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


    接天荷叶, 近水幽亭。


    千滨府,月神寝居室,炉烟袅袅。


    祈桑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都碎了。


    疼痛在全身蔓延, 但意识却沉在一片黑暗里, 无论如何也清醒不过来。


    祈桑睁开眼, 认出了这是自己的房间, 但室内弥漫的药草香熏得人头疼,让他乍一醒来, 便忍不住微微蹙眉。


    他闭了闭眼, 运功压下身上的痛楚, 随后才偏头询问一直守在床前的人:“商玺, 我昏迷了多久?”


    商玺见到祈桑清醒, 还来不及高兴, 听到这句疑问,眼神立马又变得阴冷许多。


    “薛家人简直是找死, 竟然敢给您下毒, 害得您昏迷了整整两个时辰!”


    听到前面,祈桑还面色稍显凝重。


    听到后面,祈桑:“……”


    祈桑颇为无奈,“不过两个时辰而已, 你怎么好像我快死了一般?”


    “殿下, 您别说这样的话。”商玺一脸认真, “以您的身份,被伤到了分毫,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祈桑笑了笑, “我虽为神,但到底还是肉体凡胎, 你不必把我想象得无所不能。”


    商玺不情不愿的点了一下头,但看脸上的表情,很显然是不赞同这个说法的。


    在商玺心里,无论是实力还是外貌,这世上没有人能比得过他的殿下。


    祈桑走下床,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后,他从边上的檀木衣架上拿下一件外衣,漫不经心地披在身上,衬着白皙的皮肤,显现出一种脆弱感。


    他将窗户敞开,让屋内的药草香散了出去,“薛家的人现在如何了?”


    商玺的表情滴水不漏,“薛家狼子野心,我得好好审问审问才行。”


    祈桑满脸无奈,“直说吧,他们在水牢还是火屋?或者你新建的那所暗牢?”


    商玺半跪在地,仰起头露出一个无辜的笑容,一如当年初见,又茶又装。


    祈桑从身边拿起一根乌木簪,随手将自己的满头长发盘了起来,露出光洁白皙的脖颈。


    一道光透过槛窗照在雪白的脖颈上,像是斜阳洒在雪地上,莹润剔透。


    “这么多年了,你就会在我面前装无辜。”祈桑只看一眼商玺,便失笑着收回目光,“商玺,外界都传,你是我身边的一条疯狗,见谁咬谁。”


    商玺往前走了两步,走到祈桑边上,几乎要挨到人的身上了。


    “我只在乎您对我的看法,他们算什么东西,连当您身边疯狗的资格都没有。”


    短暂的玩笑话结束后,祈桑面色微微严肃起来,“薛家是观星世家,追随者不计其数,他们对我若有反意,必然会有一群信徒追随,此事非同小可。”


    商玺用水凝出一把刀,刀柄对准祈桑,刀刃对着自己,“只要您想,我有一千种方法,让他们世家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祈桑随意打散了水刃,“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还是不要用这么粗鲁的手段为好。”


    商玺表情有些不赞同,“殿下这是心软了?您可别忘了他们对您用的可是禁毒,寻常人闻一下都得送了命。”


    祈桑推开门,额角散下几缕碎发,落下的太阳光被树叶打的稀碎。


    光线的碎片落在人身上的时候,让姿容清秀俊逸的仙人更添谪仙的出尘之感。


    仙人面容温柔,说出的话却十足十的无情。


    “若是什么杂碎都能脏了你的手,那整个人岂不是一身晦气……那我可不要你了,脏狗。”


    没听到祈桑为薛氏求情,商玺悬着的心终于落下来了,“您知道我的,一直是个胆小心软的人。”


    是他想岔了,祈桑从来就不是什么愚善之辈。


    能成神者,必然有其过人的无情之处。


    祈桑抬起一根手指,托起了商玺的下巴,“那为什么外界都叫你……不见血不松口的疯狗?”


    商玺低下头,在祈桑的指尖上落下一个吻:“那是世人对我误解太深,您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就好。”


    “我当然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祈桑拍拍商玺的脸,“很听话的一个……怪物。”


    商玺并不在意自己被称为了怪物。


    在他心里,无论自己是“怪物”还是“疯狗”,只要前面的前缀是“月神的”,他就能够甘之如饴地接受所有的称呼。


    *


    薛氏根基深厚,又掌握着世人最为关心的星象,短时间内无法轻易撼动。


    只有当众给祈桑下毒的那几人,商玺才有理由带回去“好好审问”。


    这几人倒也都是硬骨头,一连杀了十来人,都没有一人透露出任何信息。


    唯有一人在临死前,癫狂大喊:“天之将倾,神却无所作为,该杀!该杀!”


    商玺面色一冷,亲自抽出长刀砍下了这人的头颅,对方身上溅射出大量的血液,被他设了个结界挡住。


    看着剩余人视死如归的表情,商玺反倒没有继续杀人,他微勾唇角。


    “诸位不必紧张……来人,将他们都放了。”


    薛氏的人早就做好命丧黄泉的准备,谁料峰回路转,一时间还有些不可置信。


    商玺刻意没杀的这些人,都是些本就死志不坚定的人,见到自己有活路,也不管是不是阴谋,当即选择博一把,战战兢兢地逃出监牢。


    下属面色不解,他们对月神都是极为忠诚的人,所以更加厌恶这些妄图“弑神”的畜生。


    “商大人,这些人侮辱月神殿下,您为何要放了他们?”


    若不是见过商玺面对祈桑时的态度,他们简直要怀疑商玺的忠诚了。


    商玺擦了擦手上的短刀,让沾了腥秽的剑刃重新焕发出洁白的光彩。


    “这些人若都死在千滨府,世人觉得我残暴倒是无妨,但不能让他们觉得月神管教无方,手底下尽是些漠视人命的下属。”


    下属恍然大悟,心中的疑惑烟消云散。


    “如果您放走一两人,他们会觉得这是月神殿下的旨意,从而觉得殿下心善。”


    商玺将短刀插回剑鞘。


    “殿下本就心善。”


    下属面色愤愤,似乎仍觉得不解气。


    “真是便宜了这群人,捡回一条命。”


    商玺眼神阴冷,全然不似在祈桑面前那般无辜明朗,“死在千滨府外,不就没人能说什么了吗?”


    下属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属下一定把事办干净。”


    商玺看着自己剑鞘上刻着的“桑”字,忍不住勾起了嘴角:“不用太利落,偶尔失手两下也行。”


    下属恍然大悟:“属下明白,定会让他们被折磨至死。”


    商玺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要是被月神殿下听见了,误会我是个心狠手辣的人怎么办?”


    下属:“……”


    别装了老大,大家都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


    *


    尽管薛氏叛变,让许多百姓人心惶惶,但月神这些年在凡间传开的威严与美名,还是不可撼动的。


    在多数人的讨伐下,以及商玺的暗中推动中,这个庞大的世家,很快就以摧枯拉朽的速度迅速没落了下去。


    一艘在大海上航行了千万年也没有沉没的船,因为行差踏错一招,迅速被海浪冲散,无数小船瓜分了上面的财宝。


    祈桑成神不过百来年,却让存在了千年的庞大世家迅速坍塌没落。


    绝大多数世家都在薛氏那里听到了什么风声,但就算曾经有什么小心思,现在也都偃旗息鼓了。


    祈桑对外界的风起云涌并不在意,每日悠闲得待在千滨府品茗赏花。


    因为凡间给他建了很多座神殿,每日有大大小小的愿望传达到他的身边。


    都是些莫名其妙的愿望,吵得人头疼。


    求财求权还算好的了,居然还有人说要嫁给月神殿下,听声音还是个男的。


    当时祈桑正在喝水,闻言差点被呛了一下,一脸黑线地给那男的下了个不大不小的诅咒,让对方这两天喝水都塞牙。


    本以为这样那人就会消停了,谁知道过了几天,对方突然又回到月神殿,兴高采烈地说自己已经完成了月神殿下给出的考验。


    还在地上铺了一列黄纸,说这些是他算出来的黄道吉日。


    祈桑:“……”


    好烦,早知道不搭理他了。


    成神以后,祈桑才知道建神殿是一件多么霸道的事。


    信徒的愿望能传达到神明身边,并不证明他有多么信仰月神。


    只要他的欲念足够深刻,哪怕他不信仰月神,也能够将自己的愿望传达到月神的身边。


    祈桑没有兴趣做老好人,但也没办法阻止这件事……他总不能让凡间的百姓将所有神殿都敲了,不许祭拜吧。


    直到这些天,祈桑才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


    这几日,每天都会有同一人,在同一时间求神祈祷,每当这个人出现,其他人那些嘈杂不堪的声音便通通都消失了。


    这个人每次来许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这个愿望实在是有些惊世骇俗,导致祈桑每次听见,都忍不住感慨万千。


    日头西沉,日晷上的影子缓缓偏移。


    祈桑坐在千滨府花园池瑭的凉亭里,用手撑着脑袋,静静看着满池荷花。


    芙蓉含芳,菡萏垂荣。


    池水透着蓝,风吹莲叶翻摇。


    脑海里那些嘈杂的祈愿声打破了几分这个场景的美感。


    终于在某个瞬间,这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全部都消失了。


    世界突然陷入了沉寂。


    祈桑勾起唇微微一笑。


    耳边唯余一人的声音,重复着同一个愿望。


    听这人的声音,似乎年纪尚轻,但嗓音之中尽是沉稳。


    祈桑顺着这人的声音,能模模糊糊看见对方跪在偌大的神像前,双手合十,虔诚祈愿。


    ——“我希望月神殿下,不再是神。”


    祈桑像往常一样,没有理会他。


    这人也没想过要得到神明的回应,虔诚地叩拜完神像便起身离开。


    祈桑在心里猜测这人能够坚持多久,或许明天就不会再来了。


    ——因为他没有在这个人的身上,感受到人类的愿力。


    也就是说。


    这个人的心中没有半分虔诚。


    然而祈桑还是猜错了,接下来几日,这人风雨无阻,每日都来月神殿。


    所求的都是同一个愿望,希望祈桑不再为神。


    起初,祈桑只是有些好奇,为什么这个少年一出现,其他所有信徒的声音全都消失了。


    到后来,他开始好奇这个少年本身,为什么会执着于让他不再为神。


    向神祈求,让神不再为神。


    听起来很像傻子,但对面语言逻辑顺畅,显然是个正常人。


    久而久之,祈桑想到了另一种可能。


    或许,这个人知道祈桑会注意到他。


    ——这句祈神的话,其实是一种提醒。


    *


    又是半年过去。


    暑往寒来,万木凋零。


    此时冬日,昼短夜长。


    每日酉时,这名少年都会准时出现,他来的时间还是一如往常,但天色却越来越晚了。


    少年每日去的那座神庙在远郊,除了他,从来没有人去过。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在那里的,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建的。


    如果不是少年每日祈神,祈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那里还有这么一间神庙。


    他从最初的一笑置之,到如今都快习惯了这名少年的存在。


    然而有一天,少年却没有来。


    祈桑难得的对一名凡人起了好奇心。


    他闭上眼,掐指卜算这名少年的身份。


    几息之后,祈桑露出微微讶异的表情。


    ……居然算不出来。


    这少年的身份,有什么特殊的吗?


    从前祈桑只将他当成一名特殊的信徒,此时发现对方身份或许不一般,才生出几分对他本人的好奇。


    真是一个很奇怪的人。


    祈桑想,他应该得去见见这名信徒了。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


    凛冬的天黑得比平常要早许多, 城镇闭市的时间也提前了,以至于天刚暗下来没多久,街上就已经没什么行人了。


    盛夏, 少年来神庙祈神的时候总是天光灼灼。


    同样的时间, 放在暮冬的今日, 天就已经昏沉沉的了, 城镇里还好,还有各色的灯笼照明, 郊外就只能摸瞎走路了。


    羊肠小道的尽头, 祈桑提着一盏灯笼站在杳无人烟的月神庙前, 灯笼被风吹得微微晃动。


    他有意隐藏身份, 没有穿华贵精致的锦袍, 而是换上了一身简单的粗麻布衣, 墨色的长发用一支木簪简单地束了起来,莹润的灯笼光勾勒出他的身形。


    就是这简单到几乎没有任何造型的打扮, 依然让他在此刻, 像山野中出来勾人心魄的精怪。


    少年还没有来,祈桑率先进入神庙内,点燃了一支香,袅袅的烟缓缓往上飘。


    抱着好玩的心思, 祈桑还向自己“祈祷”了一下, 居然真的收到了几分微薄的愿力。


    这间神庙规模不大, 连神像都只是一个半人高的的泥塑,但雕刻得却出乎意料的精致,泥像的眉眼间, 还真有三分他真实容貌的影子。


    神庙之内干干净净,明明身处荒郊野岭, 却没有一丝尘土蛛网。


    还未到少年来祈拜的时间,祈桑便在神庙内走了一圈,灯笼太大,在室内提着有些碍事,早在他进入神庙之前,就熄灭了摆在门边上。


    四周光线昏暗,他不得不点燃了一支蜡烛,托着烛台的底座照亮四周。


    祈桑在这间神庙中,发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一点微不可查的血腥味,还有淡淡的腥咸海湿味……这不是什么好的回忆,是他曾经斩杀过的一头恶蛟,因为味道太难闻,被他铭记至今。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到了少年每日祈神的时间了。


    踏入殿内的少年似乎没想到这里还会有其他人,愣了一下。


    祈桑回过头,没有半分拘谨无措。


    他的脸庞被烛灯晃荡的光照得柔黄,显现出一副很温暖的模样,“为什么要在这里发呆,你不是要参拜神明吗?”


    少年抿了抿唇,走到神龛前,点燃了神庙内的烛火,又用自己的衣袖拭尽桌上的尘灰。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蒲团前跪下,双手合十,却没有说一句话。


    祈桑的识海中依然有无数嘈杂的祈愿声。


    无数人的贪念,欲望,迫切的哀求……如潮水一般无法克制地钻进他的大脑。


    祈桑托着的烛台被堂内的微风吹得晃荡。


    少年跪在蒲团前,沉默着叩拜了一下。


    祈桑知道少年没有许愿。


    ——因为他没有如往日一般听见对方的愿望。


    祈桑微微挑眉,问道:“你不许愿吗?所有进月神神殿的人,皆心有所求。”


    少年插上香后,站起了身,他的身姿很挺拔,像是宁折不弯的青松。


    “只要我许愿了,神明便能听见吗?”


    祈桑微微皱起眉,好似认真思考了一番。


    随后他走到少年身旁,笑弯了眼角,“如果你真心祈求的话,神明一定会显灵的。”


    两人的距离算不得很近,但少年闻到了祈桑身上淡淡的香味——是不算厚重的檀香味。


    犹如云间雾里的神山,住着常年接受供奉的神明,只可心无杂念地远观,若是心怀欲念进入神山,便会被大雾迷失了方向。


    但或许有些人,只要知道神明的确在这座山中,便会心甘情愿被大雾困住一辈子。


    少年深黑的眼眸紧紧盯着祈桑含笑的眉眼。


    祈桑依旧淡然,等待少年说出他今日的愿望。


    少年盯着祈桑的眼睛,说:“我若是希望神明赐我一个吻,这也可以实现吗?”


    祈桑没有被这话冒犯到,反而屈起手指托着下巴思索了一会:“嗯……或许这个愿望有点难以实现呢。”


    少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垂下眼眸,重新跪在泥像前的蒲团上。


    他这一次祈神的动作比上一次还要虔诚。


    祈桑笑吟吟地看着他。


    终日徘徊在脑子里的那些嘈杂祈愿都消失了,只剩下一人的声音还在耳边响起。


    少年嗓音没什么情绪,却不会显得冷淡。


    —— “月神殿下,我希望这间神庙中的所有蜡烛都熄灭。”


    祈桑颇为诧异,紧接着失笑:“你可以认真地许一个愿望,或许神明真的会为你实现呢?”


    赫赫功名,和璧隋珠,八珍玉食。


    只要祈桑愿意,便能给予他人为世人羡艳的钱财权势,让一个人在一瞬间从泥泞进入极乐,滔天的财富不过是他指尖漏下的一粒沙。


    少年轻轻摇头,目光中是祈桑看不懂的情绪。


    “我只想知道,月神殿下能否听见我的祈求。”


    祈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蓦然笑了,如春水桃花,因着一双桃花眼,显现出别样的多情。


    他微微垂首,吹熄了掌心托着的那支蜡烛。


    室内的光线骤然暗淡几分,但因为少年点燃的那两只蜡烛,又不至于陷入一片昏暗。


    祈桑笑道:“月神没有听到你的愿望,蜡烛是我吹熄的。”


    少年从祈桑手中接过熄灭的烛台,放在了桌上,轻声道:“月神他听到了的。”


    随着这句话落下的瞬间,没有关牢的门瞬间被一阵风吹开。


    风不大却精准地卷上了蜡烛的火舌,将神庙内仅剩的两支蜡烛都吹熄了。


    神庙内顿时又归于一片黑暗。


    少年感觉自己的手背被人拉住,没等他提起戒心,僵硬了身体。


    那是一抹微凉的触感。


    ——或许是一个吻。


    少年惊慌失措地往后退了一步,脚下还不小心踢到了什么东西,发出了当啷的巨响。


    他全然失去了先前的所有从容,略显狼狈地靠在柱子上,一张脸涨得通红。


    有人吹亮了火折子,一豆火光照亮了方寸的景象,少年却不敢往那看一眼。


    吹熄的蜡烛又被点燃了起来,祈桑依然站在原地,好像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祈桑微微歪头,语气含笑:“蜡烛熄灭了,刚刚月神实现了你的愿望。”


    “是。”少年语气艰涩,“月神实现了我的……所有愿望。”


    临近子夜,鸦啼声声。


    风露满中庭,孤萤自开阖。


    祈桑算了算时间,商玺也快回来了。


    先前出了薛家刺杀的事情,商玺对于祈桑的外出报有十万分的警惕心。


    若是回去的晚了,免不了被他一通数落。


    ……其实也算不上是数落,但是祈桑真的不想看见商玺顶着一张凶残的脸,露出被淋湿的小狗的表情。


    祈桑没有再看少年,转身朝着神庙外走去。


    他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果决干脆的态度令少年不由慌了神,仓促地抓住祈桑的衣袖。


    祈桑挑了挑眉,回过头安静地看着少年。


    少年眼神在微微颤抖,露出明显的慌张无措。


    祈桑的表情不咸不淡,温声提醒。


    “我们不过萍水相逢,你有什么事吗?”


