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许执与曦珠(番外3)
他们的婚事原定于她的孝期结束, 择选良辰吉日,由公府操办,但世?子、世?子夫人、公爷先后去世?, 阖府正是沉痛守孝的时候,不宜办喜事?。
她为难,他亦是不好开口。
不久之?后,她过十七的生辰。当初相看时, 他记住了她的生辰八字,想送礼给她, 去了诸多?店铺左挑右选, 最后看中了一支荷花的玉簪子。
是青白玉雕琢,含苞待放的样?式, 清透雅致。
第一次见到时, 他便?觉得很衬她,但价钱昂贵,几乎是他整一年的俸禄。
问过价后,他再?看过一眼,便?离去了,但当回去院子后,坐下翻看两页书?,始终难以心静, 他还是惦念那支簪子,终究持灯把床下的一个酸枝木匣拖出?, 将国公夫人和卫二?爷赠予他的金银取出?。
他之?贫困,现还不足以给她买那支簪, 只能先用装在匣内的黄白?之?物?。
他可以拿这笔钱去送礼,攀附上级、结交官员, 却觉用来买送她的东西,是一种?玷污。
但若是晚些,那支簪兴许会被别人买了去。
天色已然黑尽,他怀里揣着清脆的啷当声,跑了一路,终赶在玉器铺合上门?板前,买下了那支簪子。
松缓一口气,他抬袖擦去额上冒出?的汗,把装着玉簪的盒子放进衣襟内,在清辉月夜里,行走在回去的青石道路上。
尽管这支簪于他而言,贵重?非常,但他仍旧怕寒碜,不能入她的眼。
他本是要去公府找她,将簪送她,但没料到她会先过来找他。
且丝毫不嫌弃他的礼,弯眸笑着说:“没关?系,你帮我戴上,好不好?”
她坐在镜前,他站在她身后,手略微发抖,将簪子缓缓插入她浓密挽起的发髻里。
抬眸,看到镜中人晕染红云的脸腮,比起一年多?前的初见,她的容貌更?显秾丽。
她回头朝他露出?一个笑容,道:“很好看。”
那瞬,他想伸手抱住她,但终于克制住,只是也笑,道:“你喜欢就好。”
心里却想,以后定要好好待她。
比起她送给他的那些徽墨和宣纸花笺,如今的自己,所能给予她的甚少。
他将自己居所的两把钥匙,一把院门?,一把屋门?,去锁匠那里复了两把,用一根红绳串好,交给了她。
那时两人还未成婚,但他已将保存自己身家物?件的钥匙给了她。
此后,她时常来这里给他做吃食,帮他打扫屋子,却也守着界限,从不碰他的书?案,说是怕弄乱了那些书?,让他找不到。
每月两次的休沐,他总是有公文?事?务要带回来忙碌,并不能真的轻松。
他在桌案前翻阅那些律书?时,她总一个人在旁边捣鼓。
不是在厨房抄着锅铲,忙着做新学来的菜,给他吃;便?是拿着鸡毛掸子到处扫灰,或是趁着大太阳,将他的被褥都抱出?去,搭在绳上扯开来晒。
他探窗朝外看时,便?见斜照的光影里,她忙完了事?,在柿子树下,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拿着一个吊毛球的木棒,在逗弄煤球。
左摇右晃的,逗地煤球伸着爪子,不停扑抓,肥胖的身体?跟着摇晃。
她撑着下巴,止不住翘起唇角。
模糊听到她的小声:“你太胖了,该多?动动了。”
他笑了笑,将目光移回书?上,接着看下去。
等他合上书?走出?去,她才起身小跑过来,拉着他的袖子,一边走向厨房,一边抱怨道:“那个灶内的砖不知为什么塌下来了,我不会弄,你去看看。”
他跟着她走,进了厨房,蹲身单膝跪下来,往灶里看,确是落了两块砖。
将袖子往上撩高,他伸手入内,摸索将砖重?新往里嵌进去。
等弄好后,满手沾染了柴火燃尽后的灰烬,他到井边洗手,她跟了过来,摸着他小臂外侧交错成一个乂的长疤,犹豫问道:“这伤是怎么弄的?”
