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本王讨厌白衣服
底下有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厮杀怒吼之声隐约从低处传来,血腥和杀戮已然波及到了洞口以下半丈的地方,灵火下沉,暮尘这才看见侧壁上尽是内脏和断肢,好像有无数的人试图爬上来,但最后无一幸免。
暮尘仔细观察洞口四周的地势,以及灵火照亮的那个祭坛上,有人用血填满了祭坛的纹路和凹槽,一把断剑插在正中央。
暮尘明白了,这里并非什么陷阱,而是一个蛊洞。
万鬼相残,成王败寇,命大的活下来,继续无休止的厮杀,而命薄的——死。
暮尘回头再次打量石窟,灵火的亮度又弱了两分,眼前的景物不再清楚,石窟恢复了原先的昏暗,犹如不见天日的洞底,令人看不见希望。
暮尘跟在灵火之后,一块石碑若隐若现,他正欲走近,可灵火陡然熄灭,他心觉不对,朝侧方躲去,果不其然,寒气席卷而来,冰锥细峭,如刀切而成,刺向了暮尘刚才所站的地方。
“师尊!”
空旷的石窟里,沈谪仙的惊呼不住回响,暮尘大约确定了方向,一掌将他推离自己身侧,“此地凶险,你来干什么?快回去!”
暮尘所言不错,这里的确危机四伏,石壁后瞬间跳出十几个走尸,这东西难缠,虽没了心智,却是欺软怕硬的怂包,眼瞧暮尘不好对付,立刻就换了攻击对象,转而去追手无寸铁的沈谪仙。
暮尘跃至半空,拔剑处理掉近身的走尸,又将南风甩向沈谪仙,那条鞭子如蜿蜒乱窜的水蛇,一路绞杀却不染血色,它仍旧泛着金光,把企图抓住自己的走尸通通抽远,随即轻捆上沈谪仙的腰腹,将他带到了暮尘身侧。
“不是让你留在客栈吗,”相比之前的斥责,暮尘的语气里多了两分无奈,“为什么要跟过来?”
其实暮尘出发没多久,沈谪仙就偷偷跟在他身后了,前者本该有所察觉,但周遭太过阴森,导致他忽略了那丝十分微弱的阳气。结界碎为银蝶的时候,沈谪仙刚赶到附近,他趁结界还没封闭,一咬牙直接扑了进去。
“师尊,你肩伤未愈,又遇鬼火,我怕……”
“怕什么?”与普通的师父安慰徒弟不同,暮尘被迫迎战但兀自下意识回头,似乎真的在等沈谪仙的回答。
“我怕师尊遇险……”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关心,暮尘有一瞬的愕然。他门下所收不多,从萧峰把长子萧玉笙交给他的那刻,时至今日,不过仅五个徒弟,而萧玉笙多年前早已出师,萧晗叛离师门,现在也就剩下萧云清,以及不久前刚入门的两个徒弟——何絮和沈谪仙。
由于暮尘跟上任掌门萧峰算忘年交,所以除了萧家的一脉相承,几乎没有人能在他的手下熬过一年,派中流传过一段戏言:明师之抽,疼为过于天地,痛于父母多矣。
暮尘原本觉得沈谪仙应该也想另拜旁人,可沈谪仙就那么自然地守在自己后边,脸上是一种他较为陌生的热切和关怀,竟无端生出些不知所措来。
“师尊小心!”
暮尘回过神,发现沈谪仙用灵力打偏了砍向自己的弯刀,不禁更为窘困。那些敬畏、疏离甚至是怨怼,他均受之无愧,但若要他直视徒弟的喜爱……
暮尘甚至想都没有想,当即脱口而出:“管好你自己。”
沈谪仙愣在原处,纤长的睫毛下,一双水亮的眼睛里难掩落寞的意味,暮尘从中看到了自己,冰冷而刻薄,格外的不近人情。
那些暮尘不愿去想、刻意回避的记忆,都在沈谪仙这双炽热又真挚的眼眸下,渐渐涌上心间。
“你锋芒太利了,凡是靠近你的人都会遍体鳞伤,难道你至今还不明白吗?!师尊,是你,是你害得我成了现在这样……”一世牵绊,说到痛处,萧晗的五官都不免有些扭曲,他一字一顿道:“其实我爱过你的,暮尘。”
师徒一场,情愫相生,这份注定见不得光的非分之想,就被萧晗这么言简意赅地说了出来,暮尘闻言,不由呼吸一顿,终是垂眸不语。
“但你在乎过我吗?你知道归一台的石阶有多冷吗?我魂魄残缺,你知道你那无伤大雅的一鞭子就差点要了我半条命吗?你知道洛寒临死前,都在让我别记恨你吗……”
萧晗的每句话都像尖刀剜上暮尘的血肉,痛彻欲绝,“叶舟……”
“嘘——师尊你听,徒儿的这片赤诚之意,‘砰’……”他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就散了。”
黑暗中,暮尘猛然睁开眼睛,沈谪仙的身影慢慢合二为一,他抬起手,覆上隐隐跳动的额角,不知该作何解释。
玉清仙尊习惯了于苍茫云海间茕茕孑立,他或许泯灭了晚辈的神往,辜负了何人的倾慕,但徒弟犯戒,他不能心慈手软,更不会流连于什么儿女情长。
暮尘似乎生来,便成了修真界的倚仗,世人皆道玉清仙尊珺璟光芒、君子如珩,却无人甘愿伴其身侧。高山仰止便足矣,何必上前被伤得体无完肤,自讨苦吃?
管好你自己……
因为我怕,刀剑无眼,厉鬼横天,我护不住你……
但暮尘的这番自语,终究没有第二个人听到。他一言不发地把沈谪仙拉近了些,“过来。”
“师尊?”
“别走远,”暮尘的声音透着些自责,尽管他冷静如旧,话却欲言又止,“这石窟阴气晦昧,对灵体不利,你方才……我担心……”
沈谪仙见暮尘的脸色有些苍白,想来应该也是被束缚了法力,忽然间,碎砾乍飞,一道庞大的黑影从石碑下面窜了出来,倏地从后方袭向沈谪仙。
暮尘想跟沈谪仙交换位置,可为时已晚,那怪物半吐着舌头,血盆大口流下的唾液腐蚀了满地骸骨。
缚在沈谪仙腰上的南风莫名不听使唤,暮尘现下灵力微弱,软剑封鞘,不可恋战。他只得拽住沈谪仙尽可能地往后退,但那怪物的速度太快,头上的尖角眼看就要把沈谪仙和暮尘同时捅个对穿——
一个身影与沈谪仙擦肩而过,萧晗双手握拳交叉覆于胸前,作格挡之势,他稍错开怪物的长角,竟直扑其面门而去!
“二郎!”
“何絮!”
师徒二人齐齐呼喊,却也阻不了一意孤行的萧晗,仿佛他的出现只为了那飞蛾扑火般的一跃。
这一扑,似是拼了同归于尽的决心,饶是那怪物形如铁塔,竟也被萧晗撞得倒退三步,失足坠落,此时,深不见底的蛊洞远远传来一阵欢呼,以及更为残忍的撕咬之声。
萧晗由于惯性也滑至蛊洞的边缘,半截身体悬空在外,值此千钧一发之际,沈谪仙抓住了他的手腕,待萧晗反应过来欲以甩开,却已经来不及了。
南风感应到了主人的召唤,尚挂在沈谪仙腰上的灵鞭疾速箍紧,化为一道白虹,飞回暮尘手中。
萧晗感觉耳边凛冽的风声轻了,他仰起头,看见了沈谪仙苦苦维持的冷汗,以及暮尘再次开裂的伤口。
他先前便被结界汲取了大量的灵力,现下南风又受邪祟干扰,渐渐地跟普通鞭子无异。
鲜血沿灵鞭而下,滴在了萧晗的眼睛里,痛得他有种快要落泪的错觉。
这么耗着不是办法,暮尘支撑不了多久,三人一起掉下去不过是迟早的问题。
“仙儿,放手吧。”
沈谪仙感觉自己的胳膊近乎麻木,腰部的灵鞭又勒得生疼,他说话费力,只道:“二郎……”
萧晗一根一根地掰开沈谪仙的手指,暮尘见此不免心焦:“何絮……”
“别怕,等我回来。”言尽,萧晗旋即借力一甩,挣脱了沈谪仙的挽留,他犹如堕海归雁,凄然而从容,沉没在幽暗之中。
“不要!二郎——!”
暮尘猝一收力,南风便将沈谪仙拽了上去,他设下无境结界,随即毅然决然地纵身跳入蛊洞。
所谓“无境结界”,跟沈谪仙先前在宁狐村施展的结界如出一辙,都是只可出不可进,临时保命用的极端之术,不过暮尘的法术稔熟于心,炉火纯青,无需以血画符而已。
“降尔遐福,维日不足。天保定尔,以莫不兴。如山如阜,如冈如陵,如川之方至,以莫不增……”沈谪仙双手合十,心底默念数遍,以此祈福,“师尊、二郎,你们一定要平安无事才好……”
下落中途,污浊的瘴气侵染了伤口,夹杂了血腥的灵体霎时吸引来一群魑魅魍魉。暮尘掌汇法力,蓄势待发,却不料下一刻,便有人准确无误地接住了他。
那人一手绕过背,搂住了肩,一手轻拢膝弯,还颠了两下。暮尘感觉周身失重,没了平衡,下意识抓紧了对方的衣襟,只听那人说:“以后少他妈穿白衣服。”
四周一片漆黑,即使暮尘五感俱佳,估计也什么都看不清,况且还施了变音咒,萧晗并不觉得暮尘会认出自己。
谁知暮尘开始不安分地胡乱摸索,指尖扫过喉结时,萧晗沉声道:“别动,不然把你扔下去。”
岂料暮尘求之不得:“放手。”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萧晗顿了顿,又叹了口气,但唇角还兀自扬起轻微的弧度,语气里尽是无奈,可能还夹杂了些许纵容,他苦恼地重复了一遍,“当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第二十二章 本王跟你回家吧
这里的血气浓烈,熏得暮尘头晕目眩,萧晗淌过近乎没了脚踝的血泊,找了块高地将暮尘放下,他功成身退,再度隐于黑暗之中,“别着急,那小徒弟一会儿就还你。”目送萧晗离去,暮尘没有叫住他,亦没有离开蛊洞的打算,单纯在那块高地上徘徊,感觉落脚的地方有水,便后退一步,最终他摸清了地势,就绕着一个方向走。
暮尘从这边走过去,再从那边走回来,不厌其烦地闲遛,偶尔不经意地回眸,似乎在等一位不归人。
他身上的血招来了不少鬼魅,但它们只是循着味道爬过来,然后在距暮尘半丈的地方停下,匍匐不前,嗓子里发出类似呜咽的低吼,无奈地去寻下一个猎物。
暮尘抬手去端详那枚骨戒,蛊洞太黑,他看不清颜色,但他记得萧晗为自己戴上的那一刻,骨戒在余晖的照映之下熠熠生辉,如同那少年的面庞一般,夺目而耀眼。
“收下吧,师尊,我不想你再受伤了。”
萧晗的呢喃回响在耳畔,暮尘压下内心深处的某种悸动,他的指尖紧陷在掌心中,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临走前替沈谪仙布下了结界,除非那小徒弟自己寻死,否则不会出任何差池。
暮尘半悬着的一颗心终于平复下来,寂静之中,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难免模糊的脸,笑容阳光灿烂,发梢飘逸,微打着卷,少年穿了一身浅蓝罗衣,头发以羊脂玉簪束起,身上有一股不同于兰麝的淡香。
那日天边彩云渐收,漫天琉璃。
三清湾的十数位仙尊悉数到齐,正窃窃私语,议论萧峰刚救回来的少年。
“哎,你知道吗,那孩子是亡人谷的遗孤,据说少了一缕魂魄,这辈子恐是难攀仙途咯。”
“哼,说得好听,区区余孽,也配如此大动干戈,还拜师修行?笑话!”
“诶,此言差矣,万一那小孩选中了你……”
“那也不收!”
“哈哈哈哈,话别说得太满了,掌门适才收之为义子,赐名萧晗,万一真选的你,我看你敢拂了咱二公子的面子?”
“你!”
他们争执不下,周遭纷扰皆被一个童音未泯的男声打断,“见过各位仙君。”
“咳,大公子来了……”
“大公子今日可是有何贵干?”
萧玉笙没有理会那些或谄媚或尴尬的脸,他身后还跟了一个约莫十四来岁的少年,看起来有点害怕,怯生生的。
“这位乃舍弟萧晗,诸位长老若不见弃,还望有幸可续师徒一缘。”简单介绍一番后,萧玉笙便退居次位,所有目光顿时集中于萧晗身上。
萧玉笙从小按门第之规培养,言语间总是文邹邹的,其实说白了——萧晗要拜师,但又对三清湾的仙君知之甚少,所以待各路有所修为的人站好后,二公子就可以像挑白菜一样,去挑个有眼缘的师父。
都说面由心生,眼缘如果对上了,至少相处起来再差也差不到哪去。
瞧萧晗没有反应,长老们稍稍松了口气,又开始低声讨论起来。
“我看别的门派都是师父挑徒弟,三清湾倒好,愣改成了徒弟选师父。”
“这能一样吗?那孩子是谁?那是咱的二公子二少爷!你瞅萧玉笙那眼神,生怕咱们薄了他义弟似的。”
“大公子毕竟年少,心高气傲在所难免。”
有个不要命的直言吐槽萧玉笙,吓得旁边人赶紧拦他,“说什么呢,你忘了他师尊是何人了?”
“噢,言错,是在下言错……”
萧峰时常奔走在外,拯救凡尘,对萧玉笙疏于陪伴,所以在他很小的时候就交给了暮尘,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若自己未能尽教子之责,希望暮尘可以代劳。
如今说萧玉笙心高气傲,不就等于打暮尘的脸吗?
但知徒莫如师,暮尘了解萧玉笙的为人,他虽一腔热血,总归不失胆识和礼数,不必过多管束,所以他连动都不曾动,兀自倚在一棵花树下乘凉。
“少年,我看你骨骼清奇,破具慧根,那即日起,你便是我门下的徒弟,可好?”
虽是询问,但明眼人都明白,这是下了死命令了。萧晗身为小辈,不能忤逆,即使不想拜,也是非拜不可了。
萧玉笙偷摸翻了个白眼,那人当初就想收自己为徒,结果不得已拱手相让给了暮尘,现在又天降了个萧晗,明摆了有意拉拢,就算不是血统上的二公子,但横竖吃不了亏。
谁知萧晗皱了皱眉,摇头道:“不好。”他不像萧玉笙肩负了那么多重任,一举一动都得三思而后行,长老们的话他也听到了不少——不过是亡人谷余孽,谈何虚文缛节。
不好就是不好。
那长老面红耳赤,讪讪地拂袖而去。
暮尘只道那孩子特立独行,也没分多少心思给他。
按理来说,暮尘剑术卓越,法力高深,即使连样貌都格外出众,本应众徒参拜,门庭若市,可由于他冷冰冰的性格,实在没谁有勇气改嘴叫一句“师尊”。
因此暮尘也绝没有想过,萧晗会跑来近在咫尺的地方,扯了下自己的广袖,问道:“仙君,我拜你为师好不好?”
少年杏目灵动,尚余孤瘦雪霜姿,芙蓉月下自皓旰,仿若言下之意便是——仙君,我为你而来。
萧晗那时的乖巧,纵然与温文尔雅的沈谪仙相比,竟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暮尘感觉有人走近,登徒子般握上了自己的手,与回忆中安分守己的孩子大相径庭。
萧晗解了变音咒,又怕暮尘把他当成流氓掌掴,于是从善如流地唤了声“师尊”。
被唤的人并不意外,“回来了?”
“嗯,不走了。”
暮尘默然,萧晗发现他没有过问的打算,倒是先发制人,“师尊,之前在宁狐村,你为什么……躺棺材,不是,呃……我是说,那个……”
这句话过于烫嘴,萧晗组织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所幸暮尘明白了他的意思,“棺椁可以遮掩阳气,而且收服鬼新郎也更为容易,你以为单凭花轿喜服就能镇住他吗?”
萧晗不理解,他的眼睛还保持着原有的红色,那是亡人谷的法术,方便在暗处视物,“可谁家好人躺棺材里呀,还穿着寿衣……”
果不其然,他看见暮尘瞥了自己一眼,脸上的表情还是那句熟悉的“逆徒当死”。
“我错了,师尊,你别生气。”
萧晗还是没有松手,他故意领暮尘走了一条会绕路的小道,并施了一个避雨结界,遮于暮尘衣角。
斜上坡的时候,伴随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参杂了肉块的血水自上而下涌来,萧晗情急之下抱起暮尘转了个圈,自己的背部却被打得湿透。
暮尘:“……”
萧晗放下他,连忙解释道:“师尊,地上脏……”
“你不是布好结界了吗?”
“哎呀,刚才一着急,我给忘了。”
他无辜地挠了挠头,弄得暮尘啼笑皆非,“快走吧,沈谪仙还在上面。”
两人无意中挨得更近了,暮尘虽然瞧不见萧晗,却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远离了洞底,暮尘灵力也恢复了不少,情况诡谲,隧拔出软剑,同萧晗携手向前。
洞口设了封印,结冰却无雪,寒气萧萧,冷涩凝绝,萧晗将暮尘的掌心贴在上面,冻得后者想抽回手腕,却又被萧晗死死攥住。
远处响起一片“轰隆”喧嚣,一个无头鬼艰难地爬上祭坛,它衣服里裹着的脑袋一不小心掉了出来,那颗断头鲜血淋漓却笑得十分猖獗,眼眶里的黑珠子滴溜溜地乱转,睥睨一众手下败将:“哈哈哈……是我,是我赢了!焚念弓是我的了!”
暮尘本不愿理会,却感觉骨戒一紧,那无头鬼便忽然自爆,霎那间脓血四溅,仅剩的脑袋还在低洼处哀嚎,却见身长九丈尾粗八尺的蛇妖乘虚而入,它碾烂那颗头颅,直奔祭坛而去。
几乎是同时,蛊洞里的所有鬼物都身形一僵,而后通体瘫软,末了都化成了弥漫在血泊中的泡沫和尸块。
一把闪着红光的银弓浮于祭坛,弦上已然搭好了箭矢,弯如满月,蓄势待发。
焚念弓……
萧晗莫名笑了。兄长,我送你的东西,怎么又还回来了呢?
乃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彼时,萧玉笙不过束发之年。
暮尘打算带两个徒弟去九曜潭求取神器,但萧晗是亡人谷之辈,少了一魂一魄,自然与神器无缘,他决意留在三清湾,目送暮尘跟萧玉笙渐行渐远。
相传,九曜潭曾是一位神女的飞升之地,天雷降世前,她正在打造一柄长剑,电光火石,不小心磨破了指尖,一滴血流入潭间。而她成神的那刻,天雷劈落,沟壑四分五裂,潭水逆灌倒流,神州为之一振。
上古神女留下的灵气十分浓郁,时至今日,千百万年过去了,九曜潭非但没有干涸,崇山峻岭中仍然出没着无数神秘精魅,周遭尽是奇花异草,无数修士亦步亦趋,渴望在九曜潭窥破天道,渡劫飞升。
第二十三章 本王问你话呢
这座铸造了神剑的奇峰,这池留下了圣血的寒潭,孕育出了太多神兵利器,继而守奴相生。
守奴顾名思义,因神器而存在,它们的使命与生俱来,若求神器,无需怀有任何的怜悯和慈悲,只需一场酣畅淋漓的殊死较量,令之臣服。
萧玉笙召出守奴,却没有拔剑,耳边是暮尘叮嘱的话语,而站在他面前的,是位豆蔻年华的姑娘。
“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太久……太久太久了……守奴本应无知无觉……可为何,竟会如此煎熬……”那姑娘临风而立,九曜潭窜出一股黑烟,不断反噬那具美丽的的躯壳,她忍下疼痛,双手奉上一把弯刀,“小仙君,我将神器赠予你,接过之后,便走吧。”
那刀身由玄铁而铸,玉柄为一条金色龙雕之案,威严无比,刃如秋霜。
萧玉笙没有动作,转而问道:“姑娘,若能尽绵薄之力,在下愿拼死一试。”
那姑娘怔愣良久,眸中闪过一种名为“希望”的情愫。
“守奴与神器早已相融合一,普通兵刃也伤不了我,若我得解脱亦需神器湮灭,你可无悔?”
萧玉笙僵硬地接过那把无鞘弯刀,银光倾泻,将他的俊朗映得雪亮,事已至此,何必多言,刀光掠过,血影阑珊。
白皙的脖颈淌过一抹暗红,那姑娘勉强稳住身子,她张了张嘴,虽然无声,但口型清晰可辨——“多谢了……小善人……”
守奴与神器相辅相生,本为一体,强行碰撞之下殊途同归,萧玉笙手中的弯刀顿时灵力骤散,刹那黯淡无色。
万点流光散入水波之中,犹如萤火飞虫,绕着萧玉笙盘旋舞动,华光璀璨,最终逐一淡去,消逝不见。
究竟发生了什么,没有人亲眼所见,待萧玉笙空手而归之时,萧晗追问其缘由,他闭口不答,也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么。
暮尘抬手摸了摸他纷乱的头发,萧玉笙仰起头,一开口,嗓音都是破碎的,“师尊……我这辈子,是不是同神器无缘了?我……”他的眼眶更红了,就那么失声痛哭起来。
凡人的法力有限,若无神器相助,再强也不过血肉之躯,来日想要跻身上修界巅峰,难于上青天。
暮尘轻顺着萧玉笙的脊背,安慰他道:“听话,小善人,不哭了……”
为了一个守奴,搭上自己大好前程,即使萧晗再想骂其愚笨,却还是在萧玉笙的冠礼上,送以银弓略表心意。
百兽残骸打磨弓身,死人青丝所制韧弦,当是鬼界一等一的极品,银弓似是感应到了主人所在,它沿坡而上,最终落于萧晗跟前。
那把弓,曾伴萧玉笙从弱冠年少到一派之尊,见证过他的鲜衣怒马,哀叹过他的月下独酌。它仿佛代替了一位很重要的故人,陪在萧玉笙身旁,纵然岁月蹉跎,死生契阔。
世间上品良弓不多,担心暮尘起疑,萧晗把弓再度封印回了祭坛里,装的很是天真无邪,“我以前在亡人谷的时候,总听老一辈说,这种东西不干净,师尊,咱们走吧。”
那把历经蛊洞厮杀、淬染众鬼污血的弓,的确不干净。
长于刀剑者,必死于刀剑……
萧晗覆上胸口,感觉有什么尖刃刺穿了自己的心脏。
嗬,古人诚不欺我也……
待一切归于宁静,那望不到尽头的血水忽然消失了。
“大家小心一点,这东西特别难缠!”萧云清正在努力击退一只鲛人,月霖见她不敌,袖口飞出燕尾镖,径直划瞎了鲛人的眼睛,而后踏上萧云清的肩膀,借力跃身,匕首一凛,鲛人应声倒地。
这招式颇为狠辣,萧云清不禁感叹:“你功夫不错啊。”
月霖之前怕身份暴露,不曾出手,刚才还收敛了不少,结果萧云清这么一说,倒引来了顾子辰的目光。
简单的一扫而过,却令月霖心下一惊。
幸好许九陌被怪物追杀,大喊“救命”,顾子辰没有再注意月霖,继而去投身战斗。
沈谪仙待在结界里,他四处张望,万一有谁遇险,也好及时相助。
暗处多了两道黑影,沈谪仙定睛一瞧,是萧晗和暮尘。
“师尊!二郎!”
“半仙!”萧晗小跑过去,不料一头撞上了结界,他报赧地揉了揉磕疼的脑门,隔了结界与沈谪仙掌心相贴,“你别出来。”
“好。”
鬼怪层出不穷,萧晗果断奔向那块碎裂的石碑,他的眼睛又恢复成了先前的殷红,摸着上面的碑文,拂过坟冢里的银簪,眉目温柔。
暮尘挽剑替许九陌挡开一击偷袭,突然感觉天旋地转,石窟里开始崩落大大小小的沙砾和碎石,他寻至震感的来源,发现萧晗头顶上方一块凸出的巨石出现了裂缝,摇摇欲坠。
暮尘眼疾手快地搂过萧晗,侧身向一旁躲去,刚一闪开,那块龟裂的巨石便轰然落下,重重地砸在他们方才身处的地方。
“快走,这里马上就要塌了!”