    少年的喉结上下滚动两下,好半晌才涩声开口:“你可以带我一起走吗?”


    明明刚刚才施舍给他一个吻,此刻却又陌生得好似从未见过面。


    少年想,从前听闻仙者无情,他一直没有任何实感,如今再看,果然如此。


    ……但他却没有办法不在意,也不忍心埋怨对方几分,只能将一切变化都归咎于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少年珍重地拉着他的衣袖,甚至不敢用力,怕弄皱了他的衣袖面料。


    这话说得实在是小心翼翼,又极为真挚,任何人听了都会忍不住生出恻隐之心。


    然而祈桑只是勾起唇角,淡淡的笑了笑,随即,他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


    “……可是,我不想带一个想要杀我的人回去呢。”


    少年的脸色骤然变得苍白,他手足无措地想要解释,却被祈桑打断。


    祈桑语气不咸不淡:“你是薛家派来的人。”


    少年猝然摇头,极力想要证明自己与薛家并无关联。


    但他忘了,他此刻不应该否认与薛家的关系,因为他根本不应该知道薛家。


    祈桑的手捏住少年的下巴,强迫对方微微抬起头。


    随着一阵灵力的输入,少年的脸上逐渐蔓延出了一片色调诡异的图腾,顺着脖颈一路蔓延到手臂上,最终在手背上凝聚成一个阵法似的图案。


    “如果你不是薛家的人,那你的身上为什么会有薛家人独有的图腾?”


    最开始,他的确只是想要满足少年一个微不足道的心愿,施舍给他一个吻。


    但在这过程中,他却发现少年的身上有一股令他极其厌恶的气息。


    ——半年前刺杀他的薛氏。


    少年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祈桑嗤笑一声,不再搭理他,转身便走,这一次少年依然伸手,想要拉住祈桑的衣袖。


    然而这一次,他却什么都没有拉住。


    祈桑消失在了他的面前。


    徒留镜花水月一场空。


    *


    那日之后,祈桑再没有去过那间神庙。


    最开始或许是有些生气自己看走了眼,但时间长了,他就不太在意对方了。


    月神殿下每日要被无数人明里暗里地表达自己的爱慕,按理来说很快就会把薛家的那名少年忘掉。


    然而,这名少年也不知道怎么的得天独厚,每日唯独他的愿望能清晰地传递到祈桑耳边。


    想忽视都没有办法。


    薛家那名少年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每日祈祷都会祈祷,但愿望不再是那个单一的愿望,而是笨拙地找了许多话题。


    每次说到一半,他又害怕祈桑嫌他烦,匆匆忙忙说了两句,便不敢再说话了。


    只是一直跪在神像前,长久凝视着神像的脸。


    相遇时是隆冬,少年便每日在神龛前放一枝梅花,有时他会许愿。


    ——“在梅花的花期结束前,您愿意再来见我一面吗?”


    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神明的任何回应。


    少年并没有失落,因为靠着那晚得到的一个吻,他觉得自己还可以熬过很多个一年四季。


    时间久了,冰雪消融。


    等梅花都谢了,他便不带了。


    春天来了,生机盎然。


    少年依然从无一天缺席。


    只是每日放在神龛前的梅花,变成了一枝霜白的棠梨花。


    这一次,少年合掌,再次祈愿。


    “棠梨花的花期很短。”


    “我想在它花期正盛时见您。”


    依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少年垂下眸,掩盖住一闪而过的难过。


    他觉得是自己那一晚惹恼了祈桑,所以哪怕神明没有垂怜他,他依旧虔诚至极地叩首跪拜。


    可等他再次抬起头,却发现放在神龛前的那一枝棠梨花不见了。


    少年愣了愣,紧接着联想到什么,脸色猛然一变。


    他来不及拍去膝盖上沾着的灰尘,猛然跑到神庙门前,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


    推开大门的一瞬间,明亮的天光照亮整个室内。


    少年原先跪在阴影中,此刻却站在了最光亮的地方。


    门外就是一颗正值花期的棠梨树,满树洁白的雪,一大簇的棠梨花团在一起,显现出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野棠开未落,满树摇,春意浓。


    在这如雪洁白的干净下,黑褐色的树干上倚靠着一人。


    这人肤色胜雪,纤细修长的手指上捏着一枝棠梨花。


    他将棠梨花虚虚抵在唇上,遮住小半张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一双好似含情的桃花眼。


    若不是少年见过面前这人最无情的模样,他几乎要被面前的画面引得忍不住生出几分不该有的妄念。


    今日的祈桑并没有幻化伪装,而是以本来的面貌出现在了少年面前。


    他一身锦衣华服,白玉冠玄黑靴,腰上挂着的玉坠丁零当啷,像金子落在金盘上,满身贵气。


    少年明明在日夜期盼能再次见到祈桑,可真正见面了,又唯恐像上次一样,因为一些原因触怒了对方,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一副想开口却又不敢的模样。


    祈桑笑了笑,率先开口:“你说棠梨花期短,是告诉我一定得在这时候见面吗?”


    少年点了点头,又猛地摇了摇头。


    “我只是希望,您能见到它最好看的样子。”


    祈桑用这一枝雪白的花枝托起了少年的下巴,挑逗一般道:“你应该明白,千滨府不缺这一株棠梨花树。”


    少年垂眸,“我明白。”


    我明白的,月神最不缺的,就是信徒的爱。


    祈桑仔细观察着手中的花枝。


    “而且,这也不是棠梨花。”


    少年猝然抬起眼,眼中蕴含着让人难以忽视的期待。


    祈桑没注意,自顾自道:“这是魔界的锡绿花树吧,你居然能在凡间把它种出来,也是挺了不起的。”


    少年的眼神很认真,“它唯一特殊的地方在于,这棵锡绿花树,是仅为您一人存在的。”


    祈桑来了点兴致,“什么意思?”


    少年抿了抿唇:“它的种子,是您送给我的。”


    祈桑说:“我没见过你。”


    薛氏的人他只见过几位长老,其余的后辈根本没资格见他。


    少年垂眸。


    但是我见过你。


    祈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蓦然笑了。


    “给我一个理由,将你带回千滨府。”


    少年的心脏剧烈地跳动了起来,唯恐自己抓不住这次机会,手指都在微微发着抖。


    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半跪下来,以一种虔诚的姿势仰望着祈桑。


    “我可以成为您的利刃。”


    “当年商玺也是这么和我说的。”祈桑挑了挑眉,“这个理由可没办法让我心动了。”


    “不一样的。”


    意料之外的,少年笑了起来。


    “我会比商玺更加锋利,更加称手。”


    祈桑没有计较他暗戳戳踩了一下商玺的行为,他随手将手中的花枝按在锡绿树枝的断口处。


    下一刻,被掰断的枝条重新愈合。


    断木重生,只有当世唯一的神明才能做到了。


    “太过锋利的剑,会伤到手吧。”祈桑弯下腰用一双好似含笑,实则没有半分情感的眼睛盯着少年,“我可不想让薛氏的人分了商玺的权。”


    少年有一瞬间露出了很脆弱的表情,但转瞬即逝。很快就被他隐藏了下去。


    “我不需要您给我任何实权,只要能跟在您身边,哪怕没有任何名分,我也愿意。”


    世人皆道月神多情和善。


    实则成神者自有其无情之处。


    “想要留在我的身边,那你总得展现一下你的价值吧。”


    祈桑抬起左手,为少年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头发,动作温柔却带着不可忽视的掌控意味。


    “薛氏的下一次刺杀,是什么时候?”


    少年的心陡然沉入了深渊。


    “……我不知道,殿下。”


    “撒谎。”


    祈桑像是瞬间对他失去了兴趣。


    “上一次刺杀我的计划,不就是你提出来的吗?”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这个问题有些尖锐, 少年陡然沉默了下来。


    他喉结滚了滚,像是不明白祈桑为什么这么说,“……不是我。”


    祈桑的语气没有针锋相对的味道, 但越是平静从容, 越是令人心中惊悸。


    “听说薛氏前些年找到一位圣子, 一手观星从未出过差错, 要杀掉月神的预言也是从他口中传出来的。”


    少年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他……”


    祈桑松开了手, 往后退了两步, 半倚在枝干粗壮的锡绿花树上:“数月前这位圣子无故失踪, 消息被薛氏压了下来, 但我可是很关心这位想要杀我的圣子呢。”


    祈桑的声音很好听, 成神前似春日里的流水一般温柔。


    成神后多了几分习惯性的庄重, 却仍然像天边清冷的月,带着不可亵渎的神性。


    “要证明你不是他也很简单。”祈桑说, “我知道薛氏圣子的左手手腕内侧, 烙印着薛氏的族徽,你敢让我看看吗?”


    这一次少年没有说任何话了,手腕下意识往后背了过去。


    祈桑态度不容违抗地握住他的手,解开对方的护腕, 让手腕内侧露了出来。


    ——上面果然有一道疤, 像是断掉的弯月, 正是薛氏族徽。


    祈桑说:“还有什么要解释的吗?圣子大人。”


    少年的眼眶蓦然红了,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祈桑,显现出一点委屈的意味。


    “他们当时骗我……我不知道算的是你的命……对不起殿下……我没有想让他们伤害你的。”


    祈桑定定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眉眼间似有思索,好像在思考这番话的可信程度有多少。


    “我的命格是当世唯一的神格, 此事在凡间不是秘密,你连这个都不知道?”


    少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能一遍遍重复:“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时候我才刚从……那里出来。”


    他的脸看着像是全无感情的清冷之人,然而面对祈桑,却毫不掩饰自己的焦急心乱。


    任何人看到这副表情都一定会心软,但偏偏祈桑就是那个铁石心肠的人:“你连最简单的解释都没办法给我解释清楚,还想要我带你回去吗?”


    如果少年这时候抬起头一定会发现,祈桑的脸上其实并没有太多生气的情绪。


    少年垂着头,手足无措地解释:“殿下,您还记得我之前向您许的愿望吗?”


    祈桑当然记得,毕竟在他没来见少年之前,这人长长久久地许着的都是同一个愿望。


    ——希望祈桑,不再为神。


    少年伸出手,似乎是想要碰一碰祈桑的脸,但最后他的手掌微微一偏,却只是擦着祈桑的侧脸,落在了月神靠着的那颗锡绿花树上。


    “殿下一定很好奇,为什么您可以听到我的祈愿。”少年对着祈桑知无不言,“因为这株锡绿花树,它为我们创造了因果。”


    祈桑蓦然笑了,这笑容好看得像是暗夜中璀璨的琉璃,月光的照耀都能让它变得令人神晕目眩。


    明明笑得如此明媚,口中吐出的话却又如此残忍,“倘若我今日将这株花树伐了,会怎么样?”


    少年骤然白了脸色,表情空白了几秒。


    好半晌,他才颤抖着嘴唇,缓缓开口道:“如果是殿下,那我也……”


    也什么?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为什么不说下去了?”


    少年这才哑声开口:“对不起殿下。”


    “我不想对您撒谎,我不愿意砍去它……如果您一定要这么做,我或许会违背您的命令。”


    祈桑弯着腰,直视着少年微红的眼眶。


    “很好,我喜欢你现在的样子。”


    少年身上有很重的杀业,手中定然血腥无数,然而面对祈桑时,他却从没有露出过具有攻击性的一面。


    哪怕在如此触及底线的时刻,他依然是以卑微的态度祈求祈桑回心转意。


    少年狼狈地抹去脸上的眼泪,不想在祈桑面前这么狼狈。


    然而一想到祈桑厌恶自己厌恶到,连一丝联系都不愿为他留下,他就难过极了。


    祈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抬起手,不算温柔地少年擦去了泪水,“别哭了。”


    少年愣了愣,不明白祈桑是什么意思。


    祈桑看着少年的这副模样,突然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商玺时的场景。


    如出一辙的血腥味,满身杀业……以及相似却不尽相同的可怜。


    因为祈桑对商玺这个得力下属颇具好感,在看到与商玺相似的人时,忍不住多了几分耐心。


    “如果你能把这件事解释清楚,我愿意带你回去。”


    少年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喜色,像干涸的湖水被江海的分支滋润,陡然被灌注了无与伦比的生命力。


    他迅速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擦干净,用力点了好几下脑袋,生怕自己答应得慢了,祈桑就会反悔。


    祈桑说按住了他的脑袋,警告道:“事先说好,就算我把你带回去了,也不会让你分走盛翎或者商玺的实权,因为我不信任薛家的人。”


    祈桑说的是“不信任”。


    少年听到的是“把你带回去”。


    巨大的喜悦冲昏了少年的头脑,让他像一台卡住的机关,愣愣地待在原地,好一会儿没能给出别的反应。


    祈桑却以为是他不满意,忍不住微嘲道:“不满意也得给我忍着。”


    他的不满让少年瞬间回过神,在大脑还没反应过来前,身体就已经诚实地半跪下来。


    “我的身份可比你尊贵得多。”


    祈桑半弯下腰,与跪在地上的少年平视。


    “就算是给我当狗,也是你的荣幸。”


    少年顺势牵起祈桑的手,低头在月神莹润洁白的指尖上亲吻了一下。


    “这当然是我的荣幸,您不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多久。”


    祈桑抽出自己的手,没怎么收敛力道地在少年脸上扇了一下,“我和你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时候?”


    少年的侧脸被扇得红了起来,漫出细微的刺痛,但他伸手摸上那一块皮肤,却觉得月神掌心微凉的触感仿佛还停留在上面。


    在祈桑眯起眼,表情变得危险之前,少年收敛了自己放肆的神态,开口道:“……当年您屠深渊恶蛟时,我见过您一面。”


    月神有两大美名。


    一屠深渊恶蛟,二斩赤焰巨蟒。


    困扰修真界近千年的“二害”,被月神轻易斩之。


    自此,世人对于月神的崇拜到达了前所未有的巅峰,成为无数人渴望企及的“大道”本身。


    无数座大大小小的神庙建了起来,无数人或贪婪或恳切的愿望也蜂拥袭来。


    祈桑盯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儿,微微歪了歪头:“我还是不记得你,当时我身边没有别人。”


    少年脸上的苦涩一闪而过,但更多的是因为回忆起记忆里的月光,从而产生了憧憬。


    “我并没有资格与您同行,我只是一个久居于深渊,因为您劈开了深渊的裂隙,让我得以窥见混沌毒雾以外景色的……混沌生物。”


    少年还记得那一天,深渊里恶蛟像往常一样抓住身边的妖魔或混沌生物吞噬。


    那时的他只是深渊中最不起眼的一只狐狸,没有族群,没有倚仗,每天浑浑噩噩地啃食完腐肉后,望着天空等死。


    直到一道白光照亮了整片深渊。


    恶蛟发出愤怒的咆哮声,响彻深渊。


    那时的少年还不能化为人形,整个人只是一只灰扑扑的小白狐。


    白狐躲在石头后看着突然亮起的深渊——他从未见过这样耀眼的场景,以至于不自觉追着那份光亮就跑了过去。


    整片深渊都是亮的。


    最亮的地方在最西边。


    白狐恰巧在最东边的另一边,等他跑过去时,只见平常恶贯满盈,嗜血残暴的恶蛟轰然倒在地上,震起无数土灰飞扬。


    恶蛟足有数十丈高,是深渊中最庞大的生物,他死去以后流出来的血将周围的土地全都浸湿。


    吸满了鲜血的泥土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潮味,浓红几乎比深渊中的雾红莎还要艳丽。


    然而就在这样一片处处充满罪恶与血腥的地方,站着一名衣着少年,面容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的样子。


    他穿流云滚边的月白色锦绸,腰上束着的白玉腰带勾勒出腰身,是一派风流恣意的少年模样,偏偏因为身上与生俱来的贵气,而多了几分不可接近的凛冽。


    少年一手持剑,一手拍平身上被弄皱的衣袍。


    令整个深渊陷入几千年混沌的蛟龙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的表情却像是见到了什么野花野草枯死一般……因为太过强大而毫不在意。


    恶蛟已死,他死后的尸身爆发出巨大的毒雾。


    浓厚的雾气几乎要将十里八方都吞没,若是在寻常情况下,在这周边的魔物全都难逃一死。


    白狐灵智未开,比一般的动物还要更傻一些,只能凭借本能反应做事。


    但死亡的阴影降临到他头上之时,他脑子里想的却不是自己将要死去这件事。


    ——混沌生物的本能让他想更加靠近闪闪发光的事物。


    等狐狸终于想清楚自己想干什么时,毒雾已经蔓延到它的眼前半寸,只差一点就要腐蚀它的脸。


    涌动的毒雾突然停住了。


    呼吸间,铺天盖地的毒雾迅速朝一个方向聚拢,甚至原先弥漫在深渊的淡淡毒瘴也不知缘由朝这里聚集起来。


    这个场面实在是太过壮观,原先四散奔逃的混沌生物全都停了下来,愣愣地看着天空。


    向来阴沉暗不见光的天空慢慢显露出了透色的白,四面八方的毒雾形成一个缓慢的漩涡朝着中心涌去。


    而在毒雾漩涡最中心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明明牵引着整片深渊的浓厚毒雾,少年却好似没事人似的,翻手覆手间,便让毒死无数混沌生物的雾瘴被聚拢在一处。


    少年的表情被黑色的雾气掩盖,看不清晰,但所有混沌生物都能看出他的身形挺拔,没有丝毫畏惧或压力。


    混沌生物变成的白狐其实是不太适应深渊环境的,被毒雾影响得久了,就变得有些傻。


    在它的意识里,毒雾是危险的,而少年站在毒雾最重的地方,显然更加危险。


    想到这里,白狐也不管其他的,下意识就迈开腿往少年的方向跑去。


    稍微有些灵智的混沌生物,早在发现不对劲的时候就远离了这里,所以一个朝着反方向跑的白狐就格外明显。


    祈桑一眼就看见了它,有些纳闷。


    “怎么深渊里还有这么傻的狐狸?”


