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唐先生, 我刚好遇到了我的弟弟。”沈清越微微侧身,语气无恙地解释道。郁慈也趁此向他点头。


    少年的出现明显打乱了唐白英的计划,但他很快反应过来, 推了推眼镜笑容温和, 道:“原来是郁小少爷, 这么巧, 不如进包间坐下喝盏茶呢?”


    他本就是以少年为借口才将沈清越约出来,而现在少年就站在他们面前, 沈清越自然能随时带着人离开。


    只有将少年留下来,他才会有机会将事情谈成。


    两次见面,唐白英都斯文儒雅,与商人的铜臭气沾不上半点关系。郁慈对他的印象只停留在“秋琳的富裕丈夫”上。


    况且涉及正事,郁慈一般都比较谨慎,他下意识看向沈清越,想知道他的态度。


    少年的第一反应让沈清越心尖霎时间软成一池水, 他没有心思再应付唐白英, 便直截了当道:


    “唐先生, 我现在有事, 不如我们下次……”再约。


    话还未讲完, 郁慈忽然微偏了下头。他听到一阵十分有规律的细微声响, 仿佛某种坚硬物体敲在木板上,从背后门隙传来。


    ——是军靴落地的声响。


    隔着一层薄薄的木门,贺衡就立在门后。只需一伸手,房门就会打开, 走廊和房内的人就会相见。


    在极短的一瞬间内, 郁慈忽然打断沈清越,细白的指尖力道很轻地拉了一下男人衣角, 圆眸乌润,仿佛某种柔软猫咪。


    向主人撒娇一般道:“我想在剧院在待一会儿,拜托了。”


    不等男人回答,便迫不接待地扯着沈清越的衣角将他拉进包间。


    留在走廊的唐白英看着两人的背影。高大男人顺着少年牵的方向走着,少年力道很轻,明明好像只需要走一步,男人却走了十步。


    那是纵容的意味。


    镜片后的眼底眸光微闪,看来少年在沈家的地位比他想得更为重要。


    跨进包间后,郁慈悄悄松了口气,他满心满眼都只想着要让两个男人避开。一抬眸,却见沈清越黑眸正盯着他。


    心脏猛地跳动一下,郁慈不确定沈清越有没有听见那几道脚步声,于是干脆学着鸵鸟一样装死,走到沙发一边坐下。


    幸而沈清越并未在这里追问下去。


    唐白英走进来,“到了剧院只听戏不品茶也算枉来。正好,我已经让人沏好了一盏茶,两位可以尝尝。”


    托盘被呈上来,三只茶盏各不一样,看得出来皆是不菲的古董。


    郁慈得到的是那只是汝窑天青釉,他刚将杯口贴在唇边,就看见唐白英正看着他,笑着开口道:


    “我给郁小少爷准备的是黄山毛峰,口感香甜浓淳,郁小少爷年纪小,应该会喜欢。”


    只要不苦就行。郁慈饮了一口,一瞬间浓重的苦涩味充斥着他整个口腔。他毫无防备地皱起脸,苦得差点掉下眼泪。


    实际上也睫羽也确实湿了一点。


    “怎么了,阿慈?”沈清越反应迅速,立即将茶盏接到他唇边,以为他不习惯这种茶水,哄道:“吐出来就好了。”


    完全没想到精心准备的茶会出现这种问题,唐白英脸色微变,问:“郁小少爷,可是茶有什么问题吗?”


    他不动声色将能接触到瓷盏、茶的人都在脑中过了一遍,甚至开始思索有谁知道他今晚会请到沈清越。


    但对面就坐着唐白英,郁慈做不出这么丢脸的事,耳尖微红推开男人的手,蹙着眉尖咽下去,结果差点将舌尖苦麻了。


    “没有、我喝急了一点……”


    ……根本就不是黄山毛峰,而是老曼峨古树茶,贺衡居然换了他的茶!


    难道就因为他带着沈清越进了包间吗?贺衡的心胸简直比针眼大不到哪里去。


    精明如唐白英自然能看得出来少年没有说实话,但这个结果总比其他原因对他更有利,他也就笑着将此事揭过了。


    “若郁小少爷喜欢,那就将剩下的茶叶都带回去吧。”


    费了极大一番功夫才请到沈清越,但唐白英却并未立即谈及正事,反而一直谈些闲话,甚至认真给少年介绍了一番茶叶的品种。


    显然,比起一般的商人,唐白英更加高明,他知道哪怕直截了当将事情谈成了,但今天之后他再也无法将沈清越约出来。


    比起一时利益,他要的是细水长流的合作。


    直至注意到沈清越上身微往后仰,他知道前菜已经够了,是时候上正菜了。


    “我近日从国外新订购了一批药品,据说刚研发出来不久,同等量新药药效是普通药品的两倍,不知沈少,是否感兴趣呢?”


    战乱年代,药品比黄金都要值钱。哪怕唐白英有门路能买到进口药品,也需要借住势力才能分到羹。故而他找上沈清越一事很正常。


    但沈清越并未露出旁的情绪,食指指骨轻敲了几下茶几,语气平静道:“什么药?”


    唐白英微微一笑:“麻醉剂。”


    *


    弯腰坐进车厢后座,郁慈抿了抿唇瓣,睫羽细密,问:“你为什么也来剧院了?”


    其实少年是想问,男人是不是专门来找他的。


    “唐白英告诉我,你和他妻子一同在剧院,我便想来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见阿慈。”沈清越眼底满是笑意:“看来我运气还不错。”


    男人并没有提其他的,他并不想少年卷进这些混乱的政事。但放任少年和秋琳继续相处下去,他也做不到。


    “我突然想起,阿慈还未跟我提起过是怎么和唐太太认识的呢。”沈清越目光落在少年身上,语气轻柔。


    之前少年说认识了一个人,但他从未和秋琳联系起来。而两人之间的第一次见面,绝不会是巧合。


    提起这件事,少年顿时闭上嘴。如果说他是去买袖扣的,那么男人一定会追问袖扣是给谁的,到时候一定会牵扯到贺衡身上。


    与男人幽深的黑眸对视片刻后,郁慈垂下眼睫,目光落在膝上,抿了抿唇瓣道:


    “我在逛百货大楼时不小心撞坏了秋琳的东西。将钱赔给她后,她便给了我门票说请我去看剧。”


    “什么东西能值一张剧院的门票?”沈清越似笑非笑。要知道百乐剧院生意极好,场场满座,一张票的价格可不便宜。


    犹豫了一会儿,郁慈还是说出了实话:“一串宝石项链。”


    哪怕少年努力模糊两人相遇的具体位置。但沈清越仍旧一瞬间清楚了他想隐瞒的部分。


    出了店门已经包装好的项链再这般容易撞坏,那便不是意外,而是碰瓷了。而少年也没有单纯到那个地步。


    既然如此,那么少年便只能是在宝石店铺遇见的秋琳。但一般情况下,少年绝不会闲逛到那里,除非他是去买珠宝想送人。


    而显然,时至今日礼物对象并不是他。沈清越下意识便想追问下去,但少年低着头,鸦黑的睫羽一颤一颤的,显然十分紧张。


    如果少年是职业骗子,那一定是最不称职的那种。


    沉默片刻,沈清越最终只说:“没事便好。”


    既然少年不想说,那他便去查。


    当晚少年在百货大楼的消费记录便被送到了书桌上。沈清越看着其中数额最大的两笔消费。一笔是项链,证明少年并没有说谎。


    而另一笔,则是一对宝石袖扣。


    记录单被随意丢回了书桌,沈清越十指搭桥,嘴角意味不明地勾起,问林管家道:“藏蓝色的袖扣,你说会适合谁呢?”


    林管家并未答话,他也不需要答话,因为他早就有了答案。


    藏蓝色袖扣适合贺衡。


    小洋楼和公馆一样,卧室都有阳台。郁慈坐在阳台白色椅子上,头顶是明亮的星空,卧室里只点着那盏从南边带来的小夜灯。


    “啪嗒。”


    灯光一瞬间倾泻满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郁慈抬起头,看见沈清越站在玄关处。闲适服帖的睡衣,踏着棉拖鞋。


    等了一会儿,却不见他走过来。郁慈有点莫名,问:“你怎么了?”


    这一句话如同打开了某个开关,沈清越走近在少年跟前蹲下,肩臂的肌理线条将睡衣撑起来,温声道:


    “过来看看阿慈睡了没有。”


    他的五官在光线的映照下更加深刻,薄唇挺鼻,黑眸比星空更加摄人。郁慈低头看了一会儿,忽然说:


    “你早点睡吧,你明天不是还有很多公务要忙吗?”


    明明这段时间自己因为公务而疏忽了他,少年却并未发脾气,而是圆眸认真地盯着他,告诉他要好好休息。


    心口一股的难言情绪四处激荡,在少年的目光下越来越不可忽视,让沈清越忽然生出想要落泪的冲动。


    他低头牵起少年的手,在少年手背上落下一个不带情欲的吻,嗓音微哑道:“阿慈,我想再听你唤我一声沈哥。”


    唤我一声沈哥,我就不再追究你给别的男人送袖扣的事。


    掌中那只柔软的手蓦然抽出去,沈清越顺着抬起头,少年脸蛋浮着粉晕,唇瓣嫣红湿润,有一点羞恼的样子。


    “你竟然真的想当我哥!”


    当时是有其他人在,其他时候他可不会随随便便叫沈清越哥。


    第72章 第 72 章


    白色椅子前, 男人身形高大,蹲下后将空间完全挤占,膝盖与少年纤细的小腿紧密挨在一起, 棉质睡衣下是难掩的紧实流畅的肌肉线条。


    高出常人的体温透过衣料传过来, 郁慈被烫得小腿往后缩, 然后就被一只宽大的掌握住。掌心下滑, 攥住少年细伶的脚踝。


    指腹上的薄茧轻勾过软嫩的雪白肌肤,沈清越喉结反复滑动几次, 嗓音略低:“只是叫一声沈哥也不行吗,阿慈?”


    男人眼眸中暗色交织,一错不错地盯着少年,下颌微收,面部肌肉要极力才能维持平静,丝丝缕缕的危险气息流出。


    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神态都明晃晃昭示着欲壑难填。


    鸦黑的睫羽轻颤了下,郁慈将腿缩在椅子上, 脚尖踮在椅面上, 小巧莹白的脚趾透着粉, 直到做完这些, 他好像才从那股胶黏的气氛脱离出来, 能顺畅呼吸。


    “你不要这么看着我。”郁慈用手去捂他的眼睛, “看起来像个变态一样……”


    的确是个变态,还是个时时刻刻都在渴求着抚慰的变态。


    “哈。”沈清越溢出一声轻笑,顺从地闭上眼睛。


    少年柔软的手心带来一点香气,如同糜艳烂红的芍药, 又或者熟透流汁的深色浆果。馥甜中带着一点醉人的味道。他吞咽了下, 道:


    “那我不看着,阿慈能给我一点奖励吗?我想听阿慈叫我一声沈哥。”


    男人对于这个称谓的执着显而易见。仿佛少年那一声甜腻的“沈哥”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 将他心底阴暗湿黏的欲望放了出来。


    明明已经捂住了男人的眼睛,可郁慈却仍旧觉得那股视线如有实质地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难耐地咬住嫣红的唇瓣,脸上的热意更盛。


    如果没有达成想要的,沈清越说不定会一直将他堵在这里,男人绝对做得出来。


    晚风拨动着浅色帘子,一层一层的波浪散开。星空闪烁了几下,一声很轻的嗓音也随之唤出:


    “沈哥……”


    空气中有清新的草木气息,略带一点潮水,已是初夏,再过不久便会听见蝉鸣。


    被蒙住的眼睛之下嘴角勾起,沈清越道:“阿慈声音太小了,我没有听清。”


    其实听清了,但并不妨碍他哄着少年再唤一次。片刻也许是几秒后,他如愿所偿听到了第二声:


    “沈哥。”


    随后少年飞快地补了一句:“这次你绝对听清了。”


    失去视觉后,沈清越其他感官更加清晰。他闻到鼻尖的香气,知道少年覆在他眼上的手心微微濡湿,也许是出于紧张又或者其他。


    他猜,少年此刻的眼眸一定浮着一层水光,脸上、锁骨上都晕开着粉意,湿红的柔软唇瓣会抿在一起,但也可能启开一点缝。


    他能窥探到其中那尾糜红羞涩的舌尖。


    “阿慈,我想看看你。”沈清越抬了下头,企图离少年更近一点,“可以吗?”


