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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醒了?


    夭枝见他分外安静乖顺, 一时唏嘘,手在他背上轻轻拍,以示安抚。


    院外忽而热闹起来, 似有人声往这处而来。


    夭枝松开他微微直起身看向院门, 便见有人轻敲门, 缓缓推门看进来, 打头是一圆脸中年管家娘子,面色红润, 目中精明,瞧着便颇为能干, 外头还立着家丁。


    管家娘子一看, 似乎没想到还有别的男子在,一时愣了神。


    夭枝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在她前面的宋听檐, 一时竟莫名有些心虚。


    虽说方才是安慰之举, 但多少也有些过于亲近, 如今有外人出现,竟莫名有几分心虚?


    夭枝只觉奇怪, 下意识看了眼宋听檐的脸, 他周身檀木清香似还染上她衣间,连带抱他都是与自己完全不同的坚硬之感,一时挥之不去。


    怪道皮相一事易生祸端,都怪他生得好看, 倘若他不好看, 那也不至于生出这般偷情之感。


    夭枝正有些心虚, 宋听檐已然站起身, 看向来人。


    那管家娘子见宋听檐,惊了一跳, 当即连带着后头的下人一同跪下,“奴才们见过殿下。”


    “起来罢。”宋听檐平和开口,显然认出他们是谁家的人。


    他看向院外,家丁们纷纷提着担子礼盒,颇为隆重,若是不说,倒以为是上门提亲。


    管家娘子忙施礼起身,片刻间已收敛好了惊讶神情,乐呵呵笑问,“敢问这位便是夭大人罢?”


    夭枝闻言起身上前,“是我,不知何事?”


    管家娘子当即笑着开口,“是这样,奴乃是奉了家中主母之命,听闻夭大人刚从牢中出来,特来接风洗尘,顺便备上簿礼,我家夫人说了,夭大人孤身一人来京都做官,女儿家难免有不便之处,若有什么事,皆可来寻我们家夫人相帮,便是无事也可来闲话家常一番,总不叫门庭冷落。”她说着便利落命人将礼物提了进来,伸手递上帖子。


    夭枝接过帖子打开看。


    那管家娘子极为识趣,知晓宋听檐在,必然是有事要商,便也不作打扰,她当即行礼告辞,“即将东西送到了,奴便不打扰殿下与夭大人有事相商,我等便先退下了。”


    宋听檐闻言微微颔首,“我替先生谢过夫人关切之意。”


    “殿下着实折煞我等了。”那管家娘子恭恭敬敬行礼告辞,便带着下人面朝他们低着头退出去,离了视线,才转身离去,颇有大家风范的礼教,显然不是寻常人家。


    只是她并没有认识什么夫人,怎会突然有人送礼而来?


    夭枝看向帖子上写着的夫人名讳,有些疑惑,“这是哪家的夫人,我并不认得。”


    宋听檐看着他们离去,视线落在院中的礼盒,显然是精心挑选送来,他拿过她手中的帖子扫了一眼,帖子上一字一句写着祝安邀宴。


    这见面礼给的着实隆重,像是替儿子探看未来儿媳一般。


    宋听檐垂眼看着帖子,缓缓开口,“这是酆大人的母亲。”


    夭枝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酆惕的凡人母亲,就是那催他娶妻生子,叫他头痛不已,恨不得做太监的那位母亲?


    夭枝绕着院中的礼盒走了一圈,这礼着实丰厚,果然是同僚的母亲,就是会疼树。


    树很感动。


    她不由感慨,“好多礼物啊。”


    宋听檐合上帖子,“酆家书香门第、清流世家,一向讲究礼节,这些见面礼倒也不必有负担,喜欢的便留下,不喜欢的便扔了去。”


    夭枝闻言目光呆滞看向他,他对她究竟有何误解,她是和他一样视钱财如无物的人吗?


    这里莫说丢上一件,她便是连这些盒子都觉得精美非常,还想着带回山门做摆设。


    他们山门穷得只剩下门,连正经的送礼盒子都没有,过得很是艰难。


    他这养尊处优的天家子自然是不知晓他们这些穷鬼的为难之处。


    宋听檐拿着手中的帖子,平和道,“回礼我着人替你备好,你不必费心。”


    真是会办事,怪叫树喜欢的。


    夭枝面色骤变,双目瞬间有了光。


    宋听檐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他言罢不由低咳出声,显然是伤还未好全,有些不适,能在这处寒风中坐着等她大半日,已是极限。


    “这些日子,你我难得都无事,你在牢中呆过难免烦闷,可趁着这雪化之日去郊外走走。”


    “如此也好。”夭枝连连点头,自没有说不的想法。


    如此时候,他是该出去走走,又难得独自伤怀。


    她是太子的老师,如今太子被废,她还教谁去呢,自也是闲赋在家,而宋听檐要养伤,自然也无事。


    宋听檐缓步往外走去,自有侍从备了马车而来,“今日好好歇着,明日我来接你。”


    夭枝乖顺状点头,送他出去,目送他离去,便已经开始期待明日。


    虽说她最是耐得住性子,但也确实有些闷坏了,由奢入俭难,自从她修成仙不做摆设之后,就不太习惯总呆着不动。


    如今自是期待。


    她回转而来看向满院的礼盒,正琢磨着一一拆开看看,忽然想到那帖子上好像写着什么日子让她前去赴诗宴?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便被宋听檐拿去了,自不知道什么时日。


    她四处看了眼,却没有贴子的踪迹,好像叫他带走了……


    这叫她如何赴宴见酆卿的老母亲啊?


    只回礼不赴宴也可以吗?


    夭枝一脸茫然状,凡人礼节当真叫她不明白-


    翌日午间,檐上雪化,偶尔几滴露水落下,透过光线折出几缕耀眼光芒。


    夭枝刚刚醒来,便快速起身洗漱,穿好衣裳,忙碌不已。


    天色尚早,她便期待地打开院门来,准备坐在院中认真等宋听檐来。


    却不想打开门来,便见院外不远处站着一人,长身玉立,雅致清隽,显然已经等了些时候。


    一旁停着马车,他看见院门打开,闻声看来,缓步往这处走来,对她一笑,如沐春风,“醒了?”


    夭枝看着他走近,入目温润惊艳之色,有些意外,“你既来了,怎不叫我?”


    宋听檐却是一笑,看着她温和轻道,“还早。”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莫名有些面热,她总觉得他和往日有些不同,却又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同,只觉很是温和亲近。


    夭枝和他一道上了马车,到了郊外已是晚间,日落而沉,远处偶有放牛郎吹着笛子,悠悠晃远。


    远处小桥流水,屋上炊烟袅袅,隐约有孩童唱着童谣,嬉笑打闹,别有一番生机。


    夭枝跟着宋听檐出了马车,便见远处的庄院,依山而立,颇为气派古朴,显然是平素避暑游玩之地。


    下人皆是恭敬有礼,显然不是普通人家,这处应当是宋听檐的别院。


    宋听檐下了马车,伸手而来,“用过膳后带你四处看看,这处景色极好,便是落雪之日也别有意趣。”


    夭枝伸手搭上他的手,从马车上一跃而下,颇为感慨,“有银钱甚好。”


    宋听檐闻言一笑, “也未必全好。”


    夭枝目光幽幽看了他一眼,“你如何懂我的心酸,在我们山门,你这样的人若是要把我买回去做摆设,我们掌门会买一送三,把我下下辈子都打折卖了。”


    宋听檐看过来,颇为理解一般,“确实心酸,改日我登门拜访问问价。”


    夭枝脸瞬间拉下,不想太听,罢了,她早该知道此人惯会伤口上撒盐……


    用过饭后,天已尽沉,外头却还是明亮,灯盏亮去,山间无限风光映入眼帘。


    忽而远处一烟花升起,猛然直冲上天在黑夜中炸开,绚烂光芒从黑夜之中落下,如星辰坠落,格外夺目。


    远处有孩童跑过,手中拿着烟花燃放,在黑夜之中颇为热闹。


    “此处有放烟花驱晦之习,雪化时节正是时候。”


    “如此会不会影响你?”夭枝看向身旁的他,有些担心,皇帝那般性子阴晴不定,已疑心宋衷君这个最宠的儿子,说不准也要挑刺于他。


    宋听檐看着不远处烟花,并未在意,“如今大丧,京都自不让燃放烟花,郊外倒是无人管着,既来这处随意便好。”


    夭枝恍然大悟,“如此那便走近些,你我皆刚出牢狱,去去晦气正好。”


    她当即伸手拉过他往前跑去,越近些,烟花绚烂便更现在眼前。


    烟花越放越多,照得天空明亮,几缕热烟而过,闻之便觉一切烧完便干净。


    夭枝带着他走到近处,忽而又觉上头有东西落下。


    定睛一看,竟是炸开的烟灰。


    哎呀,这可不好。


    她忘了这娇贵玩意儿凡胎□□,真叫他沾了滚烫的烟灰,只怕要破相。


    如此好看,若是破相,那就可惜了,收藏价值大打折扣!


    她当即伸出衣袖,却不想宋听檐一撩衣摆,将她整个人兜住。


    她抬手撞上了他的手,直接撞进他怀里,一时吃疼,抬眼直对上宋听檐视线。


    烟火骤然而放,一缕光芒在她面前一闪而过,映出他清隽惊艳的眉眼。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有些吃惊,不想他动作比她还快。


    宋听檐低头看来,“怕我破相?”


    夭枝惊讶,“你怎么知道?”


    他慢条斯理开口,“但凡你少看我一眼,我都不至于有这般想法。”


    夭枝被说中,瞬间心虚,摆设喜欢欣赏,确实是眼睛长在他脸上似的没挪开过,她当即解释道,“也有看别的地方,哪能只看脸……”


    宋听檐闻言低头看了眼微敞的衣领,透过衣领往里看确实能看见些别的地方。


    他安静了。


    夭枝才反应过来自己话中有歧义,她当即看向他,“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看风景!”


    “我知道。”宋听檐不知信了没有,只应了声。


    “你不知道!莫要敷衍于我,我正经人!”


    宋听檐低头看来,眼中似有莫名意味。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下意识心神一晃,微敞的衣领却好像轻易就能看见里面去,隐有檀木清香萦绕而来似能感觉到灼热的体温,一时心跳颇快,瞬间便想到当初的此人好色,衣衫多穿,偷窥沐浴,脱衣互看之事……


    她一时脸木住了。


    宋听檐看着她,不由轻轻笑起。


    夭枝抬眼看去,衣衫之下,烟花光芒亮起,他容色潋滟,颇为惑人。


    她一时也忍不住想笑。


    造孽,罢了罢了,事做得是真有点多,实在解释不过来。


    …


    热闹了半宿,白日日头初升,雪已化尽。


    夭枝站在院中看着院前的枣树,这处显然不同于别处那么寒冷,竟连枣树都还茂盛着,这一个个枣挂在树间,叫她颇为心馋。


    她作为一棵盆栽,唯一留不住的就是头发,秋日掉得最快,冬日里都是光秃秃的,很不好看。


    不过好在春来时,头发便又长出来了,不至于真秃。


    可这棵枣树着实茂盛,连叶带果的,生得太好。


    她想着便踏过院中石桌一跃而上墙角,正准备坐墙上摘枣尝尝,便见宋听檐从屋中出来,他衣着清贵,玉佩坠腰,行走间温润如玉贵家公子,抬眼见她坐在墙上,似有疑惑,缓步往这处墙下走来,“怎么爬这般高?”


    夭枝咬了口用衣袖擦干净的枣,果然甜脆,她又摘了一个大枣,扔给他,“尝尝看,这处枣树当真是生得肥美。”


    枣子从上而下扔到了宋听檐的怀里,他伸手接住,倒不在意夭枝的用词,只是他拿起枣看了一眼,不知究竟何处肥美?


    夭枝扔出去之后才想起这厮极为挑剔,他自然应当也是吃枣子的,只是不会吃这般容易得来的。


    就好比他喝茶,水都只取冬日雪尖上的初雪。


    又想到他当初在禹州治水时,吃食上还是不能随意。


    夭枝想到此,当即从墙角上一跃而下,跳到了他的院子里。


    宋听檐正看着手中的枣,见她一跃而下,轻盈跳落在他面前,裙摆飘起折晃几缕光影,隐约带起的风劲,虽有几分寒冬风意,却莫名叫人无法忽略。


    宋听檐眼睫轻轻一眨,手中拿着的枣便被人重新拿了回去。


    他看去,夭枝已然动作迅速走到远处院旁墙角,打起井中的水,在里头把枣子洗干净,又拿出帕子将枣子擦干,才往他这处走来,伸手递来,“这下可以吃了。”


    宋听檐看着重新递到自己手中的枣,洗得颇为干净,擦得都有了几分光泽,隐约间似乎闻到了枣的清甜香气。


    他拿起枣咬了一口,果然颇甜,这等寒凉清晨吃冬枣,竟有几分意趣。


    他不由一笑。


    夭枝见他吃了似还喜欢,便也放下了心,可算是合这祖宗的胃口,安生吃了。


    早间空气清新,许是雪化了隐约有几分初春气息,闻之皆是树间草木清香。


    夭枝伸了个懒腰,便见一鸽子从天而降,落在了她怀中,她下意识抬手接过。


    是她和酆惕通信的信鸽,先前事出突然,信鸽还未来得及往返,酆惕只能让人传信,平常无急事,皆是信鸽。


    他们分隔两地,为了沟通差事,便挑了一只信鸽,这还是她特地让师兄从山门带过来的,很是会找她,无论她在何处,它都能找来,极为方便他们二人沟通。


    宋听檐看着从天而降的信鸽并未开口。


    酆惕着信鸽送信而来,必然是有事交代,她自然不耽误,从信鸽脚下拿出信纸,打开一看。


    原来是太子被废,他平素跟着太子做事,皇帝自不会再于他重任,他可以回京都了,禹州事宜会交给别的官员。


    届时回来与她一道办差,也不至于她生乱。


    夭枝看着心中一喜,如此真是太好了,她便有个帮手,也不至于慌乱。


    夭枝满面喜色,宋听檐看了信鸽一眼,“是何人寄了信来,竟也能找到这处?”


    “酆卿。”夭枝顺口而出,拿着手中的信看向他,“他远在禹州,听闻太后的事,又听闻我出来便写信来问我安否,且他马上就要调任回来了。”夭枝话间掩饰不住的喜悦轻松,想着又顺带在他面前,将他对酆惕的印象提升一下,“他还让我安慰你一番,叫你莫要太过伤心。”


    如此言语,亲疏可见。


    宋听檐闻言看向她,片刻才道,“如此话多,你们所通信件竟是无人能看懂。”


    夭枝闻言一笑,倒没什么不可说的,“这是我们自通的暗语,总不好信件叫旁人拿了,便能看了去罢?”


    夭枝放下手中的信,并不担心他看见酆惕对差事的交代,因为他必然看不懂。


    因为她和酆惕写的都是鸟语。


    他们做神仙的都会几种语言,夭枝只会三种语言,人语、鸟语、狗语。


    而酆惕作为蓬莱仙岛重点培养的仙人,那会的自然比她多多了,他会四十九种语言,含盖六界。


    也就是说,把他放在六界的任何一个地方,他都不迷路。


    可惜她会得少,好在也是能对上一种。


    夭枝放下手中的信,想着先回信,免得后头玩忘了,她看向宋听檐,“你屋中可有笔墨,借之一用。”


    宋听檐闻言依旧温和,“在屋里。”


    夭枝当即点头,将信放在石桌上,转头便往他屋里走去。


    宋听檐看着她往屋里进去,视线慢慢下移,落在石桌上的信纸上。


    上面其余的字皆是乱七八糟的线,完全没有章法的暗语,唯有头先一行写着,‘夭卿,见字如晤。’


    宋听檐看着信,眼中神色未明,忽而一阵风起将信吹起,飘落在地。


    他看了许久,收回视线,未言一字。


    第53章  着实暧昧。


    夭枝拿了笔墨纸出来, 便见纸张掉落在地,而宋听檐站在枣树下,一边慢悠悠吃枣, 一边看着乖巧状呆在墙上的信鸽, 不知在想什么?


    她上前捡过落在地上的信纸, 已被化去的雪浸湿, 连字迹都模糊不清,自然是不能要了。


    夭枝把纸放回桌上, 便准备提笔写回信,却不想正准备写第一行, 便卡在了鸟语上, 她用得不是很多,自然也不太熟练。


    一时间竟想不起来酆卿的鸟语该怎么写。


    他们往日传信皆是紧急, 言简意赅, 自然也没有时间称呼彼此。


    如今, 他突然称呼上,她自然也是要回上一句, 只是鸟语似乎没有他的姓对应的字。


    她看了一眼酆惕写的, 怪道他打头写了人语,想来是鸟语也找不到她名字。


    宋听檐不知何时回转过来,走近她身旁,看着她提笔不落, 似在深思。


    他眼睫微垂, “这暗语如此复杂, 想来你们是花了不少时间琢磨?”


    夭枝正苦思冥想, 闻言回道,“还好, 也不过就是些寻常用词。”


    宋听檐闻言并未再开口,转而问道,“皇兄的事必然会有牵连,酆大人应当要调回京都了罢?”


    夭枝本就无需瞒他,毕竟也不可能瞒得住他,他虽闲散,但这些事情总能一眼看透。


    她点点头,“他信中就是说这事,不日便要回来。”


    此事乃是交代,且都是向家中交代,与外人交代,岂不是将外人看得比家中人还要重?


    宋听檐慢慢抬眼,看向摊在石桌上晾着的信,“酆大人在禹州有功,回来必要升官,可如今这般情况应当会明升暗降,礼部如今还有空职,父皇大抵会按个闲职给他。”


    夭枝闻言恍然看了宋听檐一眼,不想他连皇帝准备给酆惕的职位都想到了。


    他如此了解皇帝……


    她想着便又收回视线,不再细想,毕竟酆惕应当不在乎仕途,“闲职便闲职罢,他应当对仕途并不在意。”


    宋听檐闻言平和开口,“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金榜题名,入朝为官又怎不希望得重用?”


    诚然,为官怎会不想往上走,正如不想当将军的兵,不是好兵,没有目标,又如何下得力气做事,凡人做官谁不想迁升?


    只是她该如何解释,他们是神仙,在凡间做官做得再高,于他们来说都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他们只是凡间的过客,并不是生在这处。


    夭枝一时默然,她忽然想到酆惕在凡间必然也是有命簿的,他既能避开姻缘一事,那必然是在其他事上多有坎坷,说不准就是在这仕途之上有阻碍,不知自己这般会不会扰乱到他。


    倘若过多接触,皇帝生疑一怒之下砍他的头,他不就历不完劫了?


    夭枝若有所思。


    宋听檐慢声开口,却是实话,“我们二人刚从狱中出来,父皇对我,对你,都未曾明确表态,处境并不好,若太亲近,自会连累于他。”


    夭枝听来只觉分外有道理,皇帝如今必然是疑神疑鬼,他们还是少做少错。


    “如此也对,我这就告诉他,回来先不要寻我,等情况明了再相见。”


    宋听檐闻言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言。


    夭枝想着,实在琢磨不出,只能用人语写称呼。


    她提笔认真写下酆惕的姓。


    正写着,宋听檐看着提醒道,“酆字错了。”


    夭枝一顿,低头看去,一笔一划都像酆字,没看出来问题。


    宋听檐俯身而来,伸手握住她的手,就着她的手在纸上重新写了个酆字,加上了两笔横,他浅声道,“酆字上头两个丰,乃是三横。”


    夭枝恍然大悟,她只写了两横。


    酆卿这名字真难写,着实看树眼昏花。


    宋听檐握着她的手将称呼写上,一笔一捺,连带着她的手都灵活有力了许多,写出来的字竟是格外风流写意,连笔下墨痕都流畅许多。


    夭枝思绪从笔划出的墨痕慢慢上移到他的手上,他的手竟生得极好看,指节皙白修长,这般一看竟比她大许多。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手背,俯身在她耳旁垂眼认真书写,外头风冷,便更能觉出他的身上的温热之意渐渐传来。


    她一时间有些不自在,只觉靠近他的这处面颊有些热,这般近萦绕而来的男子清冽气息,叫人无法忽视。


    她下意识往上看去,却觉出他的乌发垂落而下,由着风微微吹来拂过她的脖间,颇有些细微痒意。


    宋听檐就着她的手写下酆卿二字,才松开她的手。


    夭枝莫名松了一口气,看向字下笔有力,虽明显是他的字迹,但着实好看,能交差便是好。


    夭枝便顺着往下写,见字如晤。


    宋听檐见她这般写,也没再说什么,起身往院外走去。


    夭枝见他离开有些疑惑,他这是要去哪,怎么不说一声?