    看见危险不知道跑,还往里面冲。


    在弱肉强食的深渊,是怎么活下来的?


    祈桑毕竟也不是冷血之人,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情况下,他愿意偶尔也会发发善心。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他对于这些没有犯过杀业的生灵,还是能救则救。


    祈桑叹了口气,让手中的判命飞出去劈开毒瘴,护住没头没脑往这冲的白狐。


    大概是因为感受到了祈桑的善意,白狐向他跑过来的速度越来越快。


    白狐脑子不太好使,但腿脚倒很利索,转瞬间就跑到了祈桑的面前。


    祈桑低着头看着略有些脏,但依稀可见黑色下白色皮毛的狐狸。


    白狐仰着头,用一双金色的眼睛直直看着他,那眼神干净,纯粹,好像人间初生的婴儿。


    ——会一辈子憧憬第一个崇拜的人类。


    祈桑想了想,将这只孱弱的混沌生物抱了起来。


    白狐有些脏,瞬间就将祈桑的胸口弄脏了一块。


    判命在祈桑身边飞了一圈,有些不满原先属于它的位置被这不知道哪来的野狐狸霸占了。


    但凡判命能化为人形,这时候一定都会对着白狐“呸呸”吐口水,彰显自己正宫的威严。


    毒雾渐渐消散,阔别天光万万年的深渊重新又被照亮了起来,不少魔物忍受不了太阳的温度,四散躲在石缝中。


    唯有被祈桑抱着的白狐,像是傻了一般,一动不动,连身上的皮毛被太阳光微微灼伤也毫无察觉。


    “他好傻。”


    祈桑笑着对判命说。


    判命飞来飞去,催促祈桑将狐狸放下来。


    祈桑安抚了一下判命,便将狐狸放回了地上。


    狐狸听不懂祈桑在说什么,也不明白判命的意思,它只以为是自己不够好,让仙人厌烦了。


    狐狸焦急地往祈桑那跑了两步,又像是想到什么,慢慢停下脚步,转身跑走了。


    祈桑乐了,“这小狐狸还挺没良心。”


    本来想着先把狐狸放下来疗伤的。


    判命贴贴祈桑,表示自己是最有良心的小灵剑,一定要和它贴贴一辈子,不要被不知名的野狐狸拐走。


    恶蛟已除,毒雾已散,祈桑来这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正准备回千滨府,刚转过身,倏地脑袋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


    “嘶——”


    祈桑倒吸一口凉气。


    他回过头看着掉在地上的东西。


    ——是一颗通体圆润的小绿果。


    祈桑认识这个,是魔界最常见的锡绿果,他偶然吃过一次,有点酸,味道还行,但不符合他的口味。


    祈桑捡起这颗锡绿果,往前走了几步,果然看见一只小白团子缩在石头后面。


    他勉强认出这是刚刚的“灰狐狸”。


    就离开了一小会的功夫,也不知道这小白狐是从哪把自己捯饬得这么干净的。


    ……还捡了颗果子回来,砸人还挺疼。


    白狐没发现祈桑已经发现他了,还以为自己藏得特别好,高兴得一直在摇尾巴。


    听见外面没动静了,它悄悄探出脑袋,结果恰巧和祈桑对上了视线。


    祈桑对他笑了笑,顺手就把他提溜了起来,放进怀里,“我不爱吃锡绿果,你喜欢吃吗?”


    喜欢或者不喜欢其实都不重要,因为白狐在深渊里,能吃的东西也就只有这些。


    于是白狐点点头,“吱”了一声。


    祈桑揉了揉白狐的脑袋,发现手感还不错,就多揉了两下,惹得判命极为不满。


    等他揉够了,就将锡绿果握在掌心,缓缓向其中注入灵力。


    被注入灵力的锡绿果看起来光泽诱人,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祈桑捏着锡绿果在白狐面前晃了两下,示意它吃掉。


    白狐很着急地用爪子上的肉垫推着祈桑的手,头还往一个方向一直撇,表示自己还有的吃。


    祈桑被白狐这副模样可爱到了,也不再和他唱反调,借着袖子的遮挡,假装自己将锡绿果吃了下去。


    随后他悄悄换了只手,又将锡绿果“变”了出来,“喏,小狐狸,这是我找到的,给你吃。”


    白狐愣愣地看着祈桑的动作,还真被他骗到了,小心翼翼才咬了一口。


    祈桑笑了,见着白狐终于肯吃锡绿果了,才放心地把它放回了地上。


    “这颗果子要自己全部吃完,不能给其他的混沌生物,知道吗?”


    白狐不明白为什么祈桑要把它放下来,他以为是自己吃了祈桑的果子,祈桑不高兴了。


    于是他又像之前那样,转身跑到果林里,先小心地将祈桑给的那颗锡绿果藏好,又摘下一颗最大最饱满的果实,咬着果实的梗,飞快地往回跑。


    ——可是那里已经没有人在等它了。


    白狐愣了几秒,紧接着疯了一般,在四周寻找那个人的影子。


    精心挑选的果实落在了地上,沾上了许多灰尘,可是它已经不在乎这个了。


    没有人。


    哪里都没有人。


    白狐不明白什么叫“过客”,什么是萍水相逢。


    它只觉得是自己吃了对方的果子,才会让祈桑这么生气。


    白狐只能回到了藏匿锡绿果的地方。


    然而锡绿果上浓郁的灵气吸引来了几只其他的混沌生物,它们完全不在乎白狐,对那颗果实虎视眈眈。


    白狐一族天生就比其他种族要弱上许多,所以它们很少与其他的种族发生冲突,但还是渐渐被杀得只剩下一只。


    不少妖魔都知道深渊的边缘有一只弱不禁风的白狐,软弱可欺。


    然而他们都忘了,真正弱小的混沌生物,怎么可能在深渊活得下去。


    见到它们要争抢锡绿果,白狐金色的眼睛逐渐露出几分凶狠的光芒,咧开嘴露出锋利的獠牙,体型逐渐变大。


    起初那些魔物还不屑一顾,然而当身边的魔物被咬断脖颈后,他们终于明白了要恐惧。


    白狐没有放走任何一只混沌生物。


    因为它知道,如果放走其中一个,让它们去通风报信,会有更多的怪物来跟它争抢这枚锡绿果。


    白狐精疲力竭地趴在锡绿果边上,上面淡淡的灵气疗养着它的伤口。


    祈桑让白狐吃掉这枚锡绿果,可是白狐觉得就是因为自己吃了一口这枚果实,才让祈桑离开。


    它像是一个忠诚的守卫者,守卫在这颗果实旁边,让任何觊觎果实的人都无功而返。


    直到果实饱满水润的果肉开始干瘪,直到上面的灵气开始逸散,他也没有过要吃一口这个果实的念头。


    ——要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呢?


    在还没有学会欲望之前,白狐先一步学会了思念。


    不知道过了多,它终于修成人形。


    它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离开深渊,想去寻找祈桑。


    果实早已干瘪,但幸好种子被白狐护着,依然存活着,路上听到人们称颂月神斩杀恶蛟,明白了这就是它要找的人,可是它没有办法去见祈桑。


    它只能在城郊一处早已荒废的破庙里安身,顺便将马上要失去活性的锡绿果种子种了下去。


    白狐设置了一个结界,不让任何人入内,独自将破庙逐渐翻新成月神庙。


    几年过去,破旧的神庙焕然一新。


    春和景明时,当年种下的种子也变成了一颗郁郁繁茂的花树。


    白狐撤下结界,很快就有人发现了这座崭新的神庙,前来祈拜月神。


    锡绿果的花和人间的棠梨花很像,来这的每一个人都认错了这种花,但是白狐都没有纠正他们。


    ——它在等一个可以认出这种花的人。


    后来,到这座月神庙的人越来越多。


    明明有人崇爱祈桑是一件好事,可是白狐的心里却特别难受,好像自己珍藏的珍宝被人不断窥视。


    它不明白自己心里那种酸涩的感觉是什么,只知道或许它并不希望有人在它搭建的神庙中,祈拜它心爱的神明。


    于是白狐设下结界,让所有人都无法进入这里,只有它能随意进入月神庙。


    这座神庙第二次消失在世人的眼中,之后也再不会让别人进入。


    ——所以当祈桑出现在这里的第一时间,白狐就知道,眼前的人就是它朝思暮想的那个人。


    久别重逢是什么感觉?


    白狐想,是看见那颗干瘪的果实,重新变成一株郁郁葱葱的花树的感觉。


    第064章 第六十四章


    虽然祈桑对少年说的那件事毫无印象, 但他还是决定把对方带回千滨府。


    就算少年身份存疑,但一想到薛氏恨不得上天入地也没找到的圣子被他拐走了,祈桑就由衷地感到高兴。


    月神庙的花香味有些浓, 祈桑不习惯待在这里, 临走前, 他突然想到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


    祈桑问少年:“你的名字是什么?”


    少年的手局促地捏紧了自己的衣角。


    “……我没有名字, 深渊里只需要知道种族。”


    祈桑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你投奔薛氏, 他们将你奉为圣子, 却连一个名字都吝啬于你吗?”


    “我不认识他们。”少年摇摇头, “是他们说, 可以带我找到您, 我才跟他们走的。”


    狐族多修魅术, 以至于让现在许多人都忘了,白狐一族亦擅长观星。


    祈桑观察了一下长相冷峻, 行为却有些幼稚的少年, 心道这人想来也没有修魅术的本事……谁会被一块冰块给魅惑到?


    白狐有种族天赋,既然魅术不成,那观星的本事一定尤为突出。


    多半是薛氏有人看出了少年的本事,才将人哄骗了过去。


    祈桑:啧。


    真是太没用了。


    不过也不奇怪。


    白狐在深渊里, 和一群只凭本能做事的混沌生物相处了几千年, 没彻底变成傻子已经算是很好了。


    这么一想, 倒让祈桑勉强对多了几分耐心,“没有名字就自己想一个。”


    少年本来不觉得姓名有什么重要的,但见祈桑如此在意, 便鼓起勇气,大着胆子问:“殿下, 您能否……”


    祈桑竖起食指,抵在少年嘴上,让后者咽下了未完之言,旋即笑道:“让我赐名,你的名字里可就烙下了我的奴印,往后我说什么,你都无法反抗了。”


    祈桑本也是好意,谁料少年却尤为固执,直接将祈桑的手拉了下来,用一双热切的眼睛注视着他。


    若是这时候是兽形,背后一定有一条狐狸尾巴摇来摇去。


    “殿下是这天底下最厉害的人,自然说什么做什么都是对的,忤逆殿下的人都是傻子。”


    奉承的话祈桑听多了,说出一朵花来的也大有人在,他还是头一回听到这么不加掩饰的讨好。


    祈桑思索一会,很快就有了结果。


    “你就叫——霄晖,怎么样?”


    “好。”霄晖高兴得眼底泛出狐狸瞳的金色,“多谢殿下,我好喜欢这个名字。”


    霄晖没有问祈桑自己为什么要叫这个,对于他来说,只要祈桑愿意赐名,无论叫什么都是最好的。


    祈桑挑了挑眉,反问道:“你不问我,为什么要让你叫这个吗?”


    霄晖的目光里全是期待,“您会告诉我吗?”


    祈桑身边从没有这么单纯的目光,哪怕是商玺他们,望着他时,也总带着他看不明白的欲望。


    “千滨府以前跑进来一条白狗,我很喜欢它,就给它取名叫‘霄晖’。”


    霄晖不明白其中的关联,“霄晖是什么意思?”


    “古语中,霄晖是月亮的意思。”祈桑说,“我是月神,而你是我的所有物,就这么简单。”


    听到这个解释,霄晖背后那条无形的尾巴摇得越来越欢快了


    他依旧只听到自己想听到的。


    祈桑说“霄晖”是千滨府之前养的那条狗的名字。


    霄晖听到的是,“霄晖”是月神的狗。


    祈桑盯着霄晖嘴角压不住的笑,突然觉得这人要是继续待在薛家,一定会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


    “你要是再见到那个把你带进薛家的人,该怎么做?”


    霄晖现在已经反应过来是这人害得他与殿下生了嫌隙,本能地就露出几分杀意。


    但看着面前朗月清风般的仙人,又不确定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霄晖试探性开口。


    “……和他,讲道理?”


    祈桑盯着他。


    祈桑转身就走。


    霄晖顿时明白自己选错了,他连忙抓着祈桑,说出了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


    “我要像咬断混沌生物的脖颈那样,咬断他的脖颈!”


    祈桑停下脚步,转身满意道:“那些骗过你的人,你要让他们都付出代价。”


    修真界是个巨大的坟场,心慈手软的人在这里只会被分食血肉。


    “好了。”祈桑对霄晖说,“拉着我。”


    霄晖小心翼翼拉住了祈桑的衣服,惹得祈桑既好笑又无语,“你这么拉着我,是想要等下被传送到荒野吗?”


    霄晖这才握上祈桑的手臂,因为力道太小,祈桑直接反过来用力握住了他。


    瞬息之间,两人便被传送回了千滨府。


    盛翎应该在书房算账,前几日刚举办完赏花宴,宴邀九州中的无数名门权贵,府里开支很大。


    至于商玺,此刻应该正带人在外面巡逻……但祈桑知道,他是带人去给薛氏套麻袋了。


    祈桑本想让下人来带霄晖去洗漱,谁料还没开口,霄晖就拉住了他的衣袖。


    霄晖微微垂下眼睛,颇有几分某位海里前辈的风范,“殿下,您别让我一个人好吗?我怕生。”


    祈桑:“?”


    好眼熟的场景。


    怕生就吃熟的。


    祈桑走到哪,霄晖就跟到哪,像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正好也有事要找他,祈桑干脆让对方跟着自己回到了主寝。


    回房后,祈桑顺手把外衫脱了,挂在一旁的架子上。


    虽然一个洁身术可以解决所有,但他更习惯于回府后换一身干净的衣服。


    祈桑说:“你来为我更衣。”


    霄晖眼瞳颤了颤,“我……”


    祈桑瞥了他一眼,也不强求。


    “不会吗?那算了,来人……”


    霄晖猛然上前一步,捂住了祈桑的嘴。


    “我会!您别找别人来。”


    被祈桑不咸不淡的眼神扫了一下,霄晖瞬间明白自己僭越了,“对不起殿下,我来……伺候您,您别找别人。”


    祈桑穿的衣服不算繁琐,换起来也很快,但是霄晖却笨手笨脚换了很久。


    后面祈桑甚至有些不耐烦了,推开霄晖,自己系上了腰带。


    祈桑说:“早知你这么笨手笨脚,我就去把盛翎叫来了……虽然你们一个比一个慢。”


    好像无论平时多么勤快的人,一到帮他换衣服的时候,就变得磨磨蹭蹭,慢慢吞吞。


    霄晖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几乎不敢想象别人看到刚刚那抹雪色时,心里会有什么肮脏的想法。


    当然。


    霄晖想。


    他是没有想法的。


    霄晖觉得只有这么正直的自己才可以承担这个重任,“殿下以后别找别人,我来帮您更衣……可好?”


    祈桑颇为不解地看了一眼霄晖,“从没见过上赶着伺候别人的。”


    霄晖没有解释,默默为祈桑理了理脖颈后的衣领,试图让祈桑发现他的优点。


    祈桑在窗户边上的矮桌旁坐了下来,为自己倒了一杯茶。


    “论细心你比不上盛翎,论速度你也不如商玺,我是疯了吗,找你为我更衣?”


    祈桑换了一件外衫,坐在桌前,整个人都透露出一种恬淡的气质。


    窗纱透过金光,落在祈桑新换的蓝色外衫上,像倒映着日出的海面。


    祈桑喝着茶,垂下眼问:“听闻薛氏圣子的观星术,比起历代族长都要高深莫测……你既然是圣子,那算我命星时,算不出这是我吗?”


    “我看不透您的命。”霄晖说,“我只能算出,若干年后,万物的天命星盘崩塌,只余一人的命星屹立……我现在才知道,这是您的命星。”


    薛氏只需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如今仙魔气失衡在修真界不是秘密,霄晖的观星更是证明了,未来除了祈桑以外的所有修真者都会陨落。


    所以他们才伺机刺杀祈桑,想要改变未来……结果现在,反而被商玺报复得人心惶惶。


    祈桑似乎在思考霄晖的这番话有几分可信度。


    良久后,他问:“如今我就在你的面前,你能算出我具体的命数吗?”