沈谪仙出了结界,同许九陌并肩守在两位女孩的后面。萧晗喊完,下意识握上了暮尘的手,带他离开这个即将倾覆的石窟。
尘沙障目间,萧晗回首凝望,那衣冠冢里的银簪闪烁,犹如诛心鬼伴在洛寒身边都时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头饰的流苏和步摇不时相绊。亡人谷经年难见日月,萧晗看着她们的背影,偶尔伸出手,在空中停留,似乎抓住了那转瞬即逝的光。
等他回过神,石窟已然不复存在了。
危机消散,跑在前边的几人面面相觑,许九陌掏了掏耳朵,率先打破了沉默:“那个姓何的呢?不会被砸死了吧。”
萧云清恼得直啐他,“呸!闭上你的乌鸦嘴!”
月霖却是气定神闲,只说“吉人自有天相”,劝大家先回客栈再议也不迟。沈谪仙思忖半刻,最后决定去迎一迎他们。
“有师尊在,老何不会出事儿的,反倒是你,别走太远啊。”叮嘱过后,萧云清便带着月霖和不情不愿的许九陌先行下山了,顾子辰与沈谪仙对视良久,眸间含了一丝晦暗,在晨曦的照耀下逐渐消散,他道:“在下还有要务在身,江湖路远,沈公子保重。”
真是个怪人……
沈谪仙边想边往回走,适才跑得太快,愣没发现途中还有一棵古槐,树冠呈球,羽状复叶,花序顶生,馥郁芳香。其被称为“木中之诡”,且树干上有较多孔洞,凡间认为那是孤魂所居,视之不详,但花却开得正盛,他折了几枝,坐在槐树下闭目养神。
“半仙!”
见沈谪仙半倚在魁木上,萧晗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暮尘的手,朝他奔去。
那人生得极为好看,萧晗担心惊动槐下倦客,便在离了三步左右的地方蹲下,他细细端详,恰巧一阵清风吹过,花枝摇曳,有几片白色花瓣落在沈谪仙的肩头。
“半仙……”萧晗轻晃了下他的手腕,声音在不觉间轻柔了几分,“醒醒,咱们回去吧。”
沈谪仙好像真的累了,他睡眼朦胧,半梦半醒地“嗯”了一声。
萧晗瞧他可爱,又存心晃悠了两下,“别睡啦,起来,跟我回家。”
沈谪仙依旧温和淡然,如天边白云漫卷,花树之下,他的周身仿佛也被旭日的光晖晕染成了浅浅的金色,少年噙着笑意,再应一声:“好……”
暮尘站在不远处,碍于身份,他没有上前,唯有在原地看着徒弟们的亲密无间。
萧晗在蛊洞给予的拥抱和十指紧扣,暖了他常年泛凉的手,因而竟生出卑微的留恋,以及那份无法言说的小心翼翼。
但这于暮尘而言的弥足珍贵,或许在萧晗眼中,根本不值一提,他正抓着沈谪仙的手,不经意地摩挲着白皙的腕骨,一遍复一遍地念道:“起来吧,不睡了,咱们回家,好不好?”
趁萧晗说话的间隙,沈谪仙将槐花放在了他的唇边,“二郎,你把这个吃了。”
待萧晗接过后,沈谪仙起身正欲伸个懒腰,却见暮尘就在几尺开外的地方,顿时有些无措,规规矩矩地叫道:“师尊。”
暮尘善解人意地避开了眼神,他逆着光向来时之路走去,独留一个孤洁单薄的身影。
萧晗尝了一口花瓣,索然无味,他兀自目送暮尘远行的影子,怔怔地道了句:“好苦……”
也不知在说与谁听。
“槐花虽苦,但性平无毒,乃止血良药。”萧晗充耳不闻,点头敷衍,他不愿面对暮尘的背影,酸楚莫名划过心头。没想到沈谪仙却突然问道,“二郎,我这儿还有一些,要不你给师尊送去吧?”
“别扯了,你猜他会吃吗?”那瞬的愁绪烟消云散,萧晗摘了朵槐花别在自己鬓边,“而且他这个人,难伺候得很,即便你是好意,八成也不领情。”
“但你不觉得,师尊很可怜吗?”
沈谪仙难得跟自己唱反调,萧晗觉得新鲜,随便择了句“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对付,谁知沈谪仙却很认真地反驳道:“可恨之人必有可悲之苦。”
在这难堪的尴尬中,萧晗渐渐平息下腔内那簇恶火,见沈谪仙低头不语,忽觉乏味,“半仙,咱俩这是何必呢?”
早知沈谪仙是玲珑心窍,加之他三番五次的有意试探,萧晗危险地眯起眼眸,如豺狼般凶相毕露,贪婪而狠戾地紧盯自己的猎物。
在这锋利的注视下,沈谪仙不寒而栗,“二郎……”
第二十四章 本王听见猫头鹰叫了
萧晗摘下别在鬓间的槐花,捏在手里把玩,他径自往山下走,即使沈谪仙被落在身后,一路也未曾回头。
就当沈谪仙以为自己惹恼了他时,萧晗忽然开口:“曾经有个傻瓜想守师尊一辈子的……”
沈谪仙问他:“然后呢?”
萧晗不置可否,又过了许久,那棵槐木逐渐淡出视线,他才说:“然后啊……那个傻瓜死了,是……猫头鹰……”
沈谪仙顺着他的目光寻去,空无一物的枝头,仅有枯叶零落,“什么猫头鹰?”
“嘘——它在叫……”
再没有了下文,直至在山下遇到月霖,萧晗的反常才有了好转。
他几乎是在看见月霖的那一瞬间,眼神清明透亮,恢复了少年原有的神采奕奕。
“大家都没事儿吧?”萧晗关切地来回打量,把许九陌都快盯毛了,“能有什么事儿,你没被砸死就好。”
暮尘瞧人齐了,便向上修界出发,萧云清同他并排前行,不时传出一阵欢声笑语,听得众人目瞪口呆。
“跟玉清仙尊都聊得来,令妹可真是……”许九陌词穷,萧蔚明替他接道:“初生牛犊不怕虎……”
萧晗佯装无心地插了一嘴:“对了,你们是怎么找过来的?灵山附近应该有道结界吧?”
许九陌答得理所当然:“有啊,但不牢固,我跟月姑娘合力就给破了。”
特意设下结界,为防他人尾随的萧晗:“……”
后背发凉,月霖快走两步远离萧晗,她跟在暮尘和萧云清旁边,探出一个小脑袋凑热闹:“聊什么呢?带我一个呗~”
萧晗再次无语:“……”
月霖要有寻常姑娘家的一半端庄,他就是死也瞑目了。
吟诗作画怎么着得学一两样吧?鬼新郎好歹还能对出个《钗头凤》呢……等等!间隔两天一夜,萧晗终于琢磨出了不对劲来,“半仙,你还记不记得,那鬼新郎临死之前,说的什么?”
闻言,沈谪仙回想半晌,道:“云烟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
“没错,师尊!”萧晗狗腿地跑向暮尘,他挤开了月霖和萧云清,负手故作深沉,“我觉得鬼新郎身后另有其人。”
暮尘却说:“我知道。”
萧晗憋了一肚子话,本想拿出来震一震暮尘,让他为自己收了个天才徒弟而欣慰,结果人家倒好,轻飘飘地甩下一句“我知道”。
过于不厚道了吧!萧晗不甘心,他假装耳聋,把刚才想好的分析全盘托出,“师尊,那新郎官穿的白衣,显然是冥婚服饰,想必其先遇害而后化为厉鬼,报复宁狐村。我看过他的记忆,他委身于人,倍遭凌辱,生前便爱画符念咒,只不过灵脉微弱,无果。”
说了一大堆,暮尘也只是不耐烦地瞧他一眼,并没有接茬。
“咳!”萧晗战术清嗓,月霖十分配合地递话:“那是新郎官屠的宁狐村吗?”
“非也,他生前便不擅灵法,死后更难兴风作浪,应当是有人恶意操控。”萧晗转过身,他面冲那些小辈,拿腔作调地倒着走,“诸位可还记得,鬼新郎念的那半阕《钗头凤》吗?”
“当时就你跟沈谪仙在场,我们上哪儿记得去啊?”被萧云清砸了场子,萧晗也不计较,兀自指点江山:“半仙,告诉他们。”
沈谪仙歪头不解,萧晗小声求道:“拜托拜托,我给忘了,就记得什么‘红妆’、‘朱颜’了。”
萧云清:“……”
沈谪仙叹了口气,只好又重复了一遍:“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
“但据我所知,自古赘婿也没有上妆出嫁的规矩,那番话不可能是鬼新郎的有感而发,因此我猜,操纵之人应当是个女子。”萧晗两眼放光,邀功一般摇头晃脑,暮尘觉得如果他有尾巴,应该早就翘上天了,“师尊,我说得对不对?”
暮尘点了点头,“嗯。”
“别那么惜字如金嘛,”萧晗不知足,他好不容易肯动脑子,哪是暮尘一个字便能打发的,“说对了就夸夸我呗~”
他的死皮赖脸终于换来了一句“不错”,萧晗回首挑了挑眉,看他得意的样子,萧蔚明无奈地竖起了大拇指,捧场道:“何兄真棒。”
“诶,萧公子过奖,哈哈……”
月霖轻叹,没办法,男儿至死是少年。
回到三清湾时,已过傍晚。
上修界有规定,既然下凡历练,理应各自为战,但萧蔚明和许九陌投缘,干脆破例,彼此为伴走南闯北。他们一路谨遵“侠、义、道”三字,惩恶扬善,得了不少香火,甚至有信徒为之修观,扬言要在有生之年等到二人飞升。
萧云清邀众人一同去用晚膳,萧蔚明婉拒道:“我先跟许公子去一趟清辉阁,把罪己书交给戒律宗师。”
许九陌装模作样地忙翻口袋,“不对啊,我的罪己书呢?明明放这儿了啊……”
目送萧蔚明拽走还在狡辩的许九陌,萧晗跟月霖也回了寝殿。
“主人,你可吓死我了,下次去哪儿提前知会一声呀。”
萧晗脸色阴沉,好像月霖的要求是在无理取闹,他低头想了许久,冷笑道:“有意思,小丫头长大了,都敢管起我来了?”
夕阳西下,萧晗背光而立,脸上的神色越发看不分明,他的语气是少见地恶劣,月霖了解他的脾气,心惊胆战地道了句“不敢”。
“月霖呐……”他抬腿坐在了窗户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窗棂,“诛心鬼的衣冠冢,是你挖的吧?”
月霖没吱声,算是默认了。
“焚念弓和蛊洞一起毁了,也好……”萧晗深深地吸了口气,可心里仍旧烦闷得很,他便靠在窗户边上,叫那冷风吹着,“诛心鬼解脱了,萧玉笙……都清净了……你去吧。”
“主人要我去哪儿?”
“哪儿都好,本公子困了。”
月霖一怔,他前世刚被萧峰收为义子之时,也总爱在私下里自称“本公子” 。这么多年,无论在亡人谷亦或夺舍后,月霖知道,他是念着萧玉笙的,宁可忘了自己被何人所杀,也想再去蛊洞忆往昔故人。
“主人!主人不好了!”
好不容易能睡个安稳觉,谁知月霖刚出去就又风风火火地跑回来了,萧晗拿被子蒙过头,却被她没大没小地一把掀开,“主人,沈谪仙被暮尘带去了清辉阁,现下正在召集各大长老,马上就要审判了。”
萧晗垂死梦中惊坐起,“什么?!暮尘那孙子来真的!”
“哎呀,你赶紧去吧,再晚一步说不定都开始杖责了!”
那群老狐狸都是错一罚百的尿性,沈谪仙在他们手里肯定讨不到便宜。萧晗捶了拳被子,披上外衣就要出门,月霖怕他冲动,劝道:“留心分寸,毕竟沈谪仙杀人在前,这事儿咱不占理……”
“去他妈的不占理!”
沈谪仙为救自己才破的结界,牺牲曹老伯也是迫不得已,况且一报还一报,曹老伯真正死于鬼新郎之手,跟沈谪仙没有半毛钱关系。
即使无法为沈谪仙开脱,至少那些唾弃责罚,不能让他一人承担。
沈谪仙破戒受罚的这件事儿,膳房还没开门,几乎三清湾就都传遍了。
得知消息的时候,萧蔚明正在强摁着许九陌写罪己书,“真去清辉阁了?!”
许九陌“噌”地一下蹦了起来,“大义灭亲,玉清仙尊果真名不虚传……”
二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动身奔向清辉阁,还没进院子,便看见一群学修围在大殿门口窃窃私语。
“不好意思,麻烦让一下……”萧蔚明的声音被埋没在纷嚣里,正一筹莫展之际,只听有人大喊:“少主来了,都滚一边去!”
许九陌的嗓子尖,他这么一叫唤,除了萧蔚明的耳膜遭了殃外,竟是十分有效,众人很快分立两边,给他们让了路。
清辉阁大门敞开,沈谪仙跪坐其中,身板挺直,肃然不语。
萧云清先一步赶到,正在为沈谪仙打抱不平:“既让坏人自食恶果,又全了同门之义,我倒敬他当机立断,爱憎分明。”
“得道者,若非以济世安民为己任,愧对天下苍生。”
此人名唤摇光,已经快三百岁了,大家因他年事已高,都尊称一声“摇光长老”,不想他自己却当了真,整天看谁都不顺眼,尤其爱挑小一辈的毛病,是上修界出了名的锱铢必较。
萧蔚明步入大殿,彬彬有礼地问道:“摇光长老,那依您的意思……”
“此一戒,当杖责两百,罚跪七日。”
五十杖便足矣打死一个普通人,两百杖也够那些长老、宗师躺上数月之久,况且要先水米不进地跪上七天……沈谪仙不过十六岁,难道于此年华就要当个残废?
萧云清拍案而起,“两百?你直接让他给曹家人陪葬多好呢!”
“滥杀无辜,罔顾纲常!”摇光喋喋不休,他捋了捋泛白的胡须,“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恕老朽直言,二小姐徇私舞弊了。”
萧云清一向听不惯他人模狗样地吊文,想找茬直说,装什么蒜,她出言不逊:“闭嘴老黄瓜!本小姐面前哪有你说话的份?”
“萧云清,慎言。”
暮尘连眼神都没过来,兀自看向沈谪仙。萧云清顿觉毛骨悚然,她低下头轻抿朱唇,示意自己知道错了。
第二十五章 本王洗手作羹汤
“小徒无状,还请摇光长老海涵。”
即使方才被噎得够呛,但暮尘都这么说了,也不好继续刁难,摇光冷哼一声,道:“玉清仙尊言重了。”
如果是夺舍前,身为鬼王,萧晗大可以闯进清辉阁,把针对沈谪仙的文官武将一并踹下凡界,让他们倍经磨难。
但如今,他连跻身于此的立场都没有,何絮只是一个刚被纳入玉清门下的小徒弟。这副壳子方才束发之年,他甚至还没有暮尘高……
萧晗心情复杂,他站在门口远望,金碧辉煌的宫殿里,或跪或立,或哀或怒,有好多人。
“你不去帮他申冤吗?”许九陌不知何时窜了出来,正漫不经心地倚着门框,“他可是为了救你才跪那儿的。”
“闭嘴。”
“你……哼!”许九陌抱肘离开,徒留萧晗一人发呆。
暮尘完全不顾及明净山的颜面,当众审判沈氏公子,是萧晗始料未及的。
但沉思顷刻,他想通了——沈氏家大业大,为何理应最受宠的小儿子却孑然一身悬壶济世?沈谪仙初出江湖不过十之有四,两年便在下修界得了个‘杏林圣仙’的名号,这般光耀门楣之人,竟被他亲爹一纸令下,派来三清湾拜师修行……
既然沈掌门如此避讳,想必沈谪仙应该既非嫡出,也非庶出,而是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失恃赤子。
萧晗感觉心脏绞痛,沈谪仙那么好的人,怎么就拜了暮尘这种师父——不护着自己徒弟,反而兴师动众地让清辉阁定罪,还真是铁面无私……
“我是申月十五的生辰,阿娘怕我命不好,所以取名谪仙。”
面对跪在清辉阁中央的那道无依身影,萧晗没来由地想起这句话。
申月十五,那便是今日了……
他闲庭信步地走去膳房,跟正在忙活的妇人商量:“阿婆,可否借堂前一用?”
“小仙君想吃什么,我让御厨去做。”
“不用啦,我师弟过生日,我想给他做几道家乡菜。”萧晗努力打起精神,他笑得乖巧,十分讨喜,妇人没多想就答应了,末了还打趣道:“小仙君自己做,别走水了就行。”
“那不能,您放心。”
萧晗从笼子里随手拎了只母鸡出来,处理洗净后,水里加香茅、芫荽煮沸,放入整鸡浸熟。他揭开锅盖,香味浓郁,还没来得及感叹自己的手艺,就听见萧云清怒气冲冲地抱怨:“那个死老头子,最后要不是天权长老求情,我看他是要活活打死谪仙!”
萧蔚明端了碗清汤给她润润嗓子,“别急,先罚跪一天,然后才杖责,咱们还能再想办法。”
那汤是中午剩的,萧云清尝了一口,冰凉还齁咸,这一天本就不顺,气得她跑去后厨理论:“怎么做的汤,难道还用本姑娘亲自教你——何絮?”
“哟,二小姐来了。”萧晗捞出放凉的鸡肉装盘,再用葱白和红椒圈点缀,而后放在竹盒里。萧云清瞧他气定神闲地做饭,便知道他已经想好了对策,“谪仙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我替他挨了呗。”
萧晗说得轻松,做完白斩文昌鸡,他又开始和面,萧云清没想明白:“你怎么替他挨?”
“嗐,施个幻象不就完了,那戒律宗师是聪明人,才懒得跟咱计较呢。”
此时萧蔚明和许九陌闻声走来,都劝萧晗不要一意孤行,月霖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忧心忡忡地盯着他。
萧晗也各种敷衍,无论别人怎么苦口婆心,他都是那句“知道啦”。
萧云清担心他的伤势,威胁道:“你再这样,我……”
“你想干嘛?”
她狠捶了下萧晗的右肩,却不见任何反应。
嗯?不应该啊,都伤成那样了,不疼吗?莫非拍错了?
萧云清又怼了下萧晗的左肩,果不其然听见一声惨叫,“行啦,何公子,你都快被捅漏气了,怎么还想逞强呢?”她一拍胸脯,夸下海口,“这儿有我们仨顶着呢,怕什么。”
“什么叫‘我们仨’?”许九陌跟沈谪仙仅有一面之缘,他可不想替素昧平生的过客顶罪,“他人犯戒,与我有何干系?”
“谁提你了,我说的月霖不行啊?”原不想把无辜之人搅和进来的,但话赶话都说出来了,那便只能先对不住月霖了,到时候大不了她跟萧蔚明各自扛一百杖。
笑话!她堂堂三清湾二小姐,还接不住区区一百杖了?倒退几年,萧云清极为调皮,堪比猿类,因此她没少挨训,杖责不过是家常便饭,虽然这次多了点儿,不过豁出去了!
她嗤笑两声,道:“许大公子身娇肉贵的,哪敢操劳您呢?”
“身娇肉贵”原就不是形容男子的词,更何况萧云清狗眼看人低,宁可委屈身为女儿家的月霖,愣也不用自己帮忙?
这厮到底有没有把他昆仑关大公子放在眼里?!
“岂有此理?我担一百五!”
萧蔚明也不甘示弱:“那我担两百!”
他们人均十六左右,尚处于少不更事的年纪,满腔孤勇一点就着,根本不用别人过多撺掇,便既挣又抢地要帮沈谪仙挨罚。
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萧晗舀起一捧面粉,无差别地泼向每一个人:“半仙是触犯天条了吗,用你俩担那么多?”
萧蔚明冷静下来,开始统揽大局,“那我跟许公子一人七十五,云清担剩下的五十就行。”
“别,我帮她担一半,”面对萧云清欲言又止的面容,月霖安慰道,“没事儿,二十五杖而已,权当听个响了。”
“就这么说定了,那个沈什么仙,今日寿星老最大,这人情不用还了。”
言罢,许九陌扬长而去,只剩几人面面相觑。
无关轻狂跋扈,许九陌骨子里是有那份仗义在的,即使他说话不好听,萧云清也暂且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在背后论其短长,唯叹道:“唉,他这张嘴呀……”
当萧晗拎着竹盒来到禁地的时候,沈谪仙正跪在地上玩石头,透亮的深灰鹅卵石圆滚滚的,轱辘两圈又绕回了他的膝前。
“半仙。”
“二郎,你怎么来了?”
平常习书不多的萧晗,一时也说不出什么花言巧语,只道:“半仙,生辰快乐。”
沈谪仙惊喜地接过竹盒,“多谢二郎,但你怎么知道……”
“你说过的,”萧晗认真地看着他,“你说你是申月十五的生辰。”
他刻意没提后半句话,打开竹盒,里面是几道色泽鲜艳的凉菜和一碗长寿面。
拿过筷子,沈谪仙的手僵在原处,喃喃道:“琼州菜……”
可能太久没有尝过家乡的味道了,也可能是太久没有人这么在乎过自己了,他搂上萧晗的肩膀,巧含风情的眼眸水光微泛,“二郎,你真好……”
禁地无法驱动灵力,若菜凉了,萧晗也燃不了鬼火温热,他轻轻掐了下沈谪仙的脸,“赶紧吃,吃完再哭。”
二人咫尺相伴,侠骨柔情裹挟梨花带雨,沈谪仙没有咬断长寿面,萧晗就微撅起嘴学他的样子,温柔缱绻间,唯有彼此印入眼帘。
奈何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萧云清躲在一簇木槿后边,是少有的扭捏姿态,萧晗好奇她能坚持多久,便没有拆穿,末了还是沈谪仙瞧她半撑着腰,估计累得不行,于是唤道:“二小姐。”
木槿丛中传来一声惊呼:“哎呀,你们看见我了?”
萧晗托腮乐道:“是啊,看见好一会儿了。”
“那你不早说,害我藏了那么久!”
“为何要藏起来呢?”沈谪仙不解,萧云清认栽地交待了实情,“那个,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今日生辰,就什么都没准备……”
萧晗像哄傻子一般,无奈地敲了下沈谪仙手里的碗,“你不是看见我做长寿面了吗?”
“我还以为……”萧云清犹豫再三,最终说道,“你是给师尊做的……”
三人顿时陷入了无比尴尬的沉默。半晌,沈谪仙有些难以置信:“师尊跟我同一天生辰?”
“嗯,你刚来,不知道很正常,但我以为……”听懂了萧云清的弦外之音,萧晗冷笑一声,道:“嗬,二小姐当真贵人多忘事,我来三清湾也不过一月有余,怎会知道玉清仙尊的生辰?”
其实并非全然扯谎,至于生辰,萧晗是真的忘了,虽然前世纠缠了大半辈子,但他从未上心,久而久之,自然不记得了。
萧云清猜不透他的心思,只觉平时玩闹惯了,从未翻过脸,也不知眼下这是怎么了。但凡提起暮尘,萧晗的语气里就难免带刺,仿佛他不针对任何人,单纯听不惯“师尊”这两个字而已。
“何絮,其实师尊他……”
罢了,不是局中人,莫论是与非,何况萧云清也无法确定,如果暮尘当着自己的面,惩戒刚救了自己的人,她还能否做到旁观者清,念一句“师尊面冷心善”。
到了嘴边的话又被咽下,萧云清摇了摇头,“没什么,快下雨了,我先回去了。”
萧晗和沈谪仙异口同声地揶揄她:“二小姐不仗义啊。”
“你看这天,再仗义下去,明日一早准是三个落汤鸡。”但留沈谪仙一人受罚,萧云清又于心不忍,于是便帮他拉了一个垫背的,“老何,你必须留下,谪仙是为了你才挨罚的,你要敢跑,小心以后娶不到媳妇儿!”