    此刻语气中都还是装模作样的绅士风度。太假了,沈清越知道,他周身的血液滚烫得吓人,渴意让他嗓音发涩。


    他需要用尽全部的意志力,才能将自己套进名为人的壳子里,维持即将瓦解的理智。


    男人仅仅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郁慈心却更发紧了一点。不对,哪里都不对。语气、神态、呼吸通通都不对。


    哪怕两人唯一相贴的肌肤只是少年捂着男人的手。但郁慈还是被牵动着心跳得很快,他声音很小、带着一点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乞求:


    “你会回去睡觉的吧。”


    在晚风掠过的阳台上,少年想得到一点保证。但至于具体是什么,郁慈也不清楚,他只想让自己心跳慢一点。


    两道各自隐秘的心绪下,郁慈听见男人说:“如果阿慈能答应我的话。”


    不是想要的保证,反而是另一个前提。郁慈还未理解其中的意思,身体蓦然悬空。


    ——沈清越将他整个人如同团子一样团在怀里,然后毫不费力地往卧室走去。


    害怕男人看不见会带着他一起摔倒,郁慈连忙松开男人脸上的手,蹙眉道:“你做什么?”


    卧室床离阳台并不远,沈清越几步将少年放在床上,打开抽屉取出一条领带,然后递到少年手中,看着少年颤动的眼睫,道:


    “阿慈,你害怕我此刻的眼神,那就蒙住它好不好?”


    可领带却在少年手中,意味着需要少年亲自动手。郁慈难堪地咬着唇瓣。


    头顶阴影一动,郁慈心蓦然颤了下。沈清越已经将头低在了他面前,绑不绑全由他决定。


    与男人幽暗的眸子对视片刻,郁慈几乎难以呼吸,最后他几乎是怀着一种羞恼的心情、颤着手将领带系上。


    在那双黑眸被遮去后,压迫感随之减去大半,郁慈刚想松一口气,男人滚烫高大的身躯已经压了下来。


    床面一陷,郁慈手腕忽然碰到一个微凉的硬物。此刻他肌肤的温度要比平时高出许多,这一点凉意就显得格外明显。


    郁慈大脑清明了一瞬间,他抬手推拒男人的胸膛,硬烫的肌肉触感,逼得他指尖颤了下。


    “不可以……玉镯、玉镯在……”


    蒙着眼的沈清越顿了下,然后准确无误地抓住少年那只手腕将玉镯褪下来,拉开抽屉丢了进去。


    郁慈落进抽屉内发出清脆的一声响音,郁慈视线刚追随过去,一只掌掐住他的脸将他掰正。沈清越浮在他耳边道:


    “阿慈,专注些。”


    接下来的时间意识如同泡在水中,随着水波不停地晃荡。空气里混杂着汗液、香甜和其他某种腥气。


    那条深色领带让男人的鼻梁显得更加高挺,长眉薄唇。某个时刻,沈清越抬手摘下领带,汗滴顺着清晰的下颌落下。


    欲色在眼底眼底翻涌,他喘了口气,道:“阿慈,叫我沈哥。”


    “……”


    “沈、沈猪……”


    少年参杂着泣音的细细嗓音响起。他哭得可怜兮兮,睫羽湿答答地黏成缕,唇瓣红艳艳的,似乎还肿了一点。


    哪怕他想骂更多男人的话,除了破碎的、可怜的泣音,发不出任何其他声音。


    也不错。沈清越嘴角勾起,此刻任何从少年嘴里出来的话,对他而言都是兴奋剂。


    *


    悟生去学堂前都会和少年告别,但这天他轻敲了几下房门后,走出来的人却是沈清越。


    这并不奇怪。一周内有几天沈清越的确会睡在少年房间。但奇怪的是,男人心情看上去非常好,姿态松弛,睡衣也有些皱。


    “阿慈还没起床,你先去上学堂。”


    比起少年,悟生对于沈清越并没有那么亲密。得到答案,便点头离开。


    回到卧室,沈清越立在床边,看着床上露出的半个圆润脑袋,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阿慈,早餐你想吃什么?”


    “西式或中式林伯应该都都准备,或者我也可以给你做。”


    等了几秒中后,沈清越精准接到了一个扔过来的枕头,他眸色温柔道:“那就做些阿慈一贯吃的几样吧。”


    埋在被子里的脑袋又没了动静,直到关门声响起,郁慈才眼尾嫣红从床上钻了出来。


    打开抽屉将玉镯重新戴在了手腕上,入手是玉温润细腻的质感,郁慈再度躺回床上,大脑呆滞。


    他有九成把握贺月寻将昨晚的事从头听到尾,剩下一成是贺月寻听到一半气走了。


    昨晚沐浴后就细致涂过药了,到现在身上并没有什么不适感,但郁慈还是想叹气。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两个人了。他现在也想变成一条锦鲤,开心时就摇摇尾鳍,不开心时谁都可以不搭理。


    人生不易,小慈叹气。


    为了哄少年消气,沈清越特意将今天空了出来。找到少年时,他正怀里抱着一个抱枕窝在空房间沙发上。


    发丝柔软地垂下来,下半张脸被抱枕挡住,只露出一双圆润的眼睛和白洁的额头。睡衣在他身上有些大,显得他人更小。


    心跳的频率开始乱,沈清越踏着自己心跳声走到少年面前蹲下。不知何时他已经习惯了仰望少年。


    也许至始至终,少年都是上位者,只是如今爱意汹涌澎湃无法克制,他才终于认清这一点。


    “阿慈,我知道错了,向阿慈道歉,对不起。阿慈要怎么样才能原谅我,告诉我好不好?”


    见少年没有流露出抗拒的意味,沈清越握住少年的手,轻轻捏了下少年的指尖。哪怕此刻少年提成还要给贺月寻买份礼物,他都能心平气和地接受。


    鼻尖挨着抱枕,隔着抱枕与男人对视了一会儿,郁慈垂下眼睫,其实他已经不气了,但条件不容错过,于是小声道:


    “我要在院子里种一棵很大的槐树。”


    槐树自古以来便被视为聚阴之物,很少有人愿意种在院子里。而少年提出来的原因显而易见。


    他是为了贺月寻。


    沉默片刻,在少年略微紧张的目光中,沈清越答应下来:“好,我让人去挑,过今天便移植过来,阿慈想要多大的?”


    眨了眨眼睛,郁慈道:“很大,我想坐在树上面。”和贺月寻一起。


    这是他早就答应过贺月寻的事。


    第73章 第 73 章


    没过几天, 院中有了一棵槐树,很高,树干粗粝, 细叶新绿, 风一吹便婆娑作响, 清浅的日光也被筛碎。


    因为少年要待在树上, 沈清越便让人绕着树干钉了一阶一阶的木梯。


    斜出去的枝干宽粗,少年坐在上面毫不费劲, 但树皮粗糙又硬得很,哪怕隔着衣料也不舒服。


    在少年第四次挪动大腿时,贺月寻轻声道:“我们下去吧,阿慈,树上已经待过了。”


    他魂体凝实坐在少年身边,唇色很浅,肤色是一种略带透明的白, 瞳色却很黑, 睫羽纤长, 平视前方。


    他依旧像那个大权独握的贺家主, 唯独风过来时, 他的发丝不会拨动。


    郁慈却还想嘴硬, 轻轻扇了一下睫羽,“不,我还想再坐一会儿。”


    那双清凌的眸望了过来,贺月寻捏住他的手心翻转过来, 手心处一片绯红, 仿佛要透过那层薄薄的皮肉沁出。


    “你的腿也是这样。”


    见被拆穿,郁慈抿了抿唇瓣, 乌黑的发丝勾过白软脸蛋,黑眸很圆,衬得他很纯很乖,但偏偏说出来的话不一样:


    “只是红了一点,没什么。”


    但肌肤娇嫩都擦红了,哪里是没事。郁慈挣开手腕,细密的睫羽垂下,小声道:“再坐一会儿吧。”


    一种莫名的执拗。


    树隙落下的光晕在贺月寻脸上明暗分割,让他有一种不真实的虚幻感,他眉目疏淡,清冷得如同松上雪。


    嗓音也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为什么一定要待在槐树上?”


    他侧头,目光落在少年脸上,道:“因为你曾答应过我吗?”


    无波无澜的语气,一瞬间郁慈看见了贺衡的影子。


    可下一秒郁慈理解了其中的意思,他答应过男人很多事,可做到的却很少,他如今所做的事不过是最细微无用的一件。


    一股无地自容的强烈羞愧感让郁慈面颊绯红,耳尖快滴出血,指尖抓紧身下树皮,他下意识想道歉:


    “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贺月寻捏起他的手腕,将指甲尖里剥落的树皮一点一点捡出,动作细致入微,没有抬眸。


    “阿慈并未做错事。”


    承诺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价值与否往往在人的一念之间,但真心瞬息万变。只是少年应下时,他仍旧会为之心折。


    不是这样的。男人的语气、神色、姿态都让郁慈感受到了疏离,好像两人之间隔着一层薄膜。


    贺月寻不会无底线纵容他做错事。郁慈从来都很清楚这一点。


    妈妈告诉过他,人不能太过贪心。郁兴便是因为贪婪拖着他们全家陷入泥潭。他不能既要又要。


    泪珠一滴一滴落下,在树皮上洇开水迹。郁慈咬紧唇瓣,睫羽沾上泪似乎更重,微微搭下,眼尾是掩不住的红。


    他想道歉,但贺月寻不会需要他的道歉。


    时间的确会改变人。以前家里米缸有米他就满足了,但如今他越来越贪心,究竟想要什么连他自己都看不清了。


    郁慈抬起哭红的下巴,眸中湿润,而此刻最想要的他却清楚,他想离贺月寻近一点,想确保男人存在身边。


    他左手撑住树干,上半身往□□去,然后在贺月寻脸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直到吻完,他才敢挣开眼。


    睫羽上坠着的泪珠似乎一颤便会掉下,郁慈红着眼问:“你会原谅我吗?”


    他已经不敢问男人有没有生他气了,答案是一定。


    风掠过,绿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等了一会儿,郁慈等到贺月寻将他拥入怀中。碎发被指尖勾到耳后,贺月寻的嗓音从头顶传来:


    “我当然会原谅阿慈,无论什么事情。”


    贺月寻的怀抱跟他人一样,带着很淡的药苦香,微凉,清冷疏离。也没有心跳,郁慈只能听见一个人的跳动。


    像一个人的独角戏。他闭上眼睛,哽咽了一声。


    那笔生意谈成后,郁慈便没有再那么频繁地遇见秋琳,沈清越也放宽对他的限制,允许他出门。


    很多时候沈清越忙于工作,便让孟澄陪着少年一起。


    但今天是端午,沈清越特意抽出一天带着少年出门玩。


    街上行人很多,轿车行驶得很慢,两人便干脆下车步行。没一会儿,郁慈手上便多了一串糖葫芦和一碗豌豆黄。


    糖葫芦的外衣化得很快,郁慈唇瓣被染得红艳艳的一片,他伸出一截舌尖舔了一下,留下一点水光。


    刚走没两步,便看见铁锅里煎着的肉沫烧饼,滋滋在油里冒着香气。郁慈眼睛亮晶晶看向沈清越,用糖葫芦指向那边。


    “我还想吃那个。”


    “阿慈,你吃不了这么多。待会儿还要吃饭。”沈清越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的点心,无奈地笑了一下。


    郁慈咬下一颗糖葫芦,腮帮子鼓起一个小包,盯着男人不说话。


    他零花钱被断了这么久,已经很久没有吃过外面的零嘴了,他多吃一点怎么了?