    “我不确定,但可以试试。”霄晖走到祈桑面前,半跪在地,“冒犯了,殿下。”


    随后他微微低头,让自己的额头贴上祈桑的额头,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格外近,


    祈桑抬眼看着近在咫尺的男人,问:“观命需要靠得这么近吗?”


    “是的。”霄晖说,“我需要更加清楚地感受到您的存在。”


    霄晖闭上眼,口中念念有词。


    这像是某种特殊的语言,祈桑听不懂,只觉得莫名庄严神圣。


    然而几息之后,霄晖睁开眼,微微颤抖着手,翻开一个杯子,喝下一口滚烫的茶水。


    茶水滚烫,将喉间的血腥压了下去,没有让祈桑发现半分端倪。


    霄晖说:“殿下,别再……当神了。”


    他当初借着锡绿花树的种子为祈桑观命,只得到了这一个结论,所以日日在神像前祈求祈桑不再为神。


    如今再次观命,这个结果依然没有改变……


    但他看到了一些更具体的事。


    祈桑曾经听到霄晖说过很多遍同样的话。


    当初的他只当笑谈,如今却因为得知了对方的身份,而不得不严肃对待几分。


    霄晖一字一顿道:“——您会死的。”


    祈桑忍不住皱眉,反问:“为什么?”


    霄晖觉得天道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了,五脏六腑似乎都开始绞痛,但他面上不露半分,仍在认认真真回答祈桑的话。


    “您听过一个传说吗?”霄晖说,“如果一个神明再无人信仰,他便会消失。”


    祈桑似乎想到了什么,但他没说出来,语气淡漠。


    “我施恩天下,福泽庇佑过何止千万人,我的信徒遍布九州四海,就算这个传说是真的,我也不可能消失。”


    霄晖眉眼攀上几分焦急,想要开口,却被祈桑打断。


    “而且,就算这千万人全都不再信仰我,我也不可能消失——因为我坚信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没有人能比我更加‘信仰’月神。”


    霄晖笑了,“……是,您的信徒的确足够忠诚。”


    霄晖的喉间又漫开血腥味,这一次被祈桑发现了端倪,顿时脸色一变,“别说了。”


    霄晖这次却没有听话地闭口不言。


    “殿下,我来人间后,听过一首童谣。”


    ——小周处,体力强,日弄刀弓夜弄枪。拳打李,脚踢张,好像猛虎扑群羊,吓得乡民齐叫苦,无人敢与论短长。


    等霄晖念完以后,祈桑默然不言。


    霄晖继续说:“我知道周处后来斗恶蛟,斩猛虎,除二害……可我当时不知道他的结局。”


    祈桑听出他话中有话。


    “我亦不知,你若要问我,就问错人了。”


    “我后来知道了。”霄晖垂眸道,“我很好奇,就去问了旁人,发现有两个结局。”


    “第一个最为人传诵的,是他除二害后,第三害改邪归正,百姓重新接纳了他。”


    “那第二个呢?”祈桑说,“不为众人喜闻乐见的,想必是个不好的结局吧。”


    “是。”霄晖说,“不过在故事里,这倒是个圆满的结局。”


    静夜,月华满地。


    唯独夜风吹得人有些冷。


    祈桑等待着霄晖的回答,表情冷静,仿佛听的是无关紧要之人的命格。


    霄晖说:“周处除二害后,回到城中,众人见他一身血污,更加惊惧,在众人避之不及的目光中,周处明白了自己就是那最后一害,于是选择自刎结束生命。”


    至此,三害尽除。


    祈桑听到这个结局,默了默。


    良久后,他笑了笑,果决的神情好似尚未出鞘的利剑,凡是其所恶之人,皆会被划伤。


    “如果我是周处,我绝不会自刎,我会让那些曾经深受恶蛟和猛虎之害的人,重新回到那样的生活,既然都认为我是第三害,那我便成为第三害。”


    霄晖定定看了祈桑许久,眼里复杂的情绪祈桑看不懂。


    良久后,霄晖长叹一口气:“殿下,您不会成为周处的。”


    “我当然不会。”


    祈桑笑意浅浅,似乎还带着一点冷意。


    “若我大爱无私,还修什么太上忘情道。”


    当年世间万千种道,祈桑俱是天赋异禀。


    有人以为,太上忘情道是祈桑深思熟虑后做出的选择。


    但其实,太上忘情道只是祈桑某日醉酒后,随意选择的一本功法。


    ——哪怕只是随意选择的道,这世间也再无人,能比祈桑更加惊才绝艳。


    天道将所有人类能想象到的完美都加注在祈桑身上,他是当之无愧的天地宠儿。


    祈桑笑了笑,眉眼却很冷淡。


    “很多人总会因为一件事就开始仇视一个人。”


    “我曾经施以他们无上恩赐,在他们同仇敌忾地厌恶我之前,我会将我所施舍的,一一讨回来。”


    第065章 第六十五章


    祈桑这番话说得字字尖锐, 却毫无杀气。


    霄晖表情没有意外:“我的担心的确多余,您总能做出最好的那个选择。”


    窥命的反噬姗姗来迟,霄晖感觉心口一阵绞痛, 难以自制地用手捂着嘴, 咳出一口血。


    “别说了, 我先为你疗伤。”


    祈桑拉住霄晖的手, 为对方输送灵力。


    “你刚刚不必说得那么直白……不然反噬也不会这么严重。”


    若不是祈桑及时注意到了,只怕这时候霄晖的五脏六腑都要开始溢血衰竭。


    简直和疯子一般不惜命,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霄晖的手被祈桑拉着输送灵力, 但他却不满足于此, 而是突然伸手抱住了祈桑。


    “事关您的性命, 我总想着, 要再多告诉您一点才好……我的心口有些痛, 您抱着我好不好?”


    祈桑的眼前有片刻的恍惚,脑袋也晕沉一瞬, 像是被什么外力突然摄取了魂魄。


    等这种感觉消失, 祈桑骤然冷下了脸,也不顾对方的伤口,直接推开霄晖:“你刚刚做了什么?”


    先前他觉得霄晖没有继承白狐魅术的种族天赋,此刻才发现自己真是大错特错。


    祈桑眯了眯眼, 问:“你对我用魅术?”


    用起来还不太熟练的感觉, 应该以前从来没有用过——第一次用魅术就用到月神头上, 也不知道该说霄晖是愚蠢还是大胆。


    霄晖依然用一种好像什么都不懂的眼神望着他,“殿下,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他看着完全就是一个刚从深渊里爬出来, 还不懂外界一切事物与规矩的混沌生物。


    看起来很单纯。


    但祈桑不相信。


    祈桑毫不掩饰眼里的怀疑,直白道:“你最好别让我发现你在骗我, 我从来没有见过不以自主意识发动的魅术。”


    从他成年的那一天起,三两步就能碰到一个对他用魅术的,这些年下来,除了狐族,没人比他更了解魅术了。


    霄晖垂下头,束起的黑发垂落到肩膀前面,看着有些可怜:“我听不懂您在说什么,殿下,是我哪里惹你不高兴了吗?”


    祈桑和霄晖拉开一段距离,观察了他一会,没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他只能暂时选择相信对方,“没什么,你的伤还没好,不要随便使用术法,知道吗?”


    霄晖慢慢点了点头,似乎还在因为祈桑刚刚的怀疑而难过,“我知道了,您会帮我疗伤吗?”


    祈桑本来想顺势应下的,但转念一想,自己并不知道怎么治疗别人。


    白狐五行主火,和盛翎倒是同一个。


    祈桑说:“我不是专业医师,我会找别人来为你治疗的。”


    “多谢殿下。”霄晖将自己眼里的失望掩盖住,“您找的医师肯定是最好的。”


    祈桑对这一点倒是不置可否,“你认识盛翎吗?”


    霄晖愣了愣,“您身边那位……盛大人?”


    “嗯。”祈桑说,“你们都是五行主火,他肯定知道怎么样对你最好。”


    霄晖张了张嘴,一时间没能给出任何回应。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祈桑在暗示他,要找盛翎暗中解决了他的意思。


    祈桑看到霄晖沉默的模样,只以为对方是被他刚刚吓到了。


    他并不是苛待下属的人,于是宽慰道:“你的性命在我这里很重要,你放心,只要你不背叛我,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霄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询问:“为什么?殿下……您明明不在乎我的命,为什么要这么说。”


    祈桑不掩饰自己的想法,“因为我需要你帮我办一件事,在这件事结束前,你都不能死。”


    祈桑毫不遮掩利用想要对方的心,霄晖却看起来很高兴,“我一定会帮您完成这件事的,殿下。”


    只要还有利用,就一定还会有再见。


    霄晖好似脱力一般,骤然放松了身体,靠在祈桑身上,“我有些累,殿下。”


    祈桑的身上也被染上了淡淡的血腥味,他早就习惯了血腥味,倒没什么特别的感觉。


    唯独梅开二度的靠近让祈桑忍不住提起警惕,双手按在霄晖的肩膀上,试图推开他。


    可是霄晖却像是很疲惫一般,卸力靠在祈桑身上,祈桑推了几下都没能把他推开。


    两人僵持间,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屋外传来。


    下人只来得及通报一声“盛大人来了”,几息后,书房的门就被人猛地推了开来。


    “祈桑,是你要招人,结果都让我来训,你今天必须……?”


    话音未落,盛翎看见了一名陌生的男人虚虚揽着祈桑。


    而祈桑双手撑在对方的肩膀上仿佛是在回应这个拥抱。


    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霄晖回过头看向盛翎。


    霄晖的长相不算有攻击性,只是在抬眼看人时,总带着淡淡的嘲讽感,好似天上地下,无一人能让他放在眼里。


    一时间,盛翎气得直接捏碎了手中握着玉佩,玉佩的碎片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祈桑推开霄晖,理了理被霄晖弄得有些凌乱的衣领,站起来走到盛翎边上。


    盛翎不可置信的问:“你为什么要整理衣领?”


    祈桑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你在乱叫什么?衣服被他弄乱了,我不整理,难道你来帮我整理?”


    盛翎一噎。


    好像也没问题。


    “殿下,我来清理地上这些碎片。”霄晖适时开口,“碎片锋利,您小心伤着了。”


    他本想在清理碎片的时候顺势把手给划破,谁知道在碎片上摸了几下都没能把手割破,怕被两人看出端倪,只好作罢。


    经过霄晖这“无意间”的提醒,祈桑这才想起来盛翎这一茬,颇有些不满。


    “你没事跑我这来发什么疯?”祈桑低头看着地上的玉佩碎片,“这不是前几天宁氏给你的那块玉佩吗?”


    盛翎看着霄晖,越看越熟悉,越看越像一位故人——


    当年商玺刚进千滨府的时候,也是这个死样子,总是有事没事就在祈桑面前找他茬。


    商玺的手段比较低级,这些年被祈桑发现过几次不对劲,已经不吃他这一套了。


    但这个人看起来手段似乎要更高明一些,身上还有一股狐狸精的味。


    总之。


    两个贱人。


    祈桑自然不会真的让霄晖来解决这些碎片,他施了个复原术,碎掉的玉佩便完好如初了。


    霄晖颇为遗憾地看着这些复原的碎片,割破手博取祈桑同情心的计划只能中道崩殂了。


    盛翎越看霄晖越觉得熟悉,简直和当年的商玺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讨厌。


    没等他有所反应。


    远远听见下人通传。


    “商玺大人回府了。”


    盛翎从前最讨厌听到这个声音,如今却觉得久违的轻松。


    和眼前的霄晖比起来,商玺的讨厌程度似乎都少了很多。


    不消多时,便听见一阵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商玺一回府就片刻不停地赶来了祈桑这里,似乎是有什么好事想要向他汇报。


    盛翎刚刚进来后便虚掩上了门,商玺没有发现异常,径直推开了门。


    刚迈进来一只脚,就感受到了房间内剑拔弩张的气氛。


    商玺的视线在房间内环顾了一圈,很快便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中带着几分懊恼,更多的是无可奈何,“殿下,您怎么又随便带人回来?”


    霄晖愣了一下。


    ……“又”?


    “您这个月都带回千滨府多少人了?”商玺仿佛只是随口一说,并没有发现霄晖的异样情绪,“每个跟您回来的小妖怪或者魔物,都觉得自己是最特殊的那个,结果来了千滨府才发现,这里从不缺一个他。”


    话里有话,显然是故意说给霄晖听的。


    前辈就是前辈,说话还是更老练一些。


    霄晖没有说话,因为他知道这时候无论怎么反驳商玺,都只会惹祈桑厌烦。


    ——当然后辈也毫不逊色。


    商玺眯了眯眼,看着这名看似羸弱的少年。


    霄晖目光不躲不闪,唯有在祈桑看向他时,轻轻垂下眼眸……看着像是有些怕生,不太爱说话。


    商玺心中闪过几分不耐烦的情绪。


    这个人看起来,和之前那几只没头没脑的小妖怪不一样,不太好赶。


    商玺不再多言,免得被祈桑看出端倪。


    旋即,他走到祈桑边上,十分刻意地为对方理好本就没乱的衣襟。


    “殿下,宁氏派人来访,就在前厅,您要去看看吗?”


    祈桑想了想,同意了。


    他回过头本想带着霄晖一块走,谁料盛翎上前一步,恰巧挡住了他,祈桑便就此作罢。


    待祈桑走后,盛翎和商玺温和的假面才被彻底撕开,用挑剔的眼神看着霄晖。


    霄晖垂着头,一副小可怜的模样。


    商玺冷笑一声:“别装了。”


    霄晖好似什么也不明白,疑惑地看着商玺。


    盛翎在一旁嗤笑出声:“商玺,这下你知道我当年有多想打死你了吗?”


    也不和你争,也不和你吵,只在背地里阴你一下,别人看来还以为你在欺负他。


    “别装了。”商玺顶了顶腮,看着霄晖的眼神变冷许多,“我还能不知道你为什么想混到殿下身边吗?”


    面对商玺的质问,霄晖只是说:“商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懂,我一心只想侍奉月神殿下。”


    商玺冷笑一声:“是吗?”


    毫无征兆的,他抽出自己腰间挂着的短刀,用力甩向霄晖的方向。


    剑风擦着霄晖的耳侧钉在墙上,霄晖却一躲也未躲。


    商玺召回短刀,眯眼询问:“你不怕我杀了你?杀了你,殿下也不会对我说什么。”


    “商大人,你敢吗?”霄晖只是无波无澜地反问了一句,“我就站在这里,你可以试试能不能杀了我。”


    商玺气笑了,抬起短刀,在霄晖的脖颈侧划了一道不深却有些长的伤口。


    “收起你的心思,别想着在我面前耍花样,当初那些用肮脏手段接近殿下的小妖,都被我扒了皮丢去喂海鲨了。”


    霄晖唇间溢出一声轻笑,这才抬起头,露出满是不屑又略带挑衅的眼神。


    “商大人,你总是像这样背着殿下自作主张吗?”


    刚刚商玺在霄晖脖颈侧划出的那道血痕,此刻血液已经有些凝固。


    霄晖黑色的眼瞳直视着商玺,还带着明晃晃的嘲讽:“商玺,你可真是一条疯狗,你知道因为你,外面人都说殿下是什么吗?”


    商玺眼神里闪过几分杀意,但几息后,又恢复了那副笑面阎罗的模样。


    “我不知道殿下为什么要把你带回来,但你最好识趣一点,别做出什么……痴心妄想的事。”


    祈桑不在,霄晖也不再伪装,露出单纯表象下肉食动物的野心。


    “说了这么久,商大人知道我的名字吗?”


    商玺意识到什么,不再笑了。


    霄晖说:“我叫霄晖,是殿下赐名的。”


    月神为商玺赐名“玺”,这件事在凡间不是什么秘密,甚至还在很长一段时间,被传为佳话。


    霄晖这句话一出口,带着明晃晃的挑衅意图。


    ——商玺不再是独一无二的那个人。


    商玺深深吸了一口气,完全抑制不住自己的怒意,冷着脸掐住霄晖的脖颈,没有半分手软。


    盛翎在一旁微微皱眉,他觉得以霄晖的手段,不可能完全没有还手之力。


    果然。


    当窒息的感觉攀爬上霄晖的喉咙,让他连最简单的呼吸都做不到时,他却兀然笑了。


    商玺意识到什么,骤然松开了手。


    霄晖脖颈上那明显的红色掐痕却仍然存在,红得显眼。


    下一刻,商玺被人推开在一旁,脸上被人狠狠扇了一耳光,火辣辣的疼。


    向来恶名远扬的笑面阎罗,此刻却只能无措地看着祈桑:“殿下,我不是……”


    霄晖捂着脖子,说话都很困难。


    但他拉住了祈桑,柔弱道:“殿下,许是我哪里惹了商大人不快,他这才……”


    祈桑抬手制止了霄晖的话,走到商玺面前。


    他看着半跪在地,好似一条温驯的狗的商玺。


    “商玺,你对别人怎么样我管不着,但是霄晖你不能动。”


    商玺自知已经惹了祈桑不快,不敢继续反驳。


    “是。”商玺隐晦地看向霄晖,目光阴冷,“属下以后,绝对不会再找他的麻烦。”


    在祈桑注意不到的视线死角,霄晖扭了扭脖子,没有半分刚刚的难受模样。


    盛翎在一旁目睹了全程。


    他置身事外,对霄晖的恨意没有商玺那么大。


    或许是因为,今日的商玺就是当年的他,见到商玺吃瘪,他反而有几分大仇得报的快感。


    不过盛翎发现,祈桑对霄晖的态度,好得有些过头了。


    这可不行。


    看这人的样子也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商玺最好有能耐报复回去。


    本来一个商玺就够恶心人了,再来一个霄晖,盛翎不觉得自己能有那么好的脾气忍着。


    *


    商玺和盛翎都离开房间后。


    祈桑看着仍然捂着脖子的霄晖,挑了挑眉,“别装了,他们已经走了。”


    霄晖很是脆弱地开口。


    “殿下,您在说什么?”