她说完就跑,离开了禁地后,召来仙鹤,逃之夭夭。
娶不到就娶不到吧,也比让沈谪仙染了风寒强,萧晗道:“半仙,你慢慢吃,我去拿把伞。”
他一步三回头,那片空旷的禁地间,除了葱郁杂草和久跪的沈谪仙,再无其他。
第二十六章 本王心好乱
微雨落入骨汤里,泛起层层涟漪,忽然一个影子遮住了沈谪仙,来者立于身前,他正埋头吸溜面条,听见上方忽然有一阵“嘀嗒”之声,心想应该是萧晗取伞回来了。
“二……”
“郎”字卡在喉咙里,沈谪仙仰头却与暮尘四目相对,他还叼着那根长寿面,一时竟忘了咬断,就那么含糊不清地唤道:“师尊……”
暮尘的目光在那碗长寿面上停留一瞬,复又移开,“今日是你生辰?”
“是……”沈谪仙放下碗筷,按照常理来讲,禁地挨罚允许同门互相送些吃食,但萧晗做的确实丰盛得过分,全然没有思过的样子。他惶然不安,连声音都弱了几分,“弟子知错……”
暮尘哑然,他本意不想威吓徒弟,不过是瞧见了长寿面,顺便问句话,结果沈谪仙却将他视为罗刹一般,那么害怕。
那个在石窟中,带了些怯弱、说“我怕师尊遇险”的小徒弟,终究还是被他的冷若冰霜,消磨殆尽了。
暮尘竟觉出几分迟来的自责,他清楚自己为人的确太过苛严,对徒弟更是不假辞色,午夜梦回,耳畔甚至还会响起当年萧晗的嘶喊——你非要逼死所有徒弟,你他妈才满意吗?!
看到沈谪仙被雨打湿的衣角,暮尘隧把伞又往他的放向偏了偏,抛却心间的五味杂陈,温声道:“旦逢良辰,顺颂时宜。”
闻言,沈谪仙霎时抬眸,他无措又感激地望向暮尘,墨黑的双瞳中笑意满满:“多谢师尊。”
雨中的四野,万木苍翠,繁花飘岸,晶莹的露珠从草尖上滑落,宛若珍珠闪烁。
天幕渐暗,晚风拂起暮尘的披风和长发,洋洋洒洒,是虚晃而孤清的无所依托,那一刻,透过额前碎发,沈谪仙看见了他平静的眉宇,以及眼底细碎的柔光,“师尊,我错了吗?”
随即风雨晦冥,于昏沉之中,沈谪仙再也看不清暮尘的面容,但他能确定,暮尘笑了,“莽莽红尘,是非对错并非你我二人即可定夺,但扪心自问,无愧便好。”
是夜,萧晗独自站在雨幕间,他远看那把黛青油纸伞,隔开了寒江冷雨和一跪一立的两抹薄衿。
布履踩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月霖的裙裾,她匆匆而行,去寻夜半未归的萧晗。
月霖在通往禁地的石桥上发现了萧晗,她太过焦急以至险些言错:“主……何絮!”
萧晗并没有回头,不过显然是听见了,脚步顿住,等了片刻。他全身都淋透了,马尾低垂,几绺青丝贴上脸颊,是不常见的狼狈模样。
“怎么不打伞呀?你不是特意回来拿的吗?”
萧晗身形颀长,月霖不得不稍踮脚尖,举起绣花伞,为他遮雨,但后者却不以为意,兀自踱步,“月霖,你说,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谁?”
“暮尘。”
月霖睁大了眼睛,半晌,才讷讷地问了一句:“主人……你后悔了吗?”
水汽腾起一层迷蒙的白雾,模糊了萧晗的神色,他沉默了良久,垂下头,叹道:“他的生辰……过了……”
除了萧蔚明写的生辰赋和萧云清送的一些小玩意儿,好像真的没有人记得,凡间所谓的百鬼夜行——申月十五,是他的生辰。
萧晗甚至想立刻闯入禁地,把暮尘偏向沈谪仙的那把伞掰正,这人是傻吗,肩膀以下都被雨打透了……
罢了,想这么多做甚?亏待了徒弟又后找补,这他妈就是伪善!
暮尘当真丝毫未变,自始至终,骨子里都有一种莫名的高高在上。
一如萧晗登基那天。
他踏入亡人谷的那刻,呼声响彻云霄——“鬼王万寿齐天,永奉圣前!”
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扑面而来,萧晗没有理会,他兀自走向那铺往宝座的红毯,一脚踩下,猩红绽放。
暮尘那时已经废去了修为,被绑缚在大殿之下的石柱上,他的双腕割痕遍布,脖颈处也有口子,没了法力的灵体,伤势每况愈下。
日头正烈,加冕仪式已然进行了半日,暮尘的血也该流尽了。
萧晗试图从那张永远无甚表情的脸上,找到哪怕转瞬即逝的恐惧或祈求,但什么都没有,暮尘那双混浊疲惫的眼眸中,只有癫狂到近乎狼狈的自己。
他推开跪伏叩拜的鬼众,轻提墨袍走到暮尘跟前,解下披风为他穿好,不想后者却轻声问了一句:“萧叶舟,你冷吗?”
萧晗面目狰狞,嘴角不住抽搐,却依旧展颜一笑,“不冷,有师尊的血为我铺路,徒儿心里暖得很,怎么会觉得冷呢?”
然而,他眼睁睁地看着,暮尘的眉目间,闪过一丝悲悯的神情。
“本王不用你来可怜!成王败寇,你输了,暮尘,你输得彻彻底底!”萧晗敛了扭曲的笑意,掐上暮尘的下巴,强迫他仰视自己,“临死前,我再问你一遍,可曾后悔收过我这个徒弟?”
他心神大乱,一时竟分不清该何以自称。暮尘垂下头颅,似是在隐忍某种难以言喻的疼痛,短暂的沉默后,萧晗又扯过他的长发,气急败坏地吼道:“你躲什么?看着我!本王命你看着我!”
无论萧晗这次如何抓狂,暮尘再也没有抬起过头,仿若刚才的那句话便耗尽了他最后的力气。
望向垂首的暮尘,让萧晗卑如尘埃的内心有了久违的充实,但餍足过后,又是无穷的空虚。
在记忆中,师尊总是居高临下,俯瞰着鄙薄微贱的自己,所以究竟是从何时开始,他竟然比暮尘,还要高了些许?
伴随暮尘发髻间的玉簪坠落,萧晗亦摘下自己的冠冕,应声跪地,“师尊,你渡尽苍生,也成全徒儿一次,好不好?”他抱住暮尘薄瘦的纤腰,迅速封住了灵脉止血,而后声泪俱下,“求你了……不要走……”
“主人,你怎么了?”月霖的声音叫回了萧晗的神志,他伸手探出伞外,任由雨水冲刷早就洗不净的罪恶,“月霖,你冷吗?”
月霖闻所未闻,斟酌顷刻后,应道:“夏雨虽凉,可也不会冷吧……”
“是吗?可本王怎么觉得,这天是愈发的冷了……”
萧晗人影一闪,转眼已经离开好几丈远了,月霖不明所以,但又不敢惊动暮尘,只好快步追去,“主人,你到底是怎么了?又梦到什么了吗?”
萧晗轻飘飘地甩下一句“你嘴太碎”,便头也不回地轻功一展,消失在雨幕里了。月霖一人留在原地,她愤恨地直跺脚,低声骂道:“大半夜的又发什么神经啊?”
翌日晨修,众弟子云集归一台打坐。毕竟都是未及弱冠的年轻人,做不到心如止水,趁师父不在,就窃窃私语。
“哎,我听说玉清仙尊那徒弟犯了大过,一会儿就要杖责了。”
“哎呦,这都哪辈子的消息了,今日辰时就打完了,现在八成半死不活地躺床上养伤呢。”
后者的消息显然更灵通些,因为萧云清刚挨完二十五杖,正耷拉着脑袋往归一台走。
她一边拖着沉重的步子,一边暗自腹诽:许九陌那孙子,挨到一半就想溜,哭爹喊娘的,最后还差点被戒律宗师吊起来抽,沈谪仙的面子都叫他给丢尽了。
萧蔚明倒还好,全程没吱声,但由于跟许九陌的反差过大,戒律宗师疑心渐起,于是下手格外狠,轮到萧云清和月霖的时候,木板都快舞出重影来了。
嘶——萧云清活动了一下肩膀,好痛啊!等她养两天,绝对活剥了许九陌……正巧想到这里,便听有人议论沈谪仙受罚的事儿。
“这在三清湾早传开了,你瞧沈掌门有反应吗?要我说,爹不疼娘不爱的,还拜玉清为师,就是纯属活该,被冤枉了都没人敢替他说话。”
“兄台口下留德,说不定沈掌门也是严于教子,信任玉清仙尊……”
“你可拉倒吧,扯什么淡呢,那姓沈的风流成性,没过门的佳丽还不定有几千呢,我估计沈谪仙的娘,也是个上不了台面的……”
“上不了台面的什么?!”言听于此,忍无可忍,萧云清汇集法力,一掌袭去,把学修摔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身呈一个“大”字。
她猛地抓起那厮的衣领,似乎想掐死他,咬牙切齿道:“长舌妇,问你话呢!你是谁的徒弟?胆敢如此放肆!”
沈谪仙适才罚跪结束,听说几人替自己挨板子后十分愧疚,萧晗特意在禁地外守株待兔,等他一出来就给抱回了寝宫。
于是现下萧晗姗姗来迟,见萧云清气得厉害,还以为谁又给她盛了碗咸汤,打趣道:“二小姐这是怎么了?嘴巴太叼可不好嫁……”
谁知还没说完,他也被怒极之下的萧云清打得向后趔趄两步,勉强稳住身形,便发现那学修怀恨在心,蓄意偷袭,萧晗来不及细想,他避过萧云清,顺势一巴掌呼过去——“啪”的一声脆响,扇在了那人脸上。
完了,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可现了大眼了……
那学修比他俩小几岁,立刻哭着找暮尘告状去了。
萧云清见状,拍了下萧晗,“老何。”
“诶。”
“咱俩跪祠堂去吧。”
“好嘞。”
第二十七章 本王又双叒叕做噩梦了
无论哪个师父,慈眉善目的天权也好,凶神恶煞的暮尘也罢,只要徒弟知错能改,自行请罪,都会从轻处理。禁地虽然人烟稀少,但萧云清丢不起那脸,她素来是有错没错先把祠堂位置占上,暮尘若罚,她正好不用挪地方了,若不罚,那就借花献佛,权当祭拜祖宗牌位了。
萧氏宗祠,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大殿中央设正龛,左右各设配龛。四棵耸天桐柏分别立于庭间四方,是萧峰成为掌门那日种下的,取枝繁叶茂,根深延绵之意。
一对牌位置于祠堂内的木座上,两个名讳猝不及防地映入参拜者的眼帘——萧峰、唐梦安。
萧云清面冲神主牌,点了三炷香,待火势熄灭之后,插在香炉里,“都认识吗?”
萧晗失神,择了一句标准的客套话应付她:“萧氏的才子佳人如过江之鲫,在下早已久仰大名。”
“那他呢?”
萧云清指的是一块遮了白布的木牌,萧晗不知道那是何人,但他猜,应该是——“鬼王吗?”
“不错,他……也算我叔父。”放好香后,萧云清重新跪坐端正,“但你也看见了,牌位蒙尘,香火禁绝,没有人给他上香。”
萧晗长长的影子映在地上,他不为所动,乍看怅然若失,却又隐含笑意,像一个无悲无喜的鬼魅。
“你恨他吗?”
“恨,怎么可能不恨呢?”萧云清双手搭于膝头,佯装轻松之态,萧晗却注意到了她发抖的指尖,“祖父祖母的仙逝,我母亲顾氏一族灭门,皆拜他所赐……”
“不,”萧晗不假思索地否认了,他黯然摇头,“鬼王没有背叛萧家……”
萧云清对他的反驳颇为不快,厉声质问:“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你我而今尚且束发,你怎么就敢确定他没有背叛萧家?!”
萧晗清楚自己触及了她的逆鳞,干脆不再争执,妥协道:“你别生气,我也是听老一辈说的。”
但萧云清没有避讳这个话题的打算,“老一辈说什么了?”
萧晗认命地叹了口气,继续胡编乱造:“他们说,当初趁萧峰闭关、暮尘重伤,老鬼王想趁机吞并三清湾,是你叔父……”
萧云清忽略了他直呼其名的无礼,却在萧晗觉得无关紧要的地方打断,“他不是我叔父。”
“那好,是萧……”萧晗愣了一下,在想该叫自己什么,那时他已行冠礼,暮尘赐表字“叶舟”,所有人都把乱七八糟的称呼改成了“萧叶舟”,就连平常唤惯了“心肝”的唐梦安,也跟着改成了“小舟”。
萧云清以为他不知道鬼王名讳,隧好心接道:“萧叶舟。”
“是萧叶舟带了一千鬼众和五队走尸,赶去了三清湾。”
这些话似乎藏得太久了,即便萧云清对鬼王恨之入骨,萧晗也忍不住跟她倒一倒,怕万一现在不说,这辈子就没机会了。
萧云清转过头,深切地看了萧晗一眼,“别把他形容得跟天神下凡似的,你到底不是萧家人,无法切身体会我们的丧亲之痛。”
这小丫头口冷,跟萧玉笙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萧晗苦笑道:“其实我能理解……”
“何絮,这世上没有完全的感同身受,就像你曾经的师父薄你,所以你对师尊隐含敌意,但其实在我心里,师尊是天底下最好的师尊。”
萧晗没有吱声,偌大的祠堂檀香阵阵,他跪累了,蜷在蒲团上意识昏沉。
大约二十多年前——具体多少年他记不清了——那时五大门派决意铲除亡人谷,交战之下两败俱伤,绝情鬼、诛心鬼、夜啼鬼、吊死鬼相继战死,所向披靡的仙尊宗师也不乏陨落,顾氏掌门甚至命丧当场,双方元气大伤。
最终萧晗退守亡人谷高地,以天然的位置优势为基础,严密设防抵御敌方入侵。许掌门发起了数次冲击却屡攻不破之后,无奈弃城而归。
由于绝情鬼与世长辞,萧晗以弱冠之龄守孝三载,并未跟暮尘回三清湾。
九大恶鬼仅剩半数,所余三千鬼众伤败惨重,老鬼王不得不下令闭谷,休养生息。
他午夜传召,将损兵折势的气,全都撒在萧晗一人身上。
“这就是你一意孤行的结果!当初宁可倒挂七日示众,也非要去什么三清湾,你的好义父、你的好师尊,杀了亡人谷多少人!”
燃着鬼火的藤条虚影连飞,霎时皮开肉绽,老鬼王似不解气,一把裹挟了黑雾的长矛直射而出,说时迟,那时快,还未等无常鬼出手阻止,便扎穿了萧晗的肋骨,把他钉在几丈开外的枯木上。
萧晗低头瞟了一眼外翻的血肉,忍痛拔掉长矛,身体没了支撑,他倒在枯木下痉挛不止,缓了好一会儿,又重新爬回老鬼王的脚边。
“鬼王……息怒……”
他叩首赎罪,含着血的喉咙嗓音不清,但老鬼王却附身轻捏他的耳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老鬼王走后,无常鬼拂尘一甩,蹲在萧晗跟前,“你就任由他这般打你?”
“看在他小时候还抱过我的份上,随他吧。”萧晗的表情十分平静,可眼底却透着一种炽热的疯狂。
多少年了?自垂髫小儿至及冠男子,离开几度,苦难却无法释怀的地方。
无常鬼欲骂妇人之仁,却听萧晗不以为意地叹道:“反正是最后一次了。”
复隔两载,眼见各方势力渐有四面合围之势,老鬼王命无常鬼统领五队走尸,截杀前来支援的昆仑关一派,并在短暂的协商后,决定让萧晗率兵攻伐扶桑洲,由于洛寒死于顾氏之手,他并不担心久居仙门的萧晗会临阵倒戈。
老鬼王夹紧胯下那匹高壮的奎木狼,一马当先提剑迎战。长凶、厄命、青灯、野衾——四大恶鬼紧随其后,他们的武器诡异而无形,身后鬼魅更是不计其数,浩浩荡荡地驶向三清湾。
岂料萧峰神机妙算,先发制人,他身骑蛟龙跃至鬼阵正前,一声大喝拔出佩剑。
老鬼王虽被打了一记措手不及,却依然笑得亲切,“萧掌门,别来无恙。”
“劳鬼王挂怀。”
萧峰握起那如日方升的长剑当空一划,上方突然裂开一道巨大的沟壑,三清湾的道长仙君从天而降,带着各自的门徒与鬼界展开了厮杀。
且说萧晗在杀了老鬼王安插在军队里的眼线后,当即调转马头奔于三清湾,可怜他卖命数载,到底还落得了些许心腹。
黑压压的走尸大军早已整装待发,无常鬼跪于阵前,抱拳请缨,“万事俱备,全凭鬼王吩咐。”
萧晗高举盛满烈酒的金盏,“誓死守护三清湾!”而后砸向地面,走尸心智不全,却仍旧用嘶哑不清的声音大喊:“誓死守护三清湾!”
一时间,空旷的原野上充斥着最原始的悲壮,金盏碎裂,荡气回肠,小鬼吹响号角,无星无月的天幕下只有烽火照亮了远方。
“吁——”
还未行至十里,萧晗便看见迎面一小队人群走来,他勒马止步,如一尊挺拔傲岸的石像,矗立在原地,俯视暮尘及其身后的老弱妇孺。
里面有许多萧晗熟悉的面孔,那些都是三清湾的修士和伤者,还有几个未出师的小门生。
萧晗蓄意谋反鬼王的打算,暮尘并不知晓,从洛寒撒手人寰后,两年之久,二人不曾见过一面。
期间传出过不少风言风语,说师徒反目、父子成仇,总而言之萧晗自堕亡人谷,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
以至于暮尘若想在此清理门户,也算他咎由自取。
萧晗没有作任何辩解,他不再想弑母雪恨全孝悌之道,亦放弃了作为一方主帅的运筹帷幄,就那么执著而苍白地与暮尘相望。
暮尘还是一如既往的皓衣玉冠,实则却狼狈不堪,他浑身上下尽是血污,长袍已经隐约看不出来原本的颜色,双手更是有两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似乎是情急之下为挡剑刃所致。
他们谁都没有动作,仿佛被对方的目光禁锢在了原地。
这场对峙不知持续了多久,末了,暮尘侧身,示意给萧晗一军让路。
无常鬼问道:“走吗?”
“嗯。”看向近在咫尺的暮尘,萧晗应声点头,眼中的光亮在这一刻达到极盛,他策马疾驰,独留暮尘目送这仿佛最后一次的相见。
“杀——!”震天的呐喊难分敌我,是战火纷飞中唯一的共鸣,嘶吼与抗争,生死存亡,都未尝掌握在自己的手上。
萧晗投入了战斗,他单枪匹马闯入了老鬼王的防御阵型,以一敌百地奋勇搏杀。
三清湾一役,双方损失惨重。
“萧氏未亡人于此,但请鬼王与我一战。”萧晗循声遥顾,只见从不插手主门要事的唐梦安孑然立于城池之前,她手执鹰首权杖,披挂上阵,视死如归。
“未亡人……义母,不要!”萧晗被众鬼阻了脚步,他不顾刀光剑影,一心向唐梦安而去,但不等他近身,那个高贵而慈悲的女子,已然被老鬼王一剑穿心,可她素来端庄的神韵却分毫未减,“万灵归墟,永镇魔魂,陨——!”
萧玉笙背着萧峰渐凉的残躯,步履蹒跚地回到了三清湾,一切战火悲鸣悉数消散,他只能模糊地听见萧晗竭力克制的哭腔,“义母,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死得太容易……”
为什么?
萧玉笙突然感觉背上的尸体有千钧之重,顿时被压垮在地。
他本想绕路支援萧峰,可赶到后只有遍地骸骨,他又立刻调返三清湾,却发现唐梦安含笑九泉。
为什么?!
蹋尘独漉,睨天长啸,终究不合时宜。
“娘……”
萧玉笙颤抖地伸出手,抚过唐梦安的脸颊、额头、侧颈,他把嵌在血肉中的断刃取了出来,将她失去温度的身体紧紧地拥进了怀中。
第二十八章 本王跟你谈谈心吧
“萧叶舟,你为什么要回亡人谷?不是说好了并肩作战的吗?父亲冲锋陷阵的时候,你在哪儿,母亲倾尽灵力封印鬼王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面对失了理智的萧玉笙,萧晗百口莫辩,“兄长,我……”
“何絮!”
似乎有人在唤自己。
“萧叶舟,你叛逃萧氏,与上修界公然为敌,即日起……”
他们剑拔弩张地对视良久,萧玉笙心一横,手起刀落,斩断了焚念弓,再开口时,是前所未有的如释重负,“你我二人,恩断义绝。”
萧晗盯着一折两半的弓身,眼角的泪欲落不落,他一怒之下掐上了萧玉笙的脖子,“萧璠!我这么做,都他妈是为了萧家!”
萧玉笙也很久没有听过别人唤自己名讳,不免怅然,最后他反握上萧晗的手腕,大有鱼死网破之势,“那你知道吗,现下除了三清湾,都在等我审判你,因为你的缘故,蓬莱岛甚至都不让我娘回门……”
唐梦安……义母……
至死都没回过娘家吗?
真是他害了所有人吗?
“走吧萧叶舟,我护不住你了,回亡人谷至少还有活路。”言罢,萧玉笙挥开了卡在自己咽喉处的手,转身去安葬双亲。
也好,祸不及宗门……
黎明破晓,晨曦映在生灵涂炭的三清湾,犹如阳光照进了幽冥地府。萧晗抬手蹭了一下眉骨,露出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睛,生得明艳的面庞如今血迹斑驳,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他却像是不知疼痛那般,一个一个地扫过那些尸体的遗容,终于在死人堆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老鬼王。
看见萧晗的笑容,老鬼王心下一寒,他深知亡人谷的厉鬼有多丧心病狂,宁可身首异处,也绝不能任人宰割。
老鬼王大喝一声,那厉如闪电的一掌直劈萧晗心口,但他自身也必定会因对方的灵力抵御而遭反噬,摆明了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见此,萧晗了然,他微一皱眉,侧身避开要害,以血肉之躯硬抗下这一击,肩膀被生生切开,他一口血吐出来,痛极,也狂喜。
老鬼王错愕不及:“你!”
“想自戕?嗬,我答应过义母,绝对不会让你死得那么容易。”萧晗眼前一黑,但他的笑容更甚,露出难以言喻的炽烈和疯狂,“鬼王,该还债了……”
“何絮,听话,醒一醒。”
萧晗迷蒙地眨了眨眼,昏沉的视野里倒映出一个雪白的影子,是谁?
他感觉好累,肩膀剧痛未消,四周再次陷入虚无,“师尊……都死了……他们都死了,再也没有、没有人……”
萧晗的声音很轻,不知是午夜梦回的低语,抑或弥留之际的呢喃——
“疼我了……”
萧晗的意识过于混沌,外界所有的声响在他耳中全然成了轰鸣,自然也错过了暮尘的那句“别睡”。
看着眼尾湿润、气息微弱的萧晗,什么师徒伦理都不重要了,暮尘只想尽可能地给予他安慰和温暖,包容他的所有,告诉他:“我疼你,好不好?叶舟,猫头鹰不叫了。”
醒来的时候,萧晗发现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寝宫里,萧云清推门而入,瞧见他坐在床上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何公子,您心可真够大的,都跪祠堂了,还挺随遇而安的。”
要命,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萧晗拍了两下脑门,迟疑地问道:“我……睡着了?”
“废话,怎么叫都叫不醒,睡得特踏实,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祠堂点的是迷香呢。”萧云清递过来一碗药,萧晗在碰到碗边的那一瞬间,手立刻抽了回去,“好烫……”
“信不信本姑娘泼你?”
识时务者为俊杰,萧晗接了过来,但耐不住指尖传来的灼烧感,他借起身的姿势,偷偷地把碗放在了床沿上,不想衣摆扫到了汤匙,连药带碗悉数遭了殃。
萧云清扽着萧晗的耳朵,怒道:“何絮!你是当本姑娘瞎吗?!”
也不知道她爹那么谦卑的一个人,怎么亲生的姑娘如此跋扈,整日把“本姑娘”挂在嘴边,也不怕吓跑未来的提亲夫家。
萧晗告饶道:“错了错了,还没感谢二小姐的搭救之恩呐。”
“什么搭救之恩?”
“不是你把我送回来的吗?”
