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一盏烛火能照亮的地方毕竟有限。
祈桑又点起一盏灯烛仍觉昏暗, 便从须弥芥子中取出几颗夜明珠,随意摆在桌上。
室内这才光亮许多。
做这一切的时候,两人俱是沉默。
商玺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祈桑是在等待对方开口。
“……殿下。”
商玺嗓音艰涩。
“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幼时父母曾差人为我算了一卦, 每逢十八必遇大劫。”祈桑耐心地解释, “我最开始也不相信这件事, 但后来的确都应验了。”
起初祈桑父母是不相信这件事的。
毕竟谁会希望,自己家自幼病弱的乖宝好不容易病好了, 还要受这个苦。
然而当祈桑步入修真界后, 请他当时的师尊算了一卦, 也得到了同样的结果。
“十八为界, 一生坎坷, 十死无生。”
当年的祈桑将后半句批命隐去, 只告诉了父母前半句,然而只是这前半句, 依然让他父母满眼心疼。
祈桑的母亲更是悄悄红了眼眶, 抱着他心疼道:“怎么就我的幺儿,过得这么苦呢?”
当年的祈桑就不在意这件事,现在更不会畏惧。
商玺连惨淡的笑容都挤不出来了。
“从前您都可以躲过,未来也……”
他心中还存有一丝侥幸。
“我不想再躲了。”祈桑目光灼灼, “我决定下一个一百八十年, 就去死。”
商玺的心口像是骤然被一双无形的手攥紧, 无力的窒息感变成一把冰刃,划伤人的同时流淌着刺骨的冰水。
瞧见商玺骤然通红的眼眶,祈桑无奈地笑了一声, 抬起手抹了一下对方的眼角。
“商大人,别哭了, 这里没有给我装珍珠的地方,若是掉了一地珍珠,旁人该知道你被我气哭了。”
鲛人的眼泪只要在还未落下前擦去,就不会变成珍珠,但眼泪也是冰凉的,如海水一般。
商玺头一回略显强硬地握住祈桑的手腕,因为情绪激动,他的手有些颤抖。
“你不是都打算……那你还管我干什么?”
祈桑擦了擦商玺的眼角,但对方似乎比自己想象中还要更难过一些,稍一不留神,便让一滴眼泪变成了珍珠。
滚落的珍珠恰好落在了他的掌心,照着暖色的烛光,却泛出银白的冷色调。
祈桑捏起那颗珍珠,仔细端详了一下。
这个动作对于鲛人来说,其实是有些失礼的。
商玺本来心里就有怨气,看到这个场景更加委屈了。
“你都要抛弃我了,还这样……惹人误会,祈桑,你真是太坏了。”
祈桑看着掉落一地的珍珠,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商大人,下次质问别人之前,你能不能先听人把话说完?”
商玺闻言,眼底忍不住露出几分希冀的光芒:“……你不打算去死了吗?”
祈桑摇摇头:“我还是打算去死。”
商玺:“……”
珍珠掉到地上的速度更快了。
祈桑心里一边思考等会该怎么处理这些珍珠,一边漫不经心道:“我只说我会去死,但我没说我不会活。”
商玺眼瞳颤了颤,得知对方不是故意寻死,顿时擦擦眼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祈桑说:“神的寿数是随日逐月的,我还有很漫长的一辈子,天道却让我以一百八十年为界,活得提心吊胆……”
月神殿下有没有活得提心吊胆尚且存疑,但他的确是厌恶极了天道。
商玺大概明白了祈桑的意思:“您想骗过天道?”
祈桑眼神里带了些责备,不满地看着商玺:“说得好像我要仰他鼻息似的。”
商玺自己才刚刚哭完,眼眶还红着就赶着来哄祈桑,“对不起,殿下。”
刚刚他以为祈桑想去死,哭起来没有任何顾忌,这会才开始害怕自己软弱的形象根植进祈桑的记忆里。
商玺试图让自己像以前一样,看起来成熟稳重一些:“有什么事我能为殿下做的吗?”
祈桑想从自己的袖袋里拿出一块绢帕为商玺擦擦眼泪。
摸上袖袋了才想起来,他最后一块绢帕已经送给了阿符。
于是祈桑盯着他看了一会,最后只说:“你先把你的眼泪擦擦吧。”
商玺像站军姿一样挺着腰站在原地,表情没有变化,唯有耳根瞬间红透了。
祈桑看着商玺擦眼泪的样子,突然有些庆幸自己在书房没用琉璃砖。
不然就商玺这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的架势,外面的下人只要耳朵正常,都能猜出来商玺在里面哭得满地珍珠。
祈桑说:“目前我还不知道天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让我渡劫,所以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
商玺认真地点了点头,立下承诺:“您说,只要是您的要求,我都会听的。”
“首先……”
祈桑顿了顿。
商玺认真严肃地看着祈桑,用态度表明月神的一切要求他都会遵守。
祈桑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说了下去:“我死后,你要听从盛翎的命令。”
商玺:“。”
祈桑:“做不到吗?”
商玺依然沉默:“……”
祈桑想了想,这个要求的确是有些为难商玺:“你做不到的话,我可以去找霄晖……”
商玺像是承受了莫大的屈辱,猛然闭上眼,自暴自弃地拉住了祈桑的胳膊:“我可以忍受的,殿下。”
祈桑满意地抬手,拍拍他的脑袋。
“我就知道我们小鱼最听话啦。”
商玺被夸得飘飘然,晕晕乎乎笑了笑。
祈桑接着说:“其次,如果霄晖有求于你,你要尽可能地帮助他。”
商玺:“。”
殿下,您变坏了。
哪怕知道自己一定会答应,商玺还是挣扎了一下:“殿下,盛翎我可以理解,这个人凭什么?”
“唔,不太好解释。”祈桑知道自己这个要求强鱼所难,“如果你做不到的话……”
做不到的话,好像也没有什么办法?
商玺看出了祈桑的为难,快速给自己做了一点心理建设:“……没问题,殿下。”
说完,他期待地看着祈桑,等着对方接下来的话,但对方只是用一种很欣慰的眼神看着他,没有继续夸他。
商玺情绪低落一瞬。
不都说给个巴掌再给颗甜枣吗?
巴掌受了,甜枣呢?
商玺不死心,试图从另一个角度给自己找到安慰:“殿下,若是盛翎和霄晖起了冲突,我该帮谁?”
这个问题倒是把祈桑问住了,他思索了一会:“听霄晖的。”
商玺心里终于平衡了一点:“好。”
知道盛翎也讨不到好,他就放心了。
在魔族反应过来之前,祈桑没浪费一点时间,快速和商玺商量好了行军路线。
如今魔族实力大不如前,打胜仗基本是十拿九稳的事情,重点是控制己方伤亡人数,为此他们试了不少办法才确定了最终方案。
盛翎被祈桑骂了,独自伤感了一会,没等到祈桑来找他,讪讪准备加入讨论时,却发现他们早就商量完了。
本来心情就不好的盛大人顿时把所有过错都怪到了商玺身上,非要和商玺打一架,但商玺只是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路过盛翎身边。
超经意地来回路过几次,终于被怒不可遏的盛翎提枪砍了。
商玺捂着被砍伤的手臂,脚步轻跃地跑去找祈桑卖惨,连门都没进就被赶了出来。
祈桑正在画舆图,门都没开就吩咐下人:“把你们商大人赶出去,让他别来烦我。”
盛翎幸灾乐祸地看了一会,忽听祈桑又开口了:“让盛翎也滚出去,这段时间别来找我。”
盛翎:“……”
商玺听到这句话,连胳膊都不痛了,离开的步伐比来时都要轻快。
盛翎:“……”
小人得志,等着。
*
盛翎代表千滨府去筹措军资,装模作样去各仙门筹措一番后,便开始捧杀薛氏。
作为死要面子的百代世家,薛氏明面上装得光明伟正,行为上自然不能扣扣搜搜,顿时骑虎难下,不得不狠狠被宰了一笔。
民间象征性地流传了一段时间的薛氏美名后,就转而开始赞扬千滨府的大义。
先前对于祈桑“不杀盛翎”的怨怼,也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还夸赞盛翎不辞辛劳筹措军资,大义也。
为了速战速决,祈桑亲临战场,几个剑杀阵就让魔族连连败退。
他坐在撑开的判命伞面上,手腕翻转之间,便让阵在半空中腾开,无数灵剑自阵法中落下,瞬间斩杀大批魔族。
判命伞骨边缘缠了流苏和飘带,如琉璃蓝海的伞面上流彩粲然。
祈桑冷脸坐在上面,俯视地上的流血残骸,面色不改。
所有人都觉得月神面色冷肃,定然是被魔族气得不轻,面对张牙舞爪的魔族更是怒气冲霄。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祈桑是在气判命。
判命大概也知道自己惹祈桑生气了,飘起一串流苏落在祈桑手腕上。
祈桑冷脸挥开流苏,“回去就全都卸掉。”
判命委委屈屈地向上向下飘来飘去,试图用自己的方式撒娇。
坐在上面的祈桑没办法对自己的本命法器生气,只能将怒气发泄在骚扰人族的魔族身上。
他下手的动作越来越重,凛然的杀意不仅是魔族,连人族的修士都感受到了。
原本判命身上是没有这些流苏和飘带的。
但灵器不愧是灵器,临行前一晚臭美地给自己打扮得锦团花簇,还知道避开着所有人。
所以次日,在人族修士集结完毕,各自召出御剑时,祈桑召出了一把花里胡哨的流光伞。
流苏飘到他脸上的时候,不可一世的月神大人表情是死一般的平静。
“……”
那一瞬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众人纷纷开始思考,是自己的审美没有跟上月神,还是月神的品味有问题。
哪怕出于对强者的尊敬,大家也不约而同选择了后面的那个答案。
第092章 第九十二章
魔族无首已久, 魔域各个派系皆自立为王,但始终没人能强到担得起“尊”号。
面对一盘散沙,修真界打起来自然让对面节节败退, 祈桑见局势已稳, 不再多留。
平心而论, 判命把自己打扮得很好看, 只是祈桑实在是很不习惯本命法器这么花哨的样子。
大概是因为对祈桑出门有阴影,哪怕这次对上魔族只是一场很小的战争, 盛翎也一定要跟着他一起出来。
祈桑回到营帐, 见到盛翎正在看舆图, 开玩笑道:“你将千滨府这么多事务都留给商玺, 我都有点心疼他了。”
盛翎闻言, 也没争风吃醋, 只说:“那我独自处理千滨府事务两百年,你怎么不心疼心疼我?”
祈桑摸了摸鼻子, 有些心虚。
“我自然也是心疼你的……阿翎。”
盛翎也不为难祈桑, 放下舆图走到祈桑身边,表情凝重。
“祈桑,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计划,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告诉我, 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对魔族发动战争?”
看出祈桑打算编些好听话来敷衍他, 盛翎正色打断:“和天道有关, 对吗?”