    祈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今日之后,商玺不会再来找你麻烦了,你想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还是瞒不过殿下。”霄晖捂着脖子的手一顿,缓缓放了下来,“不过殿下,您觉得商大人为何要找我麻烦呢?”


    祈桑的手指在霄晖的脖颈上摸了一下,确认对方的确安然无恙,只是脖子有些红,明天应该会起淤青。


    “无非是害怕你夺他权罢了,还能是什么原因?”


    霄晖愣了愣,倏然笑了。


    “殿下您可真是……”


    祈桑瞥了他一眼。


    “你想说什么?”


    “没事。”


    霄晖在心里默默补了一句。


    您可真是单纯啊,殿下。


    祈桑说:“我今日为你撑腰,得罪了我的宠臣,你最好能给我带来相应的价值,不然……我会用你的血去给商玺做补偿。”


    在祈桑心里,霄晖的地位远远比不上商玺,自然不可能为了他一再打压商玺。


    霄晖知道祈桑是在让他表露忠诚。


    “商大人若是与您生了嫌隙,您就将我当成您的利刃便好。”


    若是商玺在这听到这话,哪怕知道会被祈桑厌恶,估计也忍不住要抽刀砍了霄晖。


    祈桑笑着拍了拍霄晖的脸,语气轻佻:“你可不如商玺好用。”


    霄晖没有失望,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祈桑的脸:“我会证明给您看的。”


    祈桑附身,拍了拍半跪在地的霄晖的肩膀。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圣子大人。"


    霄晖眼神里藏着笑意。


    “我会永远对您忠诚。”


    祈桑让当年的深渊出现了从没有过的月亮。


    霄晖野心不多,他只是想碰一碰月亮,好让自己知道那抹月光是真实存在的。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


    商玺离开房间后, 仍然咽不下这口气,他甚至忍气吞声和盛翎开始商量对策。


    盛翎同样觉得恶心,但在共同的敌人面前, 这点恶心不算什么。


    两个人面不和, 心也不和地开始商量对策。


    商玺说:“这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 竟让殿下这般为他说话。”


    盛翎习惯性反唇相讥:“是啊, 我也想知道这个,你当年使了什么手段, 竟能哄得殿下让你管了卫军。”


    怼完商玺, 两人同时陷入了沉默。


    商玺闭了闭眼, 为了脆弱的联盟, 暂时选择没听见这番话:“当务之急, 是避免他从你我手中分权。”


    “是。”这话盛翎是认同的, 他忍了忍,最终还是没有忍住, 补充了一句, “就像你上个月从我手中分走西军那样。”


    商玺向来不是泥人脾气,闻言冷嘲热讽:“难道不是因为你一直赖在千滨府上不走,才惹恼了殿下吗?与其怪我,不如管好你自己不该有的心思。”


    本就脆弱的联盟, 在三言两语间, 默契地分崩离析了。


    两人各自离开, 谁都没有回头。


    两个互相讨厌的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无法达成真正的合作。


    *


    杏月伊始,莺飞草长。


    一年过去, 祈桑没有给霄晖任何实权。


    这让每天警惕的商玺和盛翎逐渐放下了心,对待他的态度也从戒备变为不屑。


    薛氏毕竟已经不像当年那样只手遮天了, 族圣子离奇消失的消息,还是在修真界逐渐传了开来。


    有不少人虽然嘴上没说,但心里都在怀疑千滨府……他们可能不怀疑祈桑,但一定怀疑商玺。


    谁不知道,商玺最为仰慕月神,月神被薛氏刺杀,他肯定不会坐视不理。


    这段时间死了不少这次刺杀的参与者,众人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手笔,却也都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是这一次是真的和商玺没关系。


    在薛家第三次携礼上门,派人来明里暗里询问圣子下落的时候,商玺终于不堪其扰。


    他不仅把人轰了出去,还放狠话要是他们再敢来千滨府,就把他们全部丢进暗牢。


    祈桑恰巧路过撞见了这一幕,商玺本以为自己会被指责,毕竟现在明面上还不能和薛家撕破脸。


    谁知道祈桑揉了揉鼻子,表情像是有些尴尬,但转瞬又恢复了往日的云淡风轻。


    商玺忍不住大吐苦水,抱怨薛家不明事理,他怎么可能随便绑走薛氏的圣子?


    “呃……”


    祈桑不知道该怎么说。


    面对商玺清澈的眼神,祈桑选择沉默。


    商玺随口吐槽了两句,没有得到回应,以为自己惹了祈桑的厌烦,便不再提及此事。


    “殿下,过几日便是凡间的花朝节,我们要一起去看看吗?”


    怀揣着对商玺的愧疚,祈桑答应得很爽快。


    “可以,你看着办吧。”


    祈桑意料之外的爽快,商玺把握机会,乘势加条件。


    “就我们两个人,不要告诉盛翎,也不要告诉那个新来的。”


    祈桑的眼神有些迷茫。


    “大家一起出去,不好吗?”


    商玺:“……”


    谁和盛翎是大家。


    察觉到商玺有些委屈的神色,祈桑回想了一下去年的元宵灯会。


    ——当时商玺和盛翎都邀请他了,他便两人都应了下来,最后三个人一块去的。


    祈桑后知后觉发现,“……所以去年,你也是想要我们两个人去元宵灯会?”


    商玺不说话,只是用一种可怜的眼神望着祈桑。


    祈桑心虚了一下。


    难怪去年,商玺和盛翎的脸色都不太好。


    他还以为,自己为那两人关系的破冰贡献了很大的力量。


    大约是想到去年和盛翎一左一右走在祈桑两边的场景,商玺更委屈了。


    祈桑连忙摸了摸商玺的脑袋,“别委屈啦,今年就我们两个人,嗯……我谁都不说。”


    商玺见好就收,“殿下,我听说北地起灾祸,派去镇乱的人,您可有想法了?”


    祈桑挑了挑眉,“你就这么讨厌盛翎?”


    去北地镇乱,餐风饮露的苦就不说了,路途遥远,一时半会可回不来。


    商玺装无辜,低头看着石板路。


    “殿下哪里的话,我可半字未提盛大人呢。”


    这些年他的绿茶手段被祈桑拆穿了不少,但在无伤大雅的时候,祈桑还是愿意包容他的。


    祈桑本也打算在盛翎和商玺中间挑一人去镇乱,其他人他信不过。


    “我过两日便让盛翎去北地,不过……”


    祈桑意有所指,没有继续说下去。


    商玺明白祈桑想说什么,故作柔弱。


    “要是盛大人会误会我,那就误会吧。”


    祈桑笑了,这还用得着误会?


    千滨府上下,最讨厌盛翎的人,非商玺莫属了,除了他,谁还能在月神身边吹“枕边风”,把盛大人派走?


    待商玺走后,祈桑当即给盛翎下令,派他去北地镇乱。


    商讨完各类事宜后,他让盛翎先下去,又派人把霄晖叫了过来。


    霄晖听府上的人说盛翎要被派去北地,心情正好的时候又逢祈桑召见他。


    “殿下,您找我。”


    “嗯。”祈桑淡淡喝了一口茶,“城郊那株锡绿树,一直不打理它,没关系吗?”


    霄晖愣了愣,没想到祈桑要说的是这个。


    “那我明日去一趟,正巧也要……”


    “十二那日再去吧。”祈桑淡声打断了他,“那日我会和商玺一同出府。”


    农历二月十二。


    正是花朝节,花神生日。


    霄晖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然惨白几分。


    “殿下,我今日便有时间,可以……”


    祈桑似笑非笑,将茶杯反扣在桌子上。


    “霄晖,你一定要我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吗?”


    霄晖进屋时的喜悦此刻荡然无存,心中苦涩却不敢在脸上表露半分。


    “是……殿下。”霄晖低声说,“如果这是您的命令,那我会遵守的。”


    过两日盛翎便会被派去北地,祈桑又特意在花朝节这日将霄晖支出千滨府……


    霄晖很聪明,他一下就能猜到原因。


    ——祈桑不信任霄晖,所以他不希望花朝节那日,千滨府上只有霄晖一个人。


    *


    农历二月十二,花朝节之日。


    商玺早早就穿得像个开屏的孔雀,在祈桑门前晃来晃去,想要尽早出发。


    但盛翎被派去北地,商玺又没学过管事,千滨府上的文书就没人处理了,祈桑只好久违地重拾公文。


    商玺暗道一声失算了。


    早知道让盛翎处理完公务再走了。


    待黄昏将逝,墨色渐渐攀上高天。


    祈桑终于处理完最后一本公文,他将毛笔放在笔搁上,活动了下筋骨。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透过窗棂。


    祈桑推开窗户,让黄昏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今年要暖和些,花开得也比往年早。


    他的窗外是一株棠梨花树,遮挡了小半边窗户,稍微抬手就能摘下一簇花。


    要是有时候忘记关窗户了,花瓣还会被风吹入室内,落下一地雪白的花。


    白色的花瓣中心点缀着鹅黄,白瀑布一般热烈,小小一团的白色烟花炸开在枝头,苍翠的叶子托着花朵。


    祈桑伸手戳了戳枝头的棠梨花。


    下一刻,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扫了下他的脸。


    祈桑偏头看去,发现商玺手上捏着一小枝棠梨花,用上面的花朵轻轻扫了下祈桑的侧脸。


    他下意识偏头躲了躲,微微抿起薄而红的嘴唇,露出一点不满的神色。


    白色的花簇拥在祈桑的脸边上,极致的白衬得他的眼尾红愈发鲜艳。


    “商玺。”


    祈桑语带警告。


    “你太放肆了。”


    商玺咳嗽一声,不再捉弄祈桑。


    祈桑问:“你怎么会在这?”


    商玺解释:“我怕进屋会打扰到你,却又想在第一时间见到你。”


    祈桑瞥了他一眼,有些不相信。


    “那你应该待在门口,而不是待在窗边。”


    商玺笑嘻嘻回答:“因为我了解您,我知道,您处理完公务,一定会先来窗边。”


    他知道祈桑很喜欢这株花树,他也很喜欢赏花的祈桑。


    祈桑淡淡笑了笑,不再计较这件事。


    “你要在窗边等我,我管不着,但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要折我木梨树的花枝吗?”


    商玺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解释一下。


    “这不是我折断的,这是我在地上捡到的。”


    祈桑本来不太相信,怎么可能会有断口这么整齐的花枝?


    “我的木梨树连落花都比寻常的要少,怎么可能断枝……”


    说到一半,祈桑突然反应过来什么。


    “商玺,你把这枝花给我看看。”


    商玺把棠梨花递给祈桑。


    祈桑仔细端详片刻,蓦然笑了。


    ——这是锡绿花。


    “我的确误会你了。”祈桑笑了笑,“这是山野间的小狐狸衔来的。”


    商玺摆明了不信,“殿下,你不信我就不信我,还哄我是狐狸衔来的。”


    当年让一只白狗溜进千滨府,分走了祈桑十年的注意力,这件事已经让他很懊悔了,怎么可能再让狐狸溜进来?


    祈桑随手将这枝花插在了边上的花瓶里,“走吧,再不走,花朝节都要结束了。”


    许是因为今日的祈桑格外好说话,商玺也大胆许多,走在祈桑身边,埋怨似的戳了戳祈桑,“这都怪谁啊。”


    “怪我。”


    祈桑忍俊不禁。


    “对不起啊,小鱼。”


    商玺最开始进入千滨府那年,灵力还不太稳定,时不时会变回幼年的样子。


    祈桑见得多了,偶尔也会生出几分自己在千滨府养孩子的感觉,对待商玺就更温柔了。


    小鱼这个称呼就是他那时候起的,不过等商玺恢复本体后,祈桑就很少这么叫了。


    毕竟祈桑也没办法看着商玺那张凌厉的脸,叫“小鱼”这么可爱的称呼。


    许久没听见这个称呼了,商玺还有些不好意思,“没关系殿下……只要您今日多陪我逛一会,就好。”


    拍卖行初见时,商玺想的只是能留在祈桑身边就好。


    如今他却希望祈桑能把盛翎什么的都赶走,身边只有他一个人。


    商玺不知道自己往后会不会更加贪心。


    但是他知道,他的殿下是一个很温柔的人,总会纵容他的野心。


    而鲛人族的野心,永不止息。


    *


    黄昏最后的光渐渐隐没。


    街上已经有不少摊贩将花灯点了起来。


    到了千滨府大门口,商玺正准备帮祈桑开门。


    祈桑拉住了他,头疼道:“你就这么出去?你是希望我们走到半路被仇家绑了吗?”


    商玺愣了愣,明白祈桑的意思了。


    他拿出自己的面具给祈桑戴上,严肃认真的模样令祈桑有些无语。


    祈桑在商玺脑袋上弹了一下,语气无奈:“商玺,我们谁更容易被人绑走,你心里没点数吗?”


    商玺三步一仇人,五步一死敌。


    现在该得罪的人,不该得罪的世家,都被他得罪完了,黑市里悬赏他脑袋的悬赏令,价格高得都可以给月神举办一次生辰宴了。


    而本该处境最危险的月神,却因为鲜少有人见过他的真容,外出时会安全许多。


    哪怕不戴面具,也不会被人认出来。


    然而商玺毫不犹豫。


    他直接道:“是您,殿下。”


    祈桑:“?”


    我有这么招人恨吗?都超过你了?


    商玺迅速回答:“如果不知道您尊贵的身份,没有人能在见到您之后,还不想将您带走。”


    祈桑:……怪怪的,这句话。


    他勉强把这句话当成了商玺对他的夸赞,不和对方计较先前以下犯上的事情了。


    祈桑摘下了脸上商玺为自己戴上的面具。


    见到商玺似乎准备阻止他,祈桑叹了口气,晃了晃手上的面具。


    “小鱼,你知道你在外界的称呼是什么吗?”


    商玺迟疑片刻,“……月神的走狗?”


    祈桑:“……”


    “是鬼面罗刹。”


    商玺明白祈桑的意思了。


    祈桑说:“戴着你这幅面具出去,我们就是个活靶子,吃碗素醒酒冰都得担心有没有被人下毒。”


    商玺抿了抿唇,有些纠结:“可是我只有这一副面具,是您当年送给我的。”


    祈桑想了想,从须弥芥子中,取出自己的面具递给了商玺。


    这是一副可以遮住下半张脸的银白色面具,上面有繁复的花纹,象征着月神的身份。


    祈桑说:“这是我的面具,送给你了。”


    商玺愣愣地盯着这幅面具,似乎回想起了某段久远的回忆。


    好半晌,他才郑重接过这幅面具。


    “多谢您,殿下,我会好好珍惜的。”


    祈桑看着他珍而视之的模样,戏谑道:“一个普通的面具而已,商大人没必要这么重视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千滨府克扣了你一副面具呢。”


    商玺将面具戴上,固执道:“不一样的。”


    半张脸被遮挡了,只能从露出的一双眼睛看出,商玺此刻的心情特别好。


    商玺半弯下腰,将额头轻轻贴在祈桑的额头上。


    这是月神的亲信向他朝拜的姿势,常常用于向月神无上的恩宠表达感激。


    这副面具当然是不一样。


    商玺说不出此刻内心是什么感受。


    ——因为上一次见到这副面具,已经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


    那时候他被关在铁笼中,周围是贪婪喧嚣的拍卖声。


    那时候的商玺想,如果有人将他拍下,他出铁笼后,一定会咬断这个人的脖颈。


    直到他对上了一双平静温和的眼睛。


    这个人的气质与周围的人格格不入,一张遮住半张脸的银色面具,遮盖了他的大半容颜。


    商玺只能看到对方的眼睛。


    没有任何欲望和贪婪,漂亮得像是这世界上最珍惜的宝物。


    那时候的商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真的很想看看这副面具下的容颜。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芳菲时节, 花太枝折。


    时值花朝节,处处都很热闹。


    灯焰千光照,火树银花不夜天。


    火龙银树在行人间穿过, 时不时会有溅射的星火落在行人的衣服上。


    这些星火都是灵力所幻化的, 既无危险性, 又看着绚烂多彩, 只是冷冰冰的,总归缺少几分节日的喜庆氛围。


    因为祈桑不喜欢幻术罩在自己脸上的感觉, 所以将面具给商玺以后, 也未曾变化容颜。


    没人看出他的身份, 但只凭一张惊为天人的脸, 就让一路上的不少人明里暗里地偷看他, 摩拳擦掌准备上来搭讪。


    只可惜, 这名少年身边那位身材颀长的蓝袍男子,实在是煞风景。


    对方眉眼深邃, 模样硬气, 但盯着人看时总让人不寒而栗,像是被一只护食的野狼盯上了。


    周围到处都是猜灯谜的灯笼摊,但比起去猜灯谜,商玺更迫切的是找到一家卖面具的摊位。


    虽然他一直严防死守, 保证不会有人靠近祈桑, 但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他根本没办法阻止。


    一想到这些人的视线在祈桑的脸上流连, 商玺就恨不得带着他的殿下躲进客栈房间。


    哪怕只是抱着……不,哪怕只是面对面坐一晚上,他也能够心满意足了。


    但是商玺明白, 如果祈桑知道了他的想法,一定不会赞同, 而是会冷冷骂他一句,转而将他派去北地和盛翎一起。


    太恶心了。


    商玺说的不是祈桑。


    商玺说的是和盛翎一直待在一起。


    望着祈桑毫无所觉的脸,商玺抿唇想。


    殿下,你根本不知道这些人会在午夜梦中,如何肖想你。


    在商玺的严防死守中,不少人悻悻移开了视线,心里酸溜溜的,心中都有同一个想法。


    ——这人看着也就是个侍卫,不知道的人看他这架势,还以为是小少年的夫婿呢。


    祈桑拍拍商玺的肩膀,“别管他们了。”


    商玺这才收回视线,手却依然带着警告般,一直放在悬在腰侧的剑柄之上。


    商玺走在祈桑身边,隔绝了大半窥探的视线,“殿……少爷,我有些后悔出来了,有很多人,在看着您。”


    祈桑故意逗他,“我不介意我们现在回去。”


    商玺眉眼间的郁色顿时被这番话逗得化了开来,变成无奈的笑。


    “您总是这样……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祈桑不逗他了,因为这条鱼太容易当真了。


    为了转移注意力,他随便找了一个话题:“那里有人卖桃花酥,你想吃吗?”


