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王僧辩被突如其来的天雷劈得一懵, 目光望向地上梁元帝形状的灰烬,感觉整个大脑一片空白,都停止思考了。


    然而他愣在原地, 辛弃疾却没有,反手就是一个手起剑落,将人捅了个透心凉。


    别的敌对将领还有争取的价值, 王僧辩却是一丝一毫都没有。


    此君虽然骁勇善战, 但军纪奇差无比,平日打到哪里就大肆纵兵劫掠, 直如蝗虫过境, 弄得百姓们苦不堪言,纷纷称之为侯景第二。


    这种人不趁早杀之, 难道还打算留在本方阵营里过年吗?


    鲜血飞溅出了,洒满了宫阶,王僧辩的身体晃了一晃,眼里还凝结着不可置信的惊愕神色,人已经倒了下去。


    陈蒨本来还在拔剑挟持着西魏使臣宇文训, 这时将宇文训随手往旁边一推, 自己则向前一步,朗声道:“即刻放下武器, 过往一切皆不咎!”


    梁宫侍卫们面面相觑一阵, 最终,禁军首领淳于量率先弃剑于地,敛衽拜倒。


    身后诸人如同接收到了什么信号似的,也紧随其后, 乌压压地拜倒了一大片:“愿归明公所用, 愿为公效死。”


    陈蒨亲自将淳于量扶起, 神色温和地宽慰了几句,自去交代他完成一干城防管理、安抚百姓之事。


    而后便是露布张榜,通传江陵及周边各境,声明“篡逆之贼梁元帝萧绎已付诸,先帝幼子萧大球敏睿夙成,少而英风,宜立为帝”云云。


    陈蒨一向作风勤俭,突出一个缝缝补补能用就行,如今又是在战时,自然不打算铺张浪费地给萧大球搞什么登基典礼。


    反正也就是个用来过渡的皇帝,何必花那么多钱呢。


    但不管怎么说,本方毕竟代表了江南正朔(自认为的),该有的排面不能丢,总不能看起来太过寒酸。


    陈蒨灵机一动,这般满怀悲愤又慷慨激昂地告诉众人:如今山河沦丧,故都未复,予每每念及此,都如切肤之痛,至恸在心!


    江陵不过是一驿站,待大破侯景,还都建康,再为陛下正式加冕吧!


    他言辞恳切,风骨淋漓,一番叙说下来,闻者无不被触动情肠,怅然坠了几滴眼泪,心中更添战意。


    当下典礼一事就这么被混了过去。


    至于日后到建康?


    那就该是平乱功臣兼大将军、假节钺、开府仪同三司陈茜茜加九锡的典礼了,和萧大球有何关系。


    辛弃疾:“……”


    小老虎:“……”


    夭寿啦陈茜茜,本以为他只是比较节俭,没想到他是连一毛钱都不打算往外掏啊!


    “我们陛下似乎也是如此作风”,辛弃疾目光流转,瞥了一眼视频那头的刘裕。


    宋祖陛下堪称万朝皇帝中最勤俭持家的一个,平日的爱好也十分朴素,除了打架,就是独自一人轻袍缓带在城中散步,什么大兴土木、珠宝奇珍之类的烧钱行为统统严格拒绝。


    刘裕:花钱算什么,拥有满满的国库才是最大的快乐!


    不过,他虽然自己作风很简约,对功臣下属倒是很大方,基本予取予求,敛财爱好者王镇恶在这一点上很有发言权。


    小老虎眨眨眼,给自己摸了一块牛奶小饼干:“我们陛下就一点都不节俭,东西嘛,还是华丽一点好看。陛下说了,节流不如开源,虽然我们花的钱多,但可以加倍从西方国家那里赚回来啊。”


    “确实”,辛弃疾点头表示认可,“还是灭国之战比较赚钱。”


    刘宋帝国自从灭亡了印度笈多王朝,不仅得到了海量的宝物和人力资源,收到的赋税进账也涨了一大截,可谓赢麻了。


    小老虎指挥着一大批宫人抄写复刻梁元帝留下的藏书,他要将许多失传的古籍复制本都带回大明。


    这些宫人们的文化程度都不太高,小老虎只得又紧急招募了一批文人过来帮忙,结果进度依然奇慢无比。


    最后,视频那头的黄宗羲实在是看不下去,给小老虎支了一招:“工坊新做出来了一批抄写机械,我把图纸给你,你自己去给它拼装起来。”


    小老虎打开图纸一看,好家伙,几百个齿轮零件层层叠叠紧密咬合,顿时眼前一黑:“梨洲先生,有没有一种可能,等我把机械成功拼好,他们已经把书抄完了?”


    黄宗羲看着小老虎布灵布灵的大眼睛,不由叹了口气,暗自决定回头一定要给这蠢孩子加作业了。


    小老虎并不知自己回去即将面临无比惨痛的待遇,他正在和辛弃疾商议下一步的举措。


    眼下有一个至为严峻的威胁,那就是来自西魏以及他们扶持的傀儡政权萧詧。


    萧詧本来岳阳王当得好好的,安抚百姓,休生养息,本无特别的野心,但梁元帝总觉得他图谋不轨,三番五次欲置他于死地。


    萧詧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但梁元帝势大,打又打不过,他一怒之下索性倒戈向了西魏,自己只身前往关中之地觐见宇文泰,表明愿意归顺,宇文泰随后派兵支持他称帝。


    这一下,行事调转,抵挡不住的就变成了梁元帝,梁元帝也只好向西魏称臣,换取宇文泰两不相帮。


    现在西魏使臣就留在江陵宫中,他可不关心江陵到底是梁元帝还是萧大球当皇帝,他只关心西魏能不能从中牟利,换取一个身为宗主国、凌驾在南方之上的地位。


    那么问题来了,该如何应对西魏使臣呢。


    “当然是趁早杀之”,小老虎义愤填膺地说,“这群鲜卑狗贼,难道还要与他们虚与委蛇吗?”


    “直接杀了似乎有点浪费”,辛弃疾沉吟道,“怎么说也是宇文护的儿子亲自过来出使,就算绑架了往西魏索要赎金,也能得到好几万两黄金,以后打仗的资费不就有了。”


    小老虎不禁点头,小伙伴说得好有道理啊!


    二人讨论了一会,俱非本领域的专业人才,却是不得要领,只好进行场外求助。


    小老虎眼巴巴地瞅着视频,手指对在一起戳了戳:“陛下快帮帮忙,你一定能榨干宇文训身上的所有价值,连一滴都不剩下。”


    郑成功神色淡然,直接给出了一套标准的搞事操作,堪称刀刀致命。


    “首先开一个漫天高价,趁谈判拉锯期迅速推进阵线,对方边境上的什么粮草战马辎重之类的都可以动一动,能兵不血刃骗开城门自然是最好的。”


    小老虎心悦诚服地点点头,不愧是陛下啊,这就开始坑人了。


    郑成功又道:“而后行驱虎吞狼之计,凡西魏有难,一定是北齐动的手,凡北齐出了事,西魏定然逃不了罪责,势必要让他们斗得死去活来,给足坐而渔利的机会。”


    辛弃疾听到这边,疑惑地问:“宇文泰绝非庸才,本方该从何处入手,嫁祸给北齐?”


    “从慕容绍宗开始吧”,郑成功沉思说,“谁让他姓慕容,慕容氏又有个由来已久的优良传统。”


    “他姓慕容怎么……”辛弃疾恍然大悟,直呼懂了懂了。


    慕容绍宗虽然是北齐的武庙大将,却不是真正根正苗红的那一路人。


    算起来,他早年甚至高欢的敌人,后来半路归顺,一直被关押在狱中。


    高欢知道他心高气傲,有意冷待于他,直到临终才遗命让世子高澄将慕容绍宗放出,收复之后,平定侯景。


    慕容绍宗的祖先就是太原王慕容恪了,十六国时期唯一的一个异族武庙,之前在兰亭副本被大家伙打得老惨了。


    慕容家的老传统嘛,懂得都懂,那就是矢志复国,愈挫愈勇,如同打不死的小强,永远奋斗在复国的第一线,某武侠小说一直到北宋年间还出了个慕容复。


    小老虎虽然没大听明白,但这一刻,他看见辛弃疾脸上的微笑,他就知道慕容绍宗要凉了,而且是连骨灰都不剩的那种。


    ……


    宇文训觉得自己本次出使江陵很成功!


    虽然过程小有波折,不仅遇见了帝王更迭,而且自己还被当成人质威胁了一会,但最终还是圆满完成任务了。


    看看,陈蒨是多么的热情啊,不仅给他和西魏准备了好几十车的礼物,甚至还无比诚恳地表示,一定会遵守先前的盟约,向西魏俯首称臣的,不日就会前往关中拜会宇文泰(顺便取他的项上人头,这句划掉)。


    总而言之,宇文训满意极了,自己真是一个千古难逢的外交小天才,第一次出使就获得了皆大欢喜的结局。


    值得一提的是,陈蒨为了给他送行,特意叫人用了一些米饭和鸭肉制作成了荷叶包饭,宇文训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一口气吃了一整锅,心里感动坏了。


    能不感动么,小老虎擦了擦从嘴角掉落的泪水,这可是荷叶包饭啊,谁会不喜欢吃香甜软糯的荷叶包饭呢。


    在历史上,荷叶包饭就是陈茜茜发明出来的,当年他守卫建康城,抗击北齐大军进攻,独自披荆斩棘,冒死冲锋,开辟了一条运粮小道,带回了三千斛米,一千只鸭。


    陈蒨将这些东西搞在一起,烹制成一餐犒劳将士,陈军饱餐一顿,士气大振,纷涌而上一战诛敌。


    此刻,宇文训吃了很多的荷叶包饭,甚至还打包了一些带走,依依不舍地拜别了热情地将他送到城外的陈蒨,心想大将军真是好客,下次我有机会还来。


    就在他出了城一百里,携带着几十车的礼物,准备渡江北上回家的时候,忽然被一群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黑衣人拦住了去路!


    宇文训和他的属下奋力厮杀,无奈敌人十分扎手,战力强大,竟逼得他节节后退,险象环生。


    好在此刻一阵长风吹过,不小心吹落了黑衣人的蒙面,只见他们的衣襟上赫然描摹着慕容氏的家徽!


    “慕容绍宗,汝想死不成!”宇文训勃然大怒,奋力挥鞭杀出重围,“我与你慕容氏无冤无仇——”


    宇文训这回遭了大罪,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才逃得性命,却是仅以身免,几十车的宝物和一大袋的荷叶包饭都被黑衣人抢走。


    宇文训仓皇过江,一回到西魏,就对着他的老父亲宇文护号啕大哭:“梁国大将军陈蒨给我拿了好多的珍宝,全都被慕容绍宗的属下抢走了……”


    主要是荷叶包饭,那么多的荷叶包饭啊!


    宇文训心中暗恨不已,这笔帐定要和慕容绍宗进行清算!


    宇文护虽然权倾朝野,但再厉害的权臣面对溺爱的儿子也不免犯糊涂,何况慕容绍宗本就是敌对势力,倘若趁机拿下,还可以建功立业,再进一步,何乐而不为呢?


    宇文护收拾收拾,进宫去见皇帝,一场动乱一触即发。


    而另一边。


    辛弃疾将几十车的宝物带走,准备通过传送门运回吴兴城。


    之所以是运回吴兴,而不是江陵,主要还是吴兴那边的吴郡几个地方也可以动一动了,有了这笔战争经费,就可以帮助吴明彻和沈君理的明夷军飞快地完成筹措,进一步在太湖上演练水师。


    然而,计划似乎总赶不上变化。


    就在他拿出传送门,准备开始布置的时候,远处猛然间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响声,烟尘滚滚,似有若干骑兵一路奔波,向着此地高速冲锋而来。


    待到面前,为首的是一位银鞍白马长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满脸都写着桀骜不驯,骑在高头大马上,目光殊为凌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


    “打劫”,那少年耍了个花枪,神色冷漠地说,“不想死就快滚,这些东西是我的了。”


    辛弃疾:“……”


    笑死,这是有人打算黑吃黑?!


    【作者有话说】


    幼安:这是我从未见过的找死路线!


    祝大家新年快乐,新的一年也要天天开心顺利噢!


    很好笑,我今天在中餐馆看到了荷叶包饭,于是给朋友热情地讲解了陈茜茜的故事,结果我朋友(一个挪威人)问我茜茜和越南陈朝是什么关系(其实读音不一样,越南陈朝的读音比较像「张」,但我之前给她讲过陈兴道的故事,她就记住了),我:没有任何关系!!!


    可惜,越南陈朝和茜茜的年代相差太大了(。)不然这国号相同,不占领一下都说不过去


    第172章


    陈蒨见少年手持马槊, 气势斐然,从斜坡上疾速俯冲而下,于是也挥剑迎了上去:“让我来会一会他。”


    他并没有披甲胄, 只有青衣在冷风中寒冽飞舞,一骑绝尘,如一支穿云的利箭冲破重围, 势不可挡地切入了敌人阵中。


    一边高声道:“放下武器者不死, 你们已经被我包围了!”


    名将们谁没有一个单骑冲阵的梦想呢,以一敌百实在是太快乐啦!


    陈蒨一路横冲直撞, 掀飞几个进攻者, 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让敌军都惊呆了, 不是,到底谁特么才是被打劫的一方啊。


    辛弃疾见状,点了一批明夷军紧随其后,本方个个是以一当十的精兵,很快就将对面一群乌合之众打得七零八落。


    但为首的那个少年, 确实是很有些战力在身上的。


    他有充足的自信能一骑绝尘杀出重围, 故而即便看见同伴被擒,也是镇定自若, 面不改色, 挥戈与陈蒨战在了一处。


    “这人谁啊”,李来亨瞅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如此身手矫健, 定非无名之辈, 莫非是……羊侃?传说他能拉六石强弓呢。”


    一石就是一百二十斤, 六石就是七百二十斤,这是何等惊天神力。


    辛弃疾微笑着拍拍小老虎,告诉他:“羊侃的骨灰都不知在台城凉了多久了。”


    小老虎失落地叹气:“哦,知道了。”


    陈蒨的武力值绝对是当世第一流行列,斩将搴旗不在话下,但饶是如此,他和少年萧摩诃在阵前对战了数十个回合,一时并未分出高下。


    萧摩诃心中惊讶,竟然有人可以和他单独对敌这么久。


    他来自兰陵萧氏,但并非梁朝皇室,而是来自一支远了又远的旁枝。


    具体远到什么程度呢,可以参考东晋大司马桓温和那位「梅花三弄」的桓伊之间的亲戚关系,虽然同姓,但主打一个全家族谱,页页不同。


    萧摩诃从小就父母早逝,被舅舅收养,从此就走上了落草为寇、四处横行的路线。


    这世上出名的舅舅主要分为三种。


    第一种比如卫青、刘琨、谢安,他们不仅自己开挂,十项全能,而且还会帮助外甥/外甥女开挂,一路起飞,扶摇直上,统统成为当世传奇。


    另一种比如陈茜茜他弟陈顼,还有明武宗他舅,生怕自己的外甥/外甥女过得好了,上赶着给人添堵,本来是个普通难度,他非要给人调成地狱副本,突出一个不干人事。


    第三种就是萧摩诃他舅了。


    虽然自己菜得一批,但架不住孩子能打,表面上看两人是舅甥关系,实际上却是大腿和腿部挂件的关系。


    这位舅舅简直把萧摩诃当成核.武.器在用,遇见啥敌人心里都不带发虚的,无所谓,本方有萧摩诃!


    萧摩诃也确实没让他失望,这几年,无本买卖是越做越大,就连侯景军中都光顾过好几次,赚得盆满钵满。


    他们甚至不是那种占山为王的野路子,而是打下了自己的城池根据地,就在南康城一带,手下掌握了一批劲卒兵马。


    萧摩诃这次下山打劫陈蒨,就是瞄准了他的几十车珍宝来的,没想到对方还挺扎手。


    他在这里斗得兴起,第一次体会到了棋逢对手的快乐,不远处的舅舅却吓得冷汗涔涔,早就心生怯意,挥旗吹角示意他赶快撤退。


    辛弃疾怎么可能让他跑了,抬手指挥一群下属冲杀上去,就将这位舅舅和他的部众全都撂那儿了,两眼发直,半晌回不过神来。


    啊这,我们怎么突然就输了呢。


    小老虎通过审问舅舅,得知了这批人的真实身份,不禁大为惊讶。


    “原来他就是未来的陈朝战神、十二骑兵横击北周的萧摩诃,他和王维老师应该很有共同语言”,小老虎信誓旦旦地说,“毕竟都是「摩」字辈。”


    辛弃疾:“……”


    小老虎总是拥有一种歪打正着的神奇本领,摩诃、摩诘都是佛家术语,非要这么说的话倒也没错。


    名字毕竟是父母给的,萧摩诃自身虽然不信佛,但他却很擅长物理超度。


    萧摩诃:佛祖能否宽恕你的罪孽是佛祖的事,而我只负责送你去见佛祖。


    可惜,这一招在今天不太灵了,因为他遇见了比他更加擅长物理超度的陈茜茜。


    另一边,陈蒨也终于决出了胜负。


    锐利的剑尖斩断萧摩诃的马槊,抵在他侧颈,清澈眸底浮光流动,倒映着满山草木,落霞烟云。


    “我输了”,萧摩诃梗着脖子说,“要杀要剐,任你处置。”


    “什么杀呀剐呀”,陈蒨轻轻撤开剑,伸手将他扶起,“我可是斯文人,没事杀你做什么。”


    萧摩诃嘴角一抽,看着他身后的满地尸体,心想可真是见鬼了,神一般的斯文人。


    陈蒨朗然笑道:“我观你英武不凡,气冠三军,若只寄身草莱之地,转徙市井之间,未免浪费一身技艺,何不随我入梁宫,共图大业。”


    萧摩诃却看也没看他,昂然冷笑道:“哼,我当个山大王不知有多快活,何必去给你做下属,白白看人眼色!”


    忽见陈蒨举起手中长剑,他不由惊怒交加:“怎么,我不答应你,你就打算杀人灭口吗?”


    “自然不是”,陈蒨摇头,双手捧起自己的佩剑递给他,修长洁白的手指在剑锋之侧点了点,泛起一抹微笑道,“你我相逢一场也算有缘,我观你并无称手的兵刃,此剑就送你了。”


    萧摩诃一怔,下意识伸手接过来,发现确实是一把削铁如泥、寒光凛冽的名剑:“喂,你——”


    “就当交了你这个朋友,你的舅舅和下属我会全都放走的。”


    陈蒨对他无比随意地摆摆手,翩然而去,一任空灵的满山翠色染上衣衫。


    萧摩诃见他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又低头看了看手中剑,心里顿时不得劲起来。


    不是,他怎么都不争取一下就离开了,话本里不都说了请人出山要三请三让吗,这家伙真是一点诚意都没有!


    眼见陈蒨翻身上马,身形利落,真的没有一丝一毫挽留的意思。


    萧摩诃终于忍不住了,朝他的背影高声呼喊道:“喂,你就算把剑送我,我也不会为你效命的!”


    “啊”,陈蒨讶然回眸,从这个角度看上去,他俊秀清丽的眉眼望起来特别温和,笼罩在淡淡的山岚烟云中。


    “我知道”,他就保持着一抹让萧摩诃几乎吐血的微笑,温声说道,“人各有志,有人一心归隐江湖,有人钟情征战沙场,各行各道,我从不勉强别人。”


    萧摩诃简直要被他气昏过去了,你就不能勉强一下吗。


    陈蒨之前邀请他加入,他不太乐意,现在放弃邀请他,他更加不乐意,甚至怒火中烧道:“你对我有何不满意的,错过此间,你还能在别处找到如我一般的人?”


    陈蒨轻笑:“正因为欣赏阁下,才不便强行让阁下从事不愿之事。”


    “何况”,他话锋一转,又道,“如阁下一般的绝世将才,我身边还是有几个的。”


    萧摩诃瞪眼表示不信。


    陈蒨随手一指辛弃疾:“此人只是军中一介普通士兵,便可与你一战。”


    辛弃疾扶额,心想陈茜茜为了招揽人才,真是什么样的法子都能使出来,也不方便拆他的台,索性含糊应道:“我确实是他麾下平平无奇的一个士兵。”


    将军嘛,说到底也是士兵,只是战斗力强了那么亿点点罢了。


    萧摩诃大怒,心想我打不过你陈茜茜,难道还打不过队伍中的一介普通士兵吗,当即就拍马冲了上来。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几十个回合之后,辛弃疾将刀锋从他颈边收回,轻描淡写地拂了拂衣袖:“承让。”


    萧摩诃面色震恐,整个处于一种怀疑人生的精神状态。


    陈蒨唯恐没有把他打击傻,甚至还添了一把火,又指了指李来亨:“这是军营中的一个后勤兵,你可以试试他的能力。”


    实际上只是昨天去膳房溜达一圈,捞点好吃东西的小老虎:w(Д)w


    好叭,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小老虎使劲点头:“没错,我就是军中一伙夫。”


    萧摩诃觉得自己又行了,然后……


    又过了数十回合,还是熟悉的姿势,还是熟悉的武器抵在颈边,小老虎舔舔嘴唇,高高兴兴地说:“我赢啦,承让承让!”


    萧摩诃:“……”


    他今日接连败了三场,失魂落魄,披着金色的甲胄,宛如一只失去梦想的黄金小龙虾,呆呆地坐在马上。


    “莫要气馁”,陈蒨拍拍他的肩,温声安慰他,“你虽然比不上我,以及二位平平无奇的士兵和伙夫,但你的战力在我平生见过的人中也算得上不错。”


    萧摩诃大受打击,沉默着一言不发。


    “后会有期”,陈蒨也没再多说什么,对他拱了拱手,揽辔徐行,在路过他身侧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扯住了衣角。


    “我知道自己可能没那么强”,萧摩诃垂下头,声音嘶哑地说,“你还愿意要我吗。”


    陈蒨回眸对他微笑了一下,婉辞回绝道:“起兵不该凭一时意气用事,你没有从戎之志,只是心气难平。”


    “我有!”