    最终沈清越在少年目光先一步败下阵,道:“好,好,我去给阿慈买,你在这儿等着我。”


    他转身朝摊位走去。糖葫芦甜外衣混着山楂一同在嘴里咬开,甜滋滋又带点酸,郁慈弯了下眼睛。


    行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侧身避开,偏移的目光忽然顿住。


    前面的摊位是卖小孩玩具的。一个高瘦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一手拿着一个波浪鼓在小孩眼前晃动。


    但郁慈目光却紧紧落在一旁的女子身上,心脏猛地疼了一下,仿佛缺了一块。


    女子模样温婉,秀发乌黑,笑意盈盈地盯着那对父子。很温馨的一家三口,童子稚嫩,父慈母和。


    那是他的母亲,许婉。


    糖葫芦啪的一下掉在地上,摔得粉碎,郁慈完全顾及不上,他怔怔地看着他们付钱买下波浪鼓后就要离开。


    “妈妈……”眼泪随着呼唤一同落下。


    他下意识想追过去,可行人往来他眼睁睁看着许婉的身形消失在人影中。


    最后一幕,是许婉偏头看向男孩,笑着问了一句,看口型应该是:好不好玩呐?


    “妈妈!”带着哭腔的呼唤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


    许婉蓦然偏过头,背后却只有陌生的行人。她忽然觉得有些失魂落魄,好像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


    “怎么了,阿婉?”高斌抱着孩子关心地问了一句。


    可等了很久,依旧只有行人往来。许婉收回目光,勉强笑了一下摇摇头。她好像听见了小慈的声音。


    可是怎么可能呢?她的孩子已经离开很久了。


    等沈清越找到郁慈时,他正蹲在路中间完全不顾行人的目光,哭得眼尾嫣红,好像小孩儿失去了最心爱的糖果。


    “怎么了,阿慈?”沈清越蹲下,抚过少年发颤的脊背,眉眼焦急,语气却十分平稳尽可能地稳住少年情绪。


    少年刚才还指使他去买零嘴,情绪正常,一转眼却哭成泪人儿,很明显是遇见了什么人。


    他一边在脑中回忆少年认识的人,一边轻捧起少年的脸蛋,“阿慈,可以告诉我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郁慈终于肯抬起头,下巴细细沾着泪,睫羽黏成一簇一簇的,眼尾殷红,嗓音发着明显的颤:


    “我……看见妈妈了……”


    原本计划好的端午节,小洋楼里却十分冷清。林管家一早准备好在午餐吃的粽子,也没有拿出来。


    二楼卧室。


    沈清越从浴室出来,将温热的湿毛巾敷在少年红肿的眼皮上,然后在床边坐下。语气轻柔道:


    “别担心。既然阿慈确定看见阿姨了,那么很快我就能帮阿慈找到阿姨的。”


    他抚过少年发旋的手顺着停在少年后颈,“最迟后天。”


    男人语气肯定。江津人口的确很大,但高斌想要养活一个女人和孩子,没别本事的他只能从事苦力。他让人去查从南方迁来的工人,应该很容易能找到。


    唯一让他意外的是,高斌竟然千里迢迢地带着许婉躲过炮火来到了江津。


    房间里安静到能听见风吹动帘子的声音。半响,郁慈放下只有余温的毛巾,眼睑依旧有些肿,眸中湿润。


    像一片清澈的湖。


    “不要惊动他们。”他轻声道,低头看着指尖划过毛巾,感受到眼眶传来的酸意,“也不要他们发现我的存在。”


    妈妈已经有新家庭了,生活也很幸福,他不想再打扰他们。妈妈看见他,只会想起过去的不幸,想起郁兴。


    对于妈妈而言,他的到来只会揭开刚愈合不久的伤疤。


    而妈妈看那个男孩时的眼睛笑得很漂亮,而在柳城时,哪怕妈妈在笑,眼睛也在悲伤。他不要妈妈伤心了。


    小小哽咽了一下,郁慈下床找到上次卖袖扣的钱票,塞到沈清越手上,盯着男人的眼眸,小声道:


    “把这些钱想办法拿给妈妈,拜托你。”


    之前他答应要带妈妈走出那条巷子,他没有做到,现在他只希望这笔钱能减去妈妈经济上的烦恼。


    垂眸看了眼少年手中捏着的钱票,沈清越没有接过,道:“我会处理好这些,阿慈不必担心。”


    对于沈清越而言,他自然能拿出更多的钱,免去许婉一家的财产之忧。


    “不一样。”郁慈却语气格外认真,看着他的眼睛重复道:“不一样的。”


    那是他给妈妈的钱。


    里面有未完成的许诺,和无声的思念。


    第74章 第 74 章


    事实上找到许婉一家的确并不费力, 不到两天,事无巨细的资料便被送到了沈清越的书桌上。


    四年前,高斌带着许婉一路艰辛抵达江津, 一年后, 孩子出生。这些年来高斌一直在码头搬运货物, 而许婉也会接一些手工活。


    从郁兴这个赌鬼嘴里说出来的唯一一句真话, 便是当年高斌耗尽家产将许婉从窑子里赎了出去,为此他还欠下不少债。


    灯光将资料上的白纸黑字照得分明, 沈清越骨节修长的手指轻敲了一下,他有九成把握许婉并未丢下少年独自离开。


    他们新出生的男孩叫高念辞。


    念辞,念慈。


    那么唯一的关节便只有可能出在郁兴身上。沈清越眸色冰冷,赌鬼就是赌鬼,各种手段下竟然还没有吐干净。


    不过他从来不信会有多硬的人骨头。淡淡吩咐柳城的人将郁兴嘴里的东西榨出来,沈清越合上资料。


    最多不到一个月,事情便会浮出水面, 但在此之前他并不准备告诉少年。他从不给人不确定的希望。


    得知那笔钱已经妥善送到许婉他们手上后, 郁慈勉强弯了弯唇角。


    他已经不怎么悲伤或喜悦了, 仿佛潮水褪去般, 巨大的情绪波动后, 心脏只剩下了麻木和迟钝。所有的情绪想要抵达心脏, 过程都会拉长。


    无数个日夜的悬心和担忧终于得到答案。妈妈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脱离了泥潭,已经有了新的开始。


    一切都如他所愿。而他,至少还有妈妈留下的银镯子。


    他抬眸看向沈清越, 眉尖轻盈地动了下, 眼底波光潋滟,努力撑起一点笑意说:“谢谢你呀, 沈清越。”


    伸手将人搂进怀中,沈清越下颌抵住他的发旋,道:“我忙碌这么久可不是想听一句谢谢的。”


    怀中的人挣了挣,似乎是想抬起头说什么,沈清越重新将人按回去,语气中带着轻柔的笑意开口:


    “阿慈陪我去看剧吧,我想看。”


    明明是提出条件的一方,可最后收益的却是少年。郁慈眼尾微红,带着鼻音轻嗯了一声,细白的指尖将男人衣袖抓皱。


    有过前几次的经验,郁慈大致猜到这件剧院背后真正的主人应该是贺衡。所以当茶被端上来时,郁慈十分小心地只尝了一口。


    入口清甜,伴随着茶独特的香气。看来贺衡还没有过分到那个地步。郁慈放心了。


    听戏品茶的确是一件乐事。郁慈专注地瞧了一会儿,接着他听见了一阵敲门声。


    偏过头,一个面熟的男子进来,是常跟在沈清越身边的属下。他脸色不太好在沈清越耳边低语了几句,沈清越随之蹩眉。


    “不见了?是谁走漏了消息,查到了什么没有?”


    男子神色凝重地摇摇头。沈清越眉间的冷意更重了。


    那批麻醉剂放在任何人眼里都令人垂涎。但真正有能力敢动手的人,除了贺衡不作他想。他吩咐几句后,男子退出去。


    可问题在于,哪怕贺衡真的知道他有这么一批货,想要悄无声息地劫走也不可能。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里应外合。


    唐白英竟然一早就联合贺衡来算计他。沈清越眸底冰冷,脑中飞速地思考对策。


    他在那笔麻醉剂上投入不小,他宁可毁掉,也绝不能让其落在贺衡手上。


    有规律地轻敲着的食指忽然被一只柔软的手攥住。思绪散去,沈清越对上少年圆眸的眸子,他歉意地弯唇:


    “对不起,阿慈吵到你了吗?”


    “没有。”郁慈捏着他的一根手指,语气认真道:“你先去忙公务吧,待会儿我自己回去。”


    沈清越刚想拒绝,郁慈赶在他前面,晃了晃他的食指,仿佛想让他安心一样,细声细气道:“我没事,你别担心快去工作吧,不然怎么养我呢?”


    心尖一暖,原本的烦躁与不耐散去,沈清越盯着他的眼眸,眉目舒展,轻声道:“嗯,赚钱养阿慈。”


    男人离开后不久,郁慈忽然又听到了几道脚步声在门口落下,伴随着一声开门声,他微微回头问:


    “你怎么又……”回来了。


    后半句在目光触及那双浅色的冷淡瞳孔后停在喉咙中。贺衡军靴踩地,在少年对面平静坐下,那原本是沈清越的位置。


    见少年仍旧盯着他,贺衡抬眸看过去,语气淡淡:“怎么,不欢迎吗?”


    虽然这么问,但男人分明没有半分客人前脚离开,后脚就擅自进入包间该有的羞愧和不安。气质沉稳,军装挺括。


    “你做生意这么不诚信,真的不怕哪一天倒闭吗?”郁慈蹙眉,有点不太高兴地提醒。


    长腿自然交叠,贺衡上半身后仰,问:“我的剧院我不能来吗?”


    他要养着一支庞大的军队,耗费巨大,自然要开设一些产业才能收支平衡。剧院就是其中一家,这些对于旁人来说是隐秘,但在少年面前他从不防设。


    但少年不单单指这一件事。他皱起脸蛋控诉道:“你上次还让人悄悄换了我的茶是不是?”


    不仅苦得他差点掉眼泪,还害得他在外人面前丢脸,这件事他可记了好久。


    面对受害者的陈词,贺衡没有正面回答,反而提起另一个问题:“你什么时候多了一个哥哥?”


    在走廊的时候,少年那一声甜腻的“沈哥”不仅外面的人听见了,隔着一层木板,贺衡也一字不落。


    很难形容当时的情绪,不知是嫉妒多一些,还是自嘲多点儿。


    一计之差,让他失去了少年。熬死了自己亲哥哥后,少年的心却又落在了另一个人上,依旧轮不到他。


    手指放在门把手上时,贺衡心脏鲜血淋漓,只要推开房门,就能看见少年。到时候局面必然不好收场,但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糕的时候了。


    可意志清晰,手却没有动。推开门后,少年会慌乱,会无措,会被自己拙劣的借口憋得耳尖绯红,鸦黑的睫羽会颤个不停。


    然后会红着眼圈,可怜巴巴地为现在的局面道歉。


    最终,直到少年漏洞百出地将沈清越哄去另一个包间时,放在门把手上的手依旧没有拧下去。


    离开时,他让人换了少年的茶,让少年尝一点他此刻的苦涩,哪怕只有万分之一。


    愣了片刻,郁慈才明白这个“哥哥”指的是沈清越,脸蛋温度蹭的一下高了好几个度,在男人的注视下,郁慈磕磕绊绊地解释:


    “那、那是是因为有外人在,所以才那么叫的!”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他道:“你的气量怎么这么小,竟然为这个欺负我!”