    商玺点了点头,当即去买了一份回来。


    买回来后,他用干净的绢布拿起一块酥点,将尚带着温度的桃花酥递到祈桑嘴边。


    祈桑知道商玺是误会了,但他没说出来,顺势咬了一口,满口甜腻的香气。


    其实自从成为月神以后,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吃过这些糕点了。


    倒不是不爱吃,在还是凡人时,他最喜欢的就是吃这些甜甜腻腻的糕点。


    但或许是因为修了太上忘情道,他对于很多东西已经没有了“喜欢”或者“不喜欢”的分辨能力,对一切都毫无波澜。


    没有喜恶,自然也就没有了欲望。


    久而久之,他也就不吃这些东西了。


    商玺看着祈桑咬了一口桃花酥,期待地问:“好吃吗?”


    祈桑露出一点润红的舌尖,舔掉唇上的酥饼碎屑,“还可以,不是很腻。”


    这句话是实话,这家做得的确不错,饼皮酥脆,馅料也不甜腻。


    难得的是,这个桃花酥居然还真的带着淡淡的桃花芬香。


    ——如今市面上好些酥饼,不管是桃花酥桂花酥梨花酥,除了颜色不一样,其他的全都是一个味道。


    见到祈桑满意,商玺露出了一个放松的笑容。


    “回去我便让人将这间铺子的师傅请到千滨府,既然您喜欢,那一定要大赏。”


    祈桑本想说,要是盛翎知道商玺又在这些莫名其妙的地方乱花钱,一定会气得想打一架。


    但商玺摆明了不想听到盛翎的消息,祈桑也就不做这么没眼力见的人。


    只是想想盛翎暴跳如雷的场景,他就忍不住觉得有趣,手指曲起压着上唇,偏头低声笑了笑。


    商玺已经很久没有见祈桑笑过了,一时之间,竟有些看呆了,手上的酥饼都险些掉在地上。


    祈桑回神后,就见商玺这副被人摄走魂魄的样子,“怎么了,哪里来的小鬼勾了你的魂吗?”


    “少爷,见笑了。”商玺回过神,“我只是在想,幸好少爷刚刚的笑只被我一人看见了。”


    祈桑伸手戳了戳商玺的额头。


    “我的笑又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商玺很认真地反驳了祈桑的话:“您说过人不应该被贴上价格,所以您不能这么说自己。”


    如果非要说的话,那月神的一切都是无价之宝,人世间现有的最高价值,都没办法衡量月神的珍贵。


    祈桑当时虽然说的是真心话,但也没想到商玺会记这么久,不由莞尔。


    “我的每句话,你倒是都记得很牢。”


    商玺面色严肃,耳根却红了。


    他背后如果有一条小狗尾巴,这时候一定摇得很快。


    四周的人越来越多了,也有人浑水摸鱼,想要趁机靠近祈桑。


    纵然商玺一直千防万防,两人仍在有些时刻,被人流冲散。


    祈桑清静惯了,不喜欢待在人这么多的地方,他看到商玺被人群挤来挤去,便抬手牵住了商玺。


    商玺愣了愣,迅速回握住祈桑。


    慢慢地,他握得越来越紧,被祈桑没好气地拍了一下,才骤然放松了力道。


    原先喧嚣得有些刺耳的声音,此刻尽数被隔绝,因为掌心触及的柔软,商玺可以原谅周围所有的喧闹。


    月神唇齿间曾咬下的桃花香,似乎飘在了他的身边,芬芳得如同不加糖就甜得足够黏腻的花浆。


    商玺脑袋晕晕乎乎,以至于连心脏跳动的频率有些过头也没发觉,唯独感受到了心尖的一丝颤栗。


    祈桑牵着商玺往前走,终于穿过人群,到了一处还算开阔的地界。


    这里是一片巨大的桃花林,一眼望不到边际,香得浓郁,美得古怪。


    落花香染锦靴,淡粉的桃花瓣旋落着,飘坠在地,变成四瓣,埋入土中。


    或许是因为天色已晚,人们更习惯于去灯火通明的地方。


    这里光线幽微,没有看见旁的任何人,几乎将“古怪”二字刻在了每一颗桃花树上。


    祈桑本想放开手,然而不知何时,两人简单握着的手变成了十指紧扣的姿势。


    他甩了两下都没甩开,因为商玺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


    祈桑微微歪头:“不放开吗?商玺。”


    商玺难得的逾矩,喉头发紧地询问:“可以不放开吗?殿下。”


    祈桑一只手被握着,只能另一只手弹了一下商玺的额头。


    “不可以哦,这样好不方便。”


    商玺微微收紧手掌,很是不舍。


    下一刻,还是听话地放开了。


    祈桑问:“你刚刚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商玺回答:“我在想,明明这世间从未出现过花神,他们却乐此不疲地供奉着花神。”


    祈桑也不是唱反调,而是就事论事。


    他反问:“你怎么知道这世间就没有花神呢?”


    商玺看着飞舞的桃花瓣擦着祈桑的红唇落到地上,一时间竟恍惚觉得,落到地上的不是花瓣,而是用来点唇的胭脂纸。


    不然殿下的嘴唇为何这样红?比抹了胭脂的女子还要艳丽几分,像是桃花瓣糜烂在唇上。


    好半晌,商玺才从这近乎摄人心神的美中脱离出来,“……因为您是这世间唯一的神明。”


    祈桑伸手捻住一片花瓣,莹润粉白的指尖与桃粉的花瓣自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或许只是时间过得太久了,当年的神明都已陨落,记载他们的书卷也被遗失。”


    这话仿佛是祈桑在暗示什么,商玺没由来地感觉到一丝惶恐。


    “神明怎么会陨落呢……您是无所不能的。”


    祈桑侧过头,发现商玺的眼神带着一丝不安。


    他轻轻笑了下,旋即伸手摘下了商玺的面具,将手中那片桃花瓣按在了商玺的唇上。


    “你知道吗,桃花的花瓣,其实是甜的。”


    商玺脑袋晕乎乎的,下意识抿唇将这片桃花瓣带入口中。


    口中弥漫着桃花的香味,但是味道一点也不甜,是酸涩的,还有些微苦……总之并不如外表那般美丽。


    然而商玺却说。


    “是甜的,殿下。”


    下一刻,商玺鬼迷心窍一般抬手。


    似乎是想要摸一下祈桑的脸,又或者是想要像祈桑一般,在对方的唇瓣上轻轻按上一片花瓣。


    然而祈桑笑着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动作。


    “我并不是你说的那般无所不能,十八岁之前,我以前一直以为桃花瓣是甜的。”


    但桃花是苦的。


    祈桑将手上的面具戴到自己的脸上,银色的面具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


    “但在你这,我依然是无所不能的,因为你尝到的桃花瓣是甜的。”


    商玺对上这样一双眼睛,久久不能回过神。


    半晌后,他说,既然花神有庆生的节日,那月神也要有。


    祈桑“嗯”了一声,没有反对。


    “可是我的生辰在冬日,我不喜欢寒冷的天气,也不想在冬至过贺神节。”


    商玺说:“那便也定在春日。”


    祈桑突然问:“我们认识多久了?”


    商玺记得很清楚,瞬间就能说出来。


    “这是我与殿下相识的第十七载。”


    祈桑“嗯”了一声,语调轻快。


    “那便将时间定在花朝节后十七天吧。”


    商玺盯着少年的眼睛,他有时候会觉得,祈桑会不会修的不是太上忘情道。


    因为有些时候,他仿佛能看透你的情感,并且对此珍而视之。


    祈桑突然说,“不过,我觉得月神节不好听。”


    商玺恭谨问:“那殿下觉得,叫什么比较好?”


    祈桑想了想,觉得叫什么都不好听,便随口取了一个名字:“那便叫——贺神祭祀吧。”


    “好。”商玺笑了,“不过这名字可听不出来,这是为了庆贺月神诞辰的。”


    祈桑问 :“那你觉得怎么样才好?”


    商玺说:“殿下擅长舞剑,不如就请殿下剑舞一曲,名唤……祈桑舞,以作祈福之舞。”


    祈桑答应得很爽快,“行啊,你看着办吧。”


    虽然祈桑给了商玺放手去做的权利,但他并不觉得商玺的想法能成真,也并不觉得“贺神祭祀”能像花朝节一样,流传千年。


    只有像花神这样早已陨落的神明,才能一辈子得到信徒的爱戴。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


    两人在这片桃花林走了一圈, 除了发现这里确实走不出去以外,没发现别的异常。


    商玺为了确保祈桑的安全,当即施法打算强行破境, 却被祈桑拦了下来。


    “既然没有发现恶意, 那就先看看情况。”


    两人循着桃花林的小径一路往前, 层层掩映的林叶后, 藏着一片巨大的湖泊,一直蜿蜒到群山之后。


    湖水深绿, 里面没有任何游鱼, 却时不时漾起细微的涟漪。


    湖边停泊着一条带着乌篷的船, 船内能容纳三人, 只是上面满是尘灰, 甚至边缘还爬上了薄薄一层水生植物。


    表面看着没有任何破损, 不知因何缘故被废弃在了这里。


    祈桑凝聚灵压,试着压了一下船身, 还算结实, 他们两个人上去应该也没问题。


    商玺施法将上面的灰土打扫干净,先一步上了船,确认船身能承载两人的重量以后,朝祈桑伸出了手。


    这片桃花林唯一的不同就是这个, 想要探究幻境的秘密, 必然逃不开这里。


    祈桑没有搭着商玺的手, 直接往前一步,稳稳当当踏上了船,上船后才发现, 这里有淡淡的鬼气。


    商玺说:“我们似乎是误入了小鬼的结界中,他们无心困住我们, 要出去吗?”


    祈桑想了想,摇头道:“我们去看看这片湖的下游有什么,若真是小鬼聚集,能造出这么大一片幻境,必然数量不少。”


    船在水波中微微晃荡,周围又荡开几圈涟漪,像是有不少鱼类被惊走。


    商玺解开栓船的绳结,让乌篷船随着水流慢慢飘向下游。


    “我们就这样顺着水流往下游飘,你觉得最后会到哪里?”


    祈桑笑了笑:“或许会到世外桃源。”


    他趴在小船的边缘,用纤细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水波,指尖沾了水,在月光下泛出亮闪的光泽。


    祈桑说什么商玺信什么,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骗你的。”祈桑用手指沾了一滴水抹在商玺脸上,“真能被我们找到的地方,就不叫世外桃源了。”


    人会将欲望带上岸,有了欲望的地方,就不会是世外桃源了。


    商玺坐在祈桑身边,一直在专注地看着祈桑,任由脸上那滴水慢慢滑落,带来一阵细微的痒。


    祈桑则低头看着水波涟漪,像是在观察什么,时不时用手戳一戳水面。


    两边的山壁逐渐合拢,变成了一道狭窄的峡谷,山壁上生长着几株不知名的野果树,枝条斜出,沉甸甸的果实悬空垂了下来。


    祈桑一抬手就摘下了几串野果,摘下后握着其中一颗,凑在鼻尖闻了闻。


    像小巧玲珑的红色珍珠,有果子的木香,闻起来还挺好闻的。


    祈桑抹了抹果实的表皮,对商玺说:“如果我中毒了,你要记得带我回家哦。”


    明知道祈桑只是开玩笑,商玺还是很认真地“嗯”了一声。


    祈桑揪下一小颗野果丢进了嘴里,和芬芳的果香不同,这颗果实的果肉酸涩至极。


    果肉小小一颗,汁水却异常地多,他不得不抿了抿唇,抿掉唇上的汁水。


    若放在许多年前,祈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呸掉果肉,顺带着抓一大把回祈府,分给他讨厌的人吃


    但如今,他却只是微微皱了下脸,将野果摆在一边,露出一个嫌弃的表情。


    “好难吃。”祈桑看着自己摘下的一小把野果,“早知道不摘这么多了。”


    说着,祈桑看向商玺,却发现后者用一种很入神的神情望着他。


    祈桑微微歪头:“怎么了?”


    商玺这才回过神一般,用带着厚茧的拇指在祈桑柔嫩的嘴唇上轻轻擦了一下。


    只是轻轻擦了一下祈桑的嘴唇,商玺的手指就瞬间被野果汁水染红了一块。


    他展示着拇指上的红色,笑道:“殿下的唇像染了口脂一样。”


    祈桑曲起手指,随意地擦了下嘴唇。


    果不其然,指骨上亦被染上了一层薄薄的红色,嘴唇上的红色,也因为这随意的擦拭动作,而被擦到了嘴唇外边。


    ——看起来就像不会涂抹唇脂的人,不小心将胭脂红抹在了外面,显现出了一种纯真的魅惑。


    祈桑用手指沾了一点湖水在嘴唇上擦拭,但看见商玺那副似笑非笑的神情,就知道半点也没有擦掉。


    小船还在被流水推着往前飘,一晃一晃的。


    祈桑被晃得有些头晕,干脆就不管唇上的那抹红色了,他拿起那副银色面具重新戴在了自己的脸上,掩耳盗铃地遮住嘴唇后就不管了。


    水流的速度不是很快,推着乌篷船时,更是慢慢吞吞,不过两人也不赶时间,一点也不着急。


    祈桑往后一倒,就这么一身松快地躺在了船头,看着浩瀚星空。


    商玺坐在他的身边,帮他收拢衣袖,防止宽大的袖袍垂落进水中。


    祈桑突然叫了一声:“商玺。”


    商玺偏过头,看着祈桑:“怎么了,殿下?”


    祈桑一直看着星空,直到横生的树枝挡住了大半天空,他才合上眼,闭目养神。


    “你想成仙吗?”


    商玺愣住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算了。”祈桑突然笑了,“只是我觉得,你也拥有成仙的资质,为什么不去试试呢?”


    “不。”商玺说,“这世界上有您一位神明就够了,没有人有资格与您并肩。”


    祈桑笑了笑,不再多言,接下来也一直保持沉默。


    等他再次睁开眼,已经到了一处视线开阔的水面,一睁眼就是浩瀚无垠的星空。


    星星的光华不停流转,银河像与凡间的湖海辉映,流淌出了温柔的色彩。


    祈桑静静地看了一会:“商玺,这里的星海,好像会比千滨府更漂亮,是不是?”


    商玺一眼都不曾看向流转的星河。


    他在祈桑没注意到的位置,认认真真地看了对方很久,久到迟钝的月神大人都发现不对劲了,商玺才开口。


    “对,很漂亮。”


    “真的很漂亮,殿下。”


    “希望能一直看见今晚的星星。”


    祈桑没把这句话当成真的。


    “天天看见的东西你就不喜欢了。”


    待祈桑的视线移向商玺,后者才舍得分心,抬眼看一看浩瀚的星空。


    “我不会让我不喜欢的……一直出现在我眼前。”


    到了一处颇为陡的湖水分层,船的速度稍微快了一点。


    祈桑拉着乌篷的边缘,顺势坐了起来,恰巧对上商玺还没有来得及移开的目光。


    祈桑伸手在商玺眼前挥了挥,“看我干什么?看星星呀,等回了千滨府就看不到了。”


    商玺低声应了一句:“……好。”


    过了这个下坡,船又顺着流水的走向拐了几个弯,终于缓缓停靠了下来。


    面前是一座庄严古朴的寺庙,规模不算大,但四周都很干净,连寺庙门口的那株槐花树都郁郁葱葱。


    商玺将栓船绳结套在岸边的木桩上,等待祈桑发话。


    祈桑用灵力探查了一下寺庙的内部,发现里面居然有不少的小鬼飘来飘去。


    商玺见惯了作恶多端的小鬼扎堆,但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多小鬼聚集在一起,数量简直有一个小村落那么多了。


    他有些迟疑地问祈桑:“殿下,要杀了他们吗?遍野孤魂,多为不祥。”


    祈桑拍拍商玺的脑袋,语重心长道:“不要杀气这么重,他们都是些没害过人的孤魂野鬼。”


    商玺看着祈桑浅灰色的眼睛,慢慢点了点头,“好,都听殿下的。”


    月色尚浅,四周鸦雀无声。


    只有老槐树被风吹动时的簌簌林叶声。


    祈桑率先下了船,走到寺庙门口。


    他扣了扣寺庙大门的铁环,沉闷的叩门声在四周响起,惊起不远处林中的大片黑鸦。


    祈桑能感知到寺庙里的那些小鬼同时停住了动作,似乎是没想到会有人来敲门。


    他们慢慢吞吞聚集到一起,眨眼的功夫,便连带着鬼气全都消失了。


    这座寺庙似乎变成了一座死庙,人和鬼的气息都没有了,但祈桑半点不着急,依然站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紧闭的大门才被人缓缓拉开。


    一名穿着灰色布衫的小鬼探出了个脑袋,他的面色发灰,眼瞳很黑,模样吓人,但表情怯怯。


    “你是什么人?怎么会来到凌云寺?”