天道针对祈桑,本就是因为如今仙魔气失衡,祈桑一人独占气运, 此消彼长。
这个问题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的解决办法,如果放任魔族势力滋生, 必然伴随着生灵涂炭。
祈桑虽不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但也不至于到这种漠视人命的地步。
判命已经被强行卸下了那些浮艳的装饰,此刻老老实实窝在祈桑怀里,转来转去撒娇。
它听不懂祈桑和盛翎正在谈论什么,只知道祈桑这时候心情不好,得想办法哄哄它坏脾气的主人。
营帐里只有一个主位,祈桑自然地在上面坐下,“我要的就是被天道针对。”
他不打算告诉盛翎,自己已经决定“去死”。
盛翎和商玺不同,后者虽然会极力劝阻他,但因为本身性格里带着的自卑,商玺不敢反驳祈桑的决定。
但盛翎不同,大概是因为见识过祈桑小时候病恹恹的模样,他一直很排斥将“死”和“祈桑”关联在一起。
虽然有些对不起盛翎……
但他应该会将“谋划了自己死亡”这件事,瞒到身死那天。
盛翎长相冷峻孤傲,眉眼间带着虎狼的野性,从前看人时带着的大多都是讥讽不屑。
过了百年,倒让人愈发看不透了。
最终,盛翎还是岔开了话题。
“我觉得你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在把自己往死路上推……祈桑,我一直都猜不出你的想法。”
今日要屠魔,为避免狂风将发丝吹乱,祈桑出门前,让商玺将自己的黑发束成高马尾。
“天道想要谁死,有很多种办法。”祈桑眉目低垂,“距离下一劫只剩下百年不到的时间,我需要确定,天道会怎么杀我。”
盛翎闻言,大致明白祈桑这么做的用意了,但他还是忍不住狠狠地皱了皱眉。
“你要……”
月神笑吟吟的,用最温和的嗓音说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话。
“五十年内,我会将所有魔族赶尽杀绝。”
既然天道最关心的是两界平衡,那祈桑就让天秤另一端消失。
天道必然不会坐以待毙,而想要阻止这个局面,就需要一个代表来“传达神意”。
祈桑指尖轻轻按住桌上的夜明珠,漫不经心地转了几下。
“回去之后,留意薛氏的动作,必要时刻,可以帮他们添一把火。”
盛翎很想问一句祈桑,是不是所有人都在他的算计之内。
最终,他还是没有问出口。
因为他也清楚,能有资格与祈桑对弈的人只有天道,其余的人连棋子都算不上。
盛翎心口发冷,钝刀割肉一般疼。
“祈桑,你太自负了,没有人能保证自己一定能赢过天道。”
屋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祈桑掀开营帐的帘子,撑伞走到外面:“我一直都是这么自负的人。”
判命的伞面如透色琉璃,也像一团浇不灭的流动火,雨水打在上面的时候,可以清楚地看见雨滴的形状。
雨天日光暗淡,但祈桑眼底倒映着判命的月蓝火光,“人的野心总是会越来越大的。”
“我少时只想活过十八岁,名扬四海后又想仙途通顺……如今,我只不过是让我的野心更大了一点。”
——他想取代天道。
*
有月神坐镇,毫无意外,此仗大捷。
在所有人都欢欣鼓舞的时候,却发现只有盛翎回了千滨府,月神则留在魔域没有回来。
众人不解。
但很快就传来消息——
月神孤身一人,持判命连战四魔君。
七曜日便大胜,后斩四魔君头颅立威。
刚从魔域回来的人心有戚戚,纷纷称颂月神法力无边,威可震天。
虽然这对修真界是好事,但也有不少人从中看出端倪——月神此举,是不是有些过于心急了?
往常有任何关于千滨府的风吹草动,薛氏都会在第一时间跳出来。
但这次却一反常态的,很久都没动静。
千滨府内,商玺正在提笔处理公务。
听到部下禀报这个消息后,他笔尖一顿,让墨汁晕染开一小团。
半晌后,他重新运笔:“殿下自有分寸。”
部下十分不解他这风轻云淡的态度,焦急开口:“商大人,殿下此举分明是想将所有魔族赶尽杀绝——”
虽然魔族一直作乱,但物极必反,谁也不知道赶尽杀绝后,会出现什么不可控的变化。
若是真的出了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情……那月神,就成了千古罪人。
商玺终于停笔,将毛笔架在笔搁上。
他一句话未说,只是平静的看着部下,却让对方瞬时闭了嘴,不甘心地告退。
柳昏花暝,倦鸟归林。
商玺处理好了所有事务。
他推开书房的门,看见盛翎握着一卷文书,正在往这走。
两人见面后,难得没有唇枪舌剑地互相讥讽。
盛翎在商玺离开前,叫住了他。
“三日后,平城州大旱,你提前派人去那。”
商玺没有对这件事的真实性表示怀疑,他只是微微眯起眼,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观星预言,普天之下……
——唯有薛氏与月神能做到。
盛翎没有理会他,径直推开书房的门进去。
商玺握着剑柄站在原地许久,神色晦暗不明。
盛翎的变化定然是发生这两百年里。
这两百年,唯一的变数就是——霄晖。
*
霄晖听见商玺来找他,也不意外。
早在听说祈桑留在魔域时,他就料到商玺迟早会来找他。
商玺进来后,霄晖直接开门见山道:“盛翎的观星,是我教给他的。”
商玺来时就已经有了猜测,但听见霄晖这么爽快地承认,还是有些半信半疑。
“只有薛氏的人和殿下拥有观星的能力,你是怎么做到的?”
霄晖桌上的花瓶里插着一枝锡绿花,这是他前两日去郊外的那座月神庙里摘下的。
“有两种可能。”霄晖说,“第一,我是薛氏的人,第二,我是另一个拥有观星能力的种族,商大人觉得是哪一种?”
商玺的理智告诉他是后一种,但他想起霄晖来到千滨府的时间点,恰好是薛氏圣子失踪的时间……
霄晖瞥见商玺的手一直压在剑柄上,毫不掩饰防备警惕自己的姿态,他忍不住微嘲出声。
“商玺,我知道你没愚蠢到那种地步,不会现在杀了我,但以防万一,我可以主动告诉你——我不是人族的。”
这一点商玺早有预料,但他在听见霄晖下一句话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微微眯起了眼睛。
霄晖说——
“盛翎如今也不是人族。”
霄晖推算过商玺的未来,知道这人未来对祈桑也有用处,不得不压下心中的不耐,给他解释。
“我是深渊里的混沌物种,天生就拥有观星象的能力,薛氏曾让我当过圣子,但结果你看到了——我和殿下来了千滨府。”
商玺沉声道:“你说盛翎不是人族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霄晖眉眼间是很病态的苍白,商玺看着他,总觉得有些熟悉。
“殿下消失的这些年,我一直在用观星寻找他的下落,但因为殿下是神格,我没办法窥探他的行踪。”
霄晖指尖敲了几下桌面,大抵是因为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不爽,连带着脸上的表情都冷了下来。
“盛翎与殿下羁绊最深,只有他观星,才有可能找出殿下的下落。”
商玺已经猜到霄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所以我找盛翎坦白了身份,说还有一个方法有可能找到殿下的下落,同时问他——”
“如果这个方法需要他抛弃自己的道,堕落成混沌物种,他愿意吗?”
结果显而易见。
果不其然,霄晖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让他剖出了自己的道骨,将一身修为堕落成混沌物种。”
商玺没问盛翎的观星结果。
如果盛翎能观测出祈桑什么时候回来,也不必等待得如此煎熬了。
“能观星这件事,是他主动透露给你的。”
霄晖语气笃定,脸上没有半分对此的意外。
“你没必要跟我说假话,你知道他为什么主动透露给你吗?”
商玺一直觉得霄晖心思深沉,不能久留在祈桑身边,如今亦是。
“如果我猜得不错,殿下如今应该打算屠尽魔族,逼天道对他下手。”霄晖看着锡绿花枝,嗓音淡淡,“混沌物种严格来说,也算是魔。”
——所以迟早有一天,祈桑要亲手杀了他和盛翎。
盛翎主动暴露这件事,就是为了让商玺有所准备。
……未来只有商玺一个人,能帮到殿下了。
第093章 第九十三章
商玺从霄晖那离开时, 已是子夜。
……他从没有想过,祈桑会杀死盛翎。
以前商玺会想,或许自己在祈桑心里, 某些时候地位是能超越盛翎的。
但从凌云寺回来以后, 他才想明白——祈桑自己都没发现, 这份青梅竹马的情谊, 并不是只有盛翎一人在乎。
子夜,月光浅浅。
商玺心如乱麻, 他甚至十分可悲地想, 如果能让祈桑不伤心, 他愿意替代盛翎去死。
……但他从始至终都没有这个资格。
他甚至都不敢去猜测, 如果是自己死去, 祈桑会不会觉得难过。
*
魔域瘴气弥漫, 寻常修士都待不过一月。
有不少人以为,祈桑在杀死四魔君后, 就会离开魔域。
孤身留在魔域, 哪怕一人当百,难道还准备只手遮天不成?
旧王既死,新王当立。
在魔域的众魔推举了新魔君,准备开始庆祝大典时, 有人懒洋洋的声音自大殿门外传来。
祈桑一袭白衣踏入大殿, 面上端着三分笑意:“我还没走呢, 怎么不邀请我?”
剑光如虹,汹涌的剑气将魔族逼退。
立于王位之前的大魔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头颅被判命斩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魔兵惊恐万状,他们准备抽出剑反击, 却在强大的威压下一动都不能动。
祈桑不疾不徐地走到大魔的尸身前,故作慈悲地为死不瞑目的大魔合上眼。
“你们的新王死了,这可怎么办呢?”
祈桑放松了威压的释放,下面七零八落跪倒一片,皆在大口地喘着气,额间冒出冷汗。
死亡的恐惧在瞬间吞没了他们,这一瞬间,他们大脑空白。
祈桑不为难他们,面色自若地在王位上坐下,支颐浅笑:“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底下的魔族面面相觑,谁都不敢先开口。
“第一,归降千滨府。”
祈桑视线扫过群魔,态度漫不经心。
“第二,你们可以继续推举新王……当然,他的登王大典我还会来做客。”
如此直白的威胁,让自认恶贯满盈的魔头都自愧不如。
若不是时机不对,他们简直要骂一声“无耻”。
祈桑耐心地等待了片刻,他知道这群魔一时半会儿给不出他答案,但他不介意浪费一点时间。
又等了许久,终于有魔族按耐不住了。
察觉到背后有魔族要偷袭,祈桑头也不回,手腕轻转间,便让身后的魔族目眦欲裂,瞬息便被扭断了脖颈。
绝对的实力差距,让那些蠢蠢欲动的魔族瞬间跌退回原位。
祈桑嫌弃地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魔族,在鲜血将要蔓延到他脚下前,起身离开魔族王座。
“明日午时,我会来问你们的答案……四方魔族,任意一方归降我都欢迎。”
临走前,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哪族不降,我便屠尽哪一族。”
“希望你们能做出理智的决定。”
*
这件事流传回江都时,事情已经尘埃落定。
四部魔族里,由实力最强劲的缠蟒族带头反抗。四千余缠蟒族发起攻击,祈桑却坐在他们的王位上,翻手覆手间,便让一个部族死伤无数。
直至缠蟒族彻底死绝,也不过一个时辰。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就算余下三族心怀鬼胎,表面上也只能安分沉默地臣服。
此举虽说振奋民心,但因为祈桑的雷霆手段太过惊世骇俗,不少人心中迟疑不定。
他们觉得祈桑的形象,和他们想象中的神明该有的形象大相径庭。
不像神仙,更像魔。
好事者更是趁机散播言论,引发恐慌。
“说是屠魔,不知道的,还以为月神准备夺权魔君,在魔域再立为王……”
但是这个说法根本站不住脚跟,很快便被人戟指怒目。
“你若觉得魔族好,就别待在江都,受了月神殿下的庇护还在这口出狂言,贱人!”
……
人心惶惶时,薛氏命人传出一则告示。
“天地生魔便是为了平衡气运,如今气运一端薪尽火灭,天命承载于一人,为天不容,恐遭天谴。”
薛氏的告示一出,原先就心思摇摆不定的百姓心里也开始有了自己的决断。
相信月神者愿意肝脑涂地,怀疑月神者不啻夸大其词。
……
三日后,平城州高温不止,田野大旱。
七曜日后,淼州堤坝决堤,淹死无数。
半月的时间,各地灾害连连。
商玺派人前往,发现淼州的堤坝是人为破坏,其余地方也大多是人祸而不是天灾。
他带人安抚灾民,却仍听见不知情的灾民痛骂月神的自私。
虽然知道这一切都在祈桑的计划之内,但他依然觉得有些无力。
为了避免薛氏再制造这些“天灾”,商玺只能带人将薛氏围起,如此过激的反应更证实了薛氏“预言”的真实性。
百姓里骚动不动,薛氏更加明目张胆地打压月神,趁机散播出不少流言蜚语。
有些人信了,有些人没信,但千滨府始终没有给出回应,便让“天怒降灾”这个说法成为了大势所趋。
月神不日将回千滨府,薛氏愈发着急。
他们虽然是百代世家,根基深厚,但在民众的信仰这一块,远远不如千滨府。
伪神和真神之间的区别,是难以逾越的鸿沟。
在薛氏忙得焦头烂额时,事情却突然有了转机——他们消失了百年的圣子,回来了。
这是祈桑在临走前就和霄晖商量好的计划,心急的薛氏明知有诈,依然十成十会选择入套。
圣子消失了太久,回来的时间又恰好在这个节骨眼,不得不让人怀疑。
见过圣子的那一辈长老,早就在百年前就离奇死亡,只剩下一个人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灾厄中活了下来。
这位长老因为这件事瞎了一只眼,人也变得疯癫——听说他的这只眼睛可以窥透天意,可惜瞎了,人对薛氏也就没用了。
这名大难不死的老毒虫拄着拐杖走到圣子面前,用没瞎的那只眼睛艰难地看了他许久。
倏然,他的嘴唇剧烈颤抖了几下,瞬间跪倒在地,完好的那只眼睛里爆发出喜悦,瞎掉的那只眼睛里却灰蒙蒙的,像盖了一层烂掉的白浆。
老毒虫以一种祈神的姿势抓着霄晖的衣摆,露出癫狂又狂喜的笑容。
“圣子殿下如今已是半神之躯,当承载天命,我薛氏复兴有望——!”