    这背影瞧着怎么好像是生气了?


    夭枝看着宋听檐的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疑惑收回视线,看了一眼墙上呆着的灵鸽。


    山门的信鸽自然是颇具灵性的,夭枝看它一眼,它便匆匆从墙上飞落下来,踩在石桌上,歪着脑袋看她。


    夭枝拿着笔,点了点它的小身板,“怎么回事?他身子弱想要看看你,你还飞得这么高,也不知道下来让他好好瞧瞧。”


    信鸽明显听懂了,一脸委屈状,那小豆般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不知道他有多吓鸽。


    小信鸽缩了缩身子,它是山门里业务能力最出众的一只鸽,最大的根本原因就是在于它会趋利避害,刚头那人欣赏着它却如看死物一般,怎叫它不躲上一躲?


    夭枝想着,觉着他应当是想起他祖母的伤心事了。


    夭枝想着便当即下笔,打算快速将这处情况一一交代清楚,好去陪陪他,安抚安抚。


    她顺道在里头写上宋听檐的伤势,询问酆惕可有灵丹妙药备着,蓬莱仙岛的仙丹可是出了名的,蓬莱富贵,用材也是出了名的好,对于伤势愈合自也是快的。


    灵丹妙药着实太贵,她如今还是负债,恐怕是赊不来一点。


    只能从酆卿这处问问了,毕竟蓬莱仙岛为了保他历劫,都有办法走后门送他做仙官,自然也会在他身上备些仙丹罢?


    夭枝忙忙碌碌、洋洋洒洒直写了大半个时辰。


    倒不是她拖延,只是要交代的着实有些多,语言一下子没转换过来,必须得把人语转换成鸟语,是以这一页信纸硬生生让她在院子里翻译了大半个时辰。


    着实脑仁生疼,早知道当初就不用鸟语了,狗语她倒是灵活贯通,可惜蓬莱仙岛未来岛主不通狗语,因为汪汪叫着聊天,着实有损形象。


    夭枝写完之后满意放信鸽离去,才起身去寻宋听檐。


    他已坐在堂中等她用膳,桌上的碗筷都未动,想来是已经等了很久。


    他见她出来才开口吩咐道,“将菜热一热。”


    下人们有序上前端菜。


    夭枝在他对面坐下,本还想着说不必如此麻烦,凉的她也能吃,只是想到这厮挑剔得很,恐怕凉了他便不爱吃了,一时也只能作罢。


    她不好意思开口,“何须等我,你先吃才是,如今身上还受着伤,岂能饿着?”


    宋听檐闻言看来,颇为善解人意笑言,“无妨,写信总是要费些时候的,毕竟彼此要说的话多。”


    确实挺多的,酆惕远在禹州,自然只能了解到一字半句,她若不细细讲清楚,恐怕他都无从得知。


    夭枝笑了笑,只觉他颇为体谅,但又觉得好像体谅过头了,话里有话似的。


    菜很快热好,一一端上来。


    热腾腾的饭菜看着确实更有胃口。


    夭枝拿起筷子正准备用膳,宋听檐却拿起筷子,先夹了一只鸡爪到她碗里,“补补,字写多了,难免手疼。”


    “…………”


    这么点字,哪里就累到她了?


    夭枝总觉得他有那么些话里有话,可抬头看他,他又是神情平静地用膳,并没有半分不悦之意。


    夭枝想着,应当不是生气?


    毕竟吃枣时都还好好的。


    夭枝啃着鸡爪,虽说她也喜欢,但是爪子并不补爪子呀?


    他伤心至此了吗?


    她看了他一眼,想着一会儿得好好陪他,恐怕是还没抽离出来-


    酆府中收到了回礼,却是贤王府送来的。


    酆老夫人看着摆满院子的回礼,一时有些疑惑,“这是贤王殿下送来的?”


    管事娘子连忙开口,“回夫人,殿下说是替先生回的礼。”


    老夫人拿着手中的帖子,这帖子原路返回,意思再明显不过,“那这夭大人是不能来参加诗宴了?”


    管事娘子似乎也有些为难,“夫人,我方才打听了几句,那送礼过来的侍卫说,殿下说夭大人毕竟官身,不同于寻常世家小姐,参加这些诗会恐有结党营私之嫌,还望夫人见谅。”


    这倒是实话,如今太子被废,夭枝身份敏感,若这个时候过来,难保不会叫人多想。


    老夫人被点到这处,瞬间醒悟过来,是她急糊涂了,都怪自家哥儿,竟是什么女子都不心悦。


    叫她太过生急,是以听到风声便连忙去探,自是没想到这么多。


    且听殿下这般说,天子是十分重用这位夭先生的,想来是要拿来做近臣的。


    雪化寒冷,她想到此,竟一时背脊汗湿,此事着实是她昏了头。


    自不好再提-


    夭枝用过膳后在溪边溜达,此处小溪极宽,水清澈见底,最深处也不过漫过小腿,还有孩童在浅处踩水抓鱼。


    夭枝背着手站在溪边看了一会儿,开口唤道,“小玩意儿们,帮我抓条大的。”


    倒也不是她不能抓,只是她习性如此,喜欢栽在土里,不太喜欢在容易浮起来的地方下脚。


    那几个孩童听到这话,看向她脆生生应道。


    夭枝继续道,“你们抓到了大鱼,我请你们吃糖,去院中找那位哥哥要。”


    “好!谢谢姐姐!”几个孩童欢喜非常,齐生生应道。


    夭枝颇为满意,她惯会空手套白狼,往日两袖清风都饿不死,如今抱上宋听檐这条大腿,自然是物尽其用。


    是以,夭枝很快就得了一条肥美的鱼,当即美滋滋拎着鱼往回走。


    她快步到了院中,便见宋听檐手中抱着暖炉,坐在摇椅上微微摇晃,阳光稀薄落下,颇有浮生闲适模样。


    夭枝提着鱼上前给他看,“你看,这鱼很是肥美,提回去给踏雪,它必然心生欢喜。”


    宋听檐看着这一条鱼,确实很大,至少比她脑袋大。


    他眼眸微垂,慢悠悠开口,“你就只想到猫。”


    夭枝微微一顿,看向他,瞬间明白他的意思,疑惑道,“你也想要吗,可你也不吃鱼啊?”


    宋听檐听到她这话,缓缓停下摇椅似有些难过,他慢条斯理开口,“想来是常常见面,夭卿先生没了新鲜感,自也不会记得我喜欢什么。”


    他说着便起身,抱着暖炉回屋。


    夭枝微微一顿,怎突然多了个称呼?


    只是听到先生,她便觉得自己先头猜得不错,他十成十是话里有话。


    夭枝看着他进屋,又看向手里提着的鱼,瞬间明白过来,他喜欢养着鱼,只怕也是想要她逮几条鱼。


    如此倒确实让他失望了,他和踏雪都是喜欢鱼的。


    难怪方才不开心了呢?


    夭枝想着当即便回转而去,那几个小玩意儿还在抓鱼,别看他们年纪小,捕鱼可是一把好手。


    她再让他们捕几条好看的小鱼送给宋听檐,必定叫他欢喜。


    夭枝很快又讨来了几条颜色鲜艳的活泼鱼儿,兜在瓷盆里回转而去,正碰见宋听檐从院中出来。


    他看见她停下了脚步。


    夭枝连忙小碎步跑过来,将手中的盆端到他面前,让他看里头的小胖鱼,“你瞧瞧,我特地挑了胖乎可爱的,必定叫你喜欢。”


    宋听檐看着盆里的几条鱼,面色稍缓,明显是满意了,他一笑,“亲手抓的?”


    夭枝见他这般问,颇有几分心虚,“我向别人讨来的,我到底抓鱼并不擅长。”


    宋听檐闻言没了兴趣,轻呵了一声,慢悠悠道,“写字倒是擅长。”


    “…………”


    他必定是在阴阳怪气!这究竟哪里惹他了,如此扎手?


    夭枝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在郊外闲散住了几日,便也要回去了。


    宋听檐身上的伤也养得好了些,至多就是偶尔有几声咳嗽,只是时不时会让她吃点鸡爪补补。


    导致她做梦都梦到鸡爪……


    夭枝每每都不知说什么是好,待收到信鸽回信,酆惕交代,他已经在回来的路上了,已快到京都。


    难怪回信这么快。


    夭枝看完信收回视线,看向宋听檐,果然见他颇有几分闲散之意看着她,似乎又要闹将起来。


    她眉心一跳,当即先他一步开口,神情严肃认真,“今天不吃鸡爪,我着实啃累了。”


    宋听檐闻言停顿了片刻,似才想起这些时日所为。


    片刻的停顿之后,宋听檐看来,夭枝忍不住笑了,他一时也忍不住笑起。


    当真是幼稚极了,天天在这处啃鸡爪。


    …


    回程有些久,宋听檐伤还未全愈,自也是要静养。


    夭枝便也不缠着他多说话,而是安静呆在一旁看风景,亦或是睡睡觉。


    等到了京都,她转头看去,宋听檐正闭着眼睛靠在马车壁上,似是睡着了。


    她视线不由落在他面上,只觉他眼睫好长。


    她忍不住靠近去瞧,他长睫微微垂下,又长又直,在眼下投下一道阴影,显得容色清隽惊艳。


    夭枝看得仔细,见他呼吸清浅,显然是睡着了,一时忍不住伸出手去碰了碰他的长睫。


    指尖轻轻碰到他的长睫,划过轻轻的痒意,夭枝心莫名快了一拍。


    下一刻,指下睫毛微微一动,他似有所觉,慢慢睁开眼看来,似早有所觉她这般靠近,眼中神色清明。


    夭枝凑近了看,自然是靠得格外近,一时这般对视,叫她颇有些不自在。


    她连忙要坐回去,下一刻马车却突然一停,她失去重心,直往前扑去。


    宋听檐当即伸手揽过她的腰,稳住她的身子。


    夭枝反应极快,连忙拽住他的衣衫稳住,可惜并来不及,还是直直撞进他怀里,唇间吃痛。


    夭枝唇瓣触及到一片坚硬温热之意,感觉耳旁传来他的呼吸,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拽着他的衣衫,叫他衣领被扯开,唇瓣直直贴上他的脖颈处,似亲吻上去一般,着实暧昧。


    她连忙抬头看去,对上了他的视线,他看着她一字不言,视线却落在她面上。


    她连忙起身,却才注意到他揽着她的手,起身不及又压了回去,生生靠向他胸膛处。


    夭枝心跳颇快,直觉面颊烫得厉害。


    宋听檐抱了满怀,呼吸微重几许。


    夭枝不知是不是压到他的伤口,叫他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连忙起身,“可是压着了伤口?”


    她动作比脑子快,在他怀里起身,拉开他的衣领看了眼,好在包扎的伤口并未流出血,应当并没伤到。


    只是如此举动,着实有些说不清。


    前头马车不知为何停下,似有人往这处走,外头有人称呼了一句,“酆大人。”


    下一刻,马车帘子被人拉起,酆惕身着官服,清俊的脸出现在眼前,“可有伤着,本是要来打招呼,却不想马……”突然失控……


    酆惕话间顿住,看见里头男下女上暧昧情形,生生顿在原地,反应不过来。


    第54章  先生当真是了解酆大人。


    夭枝坐在位子上看着临江风光, 已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方才的举动,毕竟摔到人身上或许可以理解,但是摔到人身上并扒人衣衫着实是解释不清。


    她便是跳进这江里去洗也洗不清。


    她看了眼对面的酆惕, 他显然还在震惊之中。


    方才那般场面自然也不好在路上多逗留, 好在一旁便是临江水榭, 宋听檐身上有伤正好可以歇一歇。


    而她和酆惕在这般众目睽睽之下相见, 倒也不至于有结党之嫌。


    她看着对面的酆惕,斟酌片刻开口道, “酆卿,若我说方才是意外, 你信吗?”


    酆惕闻言微微点头, “夭卿这般说,我自然也是相信的, 只是……”


    夭枝见他只是不出来, 开口问, “只是什么?”


    酆惕沉吟片刻,似乎不知该如何措辞, 只能从旁说起, “我观之你写信的笔迹不同,想来还有另外一个人与你一同写信?”


    夭枝微微一顿,“确实,这你都看出来了, 我忘了你那酆字如何写, 便由簿辞替我写上了。”


    夭枝说到此也明白他的意思, 毕竟他们二人的信为了不让旁人看见, 更甚至是不让宋听檐看见,才选择用鸟语沟通的。


    但她觉得并不需要如此小心, 凡人不可能看懂鸟语,这是他们的精怪神仙才知晓的语言,凡人绝对接触不到。


    酆惕见她承认,便继续开口,“今日你可放松警惕到同写一封信,明日会不会一时心软告诉他命簿之事?


    你们如今太过交好,这般相处下去,我担心你看见后面的事情发生,无法顺应其命簿。”


    夭枝当即摇头,“这事关我自己,自然是不会。”


    “那若是当初的你,头一次见到他,可会如这般情形与他同写一封信?”


    夭枝微微一顿,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她一时沉默下来,确实,她失了不少警惕。


    她将宋听檐当成了友人,可她自己却不是真正的凡人,她是神仙,知道的越多,便更容易犯错。


    酆惕认真道,“我知晓你明白我的意思,你我同僚多时,我也不希望我往后连救你的办法都没有,殿下只是我们的差事,还是要稍微远离才好。”


    夭枝不知为何心中莫名有些复杂,毕竟如今远离着实会伤他的心,且他还有伤在身。


    夭枝想着微微点头,那等他伤好之后再疏离罢,如此她心中也好过一些。


    酆惕见她听进去了,自然也就放下心,“太子那处如何了?”


    夭枝瞬间顿住,她这几日在郊外住得乐不思蜀,自然是不知晓宋衷君那处究竟如何了?


    着实也有些对不住褍凌,毕竟他对自己也是极不错的。


    夭枝别开视线,看向江面,“皇帝下令禁足,我未曾去看过,这些日子我会想办法去看他。”


    酆惕点头应声,倒不担心这事,“出了这样的事,陛下也不过是废太子,并没有杀子之心,还将他留在宫中,必然是还心存希望,早晚宋衷君还是会被再立,我们也不必过于忧心。”


    如此交代之后,自也不好多耽误,他们一道起身往外走去。


    此处二楼观江楼,临江一面无窗凭栏,波澜壮阔的江面尽收眼底。


    宋听檐站在栏前看着江面波涛起伏,颇有几分闲情逸致。


    他并没有打扰他们二人谈话的意思,见他们出来才看过来。


    夭枝对上他的视线,想起方才一时有些不自在。


    更何况他如今脖颈处还有她刚头齿间撞上的红痕,皙白的脖颈,衣领半遮半掩之下,更显暧昧。


    宋听檐缓步而来,风拂过他的衣摆,犹如玉树临风前。


    夭枝跟着酆惕走近,一时间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他。


    酆惕伸手作揖,“多谢殿下.体恤,我已与夭大人叙完旧事,让殿下久等。”


    宋听檐闻言并没有在意,虽然他往日让她吃鸡爪补补,但到了如此时候却是风度绝佳,岂会真因看重那几个字而怅然若失,凭白给人脸色。


    “酆大人千里迢迢回来,自是有话要交代好友,我亦闲暇之人,等一等也无妨。”


    酆惕闻言又行一礼谢到,接着从衣袖中拿出一青花小瓷瓶,“殿下,方才匆忙,忘了这事,这是夭大人要我给你带来的金创药,此药效果极佳,用过药后,殿下身上的伤会好上许多。”


    夭枝闻言有几分惊喜,看向酆惕,“你还真有药?”果然他猜得不错,有个富有的同僚着实叫她这负债累累类生物轻松不少。


    酆惕闻言含笑点头,“你交代的事,我自然是要办好的。”


    宋听檐闻言看了他们一眼,这般言行自然是亲密非常,倒反衬地除了他们二人之外皆是外人。


    宋听檐伸手拿过瓷瓶,笑而谢道,“如此便多谢酆大人。”


    “殿下客气,那下官先行告辞归府,还得沐浴整衣冠进宫面圣。”


    宋听檐微微颔首,“大人慢行。”


    酆惕步下二楼,夭枝只觉江畔的风着实有些大,想着要不要也告辞,让宋听檐早些回去休息养伤,却见他看着手中的瓷瓶,若有所思。


    夭枝见他这般当即说道,“这药可要记得吃,他的药必然是好的,保证你伤好得快些。”


    宋听檐闻言视线从瓷瓶上缓缓上移,看过来,“先生当真是了解酆大人,连他随手给的药都这般清楚。”


    夭枝一笑,有些不好意思,她毕竟知道酆惕的底细嘛。


    她想着忽而又一阵凉风灌面,又看见他被风微微吹开的衣领,露出脖颈暧昧的痕迹,她连忙移开视线,含糊开口,“既无事,你也早些回去,我也先告辞了。”


    宋听檐闻言微微挑眉,“为何,不是要送我回府?”


    夭枝摸了摸鼻子,颇有些心虚,“我还有些事,且还得想想法子去看看褍凌,瞧瞧他如何了。”


    宋听檐闻言却放下手中瓷瓶,言语轻浅,眼中神色却未明,“到底是皇兄的老师,自然要为皇兄着想。”


    夭枝有些许不解他是欢喜还是不欢喜,站得这般近,都能感觉他周身衣间的檀木清香缓缓萦绕而来,浅淡却能轻易感觉到。


    叫她心神不太稳,便全当他是在夸她罢-


    宫墙高耸,入目皆是方正,站在里头看向天空都如囚笼一般,被高墙禁锢。


    夭枝跟着太监沿着宫墙一路往里走去,等到了地方,入目木栅高墙,外头站着一排带刀侍卫,太监伸手向里头请道,“大人,就是这里。”


    夭枝看了眼周围,宫墙虽高耸却斑驳,墙角满布而上的青苔,地砖也是裂痕道道。


    此处破败的不像是在皇宫之中,也难为历代皇帝能找出这么个地方来关押宗室子弟。


    夭枝跟着侍卫到了一处空室前,侍卫上前打开门锁,开了窄门才容夭枝上前。


    窄门内还有一道栅栏门,里头的人出不来,外头的人进不去。


    夭枝看了一眼里头,很大却空无一物,连桌椅都无,只有紧闭的门窗,她没有看见宋衷君,只能低声唤道,“褍凌?”


    这一声唤里头才有了些许动静,片刻后,宋衷君从里头出来,看见她,当即往前而来,却被栅栏门拦得结实,“老师救我!”


    夭枝也是头一次见他这般狼狈,披头散发只着一件单薄里衣,面容憔悴不堪,显然已经许久没有睡好了。


    他自幼便是万人之上,一遭变故之后全乱了阵脚,他抓住栅栏,神情紧张,“老师,你在父皇面前替我说说话罢,我当真没有忤逆之心!”


    夭枝有些为难,因为皇后自缢便已经坐实了罪名,否则她好端端地为何上吊自尽?


    且太后已死,一切都好像将事实按死了一般,况且囤养的重兵是真实存在的,宋衷君如今太难洗脱嫌疑。


    宋衷君见她这般神情,自然也心知如今这般局势根本无力回天,他眼中迷茫混乱,似不知今夕是何夕,明日又是不是他的死期,“老师,我怕是不成了……”


    “不会的。”夭枝当即开口,“你不会死。”


    宋衷君闻言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伸手而来抓住她的手,满眼慌怕,“老师,你会救我的是不是,就像救皇弟那样对不对?”


    夭枝见他这般只觉唏嘘,往日这般意气风发的人如今也被皇权折磨至此。


    她亦不忍心看他如此,毕竟他待她确实很好,她在东宫中听了这么多场戏,总不能叫他心思白费,她开口安抚,自然了解命簿,他不会有事。


    “褍凌,有老师在,必不会叫你魂堕黄泉。”


    宋衷君闻言鼻间一酸,眼眶通红,再也不复之前镇定,像是终于找到靠山一般,“老师,如今母后死了,皇祖母也死了,舅公一家都下了狱,父皇不愿见我,我怎么解释都是空费力气……”宋衷君双目含泪,抓住她衣袖的手都微微发颤,“老师,我真的是冤枉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一遭便变了天……!”


    夭枝也觉得太过蹊跷,一切都太快太顺理成章了,就像有人在背后牵着线走一般,“你与我说清楚,太后与镇南侯究竟有没有私自囤兵,你又知不知情这件事?”