    祈桑说:“我是来花朝节游玩的人,误入了这里,可以在这里借宿一晚吗?”


    “我不知道什么是花朝节。”


    小鬼声音不大,说话轻声细语,若不是四周寂静,祈桑肯定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里、这里是游魂住的地方,你若是不怕,便进来吧,我们也很久没有吃过人肉的滋味了……”


    后面的话越说越轻,身子不自觉瑟缩着。


    ——这应该是一个胆小鬼。


    说着,小鬼的眼眶中还缓缓流下一行猩红的血泪。


    场面诡异又可怖,若是一般人,早就被吓跑了。


    本以为这句话就能吓退祈桑,谁知道祈桑伸出拇指抹了一下小鬼的血泪。


    “别害怕呀,我也不害怕你们,你也别害怕我好不好?”


    小鬼愣了愣,好一会没反应过来祈桑为什么这么说。


    祈桑笑了笑,“你不是胆小鬼吗?胆小鬼流血泪,不是因为害怕吗?你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


    小鬼眨了眨眼,堪堪止住了血泪。


    在还没有来到凌云寺之前,很多人都会被小鬼的血泪吓到。


    但其实,胆小鬼并没有攻击性,流血泪是他在害怕,你只要哄哄他,他就能被哄好。


    胆小鬼慢慢将门打开,让祈桑进来。


    商玺站在祈桑身前,警惕地看着胆小鬼。


    祈桑拍拍商玺的背。


    “别这么凶,你吓到他啦。”


    胆小鬼被商玺身上不自觉透露出来的煞气吓到,眼睛底下不知何时又挂上了两行血泪。


    商玺其实并不信任凌云寺里的鬼怪,但是祈桑这么说了,他也只能收起自己的敌意。


    祈桑跟着胆小鬼一道过了三门。


    “看这方向,我们现在是要去法堂吗?”


    “对。”胆小鬼很害怕商玺,不知觉靠拢了祈桑,“阿符说,让我先带你们去见他。”


    看来阿符就是这群小鬼的领导者了。


    也不知道是何种身份,竟能镇住这么多孤魂野鬼……虽说都是些看着死时年龄不大的小鬼。


    一路走来,祈桑看见不少小鬼探头探脑冒出个头,悄悄打量他们。


    他们身上全无煞气,甚至有些鬼的眼神比世上许多凡人都要纯真。


    不过也是,若是他们身上曾沾染罪孽,也不可能在寺庙里待着。


    走到法堂门口,胆小鬼敲了敲门。


    “阿符,我把他们带过来了,你快来开门呀。”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阿符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但胆小鬼一点也不觉得奇怪,叮嘱祈桑一定要好好听阿符的话,不然会被赶出去。


    说完,胆小鬼率先转身离开。


    祈桑与商玺面面相觑,不知道应不应该推门进去。


    好在几息之后,法堂的门就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里面一片昏暗,没有点蜡烛。


    祈桑纠结了下称呼,“阿符……长老?”


    “我不是凌云寺的长老,我只是一只鬼魂。”


    随着阿符的声音落下,商玺的脸色蓦然变了,他瞬间将祈桑护在身后,抽出长剑,朝发出声音的方向指去。


    祈桑也微微变了脸色。


    下一刻,法堂内的所有烛火霍然点亮。


    刚刚还昏暗至极的室内霎时亮堂了起来,但烛光不稳,晃荡明灭。


    祈桑有些不适应突如其来的亮光,微微眯了眯眼。


    等眼睛适应了光,他慢慢看向阿符的方向。


    蒲团上端坐着一个人,这个人面色无悲无喜,微微抬眼,朝他们看来时,露出一张两人都无比熟悉的脸。


    那是——


    祈桑的脸。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


    面前有个人顶着月神的脸, 祈桑自己倒是没什么,商玺却瞬间就炸毛了。


    他抽出长剑对准假“祈桑”,哪怕对方拥有和祈桑一模一样的面孔, 他也没有半分手软。


    ——殿下是殿下, 就算这人变的虚假皮相再怎么像, 也不可能成为殿下。


    商玺警惕地看着阿符, 只要对方有一点可疑的举动,他立刻就会将对方一击毙命。


    两人僵持了一会, 阿符率先笑了笑。


    下一刻, 他的五官开始变化, 逐渐变成了一张清隽斯文, 但皮相陌生的脸。


    阿符露出一抹略带歉意的笑。


    “抱歉, 这才是我本来的长相。”


    商玺有些不爽, 对于他来说,旁人多看祈桑一眼都是冒犯, 更何况还是变成了祈桑的样子。


    “谁给你的胆子, 变成殿……变成我们家少爷的样子?”


    阿符的态度依然很平静,只是在看向祈桑时,视线停留得稍微久了一点。


    “我是镜鬼,拥有幻化出他人模样的能力……但这个能力并不可控, 你若要怪我, 还不如怪你自己。”


    “你这句话是什么意思?”祈桑兴致勃勃地问, “镜鬼的能力有什么限制吗?”


    “是。”阿符微微颔首,“我第一眼见到谁,便会变成他最爱慕之人的模样。”


    商玺身子僵了僵, 他突然觉得,人有时候还是应该善良一点。


    ……至少刚刚他不应该对阿符这么咄咄逼人, 坚持要问出一个答案。


    “嗯?”祈桑表情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在这间法堂之中,有人喜欢我?”


    “按常理来说……是的。”阿符看着祈桑的眼睛,“这里有人爱着您。”


    祈桑往边上走了两步,不慎撞到了商玺。


    察觉到对方僵硬得和块木头似的,他微微挑眉,偏过头看着对方紧绷的脸:“商玺,我怎么感觉你格外紧张呢?”


    商玺听到这句话,一时间猜不出来祈桑是真的没发现还是在装傻。


    “你是个很聪明的人。”祈桑抬手捏了捏商玺的脸,让对方绷紧的脸渐渐缓和下来,“你不会爱别人胜过爱自己的,这很傻,对吧?”


    “是。”商玺喉头发紧,“我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祈桑拨了拨商玺的头发,笑眯眯的样子看起来像一只小狐狸:“那你刚刚为什么要这么紧张?我差点以为……你喜欢我呢,商大人。”


    这句“商大人”一出口,商玺突然就不纠结祈桑到底有没有发现他的喜欢了。


    只要他能一辈子不说出口自己的喜欢,祈桑就算发现了,也不会戳破这件事。


    ——因为祈桑需要一把绝对理性的刀。


    如果这把刀有了会影响判断的感情,一定会成为祈桑厌弃这把刀的理由。


    商玺说:“我知道分寸,我不会……喜欢您的。”


    祈桑很轻快地应了一声:“嗯,我相信你。”


    等商玺退到身后,祈桑这才看向阿符,“我们可能要在贵寺叨扰一晚了。”


    阿符没有任何反对的意见:“来者即是客,我们都很欢迎您……月神殿下。”


    祈桑有些意外阿符能够猜到自己的身份。


    毕竟凌云寺看起来,过着的就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哪怕不知道外面多了个月神,他也是可以理解的。


    阿符指尖溢出些许淡青色的灵力,青色流光飞到窗外,没一会儿就有两只小鬼推着一辆轮椅飘了进来。


    在被小鬼扶着坐上轮椅之前,阿符温和地看着祈桑,道:“殿下,阿金在外面,他会带你们找到厢房的。”


    祈桑听出阿符的潜意思,识趣地主动告辞。


    “我们先失陪了,今日多谢你,来日你若到人间,可来千滨府找我。”


    阿符垂头念了一遍:“千滨府……可否问一下殿下,‘千滨’二字,是哪二字?”


    祈桑心中疑惑更深,忍不住怀疑。


    阿符知道他是月神,却不知道千滨府?


    “算了。”在祈桑回答前,阿符主动岔开话题,“那些小鬼一个个的都没定性,殿下若是出去得晚了,只怕他们早就跑走了。”


    转身离开法堂前,祈桑用余光瞥见阿符一直在看着他,目光里露出来的情感,不似他表面上那般风轻云淡。


    像是一捆有意识的荆棘丛,明明想要将人缠绕其中,勒到窒息,却又害怕自己的刺会划伤对方的皮肤,最终连一点触碰都不敢有。


    很矛盾的情感。


    祈桑不喜欢这种人。


    法堂外面,果然外面有一堆小鬼正在探头探脑,为他们开门的胆小鬼站在最前面,看来他就是阿符说的“阿金”了。


    但是祈桑没有走上前,而是在原地站了一会,观察着这些探头探脑的小鬼。


    阿金依然有些胆小,在原地踌躇了半天,也没能提起胆子向他走过来。


    很快,就有别的小鬼忍不住飘过来了:“你是迷路了吗?要我带你去厢房吗?”


    阿金见状顿时大惊失色,飘过来的时候因为速度太快,险些让自己在空中转了一圈。


    祈桑婉拒了别的小鬼的好意,主动询问阿金:“凌云寺有什么好玩的吗?你可以带我在这里逛一逛吗?”


    阿金愣了愣,努力瞪圆自己的眼睛,不让血泪流下来“吓到”祈桑。


    “你要在这玩吗?你不害怕我们吗?”


    祈桑发现阿金的衣领很不对称,看着有些难受,就帮小鬼理正了。


    “如果我会害怕你们,刚刚就不会进来。”


    而且,应该是这些小鬼比较害怕他才对。


    除了看起来高深莫测的阿符,这些小鬼加起来应该也只够让判命逗着耍几圈玩玩。


    阿金也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变得很兴奋,高兴地飘到半空中荡了几圈,把祈桑刚刚弄整齐的衣领又晃散了。


    祈桑:……好吧。


    小鬼几百岁的年纪,正是爱玩的时候。


    阿金在各个树冠或者灌木里钻来钻去,很快就抓出了一群藏在里面的小鬼,并把所有鬼都聚集在了一起。


    在一群年龄看起来都没过垂髫的小鬼中间,也不知道嘀嘀咕咕了什么,一时间,所有鬼都开始叽叽喳喳。


    祈桑隐约能听见他们说什么,宴会?


    没等祈桑装模作样继续偷听下去,阿金突然晃晃悠悠飘到他的面前,“啵唧”在祈桑脸上亲了一下。


    没想到小鬼会这么热情。


    祈桑呆了一下,故作镇定地擦了擦脸。


    阿金死的时候年纪不大,就算飘在半空中,也只比祈桑高小半个头。


    “你想要参加我们的宴会吗?”阿金问,“我们最喜欢举办宴会啦,只要发生了什么好事,我们都会举办宴会。”


    宴会?


    祈桑不明所以,但看见胆小鬼这么期待的模样,还是点了点头。


    祈桑对于那些很乖的小孩,一向抱有很大的耐心。


    他有时候甚至会想,如果商玺一辈子保持幼年鲛人的样子,或许他也能对商玺的一些莫名其妙的举动,更有包容性。


    刚刚还满脸死样的胆小鬼瞬间变得活泼开朗,他拉着祈桑走到这群小鬼中间。


    小鬼热情地向众人介绍祈桑,“这个哥哥同意啦,他来当今天的仙女。”


    祈桑:“……啊。”


    好像不小心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


    刚刚那群小鬼还七嘴八舌地争论着,这会儿就统一战线了,没有任何鬼有异议。


    “嗯嗯,他最漂亮,我喜欢他。”


    “那我要当护卫!我要抱着仙女!”


    “我可以当乐师,我来帮你们奏乐,但是听说仙女走的时候会亲亲乐师哦。”


    见到这群小鬼越讨论越激烈,祈桑不得不打断他们:“你们说的宴会是什么?”


    小鬼们怜悯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说,好可怜,连宴会都没有参加过。


    有热心的小鬼帮忙解释,一口气说了好长一段话,听着都觉得马上就要喘不过来气了。


    “就是很多人坐在很漂亮的房子里,面前摆着很多的好吃的,里面还有个最漂亮的仙女,大家一看见仙女,就要张大嘴巴‘哇——哇——哇’。”


    祈桑:“……”


    好像有哪里不对。


    商玺悄悄附耳道:“他们死的时候都很小,应该不理解宴会的含义。”


    祈桑觉得他们不只是“不了解”了,他现在甚至开始怀疑他们到底知不知道该怎么举办宴会。


    祈桑觉得不能只有自己一个人受苦,所以很热情地向小鬼们推荐了商玺。


    “你们把所有身份都分配完了,那我身边这个人,他是什么?”


    商玺虽然对参加这种家家酒一样的宴会没有兴趣,但还是希望能陪在祈桑身边。


    若论外貌,除了祈桑这种世所罕见的容颜,商玺已经能算得上是很顶尖的长相了。


    一般的人不说一见倾心,至少也不会轻易生出厌恶的感觉。


    然而这群小鬼却面面相觑,看了商玺好一会儿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们生活在与世隔绝的凌云寺,似乎被阿符保护得很好,说话直来直去:“你长得……呃,但是气质很好。”


    商玺:“……?”


    小鬼纠结了一会,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索性破罐子破摔:“算了,我直说吧。”


    商玺抱胸,面色不太友善的看着这群小鬼。


    他倒要听听,这群小鬼要说他什么。


    阿金是胆小鬼,因为害怕商玺突然大开杀戒,早就躲到了犄角旮旯的灌木丛里。


    只剩下一个捣蛋鬼没发现周围鬼的异样神色,激情评价:“你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鱼腥味,如果不是你和今天的仙女是好朋友,我们其实不太想让你参加宴会。”


    商玺:“……?”


    他脸色大变,当即看向祈桑,“殿下,我没有,他们瞎说八道!”


    商玺在心里气得咬牙切齿,这群小鬼肯定是鼻子出问题了。


    他为了今天和祈桑一起参加花朝节,提前一天泡在桃花池里不出来,提前三天用祈桑最喜欢的熏香熏衣服,临出门前三个时辰,还特意回房间拿了个香囊,换掉了腰上别着的玉佩。


    祈桑若有所思地看着叽叽喳喳的小鬼,他当然知道商玺身上不会有鱼腥味。


    ……所以这些小鬼,居然能看出商玺的身份?


    祈桑拍了拍捣蛋鬼的脑袋,后者每被拍一下就往下掉一点,转眼间就从半空中往下掉了许多。


    “那还是麻烦你们先委屈一下吧,我想要跟他一起参加宴会……要是他不能和我在一起,会一个人躲在角落悄悄哭的。”


    小鬼们唉声叹气地答应了,最后经过一番激烈的讨论,勉强给了商玺一个“灯笼”的位置。


    ——就是站在原地,拿着夜明珠装灯笼。


    商玺看着祈桑乐不可支的模样,忍不住用幽怨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也不知道这个“灯笼”,会被安插在什么犄角旮旯的地方,能不能接近祈桑还不一定。


    小鬼们在前面带路,让祈桑和商玺跟着他们走,穿过几道回廊,进入了后院的住所。


    这里的桃花香味更浓了,挥一挥衣袖便能盈满香气,捉住几缕芬芳。


    小鬼们先从房间一个犄角旮旯里拿出了一颗蒙尘的夜明珠。


    阿金随口吹了吹上面的灰尘,就递给了商玺。


    商玺握着夜明珠,看着祈桑努力憋笑的模样,难得的生出了点儿憋屈的感觉。


    祈桑拍了拍商玺的肩膀,“没关系,至少你这个最轻松。”


    商玺郁闷地闭上了嘴,已经开始后悔当初为什么不和祈桑在街上逛,而是要跑到这么偏僻的城郊,最终遇到这群小鬼。


    紧接着,小鬼又带祈桑往里面走,在某些地方捣鼓了一阵,墙壁上突然移开了一道暗门。


    祈桑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好奇。


    还挺神秘的,看起来很重视的样子。


    小鬼们用自以为很小声,其实屋里所有人都能听清的音量大声密谋。


    “阿符不是特别宝贝这件衣服吗?他怎么都不让我们碰,我们这样悄悄拿,他会不会生气呀?”


    “不会不会,阿符特意和我说要拿这一件,他还让我不要告诉仙女呢,嘻嘻,我们悄悄说。”


    祈桑默默揉了揉耳朵,假装什么都没有听见。


    在墙壁彻底移开的瞬间,昏暗的室内陡然亮起了烛光,照亮了密室内的场景。


    祈桑:“……”


    “这些和我没关系吧?”


    密室虽说是密室,却比外面的房间大了整整好几倍,里面各种金银首饰数不胜数。


    在最中心的位置摆着一件华服,这件衣服极尽华丽,色彩明艳,重工绣制,金线流彩,东珠像是不要钱似的,在各个细节处点缀,外披一件轻盈的白色羽毛外衫。


    一名小鬼语气骄傲,“是你的,以前从没有人被选为仙女,这件衣服只有你穿。”


    另一鬼接话:“都是你的!我要在你脑袋上用金钗簪出一圈花来!”


    商玺也看着祈桑,虽然没有直说,但很明显也是幸灾乐祸的。


    祈桑这才后知后觉发现,自己似乎小瞧了这些小鬼口中的宴会。


    为了避免接下来出什么问题,祈桑谨慎地问:“除了要穿这件衣服,我还要干什么吗?”