萧云清愤愤地比划了一下,示意萧晗高了自己半头,“大哥,你看我有那本事吗?是师尊把你背回的玄凤宫,还有月霖也跟过去了。”提及月霖,她眼珠一转,带了些得逞的意味,“说来也怪,无论我怎么喊,你都置若罔闻,但只要月霖一来,你便能清醒些许,何絮,你说实话……”
伴随萧云清的步步逼近,萧晗的心跳越来越快,临了蹦到了嗓子眼,只听她说:“你是不是看上月霖了?”
“啥?”对于萧云清的天马行空,萧晗不敢恭维,但他还是借坡下驴,故作腼腆地笑了笑,“倾慕,倾慕而已。”
“嗬,我就知道你小子有情况。”萧云清兀自沉浸在勘破他人心思的得意里,萧晗都不忍心打断她,于是央求道:“哈哈……二小姐果然明察秋毫,但这事儿……”
男儿动情不轻言,萧云清痛快地答应了:“放心吧,我会保密的。”
最好保密,萧晗想,我怕月霖的心脏受不住。
“对了,那我是怎么从玄凤宫回来的?”他偏生嘴欠,哪壶不开提哪壶,萧云清正盯着满地的碎瓷片,寻思该怎么收拾,她随口应道:“我哥抱你回来的啊。”
“哦,那就行……”萧晗点了点头,突然又琢磨过来好像哪里不对,“什么?!抱我回来的!”
“对啊,他说你不沉,”萧云清拿出帕子擦了擦床褥,她万分嫌弃地捏着一角,顺手就甩给了萧晗,“干脆就打横抱回来的。”
萧晗觉得寥寥几句需要用一生去治愈,他竟然被自己名义上的小侄子,大庭广众之下,打横从玄凤宫抱回来的?!
还是换个话题为妙,他无意间瞟见了萧云清扔掉的帕子,上面还浸渍了药汁,“对了,半仙怎么样了?”
“早好了,而且戒律宗师没有深究,咱这次就算混过去了……”还没说完,萧晗就窜到了门外,萧云清追他小跑了两步,“哎,你干嘛去?”
“我去看看半仙。”
“看沈谪仙?”萧云清想了半天也没回过味来,“不该是去看月霖吗……”
“半仙!”
萧晗跳过门槛,砸响了内殿的仪门,他除了在暮尘面前装孙子外,平日里向来不拘小节,尤其跟沈谪仙更没必要见外。
“是我……”
尚未来得及自报家门,暮尘便撤去门闩拉开了门,透过余光,萧晗看见了站在他身后的沈谪仙,眼神还没收回来,就听暮尘训责道:“不修边幅,成何体统。”
“弟子知错。”
这句话萧晗都快说吐了,难道暮尘还没听到耳朵起茧子吗?
但显然没有,从暮尘稍微缓和的表情来看,这句话很是受用,“明日卯时前往九曜潭,提前做好准备。”嘱咐一番后,暮尘便要离开,不想萧晗一时走神,愣杵在原地,挡住了他的去路。
“还有何事?”
“没事儿了……”
但萧晗没有让开,由于身高的缘故,他平视看不见暮尘的眼睛,只得兀自盯着他的薄唇,耳畔突然炸开一句“我疼你”。
英明神武了一世的鬼王,却因着分不清是梦亦或现实的记忆而无措,他打心眼里希望是真的,但又害怕暮尘发现端倪,将他逐出师门,毕竟荒唐往昔,不堪一提。
他竭力平复了心绪,道:“师尊,昨日我在祠堂睡着了……”
桔梗盛开,飘过萧晗的额前,风吹花落,就像昨晚的缱绻温言。回想自己所言的种种,暮尘深觉尴尬,主动岔开了话题:“嗯,大抵是倦了,今晚好生歇息。”
“我……”
萧晗欲说还休,暮尘却侧身避开他,走了。他的目光又相随了暮尘很远很远,直到他的身影埋没于花树间,萧晗才习惯性地追上了沈谪仙。
“二郎,我听说你掌掴了一个小学修?”
其实萧晗至今都不清楚那小兔崽子究竟说了什么,以至萧云清那么生气,他不过是一个无辜的路人,无辜地扇了对方一嘴巴,无辜地跪了半宿祠堂,还差点把小命搭进去。
“没有……”
沈谪仙以为他在装傻,干脆把话挑明了,“许公子说,是因为我。”
“你想多了半仙……”
“我母亲是琼州舞姬,跟我父亲沈博恩是在醉香楼认识的,”沈谪仙坐下烧了壶水,偶尔用扇子轻扇两下,仿佛讲的不过是茶余饭后的消遣,与他自己无关似的,“沈博恩的风流韵事数不胜数,那些女子也都不会自讨没趣,只有我母亲当了真,非要去见他最后一面罢了。”
沈谪仙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火,壶口白烟袅袅,熏得萧晗眼底发涩。
“命中八尺,莫求一丈,其实沈博恩说的不错,是我母亲贪求太多……”
沈谪仙不习惯在人前诉苦,他总觉得乱葬岗就是自己的归宿,他生前悬壶问世分文不取,可能最后连一席草垫都落不到,但也算全了“杏林圣仙”的好名声。
命中八尺,莫求一丈,他自然懂这个道理,可面对萧晗,沈谪仙偏添了些许妄念,比如待山河无恙,还有一个能执手与共的人,相伴身旁。
第二十九章 本王的棋痴师尊
“那年我十四岁,逝者已逝,我不想母亲留在人间受困,便一把火将她烧了。”沈谪仙的语气轻描淡写,他任由萧晗轻抚自己的长发,转而沏了杯茶。
虽是交心,但难免避重就轻,沈谪仙没有说母亲心灰意冷之下,放弃了默守如玉的贞洁,开始去做皮肉生意,也没有提她每日接客,不久便染了花柳病,死的时候浑身红斑累累,腐烂溃脓。
“然后我就去了下修界。”
终于在那里,寻得了一方容身之地。
“二郎,我说这些不是为了博你同情,只是希望你不要再因为他人的三言两语而受牵连,至于那个学修说了什么,我并不在意。”
“可我在意。”
亡人谷经年累月见不到太阳,幽暗的谷底似乎把人心也染凉了,那里弱肉强食,没有世间冷暖,“杂种”、“贱奴”这种词充斥了萧晗的孩提时代,比这更脏的话语他也习以为常,反正左耳进右耳出,乐意骂就骂吧。
但沈谪仙那么好的人,不该受此诋毁。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萧晗冰了多年的血液终于沸腾,骨子里的温热烫得他指尖一颤,不小心勾住了沈谪仙的发丝。
“对不起,弄疼你了吧……”
沈谪仙却像没感觉到一般,摇了摇头,“不疼。”
“半仙,我明白了……”萧晗蹲下身,双手搭上沈谪仙的膝头,但念及他前日罚跪,不敢用力。
“明白什么了?”
沈谪仙还是那么温柔,萧晗笑而不语,轻轻揉着他的膝盖。
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若连身边人都护不住,又何以自渡。
仙君牵起沈谪仙的手,带了点玩世不恭,不似承诺,却极为认真地说:“半仙,你以后就仰仗我吧。”
沈谪仙笑着应了:“那就拜托二郎了。”
氛围恰到好处,萧晗见四下无人,跑去后院的竹林里,挖出了坛酒。
“你何时埋的?这要是让戒律宗师知道……”萧晗把酒坛抱在怀里,躲过沈谪仙来抢的手,“我刚才是不是让你仰仗我?”
“但是……”
“所以甭管啦,出事儿我担着,开酒!”
二人举杯对饮,畅谈乾坤风月,沈谪仙兴之所至,抚琴一曲,萧晗倚在他背上,遥望漫天云卷云舒。
临近宵禁,萧晗还不依不舍地扒着门框,求沈谪仙收留自己一晚。
“二郎,你喝多了。”
“没有!”萧晗拿起酒坛子猛灌了一口,想以此证明自己没醉,不料头重脚轻,险些摔倒,幸好沈谪仙及时扶住了他,“还没有?”
融融月华下,是沈谪仙含情的笑容,萧晗感觉脸颊发烫,他下意识地眼神飘忽,发现不远处的木桩上有个棋盘。
那棋盘沧桑而古朴,似乎由榧木所制,历经风吹日晒,纹路都已然不甚清楚。
他有些煞风景地问道:“你会下棋?”
沈谪仙不明就里,下意识反问道:“二郎不会吗?”
“不会,师尊没教过。”
“莫怪了,我今日本想跟师尊讨教,但他说棋艺不精,便婉拒了……”
礼、乐、射、御、书、数,此乃君子六艺,萧晗一度以为,奕不在其中,所以暮尘未曾相授。
但他确定,什么“棋艺不精”都是骗人的鬼话,暮尘会下棋,而且算得上望尘莫及。
那日,萧晗也像这般醉了酒,他轰走所有看守的鬼魅,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地牢。
提及地牢的主殿,其牌匾颇为好笑,上面是用红漆打底,洒金描边的“鸟鸟殿”。
有人称那是“愿为同飞鸟,比翼共翱翔”的意思,代表其中所居之人与鬼王心有灵犀,白头偕老。
但奈何一言九鼎的鬼王是个空有皮相的草包,萧晗不懂什么鸟不鸟的,不过是在修筑地牢时,莫名犯了轴劲,非要亲自赐名,他提笔一挥,落下三个极其放浪不羁的大字——鸟鸟殿。
王煜小心措辞,过问其为何意,萧晗正欣赏自己潇洒的字迹,大言不惭地说道:“枭鸣殿,不好吗?”
“可鬼王不觉得,前两个字,有点儿……过于相像了吗?”
“噢!”萧晗恍然大悟,王煜欣慰地放下宣纸,准备离开之际,只见他一拍脑门,“哎呀,‘殿’字写错了!”
王煜:“……”
或许是认命了,暮尘随遇而安地坐在回廊的竹亭下,泡了盏茶,盯着牌匾出神。
不知想到了什么,萧晗一回头便瞧见了他,素来寡淡的眉眼此刻柔和了不少,嘴角扬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没学识就没学识吧,至少暮尘乐了。
但后来无论萧晗如何犯蠢,如何故意逗弄,他再也没见过彼时的笑颜。
主殿清冷,偏殿甚至连阳气都微乎其微,待在里面喘不上气,暮尘便拿了棋盘,在院子里自己跟自己下棋。
石桌上有纸墨笔砚,他每落一子,就记谱一次,后来不想再下,干脆就把刚才誊写的棋谱翻了个面,悬笔斩卷,相思成墨。
暮尘在这里待了太久了,抬头是四方天,低头是青石地,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除了萧晗,他没有见过任何人,包括传旨的奴仆,也都戴了鬼面。
有时候一朵浮云、一片枯叶,他都可以凝视半天,累了便在庭院中的藤椅上歇息,雷霆雨露俱是天恩,他不躲,全凭老天降予什么。
仿佛似水流年真的能淡化伤和痛,一切都如同湮没在了昏暗的天幕下,不知不觉间,就那么浑浑噩噩地过了一年。
他开始回想自己的两个小徒弟,下个月是萧璠二十四岁的生辰宴,那萧晗如今,也该二十三岁了吧。
日子过得可真快啊,暮尘对二人的印象似乎还停留在弱冠,自己为他们取表字的时候。
白玉映沙,月下闻笙;驾扁舟一叶,渡无所求。
他把当时的祈愿悉数写了下来,一行小楷遒劲自如,字如其人,不折傲骨。
其实早些年,暮尘的书法笔锋俊逸,还没那么端正清晰,讲究的便是一个闲云野鹤之感。但萧晗习字爱临帖,尤热衷于师尊的字迹,撰文、书信他林林总总拿走了大半,最后连随笔都不放过,暮尘知晓后,开始收敛锋芒,无论写什么,都一笔一划地工工整整。
亡人谷种不了活物,但枭鸣殿里却花卉遍布,都是萧晗从天南地北带回来的,又命人用灵力浇灌,死了一批又一批,终于勉强留下了几株。
闲来无事,暮尘又开始修剪绿梅,他不擅侍弄花草,可如果不找点事儿做,真的太孤单了,就一个人守着一座不见天日的殿宇,大概这辈子都要这样耗完吧。
截顶存芽,动作一丝不苟,但他的目光却已经飘远了,过了一会儿,他复执笔写下“淡月微云皆似梦,空山流水独成愁”。
忽然,棋奁中传出棋子相碰的清脆声响,暮尘侧目,发现萧晗将一枚黑子放于棋盘之上,不偏不倚,正好放在纵横交错的格子中间。
暮尘无声地叹了口气,“棋不是这么下的。”
萧晗褪下一身繁沉的衮冕,只穿着里衣坐在石桌对面,“那你教我怎么下。”
暮尘看了他一眼,“不冷吗?”
又是这句话,还没入秋呢,萧晗不解地托着下巴,但还是嘴甜道:“看见师尊就不冷啦。”
暮尘不吃这套,在萧晗还是他徒弟的时候就不管用,现在依旧懒得搭理。他起身想走,却被萧晗抬手拦住,“我说真的,师尊,你教教我吧。”
罢了,暮尘妥协,反正这样岁月静好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他想听,那便讲吧——
“白黑相半,以法阴阳,局方而静,棋圆而动,此寓天圆地方。”
萧晗兀自看向授予棋理的师尊,话语间,那双日渐平淡如死水的眼眸添了一丝光亮,他不禁笑了,那个笑容太过夺目,以至打断了暮尘。
“怎么不讲了?”
“你没有听。”
“但本王让你讲!”
这两年,萧晗越发的登峰造极,秉性也越发的阴晴不定,他手握整个上修界的生死,却也把自己作为献祭,犹如一现昙花,仅在邪书野史上铭刻了他浓墨重彩的过往。
风起天阑,紫荆花簌然纷落,暮尘不由地想到了刚拜入自己门下的萧晗,恭谨而乖巧,与眼前人的暴戾恣睢,判若两人。
“你不听,我讲还有何意义?”
“那你陪本王下一盘。”
暮尘想说“弈非负气之物”,可还未开口,又觉得与萧晗无话可说,后者沉默良久,末了掀翻了棋盘,冷然道:“怎么,跟你师父就下得,跟本王便下不得了?”
闻言,暮尘倏地抬眸,见他难得惶然,萧晗的脸色阴郁发白,“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子,能让本王的丽妾如此念念不忘?”
丽妾……
暮尘感觉心口泛疼,相较于适才的痛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究竟收了怎样的一个徒弟,竟连片刻的安宁都不愿施舍给自己。
“萧叶舟……”他嗓音轻颤,乞求萧晗莫要再言,给彼此留有最后一分转圜的余地。
可恼羞成怒的萧晗哪里听得进去,他咄咄相逼,言语愈加不堪:“本王连你的人都要了,为何不能品鉴品鉴你的棋?!”
说着就扼住了暮尘的脖颈,凶悍的力度霎时印下青紫掐痕,萧晗浑然不知羞耻,大庭广众之下开始撕扯他的外袍,不顾对方溢出喉间的哽咽。
地牢的结界有了波动,萧晗停下动作,捡起地上的披风遮住暮尘凌乱的衣衫,而后轻轻抚过他憔悴枯瘦的面庞,语气是不曾有过的温柔:“别成天摆着一副晚娘脸,小寡妇胆怯,你再吓着他。”
肖鸹芣进来时,碰巧撞见了这一幕,他隔着长廊古亭,远看萧晗的背影,唤道:“师父……”
第三十章 本王想待你好
暮夏暑气未消,萧晗虽只穿了一件里衣,却还是热得难耐,更何况暮尘整个人都贴在了他的怀里,草药的苦涩若隐若现。
萧晗感觉搂着暮尘的手莫名僵硬起来,他不着痕迹地侧过头,顺便应了肖鸹芣一声:“怎么了?”
肖鸹芣奉上一柄长剑,妄图能再领略一番,“师父,我有一式剑法忘却了……”
不想话音未落,萧晗就打断了他,“那就不必再想了,天下剑法多的是,何必拘泥于此。”
清风吹过肖鸹芣的衣袖,露出了一节疤痕累累的腕骨,萧晗反手将他拽近了些,“过来,送你个好玩的。”
他微微颔首,却感到发髻一紧,只听萧晗乐道:“好看,戴着吧,别摘了。”
肖鸹芣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得依然躬身,余光无意打见了自己鬓旁的流苏,以及披风之下,被捂了个严实的暮尘,“师、师祖……”
格外讽刺。
萧晗乜然,拂开肖鸹芣手中的长剑,问道:“你在唤谁?”
肖鸹芣是个极会察言观色的人,伴君如伴虎,这些年在亡人谷更是如履薄冰,见他面色不善,立刻跪伏,“弟子言错。”
萧晗这次却没有轻易放过他,反倒是眯着眼睛,把暮尘勒得更紧了一些,“本王问你,那声‘师祖’,是在唤谁?”
“够了!”一直未语的暮尘突然挣开萧晗牢锢的双臂,他挺直了脊背,轻拢衣襟,好似还是昔日意气风发的玉清仙尊,“何须累及旁人。”
萧晗有一瞬的恍惚,流苏坠地的声响令他回了神志,他拾起方才赏给肖鸹芣的华钿,不耐烦地插回后者的发间,“嗬,既然师尊都开口了,那你就滚吧。”
肖鸹芣临走前,看到的最后那片光景,是萧晗粗暴的吻,还有暮尘撑在石桌沿边,那双脱力的手。
好生荒唐,他不忍细瞧,匆匆走远。
“二郎?”沈谪仙捧上萧晗泛红的脸颊,他自己也有些醉意,说的话倒带了些俏皮,“你酒量不行呀,半坛冷酒下肚,就晕啦。”
萧晗怀疑方才那坛子是鸳鸯鸠壶,不然为何沈谪仙从容依旧,自己耳畔却总回响着暮尘的诘问——“你便是这样教徒弟的吗?”
还有自己刻意折辱他的言语——“美人合该垂帘坐高阁,你说对吧,师尊?”
萧晗退了半步,避开了沈谪仙的手,他想再说点儿什么,最终却落荒而逃。
夜凉如水,秋风一拍,酒劲立马上头了,萧晗晃晃悠悠地跑去了玄凤宫,一路连滚带爬的,终于来到了大门口。
玄凤宫结界遍布,未经通报擅自闯入,想必暮尘知道自己来了,但萧晗没有离开,他整个人醉醺醺的,差点抱着石柱拜了天地。
“别恨我,求你了……我欠你的,下辈子再还吧……哼,心眼儿比针尖还小!”
站在台阶上,原不想理他的暮尘:“……”
萧晗酒量的确不行,没喝多少就俨然找不着北了,他自顾自地念叨:“我不敢教徒弟……怕误了他……师尊,你做得……比我强,但只强了那么一点儿啊,怕你骄傲,哈哈哈……”
教什么徒弟?
暮尘本来都歇下了,被叨扰清梦正困得不行,但听完萧晗的自言后瞬间一激灵,他忍不住上前一步,想听得更清楚些。
谁知萧晗嗷嗷叫了一通之后,转身就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
暮尘无奈之下,只好把瘫在自己前院的醉汉扛回去。
趴在师尊肩上的萧晗依旧闹腾,非要吵着自己走,结果没走两步,突然一声巨响倒在地上,暮尘甚至怀疑地面都被他砸出了个大坑。
“申月十五……”萧晗忽然低声唤道,他上了两级台阶,又自己莫名笑了起来,“愿君祯祥,岁岁如常……我给你做碗长寿面吧……”
暮尘一怔,以为他在叫沈谪仙,过了好一会儿,才提醒道:“你认错人了。”
谁知萧晗笑得更开心了,他覆上暮尘的前额,手还不老实地划拉,“没有啊,师尊睡傻了吧,你不就是申月十五的生辰吗?”
见暮尘不说话,他就自己靠在桌子上瞎嘀咕:“我跟你说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沈博恩这孙子,真他妈的不是个东西!”
暮尘:“……”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这厮是白日受了刺激,然后大半夜跑自己寝殿里耍酒疯吗?
“别在这儿睡,起来。”
暮尘一边哄着,一边将萧晗拖进了卧房。谁知此人喝多了后难缠得很,登徒子似的在他身上乱抓。暮尘被他闹得心烦意乱,想把他直接扔床上然后走人,但低头一看这小逆徒眼眶青红,到底没舍得丢下他不管。
不料萧晗一把扣住了他的后腰,骤然挨了这么一下,暮尘平衡不稳,也被带得摔在了床上。
萧晗被他砸得直咳嗽,一口老血险些喷出,他拍了拍暮尘的后背,全然不顾自己才是导致了眼下境况的罪魁祸首,还腆脸抱怨:“哎呦,可砸死我了……”
暮尘无奈,道:“你消停一会儿。”
闻言,萧晗不吱声了,他搂着暮尘愣了片刻,而后把头埋进了他的颈窝,是夹杂了药味儿的松木香。
“你不是怕苦吗?”
是药三分毒,萧晗想劝暮尘少喝一些,但又想起自己当初断了他的灵脉,废了他的修为,即使二十年过去了,可灵体严重受损,再难恢复如初。
就跟他们的关系一样,爱恨此消彼长,两世徘徊而迷茫。
似乎不再满足于气息的安抚,萧晗稀里糊涂地翻了个身,把暮尘压在被褥间,欺身上去捏住他的下巴,“良辰美景不得负,你乖一点儿,我待你好……”
言罢,萧晗将身下人的僵硬和颤抖抛之脑后,理智顺从了腹腔的邪火,他极尽温柔地撬开暮尘的唇缝,赋予了彼此一个细腻而绵长的吻。
心脏跳得咚咚作响,床笫中不知谁的喘息填满了萧晗的胸膛,情难自禁,那便顺其自然,他试图去扯暮尘的腰封,却感觉一股力量猛地斥开。
萧晗被掀翻在地,却没感到疼,他觉得不对劲,但浑身轻飘飘的,干脆就往旁边一歪,以一种十分诡异的姿势睡着了。
暮尘半支起身,确定萧晗睡熟了后,他松了口气,倒回在柔软的锦被里,用广袖挡住了眼睛。
不知是烛火太亮,还是没脸见人。
其实他们之间,不乏鱼水之欢,但萧晗向来毫无章法,他似乎憋了一口气,压抑得太久,把所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都撒在暮尘一人身上,爱也好,恨也罢,夙愿也好,阴鸷也罢……
每每交合从不含缠绵悱恻,只是遵从了最原始的本能,暴虐且生硬,而这种疼是双向的,痛彻二人心扉。
翌日,暮尘都会提前起来穿好衣衫——抑或是整宿没睡,不过在等那一刻的晨光熹微。萧晗也会待他收拾得衣冠楚楚后,再假装清醒,因为不敢看也看不到昨夜留下的种种痕迹。
萧晗不知梦到了什么,一声带着些慵懒的“师尊”脱口而出,像眼前这般的温柔,是暮尘不曾奢望的。
这个逆徒,当真是修行路上的小业障。
好梦易散,却是萧晗这么多年难得的安眠,他醒来的时候不过寅时,距离出发尚早,于是三省其身。
唉……风花雪月正好的氛围,没说点儿什么海誓山盟也就算了,怎么开了坛酒还把自己给喝醉了。
萧晗撤了自己一嘴巴,想到沈谪仙说“你酒量不行呀”,恨不得以头抢地。
多大的出息!最后还是被暮尘扶回屋的……
等等,被谁……?
萧晗终于彻底醒了,面露菜色地琢磨了一会儿,他回身一瞧,只见床被凌乱,软枕掉在地上,沾了灰。
萧晗:“……”
这件事儿显然不能跟沈谪仙说,那就——
萧蔚明正沉浸在梦乡里,突然被萧晗活活拽了起来,“别睡了,天都他妈快塌了!”
萧蔚明不敢怠慢,心里乱七八糟地滚过一堆念头:“亡人谷重出天日了?凡间遭殃了?难道是哪个门派……”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害怕听见诸如灭门、屠城的消息。
结果萧晗吞吞吐吐了许久,目光从房顶大梁游移到自己鞋尖,半个字都没憋出来。
萧蔚明提心吊胆地问道:“出什么事儿了?”
萧晗犹豫再三,觉得太丢人了,还是不说为妙,“没事儿,你接着睡吧。”
萧蔚明登时就傻眼了,脸都涨红了一圈,他想骂街,可话到嘴边涵养作祟,愣给压了回去,别提多难受了。
老天无眼,这姓何的怎么还没叫人打死呢?!