    萧摩诃急切地说,心中充满了惶惑,下意识抓住了陈蒨的手,“我本来打算直接答应你的,可是、可是话本子里不都说一定会三请四请吗,轻易得到的一定不会珍惜,可是你——”


    你怎么跟话本上说的不一样!


    陈蒨差点被他逗笑出声,面上还是一片温和沉静,凝眉道:“你让我想想。”


    “不用想了,我真的很有用的!”萧摩诃怕他真不要自己,一时间又急又乱,语气迫切地说道,“我可以为你四处杀伐,开疆拓土,我舅舅手下有一批人马,还有根据地南康城,这些都给你!”


    一旁被转瞬间卖得干干净净的萧摩诃他舅:“……”


    你可真是我们家的好孩子啊(咬牙切齿. jpg)


    陈蒨眼看萧摩诃已经快被自己逼疯了,终于轻笑一声,握住了那只手:“好,我答应你,欢迎加入。”


    太好了,萧摩诃顿时高兴起来,长舒一口气,脸上的阴霾尽去。


    他好像一只金毛大狗毛绒绒地摇了摇尾巴,围着陈蒨转悠了一圈,等待下一步指令。


    “我们接下来要对战西魏所扶持的萧詧政权,首先是收复失地襄阳”,陈蒨温声道,“可惜襄阳太守这个职位不高不下,不宜让你居此,这样,你先当秦州刺史,等攻打下秦州,就给你在那里开府,仪同三司。”


    萧摩诃神采大振,脸上洋溢着感动之色,陈蒨竟然如此珍爱他,一心想让他当刺史,为此甚至不惜将目光投向遥远的秦州。


    这就是话本子里最标准的得遇明主剧情,现在该是他士为知己者死的时候了!


    “定为君出生入死,不负所托”,萧摩诃扬声道。


    辛弃疾:“……”


    小老虎:“……”


    万朝观众:“……”


    就说陈茜茜绝不绝吧,秦州现在还属于人家西魏的疆域,结果空头支票都已经开出去了。


    想要封侯拜相?名号给你了,地盘自己打,打下来就算你的,这简直就是一个标准的周王分封式操作。


    低情商:陈茜茜在给人画大饼。


    高情商:陈茜茜有上古先贤之遗风。


    “难怪人家以后能当世祖呢”,辛弃疾算是看明白了,“拥有世祖这个庙号的人段位都很高。”


    小老虎大为不满,目光幽幽地斜视了小伙伴一眼:“你啥意思?”


    “我可没说你们陛下,莫要对号入座”,辛弃疾举手辩白,明世祖都已经不能用黑心来形容了,套路之王不过如此,这一套都是他玩剩下的,“我在说秦世祖苻坚。”


    苻坚虽然有时候作风比较傻白甜,并且偶尔发昏,但架不住人家有王猛。


    能拥有如此披文握武各项全能,又心心相印忠贞不二的良臣,怎么不是一种高段位呢。


    起码桓温听了就表示羡慕。


    辛弃疾说到这里,忽见小老虎正在伸长手臂摆弄镜头,几乎快将镜头怼到萧摩诃的马尾巴上,不禁诧异道:“你在做什么?”


    “各位不要错过未来帝王收复开国元勋的名场面!”小老虎压低声音,极力向着众人卖安利,“可惜冯梦龙老先生不在,不然的话……”


    写新《情史》的材料这不就有了。


    视频那头的观众整一个无语,薅羊毛也不能成天总逮着一只羊薅啊,八卦素材怎么老是出在陈茜茜身上。


    ……


    为了解决掉萧詧势力,陈蒨不仅做出了种种军事布置,还在暗中搞了不少事。


    萧詧人在家中坐得好好的,忽然听到下属来报:“陛下不好啦!一大批的「狗脚朕」海报从我们这边流传出去,北齐的人大怒,说要杀过来算账呢!”


    萧詧:???


    【作者有话说】


    记者:请问文帝陛下,作为一名白手起家的帝王,您有什么心得要和大家分享吗?


    陈茜茜:谢邀,全靠骗(划掉),靠帝王心术(再划掉),靠套路吧


    第173章


    萧詧听了下属的禀报, 满头雾水,第一反应就是去和北齐方面的人解释清楚。


    毕竟他虽然名义上归顺了西魏,但现在的驻地襄阳距离北齐边境并不远矣。


    倘若惹恼了对方引兵攻来, 他指不定撑不到西魏援兵,就会一命呜呼。


    结果还不待萧詧有所反应,下属又又又火烧火燎地冲进门:“不好了陛下!北齐那边说我们故意散播厨子的画像, 已经引兵南下, 欲要入侵江关了!”


    萧詧一听险些吐血,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在回荡, 到底是谁特么在害朕?


    众所周知, 北齐文襄帝(追封版)高澄有一句名言,“朕, 朕,狗脚朕”,随后就让崔季舒怒轰了傀儡皇帝元善见三拳。


    而高澄又是莫名其妙被厨子刺杀的,现在搞这一出,是摆明了在北齐皇室的雷点上蹦跶, 甚至奔着不死不休去的啊!


    萧詧也顾不得准备和江陵一方的交战了, 连夜开始备战,陈兵北境, 预防北齐大军进攻。


    他还抱着一线微弱的指望, 可以和平解决这件事,不料信还没寄出,就收到了战报,北齐慕容绍宗率军来袭, 已经抵达了樊城一带!


    萧詧登时吓得魂飞天外, 慕容绍宗当年纵横北方的时候他甚至还没出生, 就连羊侃都是其剑下败走之徒,换作他手中这一点残兵败将,根本全然不堪一击。


    他正彷徨无措,屋漏偏逢连夜雨,斥候又一次来报,吴明彻奉陈蒨号令西出,水师舰队沿江排开,大有投鞭断流之气势,已然封锁了汉江东岸,驻扎在鹿门山一线。


    萧詧一下心态崩了,怎么还赶趟儿一起合兵呢,不带这样欺负人的啊。


    他觉得慕容绍宗不可力敌,打着速战速决的注意,想先解决掉吴明彻这头,为战场分担一下压力。


    结果万万没想到,吴明彻经历了长达数月的魔鬼训练,今时今日已然脱胎换骨,见了襄阳一方的军队顿时如同猛虎扑入狼群,嗷呜一声,就抢先挥刀冲了过来!


    萧詧这一方的将领都惊呆了,天呐,吴明彻到底是干什么吃的,搞这么猛?


    吴明彻一路纵兵厮杀,眼睛都杀红了,将胸中积蓄了数月之久的怒火尽数发泄在了这群敌兵身上。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将近一百天,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美好,他负责驻守吴兴城,一面忙着戒备侯景军队,一面还搞了波忙里偷闲,把吴郡给攻打下来了。


    这样一来,太湖防线轻易便可连成一片有机整体,从水路进逼建康。


    吴明彻战功新添一笔,心头美滋滋,来到陈蒨面前准备迎接对方的夸奖。


    他可是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这回不得好好夸夸他啊。


    结果万万没想到,萧摩诃当时正在和陈蒨一道练兵,金甲长剑,束发当风。吴明彻穿过传送门,疯狂暗示地说了一通,满脸都写着想得到夸奖。


    萧摩诃不禁嗤笑一声:“攻一个区区吴郡都要数十日之功,折损近百人,是我的话羞也羞死了,怎么好意思当众开口。”


    吴明彻:???


    不是你谁啊,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只能说,他二人天生就气场不对付,历史上如此,现在还是如此。


    吴明彻本不打算理会他,转头自去寻陈蒨商讨战术,不料,萧摩诃对他横看竖看都不顺眼,心想凭什么这么一号人能成为陈蒨的发小,自己怎么就遇不上这好事呢。


    于是萧摩诃屡次出言挑衅,吴明彻终于忍无可忍,约他前往校场一较高下。


    然而,他固然是武庙之才,萧摩诃却是bug级的战力,若放在水战他或许还有一些赢面,在马背上对决,直接就被虐得惨不忍睹。


    萧摩诃将吴明彻从马背上掀翻,不屑地瞥了他一眼,轻飘飘地丢下一句:“你好菜啊——”


    你!好!菜啊!


    是可忍孰不可忍,吴明彻出离地愤怒了,当即决定要率军攻打被侯景占据的钱塘来证明自己的实力。


    不料战前讨论会上,萧摩诃听完他的部署,扬眉冷笑道:“进攻汉口何须五千兵?我携栈桥夜渡,一半人手足以破敌!”


    吴明彻觉得自己遭到了蔑视,怒视对方道:“谁说我要五千兵了,两千人马足矣!”


    萧摩诃又道:“我只需半月干粮,星夜急行军,定能攻其不备,一举克敌。”


    吴明彻更怒,大声道:“我只需十日干粮,少携辎重!”


    萧摩诃有些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加码道:“我将在一个风向顺畅之日出发,只需五日干粮,五百精兵,一战破城。”


    吴明彻怒火中烧,高喝道:“我只需……只需三日干粮……”


    “行了。”


    如此疯狂的内卷倾向连陈蒨都听不下去,再继续下去就要变成单骑破阵了,你们吃多少花生米啊狂成这样。


    “此事休要再提”,他拍板决定道,“通昭与元胤都去进攻嘉兴,我自引兵涉江攻东阳,先破城者过来接应我。”


    陈蒨将明夷军的一部分精锐分给了萧摩诃率领,考虑到萧摩诃此前落身草莽,未习得正规战术,而明夷军却经过极其严格的训练,军阵开合之间,法度俨然,是一支不折不扣的铁军。


    之所以选择嘉兴这个地方,一来任务不是很重,正好让萧摩诃与自己未来的属下磨合一下。


    二来萧摩诃是天生的陆上战神,吴明彻是深谙水性的水师大将,这不是完美的互补么。嘉兴的地理位置需要依赖水路齐进,正好让他俩被迫妥协,彼此合作一下。


    结果没想到,萧摩诃一边布置疑兵,一边趁敌人的注意力被牵制开始铺设栈桥,大军碾过去如履平地。


    趁着嘉兴守将惊愕之际,一骑绝尘奋勇当先冲上城头,一通厮杀,很快拿下了城池。


    而此时,吴明彻才刚刚开始水师列阵,准备擂鼓进攻。


    吴明彻这一阵输给萧摩诃,且惊且怒,更兼心中危机感爆棚,回头就去东阳前线找了辛弃疾,这个他心中认为最可靠的人。


    上来就是一通哭诉,我不行了,你快帮帮我吧,三个月之内我要打败萧摩诃。


    辛弃疾:“……”


    他还从未听过如此不人道的要求,于是又愕然重复了一遍:“你要我帮你进步?”


    吴明彻坚定地点了点头:“正是。”


    辛弃疾并不想把好端端的一个武庙打傻了,毕竟吴明彻看起来就不太聪明的样子,本就不多的智商着实是不宜再雪上加霜了。


    但架不住吴明彻再三恳求,他只得叹了口气,挽起袖口道:“那我动手了?”


    吴明彻握拳道:“尽管来吧,我受得住!”


    于是,嘭,在路过的小老虎的怜悯视线中,吴明彻整个人都猝不及防倒飞了出去。


    他不仅白天要练身手,晚上还得加班加点学兵法,每天头昏昏,烟花话,就这般被一连打击了三个月,吴明彻变肿了,也变强了。


    他现在是2.0加强版本的将军,带着满腔火气去进攻萧詧。


    萧詧的军队面对他的打击,简直就宛如那个入虎口的羊,被爆破的竹,全军从上到下都仿佛纸糊一般,压根就不是一合之敌。


    萧詧二十日之内连失去三城,整个人都呆滞住了,慌忙写信向西魏宇文泰求救。


    信使从襄阳出发了好几批,俱被小老虎带人截住,提溜回营观赏萧詧的花式作死。


    萧詧在信中言辞恳切,身段放得极低,一口一个「宇文公」,完全就是一副俯首称臣的姿态。


    也正是因为他在汉水上游捣乱,时不时出兵一下,这才让本方在发起总攻侯景的项目之前,必须先将他解决掉。


    “这家伙真是没救了”,辛弃疾看完书信,不由为之皱眉。


    人和人的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居然还有上赶着给别人当傀儡皇帝的。


    西魏的那位同样是傀儡皇帝,人家可比萧詧有骨气多了。


    元钦不甘心当宇文泰的提线木偶,有心效仿前朝孝庄帝元子攸之事,将宇文泰骗入宫中,手刃权臣。


    未料事以密成,言以泄败,前脚刚和心腹商议要罢免宇文泰的丞相、大行台官职,后脚就被出卖。


    宇文泰自然不可能善罢甘休,一杯毒酒送元钦上路,随手又抓了一个幸运儿册立为帝,继续给他当木偶。


    本来,事情一切进行到此处都很完美,只有一点美中不足,那就是宇文泰的女儿跟着元钦一起殉情了,不愿独活于世。


    宇文泰闻讯赶来,长吁短叹,为之悲恸不已。


    他实在是搞不懂女儿为何突然就想不开了,他对自己的家人一向还算不错。


    大不了以后等取代了西魏,宇文代元,闺女作为新朝公主再嫁一次,天下之大,什么样的青年才俊找不到?


    他们鲜卑人又不讲究汉人礼节那一套,别说二嫁三嫁,就是养几个面首也使得啊。


    宇文泰百思不得其解,又痛失爱女,伤心之下,只好从元钦的丧事上作文章,不仅一切葬仪从简,甚至连谥号都不给,直接以废帝称之。


    和元钦两相比较之下,萧詧这个主动称臣的脑回路可以称为匪夷所思。


    好在他虽然风骨差了点,却还有一些抢救的价值,至少对治下的民众很不错,平时生活极端朴素,从不奢华,在百姓中广施恩惠,镇静休生养息。


    但本方也并不打算取萧詧性命,至多关起来软禁一阵,然后带走,谁让萧詧是这个位面萧统的孩子呢。


    对于这种拎不清的萧氏子弟,一律作打包回家送给亲爹处理。


    脑子有包不要紧,他的家长会分分钟教他做人。


    “天可怜见的”,小老虎拍拍心口,长吁短叹道,“萧统才十四岁,天上就掉下来一个比他还年长好多的儿子,对了,还有开唐位面的萧铣呢,他身上的责任可不少。”


    而且等这个副本结束,他们还要把萧大球送回去给少年萧纲,介时,梁武帝位面想来一定会陷入一片混乱。


    辛弃疾遥想一番彼时的场景,很想去凑个热闹,语气却淡淡地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都交给丁夫人教导便是。”


    丁夫人将萧统、萧纲都教导得很好,解决萧詧这种问题青年自然也不在话下。


    小老虎疑惑:“哪个丁夫人?”


    辛弃疾告诉他:“是武穆皇后丁令光。”


    小老虎:“……”


    该夸他严谨吗,他明明可以直接说皇后,却一定要加上「武穆」二字。


    ……


    襄阳上游,慕容绍宗带着他的亲兵,正处于一种进退维谷的境地。


    他最近的日子很不好过,不知是谁放出的流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在北齐的朝堂和军中都闹得如火如荼——


    说他一心想要恢复慕容氏祖业,为此不惜劫掠了西魏宇文训的数十车珍宝,作为起兵之资!


    慕容绍宗听到这个消息,第一反应就是宇文泰害他,又或者说,是故意设计他,将他逼到一种孤立无援的境地,然后被迫转投西魏。


    果然,此消息一出,齐主高洋看他的眼神立时不对劲了起来,又翻起了他从前养寇自重,刻意放走侯景的旧账。


    慕容绍宗自身绝对不干净的,但要说恢复祖业的想法,他是真没有。


    慕容氏的最后一个国家南燕都灭亡一百多年了,何况他祖上慕容恪也不过是燕国太原王,不曾登基为帝,他平白无故何必给自己的人生增添难度?


    但高洋并不相信,直接就是一手变相放逐,将他和他的亲兵都赶出了邺都,要慕容绍宗攻打想要,剿灭萧詧,以此将功折罪。


    慕容绍宗心中愤怒不已,他自从进入高氏家族麾下就一直在被防备,先是做了好多年牢,后来打败侯景,却又被封了一个十分侮辱性的爵位,永乐县子。


    公、侯、伯、子、男这个等级,子爵基本属于最末流,高洋这一手封爵可以说是不如不封,损到极致了。


    慕容绍宗内心积攒多时的怨气终于在此时爆发,进兵吧,眼看是活不下去,而且也没有什么升职空间。


    但若要他去投靠宇文泰,他又心不甘情不愿,当年他无敌北境的时候,宇文黑獭还不知在哪片草原上挣扎呢。


    慕容绍宗停兵踟蹰多时,终于给自己谋划出了另一条路,那就是去投奔陈蒨。虽然实力很弱小,但无所谓,本将军慧眼识英才,赌的是他的未来。


    横竖拼一把,反正也不会比现在更差了!


    于是,就在陈蒨亲自率军杀入襄阳城,准备活捉萧詧的时候,忽然收到上游传来的音讯:“将军,慕容绍宗已经攻下了西城门,说要迎接你一并进攻入城呢!”


    陈蒨:???


    【作者有话说】


    茜茜:6,人在军中坐,大将从天上来


    第174章


    慕容绍宗见到陈蒨的第一印象, 就觉得他望之绝似人君。


    所谓的「帝王相」其实是一种很玄乎的东西,历来争论不休,莫衷一是。


    但慕容绍宗偏有一种神奇的天赋, 一眼就能辨认出来谁以后能成为皇帝。


    他早年投奔表亲尔朱荣出道,这位可是从前北魏最大的权臣,发动一场河阴之变血洗北魏宫廷, 死者数以千计, 更是虐杀了六镇降兵十余万人。


    如此一号人,够狠吧, 早已位极人臣, 自然也萌生了登基篡位之心。


    慕容绍宗劝他冷静冷静,下意识就觉得此事不能成, 结果按照北魏传统,登基前必须铸金人,尔朱荣一连铸造四次均失败,不得已只能改立元子攸为帝,不久被元子攸骗入宫中, 手刃复仇, 血溅五步。


    尔朱荣死后,慕容绍宗又加入了他的侄子尔朱兆阵营。


    这回, 他又是一眼就看出了高欢身上有王命, 劝尔朱兆莫要将对方放走,并来了一句流传千古的评语:“高欢这个人才雄气猛,英略盖世,你一旦放他走, 就如蛟龙入云雨, 悔之晚矣!”


    尔朱兆确实听了他的话, 但没完全听,被高欢三言两语哄骗一番,非但不予追究,反而在阵前一个光速下拜,当场和高欢组成了结义兄弟。


    慕容绍宗心想做梦嘞,你尔朱氏吃枣药丸,回头收拾收拾带着部众,包袱款款地投了高欢。


    除此之外,他还有众多奇妙的预测技能,什么看见侯景就觉得他有王气但是很微弱啦,什么梦见自己溺水而死最后死得分毫不差啦,什么掐指一算就能猜到别人死期啦,主打一个玄学。


    此刻,慕容绍宗盯着少年陈蒨瞅了一会,心想自己这回真是站对了队,前途一片光明。


    他来之前也通过各种渠道探听过陈蒨的消息,总地来说感觉就是,这是一位手段果决、披文握武、声名上佳的明君候选人。


    若能挣到一份从龙之功,以后保底也是个开国公啊,哪至于像在北齐时只能混个子爵。


    正常人可能不会一见面就如此快地倒戈,但慕容绍宗是谁啊,他可是史书里出了名的玄学家,眼光就从来没错过。


    陈蒨被他看得一阵莫名,正要说什么,忽见慕容绍宗上前一步,一掀袍角,单膝点地道:“慕容绍宗愿归将军所用,冲锋陷阵,在所不辞。”


    陈蒨静待片刻,伸手将他扶起,一面朗然微笑道:“得卿美意,不胜欣然,卿且高驻城阙,看我进攻便是。”


    慕容绍宗虽想见识一下这位新主的本事,却不好按兵不动,显得自己初来乍到寸功未立,好像刻意在摆谱。


    他面露为难之色:“我此番带来的都是慕容氏亲兵,数目不多,但极为精锐可靠,可堪一战。”


    陈蒨微笑,顺水推舟地应了下来:“既是如此,卿随我登城一战。”


    慕容绍宗舒了口气:“听凭吩咐。”


    陈蒨将这一群慕容氏军队打散,分成几队编入明夷军,令慕容绍宗自掌一部,潜引千人绕至沔水上游的下迮戍,截断萧詧后路。


    彼时天色沉暮,二人一前一后策马入山,停驻远望,探看地形。但见下方汉江连着沔水,千里奔流浊浪滔滔,去势甚急。


    远处襄阳与樊城两座重镇,高岸森然,城头万点兵甲罗列散如寒星,似长河天堑一般难以渡越。


    陈蒨吟鞭东向,朔风猎猎吹动他身后的青山旌旗,剑佩琳琅震碎了长空,抖落声声清响,指向襄阳城头说:“此为梁朝龙兴之地,亦是九天日落之所。”


    当年梁武帝担任雍州刺史,就镇守在襄阳城,暗中伐竹取木,沉入江心。


    待一年后时机成熟,大举打捞沉木,令数千名工匠在最短的时间内建造好战船,起兵攻入建康,这才有了梁朝的国祚。


    山川千古犹在,可惜故国王气已改。


    慕容绍宗有些惊讶于他的态度如此淡然从容,转念一想,又觉得理应如此。


    平生征战无数,自然能看出萧詧势力的覆灭已成定局,梁朝也即将迎来最后的尾声。


    他胸中忽而充溢起一股别样的壮志豪情:“此战过后,主公将何往?”


    此句言下之意,自然是问陈蒨是打算如何完成消灭侯景——受禅登基——一统天下的功业,究竟打算最先从哪处下手,又能做到哪一步。


    未曾想,陈蒨语气清淡地回应道:“自然是等打完侯景便归家种地。”


    慕容绍宗一愣,随即艴然不悦道:“我以诚待主公,愿以庶竭尽忠,主公为何无端寻我开心?”