当人们开始厌弃旧的神明,就需要一个新的神明来作为信仰的承载体。
——霄晖被薛氏选成这个新的承载体。
薛氏被诱惑着滋生出了更庞大的欲望,但他们低估了“傀儡”的自我,并将薛氏的锁链亲手递给了霄晖。
霄晖掩盖住眼底的冷意,将这位瞎了眼的长老扶了起来,他将自己伪装得如同刚离开深渊时那般单纯、好拿捏。
没有人注意到,那位长老在被他扶起来的瞬间,身子在微微发抖,像是害怕极了。
当年霄晖一夜屠杀十数位长老,并没有遮掩自己的真实面容,他没有想过要留活口,但阴差阳错的,他留了眼前这人一命。
只是在这人的体内种下不容反抗的指令,一旦他下达指令,这个人绝对是他最好用的傀儡。
薛氏找回圣子的消息瞬间传遍了江都,明明是一件很诡异的事情,他们却将这件事包装成了“天意”。
无论什么事情,只要加上“天意”二字,似乎就变得顺理成章起来。
薛氏毫不遮掩对这名圣子的喜爱,他们用尽赞美之词来称颂这位圣子的功德。
霄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做过这些事。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强大愚蠢的圣子,一步步获取薛氏的信任。
本就没有信仰,或者信仰不坚定的人,瞬间在薛氏的洗脑下开始信仰圣子。
霄晖坐着薛氏准备的金玉步撵,在大街上游行的时候,表面上笑得温和亲近,实则心里满是不耐与讥讽。
他看着那些忘恩负义的百姓,看着他们狂热地追捧“圣子”,心里不由冷笑出声。
月神屠杀魔族,不管出于私心还是大义,在事实上,就是为他们提供了很多便利。
让他们免受魔族的骚扰,却反过来成为他们攻击月神的借口。
薛氏说是让圣子游行散福,实则他们根本没有给霄晖下达任何指令。
霄晖就这么懒散地坐在金玉步撵内,看着底下人狂热的表情,都有些厌烦了。
如果看到有人用仇视愤恨的目光看着他,他反而会更加愉悦一点——会在如今用这个表情看着自己的,只能是月神的信徒了。
霄晖脸上带着一面黄金面具,遮住半张脸。
百姓看不到他冰冷的视线,只能看见他弯起的嘴角,上面挂着虚伪的笑意。
无数鲜花被丢上金玉步撵,他不由思考月神曾经被信徒这样“爱”过吗?
大概是没有的,因为月神从不屑于来这种形式的游行,他从不在意百姓的信仰。
从前霄晖不解,祈桑明明是神明,为什么完全不在意百姓的信仰?
现在他明白了,因为只需要一个华丽的包装,或者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这群百姓将曾经的所有喜爱,都灌注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霄晖视线在那群狂热的百姓中扫过,终于他的目光停住,落在一个不起眼的人身上。
——这是千滨府的人。
那个人抬起头,霄晖指尖叩着金玉步撵的栏杆,视线状似不经意地瞥向一个地方。
那个人便垂下头,悄无声息地隐没进人群里,往霄晖看的地方走去。
霄晖看着人声鼎沸的人群,心中却在思念孤身在魔域的月神。
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可能和祈桑再见……以霄晖的身份,而不是圣子的身份。
第094章 第九十四章
以杀止杀, 终不是长久之计。
在杀尽了一个魔域族群,又杀完半个魔域的魔族后,祈桑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倒不是觉得自己残忍, 毕竟魔域这些大魔, 若说手上全然清白,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人与魔本就是天敌, 若不是天道不允,两方互相争斗这么多年, 怎么可能让魔族苟延残喘这么久?
魔域云迷雾锁, 魔宫内, 亦是阴湿晦暝。
祈桑面前的桌上摆着许多公文, 都是今早从千滨府传来的信件。
商玺将江都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事无巨细地写在了上面, 时不时掺杂进一点鸡毛蒜皮的废话,直接被祈桑忽略了。
在看到霄晖成功光明正大地“潜伏”进薛氏后, 祈桑忍不住勾起了唇, 心情愉悦起来。
好心情没持续片刻。
祈桑余光瞥向一旁伺候的低等魔族,看见了对方袖中隐约露出的寒芒。
祈桑:“……”
他忍不住在心中叹息。
——这是他今天第三次被不同的魔族刺杀了。
挺好的,很执着。
若不是要杀的人是他,祈桑简直要忍不住夸他们一句“勇士”了。
明知毫无胜算, 偏要赴死赌一个“可能”。
从前他觉得愚不可及, 如今自己亦是局中人, 倒能理解三分了。
与缠蟒族一战,他看似大获全胜,实则是以燃烧寿数为代价, 维持表面的云淡风轻。
唯一值得庆幸的,大概就是他已经在准备去死了, 原先遥无边际的长生也没了用处。
算算时间,这段时间对魔族的打压,差不多也到天道的容忍极限了。
祈桑很清楚,种族间的仇恨让这些魔族永远也不可能真心实意地臣服于他。
他也不会自大地认为自己可以驯服这些“野兽”。
魔族如今被他这般羞辱,定然心有怨恨。
如果他死了,人族定当会被魔族全力报复。
祈桑只是想打破天道给自己下的必死判词,还不打算让自己背上这么多条人命债。
早在来魔域之前,他就已经想好应对的策略了——他会想办法让薛氏与魔族勾结,联手铲除月神。
月神死后,就没人能制衡薛氏了。
所以他还留下一道保险,也就是如今薛氏的圣子,霄晖。
魔族和薛氏都不会是最后的赢家,哪怕月神陨落,最后的赢家——
依然只会是千滨府。
*
等到民间怨声不断,反抗的情绪持续沸腾。
祈桑终于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到江都,魔域的魔族一半不舍,一半欢呼。
欢呼的是终于送走了这个煞星。
不舍的是没能让祈桑死在魔域。
趁着夜色正浓,祈桑避开所有人回到千滨府,他的卧房独占一园,四周没有别人打扰。
推门前,却发现里面点着一盏烛灯,晃动的光将清冷的长夜都衬得有些温馨了。
祈桑只诧异片刻,便推门而入。
桌上摆着一套茶具,有一人端坐在边,袅袅炉香混合着茶烟,泼成一副荷塘水夜,一室静谧。
祈桑自然地坐在霄晖对面:“深夜造访,圣子大人是来寻仇的吗?”
霄晖起身为祈桑倒了一杯茶,“我们之间能有什么仇?”
这段时间在魔域,祈桑吃的每一颗果子,喝的每一口茶水,都要担心有没有被下毒。
习惯了警惕,此刻也一时半会没办法放松下来,便没有喝霄晖为他倒的这杯茶水。
他本意并不是防备霄晖,但看对方的表情,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最终,祈桑还是端起茶饮了一口,“很久没有喝到你泡给我的茶了。”
这番话是为了缓和气氛,但霄晖表情未变,依然安静而专注:“在魔域,你过得是不是很苦?”
祈桑不习惯倾诉,闻言只是摇了摇头。
霄晖早就料到对方会否认,拂了拂祈桑的额间发。
他以一种似乎是叹息,却又带着些许爱怜的语气道:“祈桑小公子,从出生起,就没受过这么大的委屈吧。”
这算委屈吗?
祈桑拖着腮,纤长的睫羽在眼睛下方投下一小片阴影,清冷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些许恍惚。
他总觉得眼前的霄晖似乎和从前有哪里不一样了,或者说……他从霄晖身上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影子。
桌上摆着薛氏为霄晖打造的黄金面具。
白日里代表了薛氏至高无上的荣耀,夜晚却随意地摆在桌上,像一块废铜烂铁。
霄晖笑意温和:“殿下不在的这些天,我算不算超常发挥,完成了您布置的任务?”
祈桑下意识点点头,就见到对面那人的面容顿时如春风化雪,万木复苏。
“所以,桑桑小殿下,你会奖励我吗?”
像是图穷匕见,却不带有任何恶意。
反而争抢着,想要献上自己的一切。
“圣子大人想要什么嘉奖?”祈桑微微挑眉,“我如今只是落魄的旧神,恐怕没办法给你想要的。”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余光瞥见床头摆着的那盆昙花。
霄晖没发现祈桑的异样,倏然俯身靠近对方,两人的鼻尖几乎要撞在一起,呼吸时带出的热气也缠绵地交织。
霄晖说:“商玺喜欢你。”
祈桑很自然地“嗯”了一声。
霄晖又说:“盛翎也是。”
祈桑继续敷衍地应了一声。
霄晖毫不遮掩自己语气里的醋意。
“您知道了,但您还是将他们留在了身边。”
祈桑不知道霄晖在发什么疯,“我还知道你也喜欢我,不是照样把你留在我身边了?”
因为对方最近功劳苦劳都有,所以他不介意纵容一会对方。
提起这件事,霄晖就满腹委屈。
“……根本不是,您把我送走了,送回那个豺狼虎豹环伺的地方,您真是太狠心了。”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神似乎在说,薛氏里,谁能比你更凶恶?
“我对你还不够好吗?”祈桑说,“商玺说他喜欢我的时候,我可是扇了他一巴掌。”
现在看来,他应该平等地给每一个心怀不轨的下属都扇一巴掌。
包括现在看起来老实本分的盛翎。
祈桑抬手摸上霄晖的下巴,拇指与食指却在下一瞬间捏紧,强迫对方微微仰起头。
“你也想试试吗,圣子大人?”
霄晖目光沉下许多,明明本体是狐狸,眼神里却流露出虎狼的野心:“这算惩罚,还是嘉奖?”
“我一直把它当做是惩罚。”祈桑被这话逗笑了,“难道你们会觉得这是嘉奖吗?”
可真够……变态的。
怎么千滨府招来的都是这样的人呢?
霄晖闭上眼,将自己的额头轻轻贴在对方的额头上。
“是的,这是足够我为之争得头破血流的无上嘉赏。”
祈桑哼笑一声,将人一把推开,旋即却笑盈盈地望着他,手掌不轻不重地拍了他的脸两下。
这是一个特别侮辱人的动作,霄晖喉结却诡异地上下滚动两下,仿佛在努力压抑着什么情绪。
霄晖直直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月神深灰色的眼眸中晕染了烛火的橘黄。
像是晚霞下的春水,让人恨不得溺死在里面。
祈桑似乎一点也不担心,霄晖做出什么逾矩的事情。
戳穿了那层窗户纸,反而让天真的月神更加笃定,霄晖不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情。
祈桑相信霄晖是个理智的人。
……尽管霄晖自己都不确定,自己有这个自制力。
霄晖突然抬手搭上祈桑的后颈,但没用力,姿势像是随时准备将对方推进自己的怀中。
祈桑面色不改,平静地直视对方,甚至语调都带着戏谑的意味:“圣子大人,这是在做什么?”