“且慢,”萧蔚明一把拉住准备逃之夭夭的萧晗,“到底怎么了?”
梦魇记不住,可酒后乱性倒是一点儿都没忘,他捂住脸,苦大仇深地问萧蔚明:“你喝多了散德行吗?”
萧蔚明真诚道:“我没喝多过。”
“你他妈……”算了,何必为难一个从小按掌门制仪培养大的孩子呢,萧晗斟酌半晌,又道:“比如说,就单纯比如,你醉了酒,大半夜跑去了摇光长老的宫殿……”
萧蔚明听得云里雾里:“然后呢?”
然后把摇光长老压在身下,耳鬓厮磨……
日了狗了,这他妈怎么说?!
萧晗抬手把萧蔚明的头摁在被子里,失了魂似的跑回自己的寝殿,决意要找根绳子上吊。
太尴尬了……
第三十一章 本王寻宝去咯
虽然萧晗上辈子没少胡闹,但这一世毕竟只是个束发少年,结果一喝酒原形毕露,还把师尊给冒犯了。
萧云清见他愁眉苦脸的,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老何,想什么呢?”
“啊——!”萧晗跟见了鬼似的跳到了一丈之外,“你来干什么?!”
萧云清都被他吓结巴了,“我……我来……”后来又觉出不对劲,拧着萧晗的耳朵大喊,“你说本姑娘来干什么?!师尊传咱们去玄凤宫一趟!”
完了,到底是要面对的。
幸好暮尘没有异样,等三位徒弟到了玄凤宫后,他便开始讲起了关于九曜潭的传说。
这人无趣,连故事都是枯燥的,本应古老而神秘的传说,却令萧晗昏昏欲睡。
什么神女铸剑,血滴寒潭……萧晗前世跟萧玉笙早就听过一遍了。更何况传说终究是传说,真假暂且不论,眼下的重中之重,是要告诫萧云清和沈谪仙,不管守奴说什么,都切忌优柔寡断。
但除了忧心忡忡的萧晗,那俩徒弟倒是心大,萧云清饶有兴致地问:“师尊,你召出来的守奴是什么呀?”
“化蛇。”
萧云清点了点头,“莫怪师尊的神器是灵鞭……”
暮尘否认道:“那只是个巧合,守奴并非神器所化,有言相传,守奴皆是在九曜潭飞升失败的修士,但经天雷地火,灵力异于常人,神器隧将他们封印于此,作为求取之人的考验。”
沈谪仙有些难以置信,“也就是说,我们所要击溃的守奴,都是……活人?”
“传言到底是传言,不能全信。”可能是怕三个孩子重蹈萧玉笙的覆辙,临出发前,暮尘又不放心地叮嘱了一遍,“虽然只有一次机缘,但无论如何,自保为上。”
九曜潭位于凡尘和上修界的交汇之处,灵山护其四周,世人谓之“天泉”,终年覆雪却不结冰,水光波粼。
由于雪山阴冷,暮尘先领他们去了华裳坊,买些斗篷以御严寒。
四人进去的时候,老板娘不咸不淡地掀开眼皮,结果一瞅见沈谪仙眼都绿了,抓着他的胳膊不撒手,“哎呦喂,这位小道长可生得真清秀,敢情比二狗子他家的姑娘还要标志三分呢!”
沈谪仙也不好推开她,好脾气地应付道:“姐姐谬赞了……”
老板娘一挥手,“不谬赞、不谬赞!这张小脸可真真是招人稀罕。”
暮尘和萧晗没见过这场面,杵在原地无所适从,反倒是萧云清机灵,她随便挑了件披风问道:“姐姐,这个怎么卖啊?”
“不卖,今儿打烊了。”岂料那老板娘是在为自家姑娘相女婿,哪里有空料理生意,她一把扯过萧云清手里的披风,转而去问沈谪仙:“公子今年多大了?可有婚配?家住何方啊?小女年芳及笄,相貌与你相配,可算天造地设的嘞!”
“对不住了姐姐,”萧晗见势不对,一把搂过沈谪仙,大言不惭道,“他已有婚配。”
……
“有够丢人现眼的,”萧云清边穿斗篷,边啐萧晗,“不隔上个三五载,我是没脸再来下修界了。”
萧晗正捂着汤婆子,上面绣了层兔毛,手感极佳,他悠哉悠哉地跟在后面,“那怎么办,说你跟半仙已有婚配?不合适吧,你一女儿家的,有损清誉。”
萧云清转过身,“这就是你说早已跟沈谪仙私定终身的理由?”
老板娘听说沈谪仙有龙阳之好,翻脸比翻书还快,立马耷拉下腮帮子,十分嫌弃地丢了四件斗篷过去,临了还不忘狠狠地宰了他们一笔。
萧晗没钱,暮尘又不会讲价,只好认栽给了两百文。
“嗐,权宜之计啦,总不能说他跟师尊私定……”
暮尘离得不远,但也绝对算不上近了,萧晗耳边尽是冷风的呼啸声,他原以为暮尘听不见,所以各种放浪形骸,连师尊的玩笑都敢开。不料还没说完,跟沈谪仙并排走在前方的暮尘突然回首,“再多言一句,信不信我把你扔下山去?”
萧晗顿时闭了嘴,“徒儿言错!”
萧云清用口型骂了他一句“狗腿”。
“嗬,狗腿怎么了?师尊面前都是缩头王八,谁瞧不起谁啊。”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萧云清拿他没辙,于是挑拨离间,喊道:“谪仙,他说你是王八!”
萧晗赶忙拦她,“没有!我说你呢!”
萧云清装傻充愣,又喊:“他说咱俩是王八!”
沈谪仙:“……”
申月未过,鬼节盛行,纸钱毫无征兆地满天飘落,山间大雾四起,冥暗如墨,伸手不见五指。
这转瞬的风云变幻,直令方才尚且玩笑的几人陷入沉默,再明显不过的挑衅一时间令萧晗警惕起来——亡人谷销声匿迹二十余载,如今,怕是要变天了。
幽绿的鬼火环绕四方,暮尘甩出南风,捆住了一簇怨念极重的残魂。
他闭上眼睛,那烈火焰自源头附上灵鞭,一直烧到了小臂。萧晗心惊,难得失了分寸,竟冲出数步想替暮尘斩断那缕鬼魂。
只见暮尘的无名指节红光乍现,顿时吸纳了烈火炎炎,骨戒在修长而苍白的手上,仿佛一缕明艳的缘结。
幸好……
不知为何,萧晗感觉自己松了一口气,那种感觉很是奇怪,好像半悬的心脏终于有了着落。
提及暮尘,他无疑是含恨的,但这份情愫里掺杂了太多,令人说不清,也道不明。原来时光真的无法泯灭一切,无论过了多久,前世今生的恩怨交错,到底还是放不下的。
如果对于一个人,只有简单的爱和恨就好了。
那缕残魂发现鬼火并没有伤到暮尘,明显是肉眼可见地一顿,而后烈焰反噬加身,一声不甘的低泣相随,灰飞烟灭了。
“师尊,你看那边!”萧云清的呼喊唤回了南风,它挣脱鬼火,随即展开结界围护暮尘。且见山峰之上翻滚起了熊熊熔浆,火焰簇拥下,一个赤裸的姣好酮体破雪而出。
“快走!”暮尘拔剑出鞘,欲以一己之力阻挡来势汹汹之女鬼,萧晗一把拽过他身旁的沈谪仙,迎风一跃而下,顺势拉走了愣在原地的萧云清。
待三个徒弟跑远,暮尘紧随之后,回首一掌袭去,打中了女鬼的膝盖骨。那女鬼仰天长啸,似是疼痛至极,浑身铁链晃得叮当乱响,红纱盖头肆意翻飞。明明没有人说话,但四人耳中都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个声音——
“流年淡,红妆残,朱颜未改,泪眼阑珊,算、算、算……”
萧云清闻言花容失色:“有人在跟我讲话!”
暮尘用灵力帮她渡了周天轮回,叮嘱道:“凝神静心,莫要理会其他。”
那声音极细,如蛛丝缠缚,来自四面八方一般,带着一抹诡谲肃杀之意。
沈谪仙甫一听见,便也觉内息不稳,立刻关闭五识,默念清心诀。他眼前泛花,自然也没注意到,萧晗的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暗中的某个地方。
“妾身为君展颜笑,奈何亡人黄土遥……”
萧晗表面上仍旧风轻云淡,心中却早已涌起了万丈波澜,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周身,看来是有人提前布好了阵法,准备瓮中捉鳖。
那女鬼行无影踪,却在沈谪仙耳边不断地啸叫:“他原是喜爱你这般的吗……为何结发数年,待妾身却百般刻薄、万般刁难?!就因为妾身曾一时糊涂,伤了他吗……”
萧云清听到的却与之截然不同:“令尊诞辰之日乃祥云福兆,而非天煞孤星,姑娘可知缘何如斯?”
每人耳中的声音都不一样,女鬼或哀婉、或嘶嚎,或悲悯自己的孤寂过往,抑或慨叹闻者的内心苍凉。
“那个薄情郎!他负了我!他……为什么?!妾身冤枉啊……”
那操纵者似乎并不精通摘心之术,女鬼时而神情扭曲地胡言乱语,时而又咬牙切齿地怨天尤人,显然是有些失心疯了,“夫君——!你为什么不肯来见我……为什么?!”
这声“夫君”不会空穴来风,暮尘的眉宇蹙得更深。
利用苟且贪欲和怨恨难休,使其神智凌乱,以此操控他人,这是绝情鬼修炼的禁术,是谓“摘心”。
自洛寒仙逝,时隔二十载,竟又多了一位痴情女子,为爱堕入鬼道。
而且那女鬼方才念的那半阙钗头凤,与死于冥婚的鬼新郎所云之词一模一样。
难道都是巧合吗?
“岂必新琴终不及,究输旧剑久相投,虽念故情,可到底衣不如新。”
任何人都有私心杂念,暮尘也不例外,他充耳不闻耳畔的聒噪,不想女鬼却问:“仙君,一别数年,手可好些了吗?”
果不其然!暮尘陡然回眸,萧云清和沈谪仙已然彻底隐没于黑暗,那女鬼猛地爬了起来,她伸出手,鬼火汇集于四周,点燃了洋洋洒洒的银白纸钱。
一缕黯淡的幽光照亮了暮尘的脸,女鬼扯下盖头,歪头朝他冷笑,“哟,仙尊,别来无恙呀~”
第三十二章 本王的发妻
那女鬼遮了盖头,虽看不见她的面容,但暮尘能感觉到,一股怨气扑面而来,好似常年囿于逼仄之处,不见天日。
她定定地站了良久,才奇道:“你……竟不想杀我?”
女鬼身上仅有的布料是一块盖头,她锁链覆体,酮体雪白。暮尘垂眸,非礼勿视,“不过萍水相逢,我为何要杀你。”
他此刻感应不到外界,许是悬罩在此地的结界越来越牢固,但这样也好,暂且无需担心三个小徒弟失足闯入。
“仙尊真大度,不过妾身以为,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女鬼跃上屋檐,一双玉足白花花的,晃荡个不停,“那个姓温的临死前还在不停地说胡话,什么‘妾身冤枉’、‘妾身有悔’,是为了拶刑之事吗?”
这女鬼行迹蹊跷,想来也是受人所控,但却与那鬼新郎不同,她有自己的神识,并非安分守己地只当个傀儡。
暮尘沉吟不语,这女鬼戳中了他的记忆深处——那段不堪回首,却至死难休的畴昔梦魇。
最开始,他看见的,也是一双玲珑足,耳边好像还有大风掠雪的呼啸声。
那日的天很暗,眼前灰蒙蒙的一片,锦鞋上的碧色流苏格外夺目。
也可能是暮尘昏了头,寒冬腊月的,嫌枭鸣殿冷清,非要出来走走。
“大胆!见了娘娘竟不行跪拜之礼!你是何人,胆敢如此放肆?!”
说话的是一个小丫头,她声音脆生生的,但在雪落无声中,却感觉十分突兀。
暮尘不予理会,兀自踱步往枭鸣殿走,只听身后又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这次倒比方才庄重了不少:“公子请留步,那枭鸣殿乃鬼王赏赐,特许其妾室所居。如果冒然打扰,妾身担心公子会引火烧身。”
暮尘循声转过身,一张妩媚而惊艳的脸庞映入眼帘,温兰茵正微低着头,仿佛羞怯,她故意松了发髻,几缕青丝随风扫过肩上的赤黄狐裘,愈发显得楚楚动人,天见犹怜。
“适才小婢无状,让公子见笑了。”温兰茵欲瞧不瞧地偶尔抬眸,从不正视暮尘的眼睛,反而盯着他的下颔,点到即止。“公子若是与鬼王有要事相商,妾身愿尽绵薄之力,为公子通禀,还望公子大人有大量,莫与珠儿计较才好。”
言罢,她朝身旁使了个眼色,那被唤作“珠儿”的婢女惶恐地看向暮尘,但刚对视一眼便瘫在了地上,“大人、大人!婢子……婢子失言,请大人恕罪……”
温兰茵说得不错,这婢女狗仗人势,的确无状。但打狗看主人,她的主子温兰茵乃亡人谷之后,且眼下荣宠正盛,而暮尘身为阶下囚——萧晗年初纳的新妾,委实卑卑不足道。
除了心间钝痛,暮尘没有任何反应,也幸好,这种疼伴随了经年之久,他早就已经习惯了。
所以暮尘依旧风轻云淡道:“无妨。”
如此彬彬有礼的一位女子,暮尘与温兰茵初遇时,印象原是尚佳的,她谨小慎微,管不好奴仆,又因着清倌出身,被人从新婚之夜诟病至今。
是个可怜的女子,即使贵为皇后,也难逃众口铄金。
温兰茵从头到脚无一不透着勾栏风尘,但她的言语却很温和,并没有仗着受宠而娇纵跋扈,“那妾身便代珠儿谢过公子。”
暮尘虽不怜惜,却也敬她:“夫人有礼了。”
“怎么了仙尊,是提到了您的伤心事吗?”女鬼不知何时站在了一棵枯树上,她笑得俏皮,见暮尘失神更是冷嘲热讽,“据妾身所知,拶刑过后,鬼王并没有叱责温氏,反而把枭鸣殿布满结界,让您禁足思过,对吗仙尊?”
她的明知故问令暮尘如鲠在喉,疼痛比指骨断裂都有过之而无不及,霎时击溃了这么多年冰冷的伪装,他不觉红了眼尾,心如刀绞。
自弱冠便声名远扬的玉清仙尊,本应驰骋疆场,守三界太平,谁知却教徒不严,不仅放任徒弟成了世间至尊,自己还沦为了他的妃嫔。
温兰茵乃萧晗的发妻,而他竟连一个清倌都不如,仅仅是一介卑贱下作的妾室。
思及此,暮尘忽觉极为无趣,他是玉清仙尊,若因为三言两语便深陷酸楚无法自拔,那与深宅大院里那些争风吃醋的小女人又有何异?
至于心口疼不疼,早就不重要了,他有徒弟要护,有黎民要救,世人敬他畏他,高山仰止,他便要对得起这份高山仰止。
女鬼揭开了血淋淋的伤疤,暮尘除了面对早已黔驴技穷。若低头,他愧对三个徒弟,亦愧对苍生天下,所以他只能重新戴好冷冰冰的面具,然后在别人看不见的角落,静待下一次的麻木。
其实玉清仙尊,从来都没的选择,包括这个封号,也是萧峰初建门派之时,强加给他的。
萧峰彼时说暮尘面冷,看着就有威严,待以后人心渐稳,再放他去过逍遥日子。
而这“玉清仙尊”一当,便是数十年。
暮尘危险地眯起了眼睛,似是对女鬼的刻意挖苦不屑一顾,他道:“对又如何,你不过是借生前怨念苟延残喘的残魂,温氏将记忆给你,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吗?”
女鬼俨然不接受这个说辞,她怒道:“我看你是疯了!死人活人竟分不清楚,胡诌八扯什么?我确实和温氏做了笔交易,但这与你何干?!”
“你忘了吗?”暮尘的声音很轻,几乎消散在了风里,但女鬼听见了,她听见面前的这位高冠玉带的仙尊说:“白柳竹,你已经死了。”
“胡说八道!我……”白柳竹低下头,青葱一样的小手交叠在胸口,没有任何起伏的跳动,她轻轻地叹了一声:“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暮尘见机飞身而起,在白柳竹的惊叫声中,将一道咒法封于她的前额,盖头立时成了碎片。
嘶嚎惨绝人寰!
“我何罪之有?!他负了我!他负了我——!”
兵贵神速,暮尘身手凌厉,只在须臾之间,南风便化为一丈金光熠熠的锁链,将白柳竹捆缚。
南风越发收紧,原先挂在她身上的镣铐立刻灰飞烟灭,暮尘跃近,纤长的指尖点上白柳竹的眉心,他眼中精光一闪,犹如炽电,薄唇轻启,法咒默念:“轮回归一,大道天成,散!”
白柳竹两目暴突,口角流涎,一张秀美的脸在诵念中变得狰狞扭曲:“住口!放开我!我血债血偿,何罪之有?!”
暮尘面不改色,敛了适才所有展露在外的脆弱,他重新给自己戴上了一个坚不可摧的面具,清冷无惧,南风随之光芒愈甚。
“啊——!”白柳竹歇斯底里地哀嚎起来,“放开我……我的头好疼!好疼啊——我受不住了!”
她凄厉惨叫着,声音忽然戛然而止,白柳竹眼底血光弥漫,嘴角莫名弯起。
两声诡异的轻笑抖落。
“这是你希望看到的吗,仙君?”
不好!
凤目倏地睁大,暮尘几乎在收手的瞬间,长身掠出丈外。
白影迅疾,堪堪避开白柳竹击来的一掌,他飘然立于游廊之下,白帛翻飞其间。
白柳竹缓缓直起身子,佯作的苦痛尽数消失,她竟丝毫未受暮尘的影响,反而灵力较先前更强!
“就凭区区净化之语也想伤我?可笑!”
南风斩断了白柳竹身上的锁链,眼下没了禁锢,她的压迫和邪风扑面而来,“哈哈哈哈,原来玉清仙尊也不过尔尔!莫怪成了鬼王的手下败将,在亡人谷当了六年见不得人的禁脔!”
与此同时,血污高飙。
那一刹来得太快,暮尘甚至都没来得及躲开,便有一只手穿过了白柳竹的心脏,他站得算不上近,却也不可避免地被血溅花了脸。
“何人安敢……”白柳竹不可置信地转过头,但这一击太狠了,导致她只能僵硬地梗着脖子,到最后也没看清到底是何人。却听背后传来令人胆寒的冰冷嗓音:“本王的人,你也敢动?”
透过女子羸弱的躯体,是一张近乎癫狂的脸——萧晗的眸子还泛着火光,照亮了那双墨瞳中深不可测的晦暗,暮尘一时竟忘了移开目光,就那么执著般盯着他。
萧晗赤手掏出了白柳竹的心脏,那颗心早就没了跳动,并随着躯壳的凋亡而开始腐烂。
血浆顺着手腕打湿了衣袖,滑腻腥气得很,但萧晗不以为意,他把心脏递在白柳竹的面前,“你自己看看,活人没了心,还是活人吗?”
“不……不可能!我、我只是……”
借白柳竹失神之际,暮尘抽出南风紧缚其身,道:“你只是温氏舍弃的一段记忆,连怨灵都算不上,这副壳子也非你原身,白柳竹,你已经死了。”
“是吗?”白柳竹蓦地瞪大眼睛,她尖声长嘶,猛地朝暮尘袭去,“那妾身就再拖些故人作伴!”
“师尊!”萧晗从屋檐上一跃而下,可白柳竹速度极快,乃至他晚了一步,血红的眼眸死死紧盯那抹背影,可发现白柳竹头上竟斜插了一柄木梳后,萧晗不由得一愣。
第三十三章 本王对不起你
暮尘拔剑高跃而起,却不免被白柳竹的利爪勾破了锦袍,野风萧瑟,白衣飘扬,素色的缎子落在了萧晗的脚边。
他感觉脑海有一瞬间的空白,再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然捡起了那片皎洁碎缎……
来不及多想,萧晗将那片缎子放进了衣襟。
亡人谷有个不成文的习俗,如果在阳间有什么难以割舍的东西,可以带入鬼域,以之为法器,将执念邪祟封印其中。
以梳为礼,结发同心。
那梳子应该是白柳竹的定情信物,若能将其净化,她的法力至少折损过半。
暮尘一剑刺穿了白柳竹的丹田,但她似乎毫发无损,兀自高声嗤笑:“没用的!你捅多少次都没有用!就如你方才所言,一缕生魂,怎么会感觉得到痛呢?!”
白柳竹仰天长啸,此地距九曜潭很近,灵气逼人,她借机破除四方封印,那些或怨或哀的恶鬼立刻从四面八方涌来,“挡我者,杀无赦——!”
暮尘再度举剑,这次直接削去了白柳竹的半张脸,她怒极反笑,喝道:“愚蠢!我说过没有用……”言语间陡然一顿,暮尘了然般看向白柳竹的身后,只见萧晗立于半空,正试图赤手捏碎她的木梳。
可那股力量太过强悍,萧晗仅仅僵持半刻便遭反噬,登时被弹飞了几丈远。
此时鬼魅一拥而上,霎那间便包围了二人,白柳竹厉声大喊:“杀了他们!给我杀了他们!”
萧晗还半死不活地躺在那里,半天没有缓过来,但幸而他身上没有活人的气息,那些鬼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他头上。
但是暮尘……!
萧晗以手撑地,勉强支起了上半身,却发现鬼群已经将暮尘团团包围,但无一人敢上前。
白柳竹生得清秀,眉如柳叶,但她细长的眉峰此刻高吊不下,戾气弥漫,“尔等孤魂野鬼,何不听我号令?!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们不杀他,他迟早也会杀了你们!”
暮尘收了软剑,孑然立于百鬼之间,无名指上的骨戒发热,暖了冰凉午夜。
魑魅魍魉皆望而却步,缓缓跪伏。
“为什么?你们疯了吗!拜他做甚?!起来,都给我起来!”
“白柳竹,”暮尘冷言道,“你孤魂漂泊数载,终是为旁人做了嫁衣,值得吗?”
“什么……”白柳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不由微愣。
萧晗在她出神间隙翻身而起,并指作刀,猛然下劈。同适才一样,一股极为阴寒的邪气凛冽,凌迟着他的每一寸肌肤,但萧晗没有停手,兀自与之抗衡。
“得罪了!”暮尘以剑划掌,热血洒落,他抽出南风,血将长鞭染得绯红,其裹挟金光在空中舞动,无论白柳竹作何挣扎,她被师徒二人前后夹击,回天乏力。
南风捆上白柳竹的那一刹,萧晗不顾右手剧痛,生生捏碎了她的木梳。
“啊——!我不甘心……不甘心!他负我!他负了我!”同鬼新郎死的时候一模一样,白柳竹的口中不停发出两种声音,一个是这具尸体里承载的怨灵,还有一个,是温兰茵。
“我不知道那位妾室到底是何等风情,竟让鬼王如此难忘,我只知道,她后来行迹无常,状似疯魔,鬼王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她了……”
余音已了,冤魂未散。
白柳竹痴茫地跪在原地,她还是有意无意地避开他人的眼睛,“仙君,妾身有一事不明。”
萧晗伸出手,不想让暮尘过去,但他看向自己的满手猩红,就突然没了动作,他右手半悬,目送那袭皓影渐行渐远。
暮尘在白柳竹面前站定,点头示意她但说无妨。
“仙君方才所言,妾身为温氏做了嫁衣,终究是何意?”
“你穿的这套喜服,还记得是为了嫁与谁吗?”
白柳竹什么都记不得了,却脱口而出一句:“白郎……”说完她自己也不知所云,两手捂着脑袋,整个身子蜷缩起来,眼神空洞地盯着面前的一小滩血,“白郎……他、他是谁?”
暮尘见她害怕,便放缓了语气提醒道:“他是鬼王身旁的奉茶小吏。”他等了半刻,待白柳竹不再发抖,又问,“珠儿姑娘,都想起来了吗?”