    “让百姓战后都归家种地,各自镇静,劝课农桑才是最要紧之事”,陈蒨眉峰微扬,正色道,“王业艰难,频岁军旅,生民一何哀苦。以三吴之地如今的荒凉凋敝,不经历三五年的修养讵能有喘息之机。”


    他衣袂当风,极目远望着身前的万里河山,秀丽眉目间忽而蜿蜒出了一丝极深的悲悯之意:“人间已满目疮痍,争忍在此时继续动兵呢。”


    这一路行来,陈蒨见了太多箪食壶浆迎王师的百姓,义帜一举,云集响应,赢粮而景从,也见过太多流离失所的苦难灾厄。


    他本就起自寒微,故而对此犹为感同身受,江南地区实在是经不起再一次大型战争的消耗和摧残了。


    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到最后都会成为国力的比拼,而江南地区的实力对比北方两国,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压根不在一个量级。


    现在摆在陈蒨面前的其实只有两条道路。


    一是打完侯景就称帝,利用自己平叛的威名,加明夷军无与伦比的战力,和自己麾下的名将,生死豪赌,先联合北齐,再趁乱取西魏,夺下关中地区进行粮草补给。


    然后将较为稠密的关中人口流动迁徙到江南各地,进行开荒务农。


    二是广积粮,缓称王,回去专心搞几年民生建设,再过几年待江南国富兵强,宇文泰也该薨了,主打一个趁他病要他命,介时再图谋北上。


    历史上,陈霸先打算走第一种,结果没走通,现在陈蒨选的是第二种。


    原因无他,如今根本不是称帝的良机。


    陈蒨听辛弃疾给他讲后世之事的时候,直接倒吸一口凉气,老天鹅啊,他叔父究竟是吃了多少花生米,才会赶在这个节骨眼上强行称帝。


    南边岭南未附,西边王琳作乱,上游军阀盘踞,华皎、杜龛、张彪、徐嗣徽、萧勃,个个与本方实力相当,而且手握重兵不服管教,是实打实的“令不出建康千里。”


    区区千里之国也能称为帝王吗,君士坦丁堡堡主还差不多。


    从理智上来说,陈蒨可以理解他叔父年老垂垂,余下的年华所剩无几,所以急着登基,开创一个新王朝。


    然而从感情上来说,陈蒨很想刀他。


    陈霸先自己是爽了,过足称帝的瘾,做了区区一年零八个月的皇帝,结果整个国家和后继之君被他坑得凄惨无比。


    大批的梁朝故吏、江南士人因为不服陈霸先,不肯归顺陈朝,纷纷流窜入北方,这对于国家发展是一笔不可估量的损失,更不用说那些为了平定内部动乱而消耗的国力,所流失的疆土。


    等于说,陈朝从开国就是先天不足、罹患绝症的,后来再怎么抢救都只能是给它续命,完全失去了一统天下的资本。


    陈霸先怎么就不能有点大局观呢,这开国之君是非当不可吗。


    高欢、宇文泰都位极人臣,人家也没急着登基,而是等待水到渠成,时机成熟将机遇留给后人。二人死后好些年,高洋、宇文觉才正式完成了禅代流程,正式建国。


    功成不必在我,这是一种坦荡磊落的胸襟。很不幸,陈霸先并没有。


    这世上有的开国之君,给继承人留下了充实的仓廪,满满的国库,大把的精兵强将,可靠的托孤大臣,比如刘裕。


    还有的开国之君,给继承人留下了四面楚歌的反叛者,还有一地烂摊子,比如陈霸先。


    当然,这事还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比起梁武帝的作死程度,陈霸先给陈蒨挖的这些坑却又不算什么了,萧纲才是所有后继之君中最惨的一个,开局即剧终。


    “我真想去给宋祖当继承人”,陈蒨听完之后沉默了半晌,叹息说。


    怎么看都是天胡开局啊。


    辛弃疾伸手拍拍他,笑容可掬地说道:“洗洗睡吧,梦里啥都有。”


    往好处想想,我们陛下也很想拥有一个你这样的继承人呢。


    ……


    萧詧听说陈蒨大军压境,急得如同锅中的烙饼,辗转反侧,茶不思饭不香。


    他倒也不是一开始就放弃挣扎的,只是连日以来,传来的皆是败讯,外面关于陈蒨的传闻是一日更比一日离谱,什么天神降世之类的都来了,区区四十多天就直接杀到了他的都城底下。


    萧詧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去迎敌,都被陈蒨和他的部将像割草一样消灭掉,不费吹灰之力。


    萧詧开始胆寒了,感到无比害怕。


    他本就不是做皇帝的这块料,如果没有突如其来的侯景之乱,如果不是梁元帝杀了他的哥哥,将他逼反,他还在平平安安地当着他的地方太守,做一个吏治清明的好官呢。


    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


    常言道,不在压力中爆发,就在压力中变态。


    而萧詧他不一样,他冥思苦想了几天,又召集了自己的一帮亲信议事,压根没得出什么应对之策,索性人一瘫,摆烂了,蒙头大睡。


    部将尹德毅奉命守城,送来紧急战报下迮戍已失,樊城成为一座孤城岌岌可危,请陛下速速披甲登城,亲自督战。


    萧詧将战报往床底下一扔,兀自睡得很香,一直到城破之时,被刀剑架在脖子上抬出城,整个人都完全是懵逼的,整个处在状态之外。


    “你杀了梁元帝,你怎么就杀了梁元帝呢”,萧詧两眼发直,喃喃道,“我还没来得及亲自复仇,你怎么就已经把他杀了呢。”


    陈蒨见这家伙魂不守舍,心气全无,也感到无语,索性指派了一队人将他收拾收拾,打包送到江陵去见萧大球。


    他自入城中坐镇,张榜露布,安抚百姓,与襄阳朝廷的一众文武官员完成了完美的交接。


    期间有一干宵小试图作乱,俱被以雷霆手段诛灭之,悬首殿前,终于内外肃然,风气为之一清。


    陈蒨从将沈君理从吴兴城调过来,指派成为雍州刺史、襄阳郡守,搞他最擅长的战后安抚工作。


    沈君理性情沉稳,处理民生政务是很有一套的。


    他看起来相貌清正,意态儒雅,端的是一表人材,史书评价他「风仪俊美,博涉经史」,的确是恰如其分。


    美中不足的一点就是,沈君理这次居然还携带了心上人一同前来,二人携手并肩踏入室内,衣袂裙裾翩然交织,一路上都如胶似漆,似是片刻都不愿分开。


    陈蒨一看见这位沈君理的心上人,剑都快拔出来了,怒斥道:“你荒谬!这事什么时候发生的我怎么不知道,你居然想娶我姐?”


    陈仪华虽然是陈霸先的次女,但因为自幼过继给陈道谭的缘故,他们之间的关系和亲姐弟也并无分别了。


    老陈家的家庭结构极其简单,人丁也极其单薄。


    现在全家各种沾亲带故的关系全都算上,活着的成员也仅有陈霸先,陈蒨,陈仪华,陈霸先的一个儿子,以及陈蒨的弟弟陈顼五人,可谓是历朝历代枝叶最单薄的一个开国宗室。


    正因为人少,所以才情谊深厚,殊为可贵。


    眼看陈蒨勃然大怒,已然认定了自己是什么引诱少女的不法狂徒,沈君理不敢躲避,僵直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忽然神来之笔般地来了一句:“要不商量一下以后我们各论各的,我还叫你主公,你叫我姐夫,如何。”


    陈蒨:“……”


    朋友,你是真觉得我平日纵横疆场是在修生养性吗?


    一道雪亮的剑光如白虹贯日般划过室内,沈君理猛地打了个寒颤。


    “使不得啊!”辛弃疾赶忙拦住他。


    “使不得啊!”小老虎有样学样,大声招呼道,要是沈君理嘎了,未来的小观音沈婺华可就没了。


    “使不得啊!”陈仪华拽了拽他的衣袖,轻声说,“是我……是我先动心的。”


    陈蒨无可奈何,长叹一声,收剑入鞘,充满纳闷地问:“阿姐,你到底看上了他哪一点?”


    陈仪华连一丝一毫的犹豫都没有,坦坦荡荡又掷地有声地说:“他长得好看,非常好看!”


    陈蒨扶额,一时语塞。


    他老陈家的颜控属性也算是祖传了,他第一时间要收复萧摩诃,还有历史上陈霸先对侯安都一见便青眼有加,引为腹心,不就因为人家长得好看,风姿俊爽美仪容么。


    沈君理听见心上人赞扬自己,挺直背脊,一正衣衫,宛如开屏的孔雀一般华美亮丽。


    ……真叫人看得眼睛疼。


    陈蒨半天都没给沈君理一个好脸色,最后索性眼不见为净,挥挥手,冷漠地将其赶去处理城中庶务。


    沈君理瞅着陈仪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陈蒨犹自心气难平,拉着自家阿姐叹气了好半天,最后忿然道:“哼,我就知道这吴兴沈氏中人没一个好东西,沈君理犹甚。”


    辛弃疾在一旁默默吃瓜,这话可不兴乱说,谁让你日后的夫人就出自吴兴沈氏。


    小老虎随手点开书院聊天群的视频记录功能,直接给这段录了下来,准备以后当着沈妙容的面来个循环播放。


    万朝观众绝倒,多损呐。


    另一边,江陵城中。


    萧詧满以为自己会被杀死,不料一路却是吃好喝好地款待着,就这般到了梁宫。


    他和萧大球叔侄二人见面,气氛还算和睦,二人之间谈不上有太大的怨□□同的敌人兼仇人梁元帝已经死了,如今终于见面,甚至还有点唏嘘,相对饮泣了一场。


    与此同时,面对本方屡战屡败的侯景,也终于在长久的蛰伏之后,积蓄了一波力量,准备趁着陈蒨不在,突袭江陵城,来一波偷家。


    【作者有话说】


    侯景:没想到吧,我又来了


    第175章


    侯景贼兵过境, 立即引发了动乱。


    多亏胡豆洲一带守城者是羊鹍,临危不乱,筑城壕以恪守, 这才没让侯景得逞,在高城之下逡巡许久,不得前进, 只得绕道而行。


    然而, 羊鹍的兵力足以保住城池无虞,却不足以开城出击。


    眼看侯景绕过他, 继续前往别的地方, 羊鹍也是别无他法。


    眼见贼军正盛,除自己外更无人能冲锋突围, 便将守城之事托付给可靠的副将,孤身一人暗夜缒城而出,前往陈蒨处告急。


    此刻,陈蒨正在和西魏边境发生小小的摩擦,出兵攻打秦州, 这样一来, 再加上原属萧詧势力、现在已然收复的武宁郡、漳川郡、章山郡一带,就可以连成防线, 据险自固。


    他这个度把握得很好, 既让西魏损失了一些兵力,却也不至于大举调集兵力过来硬拼。


    宇文泰见老对头北齐失了慕容绍宗,正打算和高洋死磕,腾不出手去管南方的事, 见本方折损不算太大, 几次进攻又被陈蒨击退, 也就捏着鼻子随他去了。


    陈蒨成功拿下秦州,完成了从前给萧摩诃画的饼,萧摩诃也兴高采烈地当上了秦州刺史(虚衔),人依然留在军中听候调用。


    正在此时,羊鹍飞驰入军帐,送来了警讯。


    众人见他一路行来,浑身浴血,人与马俱是数处中箭,望之森然露骨,且惊且敬,不甚唏嘘,当即赶紧将他拉下去治疗。


    辛弃疾叹息一声,伸手戳戳李来亨,示意他拿出从大明带过来的特效药,又道:“你随我去看看。”


    “噢好的”,小老虎点点头,“幼安,这人是谁啊,你认识?”


    辛弃疾告诉他:“羊鹍就是历史上手刃侯景,将其千刀万剐、分与百姓吃肉之人。”


    小老虎恍然大悟,听他又道:“我之前见过羊鹍的曾祖父。”


    小老虎:???


    羊鹍是羊侃第三子,羊家祖孙几代可以说是满门忠良,碧血丹心,最后在历史上的结局却无比凄凉,着实令人扼腕。


    羊侃的祖父羊规就是刘宋帝国的将领,现在还是个年纪很小的少年。


    辛弃疾之前练兵的时候见过他,主要还是因为前段时间沈林子招募了一群亲卫,训练成骑兵将领,准备和匈人帝国的卢阿王掰掰腕子,其中就有这个羊规,天生神力,英勇无比,很得众人青眼。


    正值九州书院开学,其他人都得留下来上课,沈林子却成天不学无术,只喜欢冲锋陷阵,根本不想听课。


    加上前段时间沈林子母亲去世,他留在京城难免触景生情,刘裕决定把他打发出去战斗,化悲愤为力量,凿穿匈人帝国的东线。


    这一年,罗马帝国和匈人帝国正在爆发战乱,打得极度焦灼。


    双方都损兵折将极为惨烈,已经在考虑议和,年仅十二岁的阿提拉被作为人质送入罗马帝国,也就是二十年后的“上帝之鞭”匈奴王。


    刘裕一看,这不是天赐的进兵良机么。


    什么议和,笑死,根本不存在的,都给朕往死里打。


    刘宋帝国覆灭笈多王朝之后,实质上已经和匈人接壤,本方主打一个从中拱火,挑拨离间,硬生生把两国之间即将熄灭的战火又弄得重燃了。


    等开学典礼结束,沈林子就将带着羊规等一批帝国先锋军前往匈人边境。


    说起这羊规,以及他的子孙羊祉、羊侃、羊鹍等人,历史上也确实是命途悲惨。


    刘义隆的罪责+1,+1。


    正因为刘义隆的元嘉北伐大败,羊规滞留在北魏成了俘虏,抚今追昔,郁郁寡欢,故而死得很早。


    其子羊祉虽在北朝为官,但长期惦念着江南故国,就对儿子羊侃说,“人生安能久淹留异域,汝定要奉归南朝”。


    羊侃乃是当世一号奇人,非但风流狷介,擅长音律,经常搞一些新曲创作,风靡整个北方。


    而且武艺精湛,非但能拉开六石(七百二十斤)弓,甚至还能飞檐走壁,在兖州尧庙的墙壁上行走,直上至五寻(八九米),横行得七迹。


    父亲死后,羊侃铭记其遗愿,决心起兵反魏,声势浩大,魏孝庄帝封其为三公之首、骠骑大将军,以示安抚,不料羊侃心意已决,斩杀魏使,率军南下。


    孝庄帝一怒之下,派军数十万围攻羊侃,领头者就是高欢与慕容绍宗两位大佬。


    如此精兵强将,兵力更有数十倍之多,浩浩荡荡远道而来,将羊侃围困了十余重。


    羊侃被困了一个多月,弓矢皆尽,弹尽粮绝,不料南边的梁武帝因为心怀顾虑,还在观望,援兵迟迟不到。


    当此高城暮夜,万里流血,四面楚歌,羊侃眼看己方已经山穷水尽,想着横竖都是一死,决定最后放手一搏,趁夜突围而走。


    多亏上天庇佑,他命不该绝,血战一天一夜之后总算逃出了北魏边境,否则不幸又是一个张巡或李彦仙。


    羊侃渡江南下,身后跟随的士卒大半战死,剩下寥寥千人面对烟波浩渺的长江,皆面露悲伤之色。


    羊侃的士卒大多都是北人,他想起自己全家三代人羁旅托国,滞留北境,是何等悲苦哀伤,这些北方人去了南朝效力不也一样会怀念故乡吗。


    于是指着江水滔滔,慨然落泪道:“此行至此,各安天命,你们既然思念故乡,我怎能忍心勉强你们,就在此处告别吧!”


    士卒皆挥泪拜谢而去,四散入民间,羊侃独自单骑南下归梁。


    所谓铁骨柔肠,生性的温柔与宽悯,便是如此了,自己经历过的痛苦何忍让他人再受。


    读史书至此页,谁人不下泪,古往今来南下投奔效命的人那么多,论其悲辛,独以此幕为最。


    羊侃来到了江南,受到极为热烈的欢迎。


    梁武帝倒不像后世的某些赵宋君主一样荒谬,对北方归正客多加防范,视为隐患。


    羊侃自从进了建康朝廷,一直就是超高标准待遇,没几年就封了侯,成为军中柱石。


    他刚到建康的时候,梁武帝觉得如此英杰当配名马,就为他从西域千里迢迢找来了紫骝骏马,并且为此大宴群臣庆贺。


    羊侃执槊上马,飞扬勇决,围观的人争相爬到树上观看。


    梁武帝也不管这棵树是禁苑的名贵古木,只是指着树,十分洒脱地笑说:“此树必定为羊侃而断,应当得名「羊公树」。”


    后来,梁朝的马槊也都因此被称为「折树槊」。


    李来亨听到这里,大声感叹道:“梁武帝这件事做得还挺好,相比之下,赵宋皇帝真是没脑子,从北方过来的仁人义士们真可怜。”


    他转念一想,辛弃疾似乎也是归正人,甚至和羊侃前半部分的人生轨迹还有点像。


    祖辈都曾为汉人政权效力,都历经三代才完成回归,都在北方经历过一场血战。


    小老虎眼睛使劲眨了眨,忽然蹦出一句:“归正人就应该齐心协力反了赵宋皇帝,顺便打出一个口号,嗯,什么「闯王来了不纳粮之类的」。”


    小老虎不愧是起义军出身,一口一个造反,辛弃疾颇觉好笑,凝眉思索了一会,方道:“话糙理不糙,此言倒也真切。”


    小老虎搓搓手:“其实吧,羊侃前半生反魏,后半生归梁,这种「前半生XX,后半生XX」的叙述方式总会让我想起我们晋王。”


    辛弃疾:“……”


    小老虎又道:“当然还有肃祖陛下和祖逖,以及文山先生,我就说嘛,这种人生轨迹的转变果然很熟悉哈哈哈哈哈。”


    辛弃疾:“……”


    小老虎兴致勃勃地感慨道:“梁武帝此时和羊侃君臣相得,倒也还算有点脑子,怎么后来就宛如欠费跑路一样,整个人都开始发癫……唔,唔!”


    “少说两句吧”,辛弃疾伸手按住他的嘴,无比头痛地说,“人都快被你得罪光了。”


    被点到名的各位都坐在视频对面看着呢。


    小老虎一顿,拼命眨眼睛,催促小伙伴快点继续讲羊侃的故事。


    辛弃疾接收到他的信号,惊讶道:“羊侃还是很出名的,你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他的事迹?”


    小老虎挣脱他,双手叉腰,理不直气也壮地大声逼逼:“历史长河中那么多历史名人,谁能个个都记得,先生给我讲了也记不住,又不是兵法。就连子云将军,如果不是和他一起吃过饭,我都不知道他是谁呢!”


    辛弃疾看了一眼视频另一端,觉得小老虎副本结束之后,怕不是要回家抄书抄得昏天黑地。


    鉴于梁武帝就在那边的九州书院里坐着,他还是决定在叙述时给梁武帝留点面子:“后来么,就是台城之战了……”


    侯景从寿阳起兵,攻入建康。


    此刻梁朝名将尽皆凋零,只剩羊侃一人坐镇台城,主持保卫战,总督建康兵马,散尽家资赏赐士卒,并划分区域防御,屡次退敌,内外肃然。


    侯景抓住了羊侃的长子羊耽,也就是羊鹍的兄长,押到城下,威胁羊侃开城出降。


    他从前还在高欢部下混的时候,也曾夹杂在几十万大军中进攻过羊侃,深深被对方的骁勇善战所震慑,根本就不觉得自己能正面突破,只好改为来阴的。


    本想着,羊侃一贯重情重义,这下必定会被他拿捏住软肋。


    哪成想,羊侃白衣凌风,登上城垣,在城头张弓搭箭,对准了亲子心口:“满城百姓俱在身后,我羊氏一门俱是忠烈,岂能为一子有负天下!”


    侯景无可奈何,只得将羊躭重新拖回了营中。


    本来吧,有羊侃在此处镇守,台城一时半会暂时无虞,怎奈天要亡梁,他日日枕戈待旦,夙兴夜寐未曾合眼,所以积劳成疾,不治身亡。


    一代英杰病死城阙,随后台城陷落。


    多年后,其子羊鹍手刃侯景,报了这段冤仇,后来被梁元帝派王僧辩诛杀,一心为国的忠良最终死于所谓的国主之手,实乃荒谬至极。


    辛弃疾走入室内,将药膏递给羊鹍,嘱咐他在此好好休整,回头去找陈蒨商议战术。


    他到的时候,陈蒨正负手望着壁上悬挂的舆图,目光清邃锐利,如同隐于天光云影间的利刃。


    辛弃疾直截了当地说:“此战当兵贵速神,一战渡江,径趋建康。”


    主打一个趁侯景无备,将他整个收拾掉。


    倘若还按部就班,慢吞吞攻打过去解围,介时,侯景狗急跳墙再来个火烧宫阙三百里,将所过城池彻底夷为平地,向谁说理去。


    “理应如此”,陈蒨颔首说,抬手在纸面上轻轻一点,“幼安觉得应从何处逼近建康?”


    辛弃疾看了一会舆图,沉吟说:“江州吧。”


    陈蒨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答案,一时错愕:“江州在建康以北,又是东魏的地盘,如何能从那里进攻?”