霄晖搭着祈桑后颈的手终于有了动作,他向上抬手,解下了祈桑扎起披发的发绳。
原先的发型瞬间散开,让平日里一丝不苟的月神殿下多了几分仓促狼狈。
祈桑视线顺着对方的手望去,看见了一条蓝色的发带。
这条发是他在凌云寺里拿到的,曾被阿符用别的借口拿走过。
后来在自己临走前,阿符最后为他梳了一次头发,用的就是这条发带。
大概是因为习惯了,回来以后,祈桑也让商玺一直用这条发带为他梳发。
“我想向您再讨一个嘉奖。”霄晖掌心握紧这条发带,“我想向您讨走它。”
“可以啊。”祈桑随意的点了点头,“但是你把它拿走了,让我披头散发,这是否有些不合规矩呢?”
霄晖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变戏法似的从自己身后拿出一条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缀珠发链。
这条发链的确华丽,但款式庄重,以祈桑的身份用,不算过分。
见祈桑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发链,霄晖明白他有所顾忌,解释道:“我特意命人将他打造得低调一点,不会影响你的。”
祈桑心里的确有些在意这条发链,但在意的不是这个。
他接过发链,在手上端详了一会。
“……怎么一个个的,都这么喜欢珠链?”
霄晖见祈桑收下发链,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因为这句话,顿时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他压抑住心底的烦闷情绪,努力不让祈桑觉得自己幼稚不成熟。
……这又是谁?
谁料向来敏锐的祈桑,却像是没察觉到霄晖的坏心情一般,主动提起此事。
“其实,这段时间一见到你,我就觉得很熟悉,很想问你一个问题……”
霄晖明知这个问题不是自己想听的,却还是忍不住屏息凝神,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
祈桑把玩着手中的珠链,随口道:“你认不认识一个人他叫阿符,符纸的符。”
霄晖心狠狠一沉,胸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
他能猜到祈桑为什么这么问,多半是因为他刚刚送出的这条发链。
半月前他打造出这条珠链时,那满心的期待已经荡然无存。
现在霄晖只希望时间到退回一炷香前,他说什么也不会再把这条该死的珠链拿出来。
……还有那见鬼的阿符,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以前从不曾听殿下提起过。
“你们真的很像。”
祈桑浑然不觉对方的沉默。
他垂下珠链在蜡烛前晃了晃,看着珠链的影子倒映在桌上。
“我有时候都会觉得,你们就是同一个人……当然,这只是我的错觉。”
霄晖用力闭上眼,让自己心里翻涌的情绪平复下来。
“殿下想要找他吗?我可以帮您算出他如今在何处。”
“不用了。”
祈桑微微摇头。
“他已经死在了很多年前。”
霄晖眸色微深,呼吸短促地停滞一瞬。
如果“阿符”是一个活人,他不会在乎。
可如果这个人已经死了……
那祈桑,或许会记对方一辈子。
这是霄晖最不愿看到的。
第095章 第九十五章
祈桑试图用珠链把头发缠起来, 但是细长的珠链容易勾到头发,一弄不好就会缠在一起。
霄晖主动起身站到祈桑身后,勾起对方的头发, 接过珠链, 不算熟悉却极为认真地帮祈桑简单地束了发。
流苏与珍珠在半束的黑发中若隐若现。
霄晖眼神里藏着固执, 一瞬不瞬地盯着祈桑:“殿下觉得我们哪里像?”
祈桑很想说他们哪里都像, 但这话显而易见会让霄晖生气……不对他发脾气,生闷气也不行, 不能被薛氏看出端倪。
“是我看错了。”祈桑为霄晖倒了一杯茶, “你卓尔不群, 身上没有旁人的影子。”
明知这话只是为了安抚自己, 霄晖仍是不由自主地沉浸在对方的轻语温言里。
“殿下, 我想让您为我取个新的名字。”
霄晖这名字虽是祈桑赐名, 但归根到底,不是专门为他的。
如果未来……祈桑不要他了, 那这个名字就是祈桑曾存在于他身边的证明。
祈桑是个非常不会取名的人, 当初为千滨府那只流浪犬取名霄晖,也是机缘巧合下才想到的。
于是月神殿下决定量力而行,果断地拒绝了:“我不会取名字。”
向来听话的霄晖却锲而不舍,坚持道:“商玺说, 他的名字就是您为他取的。”
因为这件事, 霄晖嫉妒了商玺很久。
一直到现在, 想起商玺那耀武扬威的表情,他心脏都会沉闷许久。
祈桑没理由再推辞下去了:“你有什么喜欢的姓氏吗?嗯……祈怎么样?”
霄晖仔仔细细为祈桑梳理好最后一缕头发,“您以‘谢’为姓, 为我取名吧。”
祈桑虚心求问:“有什么讲究吗?”
“谢,辞也。”霄晖说, “我把这个名字,当成您临别前送我的礼物,等您回来,我会还礼的。”
祈桑对商玺和盛翎说的都是他“准备赴死”。
唯独霄晖说这只是一场“离别”,就好像他只是出门远行,归期不定,但终有一日会回来。
“你这么笃定我能赢过天道?”祈桑挑了挑眉,“这件事,应该没办法用观星算出来吧?”
霄晖故作镇定地垂眸饮了一口茶,“不需要观星……我能看出来。”
“好吧,多谢你的祝福。”祈桑忍俊不禁,“我想好要给你取什么名字了。”
霄晖出神地望着他的笑容。
祈桑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木桌上写字。
一笔一划,最终组成了一个名字。
——谢亭珏。
祈桑捻了捻指尖的水,解释道:“谢是你所期之姓,亭为遮风避雨之所,珏嘛……君子如玉,珏为双玉。”
霄晖在心底反复默念几遍这个名字,才珍而视之问道:“为什么是双玉?钰……不可以吗?”
祈桑语调轻松,双手托腮,笑眯眯道:“因为你比旁人都特殊呀。”
谢亭珏瞳孔剧烈颤抖几下,猝然移开目光,深呼吸了一口气,屏住许久,才缓缓吐出。
很多年前埋在心里的那颗锡绿果生根发芽,在一瞬间就成长为粉海花瀑。
总是令他畏缩不敢前的自卑,被祈桑一句话就打碎成彩色的花,斑斓装点四周。
祈桑特别喜欢逗他,“不喜欢吗?”
他觉得霄晖……不,谢亭珏的反应特别有趣,像挠一下下巴就会摇一下尾巴的犬类。
谢亭珏反应过度,差点把桌子都推歪。
“喜欢!我很喜欢您给我取的这个名字!”
溢出的茶水不小心溅到祈桑身上,他无奈地看了谢亭珏一眼,施法除净。
“这段时间在薛氏那,委屈你了。”
此话一出,顿时让谢亭珏冷静许多,他努力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正事上……
避免自己的心脏,会因为承受不住过于强烈的喜悦而停止。
谢亭珏将自己这两日新获得的情报汇报给祈桑听,“薛氏似乎有意与魔族合作……需要暗中阻止吗?”
“不必。”祈桑说,“是我刻意放任魔族与他们联系的……你负责在最后,确保薛氏的掌控权在千滨府手上就行。”
祈桑看着房间点燃的蜡烛,估算着自己回来了多久,“你可以在千滨府待多久?”
“日出之前,我都可以留在千滨府。”谢亭珏说,“天亮后,我要去为薛氏观星。”
祈桑甚至都不需要多问,就能猜到薛氏会怎么对待谢亭珏,他戳了下谢亭珏的额头。
“深渊里的小狐狸,没想到人间是这样人心险恶的地方吧,你想回家吗?”
谢亭珏没吭声,默默摇了摇头。
也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想家”,还是“不是家”。
祈桑揉了揉谢亭珏的脑袋,期待问:“你可以变成狐狸的样子吗?我还没有见过深渊的狐狸。”
谢亭珏迟疑了片刻,磨磨蹭蹭地纠结着。
祈桑正在思考,自己这话会不会触犯了狐族什么禁忌。
在祈桑十三岁那年,身体还没那么差,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白团子。
当时祈府抓到一只偷溜进他房间的狐狸,藏在他的被子里滚来滚去,不知道干什么。
在小白团子想要摸一摸狐狸的时候,那只狐狸和他说,如果摸了狐狸的耳朵和尾巴就要嫁给狐狸。
于是当时的祈桑不顾狐狸的苦苦哀求,转身就走。
狐狸迫不得已才说了实话,说刚刚那番话其实是它现编的。
谁知道等祈桑摸完之后,这只狐狸又改口说,狐族确实有这个规矩,以后祈桑要嫁给它。
祈桑在守诺和毁约之间,选择了请道长过来,赶走了这只狐狸。
自此,他对这个爱撒谎的种族敬而远之。
在不算漫长的等待过后,祈桑终于得到了谢亭珏的答案,对方眼神有些飘忽。
“不可以摸狐族的耳朵和尾巴,因为……”
祈桑接过话,自信回答。
“因为这样就要嫁给那只狐狸?”
谢亭珏:“……?”
谢亭珏:“谁说的?”
祈桑睁着一双清澈无辜的眼睛,“我上一次摸的狐狸是这么说的。”
谢亭珏颇有些咬牙切齿:“……您哪里都可以摸,狐族没有这个规矩。”
不知道哪来的野狐狸勾引殿下,还说了这些上不得道的东西。
不会是之前殿下说的那个阿符吧……听名字就不像个好人。
时隔几百年,祈桑终于又摸到了狐狸。
谢亭珏是一只白狐,哪怕是狐狸的形态,也是那种一看就不好惹的样子。
在讨好祈桑这方面,谢亭珏无师自通。
他让自己的毛微微炸起,这样摸起来既不会刺手,又显得很蓬松。
顺毛摸了一会,谢亭珏的尾巴就忍不住微微摇了起来,不小心打翻了祈桑的茶杯。
祈桑没在意对方的这点冒失,顺毛摸了一下狐狸,“谢亭珏……你觉得,我有必要和天命争吗?”
变成了狐狸的谢亭珏没办法回答他,只能摇摇尾巴,让蓬松柔软的尾巴搭在祈桑的手臂上。
谢亭珏望着祈桑的眼睛,有一瞬间觉得对方是故意让他变成狐狸,才问了这个问题。
——因为无所不能的月神大人,是不能在别人面前表露出软弱的。
但在一只狐狸面前,可以短暂地放松一下。
有些人因为太过强大,所以很容易让人忘了——这个人在第一次选择背负起责任的时候,比所有人都要青涩无措。
没有人教过他应该怎么承担责任,承担多少责任,所以他必须将所有责任都扛起。
他嘴上说着不在乎这些人的生死,其实这些年从不曾轻贱过任何人的性命。
外人眼里意气风发的月神殿下,其实修道时不过十八岁,尚未成神便父母双亡,成神后身边只剩下一个青梅竹马陪伴着。
华庭光浅,和月等天明。
祈桑开着窗户,偏头看着静默的长夜。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晚风有些冷,谢亭珏便让自己靠祈桑更近一些,用自己的皮毛为对方挡掉些许寒风。
天边的月亮落下了。
天将明未明时,祈桑推了推谢亭珏:“天亮了,你该走了。”
谢亭珏没有犹豫,仰起头看着祈桑,对方脸上已经没有昨晚的迷茫。
天亮了,祈桑又变回月神大人了。
谢亭珏重新变回人形,但没有着急离开,而是用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态度,给了祈桑一个拥抱。
“殿下,您错了。”
“千滨府才是我的家。”
屋内的夜明珠已经不再发光。
祈桑怔然片刻,垂眸道:“没有家人的地方,不能称之为‘家’。”
谢亭珏松开手,半跪在祈桑面前,与跪坐的祈桑平视。
“殿下,您可以给我一个成为您家人的机会吗?”