    “欺负吗?”贺衡低声重复了一遍,浅色的瞳孔中掠过一丝不明的情绪,道:“我以为我已经很照顾你的心情了。”


    既没有推门出去,也没有将少年抓住让他在身下一遍遍重复“观堂”二字,此刻也放任少年述说他的不对。他以为已经足够了。


    林林总总,归根不过是他不想看见少年含泪的眼。


    完全不能理解男人的逻辑,郁慈气得双颊浮出粉晕,圆眸也水润润的,连带着眼尾也红了,大声道:


    “什么歪理!你知不知道那个茶究竟有多苦!”郁慈及时住了嘴,他差一点将苦得要掉眼泪这么丢脸的事情都说出来了。


    贺衡当然知道。独自在北地的两年,每一次的枪林弹雨结束后,鼻尖是浓重的血腥气,肌肉的酸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脱力的事实。


    每当这时,他便会饮一杯老曼峨古树茶。


    苦涩让他思绪重新清明,只有未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懈怠与疲倦,他才能活下去,见到他的小白山茶。


    也是,娇洁的白山茶不会喜欢老曼峨古树茶的苦涩醇重,金骏眉的甘甜柔和会更适合他。


    “以后不会了。”贺衡兀地勾了下唇。


    他起身,军装依旧一丝不苟没有褶皱,在少年的目光中看向他,道:“心情不好,要跟我走吗?”


    少年没有撒谎说没有,他们似乎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他努力想藏起来的情绪。但他仍有顾虑。


    “我会在剧院关门前将你送回去。”


    最后一丝迟疑被消除,郁慈同意了。


    直到坐进车厢,他才想起问去哪里。贺衡没有回答,径直将少年带去他的宅邸。


    起初郁慈真的怀疑男人是找个借口将他拐回家,而他还轻易上套了。但看见靶场时,他的怀疑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惊愕。


    “你要让我打枪?”他回头问,圆眸睁大了几分。


    “是教你。”贺衡淡淡纠正他,将腰带解下,然后将手枪取出去,漆黑的枪身在男人掌心泛着冰冷的光。


    “要试试吗?”


    心脏砰砰地一下一下跳动,郁慈垂眸看了片刻,颤着眼睫,接过了那柄手枪。他要试。


    一股从未有过的兴奋和激动让郁慈浑身发热,一只骨节分明的掌包裹住他的手帮他调整握枪的手势。


    温热均匀的吐息撒在颈侧,贺衡离他很近,几乎是将少年整个人拥在怀里,嗓音依旧平稳无波:


    “腰部放松,不要那么紧绷。”


    一只掌随之握上他的腰。郁慈腰最敏感,忍不住想躲,可男人的嗓音又立即将他的注意力移走。


    “目视前方。调整呼吸。”贺衡说,”你的呼吸很乱。”


    也是此刻,郁慈后知后觉他的呼吸微微急促,握着枪的手心也有点濡湿。没有规律的心跳声一下一下响着,渐渐与另一道重合。


    郁慈愣了下,是贺衡。


    第75章 第 75 章


    ……他也在紧张吗?


    鸦黑的睫羽颤了下, 郁慈小小呼了一口气。贺衡脱离贺家短短两年就能建立起自己的军队,拿枪指人脑袋时也许眸光都不会动一下,绝对不可能紧张。


    他应该是听错了。


    “集中注意力, 不要分心。”贺衡的嗓音响在头顶。


    接着男人慢慢倾下身, 目光几乎与少年平行, 然后以一种沉稳不迫的姿态带动少年的手指扣上扳机。


    两人的脸颊挨得极近, 郁慈闻到了从贺衡身上传来的有点冷淡的清冽气息,仿佛某种冷调的木质香。


    不重, 但此刻却占据了郁慈的全部心神。这个距离他只要微微偏头,唇瓣就会擦过男人的侧脸。


    手心的细汗更多了,郁慈几乎有些慌乱地想,为什么会这样?


    但下一刻,压在他指尖上的手指不容拒绝地带动他施加力道,然后扣动扳机。


    “砰——”


    子弹射出带来的后坐力让郁慈胳膊轻轻颤了下,耳膜似乎有一瞬间的穿透, 心跳声鼓噪了许久才慢慢平静下。郁慈圆眸有点湿, 问:


    “中了吗?”


    背后的迫力离开。贺衡站直, 好整以暇地退到一旁。帽檐下是一双冷静的眼, 他未向靶面偏转半分, 直接道:


    “十环。”


    “你都没有看靶子。”郁慈蹙了下眉尖, 对于他这种不负责的态度感到不满意,“你怎么会知道?”


    闻言,贺衡似乎极其细微地勾了下嘴角,但再看时仍旧神情淡淡, 道:“你可以怀疑自己的水准, 但请对我多一些信心。”


    事实上,口吻十分平稳没有波澜, 如同在陈述时政文件。但郁慈的脸蛋蹭的一下气红了。


    怎么会有人一边贬低别人,一边抬高自己?不要脸得过分!


    但男人并没有说错,的确是正中靶心,正好十环。于是郁慈勉勉强强将不满咽下去,试图证明自己:


    “这次不用你帮我了,我自己来。”


    帽檐遮去了大半的光线,只在下颌处落下一道明暗的光影。贺衡未置一词,眸底淡淡掠过一丝笑意。


    依葫芦画瓢复刻出男人刚才教他的动作,郁慈抿了抿红润的唇瓣,调整了下呼吸,在按下扳机的前一刻,眼睛先忍不住闭上了。


    “砰——”


    如约响起的枪声。郁慈睁开眼,迫不及待地问:“怎么样,怎么样呀?我是不是也打中了?”


    因为在太阳底下晒了一会儿,少年脸蛋有些粉,睫羽纤长而漆黑,唇瓣也是红艳艳的,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人。


    不太能让人说出拒绝的话。


    忽视脱靶这一事实,少年已经很努力地将子弹打出去了不是吗?贺衡面不改色道:“八环,天赋不错。”


    万万没想到自己第一次打靶就有如此高的成绩,郁慈嘴角翘得有点高,但又觉得不能太过骄傲,于是说:


    “是吗?其实我觉得一般般啦。”


    说不定贺衡第一次打靶有九环呢?做人要谦虚一点才好。


    想是这样想,但郁慈低头看看枪,又看看远处的靶子,忍不住弯起眼道:


    “其实刚才我有点紧张,手抖了一下,如果不抖也许更高呢。不过八环也很高了,只差两环就满分了呢……”


    说着说着,郁慈还试图想走近亲眼看看那面刻有他傲人成绩的靶面,但最终被贺衡以训练时间不能随意走动而拦下。


    但那一枪实实在在打出了少年的兴奋劲儿。于是,郁.很有天赋.慈一下午整整打空了一整个弹夹的子弹。


    除去脱靶的,其中有一枚子弹险险擦过了靶子的边缘,不过很可惜是旁边的一面靶子。


    在靶场待了一下午,郁慈出了不少汗,脸蛋也被晒得有些烫,他找到一位女佣,表达了自己想去净室的诉求。


    从净室出来后,那名女佣并未等在外面,郁慈对这里不熟悉,很快被弯弯绕绕的回廊绕晕了方向。


    而偌大的府邸,一路上竟也没遇见什么人。应该是贺衡不喜旁人出现在自己地盘上的缘故。


    一段曲折的回廊后,藏在府邸最深处的园子忽然映入少年眼中。


    假山怪石旁,大片大片的白山茶开得正盛。新绿的叶片中,花朵皎白沉静,娇而不怯,如同冬末的雪。


    但早不是山茶盛开的季节了。


    郁慈有点讶然地踏入园中,真的是山茶花,而且整个园中只种了山茶一种花,足以见得园主人对于山茶的偏爱。


    而很明显,这里的主人只有一个。但实在太令人意外了。贺衡给人的印象一直是冷冷淡淡的,就如同那把漆黑手枪一样,是危险而内敛的。


    而花朵是这样的孱弱、娇柔,是风大了就会断折的脆弱,两者完全无法没有任何的交叉点。就如同枪支上开出了最盈白的花朵。


    每一次扣动扳机,花朵便会娇颤一下。


    心尖涌动着异样的情绪,郁慈往前走了几步,看见一块石碑上刻了两个大字:“绮园”。


    字体锋芒毕露,却在最后收笔处敛尽寒芒。似乎仅从走势就能看出落笔之人怀着浓重的怜惜。


    可满园的白山茶,哪里跟“绮”沾得上半分关系呢?


    郁慈盯着看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想去碰石碑。指尖刚挨到冷硬的石面,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平静的嗓音:


    “你喜欢这里吗?”


    素白的指尖蓦然收回,郁慈回过头。贺衡站在台阶之上,苍蓝色军装外套脱下放在手臂上,里面是白色挺括的衬衣。


    他一步一步走下台阶,黑色军靴的硬底落下很细微的声响。两旁的白山茶静静盛开,此刻似乎一丝风也没有。


    郁慈忽然觉得他猜错了。其实贺衡和这片山茶花很搭,男人一走进绮园之中,满身的锋利尽数敛去,似乎不再是那个名声在外的贺大督军。


    在满园的白色山茶中,贺衡一步步走到少年身前,也许是错觉,但郁慈觉得他眉眼间似乎都温柔了许多。


    “你喜欢这里吗?”他又问了一遍。


    不是错觉。男人的嗓音也柔和了许多,有点低,带着几分缱绻落入郁慈耳中。


    耳尖莫名绯红,郁慈偏开目光点点头,轻声道:“喜欢的,这里很漂亮。”


    但他其实想知道男人为什么会独独选择白山茶,没有一丝迟疑,偏爱得光明正大。但最后他莫名没有选择问出口。


    一种即将戳破薄膜的恐慌,让郁慈有点无所适从。


    少年没有问,贺衡却提起了,“我一直觉得白山茶很像一个人。”


    他的眼瞳一错不错装着少年,“但他离我太远了,于是我便开始种山茶花。”


    北地的两年里,每当想起少年,贺衡便种下一株白山茶,七百三十多天,白山茶便开了满园。


    身体上的伤痛贺衡尚能忍受,但心口如同白山茶般疯长的思念却将时间拉长,每一日都过得极为难熬。


    山茶花开了一遍又一遍,少年是否记起过他。贺衡从不得知。


    男人眼中浓重的情愫并未遮掩半分,或者说他是故意让少年看见的。郁慈耳垂红得彻底,脸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整个人仿佛熟到恰到好处的桃子,粉嫩多汁,他磕磕绊绊想岔开话题,湿着眼说:


    “……那为什么叫绮园呢?明明、明明都是白色的……”


    “呵。”这次郁慈是的的确确听见了一声轻笑,他抬起湿润的眸子看去,撞上了男人笑意分明的浅色瞳孔。


    “也许你并不会想知道。”


    “绮”并非指的颜色,而是指他初见少年后那晚绮丽旖旎的、让他下定决心要将这株白山茶攥在手中的梦。


    这暗含了他最隐秘而阴暗的渴欲,却被他光明正大刻在石碑上。


    男人话中意有所指的暗示意味实在太强,郁慈几乎是落荒而逃。


    但离开前,郁慈还不忘提出要将那面打有八环的靶子带回去。贺衡没有反对,来到靶场,对着其中一面靶子随意按下扳机。


    不过靶面太大,郁慈站在小洋楼外迟疑起来,这么大根本就藏不了。与其被揭穿,郁慈思考了会儿,决定还是坦白。


    “……那个你走后我遇见贺衡了,他带我去靶场待了一会儿。”郁慈睫羽紧张地一颤一颤,盯着沈清越脸说:


    “你会生气吗?我就待了一小会儿……”


    想起自己被贺衡算计得抽不开身,而他却堂而皇之带着少年一起去靶场,沈清越额头青筋直跳。他闭眼吐口气,缓声道:


    “我当然不会生阿慈的气。如果阿慈对打靶感兴趣,那我下次带阿慈去好不好?”