    小鬼会对他们找到的第一位“仙女”格外宽容,无论祈桑问什么,他们都能耐心回答。


    “仙女什么都不需要干呀,仙女负责漂漂亮亮的就好。”


    祈桑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这口气哽住了。


    阿金飘到祈桑面前,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祈桑,抓住祈桑的肩膀又亲了一口。


    “虽然凡间的仙女都会跳舞,但是我们不会强迫你的,你想不想跳都可以……没事哒,你想选什么都可以哒!没事哒!没!事!哒!”


    祈桑:“……”


    好的,我明白你们的意思了。


    祈桑:“……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表演。”


    “好呀。”阿金瞬间喜笑颜开,“你是自愿的奥,我们其实都可以啦~主要还是看你的意思~”


    “跟我来,跟我来。”


    小鬼热情地拉着祈桑的手,又招呼了一群小鬼呼啦啦跟着进了密室。


    祈桑就这么被推着进去了,满脸的生无可恋。


    商玺本想跟着一起进去,但被小鬼们极力阻止,“灯笼不能进去,快把灯笼赶走赶走。”


    商玺依旧拉着祈桑不放手,他不放心祈桑一个人在陌生的地方。


    “你刚刚不是说你是侍卫吗?侍卫也不能进去。”


    小鬼没想到真的有人会和他较真,当场开始撒泼打滚。


    祈桑面对眼前混乱的景象,不由扶额无奈道:“别吵了,商玺,你留在外面。”


    商玺还想再争取一番,但看见祈桑明显有些头疼的表情,顿了顿,还是不甘地说了声“好”。


    他由小鬼领着,走到了他们举办宴会的地方,好在小鬼还有些“良心”,给他安排的位置就在——祈桑座位斜后方的第三根柱子边上。


    商玺环顾四周,有些惊奇地挑了挑眉。


    “你们把神像敲碎了,把主殿改成了宴会厅?”


    “神像?”小鬼飘了过来,“什么是神?”


    “神就是……”商玺顿了顿,“就是被你们尊敬,能够满足你们愿望的人。”


    “哦哦。”小鬼恍然大悟,“那神就是阿符呀,他最厉害啦,什么都能办到!”


    商玺想起阿符那鬼气森森的样子,下意识说:“他怎么可能是神,他明明就是鬼……”


    话音未落,商玺的声音就蓦然停住了。


    因为在他对面,原先欢声笑语的小鬼全都不说话了,他们扭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商玺。


    原先因为他们率真活泼,没有半点森然鬼气。


    此刻静默下来,一动不动时,就显现出了几分属于荒寺的诡异。


    大门在此时被人推开,一名小鬼推着坐在轮椅上的阿符,进入了宴会厅。


    阿符像是没有发现其他鬼的诡异,眉眼温柔道:“怎么都不说话了,你们不是最期待宴会吗?”


    这句话像是油锅中溅了一滴水进去。


    霎时,刚刚像是被暂停了时间的小鬼们重新动作起来,继续打打闹闹。


    站在商玺面前的阿金疑惑道:“灯笼灯笼,你刚刚说什么?”


    商玺目睹了如此诡异的画面,微微眯起眼,视线越过小鬼,直直看向不远处笑意吟吟的阿符。


    面对商玺质问的眼神,阿符脸上的笑意依旧不变,甚至更加从容。


    商玺大步走到阿符面前,后者扭头让推轮椅的小鬼先离开。


    商玺问:“刚刚,是怎么回事?”


    阿符笑意吟吟,温和道:“你对月神殿下的……忠心,我不会告知殿下,但也麻烦你明白,对这些小鬼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好吗?”


    商玺冷冷看着阿符。


    阿符半点也不畏惧。


    好半晌后,商玺才冷眼看了一圈周围的小鬼。


    “你将这群小鬼困在了一座巨大的幻境里,他们将你奉若神明,你却自始至终都在骗他们。”


    阿符兀自摇着轮椅,越过商玺。


    他的声线在不刻意伪装温柔时,显得有些冷淡。


    “只要所有人都是真的。”


    “那幻境也可以是真的。”


    第070章 第七十章


    虽然商玺被众小鬼嫌弃地推举为“灯笼”, 但这些小鬼毕竟也不是铁石心肠的。


    他们并不限制商玺的走动,只是叮嘱他千万不要靠近祈桑,因为他已经没资格和仙女待在一起了。


    商玺憋屈地拒绝了:“……不。”


    于是小鬼将他发配到了宴会的角落, 距离祈桑十万八千里。


    一直是一人之下, 万人之上的商玺, 头一回被小鬼的淫威压迫得抬不起头。


    幸好小鬼们忙起来就没功夫管他了, 他自己找好祈桑的位置,又在这些小鬼没注意他的时候慢吞吞挪了过去。


    为了避免被小鬼发配回角落, 他欲盖弥彰地走来走去。


    忽然, 有小鬼焦急地拉住他, 用力拽着他的衣领, 把他拉到边上站着:“别动了别动了, 仙女要来啦!”


    商玺听见祈桑要来了, 便顺着小鬼的意思,老老实实站在了柱子边上。


    他手上握着那颗夜明珠, 上面的灰尘已经被擦干净了, 露出夜明珠毫无瑕疵的光滑外表。


    就算商玺早就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在看到这颗夜明珠时,还是微微挑眉。


    这种品相的夜明珠,若是放在凡间, 怕是王公贵族也消受不起, 如今待在这座其貌不扬的凌云寺, 却只有蒙尘的命运。


    没等商玺想出个三七二十一,突然有小鬼大声通报:“仙女来啦!”


    一瞬间,在场所有鬼都微微伸长脖子, 期待着“仙女”进入宴会厅。


    商玺表面上不甚在意,实则目光也悄悄投向门口, 带着连自己都没发觉的期待。


    终于,一个人的身影缓缓出现在了敞开的祥云纹红梨花木门的门口。


    大殿的门槛有些高,众人首先见到的,是祈桑抬步进入大殿时带起的裙摆。


    小鬼们准备的衣服比起宴会时穿的礼服,更像是某种盛大祭祀时穿的衣服。


    然而小鬼连宴会是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不可能发现这套衣服的问题。


    这是一袭洁白的长袍,轻纱层叠,随着祈桑迈步进入大殿的动作而微微飘了起来。


    不知道是哪个小鬼想灵机一动出来的搭配,祈桑手上拿着一把藕粉色的缂丝团扇,倒也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似乎是因为有些不好意思,他抬起扇子,微微遮住了半张脸。


    这件衣服的上面有无数东珠彩玉,每走一步,都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


    祈桑的头发上也被小鬼装饰上了翠玉银饰,浅色的流苏挂在发梢。


    流苏微微晃动时,似乎会挠到祈桑,让那一块的皮肤泛起了浅浅的红色。


    这是一种极具神性的美感,让人只需要见到一面,就会终身铭记却不敢生出任何肖想的意图。


    因为神明是天上的明月,美到令人不敢亵渎,只需要见一面,就能够满足一切欲望。


    被这难得一见的美丽冲击到,在场的小鬼一时间都没能说出任何话。


    直到祈桑又往前走了两步,在场的鬼才像是回过神一般,连忙推了推周围的鬼。


    商玺一开始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边上的小鬼直接给他演示了一遍。


    小鬼特别热心肠,“你要像这样,啊——”


    看着张大嘴巴,夸张地表演“表情夸张”的小鬼,商玺沉默了。


    好像在这些小鬼眼中,只要见到美丽的事物,就要张大嘴巴。


    商玺不愿这样,因为真的很傻。


    看起来像个治好了也流口水的傻子。


    然而商玺的倔强,只换来周围的小鬼都用谴责的表情看着他,好像商玺是打算破坏这场宴会的罪人。


    商玺又坚持了几秒,终于还是屈辱地微微张开嘴,学着小鬼的模样。


    他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是很可惜,在一群小豆丁里,人高马大的他显得格外惹眼。


    商玺越是想要低下头,假装自己不存在这个世界,在旁人看来,就越为明显。


    终于,商玺听见一声很轻很轻的笑声。


    那声音如白玉滚落在瓷盘,温柔又好听。


    商玺抬起头,看向祈桑,后者依旧用那把蚕丝扇半遮着脸,只露出一双好看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露着不加掩饰的笑意,在宴会厅内璀璨烛光的映照下,浅灰色的眼眸,显现出别样的温柔色彩。


    虽然商玺从不说,但他其实一直觉得,在祈桑这张没有任何瑕疵的脸上,还是那双好似含情的桃花眼最好看。


    平日里眼眸沉静,就已经足够好看,如今添上三分笑意,更是美得摄人心魄。


    商玺喉结上下滚动两下,正准备更加专注地回望祈桑,后者却已经移开了视线。


    在这一瞬间,商玺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硬生生被谁挖走了什么东西。


    在没有面门坐席的情况下,宴席座次向来是面东者尊。


    小鬼不懂这一点,但阿符肯定明白,但他却主动坐在了对面的卑位。


    祈桑由小鬼牵引着,在最前面的位置上坐了下来,阿符与他分别坐在了两个最靠前的位置上。


    因为是相对的席位,看起来隐隐有些对立的错觉。


    宴会正式开始,原先一直监视着商玺,让他必须“待在原位”的小鬼,也离开席位去找他的好朋友喝酒了。


    商玺趁机离开“灯笼”该待的位置,慢慢挪到了祈桑身边。


    大概是因为酒有些烈,祈桑有一口没一口抿着杯中的酒,喝了半天,杯中酒还有一大杯。


    他酒量不太好,如果不刻意用灵力压制酒意,很快就会醉倒,所以一直不喜欢喝酒。


    祈桑头也没回,就知道是商玺来了。


    “这些小鬼从没有参加过宴会,但是做出来的东西,却和真正的宴会别无二致。”


    商玺明白祈桑的意思。


    这些肯定都是阿符教的。


    说起阿符……


    祈桑微微抬眸,看向对面坐席的男人。


    对方跪坐在坐席间,长袍遮住了他的双腿,轮椅被推到了柱子后面。


    ——看起来就像是他因为断腿而自卑,不愿意在祈桑面前露出窘态,刻意遮掩这些事实。


    祈桑也没有主动开口,而是将手撑在桌子上,托着腮,一直盯着阿符看。


    在阿符状似不经意地看向他时,举起酒杯,遥遥敬了一杯酒。


    阿符气质出众,若是此刻祈桑不在这里,那他无论在哪里,一定是昆山片玉,最引人注目的那个人。


    祈桑突然有些好奇他生前的身份了,穿着不算华丽,但气宇不凡,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从容贵气。


    周围的气氛很热闹,小鬼们欢欣鼓舞地跳着舞,有些小鬼也不会奏乐,就变出乐器来瞎敲着玩。


    没有人在意这些音乐高不高雅,音调准不准确,他们只在意周围的气氛是否热闹欢快。


    其实,若不是一路走来的过程太诡异,这里又是一间废弃的寺庙,周围荒凉至极……


    那这座凌云寺,还真的很符合路上祈桑与商玺开玩笑时说的“桃花源”。


    这里没有任何阴谋诡计,有的只是一群看着吓人,实则单纯至真的小鬼。


    所有小鬼都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哪怕知道这只是一个幻境,也忍不住想要留下来……


    不对。


    想到这里,祈桑突然感觉毛骨悚然。


    ——他居然生出了永远留在这里的想法。


    对面突然传来一阵响动,祈桑眸光犀利地望了过去,发现是阿符手中的酒杯没拿稳,不慎掉在地上摔碎了。


    阿符手掌捂着嘴唇,低声咳嗽起来。


    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祈桑还是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掌心有咳出的血。


    阿符对他露出略带歉意的一笑,仿佛根本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事。


    祈桑眸光冷了一瞬,对他的警惕厌恶到达了巅峰。


    酒过三巡,周围的鬼都有些醉了。


    祈桑因为知道自己酒量不好,便没有贪杯,只是浅浅抿了几口,就将酒杯放在一边。


    有小鬼以为是这里的酒不好,祈桑不喜欢,还提议要不要换一种酒。


    祈桑拒绝后,小鬼也不会劝酒,而是让两人这么舒服怎么来。


    又是几场小鬼七零八落的合奏,终于有鬼醉醺醺提出,该祈桑表演了。


    祈桑本以为自己已经混过这件事了,没想到乍然被人点破,还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见到小鬼期待的眼神,祈桑也不好敷衍过去。


    ——其实要敷衍这些没见过什么新奇事物的小鬼,很容易,但他不想这么做。


    想了想,祈桑召出了自己的本命剑判命。


    比起那些外形或霸气或可怖的灵剑,判命的外形其实不算吓人,但是上面杀伐之气很重,还是把小鬼吓了一跳。


    在确定这东西不会莫名其妙就伤到他们以后,小鬼眼里的害怕,就变成了好奇。


    有小鬼问祈桑,能不能让他们摸一下这把剑。


    得到判命的允许后,他们自发排好队,挨个准备摸一把判命。


    有些小鬼排在很后面,排了好一会才排到他们后,却没有贪心地多摸几下,而是乖乖摸了两三下,就让开让后面的小鬼摸了。


    判命有时候还会故意逗逗他们,猛然闪起亮光,或者突然抖一抖。


    就算被吓了很多次,这群小鬼也依然会被再吓到很多次。


    终于,每一个小鬼都排队“参观”完了判命,惹得一向外向的判命,这会都不好意思了起来。


    “参观”结束,小鬼们又催着祈桑快点开始表演。


    祈桑不知道他们想看的是哪种表演,大概是惊鸿舞,绿腰舞那些,但他都不会,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早些年他受人间帝王所邀,为了祈求人间风调雨顺,学过一曲祭祀舞。


    对于小鬼来说,只要是仙女的表演,无论是什么都一定很好看。


    他们很乖。


    他们不挑。


    淡蓝色的光逐渐在判命剑身上亮起,在灯火通明的室内或许不算璀璨,但也足够吸引目光。


    祈桑身上穿着那袭华服,白色长袍的外面除却层层轻纱,还有一层羽衣似的外披。


    洁白的羽毛令祈桑看起来像一只高傲霜白的鸟类,比起仙鹤,更像《山海经》中象征祥瑞的白翰神鸟。


    明明唇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却在某些时刻,看起来凛冽高傲地不容侵犯。


    刚刚握着缂丝团扇的手,此刻握起剑来也毫不违和,舞剑时手腕翻转,凌厉流畅。


    嘻嘻哈哈的吵闹声渐渐停了,小鬼们不再打闹,而是专心看着祈桑的一举一动。


    几乎是一张白纸一样的小鬼们,在面对美好的事物时,本能地会心生欢喜。


    商玺倚靠在红色大圆柱上,手中不自觉摩挲那枚夜明珠。


    他注意到阿符亦在看着祈桑,那神情微微愣怔,像是欣赏,又像是怀念。


    总之,他不喜欢阿符看祈桑的眼神。


    就好像他们之间,拥有全天下最深的羁绊。


    等到祈桑一场剑舞结束,周围好半晌都没任何声音,只剩下阿符轻轻将酒杯放在桌上的闷响。


    直到商玺率先鼓起掌,那些小鬼才有样学样,激动地鼓起了掌。


    或许是因为身上的华服太重太累赘,祈桑的额头上微微沁出了几分薄汗。


    一股类似于幽暗花香的味道从祈桑身上飘散出来,好闻得令人几乎要沉醉在其中。


    商玺像一名忠诚的护卫,站在祈桑身后,仿佛是密不透风的保护,实则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他在盯着祈桑那如红梅一般鲜艳糜润的红唇。


    兰肴佳酿,笙镛和奏,磬管流声。


    通宵达旦的宴会,所有的小鬼都玩得很开心。


    因为这是第一次,在他们举办的宴会上,出现了“仙女”,经过今天以后,从前的宴会都像是白开了一样。


    东方明矣,舒天昭晖。


    等金乌的光流淌进大殿,阿符率先道:“好了,宴会该结束了。”


    小鬼们依旧依依不舍,但很听话地开始收拾东西。


    因为他们没办法吃凡间五谷,所以宴会里的酒水和食物都是幻术变出来的。


    只有祈桑面前的食物,是小鬼们自己做出来的。


    虽然口感不怎么样,但外形确确实实和凡间的食物没有任何不同。


    面对做饭小鬼期待的眼神,祈桑尝了一口眼前的佛跳墙,忍不住揉了一把对方的头发。


    “很好吃,你若来到人间,必然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厨师。”


    夸完这句,面前的小鬼突然表情呆了呆,像是突然被静止了时间,有一种诡异的感觉。


    商玺不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了,但祈桑还是第一次见,不免有些奇怪。


    祈桑看向阿符,发现对方像是没发现这个小插曲一样,继续喝着茶水。


    但眨眼间,面前的小鬼又恢复了原样,仿佛刚刚的异常只是一种错觉。


    小鬼问:“你怎么不夸我?你还没夸我呢!快夸我快夸我——”


    祈桑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重新换了一种方法夸:“你做的饭真的很好吃,我觉得……阿符也会喜欢的。”


    “对哦。”小鬼愣了愣,迟疑了一下,“阿符明明和我们一样不是人,但他为什么能吃这些东西……”


    祈桑本想借机再说点什么,然而下一刻,一道温和却不容抗拒的声音打断了他。


    “殿下,这一晚上太过吵闹,都打扰到您的休息了……您现在不需要去休息一下吗?”


    祈桑定定地看着阿符片刻,蓦然笑了。


    “是,我的确应该去休息了,不必这么着急地赶我走,我很快就会离开。”


    此话一出,阿符却瞬间就沉默了。


    他似乎是想要反驳,但最后却也只是说:“……他们都很喜欢您,多待几天吧,殿下。”


    “如果我说不要呢?”


    祈桑起身离席前,淡淡地看了一眼阿符。


    “你会接着对我下咒,让我想要永远留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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