    宋衷君闻言支支吾吾,似乎已然不知该从何说起。


    夭枝见他如今还模棱两可,微微抿唇,假意激道,“褍凌,你若是不说清楚,我便真的帮不了你一丝一毫了。”


    宋衷君闻言面露难色,却还是开了口,“我当真不知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当日,我带兵到了厹山,却不想那些难缠的匪兵极容易便被我打退,然后……”他似乎难以开口,最后终究是开了口,“几番对阵之后,他们便要归顺,我欣喜答应,但他们说佩服于我,往后是只听我的,并不是听朝廷的,因为他们原先便是我舅公那处养着的私兵,如今见着我才知运兵如神,自然是要跟随我。


    我疑心有诈,写信于舅公询问,可舅公却并未回复,他们神情不似作伪,我便跟着他们回到往日出来的兵站,那兵站确确实实是以我舅公的名义来训兵,不但购买大量的粮草,还在边疆那处尽数采购兵器马匹,却不知是何处而来的钱财?


    我以为是舅公寻到了乌古族宝藏,便不敢声张。


    舅公收到我的信特地千里迢迢而来,嘱咐我不得声张,他早已知道有人以他的名义训兵,其实就是一处土匪窝为了寻求庇护,才抬出他的名声,好不受别处势力打压。


    可这也是舅公实打实的好处,虽是以他的名义,但若是事发,他们没有出钱的账目,自然牵扯不到他们身上,若是相安无事,这些兵马就是他们的,日后……”他说着微微一顿,终是一五一十交代,“日后若我这个太子若有什么闪失,这便是我的底气,舅公比祖母待我还好,自幼便最是疼爱我,我一时糊涂便听了他的话。


    舅公说,他乃是一年前就注意到这处,其实也只是一个不成规模的土匪窝,这在边境之地太常见了,不过他们总会把劫来的钱财招兵买马,越发扩大起来,有实力却又似乎毫无组织头绪,东打一枪,西放一棒,舅公见之便觉可以暗自收入囊中。”


    夭枝听到这里就觉得不对,能占山为王,弱势时利用他人名头和心理保存自己的实力,且还有那个野心和胆量不断招兵买马扩张,绝对不可能是毫无头绪的组织,只怕这东打一枪,西放一棒乃是诱饵……


    夭枝若有所思。


    宋衷君继续道,“他与他们说定,他教他们练兵之法,但他们需听命于他,旁的事情自不必他们来管,且他们能在镇南侯的羽翼之下得以喘息,然后等我登基,便有从龙之功,于他们封侯拜将。


    此言自然一拍即合,一年多过去也确实相安无事,那群土匪后来势头也越来越大,他们用所得来的银钱不断招兵买马,购买粮食,里头的两个头头以舅公为主公,御下皆道此种种皆是镇南候为培养他们而出,众士兵皆以舅公为衣食父母,颇为忠心耿耿。


    舅公虽觉有些不妥,可随着他们越发壮大,且极为忠心耿耿于他,他便越发纵容,再加之此前发现小山寨时,便与皇祖母商量过,皇祖母也觉得正巧是用人之际,可以收入麾下,舅公便大胆去行,开始数月每每与祖母告知山寨之事,起初几月只不过是多了几人,又收了几匹战马这些琐碎之事。


    祖母为乌古族宝藏烦恼,听舅公时不时诉说山匪如何如何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怒骂其毫无出息,舅公气上心头也不再言说此事。


    舅公眼看着他们日益壮大,以为完全能掌控于手中,却不想随着招兵买马,里头有主意的人越发多起来,意见不合便开始分作两派闹了起来,两个头头为夺权也是分作两派。


    舅公派去的人压不住前头带主意的,便想推了两个主事人换人接管,却不想后头问题越发之多,他们人数众多,可以劫到的钱财却越来越少,粮食兵器马匹便也慢慢少了,僧多粥少自不必分,分作两队便终日争抢,分歧不断,便闹大了。


    厹山这一批人便是闹着分出来的,他们悄无声息离开,最后占山为王,事情便开始一发不可收拾,直到我过去,便成了后头那样,厹山要归顺与我,有人见如此结果便来一查,结果全牵了出来。


    如今即便舅公拿出并无往来的账目,父皇也全然不信!”


    宋衷君说到这处,懊悔至极,“我当初就不应该听信舅公的话,其实我也不知舅公究竟有没有骗我,毕竟那山寨这么多招兵买马的钱财,想也知晓必是乌古族的宝藏,这明面上自然无进无出,没有账目往来岂不是正常?”


    这般一来,还如何说得清?


    毕竟镇南侯确确实实起了别的心思。


    便是宋衷君自己都不确定自己的舅公究竟是不是拿了乌古族宝藏私自招兵买马,更何况是皇帝,这事实摆在眼前,无论真假,他都会抓住这个机会将太后一族斩草除根。


    这就像钓鱼,这山寨就是个饵,初时只是个饵,可只要粘上就脱不掉了,后面越咬越深,越吃越多,咬牢了便再无法挣脱了去。


    这饵根本避不开,这对一个带兵打仗大半生的将军来说,根本无法抵抗,谁能逆了这人性,将这送上门的便宜拒绝得干干净净?


    就好比身无分文,正好有人满天撒银钱,且告诉你只管安心拿去,若是事发,也不过是白得的,只管用之取之,无需负责,这如何不心动?


    “这还真是全坐实了……”海水河水已混合一处,还如何分得清?


    宋衷君若说的是真话,且镇南候那边若也是真话,那必然就是有背后之人在布局,且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想要勘破此局难如登天。


    施展此局之人是何其有耐心,他不止花了大量的时间,还将太后、镇南侯、皇帝、太子所有人的心思都拿捏地一清二楚。


    太后刚愎自用无心山匪小事;镇南侯有勇无谋却想证明自己能力;皇帝疑心极重,皇位又得来不易,宏图大业未展怎可能轻易退位,自然也会压着太子;而太子惶悚不安,一日未登基,便一日怕与皇位失之交臂。


    每个人的心性以及无伤大雅的缺点都成了他们致命的关键。


    更甚至于那山寨里的私兵,私兵的头头,都未必是背后之人的人,这般便是查也根本查不到蛛丝马迹。


    那人只是从寻常山匪之中挑选合适的人,从一开始就谋划好了他们的结局,两个各司其职的主事人,若是利益平分自然可以相安无事,但只要有利益相争,便注定会出现问题。


    他将这些人困在一处如同养蛊一般,不断喂饱,如此自然是和睦相处,等后头骤然缩紧,僧多肉少,便会出大问题。


    此人花了这么多时间布得这一场局,一朝收网自然不会漏掉任何一条鱼,这局细如蛛网一般,周密到没有一丝漏洞可查。


    更何况皇帝本性多疑,已对太子防备,想要消除他的戒心更是不可能。


    夭枝若有所思,慢慢面露难色,她便是将这些信息串成线都费了不少心思。


    若真有此人,帝王术用得如火纯青,将这么多人玩弄鼓掌之中,心思之深之缜密何其可怕,她想捞太子出来简直难如登天。


    且若真是如此,那人皇必定会变,人皇若变,天下命数皆乱。


    但愿是她多想,此事背后并没有人,而是镇南侯真的私自屯兵,未告诉太子真相罢了……


    宋衷君越发颓丧下去,像被打弯了背脊,他靠着栅栏门跪坐在地,“老师,我是不是完了?”他不知是不是在问,因为他显然知道答案,他说着笑得像哭一般面露凄然,“自古以来,太子被废,皆不可能得善终。”


    夭枝微微一顿,她蹲下身隔着栅栏门看向他,他不知命数一事,而她却知晓,自然从容确定,“褍凌,你是仁君,自幼便被培养,未来一定能做皇帝,这只是一时的坎坷,不必害怕。”


    宋衷君听到这话神情怔忪,他视线落在她面上,小心翼翼似乎不敢相信,“老师,你当真的这么觉得?


    我以为你会扶持簿辞,毕竟他如今比我这个废太子的处境好上太多了……”


    夭枝听到这话一时愣住,像醍醐灌顶一般突然惊醒。


    宋衷君被废,此事最大的利益获得者不就是宋听檐?


    他还知道乌古族宝藏所在……


    难道他……


    可这不可能,他明明都在京都,甚至一年来都在禁足,连消息都传不进去,怎么可能设下这么大的棋局,这局可是稍有一步未到位,便功亏一篑啊……


    不可能,必不可能……


    夭枝不知为何越发心惊,她强行压下心中惊惑,伸手按住宋衷君微微发颤的手,安抚道,“老师自不会骗你,你只需好好养着,其余的不必担忧,老师还要看着你做皇帝呢。”-


    湖旁水榭有人轻身而来,跪下回禀,“殿下,夭大人已请旨去了宫中看望前太子,大人让……”来人不敢多言,只道,“大人让大殿下保重身子,她料定其必能做皇帝……”


    湖面冰已化去,里头的鱼个个养得圆乎,便是寒冬,也没有半分折损,反而更加活跃。


    宋听檐闻言并未作声,而是静静看着,围在他这处乞食的鱼。


    他随手扔出鱼食,看着鱼儿争抢,面上却依旧平静。


    来人下意识低下头,尽量降低存在。


    宋听檐静静看着,忽而轻嗤一声,他抬手一松,鱼食连带玉碗一道扔入水中,显然没了闲情逸致喂鱼。


    第55章  为了旁人,与他疏离。


    侍从低俯身子, 忐忑开口,“殿下,夭大人如此, 自是站在大殿下这处, 可要……”除之?


    宋听檐眼帘微抬, 看去湖面的眼神已有了几分冷嗤嘲讽之意, “蠢货还能做皇帝?”


    侍从低头,不敢再继续说。


    他看着湖中鱼儿争食, 显然一切都在掌握其中,缓而开口, “雪化春至, 会有闲人寻来,便让她自己来府中见我。”


    夭大人选择站前太子, 那么必然会与殿下疏离, 殿下相邀, 必然不会来。


    缘由殿下未说,自然是无论用什么办法, 他都要看见夭大人出现在府中。


    侍从连忙低头应声, 无声退去,心中却是不安,夭大人如此想法,恐不会轻易来此见殿下……


    …


    不日, 嫪贳到了贤王府, 随着下人进来, 便看见宋听檐坐在石桌前与自己对弈, 乌衣玉簪,霁月清风, 颇为温润,手旁摆着一串佛珠,棋盘对面空着位置,还摆着一盏热茶。


    嫪贳上前径直坐下,“贵人猜到我会来?”


    宋听檐见他来此,了然放下手上棋子,“一路回来应是疲乏寒凉,饮口热茶暖暖身子。”


    嫪贳盯他半晌,才伸手端茶,却并不喝。


    宋听檐并不在意,随手抬起热着的茶壶,将自己面前茶盏倒满,热茶注入到冷茶之中,不温不热正正好。


    他端起茶盏,透过水榭下掀起竹卷帘子,看着外面微微飘起的细雨,冬雨过后,已有雪尽春来之意。


    嫪贳也确实渴了,反正身上的蛊虫已经折磨得他生不如死,即便这茶水有毒,他也不在乎。


    他一口干掉了茶,急切开口,“贵人要我办的事已经办好,那老毒妇的尸首在何处?”


    宋听檐看着雨丝落下,渐渐染湿残败的湖畔枯枝,轻描淡写道,“烧了。”


    “烧了!”嫪贳惊而站起,“你当初不是说,那尸首还留着吗?!”


    宋听檐看向他,理所应当开口,“若不是这般与你说,你会为了找寻母蛊心甘情愿做事吗?”


    “你知道母蛊!”嫪贳瞳孔微张,浑身警惕。


    宋听檐温和一笑,笑意却完全不达眼底,“尸首都烧干净了,你还这般苦心找寻,我怎会不知?”


    可不只是尸首,整个乌古族都烧干净了,嫪贳再回去的时候一片废墟,连蛊虫都看不见一只。


    他这子蛊与母蛊相关,母蛊若是死了,他也活不成,所以他断定母蛊必然已经不在乌古族,而在嫪婼尸首身上,却不想嫪婼也被烧干净了。


    那母蛊……岂不就在眼前之人手里?!


    嫪贳看向他,神情变了几变。


    宋听檐不等他问出来,便坦然开口,“母蛊我已找了地方安置妥当。”他说着又微抬眼帘看来,眼露遗憾,言辞温和,“其实你若早早说了,想要找寻的是这母蛊,我便早给你了,可惜你一字不提,我又如何知晓,自然是帮不到你。”


    嫪贳听到这话眼睛瞬间瞪起,一时气血翻腾,这倒还是他的错了!那般情况,他如何敢将这致命命门告诉旁人,自然是只能暗中寻找!


    他立时威胁,“那贵人便快将母蛊给我!”


    宋听檐抬眼看他,似乎觉得他天真无邪地“可爱”,他叹道,“我说的是当时,如今是不行了……”


    嫪贳一急,“怎么不行了?”


    宋听檐微微摇头,颇有些漫不经心,“蛊虫稀奇可爱,我养得白白胖胖,怎能给旁人。”


    嫪贳一时气血翻涌,直接头上各穴都微微发痛,他强压着心中怒火,缓和语气开口,“贵人留着这蛊虫有什么用,当心一不留神反被蛊虫害死。”


    “母蛊无害,但牵连子蛊性命,你该担心母蛊会不会出事,而非担心我。”宋听檐四两拨千斤,轻飘飘推回来。


    嫪贳一时语塞,他从来都是聪明人,自然知道该说什么话,“贵人还需要我做什么?”


    宋听檐端着茶,茶盏中的热气缓缓往他玉面上腾,他闭着眼睛,长睫微垂,显然没有半分在意,“有事自然会吩咐你。”


    嫪贳听到吩咐二字,瞬间握紧了拳,他皱眉怒问,“你是要我永远听你吩咐,供你差遣?”


    宋听檐慢慢睁开眼,看向他眼中无悲无喜,“总比没了命好?”


    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拿住了人的命门。


    嫪贳瞬间语塞,他胸口起伏剧烈,愤怒不减,“贵人不通蛊术,要我做事就不怕‘意外’中蛊?”他咬牙切齿,将意外二字咬得极重。


    宋听檐却依旧平静,“你可以试试是我会死,还是一只小小的虫子死得快?”


    嫪贳呼吸加重,显然被气得不轻,却奈何不得,恼怒之余看见他茶几上摆着早已翻旧的佛经。


    他眼里露出不屑,他既信神佛,那必然是有所求,有所敬畏。


    这些中原人既拜神明,必然有所忌讳,他不由激道,“贵人这样的人何需求神拜佛,需知叩拜神明时,不会心中有愧?”


    宋听檐闻言忽然笑起,似乎觉得此话极其好笑。


    嫪贳没得到想要的反应,下意识面露阴狠,只觉此人难对付到了极点。


    长年礼佛之人听到这话竟丝毫不在意,他甚至可以没有一丝情绪地拿起佛珠,挂在手中轻轻一拂,似早拿习惯了一般。


    而他这话,就像拂落耳旁的风一般轻巧。


    这人真是没有情绪,可怕到让人找不到一点攻击的地方。


    嫪贳思索再三,终是无法,只能转身往外走去,迈出步子时却突然似想到什么,转头看去,“你不会将母蛊种到自己身上了罢?”


    若是真种到他身上去,那便再无计可施,他不只不能害他,还得护着他不能死,倘若他死了,他也活不了。


    这母蛊在他身上可算是他的保命符了。


    嫪贳越想心中越怒,这些中原人真是叫人头疼!


    宋听檐闻言看向他,语气清淡反问,“这等玩意配往我身上种?”


    这一声平和且嘲讽的反问叫嫪贳脑中嗡得一声,火从胸间往上,脸色气得发青。


    他显然知道这用法却根本不屑用,摆明了告诉他这东西在他嫪贳眼里是命,是可以操控他将其变成护身符的难求圣物。


    而在他眼里不过是无关紧要的蝼蚁,合心意便养着,不合心意便捏死,又岂会和蝼蚁共生死?


    他从来就没有把他这个人乃至整个乌古族放在眼里过,什么吃人之族,什么不死圣药,不过唯他所用,受他所驱使的玩意儿罢了,怎需看重?


    嫪贳一时气急下意识抓住高几一角,上头贵重花瓶微微摇晃,外头侍卫察觉气氛不低,隐隐有拔刀迹象。


    宋听檐却是八风不动,根本不在意他的怒火。


    嫪贳抓着高几的手,指节都有些泛白,才冷静几许,阴狠开口,“贵人最好祈求别让我找到母蛊,否则你会尝到生不如死的滋味。”


    宋听檐轻笑出声,似乎觉得很好笑,他笑看向他,轻慢开口,“凭你也配?”


    他这般,好似自己这让常人都毛骨悚然的威胁之词,在他这里便仿佛三岁稚儿啼哭,毫无震慑之力,一时叫他生出几分无力颓然。


    这人究竟是怎么养大的,看似平静,其下却尽是张狂妄行。


    嫪贳自问以他的本事,说出的话绝不是威胁这么简单,他本就性如猛虎,有人想要驯虎,简直是自讨死路。


    那老毒妇善用心计至此,论阴险歹毒也比不过他,岂料如今屡次被眼前这般金尊玉贵养大的天家子压制,且还完全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眼中越发阴翳,自然是不服气,可想到嫪婼,他思绪却突然一顿。


    那老毒妇究竟为何将母蛊给了他?


    以那老毒妇的性子不将他们全杀了,反而将母蛊给他,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难道他们达成了什么交易?


    嫪贳一想到这,不由思索起来,他想起自己当初要与他们同行去乌古族时,宋听檐虽没有直接同意,却也没有推拒,甚至轻而易举便赞同了他要领路的主意。


    如今这般细细想来,以这人如此深的心思,根本不可能这么轻易同意一个陌生人来领路?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就是他一早就猜到自己是刻意接近他们!


    嫪贳想到此,眼睛慢慢睁大,笃定道,“你知道我是假意救洛疏姣,也知道我是乌古族少主,你早便将我认出来!”


    宋听檐轻呵一声,满面轻描淡写,“蠢透了,到如今才想明白?”


    嫪贳闻言已经顾不及愤怒,心下大惊,“你如何知道我是乌古族少主,此事明明除了我娘,没有任何人知道。”


    宋听檐见他这般惊惧,将手中茶盏放下,温和开口,“我们都是人,我不认识你,怎会知你乌古族往事?”他说着垂下眼眸,指腹在茶盏雕纹处轻抚,“只是你偶然遇见一个却不通中原习性的中原路人,又再一次以救命恩人姿态出现在你面前,难道不该揣测几分?”


    嫪贳心中一惊,回想当初,他确保自己当初只是路过,且为低调乃是乔装成贩夫一类,甚至只是在他身旁走过,没有任何停留。


    这每日往来之间,数不胜数的人,谁会将一面之缘的人记住,他不但记住了,便是换了装束还轻而易举认出来,这是何其可怕之事?


    嫪贳看着面前的人依旧从容平静,他面色越发凝重,后背竟冒出虚汗,“你就凭这个猜出我去乌古族的目的?”


    宋听檐如今闲来无事,倒也愿意教他一教,毕竟乌古族的事他做得不错,“只要你生在帝王家,就会知晓你所有的判断都不能靠别人嘴上说的话而来。


    你当初混入我们装扮成中原人,且怕乌古族人认出你,除了与乌古族有仇,便没有其他可能。


    若是与寻常乌古族人有仇,以你的蛊术和能力根本不需要这般艰难,找个时机悄然闯入杀之岂不方便?如此大费周章,那么有仇的便只能是掌权之位的人。”


    嫪贳还是不明白,即便是这样,又是如何猜中后来的事,他明明什么都没有透露,他怎会知道地一清二楚,“那老毒妇看上去明明才二八年华,你又如何想到她是我害我爹娘的仇人?”


    宋听檐言辞淡淡,“纸上染墨便褪不成原来颜色。”


    嫪贳眼皮一抖,瞬间明白他的意思,少年人经历许多,便可以变得老成,但一个老者想要装成少年人,是做不到的。


    眼神能暴露一切,因为经历不会像记忆一般抹去,想再恢复年少时天真浪漫的眼神,除非投胎再来,否则即便外貌再怎么改变,也一眼便能出来年纪。


    他瞬间想到在乌古族之时,他便是一步一步将自己的愤怒引到极点,为的就是将自己激怒,好与那老毒妇相斗,而他坐收渔翁之利!


    好一个借力打力,他心中瞬间懊悔至极,果真不应该与这些皇室之人接触,帝王家善心计谋算,是他太过自傲,以为能瞒天过海,实则被人利用地彻底。


    他本想利用此人中原皇室贵子的身份斗那老巫婆,宋听檐若赢了,他自然是大仇得报;若他死了,中原朝廷又岂会善罢甘休?