    然后,他就看着少年迅速从背后搬出一面什么,眼睛亮晶晶地展示给他说:


    “我第一次自己打靶就打了八环耶,其实贺衡只教了我一会儿,可能十分钟都不到,但我就打了八环。可能这就是天赋吧……”


    气到最后,沈清越心底只剩下满腔无奈。他一眼就看出那枚枪孔是近距离射出的,也猜出了贺衡哄少年的无聊把戏。


    但面对少年努力压下翘起来嘴角的样子,沈清越根本说不出任何打击的话,于是他笑了一下,说:


    “嗯,阿慈学什么都很快。”


    第76章 第 76 章


    外表白色的小洋楼在浅金色的黄昏下显出几分朦胧, 翠绿的爬山虎被风轻轻吹动,叶尖仿佛跳动着细闪的光。


    时隔一段时间,郁慈又在长椅上遇见了秋琳。浅紫色的长裙和纱巾, 唇色很淡, 黑眸定定落在一点。


    仿佛一株清冷的鸢尾花。郁慈确定了上次不是错觉, 他刚靠近几步, 一股熟悉而浓重的消毒液气息便漫上鼻尖。


    “……你受伤了吗?”


    几经犹豫,郁慈还是问出口。贫乏的东城就是深不见底会吃人的泥潭, 郁慈在那里住了许多年,见过太多不堪。


    其中最常见的便是无能的男人殴打自己的妻子。而这种暴力并不会因身份的高低而改变,哪怕唐白英外表斯文儒雅并不像会做出这种事的人。


    但很多时候,外表往往并不可信。


    指尖勾住丝巾将其扯下,颈上便没有了遮挡。秋琳的颈子很细,肌肤白皙如同雪一样清透,有种天鹅的优雅。


    靠近耳后的那一小片肌肤却留有几枚红痕。


    不是伤口。郁慈立即明白过来, 这些印子他身上也有过。


    是新鲜的吻痕。


    怔了下, 郁慈耳尖随即有些发烫。秋琳已经结婚了, 这些对于她来说很正常……


    “我不喜欢系丝巾。”秋琳突然开口, 发丝微微勾过她的侧脸, 衬出薄的肌肤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


    可偏偏瞳色很黑, 整个人仿佛即将开败的花,柔美的外表下掩盖不住腐烂的气息,好像下一刻便要碎在郁慈面前。


    “我觉得恶心。”


    两句完全不搭边的话,是系丝巾让她觉得恶心吗?还是别的什么?可丝巾系与不系不就是她决定的选择吗?


    每一个字都透露出矛盾, 郁慈蹙眉。但此刻, 他觉得秋琳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倾听者。


    大概过了一两分钟,秋琳开口:“我已经搬出这里了, 你可以去这家店找我。”


    她将写有地址的名片递给少年。郁慈低头看了一眼上面的字,西街南宁路二十七号。离洋楼区很远。


    也不像是富人居住的地方。


    “你忍过这段时间,最好不要出门,事情很快就要解决了。”


    什么事情?郁慈愣了一下,直到这一刻才发现他和秋琳之间似乎存在某种错位信息。


    他想问清楚一点,但秋琳已经拎包起身,淡紫色的裙边扫过纤白的脚踝,丝巾从她的手中垂下去,看着少年的眼眸情绪难以辨认。


    “之后我不建议你继续留在江津,早一点离开这里更好。”


    一段对话下来,郁慈云里雾里,不太明白怎么扯到之后的归宿问题,他试图提取出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失败了,而秋琳也已经走远。


    走出洋楼区,一辆白色轿车等在路边。打开车门,后座车厢里唐白英从报纸中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笑意斯文。


    “走吧。”他将报纸规整地折好盖在膝上,偏头看向秋琳,“韩局长他们已经等你等久了。”


    轿车行驶了一会儿,唐白英道:“阿琳,不要再用这么浓的消毒液了好吗?”


    “用多了对你的身体不好。”最重要的是客人已经开始不满。他的嗓音很温和,眼眸情绪浮在表面上,抬手将秋琳的发丝勾到耳后,像有点无奈一样:


    “阿琳,你要乖一点。”


    车厢中至始至终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唐白英并不在意。他猜到秋琳特意在今天提出要回洋楼取遗漏的行李只是借口,但他也没有拒绝。


    适当的甜枣,才会让人更听话。


    *


    晚餐时分,餐桌上并没有沈清越的身影。男人近日忙得脚不沾地,郁慈已经一连好几日没见到他身影了。显然事情很棘手。


    但具体是什么,郁慈并不清楚,但大概猜到跟之前那一批货物有关系。


    在林管家精心搭配的食谱下,悟生抽条了不少,五官也初具雏形,听说在学堂里很受小女生的欢迎。


    为此,孟澄正没心没肺地拿这件事逗他。但悟生神情平静,丝毫不为所动,有一种不符合年龄的沉稳。


    餐桌上还算松弛的气氛让郁慈慢慢放下担忧。无论如何,他总该相信沈清越。


    床头小夜灯垂着流苏灯光柔和,郁慈双膝上摆着一本书,翻页时腕上的玉镯在书沿磕出一声闷响。


    他摸着玉镯,眉眼低垂,这段时间贺月寻同样也很少待在他身边,好像周围突然空了下来,让他有些不适应。


    在此之前,他从未意识到自己会对某个特定的人产生依恋,明明林伯、悟生和孟澄都在,但他仍旧觉得有些空荡。


    好像在某个晚风依旧的某一天,空气微微潮水有草木的气息。郁慈坐在阳台上,却总是不自觉看向对面椅子。


    直到第三次,他终于反应过来,那是沈清越常常坐的位置。周围很安静,郁慈忽然小声唤了一句贺月寻的小字。


    上一次在包间时,郁慈曾问过贺衡他兄长的小字是什么。但当那双淡色的眼瞳望过来时,郁慈又后悔了。


    他们兄弟关系这么糟糕,贺衡一定不会告诉他。一如他所想,贺衡当时并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但却在他离开身后淡淡响起两个字。


    “雪堂。”


    但直到少年轻细的嗓音散去,依旧只有风声。


    那一刻,郁慈忽然荒缪地觉得他好像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层膜。不真实的虚幻感让他生出一种莫名的想法:


    他并不属于这里。


    听起来很像一个人的妄言,于是郁慈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


    合上书,郁慈闭上眼睛不久,听到了门锁打开的清脆声响,开门的人动作很轻,以至于声音很低。


    房间里铺了柔软的地毯,郁慈并没有听到脚步声,但他知道那人已经站在床边。因为他额前的碎发被轻轻拨开了。


    挣开眼,果然是沈清越。


    “你不早点去休息吗?”


    见少年醒着,沈清越眼里露出一点笑意,“不急,我想看看阿慈。”


    其实他只是回来取份文件,待会儿马上就要走。但他还是选择在这段并不充裕的时间里看一眼少年,哪怕是他的睡容。


    “有什么好看的。”郁慈嘟哝了一句,轻柔的灯光让他的脸蛋线条更加柔和,晕着一层莹润的光,唇瓣嫣红,眼睛也是湿的。


    “快去睡觉,我又不会消失,明天白天看得更清楚。”


    心脏仿佛泡在温水中,疲乏和倦意一扫而空,沈清越轻嗯了一声。


    但第二天,郁慈并没有见到沈清越,甚至在之后的半个月内他都没有见到男人的面。


    而在此期间,驻扎在江津的各派军队一直在调动,小门小店一家家关门,直到有一天悟生回来说,他不用去学堂了。


    只收军阀富人孩子的学堂也停课了。满城风雨欲来,人心惶惶。


    哪怕知道战争迟早有一天会来,但真正等到那一天来临时,炮火将半个天空染成沉重的灰色,郁慈仍旧有片刻的不真实。


    站在二楼往下看,林管家在指挥下人收拾行李,他们不能再留在这里了。战争一旦开始,富丽的洋楼区无异于是众人眼中的靶子。


    但至于要去哪儿,郁慈也没有得到确切的答案。柳城吗?但他们连江津都出不去。


    离开前郁慈望了小洋楼最后一眼。白色的二层建筑笼罩在曦光中,爬山虎不知何时已经冒出围墙,在风中瑟瑟。


    心尖刺痛了一下,郁慈忍着泪坐进车厢。也许不久之后,这里便只剩下废墟。


    城中的气氛一日比一日严峻,哪怕消息瞒得再紧,郁慈还是得知了沈清越在与各派军阀开战,准确来说是与贺衡开战。


    因为江津其他军阀势力式微,基本上皆以贺衡为主。


    郁慈沉默许久,问孟澄:“他们两个之间有可能都活下来吗?”


    空气静默片刻,孟澄摇摇头,语气中透出几分苦涩,“这很难小慈。除非有人愿意投诚。”


    “但这对于他们而言,皆不可能。”他盯着郁慈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那批麻醉剂顺着线索果然查到了贺衡头上,但当两派人同时赶到仓库中时,却没有见到任何货物的影子。


    反而有人在混乱中开了枪。走到这个地步,谁都没有回头路了。


    外面的天色灰蒙,连吹来的风中都有火药的味道。郁慈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泪光忽然将视线朦胧。


    也许他从头到尾就错了。他们不该离开柳城,如果他们没有离开柳城,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不死不休的地步。


    在被哭醒的某个夜晚里,郁慈透过影绰的泪珠看见了床边立着的人。


    冷白的皮,漆黑的瞳,眉目清冷如同梅上的疏雪,却并未染上梅香而是淡淡的苦涩气息。


    泪珠立即坠落,将眼睫打湿,郁慈几近哽咽,“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许久不见的人立在眼前,明明应该是重逢的喜悦与激动,郁慈却委屈到仿佛心脏都收缩在一起,随着呼吸而发涩。


    他偏头用被单蒙住,发着颤的嗓音带着明显的鼻音,“你走,我不想看见你。”


    等了一会儿,房间没有一点声音。贺月寻真的走了。郁慈被这个事实委屈得哭到喘不过气,掀开被子露出一张通红的脸。


    “为什么要哭?”贺月寻抬手点了一下少年湿答答的睫羽,指尖沾上泪,在少年怔怔的目光中轻声道:


    “既然赶我走,为什么还要哭?”


    第77章 第 77 章


    凶巴巴赶人走的是少年, 委屈到哭得眼尾通红的也是少年。色厉内荏之下,是一颗害怕再次被抛下的柔软心脏。


    指尖的泪水微凉,贺月寻指腹碾了一下。苦涩的药香渐渐盈满鼻尖, 很淡却不容忽视, 严丝合缝地包裹着少年。


    哪怕没有一句话, 但存在感却强势地占据少年每一根神经。贺月寻在等, 在给少年选择的时间。


    月色倾泻而下,在这场无声的拉锯中, 郁慈先一步败下阵。他拉住贺月寻的一片衣袂,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


    泪珠晶莹地滚落,睫羽沾了泪纤长而漆黑,郁慈哭得好像喘不过气,声音又细又小掠起一阵浪潮。


    “……对不起,我撒谎了……”


    “不要走,我不想你走……”


    这句话之后, 所有的倾诉都变得轻而易举。没有了将自己伪装坚强的小刺猬, 取而代之的是被大雨淋湿的猫, 一点一点摊开最柔软的地方。


    “你这么久都不回来。我只有一个人, 小洋楼也没有了, 他们都不告诉我外面的消息。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的眼泪渐渐止住了, 只是抿紧嫣红的唇瓣时不时颤一下,眉眼低垂,从是只能看见那一簇簇湿黑的睫羽。


    他说:“……我会有一点担心。”


    这些天所有人都在他面前维持表面的和平,告诉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但这些骗人的话连郁慈都不会相信。


    窗外的天空依旧是浓黑的烟尘, 郁慈常常在睡梦中哭醒, 怔怔地盯着窗外看,然后又在眼泪中睡下。


    也许哪一天他就会收到远方传来的不好消息。战败或者死讯。一日一日积压的惊惧与不安终于找到了倾泻口, 郁慈又有点想哭,但他忍住了。


    细伶的腕骨被攥住,郁慈下意识松开手中的衣袂,抬起一双水润的眼睛看去。但未看清男人的脸,后颈掌心微微施力,他落进贺月寻的怀抱中。


    一如既往没有心跳声,后颈的掌心也很冷,但郁慈却在岑寂清苦的药香中闭上眼,气息慢慢变得平和,黛色的眉尖透出一点安稳。


    大脑一点点放空,不去想那些零碎的梦、悲伤或者眼泪,眼皮有些酸涩,郁慈久违地有点倦意。


    在意识昏沉睫羽轻垂的时刻,郁慈听见男人清泠的嗓音,像穿过无数层隔膜来到他面前有些不真切。


    “阿慈,很久之前我就答应过你,我绝不会离开你。”