“是了,是了……妾身原为珠儿,后来嫁夫随姓,鬼王赐名白柳竹……鬼王……鬼王阴晴不定,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提及伤情处,泪水不住滑过她娇艳的脸庞,更加惹人怜爱,“白郎每每去当差,妾身在家里便是提心吊胆地盼着他回来……鬼王的喜怒哀乐、所思所言,他总是毫无保留,什么都跟我说,但我……”
暮尘心下了然,“但你不想告诉温氏,对吗?”
“对!我就是不想告诉她!一个下贱的青楼女人,她毁了我!”白柳竹擦掉眼泪,她仅剩的半张脸越发狰狞,血水混着脑浆滴落,污了原本如花似玉的容颜,“她揣测不透鬼王的心意,就把我许给了那个当差的痴儿,纵然白郎待我不薄,可……可我恨她……鬼王最忌旁人擅自忖度他的心思,我不想负了白郎,更不想为了温兰茵的荣宠如初,就把白郎推向风口浪尖……”
白柳竹早已是强弩之末,她渐渐跪不住了,可手还徒劳地扽着暮尘的衣裾,“这亡人谷哪日不是无休止的厮杀,常年见不到太阳,妾身当真都快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人,还是鬼了……”
“嗬,哈哈哈哈——”白柳竹自嘲一笑,彻骨嘶吼,“我都已经死了,她还是不肯放我安生!骨肉石沉大海,她即使强行夺舍也要我回来!我恨她……我恨死她了!”
白柳竹恍惚想到了什么,陡然抓上暮尘的腿,“仙君、仙君!妾身方才多有得罪,您……”
暮尘垂首,道:“我帮你鸣冤,安息吧。”
话音尚落,却瞧地上一团近乎腐烂的血肉骤然化为灰烬,一缕璀璨的银光直升天际。
那缕银光逐渐化为了一个豆蔻年华的姑娘,她提摆冲暮尘颔首一福,而后便消逝在了远方。
四周结界开裂,碎片宛若极光幻羽,映出了萧晗脸上的泪痕。暮尘回眸,“怎么哭了?”
萧晗感觉眼底一片湿润,这才抬手覆上双眸,“师尊,我的手……好疼……”
指骨没断就是这般剧痛,那若断了呢?十指连心,若是被人用竹棍生生夹断,又该是多疼呢?
九曜潭的灵力极盛,笼罩了方圆百里,在灵力的环绕之下,萧晗的右手早就不流血了,伤口也开始愈合,但他还是好疼,只是他不确定,这种快要把人撕碎的疼痛,到底是源自于哪里,是手吗,还是……
心口?
暮尘调运灵力,还不及替萧晗护法,后者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砸在那柄檀木红梳上,却像不觉得疼一样。萧晗轻轻握住暮尘的手,沉声道:“师尊,是我不好……”
两辈子都不曾说出口的真心话,就在今夜的寒风中渺渺飘落。
可到头来,他终归不能代萧晗说一句:“对不起,是我负了你。”
“起来吧。”暮尘抚上萧晗的墨发,他眼眶泛涩,不敢再看跪在自己面前赎罪的徒弟,只得轻声安慰,“膝盖不疼吗?”
“不疼……”萧晗黯然泪下,哭得无声无息,却耍赖般搂上暮尘的腰身,把脸埋进他的白衣,“我好疼……”
前言不搭后语,但暮尘听得明白,他一下一下地拍着萧晗的头,很轻,仿佛怕伤了怀中的少年,“不疼了,不疼了……”
萧晗艰难地眨了眨眼,眼前的景象顿时烟消云散,暮尘还是纤尘未染地负手驻足,而他再也不能如当年的无助稚子一般,跪在地上搂紧暮尘,求他抱一抱自己,听他清冷却温和的嗓音安慰一句:“叶舟,不疼了。”
萧晗深吸一口气,以此压下锥心的刺痛,他擦干泪痕,冲暮尘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对不起,师尊,徒儿来迟了。”
暮尘局促地撇过头,望向结界外倚在树下的两个徒弟,“无妨,谪仙和云清怎么样了?”
萧晗拨开二人身上的枯叶,“他们中了白柳竹的醉生梦死,现下还未转醒。”
听闻此言,暮尘附身,分别探了萧云清和沈谪仙的脖颈脉搏,“并无大碍,歇上片刻便可启程。”他阖目叹息,在沈谪仙的眉心间点印一咒,后者的气息随之弱了下去,萧晗皱眉问道:“你做了什么?”
“沈谪仙执念颇深,我怕他一意孤行。”理所当然的语气,没有太多波澜,虽然暮尘平日里说话一贯如此,可在此刻听来,着实格外轻描淡写,不近人情。
“一意孤行?”
暮尘没有回答,萧晗也不强求,他蹲下守在沈谪仙的旁边,沉默不语。而暮尘也只那么盯着萧晗的背影,几乎是哀伤的神情,可惜萧晗没有瞧见。过了一会儿,萧晗抬头,凝望着暮尘有些憔悴的面庞,“师尊。”
“何事?”
“今晚的事儿,你……你就不怕我说出去吗?”言罢,萧晗也意识到自己说得不妥,他连忙摆手,“不是!我、我没有威胁你的意思,师尊,我……”
暮尘淡漠依然,他反问道:“你会吗?”
第三十四章 本王乐于助人
“不会!”萧晗立誓,虔诚一如当年,“就算天罗台的酷刑都受一遍,徒儿也绝然不会说出去的,师尊大可放心。”
暮尘默然的时候居多,他难得开了金口,却是泼萧晗冷水,“话别说得太满,天罗台的刑罚可不止你想得那么简单。”
“那也没有凡间传得那么悬乎,”萧晗漫不经心地揪了根野草叼在嘴里,“师尊,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我肯定不会说的。”
那是他上辈子造的孽,天打雷劈他都认了,惟愿那段难以启齿的时光,可以被自己带入无间地狱,别污了玉清仙尊的千古盛名。
“咳、咳咳!”萧云清忽然呛出一阵急促的咳嗽,她慢慢睁开眼,感觉四肢乏力,“我这是……怎么了?”
萧晗十分欠抽地凑了过去,“哟~小侄女你醒啦。”
萧云清正要回怼,暮尘便喂了她一颗金丹,顺带给萧晗施了个噤声咒,“你别逗她,刚醒不宜说话。”
“呜……!”萧晗委屈地干瞪眼,奈何暮尘没有理他,反倒是扶起沈谪仙,为其渡去真气。
不多时,冷汗沿着沈谪仙的碎发滴下,他微启薄唇,声音沙哑不堪:“师尊……”
暮尘撤了灵流,但双手还拢着沈谪仙的肩膀,以此叫他坐得不那么吃力,“好些了吗?”
“好多了,多谢师尊……”
见沈谪仙眼底乌青、唇角惨白,萧云清不禁好奇:“谪仙,你梦见什么了?脸色这样难看。”
“我、我梦见……”
沈谪仙似乎是在回忆,但神情疲惫更甚,暮尘打断了他:“你想说吗?”
“……”
“你若不想说,无需勉强。修整须臾,待旭日东升,便准备出发吧。”
这一夜,谁都没有多言,四人各怀心事,辗转反侧,不知挨了多久,才等来天明。
清晨露浓,容易受寒,萧晗悄声靠近暮尘,发现他还没醒,就把之前在下修界买的汤婆子,放进了暮尘的广袖里。
趁大家还都睡着,萧晗原想上半山腰瞧一眼日出,可不知怎的,看着暮尘的睡颜,便再也移不开眼,直至东方泛起血红,他才若无其事地躺回了原处。
清醒的暮尘远没有睡梦时的讨喜,他兀自不爱说话,乱七八糟的规矩倒是一个没落。萧晗和萧云清这对欢喜冤家跟在后边,因着一点鸡毛蒜皮就吵个不停,而沈谪仙噙笑观战,偶尔帮腔,还引得萧晗不满。
萧晗的歪理没有一箩也有半框,萧云清吵不过他,“谪仙,你评评理!”
哪有跟女孩子较劲的道理?沈谪仙叹道:“二郎,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萧晗冤枉:“我怎么不对了?”
萧云清不服气:“你怎么就对了?”
“到了。”
突兀的声音打断了他们的互相“问候”。萧晗止步遥望,天地间唯有川雾寒流,云海沧州。
“你先别下去,我听说守奴会吃人的!”
“胆小怕事的东西,不打败它怎么拿到神器?”
“人家也是为了你好,万一阁下死无葬身之地,我们可不想下去收尸。”
“蓬莱岛的门徒就这么不知好歹吗?”
“你单说我便是,与我门派何干?!”
“别吵别吵,你们看,三清湾的玉清仙尊来了。”
几大门派的众多学修围至此处,说得热闹,叽叽喳喳的,却无一人上前。暮尘走过他们,剑刃蓦地劈落,飞沙走石滚滚,山峰裂出一道深不见底的鸿沟。
他抬手示意三位徒弟过来,“九曜潭就在里面,你们谁先?”
萧云清迫不及待,“我先来吧!”
暮尘思忖半晌,用灵力制成一把桃木剑递给沈谪仙,“你先去吧。”
“师尊!”见萧云清不甘,暮尘解释道:“他行事妥当,我比较放心。”
不解释还好,这一解释,萧云清就感觉迎面一桶冷水泼来,还有冰块的那种。
沈谪仙右手执剑,依照规矩,左手凝聚灵力,而后俯身,将掌心贴上潭面,他的灵力顺着漩涡下沉,莹洁白光在深处一明一暗地闪烁。
仿佛感知到了宿命中的召应,九曜潭下忽然升起一个庞大的黑影,逐渐清晰……
那守奴完全浮出水面,它足有一丈之高,头上的两角被血浸得滑腻,双目通红,浑身散发出浓郁的尸腐气息,一股令人心悸的威压笼罩了在场的每一个人,即使远在岸边的学修都不敢轻举妄动。
沈谪仙招出来的守奴,竟是传闻中最为罕见暴戾的牛头马面!
萧云清扶额:“哎呀,这运气……”
暮尘收剑入鞘,目光中闪过一抹不难察觉的欣慰,“灵怪修为越强,神器品级越高,胜负未定,焉知非福?”
但牛头马面的灵力过盛,沈谪仙无法近身,很快就落了下风。
萧晗屏息立于原处,十指不自觉地捏紧,心急如焚,他自己肯定是拿不到神器了,但沈谪仙还有机会!
萧晗夺过沈谪仙手中的桃木剑,肆意挥舞,挑衅牛头马面与自己一战。
“二郎小心!”
他不予理会,侧身躲过牛头马面落下的一掌,转而去挑它的手筋。萧晗招招轻伤,颇有逗弄的意味,中途也被对方的巨手拍飞过一次,还撞折了一棵树,他却兀自执迷不悟,挽剑划破它的脚踝。
这波操作十分风骚,看得萧云清干着急:“你在干嘛?!”
暮尘墨眉轻蹙,瞟了眼一旁呆愣的沈谪仙,确定两位徒弟无碍后,离开了九曜潭。
牛头马面烦躁难当,嘶吼不断,双臂之上的全部经络都喷张鼓现,它虽身形笨拙,移动速度却极为迅捷,趁喘息的空隙,一拳砸向萧晗,后者虽躲开了偷袭,可还是被那股劲风掀翻在地,摔在了沈谪仙的身边。
“二郎,这神器合该是你的……”
“可我想看……”
后半句话消散在烈风中,也可能是萧晗根本没说,他揽过沈谪仙的腰身,从背后虚抱住他,呼吸打在耳畔,沈谪仙不禁打了个寒颤。萧晗将桃木剑还于沈谪仙,而后握住他的手腕,带动他执剑高跃,二人直冲牛头马面而去。
此一举,是要断其肩膀之势,牛头马面抬手去抓,不料那只是个幻象。
“卑鄙!”
不少学修在岸上惊呼,声音渺远几不可闻,“嗬,等拿到神器再说吧。”萧晗笑了,除了沈谪仙没有第二人听见,但他偏逞口舌之快,又补了一句:“一群樗枥庸材,泯然芸芸矣。”
牛头马面因着方才的格挡,现下双手高抬,露出了要害,加之那些伤势减缓了它的动作,时机已到,萧晗复又搂紧两分,勒得沈谪仙透不过气。
牛头马面喷出一束火焰,利爪从侧方袭来,面对双重夹击,沈谪仙闭上了眼。
“半仙,别怕。”
萧晗撑开结界,迎火光而上,他持剑一挥,生把火焰劈出了一道裂口。
不知是否是沈谪仙的错觉,周遭热气弥漫,烈焰围身,耳边却飘过一声温柔的呢喃:“可我想看你拿着神器飞升的样子。”
二人同长剑合一,裹挟金光直奔而来,刺向牛头马面的胸膛。
长剑寸折的同时,牛头马面消失于九曜潭间,随即浮出一只上古圣龙,跟沈谪仙遥相对望。
只见那蛟龙口中衔着一把墨骨朱顶的丹鹤檀扇,古拙的扇棱浑厚却锋利,折铁断金不在话下,它慢慢地弓下龙身,将其放在了沈谪仙的手上。
寒月独悬,华光与扇骨的银晖交相辉映,上面鳞纹纵横,刻了“霄雿”二字,历经千年却依旧苍遒有力,朱拓鲜红。
“这神器竟然有名字,”奈何萧晗不认识,他试探性地叫道:“逍遥?”
能得来神器,萧晗功不可没,看在这个份上,沈谪仙决定先不嘲笑他啦,于是也妥协地唤了一声:“逍遥。”
那折扇不老实地在空中盘旋,似乎对此表示抗议,但无奈主人下命:“逍遥,回来。”只得认栽地飞到沈谪仙的面前,以示回应。
“我的老天爷,拿到了!这厮可以啊!”
“可以个屁,还不是靠别人拿到的。”
“那也行了,人家至少赶上了个好师兄,不像某人,只能耍嘴皮子。”
“你说谁呢?!”
“说谁没说谁的,不服就滚下去拿个神器回来,到时候我们保准佩服得五体投地。”
这群孙子狗眼看人低,萧云清腹诽道,本事没二两,废话一箩筐,况且他们议论的还是沈谪仙——自己的同门师弟!
不行,萧云清怕自己再听下去容易冲动,于是跑到暮尘跟前,“哎呀师尊,谪仙都拿到神器了,你就让我下去吧,求求你啦~”
她不会撒娇,只不过是掐尖了嗓子瞎叫唤,而且摇晃暮尘衣袖的动作僵硬得很,要多别扭有多别扭,萧晗看得鸡皮疙瘩掉了一地,恨不得重金跪求一双没见过萧云清撒娇的眼睛。
暮尘也不免一阵恶寒,阻道:“好好说话。”
萧云清轻轻嗓子,开门见山,“我想下去。”
“那便去吧,谨慎为上。”暮尘给她也准备了一把桃木剑,目送萧云清提衣下山时,他似乎还不放心,复叫住了她,“云清……”
萧云清回过头,脸上是比晨光还要明媚的微笑,暮尘见此不禁动容,“多加小心。”
“知道啦师尊,等我!”
沈谪仙被一帮人围在了中间,有的望梅止渴,站得远但不妨碍觊觎神器,还有的手欠,招一把撩一下的,萧晗故意忽视了他求助的目光,双臂叠于脑后,闲庭信步地遛达远了。
致各位小可爱的一封信
从今天开始,这本书就要上架啦~
感谢每一位读者宝宝,能上架离不开大家的喜爱与支持
我知道或许有小可爱只能陪弯月止步于此了,不过木有关系呀,曾经同行过一段路,弯月已经倍感荣幸啦
当然如果有留下的小可爱,弯月也是十分激动和感恩的,提前鞠躬真的好爱你们呜呜
会搞一些活动,有空的话欢迎参与一下,中奖了我会私信滴
再次感谢读到这里的小可爱们,么么哒~
第三十五章 本王不聪明吗?!
“师尊……”
萧晗状似无意地走到暮尘身旁,不想后者却说:“世间万物皆有因果,如生变故……”
萧晗不乐意听他讲大道理,于是截道:“师尊放心,如生变故,我们自己承担,绝对不会给师尊添麻烦。”
他这话带着些阴阳怪气的意味,暮尘不置可否,反而问道:“你心甘情愿,那沈谪仙呢?”
“啥?”
暮尘这么一问,彻底把萧晗给弄懵了,他帮沈谪仙夺得神器,若有恶果他也不妨自己一并担了,这还有什么不情愿的?
“天命自有定数,乾坤之变不过韶华之间。”暮尘的泰然令萧晗局促,他原以为师尊生气了,哄两句便好,谁知他跟勘破红尘似的,有的没的说了一堆,这算什么回事儿?
不管了,反正示弱总没错——“徒儿愚钝。”
暮尘淡漠地瞟了他一眼,仿佛在说“你的确不甚聪慧”。
萧晗:“……”
无论暮尘如何啰嗦,反正他不信命,洛寒活着的时候他就不信,现在依旧不信。
命该如此……
萧晗的内心被一股难以挥去的执念盘踞已久,仇恨犹如一条蠢蠢欲动的毒蛇,渐渐将他缠住,越收越紧,毒液渗透全身,最终躯壳爆裂,只剩一缕鬼王的残魂游荡于沧海之间。
沈谪仙激动地跑过来,顺势搭上萧晗的肩膀,“二郎!他们说神器认主,要不你试……”后者顿时转了头,方才的阴翳不曾收敛,吓了沈谪仙一跳,“你、你怎么了?”
“没事儿……”萧晗捏了捏鼻梁,想把那股莫名的邪念压下去,奈何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蓬莱岛特有的弹墨锦霞纹纱映入眼帘,雪粉华,舞梨花,那男子本就正气浩然,加之袍裾的相衬更为飘飘若仙。
萧晗一头撞死的心都有,来者并非旁人,而是他唯恐避之不及的顾子辰。
正打算开溜,可为时已晚,对方略过一众学修,跟沈谪仙寒暄:“沈公子战无不胜,在下委实钦佩。”
“公子言重了,多亏二郎相助。”
“阁下所云‘二郎’是……?”
人死不能复生,上辈子萧晗亲眼目睹顾子辰死于无常鬼之手,结果现在又在蓬莱岛活蹦乱跳的,他头皮发麻,但迫不得已拱手作揖,道:“适才卖弄,阁下见笑了。”
倒不是突然转了性子,江山易改,本心难移,给他一壶花酒照样能白日宣淫,只不过顾子辰实乃人中龙凤,宁可化成孤坟骨,亦不沦为阶下囚。
如今萧晗虽谈不上弃恶从善,但至少他不想再与此等英杰为敌了。
或许当真是苍天有眼,不愿如此光明磊落的人受轮回之苦吧。
“快看!那守奴竟是个老者!”
“萧姑娘召唤出来的守奴,为何与他人截然不同?”
“不会吧……”
“不会什么?”
“据说当年萧掌门求取神器的时候,面对的守奴,也是、是活人……”
“废话!守奴哪有死的!”
“不一样!守奴没有神志,但你瞧那老头,根本不像守奴,倒像个——郎中!”
议论声零星传进萧晗的耳朵里,只见九曜潭惊涛翻骇浪滚,溅起了数丈之高的水花,远在峰顶的学修无一幸免,全被兜头浇了个透。
横亘在云泽间的光影赫然是一头银鳞蛟龙,它一双血睛中暗红的竖瞳像两簇蓬勃的火焰,映着金色螺纹的独角,厚实的龙舌偶尔舐过森白的獠牙,从那张巨口里,传出古老而空洞的声音:“一念离真,皆为妄想,故曰——般若浮生。”
老者晦暗不明地扫视几人,最终指尖轻点萧云清的眉心,一条由人脸汇成的河流涌上,刹那将她淹没。
而与之一同沉入九曜潭的,还有一剑割裂水帘的暮尘。
“他妈的……”暗骂一声,萧晗也紧随其后,不料霄雿躁动,带着沈谪仙先行了一步,“二郎!”
萧晗下意识去够他,脚下打滑,也坠落于雪峰,在顾子辰的注视下,师徒四人飞蛾扑火一般,闯进了九曜潭。
“半仙,把扇子扔了!”
可霄雿就像牢牢粘在了沈谪仙的手上似的,怎么也甩不掉,他急道:“不行啊……”
潭水倒流,人脸沉浮,那些面庞或欣喜、或忧愁、或悔恨、或坦然,就犹如一个巨大的法阵,笼罩在九曜潭的上方。
由于水里呼吸不畅,萧晗难以凝聚灵力,一不小心就失了平衡,整个人朝下栽去,不得已松开了自始至终一直紧握着的手,意识消弭前,他听见站在岸旁的顾子辰念道:“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那在下便预祝各位,好梦长眠……”
萧晗从地上艰难地爬起来时,周身的水汽已然干涸,九曜潭消失了,人脸河流也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刀剑交击,一支支箭矢从耳旁呼啸而过,惨叫嘶鸣接踵而至。暴雨般的利箭飞掠过骨肉,高溅的血污在空中抛洒,一个头颅滚落在地,不散的英魂似乎还在附近徘徊,一双杀红了的眼还遗存着仇恨,空气中弥散着越来越浓的血腥气,目及所处尸山遍野,红河映天。
这样的场景萧晗并不陌生,他当年用顾氏一族祭旗时,也如现下般惨烈。
可不知为何,前世那些鲜血令他酣畅淋漓,身体里的每一寸骨肉都在肆意地餍足。然而此刻突然又见到了相似的惨状,竟让他莫名感到悲切,是因为死过一次了吗?虽谈不上对生命的敬畏,但确多了半分肃穆。
“一念离真,般若浮生……这啥意思啊?”萧晗兀自嘀咕,他环顾四周,连个活物都没瞅见,更别提还拎着神器招摇过市的沈谪仙了。
前方的一道鸿沟止了萧晗的步伐,他昂头仰望,四座灵山拔地而起,直通云霄,这地势好生熟悉……
他轻功了得,径直跃过沟壑,落在了一块峥嵘巨石旁,伸手拂去上面的陈雪,三个萧逸隽秀的石刻字现于天地之间——天涯山。
萧晗错愕地退了两步,险些从崖头坠落无底深渊。
他从古籍上读到过,酆都天涯和琼州明净,并称为上修界的两大神山。但由于异军突起,天涯山死伤无数,阴气难消,逐渐被鬼道所占……
莫非,此地正是百年前的亡人谷?!
正想到一半,忽然听得一阵马蹄踏地之声,远远地扬起了一片沙尘。
萧晗静待时机,在看清来人是一位伤者之后,他明显放松了警惕,而且那匹马也瘦得不像话,侧腹连肋骨都依稀可见。
那伤者似乎五感渐衰,是濒死的征兆,他没有发现萧晗,自顾自地死命勒紧缰绳,喊着“快走”,要不是嘴张得老大,以萧晗敏锐的耳力,甚至都听不见他在说什么。
离得近了,那人才如梦初醒地从马背上稍直起身,他死死盯着萧晗,“你、你是何人?!”
萧晗不答,背在身后的手指尖轻点,便算了个大概——这人寿数将尽,而且走火入魔,想来是修鬼道所致。
好像若有若无,还有那么一丝同类的味道。
“说话!你到底是何人?为什么周身没有任何阳气?!”
“因为我就不是活人呀~”
萧晗故作俏皮的语气引得对方蹙了蹙鼻子,后者缓了好久,才又问道:“你是鬼王的什么人?”
那人只听见一个略带戏谑的“我”字,随后一股寒气袭来,顿时尸首分离,他的眼睛还瞪着萧晗,便直挺挺地从马上掉了下来。
血注从断颈处喷涌而出,萧晗抬手一挥,裁去了身上那片沾血的衣角,“我是他祖宗。”
于是他孤身只影,走在荒野的山崖间,不时望向远方的天空,低头沉思。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难道九曜潭之下,封印了谁的梦境?
萧晗蹲下捡起一块棱角分明的尖石,在自己手臂上划出一道红痕。
不对!活人的梦境皆乃虚无,不会有实质性的伤害,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鬼的记忆!