“你的要求好多。”
祈桑微微歪头,笑了。
“你是第一个和我说这话的人。”
谢亭珏依然在等待他的回答。
“我是第一个说出来的,但我绝对不是唯一一个这么想的。”
祈桑没有思考很久,起身将不再发光的夜明珠收起来,像是随口回答。
“如果我能活下来,与你重逢的话……好啊。”
谢亭珏还来不及喜悦,就因为对方的下一句话而把心提了起来。
“但是——”
祈桑表情严肃,却在下一瞬破功。
“别忘了,你说你要还我一个礼物哦。”
第096章 第九十六章
清晨薄雾, 雾里透出曦光。
祈桑回府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千滨府,不过半柱香, 商玺便敲响了他的门。
进来后, 商玺最先看到的就是桌上摆着的两个茶杯, 他没有点破昨晚有客造访, 只是将这个茶杯推到角落。
“殿下,如今城中俱是觊觎您性命的杂碎, 需要我隐瞒您回到江都的消息吗?”
“不用, 薛氏早就知道我回来的事了。”祈桑翻开一个茶杯, 为商玺倒了杯茶, “盛翎呢?”
这几日, 为避免薛氏流传出那些不利于千滨府的言论, 盛翎都在外巡察。
盛翎曾经半日斩首百余人的事迹在民间流传颇广,见到他随卫队一同巡城, 不少人恨不得自己没长那个嘴巴。
商玺解释后, 祈桑虽然不意外,但也有些头疼:“我就知道他不会听话。”
明明都说了,必要时刻可以帮薛氏推波助澜,盛翎却还……算了。
祈桑将一块石佩摆在桌子上, “这样东西, 你可在你们族中见过?”
石佩上刻着海浪和螺壳, 还有坐在石头上望海的鲛人。
商玺接过石佩,端详片刻后笃定道:“这是鲛人族的信物,代表鲛人曾欠持有石佩者一个恩情。”
“这是我父母留给我的。”祈桑收好石佩, “他们说这是祖上很多年前留下来的传家宝,可惜没人知道用途。”
商玺似乎有话要说。
祈桑恍若未觉:“你说, 我如今拿着信物去找他们,他们会愿意帮我吗?”
商玺斟酌了一下语言,面色复杂:“从很多年前,鲛人族便不再给外族信物了,尤其是……”
他没有明说,但祈桑能明白他的意思。
——鲛人族如今恨透了人族。
起初鲛人过的并不是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它们的歌声可以净化精神,并且从不吝啬自己的善意。
但随着各个种族不断猎捕鲛人,鲛人也演变出了强悍的生存能力。
唯有人族“锲而不舍”,至今仍有猎鲛人。
当年的商玺,就是祈桑从拍行里买下的。
祈桑有些苦恼:“如果我把你带过去,他们会不会在你的面子上帮我?”
商玺也很认真地回答他:“他们只会觉得我背叛族群,把我和您一起当场斩杀。”
祈桑:“……”
商玺和谁学的冷笑话?
商玺发现自己的话,只让祈桑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他,尴尬地干咳一声。
“您想让鲛人族群帮您什么?我看看我能不能帮助您……”
“这次你没办法帮我了。”祈桑丝毫没有犹豫,“我想借用一下他们的圣器。”
“深渊里的混沌物种很难杀,如果借用鲛人族圣器,除掉它们会更方便一些。”
鲛人族几千年前,便拥有了当世最为强大的净化能力,混沌物种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一种不被净化的煞气。
说来也挺讽刺的,曾经的深渊正是因为有了鲛人的净化,不至于鬼魅横行。
后来因为魔族,人族,妖族……大肆猎鲛的行为,鲛人避世不出,混沌物种才开始肆虐。
这就是族群的意义,这个种族里的所有生命,都被不可忤逆地连成了一个共同体,个体造业,族群偿还。
但敢猎鲛的人也有能力自保,真正被逃出深渊的混沌物种杀死的,往往都是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商玺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语气突然不自然许多:“所有混沌物种,您都会杀死吗?”
“当然。”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商玺,“商玺,你为什么看起来有些紧张?”
商玺想到了盛翎。
祈桑知道盛翎堕魔了吗?
如果是盛翎……
祈桑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死吗?
商玺不动声色地移开了目光:“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有些混沌物种,您不想杀。”
“没有什么想不想。”
祈桑语气也没有丝毫变化。
“我已经没办法选择另一条路了。”
*
最终祈桑还是决定去一趟鲛人海域。
只有商玺能找到那,祈桑便带他一同前去。
盛翎本来不太希望他们两个一起去,毕竟上一次两人出门,一离开就是两百年。
但在问清楚祈桑的目的以后,他默了默,只说了一句“早去早回”。
鲛人海域迷津歧路,商玺给了祈桑一颗鲛珠,含在嘴里就可以在水下呼吸。
鲛人早就猜到族里会出“叛徒”,饶是商玺,也差点在深海中迷失方向。
待找到鲛人领地时,两人都有些累乏。
领地的大门被斜生的珊瑚拦住,祈桑试探性摸了一下,脚下便瞬间腾起一个巨大的阵法。
商玺面色一肃,下意识想要将祈桑推到阵法外面。
祈桑抬手制止了他的举动,“等等看。”
理智回笼,商玺环顾四周,才发现这个阵法并不是杀阵。
只是在一道白光笼罩后,两人同时失去了大部分灵力,几乎变成了凡人。
商玺还好,本身就是鲛人,能适应周围的环境。
祈桑却被海底的冰寒侵体,脸色瞬间白了几分,幸好嘴里含着鲛珠鲛珠,否则他此刻能不能呼吸都成问题。
珊瑚门没再阻拦两人。
因为鲛人明白,能找到这里的人,不会因为这点挫折就识趣地知难而退。
祈桑率先迈步进入门内。
四周的景色开始变幻,几息后,两人便到了鲛人宫殿,两排站着无数手持武器的鲛人,白石砖的正前方,尽头坐着一名不威自怒的长者。
——这大概就是鲛人族的王。
瑶台琼室,贝阙珠宫。
金银色调的拱璧粼光闪闪。
两边的鲛人死死盯着他们,似乎下一刻就要将他撕成碎片。
祈桑面无惧色,脚步不停,径直走到鲛人王前数丈的位置,在被守卫拦下前主动停下。
护卫手持长戟,无机质一般的眼神冷冰冰地注视祈桑:“向王行礼。”
直到商玺以一种保护的姿态,挡在祈桑身前时,他们的眼神才倏然变得更加愤怒。
——他们不理解鲛人为什么会偏袒人类。
商玺开口,用一种祈桑从未听过的语言与鲛人交谈,人类没办法辨别出其中任何音节。
双方交谈片刻,鲛人看向祈桑的眼神终于不再那么满是敌意,却仍然没有放下手中的武器。
商玺低声告知祈桑:“我告诉他们,你曾经救过我,也救过很多被猎走的鲛人。”
祈桑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头。
鲛人虽然没再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他,口中却仍然重复同一句话。
——“向王行礼。”
祈桑问:“鲛人语里,怎么表达拒绝?”
想了想,他又补充了一句:“礼貌点。”
商玺念了一个词,乍一听依然是无规律的音调。
祈桑模仿他的语调,向这群守卫重复了一遍这个词。
肉眼可见的。
在场所有鲛人表情都凝滞几分。
祈桑问商玺:“我说得不对吗?”
“……没问题。”商玺沉默了一下,“没想到您第一次说鲛人语,就能说得这么好。”
甚至连坐在鲛人王位上的鲛人王,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露出一种审视的表情。
他冲这群守卫抬了抬手,鲛人对视一眼,退开,给祈桑让出了路。
祈桑半点都不犹豫,抬步越过几名守卫,朝鲛人王的方向走。
中途回头看了一眼,发现身为鲛人的商玺,反而被拦住了。
鲛人王冲他微微招手,让他走到自己面前。
祈桑本来还在警惕,为什么鲛人王的态度这么好,听见对方开口的第一句话,向来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改的脸,难得的露出了一点迷茫的表情。
鲛人王说。
“你要留在这里。”
“为我们鲛人族繁衍子嗣。”
祈桑:“?”
你说什么?
被拦在下面的商玺瞬间变了脸色,不顾阻拦就要冲上来,被守卫死死防住。
祈桑没说话,表情在一瞬间变了很多次。
鲛人王主动提出条件:“你喜欢什么伴侣,我们都能为你寻找。”
拦着商玺的两名守卫,已经快要拦不住了。
祈桑深呼吸了一口气,尽量平复自己莫名其妙的心情,“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
此前他们的交谈里,应该没有任何一个字样有关“子嗣”,“繁衍”。
鲛人王苍老的脸上露出一种不容违抗的表情,“你是我们鲛人的孩子,不能流落在外。”
祈桑神色几度变化,没有追问对方是怎么看出来的,只问:“为什么说,要让我为鲛人繁衍子嗣?”
鲛人王挥了挥手,让身边的下属来解释。
“鲛人很难自己繁衍子嗣,必须要与人类结合——而我们已经与人类断交数万年。”
鲛人崇尚自由,一生也不一定会寻找一位伴侣,就算结缘,交.配后也很难受.孕,诞下子嗣。
鲛人虽然寿数漫长,却不是没有尽头的。
如今的鲛人族一直在老死,却很少有新的鲛人生出来,长此以往,种族必定灭绝。
若不是当年族人一直受到危险,鲛人王断不可能做出封闭鲛人海的决策。
本来所有鲛人都已经接受,灭绝就是鲛人种族的宿命。
——谁料今日却来了个祈桑。
祈桑如今是人类,身上又有鲛人的血脉,作为繁衍子嗣的对象,再好不过了。
……而且听他身边的那个鲛人说,他在凡间也与鲛人交好。
祈桑不知道自己最近怎么这么倒霉,还没来得及提出自己的要求,就被对方反过来要求“繁衍子嗣”。
“虽然我很想帮助你们,但是很可惜,人类男性是不能怀孕的。”
本以为这句话说出来,就能让这群鲛人知难而退。
谁料对方反而露出一种“就等你这句话”的表情。
“这不是问题。”鲛人露出一个虚假的微笑,“鲛人有办法——让男性怀孕。”
祈桑:“?”
他感觉自己对鲛人的敬畏破灭了。
在来到海底之前,他一直以为鲛人是神秘而强大的。
现在……
算了。
好想回到岸上。
第097章 第九十七章
鲛人王正在等着祈桑的回答。
周围所有鲛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他的身上, 祈桑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变成了猎物。
祈桑突然不太想说出自己的来意了。
他觉得如果说出来了,一定会被鲛人王顺势应下,然后直接绑走。
……
绑走去生小鲛人。
男人是不可以生小孩的。
小鲛人也不行。
鲛人王加大筹码:“如果你能为族群诞下孩子, 吾可满足你所有要求。”
祈桑问:“不生呢?”
鲛人王:“即刻赶出。”
商玺那似乎摆脱了一点阵法的束缚。
祈桑听见身后传来灵力对轰的声音。
这都什么事?
祈桑短暂地无语了一会, 看向后面的商玺, 又看回鲛人王。
“陛下, 你确定你还要继续说下去吗?你的族人看起来快要气死了。”
鲛人王板正严肃的脸上没有半分心软。
“弱者不配成为鲛人族的孩子,他该历练了。”
祈桑:“……”
放过我吧。
谁料祈桑的反应被鲛人王误解, 对方看着他的脸揣摩了一会。
“难道你喜欢他……?哦, 这倒也不是不行。”
身后打得难舍难分的几人突然停下了。
祈桑回头一看, 商玺像根柔弱的草, 坚韧倔强地站在原地, 被守卫推一下就往后退一步。
祈桑:“……商玺, 你太好懂了。”
商玺望着台阶上方的祈桑,假装无辜:“殿下, 我灵力没有完全恢复, 打不过他们。”
差点被轰飞的守卫:“?”