    如同得到期待已久的承诺,眼睑安心合上。


    自那日起,贺月寻不再频繁消失,有了他的陪伴,郁慈的神经放松了很多,哪怕仍旧担心,但不至于连眉尖都勾着哀伤。


    日复一日的等待总是磨人心神的,郁慈给自己安排了一些事情做。比如给院中疏落的花浇水,比如在悟生睡前给他念几页书。


    字都是贺月寻教给他的,郁慈认得不算熟稔,于是一个字一个字念得很慢,咬字很轻,嗓音偏软,好像手中不是一本专业医书,而是童话故事。


    其实郁慈的确想为悟生念童话故事,但他猜悟生不会感兴趣。


    念完第三页的最后一段,郁慈合上书,嗓音轻轻:“好了,你该睡觉了。”


    床上,悟生躺姿规整,被子一丝不苟地盖在肩膀上,这些天他的五官又长开了些,能瞧出未来优越的骨相。


    盯着床边纤薄的人,悟生闭上眼睛最后说了一句:“哥哥,沈少会平安回来的。”


    心尖像被微微刺了一下,郁慈险些落下泪,他眨了眨泛酸的眼,轻声关门出去。


    这段时间唯一的好消息便是两边人经过谈判,约定不在城内动手。江津的生息在慢慢恢复,街上极少的人走动。


    而在此之前,沈清越便递来消息,许婉一家被安顿在了安全的地方,不会有危险。而从柳城传来的消息也终于千里迢迢到了。


    如同猜测的那样,许婉从未抛弃过她的孩子。在从窑子里被赎出后,许婉彻底心死,她回去找郁慈想带着他一起离开。


    可从郁兴嘴里得到的消息却是死了。这时郁慈的确已经被贺月寻带走了。许婉不相信,一路找到赌场。


    而赌场在贺月寻的授意下,也只说人死了。大病一场后,许婉和高斌远走北方,柳城对她而言只是令她痛彻心扉的地方。


    冥冥之中,命运再一次让这对母子在人海中相遇。


    柳城那边的人说,他们还在小山坡上找到一个小土碑,上面写着:爱子郁慈之墓,旁边还种了一棵小小的桂花树。


    从郁兴这个赌鬼嘴里出来的谎话,却困住了两个人,云散月出之际,郁慈仍旧没有改变不去见许婉的想法。


    战火纷飞谁也不能保证明天会怎么样,他不想让妈妈多一份牵挂,重逢的喜悦并不能抵消再一次失去的痛苦。


    只要知道远方的故人尚平安,已经足够。


    暮霭沉沉,郁慈走在二楼走廊,忽然看见下方大厅孟澄提着医疗险面色凝重地往外走,问:“伤得严重吗?”


    “不太好。”林管家脸上同样不太好,但语气还算镇定,“出血量很大,不确定子弹是否还留在体内……”


    两人走得匆忙,谁都没有留意到二楼的少年。而能让他们这么焦急的可能也只有一个。


    郁慈大脑空白了一瞬间。


    沈清越受伤了。


    直到晚餐时,餐桌上少了一人,林管家解释说军营那边人手不够,孟澄过去支援了。郁慈点点头,没有多问。


    但深夜坐在床头,盯着发出柔和光芒的小夜灯,郁慈忽然问出声:“贺月寻,你能带我去城外军营吗?”


    一片缄默。但郁慈并未露出意外的神色,贺月寻不会轻易答应他。


    芒芒灯晕下,他的脸颊有些苍白,下巴细了很多,眼睛更大了,托着膝的腕骨明显,谁都能看出他的纤薄。


    但谁都没有办法阻止。


    “他没事。”贺月寻道。


    他一向不会撒谎。但知道这个消息后,郁慈的神情并没有轻松多少,下巴抵在胳膊上,光芒在他低垂的眉眼间静静流动。


    光影在他眸中化成漂亮细碎的星河,郁慈盯着夜灯,轻声问:“人死了都会变成鬼留在世间吗?”


    但其实在贺月寻还未回答他的时候,郁慈就已经知道了答案。


    不会。


    除非怨气深重化为厉鬼才能滞留世间,人的魂魄正常都会归于地方再入轮回。而贺月寻能以魂魄形式留在世界,是因为当初他身上背负了禁咒。


    所以,没有任何情况没有任何可能,他能留下他们。


    第二天,时间很早,郁慈没有惊动人离开房子,去到秋琳给他的那个地址。


    街上没有几家店门开着,但二十七号店门向外打开,郁慈走进去,是一家杂货店。向店员说明找秋琳后,他被带到二楼一间房里。


    秋琳进来时,郁慈正望着窗外,唇色有几分苍白。


    而秋琳依旧是浅色的长裙丝巾,在少年对面坐下。郁慈目光在她腕上隐隐露出的红痕停留了片刻,才说:


    “你之前说可以让我离开江津还算数吗?”


    少年的孱弱有目共睹。秋琳将丝巾解下,露出颈上同样的红痕,嗓音平静与之间的柔和大相径庭:


    “可以,但你真的要现在走吗?”


    郁慈不太明白地看着她。


    “沈清越还没死,哪怕你此刻走了,也不能保证他不会腾出手来找你。再等一段时间,我会帮你杀了他。”


    耳中嗡的一声有一瞬间好像与整个世界脱离了联系,郁慈喘了口气,溢出的泪光让他看不真切,听见秋琳说:


    “上次那一枪只是擦伤了他的手臂,但下一次他不会再有这样的运气。”


    ……是秋琳开枪打伤了沈清越。


    指尖不住地颤动,郁慈喘了好几口气,才找回声音:“……你是贺衡的人吗?”


    明明唐白英在和沈清越合作,秋琳作为唐夫人却暗中袭击沈清越,一件件事情、一条条线索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如同织成了一张大网,所有人都被困在其中,所有人都是被利用的旗子。


    “不是。”秋琳的眼瞳透出清冽的冷意,一字一句道:“这些高高在上肆意辱玩平民的‘高官富人’都该死。”


    刻骨的恨意让每一个字都裹上了锋利的棱角。


    郁慈终于想起当初秋琳在包间问沈清越对他好不好的事。他没有回答,秋琳便以为是不好,所以她才想帮少年杀掉这个人渣。


    ……是他害了沈清越。


    心脏蓦然收缩,几乎难以喘气,郁慈捂着胸口,指尖在手心留下一弯弯深刻的痕迹,泪珠打湿睫羽,将他的眼圈浸红。


    “……没有、他没有对我不好。”哽咽着断断续续将话说出,郁慈道:“是我当时没有把话说完。”


    “你不要再伤害他了好不好?”


    秋琳愣了下,定定看着他没有开口,片刻后错过目光。


    明明已经说清楚了,为什么秋琳会拒绝他?郁慈猜不出,脑中又混乱不堪,只能急得掉眼泪,一个劲地哀求。


    “我只能保证我不对他动手。”秋琳松了口。


    她话中的意思是还有其他人会伤害沈清越。郁慈愣住。


    第78章 第 78 章


    郁慈忽然想清楚一件事情。


    如今江津, 甚至说是整个北方,唯有沈贺两派势力两家独大,而秋琳竟能偷袭成功沈清越, 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有人在帮她。


    ——在看不见的地方, 还有第三方势力。


    如同一只无形的手在操控着整个棋局, 而他们皆是被利用的棋子。


    身上不住地发冷, 郁慈颤着眼睫看向秋琳,可秋琳绝不会轻易告诉他背后的人是谁, 就算他再怎么哀求也没有用。


    唇瓣被咬得如同红熟的浆果,郁慈想起另一件事,小心翼翼地轻声问道,仿佛害怕揭开伤疤一样:“唐先生对你不好吗?”


    在秋琳抬眸看过来时,郁慈忽然觉得自己很冒犯,急忙道歉,鼻尖都红了一点:“对不起, 我不该问你的, 我没有想让你难过……”


    抿了抿嘴巴, 郁慈犹觉得不够还想说些什么, 但最后也只是干巴巴地冒出一句:“对不起……”


    但坐在对面的秋琳情绪却很平静, 她搁在桌子上的手在丝巾的衬托下显出一种通透的白皙, 能看见薄薄的皮肉下青蓝色的经络。


    很脆弱的样子。但说出来的话却很冷:“我不过是他明码标价为他收买政客的妓女。”


    美貌对于穷人而言从不是什么天赐的礼物,而在战乱年代,这种情况只会加重。


    但原本,秋琳一家也算不上贫穷。皆是教师的父母有足够的薪水养活他们。但一颗落下的炮弹, 将房屋炸成废墟, 父母双双去世。


    所有的温馨与幸福在顷刻间间化为乌有,秋琳在世间唯一的慰籍便是她的幼弟。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 秋琳成为了卖花女。


    她生得漂亮是从小便知道的事情。哪怕战乱年代鲜花对于人们而言并没有任何价值,但行人还是会看在少女纤弱的美而为此付款。


    有一天,秋琳遇见了唐白英。他不仅买下了她全部的花,还提出可以资助秋琳上学。


    但秋琳拒绝了,她想将上学的机会让给自己的弟弟秋熙。原本唐白英并不同意,但知道秋琳不仅认字还熟练地掌握一门外语后,他答应了。


    “庸俗的漂亮皮囊太过常见了,但阿琳,你是造物主独一无二的作品。”


    彼时秋琳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她从未想到这句话将成为她往后每一天都将重复的噩梦。


    在她十八岁那日,唐白英向她求婚。秋琳同意了,她欠唐白英太多了,而弟弟还在受他资助上学,她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


    然后,她一步步走近了自己的深渊。


    唐白英将第一位客人带回家时,秋琳没有任何怀疑,直到他将她带到客人房门前,贴在她耳边道:“客人喝醉了,作为女主人你需要尽到你的指责。”


    房门关上的那一刻,秋琳看着向她走来的陌生男人,忽然明白了当年唐白英的那句话。


    上位者见过太多的漂亮皮囊,终有一天会腻。但唐白英精心培养她,如同培养一株洁白的莲花。


    她会钢琴,会交际舞,会外语,对于男人们而言,她是最好的消遣品。


    那一晚,陌生男子离开后,秋琳躺在凌乱的大床上,望着头顶明炽的灯流不出一滴眼泪。唐白英进来,将一份试卷放在她脸边,温声道:


    “秋熙在学堂表现很好,今天又被老师夸奖了,所以阿琳,你也乖一点好吗?”