鬼不会做梦,所谓的“梦魇”,是实打实存在过的,它不会被任何法术所驱,只能靠梦者自身挣脱,稍有不慎,容易一睡不醒。
入梦时分,万物还其最根本的状态,是曰“归真”。
既然身处归真界,那还是小心为妙,这么多年都没死在自己梦里,萧晗可不想就这么无名无份地给旁人陪了葬。
他熟门熟路地进了谷底,轰然一声,天雷空破,照得暗夜宛如白昼。
后山云蒸霞蔚,依山形起伏,造出一帘极宽的飞瀑,但此时已然枯竭,徒剩乱石飞砾、草芥枯槁,古木枝头,还挂着一副滴血的皮囊。
浓烈的尸臭太过熏天,萧晗屏息,他挑起树枝,仔细打量着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突然感觉到一阵微弱的阳气。
只瞧远方的茫茫尸山,残肢朽烂,五脏六腑流了满地,萧晗踌躇不前,却没闻到什么腥味儿。
他对于血的味道极其敏感,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如此白骨血海,反倒没什么反应。
可能失去的太多,所以总怕身边之人受伤见血。
第三十六章 本王初为人父
萧晗负手,用鞋尖把一个拦腰截断的尸体翻了个身,其上恶咒诅痕遍布,若是无常鬼还在,肯定乐呵呵地把它们悉数纳入亡人谷,以炼制走尸。
他不愿赤手去扒那些腻成一团的皮肉,于是随手捡了把刀,劈开了近乎有两丈多高的死人堆,里面有个孩子,正瑟瑟发抖地蜷缩着。
“乖孩子,别怕。”
原想摸摸他的头发,可孩子却拼了命地往后躲,吓得萧晗忙止住了动作,“你别害怕,我不过去。”
那孩子旁边躺着一个肩披重甲的男人,目测像位将军,死的时候腹部被割烂了,肠子摇摇欲坠,混着秽物不停地淌血。
这种东西见了怕是会做一辈子的噩梦,萧晗已经被昔日的记忆困了二十八年,他不希望那么小的孩子再重蹈覆辙。
于是他放轻了声音,哄道:“听话,我答应你绝不过去,但你也不要回头,好不好?”
孩子愣了愣,既没有点头,也不再挪蹭,萧晗知道他听懂了,夸道:“好孩子。”
比起活人,这孩子似乎更倾向于跟尸体待在一块,可能因为死物永远都是死物,不会伤及旁人。
萧晗无声地叹了口气,难为他小小年纪,就要经历这些,“闭眼。”
等孩子如言照做后,萧晗又挥了一刀,把挡在他周围的尸体斥开,“你若想走,我便带你走,你若不想,我就陪你待一会儿,好不好?”
萧晗的神情是自己都未尝察觉的温柔,向来说一不二的鬼王,却总会问一个孩子“好不好”,或许五六岁的孩童几乎无法明辨是非,但他还是愿意等,哪怕等到最后,那孩子仍旧没有跟自己走,也无可厚非。
脏兮兮的小脸依然遮不住的纯澈,像极了那个早已化为九泉白骨的孩子——他和暮尘的孩子。
冷风冷雨,掺了污血,伤口被冲刷得惨白,萧晗没有去管,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就那么好整以暇地静坐,品茶。
暮尘执伞而来,“扶桑洲灭门,你知道吗?”
“师尊来了啊,”萧晗往前探了一下,似乎是想起身,但又跌坐回去,他自嘲般浅笑一声,“恕徒儿礼数不周。”
他越是表现得风轻云淡,暮尘的手便越发地打颤,天色黯淡,泯灭了萧晗眸间的最后一抹光亮,他脸上带了浅然笑意,却是癫狂和暴虐的交织,果真是在高位待得太久了,初至三清湾的孩子早就在万人之上的孤寂中面目全非。
“你知道,还是不知道。”
萧晗身上好多地方还在渗血,衣襟下的绷带掩不住鳞伤遍体,许多细碎的疤痕根本没有处理,露出的锁骨与手腕仿佛只有一层脆弱的皮包在骨头上,唇角还挂了一缕未曾抹净的殷红。
重伤之下,他的视线逐渐昏暗,仅能勉强看清一个长身玉立的影子,他朝暮尘的方向伸出手,却没有碰到人,只道:“师尊,我心口疼……”
“别这么唤我!”如此种种,暮尘再也无法自欺欺人,当初赤忱乖顺、拜自己为师的小徒弟早已烟消云散,如今眼前人已非彼时人,不过是登极至高的万鬼之王,屠了扶桑洲。
他压下百蚁噬心的痛楚,哑着嗓子问道:“缘何于斯……”
“战争么,总是要有人祭旗的。”
萧晗说得理所当然,他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像是喘不上气,一手捂上自己的眼睛,死死咬住牙,咽下满口血腥。
黑暗中,他又看到了洛寒的笑容——那个命运多舛却心善贤淑的女子,她生得极美,穿着萧晗最初在鬼池里见到的那袭凤冠霞帔。
顾掌门到死都不会想到,扶桑洲二十八座城池的沦陷,皆因他一念之差,用捆缚厉鬼的镣铐,刺进了那副蝴蝶骨。
而萧晗能做的,唯有眼睁睁地看着自后背扎穿肩膀的两个窟窿,他没有安葬洛寒,即使血早就淌干了,那具绝代风华的躯壳也开始发凉,但他依旧执迷不悟地把她拥入怀中,希望自己的体温能捂热她冰冷的手。
“娘,我好疼……我好疼啊……”
萧晗不明白,为什么自幼便失了一魂一魄的他,还会这般痛。
三魂七魄,分为善魂、恶魂、人魂;喜、怒、哀、惧、爱、憎、怨。老鬼王骗他,不是说没了善魂便离了悲哉六识,少了爱魄就能无忧无乐吗?为什么面对洛寒,五脏六腑却犹如被人碾碎了那样疼。
暮尘清楚萧晗的苦衷,可顾掌门当年已然陨落于亡人谷,也算恶有恶报,咎由自取,但他的妻儿及扶桑洲的子民何其无辜,“罪不累及旁人,萧叶舟,你扪心自问,当真无愧吗?”
就这么一句话的光景,萧晗居然艰难地站了起来,他腿上几乎吃不住力,脖筋凸现,披散的长发越过肩头,顺势将暮尘搂了个满怀。
萧晗如此一动,额角已经出了一层冷汗,大半个身体的重量压在暮尘身上,他呼吸有些急促,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道:“暮尘,若是本王命薄,成了扶桑洲下的孤魂野鬼,你可还会……记得本王?”
素来淡然自若的玉清仙尊蓦地怔住了,本来就没什么血色的脸,在刹那间显得愈发苍凉,他舒了口气,轻轻地闭上眼,最后一次抚过萧晗紧绷的脊背,而后立时拔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刺向对方的胸口。
距离太近了,萧晗来不及躲闪,只得握住不断捅入皮肉的剑刃,才堪堪偏开了心脏。
他难以置信,“你……你要杀我……”
强行破开剑鞘的封印使暮尘顿时口吐鲜血,他的心脉枯竭,灵力散尽,现下更是油尽灯枯,方才的举动,分明是奔着同归于尽去的。
原来,我在你眼里,果真一文不值……
萧晗笑了,他笑得张狂,血把银牙染得嫣红,“师尊,你怎么不问本王冷不冷了?”
轰然一声惊雷炸响,大雨滂沱,将庭院中的绿梅灌溉得润泽如玉。
萧晗眉目狰狞,他强忍剧痛,握着剑的手力度骤增,原本卡在血肉间的利刃,霎时破体而出!
“叶舟!你……”
暮尘险些拿不住剑柄,他亲眼看着自己的神器贯穿了萧晗的胸膛,而后者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他掌心割裂,剑刃抵骨,血水混着密雨瞬间蜿蜒成一条红色的溪流。
“师尊,你可知那盆绿梅,是我从明净山采来的?”
萧晗抬手探向暮尘,灵力带着血丝源源不断地从二者体内溢出,最终汇入那株绿梅,逐渐幻化出了襁褓之婴一般的人形。
圣根为魂,花卉塑体;嗜血予生,心脉相通。
看出他的意图,暮尘一掌击碎了灵流,“萧叶舟,停下!”
可萧晗微弱地摇了摇头,玉石俱焚一般,汲取彼此的灵气和心血,暮尘甚至能清楚地感应到,自己的筋脉正在一寸、一寸地崩断,他不住呕血,实在受不住地晕了过去,可几乎是在同时,他又被疼醒了过来,三番五次,宛如炼狱煎熬。
终于,萧晗停了手,他拔掉嵌在心口的软剑,抱起那个适才诞生的婴儿,对几近昏死的暮尘说:“师尊,这是咱们的孩子,你瞧,多可爱。”
创制生灵,有违天道人伦,必遭反噬,但萧晗不在乎,他总觉得,倘若自己跟暮尘之间有了骨肉,会不会下手之前,给彼此互留三分薄面。
一双稚嫩的小手印入视线,不知何时,那小孩竟自己从尸堆上爬了下来,萧晗见状划了下他的鼻梁,“我叫何絮,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不说话,萧晗也不逼他,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小脑瓜,“别怕。”
没有躲,那便是打心里接纳了,萧晗的大手揽过孩子的后背,让他趴在自己肩上,抱着他淌过血土泥泞。
“你多大了?我猜至多不过六岁。”
为了避免小孩的大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看,萧晗总会说些什么来吸引他的目光,“想过要修真吗?以后飞天当神仙好不好?到时候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还会有人给你燃香上供,这可是份美差啊。”
原本也没期待能有什么回应,但一直环着萧晗脖子的小手突然撒开了,跟犯了错误似的,孩子低头把手藏到了身后。
萧晗扶着他的后背,问道:“怎么了,别躲,小心摔着你。”
孩子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被血浸透了的衣裤,支支吾吾了半天,萧晗想摸摸他的小手,可孩子躲得更厉害了。
都说小孩能看见不干净的东西,萧晗自知罪孽深重,他担心身上的阴气污了孩子的眼睛,“你若害怕我的话……”
“不是!”
一路走来,孩子终于肯开口了,他急于反驳,可除了摇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犹豫半晌,他扣着指甲缝间已经干了的血渍说道:“我……脏……”
“不脏。”萧晗把孩子又抱紧了两分,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他有些枯瘦的小手,“一点儿也不脏。”
沾了血又怎样?找个河边冲掉不就好了吗?真正洗不净的人——是他自己啊。
萧晗不是个圣贤明君,正史里一笔带过了他荒谬的统治,唯留下寥寥数字言括厉鬼遮天,民不聊生。
他怀中为世间至洁,脚下是黎庶涂炭,他自地狱而来,却欲苟活阳界。
第三十七章 本王捡了个小哑巴
萧晗阖目平复了一下思绪,转而重展笑颜,道:“所以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
孩子闭口不言,再度陷入了一片静默,萧晗无奈地笑了,“我这是捡了个小哑巴回来吗?”
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九天神明,也很温沉,像山峰雪月下的如沐春风。
孩子抬起水汪汪的眼眸,面前是一位大约十五岁的少年,少年俊朗而明艳,宛如这暗幕下的一旭朝日。
“亓官楠。”
“亓官……”萧晗想了片刻,“还真不是个常见的姓氏。”
“这个姓氏的人,也所剩无几了。”
亓官楠望着渐行渐远的尸山,似乎方才那句话根本不是他说的一样,萧晗覆上了他的眼睛,感觉睫毛扫过掌心,“我给你看样东西。”
亓官楠回过头,只见一小只猫头鹰飞来,金棕色的羽翅扇动,落在了萧晗的手上,爪子勾着他的指尖,“喜欢吗?”
亓官楠伸手想去够那毛茸茸的一小团,可萧晗却将猫头鹰拿远了一点儿,“你叫我一声‘哥哥’,我便把它送给你,好不好?”
“真的?”
有些奶气的孩子音,听起来软糯糯的,萧晗应他:“真的。”
亓官楠茫然地看向猫头鹰,不甘心地垂下了头,碎发散乱,萧晗替他拨到了耳后,“我还能骗你不成,君子一言,什么马都追不上。”
呆愣顷刻,亓官楠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何絮。”
萧晗刮了一下他的鼻梁,语气不似叱责,温柔依旧,“没大没小。”
接过猫头鹰,亓官楠与它大眼瞪小眼,显得愈加天真可爱,但浑身黏糊糊的也不是办法,腥味儿和腐肉气息若隐若现。萧晗虽不嫌弃,可这半湿的衣裳总贴着身子容易生病,于是待跨过这一片战乱,他找了一条不算清澈、但好歹没有浮尸的窄河,打算给亓官楠简单清洗一下。
萧晗想一出是一出,他划拉开水面上的泥土,说道:“哎,要不你认我当干爹吧?我保准待你好。”
亓官楠:“……”
“真的,给我当儿子绝对亏不了你。”
亓官楠这次倒是把萧晗从头到尾打量了一番,目测也就比自己年长个八九岁的光景,瞅他吊儿郎当那样,估计还没成家,当然也可能想直接傍上个儿子,能给养老送终的那种。
他没理萧晗,后者也不恼,说了一声“抬手”,开始帮亓官楠脱衣服。
他莫名想起了暮尘曾在晨修时教过的一句话——“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没头没脑地复诵一遍,也不解释其为何意,主要是怕露怯。萧晗沾沾自喜,觉得自己当真是位言传身教的好干爹。
单论诗词歌赋,他或许还能赶鸭子上架地教上那么几句,但养孩子,他是真的一窍不通。萧晗活了二十八年,先是萧家的二公子,后又成了修真界的霸主,其中有大半时间都是被人伺候大的,能把自己捯饬明白就不错了,哪里会打理孩子。
他托着亓官楠的小胳膊,让水没过肩膀,泡了一会儿,随后拎起来,如果还脏兮兮的,那就再泡一会儿,周而复始。
恰巧路过此地的暮尘:“……”
“你在干什么?”
“啊!”
方圆几里阳气稀薄,萧晗本以为没人,结果暮尘冷不丁的这么一问,给他吓得脚底打滑,摔了个狗啃泥,脸栽河里去了。
水流湍急,暮尘赶忙捞起亓官楠,带着他走到岸边沐浴。
萧晗尴尬地擦了把脸,讪讪地蹲在暮尘旁边,“师尊,你怎么在这儿?”
“四周荒芜,河边阳气尚存,就寻来了。”
“哈哈,师尊鼻子真灵。”
本想奉承奉承,但说完又感觉似乎哪里有些不对,萧晗没细琢磨,突然发现亓官楠的手腕上缠了什么东西,血渍凝在上面,黑乎乎的。
“师……”
他刚张嘴,就被暮尘打断:“此地乃酆都天涯山,百年前以医术盛传,这里所修并非仙途,而是圣道,你不便唤我‘师尊’。”
萧晗不明所以,“那唤什么啊?”
暮尘看了亓官楠一眼,“他怎么唤你,你便怎么唤我吧。”
谁料一直不声不响的亓官楠忽然跟萧晗四目相对,十分卖乖地喊道:“义父。”
萧晗:“……”
小兔崽子故意的吧?!虽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使他叫暮尘一声“亲爹”也算不上亏,可有了上辈子的缠绵,就怎么想怎么别扭。
萧晗失魂落魄地坐在一边,像只可怜的大型丧家犬,要不是暮尘将帕子打湿,拭过他沾了尘埃的鬓角,怕是离郁郁而终不远了。
那些带血的衣裳是穿不得了,暮尘解下斗篷将亓官楠裹了个严实,而后就十分潇洒地走了。
萧晗领着孩子追不上他,想叫住他却又不知道该叫什么,“师……义……”
纠结几次,眼瞧着师尊的身影越来越淡,他脑子一抽,唤道:“暮尘!”
被唤的人倏地回首,他面若冰霜,但碍于在孩子面前,又不好训诫徒弟,最终只冷冷地丢下一句:“大逆不道。”
“何絮。”
亓官楠没之前那么害怕了,但还是怯生生的,他个头小不稳当,萧晗就抚上了他的后脑勺,半带着他走,“刚才那声‘义父’不是叫得挺顺口的么,怎么不叫了?”
亓官楠落寞地垂下眸子,咕哝道:“我……死了……”
即使童言无忌,但这话还是把萧晗惊了一瞬,他看向亓官楠,才发现那猫头鹰瞪着眼珠,像被吸干了似的,一动不动地趴在那双小手上,死了。
“这里阳气太弱,本就活不长。”萧晗朝亓官楠摊开手,修长的指节微微弯曲,“把它丢了吧。”
亓官楠点点头,但却没有动作,他兀自捧着猫头鹰,眼眶发涩,很快便有什么湿漉漉的东西划过脸颊,“怎么掉金豆子了?生死不可强求,丢了吧。”
亓官楠跟别的孩子不一样,哭起来悄无声息的,听闻萧晗所言,一直不曾停步的暮尘这才知道他哭了。
萧晗不会哄孩子,本想安慰两句,不料却适得其反,亓官楠的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样,一滴接着一滴地往下掉。
暮尘走到二人面前,拿过逐渐僵硬的猫头鹰,宽大的广袖垂落,遮住了他的手,他意有所指地瞥了萧晗一眼,弯下腰冲亓官楠说道:“他逗你的。”
而后在亓官楠的眼皮子底下,暮尘把袖摆卷到手腕,一只小猫头鹰展翅灵动,似乎之前的枯亡都只是他的错觉。
“它……活了?”
亓官楠的声音闷闷的,还带了点儿鼻音。暮尘擦掉他下巴颏上半悬的泪滴,“没死,不过是睡着了。”
“可何絮说……”
“别听他的。”
亓官楠终于抬眸,目光中尽是感激和神往,暮尘太高了,他得仰起脸才能看全对方的身影,圣洁不可亵渎。
“多谢……”亓官楠顿了片刻,很是痛快地叫道,“多谢义父!”
萧晗负气一般,揉乱了暮尘刚给他束好的头发,“有奶就是娘,小没良心的,我对你不好吗?”
远处一阵策马疾驰之喧嚣,暮尘把亓官楠挡在身后,他敛了自己和萧晗的周身灵力,道:“有人来了。”
酆都古道四周辽阔,并无可以匿身容所,一行轻骑出现在了茫茫尘烟之中,大约十余人。
他们之间,还有一位剃度尼姑。她灰袍朴素,朱红袈裟,被拥护在马队之间,旁边跟了个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他勒紧辔头,吼道:“站住!尔等何人?!”
萧晗小声嘀咕:“本来也没打算跑啊,这兵荒马乱的,还仗势欺人,绝对不是什么好鸟……”
男人呵道:“嘟嘟囔囔说什么呢?!我问你们是什么人!”
曾有传闻说,琼州沈氏和酆都天涯山的尊主素来交好,后来天涯山灭门,在亡人谷初成之际,上修界将二者视为沆瀣一气,险些把明净山一并连诛。
所以善恶暂且不论,明净山总归是友非敌。
暮尘作揖,“在下与同门自明净山而来。”
“明净山?”
尼姑并未起疑,她侧身下马,双手合十,道:“贫尼见过仙君。”
“师太折煞在下了。”
萧晗原不想跟他们废话,无奈暮尘倒是客气,见师尊躬身行礼,他也不好在原地杵着,于是紧随其后,鞠得比暮尘还低,“师太。”
那些人穿着凤纹袿衣,头戴银白翎羽兜鍪,齐眉乃龙须抹额,应该是某个门派的统一服饰。
为首的少年扶尼姑上马后,无意间发现了亓官楠,他惊异地叫了一声:“公子?!”
尼姑发话了:“阿泽,此一去世事难料,何必牵累恩公遗孤。”
“是,悟悲师太说得是。”
那个被称作“阿泽”的少年朝暮尘行了一个抚心礼,“尊主此生博施济众,奈何苍天无眼……”他不忍再说,把头埋得更深,恳求道,“可怜亓官公子年少成孤,还望两位仙君莫要见弃。”
暮尘扶起阿泽,“定然竭力相护。”
第三十八章 本王和师尊带孩子
目送悟悲师太离去,亓官楠忽然问道:“义父,他们会为我爹寻仇吗?”
暮尘不知该作何回答,即使史书没有记载,但光看后世的亡人谷如日中天,便能猜测个大概——悟悲师太所携人马全军覆没了,而亓官一族大抵也回天乏力,天涯山难以净化,最终被鬼道所占。
萧晗蹭了蹭他稚嫩的小脸,代暮尘应道:“会的,善恶到头终有报,一定会的,咱们先出城吧。”
暗夜灰幕下,萧晗找了个荒废的破庙,决定对付一宿,他抱来几捆茅草铺在地上,确定不硌人了,便准备哄亓官楠睡觉,“委屈你了。”
亓官楠缩在斗篷里,他好像特别怕冷,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在漆黑中隐约发亮。萧晗脱下外袍给他盖得更为严实,又把斗篷往下稍微扽了一点儿,笑道:“不憋得慌吗?”
亓官楠摇了摇头,被衣服裹成了一个小粽子,萧晗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睡吧,我就在外边,你若害怕就喊我。”
萧晗绕过佛像,瞧暮尘正在生火,就一屁股坐在了他身边,“师尊,我饿了,要不咱把猫头鹰烤了吃吧。”
说着他就拎起猫头鹰的爪子往火里扔,结果猫头鹰霎时化为一缕金光,弥散在午夜。
“幻象?”
也对,即使暮尘手眼通天,也没有活死人肉白骨的本事,不过是哄孩子高兴罢了。
萧晗揪了根草叼在嘴里,胳膊枕在脑后,失望地盯着火堆,“师尊,你说云清和半仙也在这里吗?”
“往昔如魇,万象归真,也可能不在吧。”
“不在也好,这段记忆太苦了……”
夜宵寒凉,一只小狗在门外徘徊,最终循着热源跑了过来,萧晗闲来无事想逗逗它,“来,过来给你肉吃。”
小狗似乎听得懂人话,它窜进萧晗怀里,“嗷呜”地叫着,暮尘没料到自己徒弟竟是个傻子,他愣了一会儿,“何絮。”
萧晗和小狗鼻尖贴着鼻尖,“嗯?”
“那是狼。”
对上那双泛绿光的圆瞳,萧晗:“……”
一嗓子尖叫吵醒了亓官楠,他迷迷瞪瞪地半坐起来,看见萧晗几乎整个人都挂在了暮尘身上,还念叨着什么“师尊救我”。
暮尘无语凝噎:“你是瞎吗?狼狗不分。”
“谁让它长得那么像狗啊!”萧晗死皮赖脸地不肯松手,“完了,今晚八成睡不着了。”
“那我讲个故事哄你睡?”
原本不过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话,岂料萧晗居然厚脸皮地应了,“好呀,那师尊给我讲讲师兄的故事吧。”
提及“师兄”,暮尘偏过头,沉声道:“我不记得了。”
话虽如此,可又怎会真的忘却呢?
那一年,青石碧瓦,杨柳不时扫过朱红的宫墙。
暮尘躺在床榻上,意识时而清醒,时而又很模糊。恍惚间好像有人说话,他听不清,偶尔三两句话飘进耳畔,后来只剩寒风侵过窗纸的声音。
他高烧数日不退,萧晗每天都来喂药,从不假手于人,还偶尔带些蜜饯。
流年似水,好像真的就在那苦涩的草药味儿和夹杂的甘甜里过去了,转眼间,那枝灵梅所化的孩子,已然五岁了。
一个红彤彤的林檎滚到了萧晗脚边,他附身捡起,看见了屋檐下的矮小身影。
那孩子生得清秀,眉目同暮尘如出一辙,骨相及下颚却像极了萧晗,他全然结合了二人的容貌优势,长大了绝对是个俊俏胚子。
他的衣摆里还包着几颗红杏,摇头晃脑地跑去了萧晗面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繁复的十二旒冕,“你是谁呀?”
五岁左右的小儿记性还不太好,更何况萧晗一年到头来不了枭鸣殿几次,也就近两日造访得勤些。但他始终有愧,不愿面对如此天真纯粹的眼眸,于是便命下人把孩子带出去玩,而他总会隔着窗纸,遥望屋里昏沉不醒的病容。
但这种宁谧总是难得的,很多时候,二人相看两厌,或争或怒,枭鸣殿孤清,其一宫之主更甚,明明是个活人,却冷得可以,连常居鬼域的萧晗都不想久留。
至于孩子喜欢吃什么、平常玩什么、习了哪些字、诵的什么诗,他都一无所知,即使连名讳,暮尘没说,他自然也懒得过问。
“我找暮仙君。”
“噢,他是我师父,你……”小孩说到一半,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正欲跪地叩首,却被萧晗拦下,“不必多礼,我也是他徒弟,咱俩算平辈,你叫‘师兄’就行。”
小孩懵懵懂懂地喊了一声:“师兄……”
“乖,”萧晗抽出匕首,削了一小块林檎递给孩子,“想吃吗?”