    届时必然是千里重骑剿乌古族,如此他既报了仇,又好顺应少主身份将乌古族人心尽数收回,他善蛊,又有乌古族灵药秘方,再与中原朝廷周旋也不是难事,却不想反被看着如此温善天家子利用地彻底。


    如此想来,宋听檐当初特意在外说出自己天家子身份,就是注意到他中原打扮,苗疆习性,且自己还暗中观察过他。


    想来他那时心中便有了料算,故意摆出天家贵子的身份,引他入局。


    也就是说,他早猜到棋局如何,料到他要用到的棋子想要什么,要做什么,便给棋子安排什么,好让棋子无知无觉地为他所用。


    嫪贳一时心中大惊,无端恐惧涌上心头,等反应过来已然全身汗湿。


    刺客杀人,毒者夺命,皆是明面上的刀剑,唯有这看不见的刀才最是可怕。


    他是听过帝王权衡之术的厉害,可未曾见过便不当回事,如今亲身经历一时冷意直起。


    乌古族世代传承,已有几百年的历史,盘根错节之处何其之多,如今他来了一趟,竟游山玩水一般将族都搞尽灭了。


    此人城府之深,何其可怖!


    宋听檐却依旧平静温和,“嫪贳兄,我从头到尾都没有骗过你,老族长被害乃是千真万确,我说的可有错?


    还是你这般天真,当真以为那女族长不会做到我说的那一步?”


    他颇为闲散往后一靠,语气稀疏平常,仿佛像是谈论今日天色很好一样,“事实只会比我说的更加残忍,以嫪婼的心狠之处,你那亲爹只怕受了不少折磨……”


    “住口!”嫪贳怒极开口,他说话间眼中闪过一丝阴翳,飞快环视四周,手上动作比他视线还要快,手腕一伸,衣袖中的匕首瞬间而出,直直刺向宋听檐。


    宋听檐却依旧平静看着。


    嫪贳面露凶光,往前一步却不知踩到什么,脚下靠榻旁突然弹出一个铁球,砸向他的脚踝,剧烈的疼痛叫他还未反应过来,脖间便是一紧,窒息感瞬间传来,将他猛然被拽拉而起,悬挂在屋中。


    他眼露惊恐,当即挣扎,“唔,贵……贵人,饶……命……”


    宋听檐看着他被吊起剧烈挣扎,却无动于衷。


    等他快要窒息时,宋听檐才端起茶盏浅尝一口。


    下一刻,嫪贳脖上的绳索瞬间松开,他猛地摔落在地,捂着脖子剧烈咳嗽起来。


    宋听檐这才从靠榻上站起身,缓步走到他面前,乌色雅致衣摆映入眼帘,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天家子。


    他不紧不慢道,“若是想找死,这府中有千万种死法可以供你选择,自缢也不需要自己拴绳子。”


    嫪贳脸色已然青白至灰,与方才来时的跋扈模样相比天差地别。


    命悬一线的滋味不好受,叫他看见宋听檐靠近,都下意识后挪。


    这一番,他算是看明白了,嫪婼那样阴狠歹毒的性子都被此人玩弄于股掌之中,更何况是他,他对付嫪婼,可是筹谋了十几年之久!


    嫪贳安静无声,外头的侍从早不知何时在的,“殿下,夭大人不得空来,她说……”侍从一时不敢言。


    宋听檐闻言依旧平静,“说什么?”


    侍从低俯身子,“夭大人说殿下伤重,望好好在府中养伤用药,她这些时日事忙,只怕是不得空闲来见您。”


    她如今能有什么事?一个太子老师,太子被废,她去忙什么?


    不过是为了宋衷君,与他疏离的借口罢了。


    宋听檐慢慢垂眼,看向桌上随手放着的青花药瓶,伸手而去,便将其甩入湖水之中,如丢废物一般。


    宋听檐扔过之后,空中气氛越静。


    其余二人大声不敢出。


    宋听檐如此这般,面上依旧平静无波澜,视线落在眼前嫪贳身上,又似落在空中一点,不过皆视为死物。


    嫪贳见状不敢与其对视一二,唯恐被危及。


    他默然不言,半响才缓缓开口,“算算时间,也该到时候了。”


    …


    夭枝闲来无事,在贤王府外站了许久,终究是没进去。


    酆惕说得对,她确实该和他保持距离,少见些也好。


    她回头却在街上看见嫪贳,他一脸阴沉匆匆而过。


    她离开的脚步微顿,回头看去,这个方向应当就是从贤王府出来。


    嫪贳当初想让宋听檐谋个差事,可他诡计多端,手段决绝狠辣,性子又心高自傲,这样的人绝不可能心甘情愿屈居人下。


    在乌古族时,他将他们全部害了也没有半点愧疚,应当不可能平白无故在宋听檐这处谋求差事。


    他这样的人有这个要求,要么就是受制于人,要么就是想要从宋听檐这处得到什么。


    宋听檐不是乌古族人,也不通蛊术,嫪贳孤高倨傲必不屑钱财,宋听檐一介闲散王爷也给不了封侯拜相的权利,自然便没有他想要的东西。


    那么就只有受制于人才会让他做事……


    他如今还跟着宋听檐,那受制于谁自然显而易见。


    她脑中思绪迭起,一瞬间想到些蛛丝马迹,串在一起让人疑惑渐深。


    她思索几许,目光微沉,往贤王府去,到了王府面前,府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常坻竟然就在马车边上。


    夭枝一时顿住,常坻见到她,当即笑着迎上来,“夭大人,许久不见,不对,如今应该称呼您为夭先生。”


    夭枝视线在他面上扫了几许,话间疑惑,“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这么久不见踪影,如今还敢回来?”


    常坻闻言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满面愧疚,“当初殿下被禁足,我等侍从被赶出京都,实在无处可去便只能各自回到故里,如今若不是殿下寻属下回来,属下也无脸回来。”


    “是吗?”夭枝看着他半响,“他解开禁足也已经有许多时日,怎会如今才找你回来?”


    常坻闻言当即又笑着解释道,“殿下在京都波折如此,自无暇记起这些琐事。”


    倒也说得过去,只是宋听檐怎么可能会记不起?他那过目不忘的本事,她在乌古族可是真真正正见识过的。


    常坻是他的心腹,是可以去替他去做,他不能分身去做的任何事……


    镇南候一族抄斩,太子被废,嫪贳出现在京都,常坻也回来了,一切都太巧了……


    夭枝往府里走去,心越发沉下。


    第56章  如此急不可耐!(中秋快乐,二更合一)


    常坻迎她进府, 寻到宋听檐便退了下去。


    她在书房外站了片刻,才提步进去。


    宋听檐的书房自来宽敞,入目皆是书架, 说是书房, 更像是个藏书阁, 四面皆有窗子, 现下正午,外头日光透过窗子照进来, 丝丝缕缕的光线落在半空中,细微浮尘在阳光下缓缓浮动, 无风井然有序。


    “簿辞。”


    夭枝轻叫一声, 却没听到声响,她往里头看去, 皆没有看到人。


    “簿辞?”她又唤一声, 依旧没有人应, 但却又听到里头佛珠转动的细微声响。


    她一时疑惑,越过书架往里头走去, 带动半空中的浮尘微微摇晃, 裙摆拂过,一卷而散,细碎尘埃在阳光下上下浮动,光影闪烁。


    夭枝走到书阁最里面, 便见里头摆着供桌, 供桌前开一大窗口, 可观外头风光。


    宋听檐站在供桌前, 双目阖着,手间拿着白玉佛珠微转, 外头日光落在他面上,如玉雕琢一般温润,亦掩不住惊艳。


    夭枝见他这般,便知他今日心情不好,他素来没有心情好不好的时候,大多时都是温和平静。


    只有心情特别不好时,才会拨弄手中的佛珠,似乎只为这样才能压住自己心中的杂念和心性。


    夭枝靠向书架,“今日怎么到这处了?”


    外头的风缓缓拂过,供桌上摆着的香烛卷起青烟,若暖玉生烟意境。


    宋听檐闻声缓缓睁开眼,片刻才道,“无事。”


    夭枝见他这般平静,越发觉得奇怪,想起心中种种疑惑想问,可如今见到竟一时不知怎么开口问。


    宋听檐起身,拿着手中佛珠俯身一拜,依旧是温润如玉的做派。


    夭枝见他这般,只觉自己恐怕多想,他素来礼佛,应当不至于是她想的那般心狠手辣。


    他起身拿起供桌上的佛经,转身往她这处走来。


    夭枝见他迎面走来,迎上去,“今日可是不欢喜?”


    宋听檐看着她许久,才走到书架前,将手中的佛经放回木盒中,像是对她说,却像是问自己,“怎会不欢喜?”


    夭枝不明其意,只知道这般必然是有人得罪他了。


    她看向供桌,再抬眼看向新开的窗子口。


    这窗子口开得极大,却没有安上窗子,只空着,但这般反而风光入目如画,看去便是波光粼粼的湖,湖对面便是回廊,是她方才过来的地方,这一处正好通往书房正门口。


    夭枝微微一顿,思绪一转,上前跪在蒲垫上,也一样是能看到回廊上走过的人,她都能看见,更别提比她高出许多的宋听檐了。


    也就是说他方才必然看见她过来了,那为何她唤他,他却不应?


    夭枝跪坐在铺垫上,她叫他,他却不应,这意思是惹到他的,是她?


    夭枝颇为不解,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更甚之什么都还没有问呢?


    她从蒲垫上站起身,慢慢往后退,无论是哪个角度,都能将眼前回廊看得一清二楚。


    夭枝又退后一步,下一刻后背便撞到了身后人怀里,坚硬温热。


    她当即抬头看去,便对上了宋听檐的视线,她飞快收回视线往前一步,转身面对他,“就在后面怎不唤我停?”


    宋听檐上前,拿过桌上放着的香,垂眼用火折子点燃,眉眼温润,这一尘不染的谪仙模样着实很难不让人心生好感,“我唤你也未必听得见,还不如看看你想看什么?”


    这什么话?


    她听力极佳,何时听不见他唤她了,人都在面前,她还能视而不见不成?


    夭枝看着他点香,这般温和,瞧着倒是好亲近,她沉默片刻,终是缓步上前,“我前些日子去看了褍凌。”


    他闻言眼帘轻抬看来,声音渐淡,“皇兄可还好?”


    “不大好,毕竟出了这么多事。”夭枝微微摇头,走到桌旁,手扶上桌案,“他与我说了很多……”


    宋听檐依旧平静,更或说是平淡,没有一丝可供察觉的反应。


    他等香微微燃起,将手中的香插进香炉中,替代方才燃烧殆尽的香。


    香炉中缓缓飘起缕缕轻烟,萦绕而上,闻之平心静气,心旷神怡。


    宋听檐垂眼看着香,薄唇轻启,“你想问什么?”


    夭枝不防他这般直白,轻易便知道她想要问他关于宋衷君的事,一时便有了几分不自在。


    她沉默片刻,终是抬眼看向他,“常坻这一年多去了何处?”


    她问出这个问题后,催动法器静下心来听他心中所想,视线牢牢落在他的面上,没有错过他的一丝神情。


    宋听檐依旧平静,抬眼看来,“不是回了故里?”


    夭枝一顿,他这般说,心中亦是平静。


    她微微一默,垂首状似无意般问,“乌古族宝藏如今还在不在乌古族?”


    下一刻,她便觉下巴触及到温热,被人轻易抬起。


    宋听檐双指挟着她的下巴,低头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颇为认真,眼中虽平静却似乎带了几许薄怒,神情颇为淡,“为何问我,我这一年多来离开过京都吗?”


    夭枝知晓这般,他必然是生气了,虽然他没有表现出来,但她就是能感觉到。


    他素来就不喜宋衷君唤她老师,每每总要闷气一番,如今她去看了宋衷君,还要来问他,摆明是因为宋衷君的话怀疑他。


    夭枝往后一退,避开他的手,“我只是觉得太子谋反一事事有蹊跷。”


    宋听檐见她下巴脱离开,看了一眼手,又慢慢将视线移到她下巴处,她皮肤细嫩,不过轻轻用力便微微泛起了红,他收回手,指腹残留细腻触感,片刻后,他缓声道,“所以你要替他翻案,就像当初去牢中救我一般?”


    夭枝一顿,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们司命之间的差事皆是相互交织,如果太子这个人皇当不上皇帝,更甚至让宋听檐当了皇帝,那可就完全偏了。


    夭枝犹豫再三,还是问出口,“簿辞,你是不是不想褍凌重回太子之位?”


    “我为何要想,他登基于我有何益处?”宋听檐平静开口。


    夭枝一怔。


    宋听檐走近来,视线落在她面上,声音轻却淡,“先生真的认为皇兄仁厚亲善,登基之后不会对我动手?当初禹州回来,我若不是不得圣心,皇兄会留我到如今?”


    “有我在自不会让他……”


    “你在又有何用,坐高位的人想杀人自有千百种方法,谁拦得住?”


    夭枝想到命簿的结尾,一时语塞,思绪竟有些空白,一时回答不出来。


    他一笑,“到底是旁人的老师,我算什么,无关紧要的旁人罢了,便是三请四催也未必愿意来看我一眼。”他说着没克制伤重,一阵低咳,肩膀处的衣衫上都隐约显血迹。


    夭枝听着自然解释不出,她是刻意疏离,到底是伤了他的心,见他止不住低咳连忙上前,小心触碰他衣衫,一时不知该如何办,“怎又渗血,你可有好好吃药,酆卿给你药放哪了?”


    宋听檐抓住她的手,视线看过来,直对上她的眼,忽问,“你交好之人如此之多,我在第几位?”


    这突然一问,叫夭枝都回答不出,真要来个排序,也得要点时间罢,山门那头的又算不算?


    他意思是按朋友算,还是按什么人算?


    总得有个章程,没有章程太复杂了,树不好排,亦不好违心骗他。


    宋听檐何其聪明,不需要听她说答案,就能得到答案。


    他缓过气来,嗤笑出声。


    他神情微冷,回身靠坐在桌沿旁,平静几许,微微垂眼,声音极淡,他指腹摩梭手中的佛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乌古族的宝藏在天下之内,也自然供天下人取之,能不能拿到,便看他们的本事。”


    他说着慢慢抬眼看来,夭枝对上他淡漠的视线,一时心中微微悬起。


    …


    竹筒敲击三声,是夜三更。


    夭枝特地寻到嫪贳落脚的客栈等着。


    果然三更天时,客栈里忽然有了动静,后院的小门被随意打开,走的人连关上门都不耐烦,就这么任其随风轻晃。


    夭枝等他出来,飞身一跃,悄无声息跃进幽深的小巷之中,忽然一阵风拂过,无端阴森。


    嫪贳在黑夜中行走,隐约察觉到什么,他抬头看去,就见前方巷口走出一人。


    他神情一顿,显然不打算与她纠缠,转身便走。


    夭枝看着他两手空空,随身没有包袱物件,想来是不打算离开京都,那么他一个苗疆人特地夜半出来做什么?


    “站着,我有话问你。”


    嫪贳白眼一翻充耳不闻,身影穿过巷子,很快没入黑暗,一身反骨。


    夭枝心中莫名有些小激动,她就喜欢这种一身反骨的人,揍了不缺德。


    夭枝一步踩上墙边摆着的木桶,一跃而上踏着墙沿几步往前,一个翻身裙摆飘起,翩然而下,站定在嫪贳面前。


    嫪贳被拦住了去路,瞬间恼怒,不愿与她多讲,当即双手交叠,抽出衣袖中的匕首往前刺来。


    匕首极为锋利,削铁如泥,在昏暗的巷口中都能闪过一丝锋芒。


    夭枝身子一侧避开他的匕首,伸手而去由下往上极为轻巧环住他的手腕,用力往上一掰,嫪贳手上寸劲顿失,半只手发麻,手中的匕首瞬间掉落在地。


    他一时眼中目露凶光,未被固定的手一掌击来,内劲十足。


    夭枝下腰避开,嫪贳被她抓住的那只手衣袖间有极细微的小东西顺着手腕爬出,爬到了夭枝的手腕上,似要顺着脉络钻进去。


    夭枝有所察觉,当即松开他的手,一脚高踢而去,裙摆带起凛冽的风劲。


    嫪贳得逞之后当即后退,避开了她的腿,嘴角勾出一抹奸诈笑意,“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闯进来,算你倒霉,小爷今天心情不好,杀个人解解郁气。”


    夭枝却不慌不忙抬起手,翻转手腕,手背朝上,一只鲜红似蚂蚁的虫子爬过她的手背,称得柔荑白细纤弱。


    她看着手背的蛊虫,慢悠悠开口,“好一招声东击西,下个蛊都让你玩出花样来。”


    嫪贳见状面色微变,面上的笑荡然无存,“你会蛊术?”


    夭枝笑起,话间轻巧,“我不会,但你的蛊虫到了我手里也得乖乖听我的话。”


    她说着,手背上蛊虫很是听话,也不钻进皮肤,就乖乖在她手上来回兜圈。


    嫪贳脸色骤变,神情警惕看着她,“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夭枝微微垂手,指尖一转捏死了蛊虫,往前走近,旧账新翻,“你好大的胆子,当初诓骗我引蛇,却是意欲将乌古族灭族,你可知你这犯下的是命债?”


    嫪贳冷哼一声,“乌古族不灭,我们谁也逃不了,如若不是我护着你们,早已中了蛊,成了他们的傀儡。”他说到此处,似乎又想起当初,气急败坏,“早知就不该如此好心,替你们避蛊,如今反倒受其累。”


    夭枝闻言也不听信他半句,她慢悠悠开口,“你替我们避蛊,难道不是为了自己的血仇铺路?


    你让殿下在药方上多加的那几味药全是解表之物,中蛊之人服下,必会引得体内蛊虫发作起来。


    若是我们没有闯入圣山,被人抓住,只怕要替你背了这锅,届时那女族长发起病来,你便说有药可治,我们既帮你背了锅,又让你接近了女族长这个乌古族的权力重心,你倒是盘算的好计谋,想拿我们当那垫脚之石,难道如今不怕这东窗事发,死无全尸吗?”


    嫪贳不想她此时翻起旧账,警惕后退一步,开口无比阴狠,“我怕什么,我就是错在没把你们全杀了,我就不应该选择你们和我一起进乌古族,但凡是随便选几个人,都不至于落到反被你们利用。”


    他性子极傲,自幼到大便是聪明人中的聪明人,从来都是佼佼者,没人能玩弄手段胜过他,包括那些自诩聪明的中原人,皆被他玩弄于鼓掌之中,却不想在这处输得彻底。


    他错就错在,他想利用的人太过可怕聪明,人心能谋划到如此地步,叫他反被当作棋子利用得彻底。


    夭枝眼眸微转,按下思绪问道,“什么意思,难道不是因为我们阴差阳错闯入禁地,才撞破你设的局?”


    “阴差阳错?若真是阴差阳错,那这一步步,一桩桩的事也太巧合了些,真都是老天待我不公?”嫪贳阴郁反问,他性子本就不好,如今更是浑身带刺,“你还在这处拦我做甚,还不回去替未来皇帝做事?”


    夭枝对他的跳脚懒得理会,这嫪贳极其狡诈,滑不溜手,可不是善茬,他的话十句只能信半句。


    若只是宋听檐心善许他一门差事便也罢了,可若一开始就一场谋划,那她就得好好思索思索了 。


    “你为何在宋听檐这里谋差,你这样的本事去何处不能谋个差事,自由自在岂不畅快?”


    嫪贳似乎心气不顺,“你问我,不如去问他?”


    夭枝微微一顿,心中的念头隐隐出来了,“他拿什么威胁你?


    他留你在身边,却不怕你下蛊,那就是他有制约你的东西,那乌古族长给你下的蛊还没有解罢,制约之物是不是就在他身上,所以你要听命于他?”


    她猜到这处,丝丝缕缕便全都理了起来,她记得女族长临死之前单独与宋听檐说过几句话,她当时无心留意,如今便只能猜,“他如何会有此物约制于你,必然是嫪婼给了他制约之物。


    她恨毒了你,给他制约之物,就是相信他有能力能把你玩弄于股掌之间,替她自己报仇。”


    嫪贳脸上的愤怒渐渐消下去,看着她一言不发。


    夭枝却越理越清晰,“嫪婼心眼城府皆深,能让她相信宋听檐有轻而易举对付你的本事,就说明他在族中谋划操控过你们,且促成一些无法挽回的结果……”夭枝越说,声音越低,她的思绪似乎触到一片从未察觉的黑暗,后背都莫名起了几分凉意。


    嫪贳眼眸快速转动,似乎生怕那制约他的人知道此事,“这可是你自己猜的,我一个字都没有说,你回去莫要乱说,若害了我,我便只能拉你一起死!”


    夭枝思绪回来,这差事越发复杂,让她也失了耐心,“你一区区凡人能杀得了我?”


    嫪贳闻言面露凶意,忽然想起她能驱使那巨蛇,甚至毫发无伤地回来,一时有了顾忌,难得没了言语。


    夭枝垂下眼思索片刻,问出了盘旋心中已久的话,“乌古族宝藏你可有动?”