闹剧持续了这么久,祈桑也疲惫了。
他从袖袋中取出石佩,展示给鲛人王看,“晚辈冒昧来此, 是想向您借一下鲛人族圣器。”
鲛人王没料到这个, 沉下眉眼, 不威自怒。
祈桑镇定自若道:“家中先祖曾与鲛人结缘,晚辈这才冒昧求见。”
鲛人是个重情重义的种族,能给出信物, 就会尽力守诺回报恩情。
鲛人王确定信物的真实性后,终于暂时把“小鲛人”的事放在一边。
“信物的确是真的, 但圣器出借,此事非同小可,吾没办法立刻答应你。”
祈桑来之前就料到了这件事,搬出事先想好的说辞。
“一个种族一直封闭的结局,只有灭亡,我相信您是一位伟大的君王,绝不会看着自己的种族在自己手中走向消亡。”
“我在人间尚有几分地位,若是鲛人族愿意借出圣器,我会尽最大努力保障鲛人的安危。”
鲛人王身上的威压散开,祈桑如今只是凡人,没办法抵抗这股无形的威压。
喉间溢出血腥味,但他一声不吭,只是默默擦去唇角的鲜血,眼神坚韧,像一把火也烧不尽的野草。
鲛人王收起威压,终于起身离开王座,摆动有力粗壮的鱼尾,瞬间便游到了祈桑面前。
“我不信你。”他的眼睛是极具压迫感的红瞳,“你身上有一股被天道针对的死气。”
祈桑没否认。
鲛人王握着自己的长戟,身上有久经沙场的杀气与桀骜。
鲛人的身形比人类高大许多,居高临下地凝视祈桑:“你都自身难保了,我凭什么相信你?”
祈桑一步未退,在巨大的体型差距面前,他气势也不落下乘。
他微微一笑,“我只是死了,并不是输了。”
鲛人王本以为自己一番话,就算不会吓到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至少也该挫挫他的傲气。
……居然反过来,差点被这小他几万岁的小孩压了一头。
鲛人王突然发出爽朗的笑声,身上的威压转瞬归于无。
“好,很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随我来吧。”
见到鲛人王要将祈桑带走,商玺眉毛狠狠皱了起来。
似乎想要劝说,却被祈桑用眼神示意,不得不不甘心地退了下来。
鲛人王五指并起,在面前的区域一挥,便撕开了一道传送结界。
祈桑没有直接跟进去,“陛下,您是不是忘了什么?”
鲛人王回头,祈桑便摊手示意了一下。
“我如今是个凡人,进入传送结界,只怕会被粉身碎骨。”
“这一点你不用担心。”
鲛人王进入结界,身影逐渐没入结界。
“凡人不可进入结界是天道的规定——鲛人海,不属于天道。”
……不属于天道?
祈桑微微挑眉,觉得这番话有些耐人寻味。
鲛人海似乎,与天道有不小的梁子。
*
祈桑跟随鲛人王进入结界。
两人瞬间被传送到一间摆满夜明珠的房间,每一颗珠子都被专门的木托撑在石台上。
有些珠子还在散发微弱的光芒,有些已经完全熄灭了。
祈桑站在原地,“这是哪里?”
鲛人王说:“不必如此防备,你可以仔细看一看这些鲛魂珠。”
祈桑依言走上前,跟在鲛人王身后,一颗颗看过鲛魂珠。
“为什么说我身上有鲛人血脉?我父母都是凡人,很多年前就寿终正寝了。”
鲛人王没有回答他。
在祈桑路过一颗鲛魂珠时,原本已经熄灭的鲛魂珠,骤然亮起来闪了闪。
鲛人王说:“这就是证据。”
祈桑驻足望着这颗鲛魂珠。
“……你竟然是窈儿的子嗣。”鲛人王语气满是怀念,“这也不奇怪了,她在族群时,就是最好看的那个孩子。”
放置这颗鲛魂珠的石台上,镌刻着三个他看不懂的符号,但祈桑能猜出刻的是什么。
——孟凝窈,他母亲的姓名。
祈桑心中迫切地想要知道这段往事,表现在脸上,也只是微微抿起唇。
“在我记忆中,我的母亲是一名凡人,最终也没能逃开生老病死。”
得知祈桑是孟凝窈的孩子,鲛人王对他的态度都好了许多,“鲛人若在陆地上繁衍,自己与子嗣都会变成人类。”
“吾不断告诉新出生的族人,鲛人海域外处处潜伏危机,人类的自私,魔族的残忍……但总是有鲛人会好奇陆地上的生活。”
祈桑问:“母亲后来有和你们联系过吗?”
“她没办法再回鲛人海域,只用特殊的方法传信回来过。”鲛人王严肃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你知道她说什么吗?”
祈桑问:“母亲说什么?”
已经很久没从旁人口中,听到有关母亲的事了。
鲛人王叹笑道:“窈儿信上说,她的孩子很乖很听话,只是身体有些差……她只盼她家幺儿无灾无病,平凡些也无妨。”
祈桑微微垂下眼眸,捏紧了衣角,“母亲的确和我说过这样的话。”
“不过现在看来,窈儿对你的误会的确很大。”鲛人王视线在祈桑身上扫了一眼,“这世上就没有比你更大逆不道的人了,敢与天道争命。”
祈桑的目光一直落在母亲的鲛魂珠上,他没有去问鲛人王是怎么看出来这件事的。
“我更想知道,鲛人族与天道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何鲛人海域会被划离六界范围。”
面对故人之子,鲛人王不吝啬自己的善意,他为祈桑讲述鲛人族的历史。
“鲛人最初并没有任何自保的能力,所以一旦被任何种族盯上,都会成为灭顶的灾难。”
这件事应该发生在很早之前了。
至少在祈桑的记忆里,对鲛人族的记载一直是凶残暴戾的深海霸主。
“天道给了我们被艳羡的财富,却没给我们同等的自保能力。”
说起这段往事,鲛人王眼底闪过深深的愤怒。
“我们的族人试图反抗,躲藏……但最终都会被找到,猎捕,就好像——”
就好像,有更至高的生命一直在暴露他们的位置。
祈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是天道?”
“吾没办法确定那是天道。”鲛人王面色冰寒,“但除了他,吾想不到别的任何存在能做到这个地步。”
祈桑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人见过真正的天道,但对于那些无法窥视的至高生命,他们只能称之为“天道”。
孟凝窈的鲛魂珠还在发出微弱的光。
祈桑静静地望着它,一语不发。
鲛人王见状,心中叹气。
“逃亡的过程中,族群在秘府海域误闯入一个洞窟,里面藏着一件神妙之物——它可以创造出一个不被外界察觉的领域。”
祈桑沉下眉眼,思索道:“它出现得很突兀,你们当时怀疑了吗?”
“自然会怀疑。”鲛人王说,“但我们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没有任何生存能力的鲛人,在外界迟早是死路一条,进入领域还有一线生机。
鲛人王说:“进入神器领域后,只要我们不主动离开,就不会被察觉踪迹,除非……呵。”
祈桑摸摸鼻子,知道鲛人王的“除非”指的是什么。
除非有从这里离开的鲛人带路,引外人进入。
祈桑自知理亏:“抱歉,无奈之举。”
鲛人王摆摆手,大方地原谅他了,“若是吾不想放你进来,就算有他带路,你也没办法进来。”
孟凝窈鲛魂珠的光芒渐渐暗淡下来,祈桑最后再深深地凝视一眼。
许是因为孟凝窈的缘故,又或者是因为对方眼底不惧生死的坚韧,鲛人王抬起大掌,安抚了一下凝望鲛魂珠的祈桑。
“吾不知道你为何会被天道针对,但若是你不想与天争命了……可以留在鲛人海域,这里或可保全你的性命。”
祈桑有些意外鲛人王突如其来的善意。
他眼底难得地露出了一些无措,像是因为不习惯他人善意而别扭的少年。
“我……”
祈桑顿了顿。
“多谢您,但我不会留在这里的。”
人人都会有野心。
鲛人王的野心是保全自己的族人。
祈桑的野心更小,他只是想保全自己。
他要争的,是本就属于自己的天命。
天道不该主宰他的人生。
第098章 第九十八章
听到这个回答, 鲛人王并不意外。
若祈桑只求自保,也不敢来到鲛人海域。
鲛人王明白,若不是事态严重, 祈桑也不可能仅带一人便闯入鲛人海域。
他不再浪费时间, 直言道:“哪怕你是窈儿的孩子, 为了我的族群, 吾也不能把圣器借给你。”
祈桑略一思索,便明白个中关窍:“圣器如今还有别的用途?”
鲛人王略一颔首:“鲛人族没有能力驱动神器的领域, 须得靠族中圣器, 才能保证踪迹一直被隐匿。”
知道是这个原因, 祈桑放松许多, 他真心实意说:“陛下, 如今的鲛人海域之外, 已经很少有能敌过鲛人的种族了。”
鲛人王眉头隆起,若有所思, 他没有直接应下, 而是反问道:“如今外界是什么局势?”
祈桑微微一笑:“如今妖族隐居,人族除人皇外,我或可算修士之首,魔族……”
“修为在魔君之上者, 皆被我所杀。”
鲛人王早就猜到祈桑身份不一般,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面色严肃许多。
“吾不敢将自己族人的性命当做筹码,但我们确实……已经没有办法了。”
放置鲛魂珠的宫殿越来越大,没有天敌, 但熟悉的故人都在渐渐老死。
诞下的新生儿越来越少,种族灭亡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
“我不敢保证我还能活多久, 但我会在死前安排好鲛人族的一切。”
鲛人王眉头没有放松半分:“你要与吾立天地誓,发誓——若鲛人离开鲛人海,你与你的部下,皆会善待他们。”
祈桑本就有这个想法:“当然。”
他不再浪费时间,割开自己的手掌,与鲛人王三掌为约。
说到代价时,祈桑也展现出自己最大的诚意。
“天地为证,若我毁诺——三魂七魄皆散,不得往生。”
听到如此苛刻的代价,鲛人王面上也未露出喜色,反而眸色深深地看着祈桑。
良久后,他叹了一口气:“走吧。”
孟凝窈生性温婉,听闻她找的夫婿亦是远近闻名的好脾气。
不知怎么就,生出了这么个犟脾气的小孩。
宁玉碎,毋瓦全。
*
誓约立成,鲛人王带着祈桑回到大殿。
商玺原地来回踱步,时不时看着祈桑他们消失的位置。
连守卫都懒得看守他了。
“别走了,五缺一,海叶牌打吗?”
“不打。”商玺对他们一点好感也没有,“我要等我们殿下出来。”
“原来他是你殿下啊。”守卫还在摇人打海叶牌,“看你的样子,跟看老婆似的。”
商玺脚步顿了顿,看向守卫,突然觉得刚刚还面目可憎的守卫,这时候看起来顺眼许多。
但他嘴上还装模作样地说:“别乱说,冒犯殿下了。”
“我也觉得。”
另一名守卫插嘴。
“很明显你配不上他。”
商玺一颗心像酸果似的,都能拧出酸汁了。
没等他想好该怎么用语言回击,鲛人王带着祈桑回来了。
“殿下!”商玺眼巴巴就凑了上去,围着祈桑看了一圈,“您没受伤吧?”
“陛下只是带我去了解一下我的身世,别担心。”
鲛人王出来后就脚步不停地离开,大概是想去找族中长老商议有关祈桑的事。
守卫都是明眼鱼,非常有眼力见地看出,祈桑如今在鲛人王那的地位高了许多。
于是几名守卫腾腾位置,热情地招呼祈桑:“殿下,来打牌!”
祈桑:“?”
你们叫我什么殿下?
几名守卫都是被商玺带偏了,刚一叫出口,就发现了不对。
“哦哦,叫错了,您的名字是……?”
祈桑礼貌回答:“叫我祈桑就好。”
守卫又是一通天花乱坠的夸奖:“哦哦,名字好听!好听!”
为了避免又被一通尴尬吹捧,祈桑主动提及自己的事,他将自己半鲛人的身份告知这些守卫。
原本看他就满眼喜欢的守卫闻言,更是多了几分慈爱祥和。
——如此说来,祈桑还是他们的小辈。
刚刚还扯着祈桑胳膊问东问西的商玺,这会却什么话都没有了。
祈桑疑惑地望向商玺,却发现对方因为情绪太过激动,耳后都冒出了淡蓝色的鱼鳍,手背上也浮现出色彩淡淡的鱼鳞。
两名守卫看着商玺。
一个说:“心怀不轨。”
一个说:“不知羞耻。”
商玺已经被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头脑,完全不在乎这两名“酸言酸语”的守卫。
他嗓音都变得柔和了,“殿下——”
祈桑面露淡淡的嫌弃,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商玺这语气是怎么回事?
