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刻钟后才会出现的人,突然提前回来了。焦侃云转身看去,默然记下他日后回府的时间,侧目见总管小厮齐齐跪了一地,面露惊惶,便叹了口气故作轻松地玩笑道:“我没有生气。硬要说谁惹我的话,当然是你。也只有你,堂堂二皇子才惹得了。怎么,你的茶叶是掐了天上宫阙里的树尖儿,喝了能成仙?”
楼庭柘眸底的不悦之色顷刻散去,抬了抬折扇,倜笑着让众人起身,顾左右而言他,“你们这些奴才真是不会变通,大小姐要去天机院,带她去就好了,我的话算什么,大小姐才是金口玉言,连我都得听她的,以后在这府中,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众人齐整地应是,总管抬眸觑了一眼楼庭柘的神色,长长地松了口气,又指引着身后众人,“多谢大小姐。”救他们的命。
府厮们随楼庭柘唤一声“大小姐”,倒是取悦了他,偏了偏头示意焦侃云走那条通向天机院的小道,“大小姐,随我来吧。”
总管很有眼力,等候两人走出一段距离,撤走大部分侍从,只遣了两人跟随。
天机院内,四座事务楼拔地而起,呈田字排列,每一座都如琼楼玉宇般灿然,虽不如阿玉手下各司府独立门户,却远比阿玉奢侈得多。从支窗看进去,只见小吏们忙碌得身影。院中雕花桌一字排开,正晒着一本本笔墨未干的簿子,旁边还有数名官员执笔查阅。
辛朝皇子挂朝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阿玉自幼便由圣上亲自教导,又跟随内阁学习处理政务,年长些便至内阁任职。楼庭柘后来居上,同样是由内阁教辅。
不同的是,十三岁时圣上将楼庭柘指去了吏部文选司那个捞尽油水的地方。三年时间,他果然幸不辱命,还真赚得了几辈子都花不完的钱,同样积累下来的,还有四通八达的人脉。
与她爹这个清廉的吏部尚书一对比,圣上都颇为不好意思,毕竟钱都教他儿子吃了,有时见到她爹,甚至会劝一句:爱卿多少贪点儿吧。
在圣上眼里,长子须教培国事,行端坐正,次子却是拿来宠爱的,想来,就算有一日他被举报,圣上迫不得已要将他贬为庶人,他也能一生衣食无忧。
去年将要立府,圣上不再让他待在吏部,却将管辖各国贡使互市的市舶司部分权柄交予他,后又让他至枢密院见习,彼时得到消息的焦侃云真是两眼一黑又一黑。
也是那之后,她相继写了楼庭柘的党羽大理寺少卿和指挥司知事的事迹,又写了野史《辛官》,于今年初发售,配合阿玉的手笔,才对朝中官员有了些许牵制。
如今阿玉去世,圣上逐渐将内阁事务分拨给楼庭柘,天机院更是忙起来了。
远远见到人来,辅官们迎拜。
“近几月的账本,拿给我看。”对不起了楼庭柘,焦侃云不说废话,伸手管他要。
为首的辅官一愣,立刻看向楼庭柘,后者勾手,“去拿。”
不消多时,小吏搬来一个箱子,摆在焦侃云的面前,打开来看,账簿整齐摆放其中。她拨开面上的,随意挑拣了一本,翻开查看,又拿来算盘,在院中坐下,细细算了几页,“帐倒是做得挺平的。一时也算不尽,不过看来看去,开支确实小了许多。”
不知何时有人给楼庭柘搬了把摇椅,他跷着腿坐下,边打扇子边看着她,笑道:“我说了,这几月我很节俭。”
“开支俭,不代表收入也俭。”焦侃云起身,将周身之人都看过一遍,“想来偌大个府邸,入库之物必然是按时间、来由细分过的吧。那么,我给你们十天时间,购入也好、送入也罢,把近一月所有出现在澈园的东西都重新点算一遍。
“时间、来由、价值几何,据实写清,交给我过目,这几日,我会一直坐在这方院中,点一样记一样,逐一细查,若有一丝错漏,打回去重算。且我会查出是谁出了纰漏,为何纰漏,按罪处之,若有谁包庇隐瞒,直接连坐。
“另,将这一月递入府中的拜帖、邀贴,都找出来给我看,整理一份往来名单,我要知道都有谁与澈园关系密切,上门、下邀又是所图何事。此事交给四座事务楼的主领操办,最后呈上的四本名单若有出入,那必然是有人刻意隐瞒。想来这么简单的事都写不详细,也没有留用的必要了,直接踢出府去,永不任用。
“最后,今日时辰尚早,把你们的名字、家世、府中职位以及调动经历都写下来,配合画像报给我,戌时前,我要看到一份详细的、崭新的名册,逐一点到,一是方便日后行事,二是由我来剔除一些赘余之职。