    辛弃疾却自有一番考量,语气笃定地说:“江州早晚要动兵收复,莫如趁王琳在上游立足未稳,提前对他动手,免得日后他上蹿下跳,酿成大患。”


    这王琳也是根老墙头草了,有「五国封侯」之戏称,后来陈朝、北齐、北周、梁元帝、侯景都给了他爵位,自如游走,拥兵自重。


    今天入南朝,明天降北朝,身段极其柔软,手段极其灵活,十分随心所欲,只苦了部下和百姓尽皆混乱不堪。


    最后被陈蒨和吴明彻打成了丧家之犬,一路逃蹿,死相格外凄凉。


    一千年后,著名杠精王夫之读史书读到此处,送给王琳五字评语,铿锵有力,掷地有声,“千载之罪人”。


    话又说回来,既然要在江南开国,江州扬州非打不可。


    陈霸先就很离谱,江州扬州俱在敌人手中,他就敢定都建康,这是何等的头铁。


    敌人的兵锋都已经压在眉毛上了,后世李庭芝、史可法两次在扬州城就义,南京紧随其后陷落,两次间隔都还不到一个月。


    北齐从扬州攻入建康,甚至都不需要大举兴兵顺流而下,直接就如同进入自家美丽的后花园,近在咫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陈霸先这个定都战略,主打一个天子守国门(bu shi)。


    当然,陈霸先也不是什么都没做,虽然扬州不在自己手中,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咱可以——手动再创造一个扬州!


    于是陈霸先开始自由飞翔,将废弃了许多年的「东扬州」再度设立起来,下辖会稽、东阳、新安、临海、永嘉数郡,营造了一种「扬州已在我手」的强大心理安慰。


    陈蒨一念及此,深觉有理,遂从善如流道:“那就我率奇兵一支星夜入江州,幼安坐镇军中,从新安郡始兴一带北上。”


    辛弃疾摆摆手:“还是我去夜袭江州吧。你既然要成为定乱代兴之君,理当身居王师之中,攻城拔地,每过一处,安抚流民,聚业百姓,如此方能树立人望,四海归心,岂可身居暗室,功成于幕后。”


    陈蒨一怔,肃然拱手道:“受教了。”


    孰料辛弃疾望了他一眼,又道:“何况不把你放出去四处走走,你哪能遇见自己未来的夫人。”


    陈蒨:w(Д)w


    不懂就问,这个夫人是非娶不可吗?


    “我未来的夫人到底是谁啊”,陈蒨深深地郁闷了,“幼安,你就不能透露一下吗?”


    如果不是因为辛弃疾是从后世来的人,他都要怀疑辛弃疾是不是收了哪一家的钱,准备变着法子给他作媒。


    他没想到的是,辛弃疾虽然没收钱,但刘宋帝国不少人都吃过沈妙容的鲈鱼烩,个个都是沈吹。


    辛弃疾摇头道:“无可奉告。”


    陈蒨更加忧郁,只得叹了口气安慰自己:“没事,你不说我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世家中人,我可是要想世家门阀拔刀宣战的。想来定是一位英姿飒爽的江湖侠女吧,是了,她现在大约在行走四方,难怪你让我多出去走走。”


    辛弃疾没想到陈茜茜一个人自说自话,居然还能瞬间挖一个大坑,委婉地提醒道:“为何一定是江湖侠女?”


    陈蒨大惊:“不是江湖侠女,莫非是江湖侠客?!”


    辛弃疾:“……”


    朋友,你的底线未免也太灵活了吧。


    他觉得这场聊天再进行下去,很可能会成为冯梦龙的新素材,立刻话锋一转:“且说这进攻新安郡的兵力安排,此地是侯景最先占据的城池之一,根深蒂固,宜当定阳、东阳、会稽、钱塘四郡同举义师。”


    陈蒨会意,望着地图斟酌片刻,抬手勾勒了一个圈:“如今侯贼在于潜一带流蹿,我会将他逼入钱塘,作为最后的战场。”


    另外,吴明彻也会在在杭州湾一带严格戒备,以防侯景效仿当年兵败的孙恩,狗急跳墙逃入海中,引发后续的无尽麻烦。


    什么?你说侯景不乐意跑?陈蒨作为当世名将,有的是办法请君入瓮,而后再来一招瓮中捉鳖。


    辛弃疾又道:“稳妥起见,当同时安排岭南侯安都等众将沿海前行,招抚为主,务必要稳住当地兵马,待侯景败绩传来,南安、晋安、福安、永嘉、章安俱可迎刃而下。”


    陈蒨点头,另抽出一张纸,写下相关的粮草军需调配。


    二人又讨论了一阵具体的战术,商议完毕,思来想去都自觉万事圆满,定无纰漏。


    正准备布置下去,陈蒨忽而问了一句:“真的是江湖侠客吗?”


    “……”


    辛弃疾面无表情,拂袖挡住他的嘴:“听我的,你快别说话了。”


    ……


    数日后,诸事齐备,陈蒨将一应部署安排到位。


    小老虎作为骑兵选手要从江陵往下,收复宜都郡与河东郡,慕容绍宗将配合他出兵征战荆州。


    陈蒨自己带上了萧摩诃,以及新收服的章昭达、程灵洗几人,点齐兵马,征伐新安,以一场血战拿下。


    说起这章昭达,也是一号奇人。


    他原本容貌生得十分出众,结果算命先生见了,却说你虽然长得好,但必须经历一次破相,才能遇见明主成就大业。


    章昭达记在心里,骑马的时候刻意把自己摔了一跤,鬓角上多了一道伤疤。他就跑去问算命先生,这样可以了吧。


    算命先生说,不行,你再等着吧。


    章昭达心里纳闷不已,后来又作死了好几回,脸上多了几道轻伤,算命先生还在频频摇头。


    就在他想着这还能不能好了的时候,结果一次与侯景叛军作战,被射瞎了一只眼。


    哦豁,算命先生掐指一算,告诉他,这下没问题了。


    章昭达叹了口气,心想我信你个鬼,这个年代人人注重外貌仪容,谁会接纳只有一只眼的人效力啊。


    啥也别说了,去投奔同样只有一只眼的梁元帝吧。


    结果人到半路,听说江陵陷落,政权易主,老章胆战心惊之下,只得战战兢兢来投了陈蒨。


    好在陈蒨对他倒是不错,主要是听辛弃疾说,这人后世是配飨自己帝王庙庭的,确认过眼神,是自己人!


    章昭达就此留在了军中。


    萧摩诃虽然每天跟吴明彻怼天怼地,各种别苗头,但因为觉得章昭达太憨,武力值也不如自己远甚,倒是没什么危机感。


    此刻,新安郡前。


    本来两军还在僵持,陈蒨直接将萧摩诃放了出去,少年宛如撒欢的哈士奇,嗷嗷叫着,挥舞马槊,表演了一个单骑冲锋,吓得侯景前锋将领大骇,掉头就跑。


    侯景留在新安的军队以步兵为主,众人一见主帅跑了,旌旗低靡,也跟着闻风丧胆,疯狂逃窜,自相踩踏消亡者不计其数。


    陈蒨顺利打入城中,接见来自四郡的驰援义师,将众人各自安排下去,心中不觉有些惆怅。


    唉,人手还是不够用啊,特别是将帅之才,现在队伍中能独当一面的更是一个都没有。


    新安甫克,他即马不停蹄转战建德。


    本打算与侯景主力正面碰撞,谁料侯景一听新安败讯立即撤退开溜,跑得比兔子都快,只剩一群来不及跑的下属压根不知道情况,还在建德城进行着老业务——街头巷尾,纵兵劫掠。


    陈蒨见此,勃然大怒,传令下去这些侵扰百姓的,有一个算一个,皆杀无赦。


    言罢,亲自带头,第一个挥剑杀入街巷,解决乱贼。


    陈蒨一剑一个敌人,正飞快厮杀间,忽见不远处有一叛军正在举起屠刀,欲杀身前的流民。


    隔了数步的距离,再把剑从尸首上抽出来已然来不及,陈蒨反手拔下束发的簪子,奋力一掷。


    发簪末端当空掠起一道银虹,摇曳霜寒点点,似星辰迸溅,径直洞穿了那叛军的咽喉。


    动作之利落,甚至过了好一会,那伤口处才齐整地喷出了一道血箭。


    嚯,万朝观众都惊呆了。


    陈茜茜这一手力量,丝毫不逊色于羊侃的马背上拉开六石弓啊。


    韩子高惊魂未定,抬眸望去,树下有个少年将军眉眼冷冽,青丝披散,神情疏淡地一下抬眸望过来,手中剑锋熠熠映着眼底的星芒。


    他轻声道:“多谢将军相救。”


    陈蒨见这少年粗头乱服,不掩国色,不由微微一怔。


    老陈家的人有一个算一个,什么陈霸先、陈仪华,多少都有点爱美之心和怜香惜玉的习惯,陈蒨也不例外,于是他向对方缓缓伸出手,声音极其温和:“你别动。”


    韩子高不知他意欲何为,不敢动弹。


    陈蒨的手越伸越近,指尖冰冷如玉,从他颊边擦过。


    就在韩子高莫名紧张、甚至有点戒备的时候,忽见他从一旁的尸体上拽出了那根发簪,搁自己袖子上擦擦,如获至宝地收了回来。


    “花大价钱制作的利器,就等着什么时候来个攻其不备,没想到还真用上了”,陈蒨捧着发簪,神色专注,“可不能浪费,等会洗洗还能戴呢。”


    上回辛弃疾说他将小刀藏在袖中刺杀别人,太过于冒昧,陈蒨于是选择了比较隐蔽的路线,将利器改成了发簪形态。


    韩子高:???


    将军你如此节俭,实在是有宋祖之风啊。


    【作者有话说】


    裕总:???你说清楚,啥宋祖之风???


    茜茜:缺将军,缺靠谱的属下。


    韩子高(踊跃举手报名):来了来了!


    本章写了羊侃,近来在看《梁书》看到《羊侃传》,深感此君真是这个时代一等一的英杰,文武双全,才华横溢,甚至找不出一点瑕疵,近乎完美无缺之人,就是怎么知名度这么低呢……


    回头想想,可能是因为羊侃到来的时候韦睿已经死了,陈庆之的辉煌期刚刚结束,没赶上梁朝北伐一路高歌猛进的好时候,所以没能有太多机会去建功立业。到他自己当主将的时候,其实只剩下他一个人,独木难支,身边别说韦睿陈庆之,就是兰钦这种能帮上忙的二流将才都没了。最风华正盛的羊侃却遇见了雄心不复的梁武帝,只留下无尽唏嘘。


    之前觉得史书里面最悲哀的是,“若使当年身不遇,老了英雄”,现在看看羊侃的故事,才觉得即便遇见了也是同样的悲哀。


    梁武帝对羊侃确实不错,加官晋爵一路飞升,可惜羊侃晚来几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时代的机遇和天命都已经不在梁了。正因为他们也曾君臣相得,在这种历史滚滚大潮的轰击席卷下才显得分外悲哀无力,唉。


    分享一段《羊侃传》里很喜欢的:


    (侯景)遣仪同傅士哲呼侃与语曰:“侯王远来问讯天子,何为闭距,不时进纳?尚书国家大臣,宜启朝廷。”


    (羊)侃曰:“侯将军奔亡之后,归命国家,重镇方城,悬相任寄,何所患苦?忽致称兵?今驱乌合之卒,至王城之下,虏马饮淮,矢集帝室,岂有人臣而至于此?吾荷国重恩,当禀承庙算,以扫大逆耳,不能妄受浮说,开门揖盗。幸谢侯王,早自为所。”


    士哲又曰:“侯王事君尽节,不为朝廷所知,正欲面启至尊,以除奸佞,既居戎旅,故带甲来朝,何谓作逆?”


    侃曰:“圣上临四海将五十年,聪明叡哲,无幽不照,有何奸佞而得在朝?欲饰其非,宁无诡说。且侯王亲举白刃,以向城阙,事君尽节,正若是邪!”


    总之前面一堆就是说,侯景派这个叫傅士哲的家伙来劝说羊侃投降,结果羊侃把对方驳倒了。


    然后下面重点来了:


    士哲无以应,乃曰:“在北之日,久挹风猷,每恨平生,未获披叙,愿去戎服,得一相见。”


    侃为之免胄,士哲瞻望久之而去。其为北人所钦慕如此。


    羊侃立在城头,除去甲胄,让他见了自己一面,这是何等的绝世风采。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王徽之乘船路过,让素不相识的桓伊给自己吹笛,桓伊为他奏出了一曲《梅花三弄》,随后两人各自离去,各奔前程,“客主不交一言。”


    “客主不交一言”,与这个“侃为之免胄,士哲瞻望久之而去”,有一种震荡时空的回响。


    大概羊侃就是魏晋风骨在南朝的最后遗响了吧,从此千秋寂寞,再也不曾有过他这样的人了。


    第176章


    侯景最终在钱塘伏诛, 死得很惨烈。


    叛军面对明夷军的攻势全然不堪一击,十余日间尽数溃散。


    他带着几个亲信,还想着进行老战术, 逃蹿到上游保命,不料陈蒨长箭当风,紧追不舍, 远远地在马背上一停驻, 拈弓搭箭瞄准他疾射,侯景仓皇间闪避不及, 直被这锐利无匹的一箭射入左胸, 剧痛间轰然坠地。


    趁此时间,萧摩诃早已拍马上前, 乱刀劈开而下,斩落了他的人头。


    侯景的尸体押送到建康城,百姓无不拍手称快,争相割其肉生啖,一干虎伥如谋主王伟等人尽皆处刑受死。


    侯景虽然死了, 但这场浩劫所带来的满目疮痍却远远没有平息, 一切都需要很长时间才能重新走上正轨。


    太多的人死在了动乱中,太多的城池土地残破凋零。


    陈蒨本想奉迎萧大球还都建康, 然而抵达之后才发现, 昔日繁华都城早已遍地成丘墟,那些绮阁凤箫雕梁画栋都已荡然无存,民间坊市俱成荒垅,良田也尽数荒废。


    什么都变了, 唯有一株株台城烟柳, 依旧随春风自绿, 轻盈摇曳,笼罩着苍凉暮色下的残破故城。


    唯到此伤心处,方知何为“金陵王气黯然收。”


    明夷军将士皆为三吴之人,触景伤情,尽皆迎风堕泪。


    现在的建康远不足以成为王都,陈蒨迅速开始派人修复建康城舍,抚慰百姓。


    数日后,陈蒨为侯景之乱中所有的死难者举办了一场衣冠招魂礼。


    梁武帝年间,建康全盛二十八万户,逾百万的人口,如今存活尚不满万。建康之外,尸骸枕藉填塞于途,更不堪计数。


    所谓衣冠招魂礼,就是因为这些死去的人大多尸骨无存,无法按照正常程序安葬,便只能由亲人登上屋顶,挥舞着其生前穿过的衣冠旧物,向天地茫茫朔风呼啸,大声呼唤死者的姓名,希冀他们的魂魄能够顺着声音从异域归来,附在衣衫上,以便入殓。


    是日,建康迎江数十里,皆站满了迎风挥舞衣衫的百姓。


    许多人明知死去即是万事空,潜寐黄泉下,遥隔安能知,却依旧在风中喊到声嘶力竭,泪流满面。


    对于这些九死一生、饱经创伤的幸存者来说,夜夜哀哭悲歌,除了紧握手中这一件单薄的衣衫之外,还能向何处寻求一线最为微茫的安慰?


    陈蒨的父亲陈道谭殉难于台城保卫战,他扶着亡父灵位登城,横吹玉笛,奏响了一缕悼亡的挽歌。


    羊鹍怀抱父亲羊侃遗留下的弓刀,独立斜阳,倍感怆然。


    建康收复的音讯传至各地,极为振奋人心,亦有人不断从各地赶来为亲人招魂。


    若有亲人存世,尚且算得幸运,最惨痛的却是满门罹灭,无一留存。


    邵陵王萧纶,侯景作乱时第一个发兵来援台城者,却因梁元帝出卖被西魏所执,不屈遇害,弃尸江岸。其长子在汝南战死,次子孤身刺杀侯景失败,凌迟处死。


    王府上下都已不存,邵陵军中旧部也已尽数归顺陈蒨,如今三三两两,长歌当哭,沿江缟衣为故主招魂。


    韦睿四子俱死,长孙韦粲镇守新亭,粮绝无援,力战而死,诸弟皆战死,亲族从死者数百人,孙辈中仅剩韦鼎一人曾在邵陵王部下,因而得以存活,如今亦归本方。


    陈庆之的长子陈昭,就义于东阳,幼子陈昕,被擒后因其极度骁勇善战,受到侯景青睐,不愿从贼,密谋起事,后因被叛徒泄露,乱箭射杀。


    陈氏一门,至此殆无孑余。


    辛弃疾念及之前与子云将军的交游,代为设墓祭拜,吟颂楚歌招魂,又将陈氏、韦氏战死的数百灵位合于一处,主祭陈庆之、韦睿,修建忠烈祠。


    悼念活动一连持续了多日,众人终于稍收哀戚,接下来还有许多事要完成。


    真是不做不知道,一做吓一跳,如今的景象何止是一句“千疮百孔”能够形容,简直处处都是漏洞,处处都在流血。


    大批侯景的部下负隅顽抗需要扫平,众多流离失所的百姓需要接引归乡,田野需要耕种,粮食需要收成,城镇需要修缮,且因为之前侯景作孽,建康一带爆发了骇人听闻的瘟疫,如今救死扶伤之事更是刻不容缓。


    然而,北方的齐、魏二国,并不会给江南留一丝一毫的喘息之机。


    历史上正是这个时候,北齐觑准时机大举攻梁,率军二十万,直抵建康城下,大举围城,情势一度岌岌可危,又要二次发生灭国惨案。


    陈蒨就是在这一战中搞出了荷叶包饭犒劳本方军士,众将饱餐一顿,擂鼓出发,奋勇作战,三路夹击齐军,阵斩近万人。


    此番,为了防范北齐再度趁虚而入,陈蒨将小老虎派遣到了齐梁边境的北江州驻守。


    慕容绍宗心有不忍,暂时不愿同北齐故旧袍泽倒戈相向,陈蒨对此表示宽容,令他留在征伐西魏的前线。


    余下一众人等领取任务各有差,鉴于地图上全是侯景挖的坑,处处亟待打补丁,往往战不旋踵,即攻城拔地,奔赴下一处战场。


    辛弃疾趁建康战后修复,大搞建设,顺便建造了一个大型工作坊,指点一批原属梁宫的能工巧匠制作新式武器。


    他将一切都布置下去,就准备转头去忙别的事,问陈蒨借一个军事人才来管理工作坊。


    不料找来找去,众人无不是早有安排,最后找到了韩子高头上。


    虽说韩子高历史上确实统兵数万,屡建战功,但考虑他此刻尚未经过军旅训练,辛弃疾不是很拿得准他到底行不行,遂将其中的难题尽数告知,让他自行决定去留。


    孰料韩子高听完之后,神色坚决,凛然如危阑玉树,孤倚在苍苍层云中:“我感念大将军相救之恩,唯庶竭以报,既然他希望我来此,自当倾力而为,靡有不前。”


    辛弃疾好奇地问:“子华对你说什么了?”


    韩子高长睫垂落,似在思量,良久,声音清和地缓缓吐出一句:“我见到将军的时候,他并不记得我是何人,后来我说要报答他,他只说,万军中匆匆一晤不必放在心上,他从不强求,并非谐恩图报之人。”


    辛弃疾觉得这对话隐约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


    韩子高眸光明亮,又道:“那日将军身边缺一个人持节,我就暂时顶上跟着他去军营视察,见明夷军纪律肃然,纵然对百姓流民也毫无相犯。唉,天下也只有将军这般好,身居高位,尚怀仁心,万军阵中走马扬鞭所向披靡,真是风采绝世。”


    辛弃疾:“……”


    持节?太荒谬了,明夷军的符节一共只有寸许长,陈茜茜自己是没手吗。


    韩子高继续星星眼:“我说想要加入明夷军。将军说人各有路,他虽然很想让我留下来,但不能因为一己私心而影响我的人生。啊,他说这话的时候对我扬眉微笑,满目生光,那时我就觉得,从此他的理想就是我的理想,我定要想方设法帮到他。”


    辛弃疾奇道:“他连什么理想都告诉你了?”


    韩子高淡定摇头:“没有,但他对我说山遥路远,宜共励之,到巅峰相见,想来我也是有被他列入未来发展计划的潜质吧。”


    辛弃疾:“……”


    确认过眼神,这是彻底被陈茜茜忽悠瘸了。


    能当世祖的人心都黑,上一个被画大饼的萧摩诃现在还在为他冲锋陷阵,虽九死犹未悔呢。


    话说又回来,陈茜茜给萧摩诃画饼至少还许一个刺史之位,到韩子高这里就是纯打感情牌,或许还有一点利用自己的美色(这句划掉),分分钟骗得人死心塌地。


    哪家帝王当得像他这么经济实惠啊。


    眼见韩子高心意已决,辛弃疾也不打算介入他二人之间多管闲事,当即将工作坊的令牌交给了他,并亲切地鼓励道:“好好干,此乃本方独一无二的岗位,定能让子华对你青眼有加。”


    韩子高果然精神振奋,对他感激地拱了拱手。


    ……


    陈蒨的平乱计划是以招抚为主,负隅顽抗者才斩杀,只求速战速决,尽快开始修生养息。


    是以,平乱节奏极为紧凑,加上本方将领相当稀缺,众人一时忙得飞起,恨不能将自己掰成几瓣用。


    即便是刚从岭南来的侯安都,方抵建康,席不暇暖,就即刻被扔到了合适的战场上,开始发光发热。


    侯安都本来万般不情不愿,心想我一路奋战至此,你连歇都不让歇的,犁地的老牛也不是这个劳累法啊。


    陈蒨微笑,拉过他的手入幕详谈。


    也不知他到底说了些什么,侯安都出来的时候神采飞扬,唇角噙笑,整个人就连走路都襟袖带风,斗志满满地回身对着陈蒨挥一挥手:“放心吧,定不负所望!”


    说罢,甚至指使一名属官上前,将自己随行携带、无比珍重的古琴交给了陈蒨。


    陈蒨有些惊讶,修长指节轻按住琴弦,凝眸望向他,目露疑问之色。


    “以琴赠知己”,侯安都翻身上马,爽朗笑道,扬鞭向飒沓秋风,一派疏阔英姿,“子华且高坐明堂,等我的捷报便是!”