好恶心。
“您原来和我是族人啊。”商玺完全收不住脸上的笑,“原来我在陆地上,也有相伴的族人。”
商玺不是刻意卖惨,但这个招数对祈桑非常好用——月神殿下非常吃这一套。
守卫也抱着长辈的心态扯着祈桑问东问西。
听到祈桑在陆地上很有地位,他们都露出了与有荣焉的表情。
祈桑觉得自己这辈子都没聊过这么多话。
明明这些守卫刚见面的时候那么正经,现在一个个的都变成了烟火凡间的“长辈”。
……
祈桑并不讨厌这种感觉。
鲛人王重新出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祈桑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场景。
“好了,你们别围着他了……祈桑,我带你去拿圣器。”
祈桑准备离开的时候,被商玺拉住了衣袖:“殿下,我和您一起去。”
祈桑没有意见,偏头去看鲛人王,用眼神询问他的意见。
鲛人王知道商玺还不信任自己,也不信任整个鲛人族,他也能理解。
这种不信任的来源并非是敌意,只单纯是因为鲛人族“可能”会对他想保护的人不利。
“来吧。”鲛人王握着长戟在前方带路,“你这下属,倒是很护主。”
祈桑说:“商玺陪了我很多年。”
鲛人王这才正眼看了商玺一眼。
通道有些长。
除了脚步声,再无其他声音。
商玺跟在祈桑身后,克制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抓住祈桑的衣袖。
祈桑向后瞥了一眼,没多说什么。
几人顺着一条暗道一路往前。
经过几道暗门和机关后,终于到了存放圣器的位置。
无数阵法和封印锁住了圣器,鲛人王长臂一挥,这些锁链便瞬间破碎。
匕首通体洁白,似被雪淋霜覆。
鲛人王将这把匕首递交给祈桑,祈桑握住后,匕首却发生了变化。
它慢慢变形,最终变成了——
判命的模样。
原本伪装成一个小挂坠,在祈桑腰上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的判命瞬间炸了。
判命迅速变大,围着祈桑急得团团转,它以为祈桑是“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
祈桑也没搞懂现在的情况,只能先安抚地拍了拍判命:“别怕,不会丢掉你的。”
判命勉强相信了祈桑的话,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绝望又有气无力地砍了砍鲛人王。
鲛人王随手挡开判命的“挠痒痒”。
“圣器会变成最符合你心意的武器。”
言下之意,圣器会变成这样,是因为祈桑最喜欢判命。
判命像喝了假酒一样,晃晃悠悠地变小,重新挂回祈桑身上,剑身上还冒出了害羞的红光。
鲛人王对祈桑的未来表示堪忧:“你确定……他们能帮你得偿所愿吗?”
脑子看起来不太正常的下属,像小孩一样的本命剑。
祈桑将圣器收入须弥芥子里,笑着拍了拍判命,一边安抚他心灵脆弱的本命剑,一边回答鲛人王。
“这些本就是我自己的事,成则我顺应天命,败也责任无关他人。”
圣物的法力在慢慢消散,神器的领域不知道还能维持多久。
鲛人王收回目光,看着祈桑:“你反天道,却说自己‘成则顺应天命’?”
判命不知道又在闹什么脾气,突然变成本体落在祈桑怀里,说什么都要祈桑哄哄它。
祈桑耐心地拍拍判命,同时回答鲛人王:“当天道有了胜欲时,天命就不再属于它。”
……天命不再属于天道。
鲛人王在心中回味了一下这句话,再次望向祈桑时,眼神里就多了几分别的情绪。
不再是前辈看着后辈的慈爱俯视,而是高位者平视着地位平等的权利拥有者。
他能明白祈桑的意思。
天道是不能有私心的。
当天道有了私心,飞升就是天道讲给所有修真者的谎言。
修为越高的修者,越容易受到天道的针对。
等到飞升者哪天没能扛过天雷,便会魂元破散,成为天道温养弱势族群的一缕养分。
因为领域正在消失,鲛人海域微微震荡。
鲛人王警觉地查探一番,尽管暂时没发现危险,他也决定出去检查一番。
临走前,他指了一条路,对祈桑说:“顺着这条路一直走,你们便能回到主殿……等着。”
鲛人王走得匆忙,但祈桑听明白他的意思了,他还有话要对自己说。
商玺习惯性地走在前方开路。
“殿下,离开鲛人海域后,您便要去深渊斩杀混沌物种了吗?”
“嗯。”祈桑半点也不犹豫,“我想尽快解决这件事,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有一种预感,天道已经被逼急了,正在推动一切,准备对他提前下手。
“那……”
商玺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问出来。
“霄晖也是深渊生物,您也打算杀了他吗?”
祈桑没问商玺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祈桑只说。
“如果有必要的话。”
看着商玺下意识攥紧的拳头,祈桑上前一步,漫不经心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早就知道,盛翎已经堕了仙骨。”
商玺呼吸一滞,因为他听见祈桑说——
“就算是盛翎,必要时刻,我也会放弃的。”
第099章 第九十九章
祈桑弹了下商玺的额头。
“吓到你了吗?觉得我太狠心了?”
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慌, 商玺低头,十分刻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
“殿下,您不要总是和我开玩笑……我很容易当真的。”
祈桑手指摸了一下身侧的墙壁, 上刻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文字。
“你可以猜猜, 我是不是在和你开玩笑?”
商玺闷不吭声地垂头走在前面。
祈桑拍了拍他的背, 觉得有些新奇。
“我以为你和盛翎的关系很不好, 没想到你看起来,还挺在乎他的?”
商玺脚步不停, 声音听起来闷闷的, 很明显情绪低落。
“我不是在乎他, 我只是知道, 他对您是很重要的人, 如果您已经到不得不杀了他的地步, 说明您的身上背负了很大的压力。”
祈桑顺口就接话。
“你也是我很重要的人。”
商玺猝不及防听到这句话,脸上的表情差点没绷住。
他左手握拳抵着嘴唇, 红着脸偏头干咳一声:“……您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这句话声音有些低, 祈桑似乎没听见。
他拍了拍商玺的脑袋,“走吧,事情还没到你想象中那么严重的地步。”
商玺委屈地抿了抿唇,脚步一挪一挪地靠近祈桑。
等两人肩碰肩了, 他被祈桑警告地看了一眼, 才老老实实地往旁边退了一步。
但还没老实多久, 他又悄悄伸出手,牵住了祈桑的衣袖,“殿下, 您不会怪我吧?”
祈桑纵容了他的小动作,“除非你这时候告诉我你就是天道, 不然我没什么好怪你的。”
商玺说:“如果花朝节那天,不是我非要让您带我出去,我们就不会误入凌云寺,盛翎也不会……”
祈桑打断了他,“你与其想办法把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不如想想办法,该怎么在鲛人海域重回世人眼前后,让你的族人摆脱从前的处境。”
暗道里透不进光,只能靠夜明珠发出不甚明亮的光彩。
因为常年不透气,通道里弥漫着一股海水的腥咸气息。
商玺心中其实已经有了计划,但具体的还得等回到千滨府后,再找人商议对策。
祈桑突然开口:“商玺,你还记得那晚在凌云寺,我和你说了什么吗?”
商玺目光闪烁一下,最终还是移开了眼神:“……我不记得您说的是哪一天。”
祈桑提醒:“就是你想要亲我的那晚,我们一起看了湖里的锦鲤。”
那晚与鲛人海域有关的对话只有一条,商玺明显想起来了。
“那一晚的事,我已经全都忘记了。”
祈桑叹了口气,有些无奈地捏了下商玺的脸:“小鱼,你怎么总是和我装傻?”
这个称呼一般是祈桑心情特别好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他,所以商玺一直很喜欢他这么叫自己。
现在他却觉得心里有些冰寒。
“殿下,我不记得那晚您说过什么了。”
祈桑放下手,指尖最后在商玺下巴停留的片刻,激起对方心尖的微微颤栗。
“我当时问——‘商玺,你会想要回到深海里吗?’”
“现在我换一种说法。”祈桑眼神一如既往地温柔多情,“商玺,我希望你留在鲛人海域。”
商玺脸色骤然变得惨白。
“是我哪里……做错了什么吗?”
祈桑说:“你什么错都没有。”
商玺没办法接受这个答案,固执地望着祈桑,想要问清楚理由。
祈桑抬手为商玺整理了一下衣襟,难得的温柔却出现在如此不合时宜的时刻。
“正如我刚才所说,你是我很重要的人。”
明明嘴上说着重要,却又将他留下来。
商玺等不到解释,像一条落寞的大型犬:“只要您不向我解释,我从来都猜不明白您的想法。”
如果是从前,商玺或许会闹着一定要跟祈桑出去,但经历了这么多事,他也成熟了很多。
“我想不明白,但如果这是您的意思……我会听从您的命令。”
“我们小鱼真乖。”祈桑轻笑一声,“别担心,等尘埃落定了,我就会回来找你的。”
商玺太害怕了,他想要得到一个确切的承诺:“您要和我保证,不会一直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我保证。”
祈桑承诺。
“我们会在深海下重逢的。”
*
在大殿等了没多久,鲛人王就回来了。
见到鲛人王手上拿着的东西,几名守卫默契地对视一眼,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大殿。
祈桑好奇问:“这是什么?”
长得有点像大号的夜明珠。
鲛人王没回答他,还是先看向一旁的商玺,反问:“他怎么了?”
整个鱼身上都弥漫着一股随时准备去死的气息。
祈桑随手揉了揉商玺的脑袋。
“我们继续说,他没关系。”
鲛人王:“……真的不需要看看吗?”
他看起来已经在挑选上吊的房梁了。
祈桑思忖道:“要让他先出去吗?”
鲛人王一言难尽地摇摇头:“不了。”
吾怕鲛人殿出血案。
鲛人王不再浪费时间,直接忽略一旁散发着死气的商玺。
“每个主动离群的鲛人,吾都会留下他们的鲛魂珠。”
祈桑望向一旁的商玺。
“商玺的也留下了吗?”
“他是自己逃出去的。”鲛人王道,“吾一直告诉族中小辈,外面是很危险的,偏偏生了这么个反骨,吾给他们上完这堂课的次日,他便逃出去了。”
商玺弯着的腰终于断了。
祈桑出于某种说不清的怜爱,贴心地转移话题:“留下鲛魂珠,有什么用处吗?”
鲛人王说:“鲛魂珠相当于他们的一缕魂,若能有幸寄生于灵物,或许在很多年后,能重新温养成完整的魂魄。”
祈桑若有所思,“我是半鲛,身上也会有鲛魂珠吗?”
“有。”鲛人王说,“不过吾今日是为了将他的鲛魂珠留下。”
鲛人王看向商玺。
商玺警惕地后退一步。
祈桑悄悄问:“取出鲛魂珠,对你有什么影响吗?”
商玺一边想闹别扭,一边又忍不住想亲近对方:“没什么,就是会带走我一部分灵力。”
鲛人王看着商玺这副不值钱的样子,额头青筋暴起。
“我们鲛人族代代俊杰,怎么生出来你这么个不争气的?”
商玺脑袋一撇,权当鲛人王的话是空气。
祈桑没理会商玺让自己为他出头的眼神,兀自思索了一会,反而把商玺赶了出去。
商玺:“……?”
我错了,我错了殿下!
商玺被关在门外,面色死灰的模样,活像突然被抽走了灵魂。
直到祈桑走的时候,也没告诉他,他们刚刚在里面谈了什么。
商玺不甘心又不敢深究,生怕惹恼了祈桑,一直把她一个人丢在鲛人海域。
“殿下,您一定要回来找我。”
祈桑耐心地安抚了一会。
从“一定不会丢下你”,到“我最喜欢的就是你”,他将自己这辈子安慰人的话都说出来。
结果发现自己越安抚,商玺的眼眶越红。
祈桑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好难哄的鲛人。
*
鲛人海域重新现世的消息,在外界引起了轩然大波。
祈桑戴着帷帽穿梭在人群里,听着江都的居民愤愤不已地争论。
大多人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
也有小部分人显得很紧张,他们都是从沿海的地方来江都经商的,迟早要回去,如果鲛人上岸,最危险的就是他们。
祈桑只离开了千滨府不到半月,再回到府上时,发现里面的下人居然又换了一批。
他找到盛翎,对方忙着批文册,连头都没抬:“让东光霁把账本送过来。”
祈桑抱着帷帽靠在门框上。
“盛大人,一定要我去叫吗?”