    有了软肋的人哪怕想死也做不到干脆。唐白英深知这一点,而他正手握着秋琳的软肋。


    有了第一位客人后,便会有第二位、第三位,甚至有时候同一晚走进房间的客人会不止一位。


    但毫无疑问,所有客人都是能帮助唐白英生意的人。每次走出那间房间,秋琳都会在浴室用大量的消毒液清洗自己。


    哪怕长时间使用消毒液已经让她的皮肤变得刺痛,但秋琳还是会一遍遍重复清洗自己的身体。


    坐在浴缸里,望着身上布满的红痕,秋琳慢慢蜷缩着抱紧自己。


    ……柔弱美丽的唐太太,是一位人尽皆知的昂贵妓女。


    将自己血淋淋的伤疤在阳光下摊开时,秋琳神色很平静,仿佛是在讲述另一个人的故事。她的尊严她的人格早在第一晚就已经被碾成灰了。


    而作为旁听者的郁慈却哭得格外伤心。他无法相信痛苦与绝望如此残忍同时降临在同一个人身上,而秋琳又是如何熬过这些的。


    下巴上挂着泪,郁慈几乎要将柔软的唇瓣咬破,才勉强发出一点声音:


    “不是,你不是……”他不想将那个词用在秋琳身上,“你是我见过最漂亮最优秀的女孩。你会弹琴、会跳舞、也会外语,你还请我去看了剧……”


    他一点点细数秋琳的美好,想让秋琳看到发光的一面,但却无力地发现哪怕再多的闪光点也不足以抵消这些痛苦。


    他只能垂下头无声地流泪。


    “对不起……”


    看着哭得脸蛋乱七八糟的少年,秋琳清幽的眼眸中冷意化去一点,她之所以想帮少年,是因为她透过少年看见了秋熙。


    一样的纯粹,一样的赤诚,会将一颗最柔软的心脏摊给别人看。哪怕会有一点不合时宜的天真,但那往往会更让人心动。


    “事情很快就会结束了。”秋琳起身说,“你该未我感到高兴的。”


    离开前,她又系上了那条丝巾,她的确会杀掉唐白英,但至少不是今天。


    本来想离开江津,作一只缩在壳内的蜗牛,逃避掉即将面临的痛苦,却不想得知了另一场苦难。


    郁慈哭得脑袋都有些发晕了,迷迷糊糊回到住处。踏进大厅却发现四周无人十分安静,而沙发正中则坐着沈清越。


    他双手交叉,头深深埋下,右侧的手臂缠着绷带,仿佛一座缄默的雕像,哪怕近在咫尺也感受不到丝毫的生机。


    没想到男人会在此刻回来,郁慈愣了一下,察觉到男人的不对劲,他小声唤了一句:“……你怎么了?”


    这一声就如同落在干裂土地上的雨珠,郁慈清晰地看见了沈清越的双肩颤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头,是一双通红的眼。


    “……阿慈?”


    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句,勉强扯出一点笑意,但眼泪却先一步落下,“我以为阿慈不要我了。”


    这一滴泪如同一桩响钟敲在少年心上,沉闷的钝痛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从前意气风发的男人此刻变得狼狈不堪,好像宁可敲碎所有的傲骨来换得少年片刻的心软。


    郁慈没有开口,他的确想过离开。但此刻心脏清楚的钝痛让他明白,原来有些不美好的故事结尾他避免不了,也不想避免。


    他在沈清越右侧坐下,看着男人受伤的手臂问:“还很疼吗?”


    在男人还未回答的前一刻,少年垂下细密而纤长的睫羽,鼻尖、眼尾和细细的下巴都是红的,凑近伤口再一次像许婉对他那样对待男人:


    “吹一吹,痛痛飞。”


    少年轻柔的语气,让沈清越喉头一哽,险些再落一次眼泪。他喉结滚动,哑声道:“嗯,已经不疼了。”


    晚餐时,沈清越罕见留下来和他们一起用晚餐。其实今天第一个发现郁慈不见了的人就是沈清越。


    原本孟澄可以去军营里为他换药,但他太久没有见到少年了,就拒绝了,想回来换药的同时看一样少年,然后就发现少年不见的事实。


    理智回弦后,沈清越猜出是少年主动离开。所以在林管家问是否立即派人去找时,他沉默良久,才道:


    “找到他就把他平安送出江津吧,不用带回来了。”


    少年离开的理由他大概知道几分。他既不能向少年保证他和贺衡谁都不会死,也无法将少年强行禁锢在身边。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顺着少年的心意放他离开。


    哪怕他在战场上从未有过败局,但此刻他依旧是彻头彻尾的输家。


    他一无所有。


    回到卧室,郁慈默默将抽屉里的玉镯戴上,离开时他什么也没有带,试图抛开所有的牵挂,但事实证明,他无法做到。


    床头小夜灯的灯光依旧在床面铺开柔和的光晕。郁慈小声唤了一句贺月寻,果不其然没有一点动静。


    但玉镯告诉他,贺月寻就在他身边。睫羽轻轻扇了下,郁慈放软嗓音,细白的指尖捏紧被单,道:


    “上次你丢下我那么久,这次我只不过丢下你一天而已,我们扯平了,你不可以生气了。”


    他努力想藏起心虚,但鸦黑的睫羽颤个不停,投在眼下的一小片阴影也随之改变。


    静静凝神听了片刻,郁慈刚要失望,后颈一凉,一只掌捏住了他,贺月寻清冷的嗓音同时也在身后响起:


    “阿慈,你很不乖。”


    捏住后颈的力道不大,但控制意味很强,郁慈试图偏头,但很快被那只掌制住。贺月寻微微用力,指腹捏了下细颈那片莹白的软肉。


    “你看,你又不乖。”


    男人这样说。郁慈顿住,没有再做出任何其他举动,他迟钝地醒悟过来,男人今晚有些不一样。


    第79章 第 79 章


    细软的发丝垂下, 发尾落在后颈,那里却有一只冷白的掌不清不重地攥着,每当那一小片可怜的软肉被指腹意味不明地碾过时, 郁慈就会下意识地颤一下。


    如同一只被人攥在掌心的蝶, 只能无助地掠动蝶翼。


    “……你还在生气吗?”


    房间内实在太安静了, 当郁慈小心翼翼地试探性问出这句话时,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


    片刻后,后颈软肉又被捏了一下, 郁慈控制不住圆眸中浮现一点湿意,细细喘了一口气,然后听见男人说:


    “我是生气了,所以阿慈要哄我吗?”


    语气很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但偏偏话的暗示意味却十分明显。郁慈指尖攥着被单不住收紧,此刻他确定了,贺月寻今晚的确不一样。


    控制、禁锢、指示, 以往任何一个词都不会出现在贺月寻身上, 但今晚全都出现了。


    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触让郁慈有些不安, 他垂下眸, 嫣红的唇瓣轻轻抿在一起, 片刻后, 低细的嗓音飘了出来:


    “……可以、可以哄的。”


    “你想要我怎么哄你?”


    在颤着眼睫等待的那几秒钟里,郁慈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比一声鼓噪,手心也微微出汗而变得濡湿。


    后颈的那只掌终于离开, 郁慈不知为何呼吸忽然乱了一下, 贺月寻掐住他的脸将他往后偏了下,对上一双水润润的眼睛。


    “是由我说了的话, 阿慈待会儿不要哭。”


    他的指腹在少年嫣红的唇瓣轻轻摩挲,然后两根手指伸进去刮蹭了,碰到牙齿时,贺月寻黑眸定定看着少年的眼,命令道:


    “张开。”


    脑中似乎停止了转动,郁慈只会下意识地顺从,启开一条缝能看见其中一小截湿红的舌尖。如同蚌壳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迫露出。


    “好乖。”男人这样夸到。


    这句话如同捏住了少年的软肋,在要求少年将舌尖伸出来、自己搂上腰或者将腿张开一些时,男人都会说一句:


    “阿慈,好乖。”


    以至于后面被欺负得眼圈红红,睫羽湿答答地黏在一起,少年想哀求男人轻一点或者慢一点时,都会在听见贺月寻那句“阿慈不是说要哄我吗?”后咽下去。


    实在太过过分的时候,少年也只能将咬住自己的指骨,企图将一些破碎到不行的泣音憋回去。


    可就算这样,贺月寻还是不肯放过少年,用手指顶开少年红艳艳的唇,看着津液将指尖染得水涔涔的,然后说:


    “不要咬,我想听。”


    *


    第二天坐在床上的郁慈,看见连细伶的手指上白皙的皮肉也印有一些隐秘的红痕时,咬着唇瓣泪珠坠在睫羽上欲掉不掉。


    后知后觉被欺负透了的少年,最后只得到一句简单的“阿慈的确很会哄人。”实在是很不公平。


    而昨晚意识昏沉的时候,郁慈模模糊糊听见贺月寻在他耳边道:“阿慈,答应人的事情要做到,不要再摘下玉镯了。”


    “没有第二次。”


    哪怕后面的话未讲完,但郁慈还去十分清楚,如果再有第二次,就算把他翻来覆去得将骨髓榨尽,贺月寻也不会轻易放过他。


    虽然昨晚掉了很多眼泪,但醒来后身上并没有什么酸涩感,只是一些乱七八糟的痕迹却留了下来,郁慈将自己收拾好后,去到一楼。


    他今天准备要出门一趟,再去一次西街南宁路。他想试试能不能找到秋琳背后势力的蛛丝马迹。


    但在找到确切证据前,他不准备告诉沈清越。如今沈贺两派局势正焦灼,如果他贸然告诉沈清越,沈清越分心去查,极有可能面临两方的共同夹击。


    而且,既然秋琳没有伤害他,是不是证明她背后的人认为他是一个毫无威胁、不必在意的人?


    也许,他真的能发现一点什么呢?


    不过昨天他答应过沈清越,出门可以,但要带上人保证安全。郁慈没有拒绝,毕竟他也不想被某个势力抓去威胁沈清越。


    南宁路二十七号对面是一家卖钟表的店,郁慈特意选了这里。买下一块表后,郁慈在木桌前坐下,透过玻璃橱窗一直盯着对面。


    他不确定这里是否是第三方势力的一个据点,但除了这最笨的一个办法,郁慈没有其他任何有关第三方的了解。


    但整整一个上午,没有任何人出入那扇门。郁慈眼睛都盯酸了,抿了抿唇瓣,有点执拗地继续待下去。


    虽然没有可疑的人出入,但连一个顾客都没有,郁慈有点确认这的确可能是一个据点了。


    指尖攥紧装着手表的小盒子,郁慈目光一错不错,忽然看见一道熟悉的纤细背影,步履极快地跨进店内。


    是秋琳。郁慈精神一振,秋琳绝对不可能一个人,绝对还有其他接头的人。果不其然,不久后另一个人踏了进去。


    郁慈一愣。那是个中年男子十分普通,相貌没有任何记忆点,戴着顶黑色毡帽,埋着头。可匆匆几眼,郁慈却觉得男子有些熟悉。


    是谁呢?郁慈下意识咬住指骨,在记忆中翻找能对应得上的人,他之间应该见过。


    直到回到小院跨进大厅,林管家语气温和地问他中午想吃些什么时,郁慈忽然记起了那个人是谁。


    五叔,贺月寻的心腹之一。


    之前去找贺月寻骨灰时,他曾见过五叔一面,所以才一直没有想起来。他蓦然停在原地,眼眸愕然。


    如果五叔跟第三方势力有牵扯,那贺月寻呢?他在其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睫羽细细地抖了起来,哪怕郁慈很想说服自己贺家已经散了,五叔为其他人做事也很正常。但仅存的理智告诉他,不可能。


    五叔不可能为其他人做事。郁慈想起之前与贺月寻争夺南方商业的那些商人,对贺月寻的评价。


    他们说,贺家主手段狠辣,城府极深,从不给对手留一丝喘息的机会,是一个智多近妖的人。


    而能准备好身后事平静赴死,在他死后贺家的生意没有受到半分影响,且得知背负禁咒魂魄不散的贺月寻,真的不是以死来选择另一种新生吗?


    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回到二楼卧室,郁慈蹬掉鞋子在床上抱住自己,将头深深埋进手臂里。


    良久,情绪平复下来的郁慈抬起头,眼圈有些红,但没有泪,怔怔地唤了一句:


    “贺月寻?”


    好像只是简单地在唤男人,又好像是在问很多其他事。但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都最终归于一句平静的:


    “我以为你不会骗我的。”


    这句话刚一出口,后知后觉的酸涩忽然漫上心尖,郁慈鼻尖一酸,有点想落泪,但他忍住了,只是紧紧咬着唇瓣。


    房间内很安静,但郁慈知道,贺月寻就在他身边。于是他执拗地选择等下去。


    时间静静流过,浅色的窗帘被风吹动,在郁慈撑不住眼睑有点发涩的时候,他终于听见男人以一种很平静的语气说:


    “有时候,阿慈会更想听见一点谎言,不是吗?”