    嫪贳皱眉,眼眸一转,语气又快又急,“什么乌古族宝藏,我不知道!”


    夭枝见他这般,开口试探,“殿下要你半夜去做什么事?”


    嫪贳倏然抬起头,“没有!他没有让我做事!”


    夭枝往前一步,话里有话威胁道,“不如你猜猜我为什么能安然无恙走出乌古族?”


    嫪贳退后一步,只觉憋屈至极,却只能开口,“我不能说!你看在我帮你们渡过雨林的份上放过我,别再问了!”他唇色都有些泛白,显然不愿多言。


    这一句话说得夭枝黛眉蹙起,难道这乌古族灭族之祸,真是宋听檐有意引导?


    若是真的,他那时看似在乌古族闲游,写医书,求药,却实际暗中推进了不少事,他引得嫪贳、嫪婼二虎相斗,不过三日,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将一个盘踞在苗疆边界数百年的神秘族落灭了个干净。


    此等手段岂是寻常之辈?


    嫪贳牙根紧咬,他这样的人说出这等求饶之话,比杀了他还难受,今日知晓宋听檐心思恐怖如斯,已然受了极大的惊吓和打击,现下又遇见只凭自己一句话就猜出前因后果的女子,如何不惊?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多留,当即绕过夭枝往前走去,只是路过时,他忍不住狡诈心思又起,这二人非一般人,若是能挑拨离间,引得他们相斗,他岂不快哉?


    “可惜了,乌古族被灭,原本我还想继承我那便宜老爹的名望,坐稳那乌古族族长,我如今若是做了族长,又岂会被你们拿捏?”他说着,似乎极为好心道,“姑娘神通如此,还是要小心为好,这世上有些人杀人从不必用刀剑,嘴上也不会喊打喊杀,皆是有礼相待之,等你入了他的棋局可就难逃了。”


    夭枝闻言看了他一眼,眼中了然,“你休要挑拨于我,我乃世外之人,你们如何与我无关,莫要将你的心计用在我身上,当心我叫你尸骨无存,我可没耐心以礼相待,打杀也不过一念之间。”


    嫪贳听闻此言面色瞬间一变,沉下脸看她片刻,便不再多言,转身便要走。


    夜越发黑沉,天边反而泛起了白,天光湛蓝,只余月色如水,清晨的风缓缓拂来,却越带几分凉意。


    夭枝默不作声看着他离开,若说心中没有一丝波澜是不可能的。


    这嫪贳进族之前根本没有灭族之心,为何进族之后短短几日就改变了主意?


    这期间若是没有人拿捏他的心思推着他是不可能的。


    所以一开始就想要乌古族灭族的,从来都不是嫪贳。


    而是宋听檐。


    是她所了解的自幼修心,常年陪着祖母礼佛参道,慈悲心肠的宋听檐。


    这叫她如何不心惊!


    虽然乌古族最终的命运便是被灭族,可此事乃是那老者知晓了其中的下作实验及富可敌国的宝藏,回京之后向圣上提议,征兵讨伐,才得以灭其族。


    虽结局大同小异,可这事若是宋听檐主导,无论他是出于什么原因,都多少会让她心生一丝不同。


    这等帝王谋术若是用于善处也就罢了,但若是用于别的地方,那可就深不可测了。


    命簿里的宋听檐绝不是这样的,他绝对没有这般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手段。


    那么乌古族的宝藏……


    天边微微亮起鱼肚白,那一抹白色在晦暗的蓝色的掺杂下越显透亮。


    夭枝自来习惯眼见为实,从不听旁人如何说,她眼眸微沉,几步上前追上嫪贳,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强行带回,“走这边。”


    嫪贳不防备她这么一招,被拽了回来,怒上心头却像没了牙的老虎,又恨又恼,“你们这些中原人到底想干什么?!”


    夭枝拽着他往另一个方向走去,话间是告知,而非商量,“跟我去个地方,证明你说的不是假话。”


    嫪贳怒起几招过去,却都被她逗猫似的轻巧接去,怎么也挣脱不了,一时怒极,威胁叫骂而去。


    安静的小巷只余他们渐行渐远,叫骂的声音也渐渐消失在小巷末尾。


    巷口突然出现了两个黑衣人,其中一人疑惑至极,“夭先生怎么会和嫪贳碰上?”他看向前面的人,“常哥,这可如何是好,殿下吩咐嫪贳做的事还未去做,夭先生这是要带嫪贳去哪?”


    “这是要离开京都?”常坻看着他们前往城门的方向若有所思。


    可夭先生离开京都能去哪里?


    她和嫪贳这刺头唯一的交集就是乌古族……


    她要证明嫪贳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只怕得去乌古族,若是真去那就说明她已疑心殿下……


    “不好!”常坻想到这骤然一惊,他一把抓住身旁的人,“快,回去告知殿下,夭先生已起疑心,抓了嫪贳去乌古族探看宝藏下落!”-


    天边慢慢泛起鱼肚白,不过转眼之间天便全亮了,偶尔湖上清风徐徐拂来,初春将至。


    屋中朝湖的门一扇扇皆开着,宋听檐站在屋前,看着屋外湖面,清风拂过他的衣摆,却是入骨寒意。


    身后侍从半跪着继续道,“常坻如今已经追去,却不敢跟得太近,恐被夭先生发现。”


    侍从说到这处,却见殿下未言半字,一时不敢再开口。


    宋听檐在原地站了许久,看着前面波澜不断的湖面,手中的佛珠依旧拿在手上,佛珠底下的红线流苏被风吹着轻轻摇晃。


    他看了半晌收回视线,面容平静走到桌案前坐下,“确定离开京都了?”


    侍从连忙应是,“属下不敢胡言,夭先生确实连夜出了城。”


    宋听檐视线落在桌前,也不知是看桌上翻开的书,还是在勉力平稳心绪。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手中的佛珠,细微的玉珠碰撞声响让屋中的气氛越来越静谧。


    侍从下意识低下头,呼吸压低。


    忽然,好好串着佛珠的线崩然断开,佛珠从指间错落而下,掉落衣上,从衣摆滑落坠地,些许直接砸落在地,玉石坠落清脆悦耳,七零八落。


    宋听檐手间微顿,眉间微不可见一敛,他慢慢闭上眼睛,似因为怒极,气息都有些不稳。


    他不过是轻轻抛了个钩子,她便真的去了,如此急不可耐!


    屋中静得只余玉珠滚动的细微声响。


    侍从胸口如压重石不敢呼吸,见自家殿下久久未语,只能颤着声音轻声问,“殿下,夭先生去了乌古族且真知道了什么,可如何是好?”


    屋外忽然有一老者掷地有声道,“殿下如今最该做的就是杀了此子!”


    第57章  也罢……(中秋快乐,加更二合一)


    宋听檐闻声看去, 却没有表态。


    侍从转头看去,便见老者踏进屋里,眉间深皱, “殿下也应当已知道她献上去的分布图是确有其事, 又已告捷几战?


    夭大人确实是个有用处的人, 只可惜……”


    只可惜这样的人若是只关在牢中, 倒叫人安心些。


    那分布图里粮草兵马分布皆有标记,如亲眼所见。这样的人放出去, 难保她不会去帮别人……


    “殿下,如今局势已然是十拿九稳, 不会再有任何变数。唯一的变数便是此人!”他说着, 越发掷地有声,步步紧逼, “此子能掐会算, 上知天象, 下通地理,能料算千里之外的事, 这样的人便再是再有用, 也难保不会是一把双刃剑,若是留着她,后果不堪设想,如今正是好时候, 还请殿下早做定夺。”


    宋听檐未言, 似渐显心烦意乱, 他开口却依旧平稳, “入乌古族的路凶险异常,她未必能安然无恙回来。”


    老者浮沉官场数十载, 又岂是这般好糊弄,“殿下,当初您出乌古族,此人也在内,她既能安然无恙出来一次,又怎么可能没有第二次?”


    宋听檐闻言未语,自然也是默认此种结果。


    老者见他不说话,重重呼出一口气,肃着脸开口,“我知此人雪日求百家救过殿下。殿下为难,此事便交给老朽来办,我已派人前去,务必将此人诛杀于外族,好让殿下不必再为此为难。”


    此话一出,屋中安静几许,连外头风拂湖面的水声都清晰可闻。


    侍从听到这话微微低下头,呼吸都压轻许多。


    宋听檐看向老者,似才听清他说的话,片刻,他脸色一变,当即起身往外走去。


    老者却快一步挡在门口,生生堵住了他的去路,“殿下,您万不可在这时候糊涂啊!”


    宋听檐心下生急,伸手开路,老者却死命拦着门不放,大有从他尸体上踏过去的架势。


    宋听檐一时控制不住生怒,“不杀她,我也一样可以坐上那个位置!”


    “殿下,陛下是信您,还是信她?!”


    宋听檐一顿。


    老者继续道,“陛下自然不会信你……


    前太子犯了此等大错,他却还能活命,这是陛下爱子不舍,可陛下爱你吗?


    您并不是陛下所喜爱的孩子啊,您能仰仗谁人护你?


    此人若是知道了蛛丝马迹,难保不会泄露,若是再告知陛下,那您就是满盘皆输,万劫不复!”


    老者猛然跪到在地,死死抱着他的腿,掷地有声道,“殿下,老朽知晓您从来心中有主意,自来不敢干涉一二,可如今这般情形我岂能眼睁睁看着你犯糊涂,你韬光养晦等了这么久,怎能功亏一篑?


    殿下今日便是杀了老朽,老朽也要拦着你,我岂能看着你与江山失之交臂,追悔莫及!”


    宋听檐呼吸微窒,显然两难解。


    老者苦口婆心,“殿下您应该很清楚此人绝非常人,朝堂之上只分她愿意和不愿意管的事,没有她解决不了的事。


    她愿意管的就没有管不了;她不愿意管的便屡献毒策推拒,谁也奈何不了她,便是陛下也拿捏不了她一丝一毫,这样的人岂能久留啊!


    她如今对您起了疑心,去了乌古族,早晚会猜到真相,她是太子的老师,她教导的是太子!她可没有教过你啊!


    她若是想要帮太子!殿下,陛下只会信她,根本不会信你!


    您就听老朽一句,如今这般关头绝对不能有任何闪失,错一步,便是步步错,便是步步受阻!”


    宋听檐看着依旧平静,可话间还是已失理智,“太子又如何,他早晚会死,我不会让他活到……!”


    他话还未说完,老者便扬声打断,他一语中的,“殿下,此人若真是亲近于你,看重于你,为何还执意去乌古族?


    她不是为了前太子,是为了什么?


    倘若她真的亲近于你,如此危及你性命的事便该装聋作哑,佯装不知,何需要这般亲自去探查,不是为了前太子,又是为了什么?”


    老者字字句句,叫人无一处可反驳。


    宋听檐就是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才会如此生气。


    她这般,他如何还不知道她看重宋衷君远胜过他?


    他礼佛诵经,自问性静心冷,行事滴水不漏,怎么可能不知道这般局面该做何抉择,他其实早该杀了夭枝,她就是个变数。


    万物万人皆能料算,唯有她是变数,杀了才是真正的万无一失。


    可他却迟迟没有开口。


    老者大急,疾声道,“殿下,你大业将成岂能因为区区一人毁了这十几年的谋划!


    难道你还没有尝够生死拿捏在旁人手里的滋味吗?你难道还想当年雪日,四处跪求无门再显眼前吗?


    你自幼而来,步步为营,怎甘心屈居人下,如今退一步可便是死路啊!


    她是救过你,可如今她要救的是太子!你今日放过她,他日后悔的必定也是你!”


    宋听檐手慢慢握紧,猛地闭上眼。


    “殿下,让她去罢,你要坐的位置就注定留不住任何人……”


    屋外的清晨极静,远处有鸟直越上空而起,鸟啼划破天际。


    宋听檐沉默许久,慢慢闭开眼,终是还是没有全失了理智。


    大业在即,岂能因为一个人而乱了谋划,此事决不容许任何人毁之。


    他薄唇微启,吐了极淡的字眼,心狠至极,“……也罢。”


    …


    夜间官道上两匹马飞驰而过,一路跑着马渐渐慢下来。


    马背上的嫪贳跑也跑不脱她,骂也骂不死她,一时忿然作色,“狗东西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去乌古族一趟。”夭枝一边辨认方向,一边平静回答,她看了眼身后的路,对他的叫骂充耳不闻。


    她献上分布图,边关屡次告捷,皇帝怎可能不防备她,出牢狱之后便一直有人跟着她,盯着她。


    她早也习惯了,毕竟初来京都就一直有人跟着,时时监视,倒也不妨碍她。


    至多就是麻烦些。


    她看向嫪贳,颇为善解人意开口,“乌古族是你的故乡,自然也得带你一道去看看。”


    嫪贳闻言脸色一僵,看了她一眼,瞬间缄口不言,像哑了似的,与方才的叫骂相比显得格外安静。


    夭枝见状看向他,嫪贳似有些心虚,没有对上她的视线,而是看向两匹马,“马不行了,走不了多远。”


    夭枝看了眼前头的驿站,“你去换两匹马来。”


    “你倒是会使唤人!”嫪贳阴郁开口,吐出四个字,“银子拿来。”


    夭枝看向他,满脸无辜,“我没有,你拿点。”


    “什么?”嫪贳满眼不相信,“你一定在说笑罢?”


    夭枝一脸认真笑了笑,“你看我像是爱说笑的样子吗?”


    嫪贳瞬间怒上心头,“你没银子!没银子去这么远的地方干嘛!准备饿死在半路吗!”


    夭枝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一身苗疆人打扮,衣领衣袖皆绣着银饰,发编几股缀着繁复雕纹的银饰,看起来颇为实用,“不是有你吗,你身上这些不就是行走的钱袋?”


    嫪贳脑中“嗡”地一声,火冲脑门,“你是人吗?你绑着我出来,还要从我身上薅银子?”


    夭枝叹了口气,“出来匆忙怎会记得,看见了你这个故人便一时兴起想去乌古族转转,不换马也可以,我们步行而去,一路不吃不喝,我倒是死不了,你的话,应该比较难。”


    嫪贳胸口起伏,气得面色发紫,只觉荒谬至极。


    他虽说在外漂泊惯了,但这么远的路,更何况还不吃不喝,大半日他就能死在路上。


    他虽说也算是丧尽天良的那种人,但和这人比起来显然还不够格!


    他只能满眼阴狠骑马往前去,越想越气又转头看来,很认真地问,“你五行是不是缺德?”


    夭枝看他这么认真,一时非常难过,“你何故这般问?


    我做过什么让你觉得我有道德的事吗?”


    嫪贳:“…………”


    畜牲啊!


    简直禽兽不如!


    嫪贳一口气没上来险些背过气去,他发誓平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他入江湖以来,从来都是旁人骂他禽兽不如,如今倒遇到了让他忍不住骂的,这感受简直是难以言喻。


    嫪贳不情不愿去换了两匹马来,阴恻恻开口,“你最好不要有落难的时候。”


    夭枝看着他这种情况下还要威胁,果然是阴郁到底,她就喜欢这种人,记吃不记打……


    她正琢磨着怎么打叫他长记性,身后突然传来凛冽风劲,她余光瞥见刀光,当即俯身往前避开刀,却不想树上一黑衣人飞跃而下,执刀竖刺而来。


    夭枝当即一个侧身从马上翻身而下,避开两面夹击,却不想下了马,一群黑衣人无声无息围了上来。


    嫪贳见状面上闪过一丝阴冷笑意,正要上马逃跑,围上来的黑衣人也没有放过他。


    他险些被一刀毙命,连忙往后一退,伸手祭出匕首挡回了刀,怒极,“你们要杀的是此人,我与她并无交情,何故连我也杀?”


    黑衣人闻言相视一眼,其中一人果断开口,“都杀了。”


    夭枝微微侧耳,怎么只觉场面颇为熟悉,她记得第一次见宋听檐的时候,所遇到的黑衣人也是这般做派,一时在躲避中越发仔细观察。


    这些黑衣人训练有素,显然是能力颇强的杀手。


    嫪贳见他们这般直取性命,也只能被动加入混战之中,他双手持着双把匕首,在人群中舞得飞起,眨眼间便倒下了好几个,更何况他还有蛊毒加持,下手阴狠毒辣,自然是个趁手的工具。


    夭枝轻巧夺过黑衣人手中的刀,状似无意般在嫪贳身旁游走。


    几个来回下来,嫪贳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他发现夭枝一直在拿他当挡箭牌!


    他瞬间三尸神暴跳,七窍内生烟,“你动手杀人啊,怎总把我人引到我这来!”


    夭枝一脸认真,似乎极为忧心,“我不能杀人,违反我的职业道德。”


    嫪贳气疯了,越砍越凶,“说的狗屁!”


    “你特么有道德吗就道德!”


    “你的道德是装饰物啊,一会儿拿起,一会儿放下的,这么随便!”


    就她这轻易躲过黑衣人的攻击的身形,快到如过家家一般,一步杀十人都轻而易举,何需他在此处这般拼命!


    嫪贳一边怒骂,一边怒火攻心,他只觉自己要生生被这狗一样的混账活活气死。


    夭枝一脸无辜躲着,一边状似认真解释,“你不懂我,你死了就死了,我不一样的,我死又死不了的。”


    他娘的!怎会有这般混账啊!!!


    还死又死不了~


    真是气煞人!!!


    嫪贳几近抓狂,一匕首捅穿夭枝引过来的黑衣人,恨得牙都咬碎了。


    真真是天杀的,他是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么个混账东西!倒不如现在就一刀把他捅死,也免得受这禽兽不如的玩意儿折磨!


    他目眦欲裂,悲愤至极,一时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下手越发疯狂,费了九牛二虎之劲终于将这群黑衣人尽数打退。


    这群杀手也非常有职业操守,打死也不逃,硬是死磕到底,最后全死了……


    夭枝才看到还有一个活口,便见嫪贳要伸手置于死地,她抬手一刀轻巧挑开嫪贳手中刺向黑衣人喉咙的匕首。


    嫪贳被她一剑挑去竟震麻了手,险些没有握住手中的匕首,“你做什么!”


    夭枝无暇回答,俯身上前正要问,却见黑衣人已经咬下口中毒药,自尽身亡。


    夭枝黛眉微蹙,竟然还是死士,培养这些人少说也得花上十几年,谁要花这么大的代价来杀她一个闲散人?


    夭枝越发疑惑,下一刻,便感觉身后阴气阵阵,她头都未回,将手中的刀撑向地,“你不必做无谓挣扎,需知在我绝对的实力面前,你便是死了,我也能闯下阴曹地府抓回来。”她转头看向他,慢悠悠笑道,“我不想放你走,你就逃不走。”


    夜深人静,她这般笑着,着实让人瘆得慌。


    此人当真是穷凶极恶,旁人杀人不过头点地,她简直是拿他当钱袋加武器,还有时不时逗趣解闷的玩意儿。


    他只觉得这感觉分外熟悉,贤王府里就有一个这样的人,拿捏他当狗一样玩,那人是攻心,此人是武力压制。


    他往日必然是太过造孽,一遇遇两个。


    嫪贳一时心中郁结至极,眼中阴翳,却又被压制得死死的,只能恨恨俯身拿那些黑衣人的衣摆擦匕首,那阴森的模样似要拿黑衣人捅上几刀一般。


    夭枝看着这些黑衣人若有所思,“这些杀手好像似曾相识,当初我也遇到过一波,只要见人便杀。”


    嫪贳白了她一眼,将手中匕首收回衣袖,“女人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这都还算好的,我早年也干过这活,动手的时候便是连路过的狗都得捅两刀,方圆五里不能见活物。”


    夭枝默了一默,原是如此,想来凡间的杀手都特别有职业操守。


    嫪贳看着她,忽然森然一笑,“你知道那些人都去了哪里吗?”


    夭枝闻言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会。


    “我把他们一块块切了,油炸之后吃进肚子里。”他的声音本就阴郁,在这般夜深人静,遍地尸首时格外吓人,若是换个旁的姑娘家恐怕得被他吓疯。


    夭枝一时惊喜,“照这么说,你烹饪的手艺不错,那这些食材正好带上,路上就由你做些美味来。”


    “…………”


    嫪贳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什么食材?”


    夭枝只觉得他不止聋,还不甚聪明,她看了眼地下躺着的,“地上不都是?”


    嫪贳:“……”


    嫪贳看了眼地上倒得横七竖八的死人。


    嫪贳:“………………”


    “你是在吹牛吗?”夭枝见他这样无言以对的样子颇有些失望,“没这手艺就算了,以后别吹牛了。”


    嫪贳看她不像是玩笑的样子,一时没忍住内心恐惧,直干呕起来,似乎很难受。


    这禽兽似乎真的不打算做人啊!