    陈蒨望着他一骑绝尘的背影远去,终是垂眸轻笑,抱琴步入室内,搁在了书房中的一角。


    午后,辛弃疾来,随手试了试弦音,评价道:“确是珍贵名琴。”


    他虽然对琴不是特别有研究,但刘宋帝国的古琴圣手众多,岳飞、李清照、谢脁、谢灵运,耳濡目染之下,自然而然就懂了。


    不是吧,你说弹琴还需要特别学?这难道不是人类随着年龄的增长自动掌握的技能吗?


    同样耳濡目染,但现在依旧五音不全的檀道济:“……”


    仿佛忽然被开除了人籍. jpg


    陈蒨此前听他讲过本朝的许多史书内容,正在批改公文的笔锋微顿,轻声道:“看来史书说他文武兼通,善弹琴,工隶书,五言诗妙绝,甚是恰如其分。”


    辛弃疾往里走了几步,见他身前各种文书堆积如山,一摞直接耸立到天花板,又拐了个弯叠在一边。


    陈蒨整个人坐在书堆里,以一种极为高难度的特技姿势,每次都在趁文件不注意,猛地将最下面一本册子抽出来,进行处理。


    他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才进城几天,何以至此?”


    陈蒨也想知道自己怎么会这么惨,于是向他发出了邀请:“幼安,一起吧。”


    辛弃疾拗不过他无比期盼的目光,接下一份文件,抬眼一扫,好家伙,《战后民舍重建的区域划分与形制提要》,一个提要居然洋洋洒洒写了几百页。


    不能说专业不对口,只能说跟他擅长的领域完全不沾边。


    辛弃疾蹙眉问:“此等工造营建之事,未有专人负责?”


    “当然有”,陈蒨神色平淡地将公文翻到下一页,“只是生民休戚大事,哪得轻易假借于人手,总要事无巨细,亲自过目推敲。”


    辛弃疾不免叹息:“如此每一字皆再三斟酌,深远静思,也难怪你案头公文越积越多了。”


    陈蒨不以为意,轻笑一声道:“或许我便是天生的劳碌命,未有垂拱而治之幸。”


    他指向那份营建文书,随意举了一个例子:“譬如这建筑屋舍之事,首先要考虑材料来自何方,建康就地取材定然不足以支撑如此大批量的修复工作,倘从其他地方运输而来,是何人所为,以何种途径抵达,怎样进行材料原产地选择和数目统计,若是其他地方的材料运到建康不适用又当如何。历来建康水灾不断,材料选择、城市布局与市坊划分亦多有讲究,从前的疏浚工程一概被侯景破坏,眼看汛期为之不远,只能重新因地制宜,开漕沟渠,导泄震泽……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辛弃疾沉吟,不得不承认他的思虑确有道理。只是这样一来,工作量霎时翻了数十倍,就算没日没夜地做也做不完。


    他道:“子华,水至清则无鱼……”


    陈蒨笑了,眸中蓦然漾出一抹讽刺:“至清?世家治下可有一寸清净地?”


    辛弃疾默然。


    “我观览时俗,常所扼腕”,陈蒨语气沉静,却又仿佛山溪间的水激泠泠,蕴含了许多冷意,“若非士族浮华务虚,以战为耻,至于傅粉施朱,体羸骨脆,不堪一击,侯景区区八百起兵,岂能青丝白马寿阳来,一朝踏破江山!”


    他看了一眼辛弃疾,又道:“昔年淝水之战前夕,秦兵列境,太原王氏王坦之临终与谢安、桓冲书,言不及私,惟忧国家之事,摒弃前嫌,倾力一战,故有八公山下破敌军百万。”


    “二百年过去了,世家中再不曾出现过谢安、王坦之这样的人,反倒是王僧辩之流层出不穷,流毒江表,霍乱四海——这些士族难道不该被清除吗?”


    “不错”,辛弃疾慨然道,“太清之难,世罹此祸,天下倾塌,皆士族之罪。”


    文帝陛下日后当政期间的种种措施,什么广开寒士求贤令,什么土断改革,什么拆分州县,什么诏禁浮华,什么广开官学,什么重划盐铁,什么自铸天嘉钱,一刀刀都是直往世族的心窝处扎。


    然而问题也就出现在这里,并且最终撞上了两道不可逾越之天堑,导致玉碎人亡。


    一是天不假人。


    改革者注定要踽踽独行,尤其是在这种天下名士皆出自世家的境地,最终就变为了他一个人的奋斗,以一己之力镇压朝中的汹涌暗流。


    陈朝的寒门武将确实有几位出众者,萧摩诃,吴明彻,侯安都,可堪为肱骨,但治世文臣却一个都没有。


    所以帝王只能自己揽下所有的事,夙兴夜寐,事必躬亲,这般过度燃烧,宛如长夜中一茎微弱飘摇的伶仃烛火,终会被洪流般的夜色吞没。


    这就导致了第二个问题,天不假年。


    两晋南朝的门阀政治根深蒂固几百载,要想清除其影响,绝非数年之功,根本就不是一个短命帝王能在有生之年完成的事。


    大约这就是明君的悲哀吧。


    反观陈蒨的弟弟陈顼,登基后主打一个让陈蒨政息人亡,将世家名士重又尽数吸纳进朝中,自己过得随心所欲,老舒服了,甚至还成了历史上生孩子最多的一个皇帝。


    两相对比之下,叫人意如何平。


    辛弃疾一边想着,一边翻阅完了面前的文件,写下各种批注,当他花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做完的时候,发现陈蒨俨然已经处理完了七八本。


    “……”


    朋友,你的速度未免太过于无情了。


    虽说陈蒨效率很高,但比起面前一堆浩如烟海的公文,这点进度仍旧是杯水车薪,对比十分惨烈。


    “咱们还算幸运”,陈蒨悠悠叹息道,“好在如今都用纸张,倘若换作秦汉时期的竹简,动辄一下翻阅成百上千斤。”


    辛弃疾扶额,由衷地夸赞道:“你心态真好。”


    “谢谢,希望你的心态也很好”,陈蒨缓慢眨了眨眼,下一刻,便将厚厚一沓纸搁在了他的面前,“幼安帮帮忙,我能相托的唯有你了。”


    辛弃疾一瞬间面无人色,踌躇再三,终究怀着一种视死如归的心态翻开了最上面一本。


    ……


    公文这种东西宛如薛定谔的猫,你不打开它,永远不知道它究竟有多折磨人,是把人直接折磨死,还是折磨得死去活来。


    辛弃疾有感于陈蒨的志向,决定支持一下好朋友。


    然而他默默坚持了几日,着实看公文看到十分崩溃,最终忍无可忍一推手:“要不还是去打北齐吧,你想打哪,地图上指出来,我给你把城池取来。”


    反正别再让他批公文了,遭不住,真的遭不住。


    陈蒨给自己灌了杯茶,比他还要崩溃:“你来了几天,我几乎整晚都没合眼,每次你看过的公文我全部都要再查看返工一遍,这不是平白给人增添工作量吗?”


    辛弃疾目光幽幽地望着他,陈蒨也同样两眼发直地回望过去。


    万朝观众:噗。


    这一幕看着有些好笑!


    辛弃疾觉得这样下去不行,按照陈茜茜如此夜以继日,呕心沥血的工作风气,主打一个不眠不休,搞不好还没活到历史上的年岁就会英年早逝。


    “我帮你找个靠谱的人问问”,辛弃疾沉吟道,反手打开了视频。


    这种事当然是要问刘宋帝国的大管家兼常务副皇帝刘穆之了,他最有经验,信他的准没错!


    刘穆之: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他也是这种将所有政事都大包大揽的风格,所以才死得早,只不过现在吃下了续命的丹药所以可以随便浪?


    刘穆之纠结了一会,最终这么说:“我的话,其实还好,主要是由陛下和我一同分担政务,你们现在是执政初期,又面对百年难遇的巨变乱象,自然要辛苦一点,等一切进入行政体制、步入正轨就会好起来的。”


    “当然”,他话锋一转,特别提醒道,“最好给文帝陛下找一个能百分百信任,托以大事的助手,就如我之于陛下——可以考虑一下自己的发小!”


    辛弃疾将此言转述给陈蒨,后者闻言陷入了沉思。


    发小的话,他倒确实有一个呢……


    正在此时,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喧嚣吵闹的声音,原来是李来亨和吴明彻从北江州的齐梁边境开了传送门回来,打算从工作坊领走一批新制的武器。


    “幼安,子华”,小老虎冒冒失失地跑过来,“我们看到了一座好漂亮的高台呢,陛下在视频里说那个地方就叫吴公台,吴明彻的吴!”


    陈蒨:???


    辛弃疾思索了一会,终于想起了小老虎到底看到了什么东西。


    吴公台最初是沈庆之(是吴兴沈氏的沈庆之,檀道济的一个下属,不是白衣兵仙陈庆之)北伐时铸造弓弩所在之处。


    几十年后,陈蒨送吴明彻北伐,于此斟酒誓师,祝君凯旋。


    吴明彻后来大胜归来,又在此地设宴庆祝,笳鼓连云,因此就叫做吴公台。


    吴公台上的一草一木,阑干画角,都见证过陈朝,乃至整个南朝数百年岁月的最后辉煌,它如落日余晖般惊鸿一现,随后彻底坠入了历史洪流滚滚向前的深渊。


    江南王气从此永远凋伤,北方一统了中原,史书进入崭新的一页。


    然而,真正让吴公台极具悲凉宿命感的,是后来吴明彻兵败被擒,也曾经过这一处高台,追思今昔,潸然落泪。


    又过了许久,杨广作为主帅南下灭陈,陈后主出降,陈朝覆灭。


    大将军萧摩诃与尚书令江总,都在跟随陈后主北行入隋的队伍中,路过吴公台,恸哭不已。从此,他们永远地滞留在了北境,就如当年的庾信,再也没有魂归故土。


    三十年后,杨广江都遇刺,尸骨就葬在了吴公台下,灭国凶手居然与旧国遗迹共眠在一处,白骨如山,骏骨空台,宿命与因果在此轮转交叠,荒诞如梦。


    唐人李延寿修史,《南史》至陈朝覆灭终,《北史》至隋炀帝身亡终,南北朝的漫长岁月,最终都同归于一座吴公台下。


    土坟数尺何处葬?吴公台下多悲风。


    小老虎虽然整日虎了吧唧的,但说到这边,心头还是凛然浮现出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日居月诸,时节如流,世间的因果真奇妙啊。”


    他正在感叹着,不料故事里的主人公吴明彻提着长剑,大大咧咧地路过说:“月猪?哪个月份出来的猪,这回戍边可以加餐吃烤猪么,哎嘿,好吃的!”


    辛弃疾:“……”


    陈蒨:“……”


    淦,这种发小还是算了吧。


    ……


    陈蒨将此事暂时搁置在一边,眼下四方未平,更不宜与世家内讧,徒使敌人得计。


    特遣沈君理持节,尉谕西南各郡,战争经年,当地多结堡垒以自固,形如一个个土霸王。沈君理一面温言宽慰,一面有章昭达等列阵陈兵在外,各地城主明悟祸福,终于不生异议,尽皆奉表称臣。


    至此,南方境内大略平定。


    陈蒨下诏严禁浮华,务行简约,打杀了一批抗命者,朝野为之肃净。


    又有劝归耕,兴百业,裁冗官,明司法,修仓储,设药局,开官学,实施地方救济,凡三吴受难之地免其粮差等众多举措,以惠黎元。


    如此至次年秋日,终于麦浪翻晴,迎来了一次大丰收。


    北齐大军也完美地卡在了这个时节,悄然渡过长江,在「双杰」斛律明月与段韶的带领下,杀向建康城。


    第177章


    段韶与斛律光的组合, 乃是北齐能拿出的最强阵容,甚至放在整个历史长河中都是难逢敌手的存在。


    如今北齐正逢开国初期,锐意进取, 意气风发。


    齐主高洋的精神病尚未开始发作,依旧维持着前半生的英雄作风,励精图治, 开疆拓土, 更有宰相杨愔风表鉴裁,知人善任, 号称不世之贤佐。


    这一对明君贤臣引为腹心, 并力合作,向内则肃清吏治, 实施改革,向外则征伐四方四方,屡次御驾亲征,取得了不俗的战绩。


    陈蒨在南方金戈铁马,平定侯景之乱的时候, 高洋在北方也并没有闲着。


    先是将觑准他新登大位、立足不稳、准备来个趁虚而入的西魏老对头殴打了一遍, 逼迫宇文泰班师,不敢东向。


    接着就开始了他气吞山河的征途, 征伐五克, 威振戎夏。


    一伐库莫奚,二伐契丹,三伐突厥,四伐山胡, 五伐茹茹, 大军势如长虹席卷, 剑鸣铿锵纵横万里,次次均是身先士卒亲自冲锋,取得大捷,斩敌数万凯旋高歌。


    众多蛮夷政权直接被打得闻风丧胆,争先恐后地奉表投降,一口一个「儿臣」自称,遣子入质,卑辞厚礼,划地退让,唯恐慢了一步,就被高洋立成靶子吊起来打。


    二百年以来,在北方耀武扬威的各个胡人政权,终于又一次学会了讲礼貌,能歌善舞,热情友好,纷纷来到了北齐的都城“做客”,态度要多乖巧有多乖巧。


    高洋将北齐的北方疆域拓宽到了高句丽一带,而南方的开边也并没有落下。


    他趁着侯景之乱,梁元帝自立,萧詧爆发内战等一系列事件,不断出兵占领南国疆土。


    加之梁元帝又曾遣使对北齐称臣,宰相杨愔从中一通操作,致使梁交州刺史李景盛、梁州刺史马嵩仁、义州刺史夏侯珍洽、新州刺史李汉等尽皆带着治下土地归降北齐。


    高洋不费一兵一卒,喜提四州之地,沃野千里,一下子逼近了长江边。


    前段时间王琳作乱,辛弃疾雨夜轻骑袭江州,高洋想着趁机来个偷家,派遣安州刺史翟子崇等多名大将,率军行至淮阳上游,分兵进攻,包抄合围。


    辛弃疾一看居然有主动送上门来的沙包,自然是在战场上教他们做人,自领明夷军督兵奋战,什么这个刺史那个刺史、这个将军那个将军的,统统成了剑下鬼,一缕亡魂飘飘悠悠往九泉之下见高欢去了。


    江州一战,北齐折损过万,还反过来丢了合州等数座城池,眼见长江攻线已然不保。


    消息传至邺城,乃是立国以来第一场大败,百官无不震惊,就是高洋也难免心下嘀咕,暂熄南下之念,一心专注北境战事。


    好在高洋此前所向无敌,打出了赫赫威名,这一败又远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很快就被北齐官员抛之脑后。


    此时恰逢突厥可汗为高洋上尊号,“英雄天子”,向其俯首称臣,这样一来,北方的所有胡族蛮夷都在六年间被高洋扫平了。


    朝野百姓俱是欢天喜地,北齐的人心在这一时刻出现了空前绝后的团结,所有人都坚信,我们的陛下就是天命攸归的圣主,天下最终必然会由大齐统一。


    由于众人信心爆表,这也导致了一些比较搞笑的事情发生。


    比如这一年,使者崔柳奉命出使高句丽,不料高句丽王拒绝了北齐的请求了。


    按理说,拒绝就拒绝吧,除了无功而返还能咋滴,结果崔柳他不一样,他心想着,我大齐泱泱强国,你高句丽区区寸土之地,安敢违抗天朝上国之命?


    于是崔柳伸出手,将高句丽王从座床上揪起来,左右开弓,暴打了一顿!


    没错,他一个使者,在人家的地盘上将国王,暴!打!了!一!顿!


    伸手轰隆就是一拳,直接将高句丽王打得跌坐在床下,高句丽王及其左右,战战兢兢,屏息不敢动弹。


    崔柳压根不管他乐不乐意,强行让他同意自己所求之事,随后雄赳赳气昂昂,心满意足地回朝复命。


    不得不说,崔家人历来似乎就有一种殴打帝王的特殊癖好。


    当年高澄在世时,因为不满东魏孝静帝元善见以“朕自称”,大骂“朕,朕,狗脚朕”,随后让崔季舒殴打了孝静帝三泉,和崔柳也算是一脉相承了。


    消息传入北齐朝中,自宰相杨愔以下人人大笑改颜,直呼崔柳干得漂亮,扬我国威。


    大家心中也都很自豪,觉得如今我们国力如此强盛,下一步定然就是要征服高句丽,他们识相点就应该早点过来归顺。


    这群还在龇着大牙傻乐的官员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既是北齐最辉煌的时刻,也是北齐最后的辉煌时刻。


    就在这一年,高洋的精神病发作了,前半生英雄,后半生禽兽,整个国家都随之跌入了万丈深渊。


    这一年,距离高洋暴毙、杨愔惨死、北齐高家的各路奇葩轮番登台,已然很近。


    不过呢,精神病患者通常意识不到自己在发病,高洋信心满满地准备南下攻陈。


    先是以谯、秦二州刺史徐嗣徽为先锋,楚州刺史刘士荣、淮州刺史柳达摩等一干人等携兵马策应,被李来亨大败之。


    齐军毕竟势大,控扼上游要地,很快派来了增援。


    明夷军因为训练法阵的限制,本就是数量稀少而精锐的一支奇兵,又要分散驻守各处,被齐军数万兵马压线一冲,顿时有点手忙脚乱。


    北齐兵这回动了真格,甚至把在西边和西魏上柱国于谨相持的兵马都调集了过来,为首的将领乃是仪同三司萧轨,以及征西将军斛律羡(斛律光他弟)。


    睢州一城,守军只得数千,真正的精锐不过区区几百,其他都是新收编过来的流民士卒和降兵,并无太多战斗经验。


    众人见斛律羡英姿飒爽,一骑当先,其身后的北齐大军更是势如洪流席卷而来,似乎无可匹敌,当下面露畏葸之色。


    李来亨察知众意,心念如电转,迅速来到阵前,拔剑铿然斩落,朗声喝道:“对面这些胡虏蛮夷不过是草原上的犬羊夷戎之辈,每杀一人都重重有赏,如今正是奇货可居,杀敌赚大钱建立功业的时候,争先尚且不及,哪得退缩不前!”


    赚!大!钱!


    众军士恍然大悟,回头再看北齐军队,一个个已经跟行走的白银没什么区别了。


    李来亨独自挽弓跃马,冲向敌阵,一箭钉在了中军的旗杆上,一面大旗霎时摇摇欲坠,各人紧随其后,嗷嗷叫着就扑了上去,满脸都写着“我们好想赚钱”。


    饶是斛律羡与萧轨都称得上本时期的一流将领,也拦不住对面放飞自我的脚步。


    从前北人南征,素来都习惯了骑兵碾压步兵的顺风局,啥时候见过这等压根不讲道理的骑兵对轰,顷刻就被冲散了阵型,收尾截断,四处各自为战,不能形成呼应。


    鏖战大半日后,斛律羡几番冲杀都稳不住阵型,只得暂时退兵。


    他走时站在高冈上遥遥一回望,见小老虎身形傲然,独立马上,不觉瞠目结舌:“南人何时出了这般骁勇善战之名将?”


    败绩传往北齐朝中,高洋这回忍无可忍,直接拿出了北齐最强阵容,斛律光+段韶的组合,誓要攻占建康,一雪前耻。


    ……


    侯安都将前线战报带来的时候,建康城中一片平静,却又暗流涌动。


    陈蒨近日以来,一直在着手析分州郡,重整边防,一面敕传各州县举贤良荐人才,并种种劝课农桑、宽租缓刑、抚恤孤老、肃清吏治等操作,如今建康兵强马壮,倒也无惧北齐大军。


    侯安都走入室内,陈蒨正坐在案前,长发披散,支颐看一卷奏折,料峭的冷阳被窗棂分割出星星点点,落在他绮丽眉目间,似一片溪河流淌,更沉淀出几缕凉意。


    案前燃着冷香,瓷白的炉烟如同被濯洗过一般升腾到半空,侯安都看着这一幕,忽然就有种火气顿消的沉静之感。


    他将战报递来,陈蒨略略扫了一眼,不觉冷笑一声。


    原来江州上游另有一藩镇萧方智,建康收复之后,便将其分封过去。不料此人与北齐有姻亲干系,虽未暗通款曲,却也自恃关系亲密,料想段韶等人不会进攻过来。


    试想,这北齐皇室最大的特长就是弑杀亲兄亲侄夺位,骨肉血亲犹可一刀一个,何况他区区一个姻亲。高洋听闻此事,一面暗中讥笑其愚昧,一面敕令段韶等虚与委蛇,攻其不备。


    萧方智果然中计,毫无防御,众下属力劝其早做防备,传讯给李来亨等人速速接应,一番真知灼见统是被当成了耳旁风,来了一个开门揖盗。


    段韶并斛律光等长驱直入,掩上城门,尽斩戍军,一面安抚百姓,随后又假借萧方智符节,如法炮制连下四城,眼看江淮防线已经被捅了一个大洞。


    打到第五城的时候,该地守将程灵洗觉察有异,此人也是在赵宋年间被计入了《十七史百名将传》的将星,算是0.5个武庙,本想将计就计顺势将齐军赚入城中,来个瓮中捉鳖,不料还是段韶技高一筹,预判了他的预判,抢先一步发难,又将程灵洗生擒。


    亏得程灵洗为人正派,加上陈蒨又对他有知遇之恩,并未出卖情报,否则又要多出一个带路党。


    陈蒨迅速估定局势,决定亲征,他将命令传递下去,披起衣衫往外走,却被侯安都轻轻捏住了手腕。


    侯安都伸手一指:“子华,你的头发。”


    陈蒨摸了摸,发现自己居然还是长发散落的居家造型,不由叹气,便看见他从袖中摸出一根玉簪,垂眸道:“让我来吧。”


    “有劳”,陈蒨一撩衣袍坐下,欣然说。


    侯安都将这当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低头抚摸他垂落的乌发,觉得如清澈水流一般,手感还挺好。


    摸一下,嗯,再摸一下。


    陈蒨心说这是什么低智少年的低智行为,脑中灵光一闪,忽然想起了史书中的一件离奇之事。


    据说陈霸先去世,而他即将奉召登基之时,本想表演一出三辞三让的谦恭戏码,这也是魏晋以来的老传统了。


    结果侯安都这憨憨不知道情况,还以为有不长眼的在质疑他的储君身份,于是就干了一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


    他带着兵马闯入朝中,按剑上殿,霍地一下子当场抽出来:“今日之事,后应者斩!有谁敢不同意,且试我剑!”