“哦,还有一件小事。想来诸位都是由二殿下精挑细选的辅官、幕僚,崇敬二殿下的为人品行,才入府做事,手下小吏也必然是忠心耿耿之人,既然大家不为财来,那么我实在想不通,为何诸位的月银数额比往日太子府的辅官还要多近两倍。那么就请总管将诸位的份例减半,若有人要离开,送一锭银子请好。”
她一口气说完,温声细语,却听得人汗流浃背。
无论是份例减半,还是由她剔除赘职,都代表着会有人离开,一旦有人离开,一向紧密的事务关系网便会断掉。好比在剪除天机院的羽翼。如此,要在几日内将账目和往来名单落实,就无法迅速串通勾扯,只能据实禀报。
看似只查近一月,但二殿下财力之巨,做账时难免会拿往月里的碎隙添平,将一月的查清,就会牵出陈年烂账,届时被发落的,还不是他们这些辅官。
众人心惶惶,赶忙望向楼庭柘。
后者好像沉浸在焦侃云把他抽筋剪羽的巧妙心思中,笑得无奈,但半分不带犹豫地说,“听她的。”
辅官们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指令下达后,众人只能立刻忙起来。焦侃云要了市舶司和枢密院的事务折,让人直接搬到她的住处,随后对楼庭柘道:“二殿下若是闲得没事,就带我逛完府邸,介绍一番吧。”
这是防止他留在天机院发号施令啊。楼庭柘轻笑,从摇椅上起来,“很乐意为大小姐效劳。”
*
她的住处名叫旷心院,小厨房、膳堂分明一应俱全,午时楼庭柘依旧将她带去了他一贯用膳的地方。厨房做的都是她爱吃的菜,其实焦侃云未与他进食过几次,楼庭柘要打听到她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想来要么是宫宴上留心过,要么就是问过她爹。
再一细想,一生清廉的她爹得知二殿下看上了自己闺女,晚上恐怕要做噩梦。所以还是希望楼庭柘是因为留心过宫宴吧。
日暮时分,用过晚膳,琐事也告一段落,楼庭柘把她送到院门前,“方才说过了,我与你的院落相邻。院落相夹之处,是我的书房,你随时可以去用,但有时我也会在。如今有两张书桌摆放其中,倒也不冲突。”
焦侃云记下,又提醒道:“以后我自己在院中用膳就好了。”
楼庭柘满口应承,“好啊。只是需要等几日,还未找到另个可心的厨子。”
焦侃云看他一眼。这厨子怕是找不到了。
这人脸皮很厚,非要赖在她的院子里,又多转悠了几刻钟才走。
夜幕降临,也不知道虞斯的人在哪个高处蹲守,她说要看折子,不喜欢有人在身侧,便打发了几名侍女去前厅的花院里,采集她指名要的新鲜花瓣,等着沐浴用。
待周围清净,她才到院中四处张望,此院是府中最深一进,院外有三棵高树,视野都很好,但她并未看见虞斯的人影。说好第一日待她的住处落定,要与她碰头的,这人不会是失信了吧?
开门回房,茶桌前却赫然多了一个笔挺站着的人,握拳抵着唇,微红着脸,垂眸紧盯地毯,不敢张望。焦侃云吓一跳,立刻关上门。
“你怎么进来的?”一点声音都没有。
虞斯这才抬眸看她,“窗户。我看你在找我,就进来了。据我观察,院外有耳目在高处巡逻,不方便碰头,房内隐蔽一些。”
竟然还有隐蔽处巡逻的高手,难怪楼庭柘这么放心地让她进府,看来她行事要万分小心了,焦侃云压低声音道:“我已熟悉了府邸,今夜先缓一缓,楼庭柘大概会被我白日里对事务楼的安排,折磨得睡不着。明日开始展开行动。白日里谁在外头蹲守?”
“阿离带着他手下的侍从。”虞斯犹豫片刻,仍是对她说道:“你自己小心,真有什么事,往屋外跑,我一定会带你离开。”
语毕,他在房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焦侃云转头去看,果然是很注重细节的人,他竟还贴心地帮她把窗户关上了。
几个弹指间,风一顶,左边一扇又开了一条缝隙,焦侃云刚走过去要关,便见它自己复又轻轻合上,认真地与另一扇严丝合缝地对整齐后,窗外传来一本正经的低喃,“今晚的风很大,注意锁好门窗。”
焦侃云一怔,而后不由得笑出声。回想他前一句话,实在是不怪思晏,这人是有些道义在的,所以欺骗性很强。
对不起了忠勇侯,她焦侃云见过的有道义的男人多多了,这并不能抹杀或掩盖他们贪污与奸.淫的事实。她已经遣风来为几日后的第三讲做了安排,明日听了大街小巷敲锣打鼓的歌谣,晚上睡不着的,可能就是虞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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