盛翎朱笔一顿,抬头看见是祈桑,满身的怨气瞬间变成和风细雨:“您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祈桑说:“想看看我们盛大人辛苦工作的模样,不舍得打扰你。”
盛翎直接把朱笔丢到一边,起身大步朝祈桑走来:“离开了几天,怎么这嘴都不毒了?”
祈桑稍微软下脸色就像撒娇,“因为接下来要麻烦你了,盛家哥哥。”
盛翎完全藏不住心里的暗爽,还要嘴硬:“你少来这一套……和我这么客气,总感觉有什么阴谋。”
说完,他像是突然想不到什么,朝祈桑身后看了一眼。
“那个每天离开你三步远就活不了的鲛人呢?”
祈桑很欣慰他能在这种时候还意识到,自己的死对头不在。
“商玺有别的事,我让他留在鲛人海域了。”
盛翎面色复杂:“他……没闹?”
还以为依照商玺的性格,一定会一哭二闹三上吊也要回来。
“你不要这么想他。”祈桑心里还有一点针尖大的愧疚之心,“商玺很听话的。”
盛翎只是冷哼一声,没有其他表态。
祈桑捏捏盛翎的脸,“好了,说正事吧。”
盛翎本来还想问问祈桑,这些天在鲛人海域有没有什么收获,闻言也只能暂时作罢。
祈桑第一句话就如同一道平地惊雷。
——“盛翎,我知道你已经堕了仙骨。”
在盛翎僵硬的脸色中,祈桑没有任何停顿,说出了接下来一句话。
“明日,我会将你赶出千滨府。”
盛翎下意识抓紧了祈桑的胳膊,祈桑淡定地拍开了他的手。
“别担心,我只是想让你陪我演一出戏。”
盛翎依然没有放松下来。
祈桑说:“戏成之后,无论你是想离开千滨府,还是做其他什么,我都可以帮你。”
虽然这番话中有两个选择,但盛翎知道,祈桑的意思就是希望他选前一个选择。
——离开千滨府。
第100章 第一百章
盛翎语气冷静下来。
“你想让我做什么?”
祈桑随手把门关上, 设下一层结界。
“如今魔族群龙无首,已经开始接触薛氏的人,我希望我们能演一场决裂的戏。”
盛翎说:“让我猜猜看, 你这样做的原因。”
祈桑在书房扫视一圈, 在盛翎办公的座位上坐了下来, “你说说看呀。”
“第一, 你希望我潜入魔族,最好能在短时间控制住他们, 对吗?”
祈桑撑着脑袋点点头, “很聪明, 盛大人。”
“第二, 你希望将自己营造成孤立无援的形象……为此你还特意将商玺留在了鲛人海域。”
祈桑没有直接承认, “我没理由这么做。”
隔着一张放满文册的书桌, 盛翎将俯身将祈桑乱掉的头发理好。
“你在逼薛氏提前他们的刺杀计划。”
祈桑依然是同一句话,但这次代表的意义却不同。
“我又不傻, 没理由这么做。”
“若只为自己, 当然没理由这么做。”盛翎将桌上乱掉的朱笔收拾好,“你是为了别人。”
祈桑觉得他这番话有些好笑,“我都自身难保了,还为了别人?”
盛翎将朱笔放到笔搁上, 因为动作随意, 中途还不慎将一滴朱墨落在了文册上。
“如果, 我陪你演完这场戏后,依然选择留在千滨府,你会怎么做?”
祈桑没说话。
盛翎替他回答了, “你会杀了我,因为我此刻是魔族, 对吗?”
祈桑微微抬眸,淡漠的眼神相当于默认。
盛翎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脸上的表情,“你担心霄晖在薛氏处境艰难,故而匆匆将自己置于险境……是为了保下他。”
如今霄晖在薛氏的处境极为尴尬。
薛氏对他绝对算不上信任,却又要借着他的名头制造出一个傀儡。
如果祈桑想要转移薛氏的注意力,只能用自己作为诱饵。
朱笔滴下的那一块朱墨洇开在白纸上,显得格外刺眼。
“你要杀我,是因为我如今是类魔种。”
“可他明明也是混沌物种,是类魔种,你却要想尽办法保下他。”
盛翎嗓音平静得可怕。
“祈桑,原来你也有心。”
青梅竹马的陪伴也无法捂热祈桑的心,凭什么霄晖能够得到月神的偏爱。
凭什么。
不甘心。
盛翎从前从不会在意这些,因为他知道祈桑不会对任何人有偏爱。
可当那个从无例外的人出现了特殊的例外,从前的种种“求不得”,就会在比较之下,变成烧山的神火,扑沙的潮汐。
盛翎变成“类魔种”本是意外,从前他从没有真的变成“魔族”的实感。
如今心中妒火沸腾,扭曲的酸涩嫉恨蔓延在筋络,他头一回清楚地感觉到了体内滋生的魔气。
哪怕在气狠了的情况下,盛翎也做不出任何伤害祈桑的举动。
两人无声地对峙片刻,最终盛翎掌中溢出一团魔气,对准祈桑打去。
祈桑躲也不躲,笃定极了盛翎不会伤到他。
果然,这团魔气擦着祈桑的耳侧,带起一阵疾风,狠狠砸在书房后的墙壁上。
“祈、桑。”
盛翎咬牙切齿地叫了他的名字。
“我一定会好好演这场戏的。”
*
鲛人海域横空现世,祈桑把千滨府的商玺大人留在了那,这本来就足够令人惊奇。
谁料月神回府当日,不知怎么的,与盛翎又起了争执,两人大打出手,最终不欢而散。
更有甚者传言——
盛翎用的似乎是魔气。
祈桑如今对魔族赶尽杀绝,这件事是人尽皆知的。
自己的下属竟然堕魔,这绝对算得上莫大的丑闻,然而千滨府却没有半点遮掩的意思。
往好处想,是祈桑不在意流言蜚语。
往坏处想,是不是千滨府已经没有能力压下这些捕风捉影的传闻了?
还没等外人去试探祈桑的态度。
千滨府就率先发出一则告示——盛翎勾结魔族,已被月神逐出千滨府。
众人哗然,毕竟月神消失的那两百年里,盛翎为千滨府做了多少事,众人是有目共睹的。
如今月神回府不久,便将为他尽忠竭节的下属赶了出去……实在是有些卸磨杀驴的嫌疑。
等到城中传闻愈演愈烈,甚至发展到离谱的程度时,薛氏正式宣布与千滨府割席断交。
哪怕所有人都看见了私底下的暗潮汹涌,但将这件事放到明面上,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
针对祈桑的刺杀愈发频繁明显。
当然,薛氏没指望这些“小打小闹”可以成功,他们只是想消耗祈桑的精力。
他们以为,盛翎离开了千滨府,商玺远在鲛人海域,祈桑孤立无援,迟早捉襟见肘。
事实上,祈桑不仅没有捉襟见肘,甚至很多时候都没发现他们的“刺杀”。
盛翎走的时候,并没有将自己训出来的一干死士暗卫都带走。
那些如影子一般的死士,从始至终效忠的都是千滨府的主人。
盛翎被逐出千滨府的第三月。
一直在休养生息的魔域突然高调传出消息,他们要立新魔尊了。
从前魔尊之位空悬,一是没人敢接过这个烫手山芋,二是魔域内的确已经被祈桑杀得青黄不接了。
让相当于只有人族元婴期修为的魔当魔尊,传出去简直是奇耻大辱。
有好事者稍微打探了一下消息,得知新任魔尊姓“盛”,渡劫期修为。
几人顿时对视一眼,都露出了耐人寻味的表情。
然而他们以为一触即发的大战并没有爆发。
无论是千滨府还是魔域,都没有主动去挑衅对方。
日月逾迈,一元复始,万象更新。
在热热闹闹的春节里,众人却骇然听闻月神遇刺昏迷的消息。
行刺的凶手也抓出来了,交代说是薛氏某位长老的部下。
不明所以的百姓都在指责薛氏背地里害人,上不得台面。
千滨府内,气氛却没那么紧张。
月神寝居,“遇刺”的月神躺在床上,暗卫为他端来了药,他只看了一眼,便让对方将药倒在房内的绿植盆中。
暗卫欲言又止:“殿下,您还打算装多久?这盆绿萝似乎快要被淹死了。”
“不用着急。”祈桑不咸不淡地撇了他一眼,“等薛氏给一个‘交待’,我便会痊愈。”
暗卫心疼月神,也有些心疼绿萝。
祈桑头疼地转移话题:“我让你这段时间办的事,你做得怎么样了?”
在鲛人海域对鲛人王的承诺不是一句空话,他一回来就着手解决这件事。
暗卫条理清晰地汇报工作,基本顺利。
妖魔化鲛人的人在渐渐变少,但根深蒂固的恐惧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解决。
那些见不得光的鲛人买卖,祈桑也因势而动,趁机查封了几个地方。
负责抓捕和售卖鲛人的鲛猎,都被他带到人前斩杀,以儆效尤。
汇报完工作,暗卫似乎还有话说。
“殿下,盛……魔域那里,最近似乎有动作。”
祈桑漫不经心抬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
暗卫详细汇报了魔族这段时间的行为,“魔域最近一直在挑衅人族,杀了不少人。”
祈桑问:“都杀了哪些人?”
暗卫顿了一下:“薛氏分布在各地的势力,基本上都被魔族侵扰过。”
“挺好的。”祈桑笑了一声,“我们的人呢?”
暗卫说:“也被魔族攻击过。”
祈桑问:“伤亡呢?”
暗卫:“……无人伤亡。”
祈桑好笑地摇了摇头,“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暗卫拱手行礼,旋即恭恭敬敬地离开房间。
祈桑重新躺回床上,目光不易察觉地瞥了一眼窗外。
那里似乎有一道人影一闪而过。
*
不管月神先前的行径惹了多少民怨,但他在百姓中的地位还是不可比拟的。
不少百姓自发集结了一条队伍,在薛氏大门前游行抗议。
若聚集在门前的是一群训练有素的卫兵,薛氏尚且还能武力镇压。
可百姓偏偏是最打不得,骂不得的“覆舟之水”。
有幸被祈桑挑中的那位长老,听到这个消息气得够呛,他敲着拐杖与薛氏族老咒骂祈桑。
顺便表表忠心。
“我派出去的都是死士,怎么可能被他们问出话来?!”
长老恨恨地瞪着地面,仿佛那里躺着他恨不得千刀万剐的祈桑。
“此子故意泄露假消息,心思深沉,断不可留!”
长老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丝毫没有注意到族老望向他时阴沉的脸色。
“好了。”薛氏族老慢悠悠地开口,“我不会让你白白蒙受冤屈的。”
长老总觉得这番话和平时有哪里不一样,被族老黑沉沉的眼瞳一扫,不寒而栗。
“多谢……族老,我定当为薛氏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薛氏族老很欣慰的拍了下他的肩膀,“你能有这个决心,薛氏定当不会薄待于你。”
长老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但没多想。
他连连点头,拄着拐杖,步伐缓缓地转身离开。
在长老看不到的背后,薛氏族老抬手一挥,身后的阴影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满身肃杀之气。
薛氏族老低声对这人吩咐了两句,那人恭敬地颔首,悄无声息地又隐没进黑暗之中。
四周静默。
满是的杀意荡然无存。
薛氏族老刚刚故作慈祥的眼神瞬间消失,他的眼神如同湿地的毒蛇。
“我当然会满足你的心愿……为薛氏,死而后已。”
……
三日后。
命部下刺杀月神的那名长老横死街头,死状可怖,很明显是为了泄愤。
长老的家人都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他便被薛氏迅速装进棺材里。
在他的葬礼上,薛氏族老看似致辞哀缅,实则字字句句都将刀锋指向千滨府。
千滨府又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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