    怎会有人真的想吃啊!


    这是真变态啊,她是真想吃!他自诩变态,在她面前都是轻巧了!


    她见他这般只觉大惊小怪,往日她见过的那些大妖可都吃人的,而且是生吞,要么吸其阳气,极为毁坏道行。


    在他们这些妖啊精怪的眼里,这可是顶级修行食材。


    不过她自然是有忌讳,从来没有尝过,但这些死了的那不都是现成的吗?正好有个会做的,自然会想尝尝,可惜是个骗子……


    她走到马旁拉过缰绳,翻身上马,慢悠悠道,“吐完了就走罢,到了林中还得替我赶虫子,我不太喜欢虫子。”


    嫪贳呕了一番,硬生生止住,看向夭枝一言难尽。


    他是疯了才会觉得女人柔弱胆小不堪一击,此女简直已经不能称之为人!


    嫪贳一脸郁郁,见她坐在马上看着自己,只能心不甘情不愿上了马,继续赶路。


    却不防这一路到乌古族,没将他生生累死。


    “你到底得罪了谁,派了五六波人了,如此这般源源不断,我如何受得了,我凭何做你护卫,还没报酬!”嫪贳眼下泛着青黑,本来在京都时还是翩翩俊秀,如今倒像是被吸干了精气一般,面如土色。


    他怎能不面如土色,这一路过来,早也被追杀,晚也被追杀,吃饭也追杀,如厕也追杀,几乎就没有停歇的时候,夜里睡觉他都得睁一只眼。


    偏偏这禽兽不如的东西,怎么都不动手,在他身后躲来躲去,硬是一点没伤到,反倒叫这些人集中火力杀他,着实叫他气苦!


    夭枝拿起死人手中的刀,这几波追杀了之后倒也清静了许多,后面跟着的人是一点痕迹都没了。


    也不知是死了,还是退了?


    她看向刀,只觉锋利无比,拿回山门砍柴倒还不错,“说什么报酬不报酬的,如此见外,你技不如人自然得多干点活,否则带着你有何用?”


    嫪贳闻言阴着张脸,“你技艺高超!你有本事怎么不倒回去将罪魁祸首杀了?!”


    夭枝摇了摇头,“可我并不知道谁要杀我?”


    嫪贳不信,“你好歹是个官,平日里在朝堂上得罪过谁都不知晓?”


    夭枝一脸无奈,双手一摊,“我平日里天天在朝堂上得罪人,如何知道是哪个?”


    嫪贳:“……”


    嫪贳的脸色彻底垮下来,这人渣她还真是当之无愧。


    夭枝从马上下来,看着前面森然雨林,冲嫪贳开口道,“进去罢,用着你的时候到了,把虫啊蛆啊的全部清干净,我不喜欢这些玩意儿。”


    嫪贳看着这雨林,想起雨林中的巨蛇,面色一僵,“我不去这条路,这里可是有巨蛇!”


    “我没有耐心舍近求远。”夭枝陈述事实,说着看向他,如开玩笑一般,“蛇听我的,你听也就罢了,若是不听,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嫪贳脸色青了白,白了黑,最后阴沉着一张脸,“你不是有职业道德的吗?”


    夭枝看着里头若有所思道,“你在这种地方葬身蛇腹应当是和我没有关系的……”


    嫪贳:“……”


    当他娘的小刀划屁股开了眼了,就知道所谓的道德在她这里是个装饰物,她连为人的自觉都没有,还道德?


    他还未开口说话,下一刻丛林之中便传来声响,似有什么重物爬行而来。


    嫪贳意识到什么,脑中还未来得及确认,便见眼前茂密的丛林中慢悠悠钻出一个硕大的头,琥珀色的竖形眼瞳泛着金色,一片净透如玉石,只是眼眸里面一片森然冷血之意。


    嫪贳看着眼前巨蛇,往后一退,直接坐倒在地。


    巨蛇看见他似乎没什么兴趣,视线一转,看了过来,眼里似颇有几分惊喜。


    夭枝看着它,这模样似乎是察觉到她的气息,特地迎出来的。


    她看了眼它这硕大的头靠在丛林粗壮树杈上,快要压弯了大树,后头大半个身子也没看见,着实大得吓人。


    夭枝手背在身后看着它,“怎敢出来招摇,若是叫凡人瞧见吓死了人,你可是要背命债的。”


    这蛟似乎并不乐意听这话,硕大的头微微往旁边一侧,似有些闹小脾气,眼眸却微微侧着瞅她,好像在等她哄。


    夭枝莫名有种熟悉之感,这魔物还挺讨人喜欢,可惜是魔物,仙界不容此物,养不了一点。


    再者……她穷得很,没有这么大的地养……


    夭枝冲它招招手,“你反正也闲来无事,驮我们过去罢。”


    巨蛇听着似乎有些犯懒,但还是低下头,匍匐在地。


    嫪贳见状瞪大了眼,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夭枝看向他,言简意赅,“上去。”


    嫪贳伸手指向巨蛇,声音都变岔了,“坐着它?”


    夭枝离开京都已有几日,实在没工夫在这些小事上耽误,她直接俯身,伸手抓过嫪贳的衣领,借着巧劲将他往巨蛇头顶一甩。


    嫪贳一下被抛上去,连忙趴下稳住身形,看着离自己脚下这么高的距离,一时还在震惊之中。


    夭枝已经翩然踏马而上,落在了他身后,语调轻巧开口,“抓紧了,掉下去我可不管你。”


    她话音刚落,蛇头便慢慢升起。


    嫪贳眼看着自己慢慢被升高十几米,最后几十米,在参天大树之上,犹如半空飞行一般。


    下一刻,巨蛇快速往前游走,他一个惯性往后一倒,惊得连忙往前一扑,瞳孔微张,看着自己骑着巨蛇飞……!


    巨蛇速度自然比他们脚程快上许多,眨眼之间便到了乌古族。


    往日繁荣的乌古族如今已是一片废墟,那场大火连烧了几天几夜,再没有一丝生机。


    夭枝抓起嫪贳从蛇头上一跃而下。


    嫪贳双脚落地才恍觉方才不是在做梦。


    他回头看了眼巨蛇,巨蛇低头看着他,眼露鄙夷,紧接着它也不走了,头一点便趴在地上瞅他们。


    夭枝下了地便往前走去,嫪贳见她离开,自然不敢跟着巨蛇呆在一起,他快步跟上,这也是他唯一一次这么听话的时候。


    这处虽然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但是山并没有变化,夭枝到了放着宝藏的山脚下,径直从当初碰到变异人逃出来的通道走去。


    却不想到了这处,通道已经打宽了许多,此处已经可容一辆马车通过,山洞大的迎面吹来的风都带着潮湿凉意。


    她站在原地看了被扩大的洞穴许久,才迎着冷风往里走去。


    她沿着原来路的方向,到了原先关变异人的囚笼处,这里只剩下几个光溜溜的囚笼,便是烧成这样,如今还能感觉到此处的阴森气息。


    夭枝抓着裙摆沿着木梯往上走去,进了门洞,里头果然已经空无一物。


    往日满山的宝藏,明珠宝石,金银元宝,如今只剩一个空空如也的洞穴。


    夭枝微微垂下眼,思绪迭起。


    第58章  我只要你不帮他,连这样你都不愿?


    宝藏直通两处, 悬崖壁上自是不能出,而这一处台阶而下,梯子根本经不起来回重物搬运, 那么必然是通过其他方法。


    此处没有任何痕迹, 想来连用到的人都不多……


    夭枝心中微沉, 从山洞里出来都没有再开口说过话, 沉默到嫪贳频频侧目于她。


    嫪贳精神状态本就异于常人,自然知道这种级别的变态沉默下来, 是更要提起十二分警惕的存在。


    夭枝一路走出洞外,似乎要离开这里, 嫪贳不由阴恻恻开口, “你千里迢迢而来就打算这样走了?”


    夭枝看向周围,山妖已死, 这一处被烧过之后已然是杂花生树, 群莺乱飞, 倒也颇添几分野趣,“我想看的都已经看到了。”


    嫪贳没明白, 空荡荡的山洞能看出什么?


    他看着她, 却没有再问,这本就与他无关。


    “你如今已经越过雨林进来,应当用不到我了,我现下可以走了罢?”


    他还没说完, 头顶巨大阴影笼罩下来, 他怔神片刻, 抬头看去, 前头慢慢悠悠游过来一巨蛇,他下意识屏住呼吸。


    夭枝看向眼前的蛟, 背着手慢悠悠道,“何故一直待在人间,你应该回你应呆的地方去?”


    巨蛇本还仰着头,听到她这话,低下头来似有些委屈,它看了她一眼,慢慢低下头来与她平视。


    夭枝对着它硕大的眼睛不明所以,它忽然闭眼将头微微往前些,又睁开眼看她,似在示意。


    夭枝才明白它这是想与她交流,魔界的宠物修行极慢,似它虽这么大,其实也就是个宝宝蛇,再加之是宠物性子又懒,只怕是没有用心修炼,是故无法说话。


    若是想要与人沟通,就必靠额楼传递信息。


    夭枝看了眼自己的手掌,抬手按在它的额间,手按上去的那一刻,巨蛇的瞳孔瞬间变成金色竖眸,它慢慢闭上眼睛。


    夭枝感觉到一股力量从它额楼往自己的掌心涌来,她下意识闭上眼睛,细细去探寻。


    忽见眼前刀光血影,血雾之中看不清任何东西,脑中一道女声忽而传来,“他们既不讲道理,他日,我必直上九重天,诛仙家性命,让其血债血还!”


    这声音的主人极为愤怒,似真要掀翻了天去。


    她微微一顿,竟觉着这话明明陌生,却又熟悉。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便又听到一道极为好听清冷的男声,似远在天上仙片尘不染,俯视苍生,却也没有一丝情绪,冰冷至极,“技不如人,与人无尤。”


    她不知为何听到这话,忽觉愤怒无端骤起,下一刻自己身上所有的仙力便猛然冲向涌入的力量来处而去,二者产生了强烈排异。


    夭枝丹田重击,险些没背过气去,仙力与魔力本就相斥,只一瞬便叫她重伤,她的手被两股相冲的力量牢牢吸着,叫她生生吐出一口血来,脑子里的声音也瞬间消散殆尽。


    嫪贳见她去摸巨蛇却忽然吐血,一时心中大喜,他退后几步,转头便飞快往丛林里跑去,眨眼之间便消失在雨林之中。


    夭枝察觉他跑了,却也已无暇顾及这些,她强忍着疼痛用尽全力收回被吸住的手,两股力量被强行扯开,将她猛地掀倒在地。


    那巨蛇也被重伤,眼中露出惊恐,瞳孔的金色也慢慢淡去,它往后一缩,面露委屈看了眼她,便扭头快速游走而逃,硕大的脑袋重新钻进雨林之中,走时尾巴还带倒了几棵参天大树,似乎吓得不轻。


    夭枝捂着胸口,看着它风卷残云般离去,只觉无语。


    这蛟恐怕是有些胆小的,这么大块头,这点疼对它来说只怕和挠痒痒差不多,对她来说才算是重击!


    夭枝一时胸口气流翻涌又吐了一口血,正要起身却察觉身子重了许多,竟是仙力尽失!


    她慌了神,当即凝神探丹田,却连一丝仙力都探查不到。


    她心下一凉,莫不是刚头那魔物有什么诡计,将她的仙力弄没了?


    夭枝一想此便有些懊悔,这魔界魔物只怕诡计多端,她就不应该因为其乖巧的小模样而放松戒备。


    她在原地缓了一阵,勉强站起身来,待稍微缓过劲来便进了雨林寻找蛟的身影,可惜沿着它一路破坏的痕迹找去却不见蛟影,也不知躲到何处去了?


    她只能暂且作罢,这般反噬之后,她实在支撑不了多久,若是倒在这雨林之中,只怕是要被这处毒虫吃的骨头都不剩。


    她可不像这边的大树,饱经虫蚁蛇兽的洗礼,已经百毒不侵,像她这样的摆设观赏物只要小小的几只虫就能叫她夭折。


    夭枝在雨林中寻找,所幸没有遇到嫪贳,否则以他的阴险狡诈,不消多时就能发现她伤重至此而使阴招。


    夭枝步履艰辛出了雨林,却已经是夜半,夜风阵阵,兼夹雨丝,拴在雨林外的两匹马已经不见踪影,按照路上的泥土痕迹,应是嫪贳出来之后骑走一匹,放走一匹,叫她便是出来了,也追不上他。


    此人倒是不出意料地背刺一刀。


    夭枝伤重只能靠着树席地而坐,歇息片刻,这里荒郊野岭倒也无妨,就怕那些黑衣人卷土重来……


    她想着起身便要走,才想到这就察觉到了身后的动静,她当即侧首,一支冷箭突然从她耳旁擦过,传来疼意,要不是她及时躲过,这耳朵便没了。


    她抬眼看去,便见远处雨幕中几个黑点快速往她这边靠近,黑色影子掠过,眨眼间便到了她面前。


    …


    夜深云层压得极低。


    宋听檐站在山间静等。


    马车之上的老者,掀开马车帘看了眼外头,“殿下何必亲自来此,如今你离京,太过冒险。”


    宋听檐却未语。


    老者自是心如明镜,开口直问,“殿下,你来此是希望见到她的尸首,还是心中期望她不会死……”


    宋听檐忽而闭上眼,眉间微敛。


    天边一道闷雷而过,万里无星,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


    夭枝如临大敌,原本嫪贳那厮在的时候,这些黑衣人已经一波接着一波加大追杀力度,越来越难对付,如今嫪贳这个工具人不在,她身遭反噬,只怕是难对付……


    若没了这个凡间先生身份,恐怕差事难办。


    她心下一沉,冒着雨往前迎上去,几个侧身轻巧躲过黑衣人的刀,找到一可乘之机,便往前逃去。


    越到远处风雨渐大,天边一声闷雷炸过,雨眨眼间哗啦落下,迎面大雨砸得她都快睁不开眼。


    夭枝再三小心,也不妨这些杀手有备而来,训练有素,终究是没能防住身上被扎了一箭。


    她背上吃痛,却没有有一丝停顿,快速往前跑去,隐约间看见雨幕中停着一辆马车。


    有人站在马车前,一身黑色斗篷,帽沿半遮玉面,这身形气度,即便是雨夜朦胧,她也能一眼认出。


    “簿辞?”


    那站在黑夜之中的人闻言似微怔,抬眼看来。


    身后持刀之人,一看便是常坻。


    夭枝见状更加确定,她快步往他那边跑去,“快走,有杀手……”


    她还未说完,脚下一绊已力尽,身后的杀意渐近,提刀而起,带起凛冽的风劲。


    夭枝脖颈后都只觉杀气,千钧一发之际,她胸口撕裂一般的疼,叫她已无法承受反噬之痛。


    她没有力气再躲,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往前一倒,却被人伸手接住。


    夭枝撞进他怀里,只来得及对上他的视线便彻底晕了过去,意识全无。


    宋听檐将她揽进怀里,眼神看向追上来的黑衣人,隐显凛冽。


    黑衣人见状瞬间止步,相视一眼,不敢多言,尽数退去。


    身后老者疾声提醒,“殿下,此人不杀,你必反受其害。”


    风雨之中,月色被乌云笼罩,隐隐约约透出光亮。


    宋听檐低头看向怀里的人,雨水落下,叫她整张脸都湿漉漉的苍白,看起来我见犹怜,“既然活着出来了,此事便不必再提。”


    “殿下,我知道此人是你挚友,可你往后还会有许多良师挚友,何必执着于一人?若是出了差池,让那前太子得了机会,他必定也不会留你性命,挡在你前面的都该杀之!”


    “事既未来,何故慌而绸缪?


    父皇强弩之末,皇兄命不久矣,如今至多就是麻烦一些,我等了十几年,也不在乎这一两日。”


    老者声音渐低,急极叹极,“殿下,您……您这般恐会陷自己至寸步难行……”


    “我只有这么一个挚友,以后也不会再有,先生便让我任性一次罢……”宋听檐伸手轻轻替她抚开脸上的沾湿发丝,将披风盖在她身上挡去雨水。


    他眼睫微垂,雨水顺着长睫落下,声音低到里头的情绪都被雨声遮掩得干净,只余雨夜寒意,“到她真的阻碍我时,我会亲手杀了她。”


    …


    一声惊雷响起。


    夭枝猛然被雷惊醒,才发现自己躺在屋里,窗外疾风暴雨,听不见屋里任何声音。


    屋里一片漆黑,连灯都未点。


    她浑身都疼,想起方才的凶险,正要起身胸口又是一疼,低头看去,箭伤已经被包好,只有些许血渗出,衣裳也换了一身干的。


    她看了眼忽而被风吹开的窗子,此处应是山中客栈的二楼,外头入目为山,只是狂风骤雨,看不太清。


    夭枝拉了拉身上衣裳,当即凝神屏气查看丹田,隐约感觉一丝仙力,她瞬间松了口气,好在只是二者反噬,仙力暂失,还有回转余地。


    否则她非要将那蛟煮了炖汤喝。


    她想着正要起身下榻,便见不远处黑暗中坐着一个人。


    她一惊,仙力尽失竟一时未察觉屋里还有一个人。


    她顿在原地,借着夜色朦胧看清他的脸,“簿辞?”


    他坐在黑暗里,闻言才抬手拿起火折子,将屋中灯盏点燃,灯盏亮起,摇曳的烛火照在他面上,眉目清隽。


    他覆上灯罩,端起灯盏往这处走来,将灯放在床旁矮凳上。


    夭枝见他走近,才发现他身上湿衣竟未换,连乌发都垂落水珠,这般穿着湿衣他不难受吗?


    他几步走来,湿衣着身,越显长腿窄腰,身姿修长。


    她视线微乱,下意识四处看了眼,便见旁边放着早已备好的干衣,这也不是没有衣衫换,他怎不换?


    他浅声开口,“伤口可还疼?”


    “你怎么不换衣衫?”


    他们异口同声,宋听檐闻言看着她未语。


    外头暴雨落下,显得她的声音格外温软,“把衣衫换下罢,湿衣着身难免着凉。”


    宋听檐看着她,浅淡一笑似回应于她,“好。”


    夭枝只觉他怪怪的,往日也平静,不似往日那般平静。


    他起身解开身上衣衫。


    夭枝见他这般瞬间愣住,见他在眼前脱去外衫才反应过来,当即收回视线看向床塌内。


    他竟直接在她这儿换吗?


    这……这处客栈难道只有一间房?


    她一时恍惚,连话都问不出。


    既是换衣衫,那换下湿衣自然是要些时间的。


    可夭枝只觉这时间过得极慢,外头雨哗啦啦落下,也听不见他换衣的声响,不知他换好了没有?


    她脑袋偏着里头都有些僵硬了,她不由闭上眼慢慢转回脑袋,很轻问了句,“你换好了吗?”


    宋听檐闻声看向她,听出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她坐在床榻上小心翼翼,有伤只着薄衣,乌发披散而下,拢着被子显得格外温软可欺。


    他视线落在她面上,缓缓穿衣却没有答。


    夭枝问出话来,却没有见他回话,一时疑惑,却也不好睁眼看。


    下一刻便隐约感觉身前有人坐下,她微微睁开眼,便对上他的视线。


    他就坐在她面前,与她几乎只有一掌距离,他看着她,视线慢慢下移至她的唇瓣,好整以暇缓声开口,“好了。”


    他声音微轻,莫名显得屋中极静暧昧。


    他一身清简常服,却单薄未着外衫,连腰带都未束,衣领微敞,越显面容殊色,更加招人。


    他靠得近,夭枝下意识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他的唇瓣上,他唇瓣生得好看,潋滟之色渐深,一看就温软好亲。


    这般手撑床榻,坐在她面前,周身温热微微而来,寒凉雨夜抱着应当也很舒服温暖。


    夭枝思及此,眼睫一颤,心跳都快了几拍,竟不知自己为何凭空出这念头,一时慌了神不敢看他。


    她连忙收回视线,想来是他太近了,他坐在床榻旁,矮凳上摆着灯,自然坐不了,这倒也没什么……


    只是夜深自此,这般亲近难免叫她有些不自在,她想到方才的凶险,当即转移思绪,“那些黑衣人呢?”


    宋听檐闻言微垂眼睫,似没心思在此问题上,“常坻在,他们敌不过。”


    这倒也是。


    “可有抓到活口?”