    陈茜茜:?


    他正要说话,但侯安都见他矗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焦急不已,伸手就要拽他。


    结果衣袖没拽到,反而扯住了玉簪,当场来了一套散发抽簪,然后将他推上了天子座。


    百官齐齐长舒一口气,陈蒨就在懵逼中接受了满朝文武的膜拜和朝贺。


    史称,“以手解世祖发,推就丧次”,这短短十个字,堪称需要陈茜茜用他的一生来治愈。


    自古以来有披头散发登基的天子吗?对不起,现在见到了。


    陈蒨想到这里,又见侯安都给他束发束了好半天,进度才完成一半,不禁怀疑他是不是对自己的头发有什么特殊偏爱——很不幸,还被写进了史册。


    他又等了一会,就在耐心基本消耗殆尽的时候,终见侯安都恋恋不舍地松开他发尾,十分理所当然地问:“我下回还能来吗?”


    陈蒨:???


    他觉得不行!


    ……


    抵达目的地时,已然夜色深沉,天地间漆黑一片,无星无月,伸手不见五指。


    辛弃疾已击退了数次齐军先锋的冲击,正举着火把,站在城楼一处森然拐角观察地形。


    “快回来”,陈蒨伸手将他一扯,微微蹙眉道,“岂能暗夜执炬,明火仗铠,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


    辛弃疾扬眉道:“我正是要他来。”


    这些日与齐兵对垒,段韶从战无不胜转化为屡屡受阻,饶是他一贯沉稳端庄,也终于按捺不住,亲自出阵来到城下察看,就这般认识了辛弃疾。


    陈蒨一想,已明其义,当即往旁边一步站到了暗处,挽弓拉开如满月,蓄势待发,一面转头暗打手势,示意萧摩诃速速让弓箭手到位。


    就在下一刻,城下一支摄满寒芒的利箭破开夜雾冥蒙,凌厉激射而出,以一击毙命之势射向了辛弃疾的心口。


    与此同时,陈蒨也已经大致摸清了射箭者所在,弓弦一振,尖端裹挟着火焰照亮长空,下一刻万箭齐飞,俱是向着那个方向射去。


    “如何?“电光火石之间,他飞快地回眸看了一眼辛弃疾。


    辛弃疾之前被那支箭瞄准,虽然及时闪躲,但还是被刺中了手臂。


    血流如注中,他面色坦然地拔箭,语气平静地说:“落雕都督名不虚传。”


    二人这番操作可称配合得天衣无缝,一轮弓箭射毙,夜色里乱声四起,人仰马翻,也不知北齐折损了多少人。


    陈蒨为辛弃疾牵来马,趁夜开城出击,锐旗如潮而进,在暗夜中与齐兵甫一交接,便是喊杀震天,直入敌营中放了一把烈火,又乘胜追击。


    到天明时清点,俘获敌军战马数百,并辎重粮草无数,齐兵业已北撤数十里,再度为营扎寨。


    明夷军齐声欢呼,陈蒨往北齐空荡荡的军营走上一遭,见段韶、斛律光虽仓促撤离,却井然有序,分毫不乱,更兼抛出一支疑兵阻截,萧摩诃一时不察,竟被他二人越了过去。


    是胜了,但只能算是战机上的小胜。


    浩荡长风吹动旗帜飞舞,陈蒨凝眸看了半晌,忽而神来之笔般地来了一句:“这两人能挖来干活吗?”


    辛弃疾:“……”


    好端端的怎么还说起梦话了。


    段韶是神武帝高欢的外甥,实打实的北齐近亲与托孤臣,斛律光的父亲斛律金就是在玉璧城下,一曲《敕勒歌》流传千古的那位,也是北齐铁杆支持者。


    他委婉地说:“你的眼光确实很不错。”


    陈蒨等了许久不见有下文,不由汗颜,仍是无比执著地追问道:“你先前说斛律明月后世是被鸩杀的,倘若告知他自己的最终结局,他会因此而心灰意冷,改投南方吗?”


    辛弃疾沉思半晌,果断摇头:“不会。”


    他试着举了个例子,“就像我告知于你陈朝的国祚仅有短短三十二年,你不会选择放弃,而是宁死不悔,竭尽全力也要将你的国家救回来一样,斛律光也不可能因为自己未来会惨死,就选择倒戈相向,正所谓——”


    “明知不可而为之。”


    斛律光是真正的国士,各方面都堪称完美,一国的中流砥柱和王朝脊梁,他死之后,北齐也就真正地覆亡了。


    所以这样的人,是不可能轻易背弃自己的理想和信念,改换门庭的。


    陈蒨思量许久,虽觉确是此理,但还是有些不甘心:“就没有其他办法了?”


    辛弃疾告诉他:“除非效韦孝宽旧事。”


    “那算了”,陈蒨立刻摇头,这等手段对付普通的能臣也就算了(慕容绍宗:???),对国士来说未免过于折辱。


    辛弃疾见他似有余憾,只得提议道:“你要实在想试着招揽的话,聊表寸心,给他写点《与斛律明月书》之类的,什么「公侯怀文武之德,迈世之略」之类的……”


    陈蒨感到这信怎么听起来如此耳熟呢,终于恍然大悟:“然后他就会当作没看到,完美忽略我是吧。”


    这真是一个招揽失败的悲伤故事!


    ……


    辛弃疾本以为这一节已经过去了。


    随着战线稳步推进,本方步步为营,段韶与斛律光二人使尽一切兵家手段也没能攻入北徐州,反而被赶回了江北。


    高洋派刺史祖珽率兵来援,陈蒨立在城头望了半晌,见祖珽文官上阵,举止从容,调度有序,不觉抚掌喝彩,又问道:“这个能挖吗?”


    辛弃疾叹息,咱们家虽然缺文臣,但也不是什么垃圾收容所啊。


    他沉声道:“祖珽是个盲人,平日处理政务都要依仗旁人念诵,恐怕多有不便。”


    陈蒨笑吟吟道:“小事一桩。俗话说得好,「湘东一目,宁为赤县所归」,祖珽两只眼睛都看不见,我对他自是十分放心了。”


    万朝观众绝倒,合着“湘东一目”还能这么解释,梁元帝都要被气活过来了。


    辛弃疾又道:“此人虽然文武双全,才华横溢,但怪癖一堆,不仅当街强抢寡妇,而且还喜欢行当众盗窃之事,什么金子银子官书甚至印信都偷过,曾在高欢宴请朝廷百官的宴席上偷走了酒杯——”


    陈蒨一想起那个场景的尴尬程度,顿时捏了把汗:“没事,自古以来德才兼备之人少之,有才无德也无妨,反正我能压制住他,料他也不敢做乱。”


    辛弃疾见他如此求贤若渴,只得来了剂狠的:“祖珽就是进谗言害死斛律明月之人,实是一个当世之伯嚭,仿佛沈攸之重生,杨竺再世,秦桧又走了一遍轮回。”


    陈蒨纳闷道:“前面三个我都知道,但——秦桧是谁?”


    “它不重要”,辛弃疾觉得他的关注点有些奇特。


    “确实不重要”,陈蒨点点头表示认可,伸手按上剑柄,冷冷道,“此人再有才华也死不足惜,破敌之日就拿他的头颅祭天!”


    翌日齐军又来搦阵,汉文夹杂着鲜卑语,一阵喊骂叫战,特意找了些投降过去的南人进行南方口音。


    如此持续一个多时辰,陈蒨端坐如故,谈笑自若,萧摩诃却是终于忍无可忍,提着马槊,就欲杀出去。


    陈蒨伸手将他按回头,温言道:“元胤何必为此生气,齐军如今技穷矣。”


    萧摩诃昂然怒斥道:“他们在骂你!”


    陈蒨笑容微微:“且由他说,俟其色馁,可冲阵破之。”


    萧摩诃心中这个气啊,但又拗不过他,黏在座位上强行捱到夜晚江水涨潮,终于时机已至,陈蒨指点众人搭建浮桥,趁夜飞渡。


    又临岸高举,遥指烽火长夜尽头的齐营,亲手为萧摩诃捧觞:“君且先行一步,我自殿后追随。”


    霍,万朝观众来了精神,名场面来了,陈茜茜斟酒,萧摩诃十二骑破吕梁(北齐)!


    萧摩诃被他这样眸光清邃地注视着,只觉胸中一股情绪激荡,即便此刻「提携玉龙为君死」,也已然无憾了,接过杯盏一饮而尽:“好!”


    随即大笑扬鞭,如惊浪催雪、卷水倒回般,带着十二骑明夷军勇士,从山头连纵而下,冲入了北齐的步兵军阵。


    第178章


    这一战期在必克, 大破敌军。


    随着萧摩诃的冲锋,北齐军队被划分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众将士随即飞骑突进,奋勇先登,取得了一场空前的大捷。


    随后势如破竹, 直捣云间, 合州霍州南定州,俱是迎刃而下, 这样一来, 和北齐便是攻守异形,足可构筑无懈可击的军事防线。


    灭国之战是两国国力的最后比拼, 远非一朝一夕。


    北齐正处于最鼎盛之时,一场惨败不足以让他们伤筋动骨,反观江南百废待兴,底蕴薄弱,根本不具备彻底压制北齐的实力, 唯有修兵缮甲留待来日。


    加上此刻西边的西魏也发生了一件大事, 大丞相宇文泰病故,顾虑自己的亲子年纪幼小不能理政, 故而示意其侄宇文护掌管朝事, 秉承遗命。


    宇文护以雷霆手段整理朝野,加紧了逼迫西魏恭帝禅让的步伐。


    他先是干了一件很荒谬的事,让恭帝将名字从元廓改回了鲜卑本姓拓跋廓。


    自孝文帝汉化改政之后,拓跋这个姓就已经彻底湮没在历史长河中, 如今再一次出现, 却很快就走向最后的消亡。


    宇文护将魏帝满门屠杀殆尽, 拥护宇文觉即位,北周在这一年建立,历史翻入了新的篇章。


    国家建立之初,自然需要一场大胜来提升声望,宇文护当即瞄准了老对头高洋,准备给他来点颜色看看。


    高洋自然是狠狠还击,北周的实力本就是三国之中最弱的,他要把宇文氏一举灭掉。


    他抽不出手南顾,索性客客气气地给陈蒨写了和书,表明休战息兵的意图,重新划分边境,什么“本朝皇帝致信梁大将军陈蒨,何不息烟尘于边陲,以靖两国之好”云云。


    江南之地无法支持久战,陈蒨本就有意班师,回去发展民生,遂顺水推舟答应下来,还不忘趁势敲了高洋一笔。


    北齐为表诚意,将羁留在境内的一批人放了回去,陈蒨也把各种乱七八糟的俘虏打包送走,留着也是无用,白白浪费粮食,莫如趁早打发掉。


    他在收复寿阳城之后,于此地停留数日,随后班师回朝。


    两百年过去了,这座古邑依旧草木葱茏,八公山上一片峥嵘,遥拥江水滔滔,苍凉无限。


    这里是淝水之战的旧址,也是后来谢玄带着北府兵北伐所经过的地方。


    芝兰玉树的青年将军在满山草木间,勒马一回望,就已经隔了千秋的漫长岁月,把自己写进了史书。


    陈蒨立在高崖上,衣衫猎猎,远眺下方的滔天雪浪、茫茫大江,忽然挥剑一斩,在巨岩上刻字为界,当作界石。


    “你停在了此处,但你的愿望不会”,他的神色很平淡,回望向无限远的北方,仿佛有锐利的锋芒潜藏在清瞳深处,惊电般将一切都照亮,“我将统一南北,你可以安息了。”


    天地寂静,江流依旧奔腾不息,如同作答。


    ……


    陈蒨回到建康城后,首先召见了从北齐被放归的诸人,大多数皆是泛泛,唯有一个才名高绝者,庾信。


    此君在整个文学史上都享有盛名,对后世几乎所有的大诗人都产生过深远影响。


    最推崇他的还得数杜甫,什么“凌云健笔意纵横”,什么“清新庾开府”,什么“暮年诗赋动江关”之类的。


    陈蒨正好缺一个文官,对庾信抱了很高的期待,于是请他入见,亲为斟茶款待。


    庾信风华依约,气质卓绝,实是一个文墨风流、眉眼俊朗的美人,陈蒨对他的态度也态度甚为温和:“北齐苦寒,兰成此去想来吃了不少苦头……”似是清减了许多。


    后半句话还没说出来,陈蒨眸光在庾信身上一凝,不由惊讶,他看上去面色红润,还过得怪好的哩!


    “有劳明公挂碍,”庾信神色微带尴尬地说。


    别人流亡,都是去当俘虏的,庾信直接成了座上宾,身为文坛领袖,备受北齐众多王侯赞誉,自然也没谁不长眼地过来得罪他。


    虽然发生了这一节小插曲,陈蒨倒也并未介怀,他总不能因为人家在北方过得还不错就觉得此人风骨不够,不堪重用吧,这也太刻板印象了。


    他握着杯盏,语气闲闲,随意拈取了几件近来的京中大事与庾信谈论,万万没想到庾信别说给出对策了,简直是一问三不知,满脸都写着茫然。


    陈蒨到最后不禁扶额,他想找到一个合心意的副手怎么就这么难呢:“汝既不关心国是,平日都在忙什么?”


    庾信思索了片刻,从从容容地说:“写诗,作赋,观书,评点别人的诗赋和书籍。”


    陈蒨:“……”


    他希望得到一个刘穆之,结果老天送了他一个顾恺之,也不能说不好,就是专业完全不对口。


    庾信如此博学多才,不能浪费了,陈蒨将他派到新开办的官学当导师。


    由于第一批学生还没来,庾信暂时只负责教导萧大球。


    他从前是萧纲挚友,如今隔世经年,物是人非,大球见了这位熟悉而又陌生的叔叔,忍不住悲从中来,潸然泪下,庾信也为之垂泪不已。


    萧詧自打被俘之后无所事事,亦留在了官学干活,现阶段暂时和萧大球一同上课。


    辛弃疾在兰亭集会的时候曾匆匆见过庾信一面,有点好奇这个位面的庾信虽然经历了亡国之恨,但没完全经历,很快又被接回江南,是何模样,于是抽空去萧大球的晋安宫走了一遭。


    庾信正在给孩子上课:“诸葛武侯、桓宣武,并翼赞王室,宣威遐外,此鄙夫之所以慕也。 ”


    辛弃疾:???


    还没走进门就听到这一句无比惊悚的台词,诸葛亮和桓温并称为两大忠臣可还行,你当面对桓温说这话,桓温他敢接吗?


    庾信迷惑道:“这是梁元……这是萧绎《金楼子》中的话,此人虽百无一是,此句倒也甚是有理。”


    辛弃疾心说,与其相信萧绎的鬼话,不如相信三年杀三个皇帝的宇文护是北周纯臣。


    萧詧与萧大球叔侄二人,并排坐在一块读书,见他们起了争执,宛如两颗种在土地里的瓜,有志一同地仰头看来,清澈而愚蠢的眼神中写满了求知欲。


    辛弃疾:“……”


    汝三人聚在一处,当真是三憨聚首,憨到家了。


    他沉默了一会,微笑着拍了拍萧大球的脑袋,用小孩子能听懂的语言解释说:“萧绎「湘东一目」,只有一只眼睛,所以仅能看见自己想要的那一面,你莫要信他的胡言乱语,知道么?”


    萧大球恍然大悟,点头称是。


    经此一事,辛弃疾觉得庾信作为官学领袖似乎不太靠谱,但一时半会也找不出合适的人手顶替,只得格外盯紧了一点庾信的教材编写。


    又过了月余,沈君理从襄阳入朝觐见。


    他本次来,主要是因为他夫人、陈蒨的姐姐陈仪华身怀六甲,不宜身处前线,送到建康城安养。


    沈君理还带来了吴兴沈氏的一名亲人同行,说是途中偶遇,见她落单一人独行,恰好护送一道前往。


    “沈满愿?”


    辛弃疾见了她颇感惊讶,下意识目光看向视频对面,果见九州书院中,沈约支颐静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是在说,“你小子处理政务的时候若让我孙女受委屈,回来就死定了。”


    镜头的不远处,沈林子对他龇牙一笑,神色灿烂无比。


    辛弃疾:“……”


    沈满愿浑然不知自己另一个时空青年版的爷爷,还有爷爷的爷爷正隔着视频看自己。


    她自从侯景之乱爆发,就带着沈约的藏书出走避难,四处颠沛流离,最终一直流落到了岭南。幸得书卷未有太多散佚,如今风头过去,又带着一万多卷藏书回到了京城。


    “听说你们要重建学馆”,她态度坦然地拱了拱手,“这些书想来可以派上用场。”


    辛弃疾与她交谈一番,觉得沈满愿家学渊源,比庾信更能胜任院长的职位,索性直接推荐她去当了负责人。至于庾信,作为文坛领袖,还是留着专心著书吧。


    定兴二年春,在北周的活动下,交州举郡叛乱,吴明彻自京口扬帆,跨海突袭,大军顷刻南抵,叛乱遂平。


    南朝军队进入北周治下的南宁州、西宁州地盘,在对方帝国版图上狠狠剜了一刀。


    定兴三年四月,陈蒨因感于战乱年间经济交流全失,市场混乱,遂重铸货币,长江以南咸以此流通,是岁物帛皆丰,民情大悦。


    定兴三年十月,北周太师于谨入寇武州,不克,渡江未捷,意外死于流矢,部下一名小将在撤退中被生俘。


    陈蒨怜他年少骁勇,待之以上宾礼,终令其归心,虽不肯倒戈加入对北周的战争,却同意前往与北齐相接的边境镇守,来日愿为先锋,冲锋陷阵。


    “闻君是少年擒虎郎”,陈蒨笑吟吟牵着他的手说,“今日意见,果是名不虚传呢,来日自当位列开国公。”


    韩擒虎还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不过初露头角,见陈蒨竟对自己如此重视,深为感动,再三拜谢而去。


    萧摩诃却看着他的背影长久沉默,甚至颇为疑惑地抓了抓头发:“为何我一看见他就咬牙切齿,很想将他打一顿?”


    “……”


    因为历史上就是韩擒虎灭了陈朝,让你恨之如狂却又无力回天啊,想不到吧。


    定兴四年,五年,六年,七年,时光如流水般过去,南方终于称得上一声四围丰稔,兵甲齐备,民生安泰。


    期间,与北齐、北周都时不时爆发边境线上的小打小闹,真正撕破脸皮的大战却是没有。


    还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那便是陈仪华逝世,身后只遗一个伶仃幼女沈婺华。


    陈蒨为之心怀凄恻,见外甥女竟日哭泣,孤苦无依,遂将她接入府中亲自教养。


    定兴八年,万事齐备,天下俱心之所向,陈蒨加九锡,赐黄钺、殊礼,升相国总领朝政,称陈王。


    关于这个「陈王」,看似简单,背后却有一段极其复杂的考量。


    陈蒨毕竟走的是禅让流程,现在的王号与封地,未来随着登基,自动升格为他的国号。


    陈朝是历史上唯一一个以帝王姓氏命名的国家,给人感觉不明觉厉,多么高端大气,实际上为了达成这一步,要做的可多了。


    国号这种东西当然不能随便起,得按规矩来,譬如曹操封国于魏郡故称魏王,曹丕以「魏」建国。


    这点上即便是胡人政权都是讲道理的,慕容氏根据龙城的封地取国号为「燕」,苻氏根据初次所据为秦国故地因而称「秦」,而没有叫什么曹国、苻国、慕容国。


    所以,陈蒨要想以「陈」建号,就只能可以选择一处陈国作为封地,但如今天下根本找不到这样的地方!


    他心念一动,决定灵活操作,山不来就我,我可以去就山嘛。


    这方面,刘裕给他提供了一个先例,刘裕的这个「宋」,是因为刘氏世居彭城,彭城曾为春秋时的宋土,以此为国号。


    他老陈家的祖宗虽然不住在某个叫做「陈」的地方,但他可以给自己再认一个住在那里的祖宗啊。


    就你了,颍川陈氏!


    陈蒨手一挥,随手就给自己标了一串远祖。


    面对辛弃疾惊愕的目光,他神色淡定地摆摆手:“无所谓,反正孤都是要当皇帝的人了,金銮殿上,身份都是自己给的。”


    辛弃疾:“……”


    所以你就主打一个张口就来,胡编乱造是吗?