“想!”这孩子不怕生,直接抱上萧晗的腿耍赖,两个小梨涡若隐若现,可爱得紧,萧晗感觉心都快被他暖化了,“那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墨黎。”
萧晗把那块林檎喂进他软嘟嘟的小嘴里,“哪两个字?”
墨黎嚼着林檎,说话有些模糊,“纸墨的墨,黎明的黎。”
“墨染鸦昏,黎映初雪,倒是个好名字。”
黑暗与光明相生相衬,墨黎呀墨黎,我和暮尘的宿命,可全在你这名讳里头了。
罢了,都过去了……
不再注视萧晗落寞的神情,暮尘言归正传:“何絮,你知道上修界共分几大门派吗?”
萧晗心不在焉地应道:“不就四个么,临安扶桑洲许氏,姑苏三清湾萧氏,金陵蓬莱岛唐氏,琼州明净山沈氏……”
“还有酆都天涯山亓官氏。”萧晗下意识看向亓官楠,后者裹在茅草堆里,正睡得安稳,“那他……”
暮尘往火堆中添了些干枝,道:“天涯山最初并非宗门,不过是圣手亓官夫妇路过此地,郎行医、妇采药,救百姓于疾苦。”
萧晗不解,“那缘何会跟亡人谷扯上关系呢?”
“悬壶济世外,他们也曾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亦或走火入魔之人,但其中有人邪念未改,意欲取而代之,占山为王,那对伉俪不得已修了圣道,以不死之身护天涯山百年太平。”
闻言,萧晗的心不禁猛然一沉。
圣道无法名列仙班,却是尘寰至极,凡修此道者,无需灵力法术,也可根骨长存、血肉不衰。而且若能将圣道之徒吞食,修为必定大增,比上好的灵丹妙药还要强劲三分。
萧晗儿时曾听吊死鬼说过,老鬼王并非天赋异禀,就是活吞了几人之后,才自创禁术,开宗立派。
莫怪萧峰与众多仙尊相继战死,唐梦安拼尽灵力也才勉强封印了他,根本没有伤及性命。
萧晗叹了口气,“太傻了,修圣道就算了,还收留那么多心术不正的人,这不成了活靶子么。”
暮尘不置可否,“大道至简,殊途同归。”
可能觉得对牛弹琴甚是无趣,无论萧晗再问什么,暮尘都不曾言语,空旷的荒庙中,仅有几人的呼吸声。
“噢!对了师尊,”萧晗一拍大腿,想凑过去和暮尘咬耳朵,但在后者不满的眼神中又往后退了半步,“亓官楠的手腕上,好像缠了什么东西。”
“是白绫。”
“戴那玩意儿干嘛?多不吉利啊。”
“白绫三尺,怨灵加身,违逆圣者本心,肉身图腾焚尽,便可脱离此道。”
即使知道暮尘博古通今,但萧晗还是不免感叹:“师尊,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
言多必失,暮尘白了他一眼,“我以前讲过,是你没听。”
“是吗……哈哈……”萧晗悻悻地干笑了两声,又开始不着四六,“师尊不是说好要哄我睡觉的吗?君子一言九鼎,可得践诺啊。”
萧晗那混不吝的劲儿一上来,暮尘实在没法跟他较劲,妥协道:“你想听什么?”
“十八——”萧晗以前有空就往馆子里跑,那些靡靡之音听惯了,还因此得了个“烟花柳巷红尘客”的美名,以至于暮尘随口一问,险些脱口点了一首《十八摸》。
幸好他改嘴倒还算快:“十八个织女和牛郎的故事。”
暮尘背对着萧晗,和衣躺在草垫上,渐熄的火苗映得他面色发白,“什么乱七八糟的?不会讲。”
萧晗复贴近了些许,他挑起暮尘的一缕青丝,松木的清香萦绕四周,“那我给师尊讲个故事吧,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猫头鹰落在了枯木枝上,它嘴里还衔了根树杈,‘咯吱咯吱’的,像刀剑磨过头骨的声音,毛骨悚然,我用石头丢它,它不躲,就在那儿叫唤,像婴儿啼哭,又像是厉鬼在笑,一会儿尖锐、一会儿低沉,叫了很多年……”
暮尘静了一会儿,转过身问他:“你怕吗?”
萧晗舒了口气,莫名乐道:“不怕,但我嫌吵。”那缕墨发还缠在他的指尖,暮尘瞧见了,却也由着他去了,“它现在还叫吗?”
“叫的,我有时候就在想,如果我死了,是不是就彻底清净了,无论它怎么悲鸣,我都听不到了,但又感觉那么不甘,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若连一只猫头鹰都熬不过,多丢人啊……”
第三十九章 本王再遇老鬼王
所以,师尊,那个欠下太多血债的师兄,你把他忘了也好,省得在记忆中盘根错节,愈演愈烈。
宛若那只猫头鹰,忘不掉,就只能听它不断地啼叫。
木柴熄灭,仅剩零散火星浮在风中,夜色暗涌,萧晗再也看不清暮尘的脸,他轻声道了一句:“晚安,师尊。”
没有得到回应,但萧晗不甚在意,许是这么多年压在心底的秘密终于得见天日,他如释重负,入眠很快,暮尘见他呼吸平稳,想来是睡沉了。他覆上萧晗还攥着自己发丝的手,动作轻柔,甚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好梦,叶舟。”
这一夜,萧晗没梦到什么可怖昔年,他是被冻醒的。
说冻醒不太准确,因为他自己并不冷,反而是无意间靠近暮尘的时候,有什么冰凉贴上了他的额头,瞬间一激灵,梦醒时分还以为外头下雹子了。
萧晗揉了揉眼睛,发现暮尘近在咫尺。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宇微蹙,但褪去了平日里的锐利锋芒,长睫轻闭,美目如画。
做噩梦了吗?
“师尊……”
萧晗轻唤了一声,见暮尘没有反应,就握上了他的手,结果又被冻得一机灵。
“见鬼了,怎么这样凉?”
萧晗想把暮尘揽进怀里,用他的体温去暖这个永远不会照料自己的人,但此举太过僭越,所以他只是捂着那双有些泛红的手,没好气地在心中埋怨,“多大个人了,不知道多添一些衣裳吗?明明怕冷还成天就穿一袭单袍,之前买的斗篷都叫狗吃了?”
思及此,萧晗愣住了,对啊,那件斗篷……
他望向佛像旁边的亓官楠,后者盖着玄色外袍,里面还裹了一层皓月般的斗篷。
萧晗不怕冷,冰天雪地也一件麻衣足矣。但暮尘不一样,他当初在亡人谷落下了病根,这么多年灵体未愈,极易沾染风寒。
“你总问本王冷不冷,那你呢?”
饶是杀人不见血的萧晗,也到底还是心生欠意,他不再想什么师徒本分,伸手搂住了暮尘,早已被冷风打透了的衣衫,终于寻得了一处难求的温暖。
可惜好景不长,荒庙门口,一股子血腥味儿扑面而来,暮尘立刻睁开了眼眸,他从萧晗怀中起身,顺势将他挡在身后,“有人。”
三人破门而入,其中有位伤者头戴斗笠,不知道还有没有意识,被一个半大少年架着,那少年看来有些功夫底子,却也气力不济,费劲地搀扶受伤的人,旁边跟了个下人打扮的妇人,她带了面纱,踉踉跄跄地一路小跑。
少年进庙门的一刻,像个受惊的小兽,眼珠警惕地四处乱扫,萧晗没有动弹,兀自坐在佛像的阴影里,暮尘将气息放得极轻,少年自然没留意到他们,低声对那带斗笠的女子道:“应该没有人,在这儿躲一宿吧,我瞧您的伤……”
少年还没说完,那女子便勉强站直了身,双手合十对着暮尘的方向,“咳……这位仙君……”
她这一抬头,话音登时顿住,暮尘和萧晗也都看清了,来人正是悟悲师太和当时为首的阿泽。
暮尘回礼,道:“悟悲师太。”
悟悲苦笑一声:“贫尼与仙君当真有缘……”
话音未落,整个人便往前倒去,阿泽忙伸手去扶,自己却也力竭,被她带得也摔在了地上,嗓音里带有浓重的哭腔:“悟悲师太……”
一旁的妇人挽袖把脉,却在碰到悟悲手腕的一刹那瞪大了双眸,她几欲泣血,哀声道:“悟悲,不值得……”
悟悲全身抽搐,嘴唇紫青,连吐出来的血都是诡异的黑色,她压下喉间的腥气,示意妇人无需多言:“恩公仁善、娘子慈悲,贫尼愿尽微薄之力……咳!”
悟悲口中的“恩公”和“娘子”,想来便是暮尘所谓的“圣手伉俪”了吧。
萧晗兀自思索,忽然一道惊雷撕裂苍穹,午夜属阴,会让鬼魅的力量更为强悍,这荒庙若有人来犯,一屋子伤弱妇孺,到时候即为瓮中捉鳖。
暮尘布下一面屏障,仅许活人进出,转而叮嘱萧晗:“看顾好他们,亓官族应该还未全然遇害,我去一趟亡人谷。”
“好。”屏障上的金色波纹忽明忽暗,萧晗瞧悟悲命不久矣,便将躲在寺庙暗处的亓官楠领了出来,“见过师太。”
二人谁都不曾注意,妇人轻纱半遮面,唯露出的眼眸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泪光。
悟悲的感激溢于言表,她扶心而躬,“多谢仙君……”
没一会儿,荒败的庙宇竟又闯来一人,萧晗掐指稍算,距离暮尘离开,刚好一炷香的时间。
屏障封门,他却能路行无阻,看来只是个过路人。乱世动荡,如果不收留他,多半活不过今夜,但萧晗总感觉隐隐有些不对,但又说不上来,他把灵力渡给悟悲,告诉众人抱元守一。
圣者失其鹿,天下魍魉皆可逐之。
接连数道轰鸣炸开天际,悟悲循声望去,远方乌云滚滚,怕是即将大雨倾盆,她摘下斗笠,叹道: “要变天了。”
“早变天了,现在厉鬼横行,敌不过啊!”男子适才跑累了,正喘着粗气歇脚,萧晗侧目香案上的那炷香,差不多燃尽的时候,迷雾中再次浮出几个人影,他们行至庙前,也是半死不活的模样。
“人多力量大,若有恶鬼来犯,咱们合力弄死它!”
不对,人多反而会出岔子。
萧晗清楚老鬼王的手段,人性莫测,生死关头为了苟活,前一刻尚且相安无事,后一刻自相残杀也未可知。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这座破庙就陆陆续续来了几十个人,男女老少皆有,或独自、或结伴、或拖家带口。屏障没有拦下任何人,显而易见,他们都是普通百姓,八成是被什么东西拐过来的。
人一多,场面就容易失控,七嘴八舌的,还有个不怕死的怂恿大家不要坐以待毙,吵得萧晗心烦,他薅起那厮的脖领子,压低声音威胁道:“再敢废话,仔细你的舌头。”
那人骇然地闭了嘴,周围顿时消停了不少,萧晗席地而坐,保存体力准备迎战。
这次连半柱香都没烧完,便有人不住惊呼:“啊!他身上这、这是什么东西啊?!”
最初入庙的那个男子痛苦地倒在地上,只见血洞遍布了整条手臂,萧晗撕开他的衣衫,发现黑雾正在以难以扼制的速度朝心脏袭去。
恶诅——千疮百孔?!
男子像提线木偶一般,张开双手就要朝人多之地冲去,萧晗瞳孔骤缩,一掌拍出,登时将他打到屏障之外,众人惊恐惶惶。
“这是什么病症?不会传染吧?”
“保不齐又是那个无名搞的鬼,自他来天涯山就没好事儿,我当时是不是说过不要留他?!”
“亓官翊的确宽仁,但也不该是人便救的啊!现在可好,不仅自己没得了善终,还拖累了我们!”
萧晗此刻正不动声色地盯着那个妇人,她身上有一股若隐若现的灵力,想来应该是施了幻象。那卑躬屈膝的外表之下,却是一副可贵的潇潇君子骨,他若没猜错的话,这妇人正是圣道的开山鼻祖——亓官翊之妻——甄婉。
众口铄金,亓官夫妇的所作所为,眼下尚未盖棺定论,她也委实不好以真面目示人。
可亓官楠自然也如旁人一样不曾察觉,眼前衣衫褴褛的妇人竟是自己日思夜想的母亲,萧晗摸了摸他的头发,“你去陪她说说话,好不好?”
“为什么?”
“兵荒马乱的,她一介女子该多害怕呀。”
亓官楠裹紧斗篷,把玄袍褪下递给甄婉,“这个给你。”
这恐是他们母子最后的团圆了吧。
萧晗负手而立,满目苍凉,四面八方同时传来更多尖叫,有人喊道:“快跑!这庙待不得了!”
他向外奔去,却被突然浮现的人影吓得瘫坐在地。面前的男子挺拔高俊,萧晗定睛细瞧,他的侧颈处微微泛着银光,是一种繁复而古老的图腾,此寓圣者得道。
“恩公……是恩公!”
“恩什么公?!他不是早被那个无名抓走了吗?现在是人是鬼都不好说!”
“对啊!如果是人,三更半夜何不进来避险?我看他是被屏障拦外边了吧!”
众人对亓官翊毁誉参半,萧晗担心父债子偿,正打算让甄婉带着孩子先走,却听亓官翊声音轻颤地唤了一声“娘子”。
他们顺着亓官楠的眼神寻望,发现了缩在角落里的甄婉。
“什么?!甄夫人在这里?”
甄婉怕牵连孩子,一把推开了亓官楠,萧晗趁机施法,噤声咒阻了那句混着泪水的“阿娘”。
“夫君……”
事已至此,躲藏无意,甄婉迈过门槛,沿着被雨水浸湿的石阶,行至亓官翊跟前。她没有诘问对方为何要揭穿自己的身份,只是静默地端详他削瘦的面庞,“夫君放心,一切安好。”
亓官翊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垂落的双手不停哆嗦,似乎是在违抗谁的旨意,“娘子,对不……”他伸出手,却因鬼魅之身不能越过,便隔着那扇华光流淌的屏障,与甄婉十指相贴,“我……”
一时间四下幽寂,再无人言语,偶尔有人低低啜泣。
然而亓官翊的脸倏地扭曲,他张了张嘴,在捯气的间隙慢条斯理地说道:“甄娘子别来无恙。”
甄婉脸色陡变,“无名!”
第四十章 本王错了
从萧晗记事儿开始,就没有人敢直呼老鬼王之名讳,他原以为是对至尊者的敬畏,后来无常鬼告诉他,不唤其名只是因为老鬼王是被一个和尚养大的,法号“无名”。
时隔经年,再次与老鬼王对峙,萧晗还是不自觉地生怯。他精通邪术,法力无边,萧峰和唐梦安皆死其手,纵然现下羽翼未丰,但萧晗亦不能了无牵挂地与之一搏。
这是归真界,该发生的早就发生了,即使他舍命相救,到底只是圆了梦者的旧忆,但人死不能复生。
萧晗插手必然多生变数,可又不忍心丢下亓官楠不管,孩子何其无辜,他抱着亓官楠爬过佛像身后的狗洞,头也不回地狂奔,似乎是怕稍停留半刻,就再难独善其身。
“千疮百孔诸位无一幸免,在下心恻,特来提醒——得圣道者之骨血可救万生疾疫,诸位好自为之。”
亓官翊的话语隔得那么远,就宛如从炼狱传来。
“我杀了你!”
——有个少年在喊,而后,便是“咔嚓”一声脆响。
那动静尤其骇然,萧晗却颇为耳熟,他能确定,是头盖骨碎裂的声音。
“不要听,”萧晗一手搂着亓官楠,另一只手捂上了他的耳朵,“好孩子,你爹是个善人,不要听……”
暴雨里的甄婉一身污脏,屏障似生死一般,将她和亓官翊阴阳两隔。
“他的意思是,要我们杀了甄夫人?”
“万万不可!无名方才说了,得圣道者之骨血,莫非……”
“莫非,是、是让咱们活吃了甄夫人?”
“吃人?那你他妈跟厉鬼还有什么分别?!”
遭到一众非议,那人登时不敢说话了,但这近百双眼睛里,比起之前纯粹的恐惧,又多了一些其他极为诡异的东西。
眼泪悄无声息地淌过亓官楠的小脸,随着破庙逐渐淡出视线,他哭得撕心裂肺,一直含糊地喊着爹娘,但萧晗置若罔闻,他垂下脑袋,一瞬间,恍惚满手鲜红,他拼了命地眨眼,手中依然是冰冷的雨,肆意冲洗他的罪恶。
萧晗驻足远眺,发现那间庙宇已然看不见了,他放下亓官楠,指着前路道:“走吧,别回头。”
亓官楠无措地站在原地,萧晗抬手想替他揩去泪珠,可不知为何又止了动作,“听话,自己把金豆子擦干净。”
亓官楠很听话,除了没大没小地爱叫“何絮”之外,应当是天底下再听话不过的孩子了。
萧晗用灵力化成一把匕首,“拿着,若挨过这一劫,日后积德行善,别忘了你爹娘,若挨不过……来世就投个寻常人家。”
他朝来时路的方向走去,此一行,怕是凶多吉少,亓官楠叫住他:“何絮。”
萧晗没有停下脚步,倒也好脾气地应了:“诶。”
亓官楠不语,他近乎执著地目送萧晗远走,直至那个身影彻底隐没在黑夜中。
距离破庙还有几丈之远,萧晗便隐约听到了小孩的啼哭,随即慌乱纷扰接踵而至。
“糟了!子时已至,周天轮回,恶诅发作了!”
那小孩的胳膊开始凹陷,慢慢被诅咒侵蚀,进而形成了血洞,四周人霎时落荒而逃。
那对夫妻神情凄怆,二人对视一眼,短矢从袖口盘旋而出,一抹暗红裹挟了甄婉的小指,飞回了那丈夫的手中。
甄婉感觉一阵剧痛,短矢“锵”一声斜插在地,妻子把半截断指嚼碎了喂给孩子,眼瞧白胖的小胳膊恢复如初,她抱着孩子跟丈夫跪地叩首,“对不起……孩子太小了,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对不起,甄夫人,您的大恩大德,奴家没齿难忘……”
亓官翊目眦欲裂,眼眶溢出的血泪流进口中,腥气甘甜,他的语气还是那般漫不经心,嗤笑半刻,惋惜道:“甄夫人,这便是你我誓死守护的苍生。”
一个老妪拄着木杖颤颤巍巍地走到甄婉面前,她道了句“多谢娘子”,转而冲身后啐道:“宵小之徒如此贪生怕死!亓官夫妇一生医者仁心,怎么救了你们这些孬种的狗命!”
恶诅当前,人人自危,老妪的鄙夷撕破了最后的伪善,不一会儿便有人藏在佛像后吼道:“你黄土都埋道下巴颏了,用风烛残年去换一个就义无悔,可不划算?!”
“多少人都是拖家带口的,你想让那么小的孩子就没了爹娘吗?!”
老妪愤恨甩袖,怒骂:“一群鼠辈!老婆子我就是死外头,也不愿跟尔等共处一室,脏我眼睛!”
或许她早已朱颜不再,但依然是个令人神往的女子。千疮百孔不过三时便可厄命,到时注定全身溃烂,脓血迸溅,待老妪离开众人视线,踏入幽暗的那刻,萧晗径直捏碎了她的颈骨,助其早入轮回之路,“对不住了。”
而庙内的纷扰愈演愈烈。
“是你、是你当初收留的无名,才害得我们沦落到今日这样的下场……甄夫人,你拖累了大家,要赎、赎罪的,对吧?”
“甄夫人,若没有您和亓官尊主,在下恐已无力回天,在场的各位都并非没有心肝之人,我们只是想、想活下去,保证不会伤您性命……”
他们仿佛站在神坛之上,审判着卑微如尘埃的甄婉。
可能是萧晗的错觉,石身铜面的佛像脸上,竟有一瞬难以言喻的悯然。
同悲万古尘。
霄雿几欲挣脱,沈谪仙单手根本握不住它,暮尘轻点扇骨,止了折扇的躁动,“神器皆是不服训的,多用两次便好了。”
沈谪仙笑着问道:“南风也是这般吗?”
暮尘点了点头,“它原为柳藤所化,最是随风不羁。”
“那师尊是如何驯服它的?”
“我把它的叶子拔了。”
沈谪仙:“……”
莫怪总感觉灵鞭光秃秃的,合着就剩一根枝条了。
“师尊,你瞧,那儿好像有个人。”
苍山皓月,崖坡上的那抹影子全然湮没在雪夜,救人要紧,沈谪仙快走了几步,却被暮尘状似无意地拽到自己身后,“莫要轻举妄动。”
二人一前一后地寻去,那人看身形应该是位半大的少年,他跪在雪里,垂落的双手被冻得僵硬。
“二郎?”
萧晗闻声将头埋得更低,沈谪仙替他掸去衣上凝雪,却发现纯白的雪中赤色阑珊,“二郎!你怎么了?”
沈谪仙提衣蹲下,与萧晗齐平,却见青灰如土的面色唯有薄唇鲜红,血丝顺着他的下巴滴落。
“何絮。”
萧晗终于抬头。暮尘还是那袭白裳,金丝龙纹以做点缀,他宛若一尊雕琢的玉像,俯瞰尘寰的芸芸众生。
萧晗兀自跪在那里,如最虔诚的信徒仰望神明,亦如十恶不赦的罪人祈求救赎。
他的玄衣墨发污了膝下纯白,他蜷缩在圣洁中,他佝偻在黎明前。
“师尊……”萧晗不复清醒地呢喃,嗓音哑然,“师尊,我该怎么办……”
暮尘半蹲下身,将他虚揽入怀,默默地抚着少年被雪浸湿的长发,轻声道:“都过去了,不是你的错。”
的确不是萧晗的错,可古木年轮之下,他什么都改变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甄婉被蚕食殆尽,那具姣白如玉的酮体,一点一点地化为了黄泉白骨,朽烂成泥。
“甄夫人,跟我走吧。”
萧晗被屏障阻隔在外,亓官翊见此不禁嗤笑,“她不会跟你走的。”
血洞扩散,几人迫不得已步步紧逼,萧晗心急如焚,不停砸向屏障,“甄夫人!”
亓官翊有些惋惜地叹了口气:“问菩萨为何倒坐,叹圣者渡己难求。”
萧晗怒极,一把掐上了他的脖子,迫使他脚尖离地。亓官翊的神情十分痛苦,血泪两行,万念俱灰,可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惹人生厌:“你尽管杀吧,省得甄夫人一人上路。”
亓官翊的三魂七魄都消逝了,无名借他仅存的那缕执念附体,即使萧晗把他千刀万剐,也伤不到无名分毫,反而是当着甄婉的面,手刃了她的丈夫。
正当他几欲放手之时,只听得甄婉哀恸的乞求:“仙君,拜托您,杀了他吧。”
下一刻,骨骼碎裂的闷响在庙宇之间徘徊,甄婉凄然大笑,“末法时代,众生异相……”
她长开双臂任由疯魔的众人将自己扑倒,仿佛在生命的尽头拥抱了她与丈夫至死相护的苍生。
“甄夫人!”
那些人起初只敢咬甄婉裸露在外的肌肤,可随着恶诅愈发蚀骨,有人渐渐地失了神志,撕开她的衣衫磨牙吮血,他们嘴里含着骨肉涕泗横流,亏欠的神情中夹杂着赤裸裸的餍足,他们满口血污,像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厉鬼,令人胆寒。
萧晗背抵屏障,耳畔是甄婉竭力压抑的惨叫,直至万籁俱寂。
“圣者渡己……”
他不敢回头,佛像脚旁,那个灰袍袈裟、头戴斗笠的身影格外刺目——悟悲与他人一样,口口声声叫着“恩公”、“娘子”,却也是银牙猩红。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
萧晗似乎痛极,他捂住心口,气若游丝,“是我的错……”
暮尘小心地将灵力渡了过去,是少有的慌乱无措,萧晗突然抓住了他的手,不安地扣在掌中,救命稻草似的拼命抓紧,只是喘得仍旧说不出话来。
前世,他征伐四方,多少如亓官翊与甄婉这般的圣者,为救苍生死于非命?
他的一意孤行、他的执迷不悟,究竟害死了多少人?
红尘旭日,缘何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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