    睫羽一颤,郁慈到底没有忍住眼泪,鼻尖、下巴都变得有点红,唇瓣嫣红被咬出一点齿痕。在对峙中,他从来没有赢过男人,于是他选择直接问出来:


    “你究竟想做什么?是想要很多很多的权势吗?”


    男人下了这么大一盘棋,甚至包括他自己都是其中的棋子。郁慈想不通,究竟是图谋什么,才不惜如此大的牺牲。


    眼睑上落下一点凉意,郁慈下意识闭上眼睛,男人的指腹轻碾着,似乎想透过薄薄的皮肉碰到下面的眼球。


    他听见男人极轻的一声笑,“权势?”其中的冷淡连郁慈都能读出。


    “这些我在柳城就已经厌倦了的东西,阿慈怎么会认为我想要的是这个?”


    接手整个贺家后,贺月寻不仅挽救了大厦将倾的腐朽家族,还一步步蚕食了整个南方的商业宏图。


    在掌握经济命脉的情况下,这些与他而言只是囊中之物。


    猜测被否定后,郁慈忽然攥住那只没有温度的冰冷掌心,睁开眼,水津津的眸中透出一点让人心软的哀求。


    “那你究竟想要什么?”


    温热的泪珠沾湿了贺月寻的指尖,他垂下眸,没有回答少年话,反而自顾自提起另一个问题。


    “阿慈,你喜欢柳城吗?”


    很莫名的话题、跟此刻的情形扯不上半点关系,郁慈满心怔愣,但一种莫名令他不安的直觉让他下意识拒绝:


    “……不、不喜欢。”


    然后他就看见男人极轻地勾了下唇,漆黑的眸如同一池望不见底的深水,道:“不喜欢也没有关系,还有很多像柳城一样的小城。”


    “我们可以一直尝试,直到阿慈喜欢。”


    庞大的阴影终于褪去一小片,郁慈也得以艰难地窥探到阴影之下暗不见底的私欲。


    “你想让我和你在一起……”眼泪一滴滴坠在细细的下巴处,郁慈可怜兮兮地望前挪近了些,“我们可以走的,你不做这些,我也会跟你离开的……”


    但贺月寻只是眸光淡淡的瞧着少年,没有答话。


    他们是一类人,同类相近,他清楚另外两个绝不会放手。


    若想没有后顾之忧,那就必须一次性将所有可能都绝尽。


    第80章 第 80 章


    在贺月寻从他亲弟弟手中抢走少年的那一刻, 他就清楚地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从来不只贪念短暂的温存,从他动了念头时,他便要的是长久的相伴。


    所以在贺衡野心勃勃地远赴北地, 在沈清越眸中的狼子野心越来越昭然若知, 贺月寻便开始策划这一场棋局。


    而他走的第一步棋, 便是凭借禁咒拜托着一副令人生厌的病躯。


    从他降临世间的那一刻起, 无数人向他投来怜悯的目光。因为背负了禁咒的人,注定不会活太久。


    但凡知道一点内情的人, 都以为他会心怀怨恨,恨他不顾亲情的父亲,恨让他注定短命的禁咒。


    但事实上,贺月枝从未对他们产生过任何强烈的情绪,在他眼里,任何人和物都只分为两类,有用和无用。但这一切都只存在与他遇见少年之前。


    在对少年产生私欲的那一刻, 贺月寻对这个世间的认知都重塑了一遍。而此后, 旁人眼里令人畏惧的禁咒, 也成了他达成目的的一种手段。


    在令人窒息的寂静里, 郁慈起伏过大的情绪之后反而是一片钝木, 他忽然想清楚另一件事。


    那批莫名消失的麻醉剂, 让沈贺两派走上兵戎相见地步的那一声枪响,真的皆是出于贺衡之手吗?


    他抬起黑亮的眼,脸颊呈现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白皙,如同脆弱到下一刻就要碎去的瓷, 睫羽鸦黑地抖着。


    哪怕极力维持出情绪的平静, 也能轻而易举看出他藏在表面之下、极致到可怜的惊慌:“……麻醉剂、和走火的事,是不是都是你做的……?”


    在等待回答的那几秒里, 郁慈将唇瓣咬得糜红,他想等到一个否定的回答,可片刻后,他却听见男人极为冷静的声音:


    “是我。”


    如同只是承认了一件无足轻重的事情,贺月寻眼眸漆黑,眉眼依旧淡然如同一副清雅的水墨画。


    但郁慈不明白,他抖着手想攥住男人的衣角,几次都没有攥稳,最后是男人反过来捏住他的手心。冰冷透过手掌如同传到了心口。


    连心脏的跳动都变慢了许多。


    “……可你、怎么做,他们可能都会死……”


    郁慈几乎快喘不过气,只能茫然地睁着眼,从眼角滑落的泪珠如同一滴滴晶莹的冰花碎去,与此同时他的心也好像碎成了几瓣。


    ——男人的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淡漠,却传递出一种明显的信息:他就是要他们都死。


    哪怕沈清越于贺月寻而言只是政敌,可、可贺衡不是他的亲弟弟吗?郁慈张了张嘴,下一刻他又怔怔地闭上。


    从贺家那座吃人的宅子里活着走出来的,从来都不是什么血亲,而是不死不休的敌人。贺月寻从不会对所谓的弟弟心软,贺衡也同样。


    他无法苛责其中任何一个人。


    所以,他就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步一步走入被人既定的死局吗?


    郁慈静静坐在床中央,一滴一滴流着泪,好像失去了巢穴庇护的新生幼鸟,无助地抱住自己,等待着风雨的来袭。


    “……我讨厌你。”郁慈轻声吐出这几个字,下一秒却流出更多的眼泪,让他说出的话没有任何信服力。


    他将脸埋进手臂里,房间只剩下一片缄默。


    *


    南宁路二十七号依旧没有什么人光顾,郁慈坐在二楼等待秋琳,望着楼下有些出神。


    吱呀一声房门推开,秋琳走进来,依旧是浅色的长裙,却没有系丝巾,她走在对面坐下,熟稔地从包里掏出一支女士香烟。


    点燃,白色的烟雾模糊了她的脸。秋琳在其中显得清冷孤傲,唇色苍白,如同一支藏着锋芒的鸢尾。


    而不是柔软而依附他人的菟丝子。


    她心情明显十分不佳,郁慈便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没说话。秋琳却以为少年是不习惯烟味,将烟碾灭,道:


    “抱歉,我没忍住。你找我有什么事?”


    这是郁慈第一次见秋琳抽烟,却莫名觉得很适合她。他摇摇头,问:“你现在唯一的目标便是杀掉唐白英吗?”


    贺月寻能让秋琳替她做事,前提一定是帮她处理掉唐白英。


    而在这复杂的棋局中,秋琳其实是一枚中立的棋子,她跟任何势力派别都没有利益牵扯,只是刻骨的仇恨让她参与到了其中。


    郁慈昨晚想了一夜,做了一个极其大胆的决定。


    ———他要撬贺月寻的墙角。


    听到少年的话,秋琳愣了下,随即又有些想点烟,但她忍住了,道:“之前不算,但现在是了。”


    什么叫之间不算?郁慈微微蹙眉,语气十分真诚,问:“你之前还有什么想做的吗?”


    “我跟你提起过,我有个弟弟叫秋熙。我之前一直想事情结束后便带他换个城市生活。但现在不用了。”


    秋琳平静到了极点,道:”他已经死了。”


    郁慈一愣,心脏的钝痛再次蔓延开,他怔怔地看着秋琳黑白分明的眼与他对视,语气冰冷:


    “唐白英一直瞒着我弟弟的死讯,直到我悄悄去学堂接他,教书先生告诉秋熙已经好几天没去学堂了。”


    说到这里,秋琳的眼尾有些红,她偏过头,盯着楼下不说话。


    房间里很安静,郁慈忽然冒出一句:“我要让沈清越杀掉唐白英。”


    少年性子温吞,生得又漂亮纯良,很难想象他会说出杀掉某个人这类的话。秋琳侧过头,盯着他忽然弯了弯嘴角。


    说出的话却极为冰冷:“他活不长了,我要亲手了结他。”


    唐白英踩着无数人铺出来的肮脏道路慢慢爬上前,自诩聪明,却不曾想他的一切也不过是为其他人做嫁衣。


    自以为凭着这次的麻醉剂同时算计了沈贺两边,却没想过自己能不能从这两个人手中活着出来。


    可笑的事,因为唐白英自顾不暇,她这些天才能免于被迫接客。


    但刚才少年的话仍让她有一瞬间的动容。秋琳目光定定落在少年身上,问:“你想让我为你做些什么,或者你想知道些什么?”


    在秋琳的目光下,郁慈顿时生出种无地自容的感觉。其实在听到秋琳弟弟去世后,他就知道自己挖墙脚的计划无法进行下去了。


    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在秋琳如此伤心的情况下还去提这些,也不想秋琳再过多牵扯进来了。于是他老老实实将原本的打算说了出来。


    却是怀着一种向受害者陈述自己犯罪过程的心情,纤长的睫羽垂下,根本不敢去看秋琳的眼睛。


    刚说完,郁慈唇瓣还紧张地抿在一起,就听见秋琳说:“我答应你,从此刻开始我就是你的人了。”


    似乎有一颗闷雷在耳边炸开,郁慈愕然抬眸。


    看着少年睁得溜圆的黑眸,如同一只受惊的猫。秋琳弯了弯眼,道:“你想解决现在沈贺两边对峙的局面对吗?”


    她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不是没有办法。只要找到那批被藏起来的麻醉剂,然后把所有过错都推到唐白英身上,那么他们就有握手言和的机会。”


    “当然,前提是双方都愿意。”


    那一批麻醉剂是导火索,也是事情转机的最后希望。


    可秋琳既然这么说,就证明她并不知道那批麻醉剂的下落。郁慈敛下眸,那么他唯一能得到消息的人,只有贺月寻。


    回到小院,郁慈坐在沙发出神,他根本不知道要怎么才能让贺月寻松口。昨晚无论他怎么哀求,贺月寻都没有一丝一毫的心软……


    思绪游走,郁慈忽然听见门响。大门打开,悟生气质沉稳地走在前面,郁慈刚弯下眉眼,就瞧见悟生后面跟进来一个小男孩。


    浅色的衬衣长裤,发丝也是浅浅的栗色,眼睛圆润乌黑,肤色白皙,看见沙发上有人的一瞬间,紧张地捏住悟生的衣角。


    一般这个时候,家里并没有人,却没想到会撞见郁慈。悟生愣了片刻,但还算冷静领着人走进大厅。


    “小慈哥哥,这是我的同学。这几天借住在我们家里可以吗?”


    原本郁慈就担心悟生会有些孤寂,对于悟生结交朋友的事情自然乐见其成。


    但男孩身上的这套衣裳有些不合身,袖口裤腿还卷了一截,瞧着倒像是悟生的衣裳。再结合之间男孩看见他时的紧张。郁慈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试探性地问:


    “你的同学是不是已经在我们家住下一段时间了?”


    没想到悟生沉默片刻,竟然承认了,说:“他在家里已经住了一周了。”顿了下,还十分诚恳地道歉:“对不起。”


    万万没想到,一个半大的小孩儿竟能将另一个半大的小孩藏在家中,而且一周时间都没有人发现。


    郁慈惊讶之余,又有点担心地开口:“悟生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只是你的同学在我们家里住这么久,他的家人不会担心吗?”


    但一直躲在后面的男孩却主动站了出来,栗色的细软发丝显得他很像一只小金毛,语气怯怯地叫了一声“哥哥”。


    “我的家人都不管我,我没有别的地方去,哥哥可不可以让我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没有人能抵住一只可怜巴巴小金毛的攻势,郁慈也不行。在理智回弦的前一刻,郁慈就没忍住答应下来了。


    直到回到卧室,郁慈才后知后觉,能和悟生上同一家学堂的小孩,都非富即贵,真的会没有人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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