    宋听檐神色平淡,“都自尽了,全身上下无一处可证明是何处的人。”


    夭枝默了一默,这些杀手真是够狠,一点活路都不愿意留,连自己都在算内。


    她琢磨着杀手是不是都有个制度,不止得会杀别人,还得会杀自己……


    夭枝思绪越发跑偏,仙力还未恢复,只觉乏力,慢慢往后靠去,“你怎在此?”


    宋听檐缓缓开口,“父皇想要寻一位策论的老先生,我来此寻找,替父皇分忧。”他说着慢慢抬眼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你不疑惑是谁要杀你?”


    夭枝闻言微微一默,看了他一眼,可这次救她的是他……


    其实此事,她无所谓,她本就不是凡间之人,如何需要担心凡间性命一事,她总归是死不了的,至多就是从明处变到暗处,麻烦许多罢了。


    “朝廷这么多人,总归会有想杀我的,我从不与他们为伍,哪一队都没站,自然是会碍人眼……”夭枝说着,伸手摸了摸身上的伤包扎得还挺细致,可见其耐心程度。


    她看了眼宋听檐,未语。


    宋听檐看着她,收回视线似不欢喜,“你总异于常人,难道就不怕往后新帝继位,你没有了依仗?你与朝臣为敌,往后总会处处碍你的仕途,害你性命。”


    夭枝闻言未语,她待不了这么久的,差事办完,她便要回九重天交差。


    而他命数将近,便是她差事办完的时候……


    已经很近了……


    她微微垂下眼,喃喃自语,“往后的事如何考虑?如今该看眼前才是。”


    “眼前是什么……”宋听檐忽而开口,缓而平静,似话里有话。


    夭枝视线落在他如玉的面容上,他这般模样真是无害温和至极,她沉默片刻,“乌古族的宝藏没了……”


    “是吗?”宋听檐平静反问,心中却没有半点波澜,似乎根本不在意。


    夭枝慢慢抬眼看向他,“你不惊讶吗?”


    “何需惊讶,宝藏的下落这么多人都知晓,自然保不住,若不是乌古族的宝藏,宓家囤积兵马的大量钱财又从何处而来?”他这般说着,心中依旧无波澜。


    夭枝微微垂眼沉默下来,看着他未语,宋听檐却靠近看来,手撑在床榻旁,认真道,“我从未要求你做什么,如今我只想要你置身事外,不再帮皇兄,你可做得到?”


    夭枝思绪一顿,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呼吸顿住,慢慢回过神,“你该知道被废的太子自古都不会有好下场。”


    太子是被当做未来皇帝培养的,新帝登基,被废的太子又怎么可能活的了?


    更何况宋衷君根本不可能以废太子的身份结束这一生。


    他命簿中被废过一次,虽然原因不同,但总归是殊途同归,没有偏差,废而再立继承皇位才是他的命数。


    宋听檐很平静地开口,“我知道,我要的便是即便他死,你也不能帮他。”


    夭枝一顿,自然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命数偏离,她看向宋听檐,心中越沉,“你要坐那个位置?”


    “我说不愿,你信吗?”宋听檐轻嗤一声,直白开口,“你可以问问所有皇子,谁人不想做皇帝,谁又想自己的命捏在旁人手里一辈子?”


    夭枝看着他竟也说不出错处来,毕竟若是她为皇子,为保性命她自然也要争当皇帝,怎可能将自己的命交到别人手里?


    宋听檐他既是皇子又有这能力,自然是要夺皇位。


    夭枝不想与他对立,因为她知道他这话说出来,就是想要宋衷君的命。


    “簿辞,褍凌……他不能死。”


    宋听檐听到她叫宋衷君的字,这般亲近叫他一时难受至极,他眼睫微眨,慢慢直起身,话间轻淡却又极重,“所以倘若我和皇兄只能活一个,你会选皇兄……对吗?”


    夭枝看着他的眼神,莫名说不出话,她不想骗他,可答案显而易见。


    他的命数快到了,就是他死宋衷君活,无论如何,结果都是一样的。


    神仙亦不能变动,这就是命。


    宋听檐见她这般沉默,慢慢收回视线,垂眼一笑,笑中嘲讽,他自来自持,便是难过也是平静得毫无波澜。


    夭枝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长大的,才连难过生气都是这么平静的情绪,他从来不像太子那般失落时失魂落魄,难过时嚎啕大哭,他所有的一切永远都压在心里。


    “我并不是要你帮我,只是要你不帮他,连这样你都不愿意答应……”


    他慢慢说着,抬眼看来,话间极轻微哑,却那么重,“若是他这般求你,你便会答应对不对……?”


    夭枝呼吸微窒,“我怎会不帮你,于他,我只是本职所在……”


    宋听檐如何是好糊弄的,他开口一语中的, “可你要他做太子,便不是选择让我死吗?”


    夭枝被问地一怔,回答不出来,她不敢对上他的视线,“你何苦这般想,这些都是没有发生的事。”


    宋听檐却没有再开口,他看着她避开的视线,唇抿得极紧,却还是掩饰的极好,掩饰到连话里都是平静,听着却更叫人无端难过,“我以为你我最是交好,可到底你是皇兄的老师,他自然更得你的心意。


    既是如此,为何不让我死在大理寺,又何必费心救我,反正在你眼里,我总归是该死的。”


    夭枝听在耳里气息一顿,心口莫名闷疼了一下,如针扎一般隐隐作痛。


    她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般感受,只觉得他话里太过悲凉苦毒,即便他如此平静,还是泄露了一二。


    可她……


    可她终究不能乱了自己的立场,她需要护住他的命,但她不能违反天规……


    第59章  她要害死他了……


    夭枝在客栈与宋听檐分道扬镳, 独自一人回京都。


    才到荒郊,还未近京都便见前方行来一马车,酆惕从马车上下来, 得了她信鸽传消息, 特走了这条路, 见着她匆忙而来, “你这些时日去了何处?”


    夭枝闻言一默,她别开视线, 开口却是绕了弯,“我回了趟山门, 看望掌门。”


    酆惕闻言没有再问, 点了点头,只是提醒了句, “如今多事之秋还是不要离开京都, 等前太子安然回太子之位, 我们便万事大吉。”


    夭枝闻言唇瓣微动,却没说出什么, 她心中不安, 自然要有应对之法,“酆卿,命簿的老者可有踪迹,我担心他再不出现, 会生变……”她话间微重, 显然心中压了极多的事。


    酆惕正要说此事, “我此番便是要出去寻那老者, 陛下现下也正要寻这老者,本是丞相大人着手此事, 只是丞相年事已高,告假去了故里探亲,此事便交给了我,我如今已寻到一些蛛丝马迹可以寻去。”他说着便要打开包裹,似要拿东西给她看。


    夭枝却无心看,她颇为心倦,“如此最好,尽快找到老者,我们也不必如此难为……”


    酆惕闻言停下翻包裹的手,重新背了回去,自然不知她为难什么,如今情况明了,等到了时日,宋听檐依命簿之中和天家所有的事情全都了结,成为推动太子坐上帝位的牺牲品,他们的任务便就轻松完成了,怎会生难?


    他开口安抚,“我此次一定会找到人,夭卿且放心。”他说着关切道,“夭卿这处可是有什么事为难?”


    夭枝对上他坦诚的视线,竟不知如何开口,半响,终是开口,“我去了乌古族探看宝藏,那里已然空了。”


    酆惕倒不意外,“想来也是,毕竟镇南侯招兵买马需要不少钱财,只是你如此心重,可是还发现了什么?”


    夭枝微微垂眼,声音微低,“什么都没发现,连多人搬运的来回的脚印都极少。”


    酆惕闻言有些疑惑,“这倒是奇了,便是矿山也需大量人员开采的,这金山银山自也需要大量人员搬运,怎会人迹稀少,倒像是凭空消失了?”


    酆惕随口一说,并没有太在意此事,他如今全部心思便是把老者找到,毕竟老者才是宋听檐死的关键。


    老者不在,宋听檐没有死的因,又如何结这个果?


    夭枝却是微微垂眼,话中喃喃,“是啊,怎么会凭空消失呢?”可她话中没有半分不解疑惑,反像是太过明白。


    她眼中沉沉无力,不知是伤重,还是心重……


    身后马车缓缓而来,夭枝转头看去,是宋听檐的马车,便是分开走,回京都也只有这条近路走,自然是会碰上。


    马车停下,他未下车来。


    夭枝慢慢收回视线,看向酆惕,“既到这处,我送你一程罢。”


    酆惕自然不知道是宋听檐的马车,他收回视线,闻言点头,“也好,我才回来,你又出去,我们久不曾相见,正好可以多聊聊。”


    酆惕上了夭枝的马车,与她一道离去。


    停在原地的马车却久未动。


    宋听檐掀开马车窗帘子,外头青山郁郁葱葱,绿水蜿蜒而去,春日美景皆映入眼帘,拂面而过的风带着山野中的草木土壤清新气息。


    只是山野之中的风更显凉意。


    他目送她马车离去,没有任何情绪,似客栈中的坦诚相言并没有存在过一般。


    马车之中,谈论声而去,宋听檐垂下眼眸,未作声响。


    老者看出他的沉默,语重道,“殿下,你此番必要后悔。”


    宋听檐垂眼收回了手,任由车帘子遮住外头唯一的光景,他开口,“先生多虑,我自不会。”


    老者一声叹息,未再多言。


    马车缓缓往前,往京都驶去,日头渐斜,两辆马车分向两个方向而去。


    …


    她回京数日,皆是等着酆惕的消息,下了朝一路回去,才到自己院中,常坻便已然提着木笼子上了门。


    夭枝看着呆在笼子里睡觉的踏雪未发一言。


    常坻将另一食盒里的糕点一一摆出,笑道,“殿下说了,新做的糕点,送来给先生尝尝。”


    夭枝默了一瞬,将笼子里的踏雪抱了出来,另一只手拦住他将糕点放在桌上的手,直白坦然,“你回去告诉殿下,我是所有皇子们的先生,无论是前太子还是你们贤王,亦或是其他皇子,都是我的学生,我都一视同仁,没有偏颇。”


    常坻听了她的话顿住,他一时也不敢多言。


    这分明是生疏的意思,且如此直白-


    太子被废,自然要另立太子,为此朝堂上争论不休,皇帝因为太子之事,只觉威胁,有意拖延,却被几个老臣连连上奏,要求早立太子,稳定国本。


    而众皇子中宋听檐的呼声最高,他献上分布图,供边关战事得胜,使边关战事报捷,如此年少有此军功,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只是朝堂上却还是争论不休。


    “陛下早立太子实乃国本,可是贤王殿下并未有其他建树,只怕不合规矩。”当头一位老大人极为古板,他走出来开口,对于立贤王为太子并不赞同。


    此话讲得非常牵强,太子早立,在太子之下的皇子们想要有所建树,那不是上赶子引火自焚?


    前太子是皇后所生,得皇帝喜爱,皇帝有意历练,表现的机会也只会给前太子,其他皇子即便是有,也会像上一次赈灾治水那般,所有的功劳全都放在宋衷君身上。有这一层在,谁会傻到表现得比太子强,那不是上去当箭靶子?


    “可贤王殿下确实解决了边关战事的燃眉之急,若不是殿下套出他们的屯兵粮草的据点,恐怕这战火还要延绵数十年,这怎能说殿下没有任何功劳?


    再者,禹州水灾,臣听说若不是贤王殿下力挽狂澜,亲自带人去救禹州百姓,恐怕后头必是伤亡无数,瘟疫灾祸横生。”


    “此言甚是,储君本是要立嫡长,可如今皇子中只有贤王殿下,能有其能力魄力,是立太子的最好人选。”那臣子说着,便看向了夭枝,“禹州雨灾夭大人也在,必也是亲眼所见殿下的所行,夭大人您说是不是?”


    夭枝见矛头瞬间指向她这,不着痕迹拉她站队,她当即跪下,根本不怕得罪人,开口拖延,“立储之事事关重大,臣万万不敢妄言,再有之,微臣既为臣子,只听陛下所言而行,况且这立储之事需得深思熟虑,陛下自然也需要时间考虑,不如先在众皇子中一一考察,再做决断。”


    此话刚落,皇帝很满意,难得有个不争论这些的。


    朝堂上却静了一静,看她皆是怨色,毕竟她这话可是得罪了所有催立储君的老臣们,当即便有人发难,“夭大人当真是谦虚,还是只知明哲保身?你可是皇子们的先生,如何还不清楚贤王殿下的为人?”


    夭枝惯来滑不溜手,这等尖锐问题于她来说无需多想,“大人何必激我,我就是教导过众皇子们,才不好多言,免得叫人觉得我有失偏颇。”


    那臣子被她明着一呛,一时无言以对。


    朝堂上瞬间陷入争论,夭枝一字不语,心中微沉,她飞快思索该如何拖延立太子一事。


    毕竟太子若是再立,那宋衷君再回太子之位便更困难,虽说这事是他那处司命才需烦恼,可毕竟立的是宋听檐,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事情偏离太远……


    朝堂上争论得越发厉害,还是对新立太子,又立不立宋听檐直接分成了两派,皇帝面色越发沉,似不想再听。


    突然,一白须老大人见争论不过,怒即开口,“诸位大人,贤王殿下自幼在慈宁宫长大,屯兵一事他知道多少还未可知呢!”


    此言一出,朝堂上倏然一静,众朝臣皆不敢开口再言。


    夭枝眼睫眨了下,心一提,抬眼看向那位老大人。


    这可真是刺到了皇帝的命门,皇帝为何犹豫再三,顾虑就是在此,宋听檐是太后养大的,自然不可能全然信任,哪怕太后已去,外戚已除。


    更何况皇帝又生性多疑,这一句话不知要让他翻来覆去想上多久。


    说不准一个想岔了,宋听檐的性命都保不住。


    老丞相忽而缓缓开口,语气渐重,自是觉得越说越不像话,“大人慎言。”


    老大人见已说到这份上,干脆直言,“老臣所言本就是事实,陛下和各位大人都知晓,又何需慎言,前太子出了这样的事,最为得利的可是贤王殿下,如何不叫人多想?”


    朝堂上鸦雀无声,立储一事可论是为江山社稷,但前太子谋逆一事,谁都不敢多言,犯这忌讳。


    毕竟往日皇帝对太子的喜爱,可是历历在目。


    朝堂鸦雀无声,渚御史忽然开口,“若照着连坐之说,那是不是凡跟贤王殿下有所接触之人,都可能知晓镇南侯屯兵一事?”


    这简直荒谬之言,那大半个朝廷谁没有互相接触过,难不成全端了?


    一时间朝堂上又互相争吵起来,皇帝显然已经不想再听,连拍龙椅把两下,“住口!”


    他一时怒极,自还压着,“今日就到此罢,朕乏了,退朝。”他说着看了过来,“夭爱卿留下。”


    众朝臣闻言皆看向她,刚直的不喜她事不关己不理事,圆滑的不悦她高高在上不站队。


    如今皇帝又看重她,独留她一人说话,自是将满朝臣都得罪了遍。


    众朝臣散尽,皇帝连太监都逐出去,阖着双目,似被吵得头疼,他伸手按着眉间,“他们说要立朕的第二个儿子为太子,你如何看?”


    夭枝当即跪下,俯身道,“陛下,臣乃山中来人,此事事关社稷,不敢妄言,只是臣觉得陛下如今正值壮年,还有许多时间可以考察,自可以多番思索观察,再决定立谁为太子。”


    皇帝听这话面色稍缓,他抬头看过来,“朕见你这些日子递了假条出去,去的是乌古族罢,你去了那处可看见了什么?”


    夭枝心中一顿,“陛下,臣去的并不是乌古族,且乌古族如此凶险,臣孤身一人也进不去。


    臣此去乃是探望山中掌门,掌门突发疾病,师兄让臣回去看望一眼,因山门与苗疆同个方向,才会让陛下有此误会。”


    皇帝闻言却未再开口,只道了二字,“是吗?”


    夭枝闻言心中微顿,只觉皇帝心思越发难测,她合该将这听心镯挂在皇帝身上,也好知道其喜怒无常究竟在想什么?


    皇帝看了她片刻,复而开口,“夭先生如此说,自便是如此,只往日你和贤王交好,如今出了一趟京都回来,便不认同他做太子,好似他生了嫌隙,难免叫朕以为你去的是乌古族,且还发现了什么叫你觉得贤王不好的地方……”


    夭枝心中咯噔一下,看向皇帝,难掩惊意。


    她大意了,她忽略了皇帝能在太后掌权,且母族如此壮大的情况下将皇权夺回是何等手段,何等深的心思城府。


    自然是窥一斑而知全豹……


    她轻忽了,此凡人皇帝何其艰难才爬到这个位置,是掌管天下的主人,岂是如此好糊弄的?


    皇帝也不给她开口解释的机会,摆了摆手,“罢了,退下罢,立储一事确实急不得。”


    夭枝见皇帝这样,心越发沉下去,以皇帝的性子,他必然是起疑心了,若不是一查再查,宋听檐与此确实没有一丝关系,恐怕当场就能要了宋听檐的命。


    她如今这一番回来与宋听檐疏离,以皇帝的生性多疑,自然要起疑心,宋听檐的性命恐怕就如断了弦的风筝一般拉都拉不回来。


    夭枝紧紧抿唇,思绪凝重。


    她要害死他了……-


    常坻将糕点全端回去,将话如数复述。


    “殿下,夭先生如今只留下了踏雪。”常坻犹豫片刻,开口问,“殿下,先生这是何意,她当真待您和那位被废的一样?”


    宋听檐看着原封不动返回的糕点,端起酒盏浅尝,酒水沾染他的薄唇,水光潋滟的好看。


    他的声线似乎也染上了几分水意,言辞却分外平静,“既这般说,那便自然是如此做。”


    常坻不敢多言,若是如此,那夭先生要站在废太子那处也不是不可能了……


    外头脚步声匆匆,管事才到还未来得及开口,宫里的人已经进来了,太监扬声传旨,“贤王殿下,陛下口谕,朝堂上如今正乱,还请殿下这些日子皆待在府中,不要四处走动。”


    常坻闻言心中大惊,看向宋听檐面露恐慌。


    这话表面没什么毛病,可和当初的禁足有什么区别?


    当初那一句话可就关了殿下一年有余。


    如今这般局势,圣心难测,这一会儿是禁足,会不会过一会儿便成了要脑袋?


    着实不叫人不怕……


    宋听檐闻言微垂眼眸,却依旧平静,他起身接了旨,看着外头天色,无关紧要般道了一句,“起风了。”


    常坻看了眼天色,还真是,本还万里无云的天却不知何时已乌云密布,风只会大不会小……


    老大人在朝堂上说的话,不过几日便传遍了京都,惹得议论纷纷。


    皇帝因为废太子的事疑心越重,又伤心皇后背叛畏罪自尽,不再相信任何人,性子越发多疑可怕,已经接连数位官员因为立储一事受到牵连,抓住错处便是砍头抄家。


    朝堂上一时间人心惶惶,言官家中各自备一副棺材,皇帝也没有辜负他们,全都用上了。


    几位老臣摆明了死谏,拼死也要请皇帝早立太子,以稳国本,一时间棺材都来不及做。


    朝中人皆不知哪一日皇帝的刀就落到他们脖子上了。


    宋听檐这个在风口浪尖的皇子自然最危险,皇帝阴晴不定,前不久才下了禁足令,后一遭便又将宋听檐叫进宫中问话。


    宋听檐被叫进宫中跪了一整日,始终不见皇帝开口说话。


    殿中气氛寂静压抑,伺候的太监宫女皆是垂首垂眼,呼吸压低。


    皇帝高坐在殿上看宋听檐跪得端正,放下手中奏折,却依旧没叫他起来,“知道朕今日叫你进宫是为了何事吗?”


    宋听檐静道,“儿臣不知。”


    “你会不知?”皇帝冷然一声,面上乌云压顶,开口阴沉,“满城文武都在逼朕立你为太子,你心中是不是很开心?”


    “儿臣不敢有此想法。”


    “不敢?朕打量你没有不敢的事,朝堂上这么多人都在替你说话,连老丞相都夸你,你能耐不小!”


    宋听檐闻言微微敛眉,低着头未语。


    皇帝也不需要他开口,双眼浅眯,声音慢慢,似随意开口,“你皇兄的事出了这么久,也不见你去看一看他?”


    宋听檐不卑不亢开口,“皇兄一事牵扯太大,儿臣怕父皇不喜不敢去看。”


    “不喜?”皇帝反问一句,看着他,忽而便拿起桌案上的杯盏用力掷去,正好砸在宋听檐的额头,杯子落地裂碎两瓣,满杯滚烫的茶水顺着他的脸落下来。


    被砸的人却不能动一下,也不可出一声。


    因皇帝就是在无端寻错处,动了自有好果子吃。


    皇帝站起身,怒不可遏,“没有半点兄弟友爱的东西,你皇兄犯了错,做得如此境地,你倒好,广邀朝臣替你说话,只怕是想你皇兄早早下来将位子让给你,你倒是聪明得很!