    第179章


    定兴八年, 群臣奉表劝进,一些每逢改朝换代就会频频现身的传统艺能,又在此刻找到了市场。


    譬如什么, 钦天监忽然观测到了星象大变,太白星出东井,旧君无德, 新朝当立;


    又是什么, 街头巷尾忽然传唱起了一种朗朗上口的童谣,众人一听就知道, 陈朝要建立了, 梁朝已经成为了过去时;


    还有什么,忽然天降一块陨石, 上边写着一句有关新君的谶语,可知是天禄在躬,天命在彼;


    当然还有每次都走在风向最前线的孔家人,自然少不了他们,又积极出来修禅文表了。


    如此种种, 一套冗长的流程走完, 就已经到了槐月。


    此时百业齐备,万人偕心, 陈蒨于是在建康城升坛登基, 敬告天地,以陈为国号,改元天嘉。


    一干文武功臣,统是加官进秩, 陈朝宗室人数极稀, 男女老少尽皆算上还不到十指之数, 皆为至亲,索性将众人一概封王,并追赠已故的陈道谭、陈仪华等人亲王之位。


    新朝既然已经建立,萧大球这个旧皇帝的处境就变得比较尴尬了起来。


    他不愧是从小在梁武帝影响下学佛法的佛系boy,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态度居然还很淡定,每日在寝宫中该吃吃该喝喝,突出一个生死看淡,全抛到九霄云外。


    无所谓,反正活不了,不如趁最后日子吃点好的。


    自从禅让制度诞生以来,就没有几个前任皇帝能善终的。


    下场最好的当数魏元帝曹奂,审时度势,嘎嘎能活,一直活到了八王之乱时期,甚至还被允许用天子之礼下葬,保有皇家仪仗,名义上不必对司马炎称臣。


    下场最惨的还得是刘宋的末代皇帝,十岁的幼年天子被萧道成一杯鸩酒送上黄泉路,余下所有宗室皆惨遭屠戮。


    所谓“宋之王侯无少长皆幽死矣”,刘裕的所有后人,不论旁系偏系,都在这一场屠杀中灭绝殆尽,无一幸存,就连宗室女都没放过,谢脁的母亲长城公主等人一并伏诛。


    晋朝的皇帝禅位给刘裕之后,虽然皇帝本人死了,不过司马氏的宗室旁支过得都很不错,可以随意出仕,甚至受封爵位。


    萧道成真不愧是史上功业最薄的开国君主,没有之一,开创了系统性屠杀前朝宗室的先河。


    而且还不是一般的前朝宗室,是对他有过深恩后义的前朝宗室,兰陵萧氏是刘裕的母族,也正因为刘裕的提拔,才有了这个士族。


    纵观古今中外,这等毫无底线且毫无人性的灭绝作风也是极为罕见。


    下一个这么离谱的已经轮到安南的胡季犛,大举屠杀越南陈朝宗室,建立胡朝,而后就被张辅等人一通暴打,直接并入了大明的一部分。


    萧道成还有两大特色,一是特别擅长立flag,曾放出豪言“使我治天下十年,当使黄金与土同价”。


    别说,他还真做到了,经过两代人的「努力」,南齐大肆通货膨胀,又不肯公开铸币,最后土块和黄金一样贵,百姓买不到东西,生活凄惨无比,最后梁武帝上台之后只能大铸铁钱,填补南齐留下的巨坑。


    萧道成的十年flag,可以和柴荣的“十年开拓天下,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flag比一比了,后者让人觉得有憾,前者让人觉得有病。


    萧道成第二个特色是很能生孩子,十三岁就生了长子萧赜,也就是后来的齐武帝。


    这孩子可不一般,萧道成的战功有三分之二是他打下来的,什么平定沈攸之叛乱,什么义嘉之乱,提早就过上了啃崽的生活,后世多少父愁者皇帝都快羡慕哭了。


    然而,正所谓灭人亲族者,人恒灭之。


    萧道成、萧赜相继死后没几年,好侄子萧鸾篡位登基,开创出一种很新的灭门方式,那就是按照族谱杀人,将萧道成后裔不论亲疏远近杀得干干净净,使人不得不感叹一句因果循环,屡试不爽。


    另一支比较惨的宗室是北燕皇帝冯跋,此人有一百多个儿子,尽数被弟弟冯弘登基之后斩杀。


    不过,冯跋本身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北燕也不是什么正经王朝。


    从国号为「燕」来说,就知道他们又是一次慕容氏的复国尝试,开国之君名为高云,又名慕容云,是后燕皇帝慕容宝(慕容垂的那个倒霉太子!)的养子。


    冯跋拥立慕容云即位,随后又发动兵变将他做掉,自己即位。


    如此一个帝国两代君王却有三个姓氏的奇葩事件,可谓破题儿头一遭,闻所未闻,后唐的李从珂听了都要感叹一声「你们好会玩」。


    让人感到惊奇的是,冯弘杀了恁多亲属,后人却过得还挺好。


    他有一支后嗣在亡国后归顺了北魏,孙女就是那位临朝称制、权倾朝野的冯太后,冯家一众人等尽皆追随得道,身居高位,三公辈出,日子过得可比当初在北燕的时候爽多了。


    反正就是,有这么多皇帝惨死的先例在前,萧大球对自己的未来持全然的悲观态度,基本就是一个及时行乐,引颈待死的作风。


    打是不可能打的,江山都是人家收复的,拿头打啊。


    只能每天吃吃喝喝,等待屠刀快点斩下的样子。


    这日,李来亨支开了所有宫人耳目,独自进入了帝宫,神色严肃地看着萧大球。


    于是萧大球便知道,自己最后的时间到了。


    他悠悠地叹了口气,所学过的那些佛法经文都如梦幻泡影般浮现在脑海中,事已至此,反倒变得十分坦然:“我能否见一眼圣上?”


    “只怕不行”,李来亨拒绝道,过了一会,又将一碗安眠药汤递给他,见他好像有点紧张,于是贴心拍拍他的肩膀安慰道:“等会送你去你爹。”


    顺手也给萧詧倒了一碗:“以及你爹,再睁眼醒来就能看见了。”


    萧大球端着碗沉默许久,心想等会就要黄泉路上见到萧纲,神色不禁有些黯然:“真的再睁眼就能看见么?时间已经过去这么久,我父皇一定已经转世投胎。”


    李来亨:???


    你完了你知道吗,你回家铁定要挨板子,神仙来了都救不了你!


    萧詧被萧大球一句话勾起泪意,潸然落泪道:“我父死得更早,大概现在和我一般大了吧。”


    萧大球复又叹息一声:“也不知皇爷爷到了来生,是否还和我父皇有父子因缘。”


    李来亨:“……”


    他下意识拿出镜头,看了一眼对面各位观众。


    梁武帝、萧统、萧纲三人俱是一脸「孩子没救了」的窒息神情,俨然在反思,我们家俱是天才,如何会诞生出这两个智障。


    耳边还听萧詧与萧大球你一言我一语,分分钟已经给梁武帝父子三人的来世安排了诸般不同的人生发展轨迹,在作死道路上越走越远。


    “快进来吧你们!”


    小老虎终于不耐烦听他们嘀嘀咕咕,直接伸手一捞,把二人拽过来,先后塞进了魔法锦囊。


    ……


    解决完了萧大球,后方安然无事,陈蒨安排了一次轻装巡行江南各地,宽政减刑,处置冤狱,顺带落实此前重新划分州郡的行政改革。


    而长江对岸的北齐,近来也在持续发生着大事。


    首先是高洋先是兵败南方,又在西边被北周大柱国李弼一通暴打,遂兴致缺缺,大失进取之心。


    加上他自己的家庭内部素来存在着许多不和谐问题,众所周知,北齐高家满门都是美男子,个个美姿容,好风姿,史书上每个人的外貌都进行了大书特书,堪称是历代王朝中的独一份。


    除兰陵王以外,还有高澄是“神情俊爽,年长英秀,美姿容,善言笑,谈谑之际,从容弘雅”,高演是“仪望风表,迥然独秀”,高湛是“风度高爽,仪表瑰杰。冠服端严,神情闲远,华戎叹异”,高润是“美姿仪。衿神简令,风韵酋举。玉质金箱,凝脂点漆。烂如岩电,轩若朝霞。高则难逾,清非易挹,悬锺扣而斯应,明镜照而不疲”,如此种种,不胜枚举。


    全家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高洋。


    高洋从小就是个丑孩子,不仅黢黑无比,而且还有超大的脸颊,身上还长了很多的牛皮癣。


    如此长相在北齐高家自然是格格不入,不堪入目,一门兄弟尽皆对他鄙视无比,以取笑他为乐。高澄曾经指着他直呼“如此之人都能跟我们共享富贵,老天未免过于荒谬”,太后娄昭君也只当没生过这个孩子,从来没给过好脸色,只有他父亲高欢对他还不错。


    高欢一死,钦定继承人高澄继位,本来皆大欢喜,不料突然冒出一个厨子刺杀事件,让高洋捡了漏。这样一来,众兄弟并娄太后可谓人人不满,只是因为高洋前期征伐五胡,屡次大捷,太能打了,所以表面上倒也相安无事。


    高洋从小在这种压抑氛围下长大,性情极度偏激,一心想做出点成绩证明自己。


    然而,不被喜欢的孩子哪怕呼吸一下都是错,娄太后对他委实深恶痛绝,哪里管高洋是英雄天子还是狗熊天子,皆是一视同仁地看不起。


    长期以往,兵败加内乱,高洋开始借酒消愁,越喝越暴躁,越暴躁越喝,清醒时少醉梦时多,终于因为饮酒过度忽然暴毙。


    本来,高洋将皇位传给了自己的长子高殷,但娄太后既然不喜欢他,怎么会喜欢他的儿子呢,当即高高兴兴地支持自己的第三子、高洋的弟弟高演发动政变登基。


    娄太后特意叮嘱高演莫要伤害侄子高殷的性命,高演表示,哈哈,不听不听,反手一刀将人送上了黄泉路。


    结果他这个皇帝当了一年就病重,死前自知幼子高百年无力抵挡自己弟弟又一次发动政变,干脆直接将皇位传给了弟弟高湛,并恳求说,皇位你要拿就拿去,莫害我儿性命。


    高湛心想,笑死,我是啥人你还不知道吗,我看你怕是在做梦,转头就将高百年斩杀。


    高百年死前祈求说:“乞命,愿与阿叔作奴。”


    高湛不加理会,将他弃尸在水池中,池水尽化为赤色。


    北齐的皇帝如走马灯般变幻,北周的皇帝也三年间换了三茬。


    不过,因为三个皇帝都是大冢宰宇文护一个人杀的,都属于傀儡皇帝,北周政权有宇文护在头顶上压着,倒远比北齐稳定许多。


    天嘉二年春,宇文护致信陈蒨,相约共伐北齐。


    此战的爆发起因是宇文护的母亲阎夫人当年在东西魏分裂时,滞留在晋阳境内,宇文护己经打听,至此始有音讯,于是修书一封给高湛,让他归还自己的母亲,许诺两国友好。


    不料高湛勃然大怒,反倒将宇文护的使者斩杀,宇文护自然不能忍,当即调兵遣将十万,准备大举攻齐。


    北齐也有自己的盟友,那就是突厥人,数十年间最大的灭国之战即将在此时爆发。


    宇文护的思路主要是围攻河阴,进而占据洛阳,横扫黎阳,直取邺城。


    柱国韦孝宽、蜀国公尉迟迥、大将军杨忠分等六将兵分六路,围攻河阴,不发一矢一镞,一面严密封锁消息,打的就是据险而守、以逸待劳的主意,准备等北齐援军到达之后一举破之。


    周军部署尚不足以形成合围,宇文护向陈蒨求助,请陈朝派人配合他的征战计划。


    关于究竟该不该出兵,朝议会上众人各执一词,或云“周国与我连年侵边骚扰,哪得使贼子诚心如意”,或曰“此乃侵吞齐国的良机不可坐失”,皆有自己的主张。


    陈蒨神色淡然,一只手闲闲地轻抚着膝上长剑,听了半晌,待所有人的意见都表达得差不多了,目光一齐投来,方才语气决断地告知说:“江国公、楚国公、始兴郡公,各领兵马万余,进攻邙山南北、阳城。”


    此话一出,支持出兵的人欢欣鼓舞,不支持出战者唉声叹气,吴明彻、萧摩诃、程灵洗各自领命。


    众人等了半天,都不见有下文,不觉愕然道:“还有呢?”


    灭国之战啊,咱家陛下总不能就安排三万人参战吧。


    陈蒨还真不打算再派人了,至少现在不行,至于什么时候行,取决于被他提前一步派出去的韩擒虎和慕容绍宗工作进度。


    金镛城守将是韩擒虎故旧,历史上就是被他单骑入城劝降的,陈蒨依旧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吴明彻等人表面上负责和北周配合作战,实际上要切断高湛退路。


    慕容绍宗作为从前的北齐战神,威望颇高,在北齐内地一面纵横驰骋,一面劝降安抚,所过之处有不少齐军倒戈。


    当然,大家倒戈也不完全是因为他的名声,主要还是辛弃疾带了三万精锐明夷军,谈不拢就打,这搁谁身上不怕啊。


    这一路的终极任务是先打一波,再丢一波,最后让高湛觉得南方很弱,自己又行了,来一套御驾亲征的操作,准备将在北周那边损失的土地都从南方补上。


    然后,就可以活捉他,让他当「叫门天子」啦!


    陈蒨一通战术谋划猛如虎,宇文护在河阴被斛律光、段韶先后大破,输得极为凄惨,无奈只好又一次向南方求助。


    陈蒨得了他割让的十余座城池,便将小老虎派往前线,为宇文护解围。


    宇文护惊魂未定,又见小老虎勇冠三军,南朝得此猛将,日后要想图谋南征怕是难了,于是在庆功宴上屏退众人,举杯相劝道:“想君年少英姿,手握重兵,恐难逃功高震主之猜嫌,何不退归拥兵,暂敛锋芒,图自保之计。”


    小老虎:“……”


    怕不是有什么大病,对自己用反间计?!


    小老虎做事一贯无法无天,生气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将宇文护锤了一顿,打得鼻青脸肿,扬长而去。


    宇文护恚怒在心,不宜撕破脸面,只好掉头猛攻,在战场上发泄怒火,最终还真被他成功攻下了洛阳。


    洛阳失陷之后,邺都已经岌岌可危,整个北齐的前途已然一片暗淡无光。


    宇文护本在扬眉吐气,却听闻陈朝的辛弃疾已经抓捕到了高湛。


    高湛御驾亲征被俘,初始还很硬气,一口一个“朕”,让他赶快放人。


    结果不知被辛弃疾怎么折磨一通,出来时精神恍惚,眼神痴呆,从此辛弃疾不管说什么他都无有不从。


    每到一处城池,直接利用皇帝身份帮助陈朝叫门,齐军固然束手无措,明夷军却趁机振臂高呼,大举攻入,数月间已经拿下了四十城。


    四十城!


    宇文护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再看身后刚被打下的洛阳,顿时就觉得不香了。


    一层阴影笼罩上他的心头,他赶紧快马加鞭,又从长安调集了不少人马兵力,加快了进攻的步伐,终于在次年深秋和辛弃疾在襄国会师,一同进军邺城。


    虚假的灭国:按部就班打过来,走直线,比如宇文护。


    真正的灭国:在地图上绕了大半圈,所过之处全部成了本方土地,比如辛弃疾。


    大军集合,顺着漳河扎营,里三层外三层,将北齐最后的孤城邺都围得如同铁桶一般。


    此外的诸城虽仍有部分势力未曾平定,却已经七零八落,各自为战,守城抗敌有余,想要分兵援助邺城却是力有不逮。


    到这个生死存亡的程度,高湛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因为愿意留下死守邺城的,都是北齐最后的孤忠,决定殉国的那种。


    高湛一露面,就被城头的斛律光当场射了一箭,如非小老虎在旁边看管他,眼疾手快将他拉到一边,险些就扎了个透心凉。饶是如此,也已经身受重伤。


    斛律光大喝,本朝先皇已然殉国,何人敢行冒充之事!


    随后就从身后牵出一个十几岁小孩,乃是城中众人新拥立的小皇帝高延宗,齐兵上下并文武百官,望着城下集结的大军,脸上满是悲愤之色,早已决定要决一死战。


    辛弃疾见对方气势正盛,哀兵可用,自然不可能强行硬攻,以免造成北方太多伤亡,随即召开军事会议,北周众将也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有说围而不攻,修筑城壕,断其粮路,待邺城弹尽粮绝自动崩溃的,可惜耗时太久,根本等不起。


    有说决堤漳河水倒灌城池,趁乱攻破城门的,可惜伤亡太大,牵连无辜者甚众,况且邺城宫阙等会修缮一下还要用,陈朝准备将此地建设成北都,自然不能让邺城宫阙百姓被毁。


    有说架设云梯,先猛攻一阵,展现出我们的实力震慑敌军的,有说每天敲锣打鼓,借着噪音的掩饰挖地道进城的,也有说将降书射入城头,扰乱民心的,还有说每天拿大喇叭到城下喊,你们已经被包围了,你们没有援军了,主打一个心理战,从根本上摧毁对方士气的。


    众人吵吵嚷嚷中,北周战神韦孝宽忽然来了一句:“以我之见,这高湛还有大用场,倒不如将他扔到晋阳去。晋阳那边还有一股势力尚未平定,只是被本方军队所阻隔,没法过来支援邺城,正好让高湛去接手这股势力。”


    辛弃疾:???


    为啥要让高湛去接手这股势力,他怎么感觉这句话每个字都能理解,合在一起就听不懂了呢?


    他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是一样的懵逼。


    于是韦孝宽又解释道:“本方控制高湛带着晋阳兵杀回来,途中暗暗给他放水,让他成功返回邺城,和这个高延宗争位,此事不就迎刃而下了么?”


    “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段韶、斛律光纵然看出问题,也没办法反对。邺城守军可以拒绝一个被敌方控制在手中的叫门天子,但总不能拒绝一个带着军队来救他们的先代皇帝吧?”


    “高延宗本就是被临时拥立起来的天子,懂甚政务,不过是看重他所具备的背水一战的精神意义。他与高湛一阵冲突之后,不论胜负都不能再作为齐国的旗帜,城中的斗志也都会因为这场内乱而消减。”


    “我们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把高湛送到晋阳去,顺带给他回邺城让个道罢了。”


    辛弃疾:“……”


    小老虎:“……”


    宇文护:“……”


    如此言语一出,众人不禁瞠目结舌,不是,你也太狗了吧。


    万朝观众也纷纷竖起大拇指,韦孝宽不愧是武庙中的狗王,堂堂一代战神,竟能和朱祁镇对上部分脑回路,这是何等的卧槽。


    高湛很快被打包一番,在无比忐忑不安中,被送到了晋阳。在那里,他受到了困守孤城的晋阳守军史无前例的热烈欢迎,很快召集了一支军队。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高湛完全没有往邺城走的打算,一心只想着逃命,带着队伍一阵狂奔乱窜,居然逃往了突厥!


    偏偏这位晋阳守将又是个忠义之士,一心想回援邺城,见高湛逃到突厥边境,不禁大失所望,心想天子纵然一死也要死社稷,安能前往他国卑躬屈膝,腆颜求生,以后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见我高祖神武皇帝乎?


    当即弑杀高湛,随即横剑自刎,余部在副将的带领下掉头重又赶往邺城。


    消息传到陈周联军的阵中,众人听闻高湛的死讯,真真是悲从中来,相与叹息,好端端的一个毫不费力拿下邺城的机会就这么没了!


    韦孝宽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一计更比一计狗:“邺城立一个皇帝,我们不妨也立一个跟它打擂台。”


    第180章


    韦孝宽的立新皇帝计划尚未真正投入实施, 就已出师未捷身先死。


    主要是,邺城之中出现了动荡。


    这些日子以来,灭齐大军虽然围而不攻, 未动用一兵一卒,但也并非什么都没做。


    辛弃疾安排了一些人手轮番在城下喊话,一会儿是什么“高湛已死, 外援尽断, 尔等已成孤城”,一会又是什么“降者不杀, 尔等宜自顺应天命, 速速来归”,不断上演攻心计。


    至于效果嘛, 不幸十分有限。


    昔年宇文护攻城掠地,曾在大破城池之后,将满城百姓屠杀,只留一小部分活口掳掠为奴,带走以供驱策。


    盖因宇文护的名声过于恶劣, 前科累累, 邺城上下都一致认为,城破之后必然无幸。


    反正横竖都要一死, 断无生理, 莫如放手一搏,也好坦然无愧地走上黄泉路。


    眼见城中抵抗意志甚为坚定,辛弃疾为了试探齐军力量,特意将韦孝宽拉出来, 带到邺城底下遛了遛。


    没办法, 因为玉璧之战的关系, 韦孝宽就是每一个北齐人的噩梦,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刻刻恨不能致他于死地。


    当年在玉璧,韦孝宽以区区数千兵力大破东魏十四万大军,其中有七万将士都因他而死,就连高欢本人也由于这一战而亡殁。


    虽说两国交兵,各为其主,本是天经地义之事,然而玉璧一战死相何其惨烈,凋亡何其凄凉,死去的又都是高家最初的精锐与死忠,也就是如今邺城当中这些守军的父辈,谁能不对此恨之入骨。


    韦孝宽一出场,便宛如一个人形靶子,仇恨值拉得满满的。


    被迫上阵的韦孝宽:???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讲武德,这么欺负他一个老爷爷合适吗?


    他刚出现,城头齐军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锃亮,杀气纵横,满眼都写着“neng死这狗贼”!


    箭镞铺天盖地,如暴风骤雨一般迎面落下,辛弃疾面色淡然,伸手将韦孝宽拉到掩体后面躲避,一面根据齐军的攻击密度和时常,估算他们的武器库存。


    韦孝宽听着两边呼呼的风声和箭矢乱飞的声音,简直毛骨悚然,死命攥着他衣袖问:“你到底看出什么来了?”


    辛弃疾等了许久,发觉攻势减缓,悄悄将韦孝宽推出去一丝。


    不料,方才消泯下去的箭雨一瞬又变得无比炽烈,每一支箭都夹杂着滔天怒火,从四面八方涌来!


    辛弃疾披甲挥剑,觑准归路,带人从容退回了安全地带。


    他见外面飞箭四蹿,密密麻麻,宛如大饼上的芝麻一般铺满了天穹,不由感叹道:“郧国公,看来你的人缘着实不大行。”


    韦孝宽面无表情,隐隐瞪了他一眼,怒道:“老夫要是人缘好,还至于一直升不上八柱国么!”


    “往好处想想”,辛弃疾想起韦孝宽一生坎坷的宦海浮沉,生出一抹同情之意,拍着肩膀安慰他说,“也许并非你的人缘问题,而是人品问题——宇文家是真的信不过你。”


    韦孝宽无语,那不更可怕了吗。


    “小友,咱还是别聊这个了”,他身心俱疲地捂住额头,“你看了半日,可有什么收获?”


