鸳鸯来,叫她偷偷运出来两箱子老太太不用的东西,先当些银子救急,后头再赎了还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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