    还是禹州!你皇兄都在,有得你什么事,还大肆驱散百姓,这事你皇兄不会做吗!”


    一旁立着的太监越发低下头,噤若寒蝉。


    宋听檐眼中浸了滚烫茶水,眼中视线已被烫得模糊不清,他低声轻道,“父皇,是觉得儿臣这样做也错了吗,儿臣该眼睁睁看着百姓死伤才对?”


    皇帝伸手指来,扬声怒斥,“你就是错了,禹州便是泛滥成灾也轮不到你,你皇兄自然有办法,由得你越俎代庖,去出这风头,目无尊长的东西!”


    宋听檐未言,呼吸却未静,他缓缓眨眼,眼眶渐红,眼底微湿,不知茶水还是旁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不受宠的孩子,即便做什么都是错的,要偏心自也有一万个理由,做对的便也是错。


    他想寻一个不受宠儿子的错何其简单?


    宋听檐默然不语,滚烫的茶水烫红了他的额间,顺着下巴滴落而下,被砸的青痕越发明显,“父皇。”


    他慢慢抬头,一半脸颊已被茶水烫红,他声音极慢,“儿臣有何能耐让朝臣替儿臣说话,当初雪日之时也不过只有先生怜我,四处奔走,并没有朝臣愿意理会儿臣……


    父皇,儿臣生母是宫女,是孤女,那年儿臣年幼,她雪日早亡,儿臣如今除了父皇,怎还会有旁人……”


    皇帝自然是迁怒,闻言自也觉得对不住,倒也顺气了些,毕竟他心中清楚,宋听檐根本没可能笼络朝臣。


    他的人也不是摆设,倘若他真有笼络朝臣的心,他早就杀了此子,之所以留着这个慈宁宫养大的儿子,就是因为他安分懂事,从来没有争位那个心。


    皇帝见他不声不响端正跪着,自也出完了气,复而坐下,太监见状连忙重新端上茶盏。


    皇帝端过茶盏,拿着茶盖轻轻刮过茶盏中的茶叶,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般,又慢慢问,“太子之位,你是何想法?”


    这问题极难回答,宋听檐若回答有想法,那便是有这野心,皇帝如今已疑心至此 ,说不准转念一想就会觉得他这个想要做太子的,说不准盼着他这个父皇死,好登上他的皇位;若说是毫无想法,那这样的人又岂能做太子,毫无长志!


    怎么回答都是错,皇帝永远都不可能满意。


    “儿臣认为,父皇要立谁为太子,他便必须想做太子,无论他心中如何想,若其没有想做好太子的心,那宋家江山岂不要改名换姓?”


    这回话可谓是极有分寸,既有主见也有想法,还不怕得罪他,甚至是颇有冒犯,反叫皇帝不反感,倘若是百依百顺,说些好听的,他自然听得出来有没有说真心话。


    皇帝看着他,冷哼一声,“倒是能言善辩。”


    “儿臣不敢,是心中所想便直白说出来,不敢有隐瞒。”


    皇帝听到这话倒没有再开口说什么,只是看着他许久都没有开口,殿中气氛如头悬利剑,叫人不安到无法呼吸。


    长久的跪伏在地,宋听檐的双腿早已失去知觉,再这样跪下去,这腿便可以不要了。


    只是皇帝却没有开口让人起来的意思。


    宋听檐跪在殿中,面上茶水已干,额间却是汗湿,面容苍白,跪得越发艰难。


    皇帝看着宋听檐许久,才慢慢开口,话间却叫人更加不安,“朕问过夭先生,她对你做太子一事并不是很认同,你这几日便先留在宫里罢,朕随时唤你。”


    如今这般形式困在宫中如同等死,皇帝杀了这么多人,越发喜怒无常,离他越近便越危险。


    他话中也明显,当初雪日,夭枝替他奔走,不惜一切代价救他。


    如此救他,如今却并不赞同他做太子,自然是觉得他有问题,皇帝如今因为分布图对夭枝很是看重,又怎么可能想不到这些,自然会看重她的想法?


    这终究是应了旁人的话,此番终究会后悔。


    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宋听檐汗湿眼睫,闻言慢慢闭上眼,唇角微弯,渐染自嘲之意。


    第60章  你预知这些事,会得到惩罚吗?


    春日细雨绵绵, 连着几日越发潮湿,初春的寒意更甚。


    夭枝从朝堂上下来,宋听檐被叫进宫中已经两日没有消息。


    种种迹象表明, 皇帝并不相信宋听檐, 即便没有证据, 他可能也会因为自己的疑心多添几分猜疑。


    若说朝臣们处境危险, 但他们不多言便不会死,可宋听檐不一样, 他如今即便不说话,不做任何举动, 那也是刀尖悬于头顶一般, 命悬一线。


    他和宋衷君不一样,宋衷君终究是皇帝一手带大, 亲自教导, 皇帝再怎么狠心, 也下不了手,他甚至会为废太子找理由, 便是被外戚迷惑了心智, 一时糊涂,否则怎会还将他好好关在宫中,留着性命?


    可宋听檐,皇帝从未偏向过他一次……


    夭枝忧心之际, 老大人不知怎得, 几次三番在朝堂上针对宋听檐, 他的话在京都传了又传。


    太子被废, 宋听檐渔翁得利的传言越演越烈,议论越盛, 皇帝听多了自然越加猜忌,连身旁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知杀了多少。


    情况越发焦灼,这样杀下去,早晚要杀到宋听檐头上。


    皇帝如此阴晴不定,说不准下一刻传来的便是赐死二字,等她知道消息又如何来得及?


    夭枝站在屋中,看着外头连绵不断的雨丝,终是提起笔。


    老大人早年受贿,他官职甚高,早已金盆洗手,并且按照他在凡间的命数而言,此事并没有被人发现,因为他藏得极为隐蔽,倘若不是她,是永远不会有人知晓。


    边关蛮夷之事是她钻了一个空子,那些蛮夷是贺浮必然会踏平的,如今他亦在边关杀敌,是以即便说出来,也不会改变什么,不过前后脚的事。


    可如今舞弊一事并不一样,这是未曾发生的事,她此行是偷天机,必然是会受到天罚……


    夭枝提笔悬在半空中,犹豫再三终是落下了笔。


    她才落笔,指尖便传来剧烈疼痛……


    竟这么快就有反应?


    她还未反应过来,那掌心金印便泛起光芒,痛意瞬间缠绕着她的整个手臂快速蔓延。


    她倒抽一口凉气,疼到瘫倒在桌案上,连笔都握不住,硬生生掉落在地。


    原来泄露天机竟是这般疼,还没有开始就已经让人望而生畏……


    夭枝疼得浑身发颤,看着纸上落下的一笔犹豫再三。


    …


    不过短短一日,老大人徇私舞弊的事便被揭穿出来。


    老大人早年府中下人与大人生了嫌隙,将此事报了官。


    老大人初上任时与太后母族中长者有过一面之缘,当时只有迁升的官职,老大人因为这位长者寻人说了几句话,便向上打通了路子,得到了向上一步的机会。


    只是这长者是太后母族极为偏的一族,所以并不引人注意,更甚之,只有当事三人知晓,是以谁也不知道老大人原来和太后母族是有些许牵扯的。


    若承了旁人的情,自然要还回去,断没有分清的机会。


    是以等到这位老大人任科举主考的时候,这位长者便向他求了个人情,送了一副稀世字画,希望他能将科举的名次给他那位不争气的表亲之子。


    因表亲之子只差一名,名落孙山。


    老大人觉得差距不大,便也做了个顺手人情,将表亲之子往前提了一名,而原先上榜那人被挤了下去,那表亲之子如今也在朝为官,且还在皇帝这些时日疯狂砍杀的名单之中,此人为官倒没有问题,只是当初终究不光彩。


    如今已经二十多年过去,那位长者早已寿尽而去,本是无人知晓,如今一闹惹得满城风雨,天下尽知。


    百姓皆道皇榜科举此等大事,竟有钱财人情可换之的内幕,如何对得起天下寒窗苦读的读书人,一时间皆是愤慨不休,议论纷纷。


    皇帝勃然大怒,他亦怪道这老大人总在朝堂之上提贤王诸多。


    太后一族要扶太子为帝,自然不关宋听檐什么事,如今太子虽被废却还是有机会复立,这盘根错节的关系只怕是早就认了新主,有这一层关系在,怎么可能不藏私心?


    皇帝此人,你若真是刚正不阿,不偏不倚,那说的话他可信上七分,但若有了私心,这话便是说的再好听,他也不会再相信。


    此事一出,皇帝生性多疑至极,也不再全然相信夭枝,应该说不再相信任何人。


    夭枝为太子老师,也可能存了认新主的心思。


    他在,他就是天下的皇帝,他的儿子不能越过他去。


    此事出来,砍头抄家自是不可避免,因为此事连带着往日那些与太后母族有过交集的,全被挨个查了遍,皇帝又开始了新一遍的砍头杀。


    一时间皇城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


    殿门紧闭,昏暗无光。


    宋听檐跪在殿中,阖着眼未动。


    殿门忽而慢慢推开,他慢慢睁开眼,却未开口。


    身后老太监进来,“殿下,陛下吩咐了,您不必再跪,可以出宫去了。”


    宋听檐闻言微眨了眼,许久才道,“敢问公公,父皇何故改变主意?”


    老太监笑道,却没有明说,“刑部查出了徇私舞弊的事,这朝堂上出了事,陛下顺了气,自然就不需要殿下跪着了。”


    宋听檐闻言未语,起身时却因连着几日的跪已无法好好站立,出来都需人扶着。


    出了宫,宋听檐从马车上下来,常坻当即上前扶着。


    他面色微微苍白,却始终站得笔直,看向送他而来的小太监,“多谢公公相送。”


    小太监受宠若惊,连连鞠躬,“殿下着实客气,奴才这便回去交差了。”


    宋听檐目送小太监离去。


    常坻在一旁低声开口,“殿下,那老东西天天在朝堂上编排你,正巧便出了这事,被刑部拿了把柄……”


    这自然不是巧合。


    宋听檐却并未开口,显然在宫中便已经想到,“带季尧安来见我。”


    贤王府还是如往常一般安静,当初禁足便已恢复不到原先那般热闹,所有的一切如昨日黄花落,一去不复返。


    书房中墨透纸上,香气沉沉。


    宋听檐看着站在书案前乔装成送菜伙计进来的季尧安,打开常坻从他身上搜来的信。


    信上只寥寥几字,是往日老大人受贿账本的藏匿之地。


    宋听檐视线一顿,他自然也是要解决这个碍事的老匹夫,只是此事太久远,下面人翻来覆去查了数回,竟都干干净净。


    他以为是个清官,却不想也不干净。


    宋听檐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以及还有书写匆忙之间凌乱的涂改,显然写信之人情况并不甚好。


    他看着信默然无声许久,季尧安有些不安,他知道信中写了什么,但夭大人乃是模仿他的字迹而写,应当不可能叫殿下知道,是夭大人所写。


    “这信是你写的,何处得来,可还有人知晓?”许久的沉默后,宋听檐开口淡问。


    季尧安心中紧张,却还是照着夭枝的话开口,“是下官所写,并无旁人之晓,下官自己无意间查到这些,怕忘记便赶紧记下来。”他说着,生怕露馅,便接着开口,“殿下,若没有其他事,下官就先告退了,府外看守严,送菜伙计着实不能耽搁太久。”


    宋听檐没有说什么,显然是让他离开。


    季尧安伸手作揖,对着他后退几步,又施一礼才转身往门口去。


    宋听檐看着信,忽而开口又问,“我记得你擅楷书,一手好字,笔法遒劲,今日一看果然端正沉稳。”


    季尧安停下脚步,见殿下问得这般简单,当即行礼道,“殿下谬赞,是下官愚钝,自幼练习才能写出这堪堪能看之字,只是信上这字是匆忙之间写的,实在不能多瞧。”


    宋听檐抬眼看向面前恭敬站着的季尧安,他看过季尧安的字,也记得他的字迹,这信上写的确实是楷书,可字落笔颇虚,一眼便是模仿,形似神不似,且落笔生乱,善书之人再是匆忙,那字也不可能散神成这般,显然并不是一个人写的。


    宋听檐也不再问,让他退下,抬手将手中的书信递给常坻,“去将此事收干净。”


    常坻接过信打开一看,瞬间惊住,“殿下,这是真事?我们这么多人来回地搜,可找不到那老东西的一丝把柄,这季尧安莫不是通了神仙?”他说着,宋听檐已然起身往外走去,像是要出府。


    他心中一慌,连忙追上去,“殿下,陛下可是下了旨意,不容您出府。”


    宋听檐面容平静,似乎并没有将这旨意放在心上,“无妨。”


    常坻心中一惊,连忙上去劝道,“殿下,这风口浪尖多少人盯着您,这若是出去,必然会被人知晓。”


    宋听檐微微敛眉,看了他一眼,“不准跟着。”


    常坻瞬间不敢再跟,连忙退下,他站在廊下,见外面蒙蒙细雨,“殿下,落雨了,等雨先……”停罢。


    可话还没说完,宋听檐已经径直走进雨雾中,不顾腿伤,步履匆匆进林中机关门,转眼消失在视线中。


    常坻颇有些胆战心惊,自家殿下胆子极大,每每行事总叫人害怕不安,至今无法习惯,如今这般局势错一步,步步错,怎能妄为?


    他也实在不明白这紧要关头,殿下如此冷静之人,自然知道陛下现下疯癫得厉害,又有什么要紧的事需要冒这么大的险出府?


    …


    宋听檐出了府后,直接去了先生院,大门外只有一个小童打瞌睡。


    他低声问,“夭先生呢?”


    小童见人来,一时间愣了神,连忙迎他进去,“殿下,先生在主院里,今早身子不适,一整日都没有出来半步。”


    宋听檐径直往主院走去,听闻此言便开口,“不必跟着了。”


    小童也不敢再跟着,更不敢越过殿下去通传夭枝。


    宋听檐走过青石板路,径直去了主院,绵绵如针的雨丝不停落下,他一路过来并未撑伞,乌发衣袍已沾染了水珠。


    整个院子像洗过一般,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连叶上都续着剔透的雨珠。


    他才走进几步,就听见屋里声响,显然疼痛难忍。


    他停下脚步再迈不出去,难得反应不及。


    夭枝浑身汗湿,这天罚不仅仅止于此,竟是一阵接着一阵。


    十指连心,她疼得几乎无法呼吸,额头瞬间冒出一片冷汗。


    她没想到天罚会这般可怕,她写完浑身汗湿,像从水里刚捞出来一样,疼到失去意识好几次,等到写完账本所藏的位置,整个人都被搓磨了一遍。


    她面色苍白,勉强平顺下一口气,只能将自己关在屋里,她有气无力靠着,忽听到门外熟悉的声音,“夭枝。”


    他声音一贯好听,也能叫人轻易认出来,她如今模糊了思绪,竟也能听出来。


    夭枝看向门,实在无力去开,她费劲开口,“殿下来此有何事?”


    他却没有说话,只是站在外头没有走的意思。


    夭枝想到他如今情形,倘若让皇帝发现他擅自离开贤王府,转念便会要了他的命。


    她勉力起身下靠榻,才下地脚上便传来剧烈疼痛,她脚下一软,直接扑倒在地。


    宋听檐听到里头的动静,当即一脚踹开了门,见她倒在地上,衣发汗湿,面容苍白,弱柳扶风倒在地上,竟是起都起不来。


    他当即过来扶起她,揽进怀里低头看来,声音都轻了几许,“何处不适?”


    夭枝靠在他的臂弯里,疼得意识模糊,他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今日绵绵细雨一直没有停过,他的衣袍已被雨水浸湿,眉眼玉面上也全是雨水,越显眉眼殊色。


    夭枝微微摇头,只是苍白的唇色根本无法掩饰,亦没想到他会这般大胆来看她,心中五味杂陈,“陛下命你禁足,你也敢出来?”


    宋听檐似乎并不在意,伸手拂过她汗湿在脸上的发丝,指腹轻轻触碰她柔软汗湿的面庞,“怎么这般苍白,我找府医来看看。”


    夭枝只觉他如今这般,总不像对先生一般,竟似男女之间的相处似的。


    她来不及疑惑,闻言只觉他胆子是真大破了天,还敢出去招摇,她当即伸手握住他的手,费力开口,“不必,我的身体我自己知晓。”


    宋听檐看着她,“你身子自来强健,怎会这般?”


    夭枝才觉得自己唇瓣发干,她微微一抿,“这几日春日初寒,着了凉罢了。”


    她说着,宋听檐反手握住她的手,果然觉得她手颇有凉意。


    他俯身将她搂进怀里,抱着她似要让她暖和些。


    夭枝被他突然揽进怀里抱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兼带着干净清冽的男子气息也这般近,很烫,一时顿住,“簿辞?”


    宋听檐没有说话,却抱得她越发紧,夭枝感觉到他身上炙热的体温,烫得都叫她颇有些心口发紧。


    虽暖意渐深缓解了些疼意,可如此着实让她有些不自在。


    夭枝清了清嗓子,微微挣扎,“让我去靠榻那处。”


    宋听檐闻言倒没说什么,伸手穿过她的腿弯,一手将她抱起,直接抱到了靠榻上才放下。


    榻旁窗子开着,外头下着细雨,偶有一阵风吹过,都带有凉意。


    夭枝刚离开他的怀抱,便觉周身寒意袭来,颇有些冷。


    宋听檐已然拿来净布,俯身而来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水,擦干之后果然舒服许多。


    她着实无力,便由着他来。


    毕竟伺候确实很到位,她做盆栽时可没遇到这样细致的人。


    宋听檐顺着她温软的脸颊擦干而下,接着擦向她的脖间的汗水。


    她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一般,这般疼吗?


    他微微抿唇,抬手将她汗湿的发微微撩开。


    夭枝只觉他的指尖碰到了她的脖间肌肤,叫她忍不住敏感一缩。


    布接着往衣领而去,他抬手解开了她的衣带。


    夭枝一愣,当即伸手握住解开的衣带,惊愕看向他。


    宋听檐似不解她这般,抬眼看来低声问,格外温和,似轻哄一般,“换上干衣舒服些。”


    夭枝没见过他这般温柔,一时无措,“……我自己换罢。”


    宋听檐闻言收回了手,“也并未没有换过,何必见外?”


    这是见外不见外的事吗?


    虽说她这类的精怪不喜穿衣裳,便是不穿也不会不自在,但总不能在他面前脱光了去,在凡间应当是夫妻才能到这般地步。


    让他来脱衣换衣,到底是古怪的。


    夭枝想到这处才反应过来他前头半句话说得是什么,她一时顿住,想起那一日客栈里,她早就有此疑问,但却没有细想。


    那客栈没有女子,自然也没有女子能替她换衣。


    那么那日替她换了全身衣裳且擦干身子的……自然是他……


    她抬眼对上他的视线。


    他清风霁月的模样,看着根本没有半点不妥。


    夭枝面颊瞬间滚烫得厉害,虽是昏迷没有知觉,但也不知他是怎么擦的。


    不会像方才那般细致罢?


    她想到此,不知何处而来一阵风,叫她不由打了个哆嗦。


    宋听檐微微敛眉,起身关上窗子,伸手而来便解她衣裳,似也有些气着,“和我犟什么,你有力气换吗?”


    “男女……不行。”夭枝喃喃开口,着实没有力气,只能抓住他的手,身子都坐不住,直直往前倒去,脸直撞上他的胸膛。


    下一刻,他伸手揽住她,垂眼看来,视线落在她面上许久,声音莫名低了几分,眼中眸色似水潋滟,“你不是从未将我当成男人看吗?”


    他语调微低,却像个钩子,夭枝心微微收紧,从没有这般近和他说话,再是亲近,又哪有这般靠在他怀里与他说话,只觉得气息萦绕交缠,他的体温都缓缓传来。


    太近了,旁人进来看见,只怕都觉得他们耳鬓厮磨,不像话。


    夭枝连忙往后靠去,身子靠上靠榻的软枕,微微摇头,开口虚弱,“我是觉得不必换,便是换了也会汗湿。”


    宋听檐看着她自己挪出怀里,闻言未语。


    他沉默片刻,起身去点屋正中的取暖鼎炉,炉子生了火,暖意而起,屋里的冷意才驱散了许多。


    他将镂空炉盖重新盖上,忽而薄唇微启,平和开口,“你预知这些事,会得到惩罚吗?”


    夭枝脑子“嗡”地一声,空白了一瞬,惊而看向他,“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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