    提及正事,辛弃疾沉吟道:“据我估算,依照邺城守军对你的恨意,再这般来上几遭,他们的弓矢便会库存告罄。”


    韦孝宽:“……你说还要来几次?”


    他这辈子最大的错,就是赞同联陈灭齐,上了陈朝这些人的贼船!


    幸好辛弃疾网开一面,并没有打算让他去送死,而是连夜找军中工匠制定了若干韦孝宽模样的人形立牌,每日轮流推到阵前去挨箭。


    如此三番五次下来,一群韦孝宽们被轮流洞穿得千疮百孔,城内守军终于发觉,不再上当。


    齐军又数次趁夜开城出战,欲突袭营地,均被早有防备的众人扑杀回去,反倒损兵折将不少,嗣是恢复平静,按兵不动。


    入冬以后,恰逢天寒地冻,段韶每日遣一小队士兵开挖沟壑,引通渠水,众人不明就里,皆以为他在开凿饮水源,只作冷眼旁观,未加干涉。


    不料一夕气温陡降,漳河尽数为之冻结,北齐士兵提前一夜就将河水尽数浇在城头。


    到了次日,邺城高墙已是一片高寒冰封,明晃晃滑溜溜宛如一片镜世界,全然不可攀登。


    今年乃是邺城空前绝后最冷的一回,明夷军都来自三吴之地,江南烟水,何曾经历过这等仿佛要将人眉毛都冻掉了的寒冬,纷纷熬不住,连武器都无法持握,只得轮番回到军帐中生火取暖。


    小老虎也穿上了厚厚的毛外套,双手揣在一处,穿梭在军营中察看各处情况,宛如一颗毛球不停地滚动。


    辛弃疾见他这样滚来滚去颇觉好笑,伸手在小老虎毛绒绒的帽子上蹭蹭:“真有这么冷?”


    小老虎一转头,双目无神地看着他,整个人的灵魂仿佛都随着呼出的白气飘到了天上:“就是有这么冷,到底为什么会这么冷!”


    本方久战在外,过冬的辎重储备都是按照轻量标准齐备,并无厚重的御寒棉衣,只得紧急从后方调集。


    明夷军许多将士不耐冻,已然倒了一片,为了防止他们被冻毙,只得紧急挪到帐内烤火,并且规定了在室外执勤的轮换时间,以免失温。


    又过一日,大雪已经堆到了半人深,先前在漳河边的军营已经不足以胜任这种情况,于是紧急挪移到好处扎营。


    就算周军长期居住在北方,也受不了如此极端的严寒,躺的躺,病的病,就连主将宇文护都坚持不住,强撑着出来走了一遭安定军心之后就病倒了,中军大帐中医者进进出出,一整夜没个消歇。


    辛弃疾巡视完一圈,见营地门户大开,形同虚设,即便有少数尚能活动者还在守卫阵地,也是浑身抖抖索索,难有一战之力,不觉眉头一皱,颇觉忧心。


    小老虎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我们冷,齐军一样觉得冷,不会开城出战的,你放心好了!”


    辛弃疾仍觉不妥,但摊上如此天灾,一时半会也无法让部下恢复战力,索性令人做了几十个超大号韦孝宽冰雕,连成一排放在军营门口。


    又在冰雕内挖出若干孔隙,放置钟片,作出震荡共鸣的效果。


    倘有人愤怒之下殴打或箭射这群“韦孝宽”,便会如同敲钟一般引发巨大的声响,轰鸣三军。


    鉴于联军眼下的情况,倘若遇上袭击,很难组织起有效的迎敌,只好随机应变一下,让众人没事多烧热水备好,一旦遇敌就赶紧往地上泼水,将他们连人带马都冻住。


    辛弃疾又因地制宜,顺势建造了若干冰刺之类的道路冻在地面上,一排一排很是细小,铺满营地之外,可以刺穿高速疾驰中的马蹄,导致人仰马翻。


    这一番安排下来,他自觉应该没什么问题了,放心回营休息。


    是夜,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第二夜,第三夜……如此过去数晚,直到这场大雪彻底停止了,也没见齐军进攻过来。


    “我就说齐人也冷吧”,小老虎嘀咕道,说话的时候牙齿都在打颤,“所以他们才把城池也浇筑成冰块,就是怕我们偷袭。”


    俗话说,霜前冷,雪后寒,大雪融化的这几日才是最难熬的,众人统是昏昏沉沉,压根握不住弓刀。


    就在这一晚,夜深人静时,斛律光亲自率军出城,直扑防备松散的联军营地。


    他从周军的那一侧杀入,本就是难得一见的古来名将,麾下更是个个怀着必死之心,奋勇先登,拼命力战。


    宇文护、韦孝宽等人原本精神萎靡、酣然高卧,猝然披衣迎战,半梦半醒之间被杀得阵型大溃,亦有不少士兵在逃窜中慌不择路,被逼入了冰冷刺骨的漳河水中。


    这厢一阵杀声震天,隔壁的明夷军却是半点动作也无。


    盖因斛律光提前捕捉了不少乌鸦鸟群,黑压压千余只,一齐放飞出去,绕着明夷军营地一通聒噪,掩盖了这边的动静。


    明夷军将士只道是雪化之时,乌鸦鸣叫吵闹,翻个身继续睡得迷迷糊糊,哪能料到齐军就在此时悄然杀来。


    韦孝宽惊乱之中,忽然想起辛弃疾的叮嘱,当即指挥众人抬着大缸往齐军身上浇热水。


    这一下确实效果拔群,营地前当场多出了几十座冰雕。


    斛律光见势不妙,当即冲入阵中,十荡十决,杀出一条血路。


    后又欲杀进明夷军营,冷不防漳河堤下一支伏兵忽然冲出,旌旗摇动,突飞猛驰,直将他里里外外围了数十匝,密不透风。


    一人越众而出,匹马至阵前,长弓踏月,高冠拂玄穹,与他遥遥对峙。


    斛律光见了来人,扬鞭指天,厉喝道:“慕容玄远,你敢阻我!”


    慕容绍宗神色淡漠地看着他,想起当年并肩作战、生死与共的日子,眉目间隐隐泛起一丝波动,忽而一扬手,将一个照明的烟花扔向苍穹。


    轰。


    这一瞬,在雪亮烟花的照彻下,原本晦暗不明的军营中,一切都毫无保留地显露出来。


    暗夜中,不知有多少刀剑寒光在闪烁,伏兵埋伏,明明灭灭如一片杀气沸腾的深海。


    慕容绍宗这次是奉命过来送物资,辛弃疾料敌先机,特意指派他莫要直接前来,绕行至暗中设伏,严加戒备。


    “你走吧”,慕容绍宗凝视了他许久,竟然侧身闪出一条道,让斛律光回到邺城去。


    下属面面相觑一阵,见主将都如此了,也正好跟着行事。


    斛律光沉默,不作一词,带着北齐的战士徐徐打马而过。


    自身边经过时,慕容绍宗忽而轻声唤出了他的小字,就如少年时那般:“明月。”


    斛律光挺拔的背影一动不动,没有回头。


    “你若还想生还怀朔城,莫再作困兽之斗”,他说。


    ……


    慕容绍宗来营中负荆请罪,扑通一声跪地,说自己因为私情,放走了敌方大将。


    辛弃疾给他披上衣服,扶人起身,宽言抚慰,说了几番后慕容绍宗终于神色稍霁,颇为感激地点点头。


    小老虎坐在一旁烤火,见他竟然还有力气在大冷天折腾一出请罪,感觉自己全身都在哆嗦,终于忍不住问:“你一点都不冷吗?这些齐人也不知道冷?怎么还能半夜跑出来袭营啊!”


    韦孝宽竖起耳朵倾听,他也很好奇。


    慕容绍宗一怔,旋即解释道:“斛律光的部下都是当年的六镇之人,我的亲兵亦然,我们早已习惯了这般寒冷的天气。”


    所谓六镇,就是北魏最早围绕在平城以北的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六个军镇,也是最早的北魏精锐所驻扎处,地位非凡。


    然而好景不长,随着孝文帝改革,迁都洛阳,旧都平城也就随之荒废了下来。


    旧贵族们对此事很不满,因为他们早已习惯了平城以北的凉爽天气,根本无法适应洛阳的盛夏。


    所以,有一年太子元恂就跑回旧都过夏天,孝文帝勃然大怒,他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进行改革,自然不允许自己的太子拖后腿,最终将太子囚禁一段时间后,以谋逆罪赐死,年仅十五岁。


    小老虎:“……”


    本来不觉得有什么,可是这几天被邺城的冰天雪地一冻,忽然就无比理解元恂了呢。


    反正随着平城的凋零,六镇地处荒寒,渐渐失去了往日的荣光,变成了罪人流放之所,日子过得苦不堪言。


    边民们实在活不下去,最终爆发了声势浩大的六镇起义,尔朱荣、高欢、宇文泰等人就在这个时间节点趁势而起,先后登上历史舞台。


    小老虎听到这里仍是稀里糊涂,悄悄拉住辛弃疾问:“我以为这些六镇民早就死了,居然还存活下来了第二代、第三代?”


    辛弃疾若有所思:“可能是因为《北齐书》散佚过多,此事不载。”


    他也没看过《北齐书》全文,因为北齐书在他的年代仅剩一卷帝纪、十六卷列传出自李百药本人之手,其他都是从《北史》中照抄补上。


    慕容绍宗自觉请罪完毕,心事已了,心满意足地离开。


    辛弃疾望着他的背影,从袖中摸出陈蒨的诏书。


    上面除了说些“一切事务幼安自决,无须请示”之类的话,就是对于战事发展的预断:“慕容绍宗与齐对决,必顾念旧情,无须制止,彼方必遭其害。疑中之疑,比之自内,不自失也。”


    与如今的局势发展相比,可谓分毫不差。


    ……


    斛律光回城后,遭到了齐军的强烈怀疑与抨击。


    原因无他,许多人都在城头远远看见了慕容绍宗与他说话之后,将他放了回来,斛律光一点伤都没有,谁知道他是不是被策反了呢。


    斛律光深感气愤,满腔怒火地拔出了利剑,准备处理掉传播流言的人,好在这个时候段韶赶了过来。


    段韶自然永远会相信他,所以用自己的威信压下了所有的一切。


    守军们退散开来,回归岗位,不再议论纷纷,可是心中的疑虑却仿佛斜阳下的阴影般开始疯狂增长。


    最终,甚至连段韶都被捎带着怀疑上了。


    理性告诉他们,自己本不该在这个紧要关头怀疑北齐最忠诚的良将。


    这世上谁都会背叛北齐,唯有段韶与斛律光不会,他们是北齐的见证者与建立者,是这个国家并肩辉耀至最后一刻的双子星,将为北齐战至最后一刻,流尽最后一滴血。


    然而,然而,在经历了漫长的围城和失败之后,所有人的意志都已经濒临崩溃。


    不是每个人都能在失去所有希望之后,依旧能坦然无惧、始终如一地走向最后的结局。


    慷慨就义易,从容赴死难。


    迎着刽子手的刀锋引导成一快,和长年累月迎着刀风剑雨坚守,竖立最后的家国旗帜,二者都是英雄,可大多数情况下,选择前一种要远远比后一种容易。


    何况怎么样都是死,他们已经没有任何希望,北齐的王廷已经倒下,如今的邺城中就是最后仅剩的齐人了。


    那么,城池早一刻晚一刻破灭,又有什么关系呢。


    守军们已经没有了继续坚守下去的意志,只想着开城出击,在极尽绚烂的爆发后,迎来自己的死亡。


    于是,他们最终选择了兵变,挟持段韶与斛律光打开城门,不讲究任何兵法,也没有任何战术,就这样前赴后继,坦坦荡荡地冲入了敌阵中。


    杀杀杀!


    生命的最后一刻,能尽可能多地带走哪怕一个敌人,也是赚的。


    齐军以这种悍然无畏、以命换命的方法厮杀着,没有人后退,事情最终不可避免地演变成了一场血战。


    明夷军先前投鼠忌器,害怕损伤邺城城池,不敢大批量使用火器,现在直接拿出来一通乱轰。


    虽然是在陈朝工器坊制作的低配版,但放在眼前的场景,也足够将齐军临死前的生猛反扑湮灭回去了。


    吴明彻、萧摩诃、韦孝宽、宇文护等,各自点兵麾进,这般往返冲杀数个时辰,堪称是人为血人,马为血马。


    不少齐兵重伤之下无力再战,又不愿为敌所杀,平白受辱,干脆拼着最后一口气跃入漳河,将滔滔河水尽染作赤色。


    到暮色降临时,一轮倾覆的残阳垂悬在苍穹之上,沉浮遥吐霞光,照得半片残破江山如同泣血,幽幽堕泪。


    战到此刻,尸横满地,命运也走向了最终章。


    段韶立在猎猎的火光中,最后望了一眼故园的长天,转头问身边人:“那年在玉璧城下,也是这般的残阳,这般的白骨吧?”


    斛律光容色沉寂,缓缓点头说是。


    “天数如此,复有何憾”,段韶横剑在颈,冲天而起的血光一下子遮蔽了天光,他的声音低沉地落下,“……愿我魂归怀朔城。”


    斛律光没有看他,只是轻轻握住了挚友的手,凄切的暮风中传来最后哀凉的歌声,仅剩的齐兵都在歌唱,那是一个帝国灭亡时分的挽歌: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北齐的传奇从敕勒川,从怀朔,从六镇开始。


    当年的玉璧城下,白发苍苍的老将为垂暮之年的高欢唱起这支歌,三军回忆起这一生的来路和归途,以及葬身于此的同袍,尽皆潸然泪下。


    玉璧那一劫,他们闯过去了,而如今这一劫,他们没有。


    世事仿佛一个圆,几经周折又回到了原点,还是那支歌,还是梦中的边城怀朔。


    斛律光睁眼望去,仿佛透过眼前弥漫的血色,看见了故乡那一片碧草丰茂、蓝天白云的长川,有少年背负弓刀,策马而过,踏上千里之外的征程,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头。


    “愿我们都能魂归怀朔城”,他喃喃道,手中弯刀斩向了自己。


    烈火扑灭之后,邺城的高墙下唯余满地焦土,长风席卷而过,将一切都苍茫吹散,了无痕迹。


    天嘉四年,北齐灭亡,历史进入了新的一页。


    ……


    大战过后,照例是修生养息,顺带一系列瓜分利益与土地的扯皮行为。


    陈朝占了大头,北周赚得略少,不过总的来说双方都很满意,即便不满意也没办法,宇文护还远远没有做好对陈朝宣战的准备。


    陈蒨也暂时顾不上他,如今,陈朝上下正进行着一场看似温吞如水,实则翻天覆地的变革。


    他在长久的开设官学,举荐贤才之后,终于收获了一批掌控机要的寒门官员,引入中枢执政,开始大刀阔斧裁剪世家。


    这个过程是缓慢的,持续了数年之久,等士族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们的生存空间已经被挤压到了一个极为逼仄的角落。


    天嘉九年,沈君理叛乱,欲拥立安成王陈顼为帝。


    他已经做了足够周全的准备,同时也是最早追随陈蒨的人之一,自认为足够了解这位陛下,知道他纵然英姿绝世,但这世上自己和陈顼作为他的家人,是绝不会被设防的对象。


    沈君理可以自行出入禁宫,陈顼甚至可以赞拜不名,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事实上,这个计划一开始也确实很成功。


    沈君理顺利地支开了禁军守卫,为政变创造了良机,但他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这一日小老虎正在宫中的工作坊搞事情。


    本来城外有个工作坊专门负责研发武器,是韩子高负责的。


    但自从会稽公主陈仪华逝世,小沈婺华被接入宫中抚养之后,由于她对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很感兴趣,宫中便也多了一个迷你版本的作坊,小老虎没事就来搞点新东西,顺便带小朋友一起玩。


    近来没有仗要打,郑成功让小老虎在副本里待着的时候,没事多写写作业,莫要归来之后功课落下一大截。


    小老虎能咋滴,只好充满心酸地照做。


    这天,他难得休假,于是带着小沈婺华来制作一些小型炸.弹玩,小沈婺华甚至还准备了很多粉色的染料,准备给炸.弹进行一番美容。


    一切搞定之后,二人来到宫中一个比较隐秘的角落,准备试验一下威力。


    反正这里长年累月都没有人经过,肯定不会伤到人吧……


    不会吧……


    吧……


    轰,随着一声巨响,灌木丛中一片地动山摇,许多道人影全身焦黑地倒飞了出来。


    小老虎心一沉,觉得自己好像惹了大祸,忽见沈君理面目黢黑地越众而出,指挥所有人将锋芒对准了他。


    小老虎:???


    敢当着我的面作乱,你是不是看不起我胖虎. jpg


    他将小沈婺华拉到身后保护好,随手就摸出了一杆火.枪开始哒哒哒,还没忘了在群里喊一嗓子,让辛弃疾赶快带人过来。


    片刻之后,沈君理和他的叛从整整齐齐被绑缚好,送到了天子殿中。


    辛弃疾了解到事情经过后,整个人都惊呆了,不是吧,还真有人将部曲留在外地,只带了几百号人就敢发动叛乱?


    有不需要的九族可以捐出去,没必要这么迫不及待。


    他们来到的时候,陈蒨正在接见突厥使臣,如今陈朝的北方边境与突厥接壤,不时发生摩擦,突厥人非但武器不如人,精锐士兵也是远远不如,每次都输得很惨。


    长期下去,佗钵可汗撑不住了,遣使前往陈朝,奉上厚礼,卑辞谦称,客客气气地说,听闻陈天子尚未立后,我有一女容貌美丽,举止有法度,愿与陛下结姻亲之好。


    陈蒨:“……”


    什么突厥,迟早要成为他的地盘,佗钵这是在做梦吗?


    他三言两语,随意将突厥使者打发掉,挥手示意人将陈顼关押到别处,又将沈君理带进来。


    这一刻,他的心绪如潮翻涌,本想对沈君理说点什么,“朕一向待你不薄”之类的话,很快又觉得没有必要了。


    这世上本没有真心相待别人,那个人就一定要回以真心的道理,帝王路从来都是孤家寡人之路。


    陈蒨坐在风前静默了片刻,寒峭的窗外早梅纷纷然飘落,仿佛一场飞雪砌上他眉间,他修长手指缓慢撩起冕旒,直视向沈君理的眼眸:“朕本以为你是朕的一生臂助,是你先食言了。”


    沈君理伏跪在地上,全身剧烈一震。


    陈蒨语气平淡:“你吴兴沈氏从前亦是寒门,是沈林子跟随宋祖厮杀出来的基业,当年君臣同心,自微末中一步步走到了最巅峰,向晋时的门阀政治亮剑。如今不过隔了数代人,你亦变成了当初他们曾讨伐的那一类人。”


    沈君理冷汗涔涔,说不出一个字。


    陈蒨也并不指望他的回应,只是淡淡地说道:“传令下去,吴兴沈氏满门,除太学祭酒沈满愿一支,有罪者皆斩,无罪者尽数贬为庶人,三代之内不复起用。”


    沈君理满面骇然地看着他,似乎想要求饶,陈蒨却没有再给他一个眼神。


    帝王负手而立,衣袂飞扬,望向天边细密铺合的层云。


    数百年来,世家就是这高天上的云翳,始终遮天蔽日,未来终有在他手中云开雾散,河清海晏的一天。


    沈君理不是第一个激烈反对的世家子弟,更不会是最后一个。


    陈蒨冷冷道:“将他带走,三日后问斩”,一顿,又道,“沈婺华易姓为陈,入我帝室族谱。”


    这一场风波很快席卷到了各处,朝野为之悚然。


    吴兴沈氏这个盘踞宋、齐、梁三代的庞然大物就这样走向了覆灭。虽然其中还有沈约的后人,也就是沈满愿这一支安然无恙,但她是个学者,并没有政治野心,所以,吴兴沈氏的政治寿命,在此时已然彻底终结。


    那可是吴兴沈氏啊,说灭就灭,所有世家都被陈蒨的雷霆手段震慑住了,一时不敢再有异心。


    吴兴沈氏的一些人为了保全女儿,选择将其嫁出去易姓,陈蒨对此网开一面,并未追究。


    小老虎听闻了此事经过,虽然知道削灭世家势力,势在必行,心中却别有一番复杂感叹。这种复杂在他得知沈妙容也在近日出嫁,嫁给了一个担任常骑散侍职位的吴地士子之后,达到了巅峰。


    他独自进了宫,将另一个时空中沈妙容和陈文帝的故事,原原本本的告诉了陈蒨。


    陈蒨神色平静地听完,只是在听到最后的鲈鱼烩时,忽而隐约带了一丝叹息:“原来是她……朕年少的时候,曾在吴兴城见过她。”


    小老虎惊愕地看向他,心中悔恨交加:“我该早些说出来——”


    “不”,陈蒨弯起唇角,轻轻地说,“无论如何,最后的结局都会是一样的,身已许国,何由许卿。”


    这就是当一个为天下人而战的明君,所需要付出的代价。


    开国太.祖和后继之君的要求是截然不同的,陈朝未来的道路,终究只能由他来走。


    小老虎闷闷不乐地离开宫阙,整个人都蔫了,回头找辛弃疾哭诉道:“我知道子华说得很对,可我就是好难过啊……”


    辛弃疾不能理解好朋友这种“我嗑的CP居然BE了”的诡异心态,只得干坐在一旁,听小老虎喋喋不休地抱怨。


    小老虎吐槽了好一会,忽然手一拍:“哦豁,现在皇后没了,太子怎么办?总不能没有继承人吧?”


    辛弃疾扶额:“别的可以焦虑,这个你实在没必要焦虑。”


    本来那个太子陈伯宗也不怎么样,又不是什么千古明君,没了就没了。


    至于继承人,外面不就有一个现成的吗,他目光看向了正坐在院子里练习书法的小沈婺华,哦,现在该是陈婺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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