他笑道:“当年上京赶考时,被一帮匪盗拦住去路,砍了两刀,好在命大,逃过那劫。”
荡涤过的脏水从手上流下,淌入旁边的菜地。
他回想起当年得以秋闱中榜举人后,又北上京城参加春闱,却被三个匪盗抢劫,他拼命逃跑,还是被砍了这两刀,最后滚落一个草坡,才得以逃命。
那时血流不止,他寻觅到止血的草药,塞进嘴里嚼着,苦涩的汁水充涌在口内,他靠着一棵快枯死的栾树,将嚼碎的草药吐在伤口上,撕下衣裳布条缠绕。
那个夜晚,他躲在一个山洞里,听着洞外阵阵的狼嚎声,发起了高热,一整夜浑噩难眠。
他不停对自己说,好不容易跳出?了云州府,绝不能死在这里。
石壁上的水滴答滴答,溅落在他的脸上,早上醒了,他浑身几无力气,却还是继续赶路上京。
她柔软的手在他凸起的暗红疤痕处,反复摩挲,一句话都没说,但他看出?了她眼里的疼惜,又笑道:“都过去了,没事?。”
“走吧,我陪你去街上逛逛。”
陪她上街,不过是买些小吃的糖饼,再?是哪家酒楼新出?菜式,去尝鲜。
她并不要他买贵的东西给她。
每当经过那些绸缎布庄,或是金楼玉石铺子时,他只在心里说,等以后一定会带她来这些地方,不管她要什么,他都能买给她。
他总怕自己冷待她,怕她觉得与他在一起无趣。
可她说不愿意待在公府,宁愿来找他。
后来,她开始念那些诗词歌赋,学练书?法。
她夸他的字好看,不要学那些颜筋柳骨的书?帖,就要学他的字。
其实当时的他,纵使曾也被同年或老师赞过字好,但不过泛泛之?辈,怎么比得上在史书?上留名的先人,想再?劝劝她,但低头时,她一双亮晶晶的眼眸都落在他身上,满眼都是他。
他便?没有再?开口,而是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认真教她写字。
她一个人在写字学诗时,他又忙起自己的事?。
过去好一会,他回过头,却看到她趴在桌上睡着了。
想起她说在津州被家中送去学堂读书?时,总想打瞌睡的事?,不觉有些好笑。
天气有些凉了,不好惊动她,他脚步放轻,去取了毯子要给她盖上,却在俯首时,听到从她唇边溢出?一声低吟。
她的面庞红润,细眉颦蹙,微翘的眼角漾着催人心神波动的……妩媚情态。
他的目光停落在她丰润的唇上,似乎抹有口脂,嫣红里,微闪着光泽。
看了好片刻,终于忍受不了诱惑般,迟疑地将头慢慢低了下去。
静谧的室内,愈近,清浅携香的气息声,从四面八方,如同喧嚣的浪潮涌入他的耳鼻。
但在即将触碰上她时,一刹那的睁眼,她惊醒过来,瞪大了眸,被吓地差些从凳上摔下去。
无措地将她扶稳后,他的手捏紧,后悔起自己的轻薄,抿紧唇道。
“曦珠,抱歉,刚才是我冒犯你了。”
“没关?系。”
她红着脸,声很小地这般回他。
秋光渐寒,冬日将要来临。
窗外架子上的瓜藤,叶片开始变黄,还剩下最后两个瓜,被摘下挂在檐下晾干,做了擦洗的丝瓜络。
缠绵病榻的国公夫人终于想起两人的婚事?,请了法兴寺的主持合谋。
成婚日子,定在了明年的十月十二?。
他也陪着她去往法兴寺,点香祭拜了岳丈岳母,又一起去过祈愿台,将写了两人心愿的红带,挂在了同一枝树梢上。
闲暇时,他们去看院子,是今后两人成婚后要住的地方。
她要给他银子,但他推拒不用。
国公夫人曾也要给住处院落,他也婉拒了。
他知道这可能会委屈她,但他想,以后他一定会买一座大宅子的。
他们找牙行带人,去了许多?坊市街道看院子,最后选了一处一进的屋子,真是很小,只够两人居住。
院子的西南角栽了棵丁香树和枣树,与灰色的院墙齐高,对窗的角落有丛翠竹,竹下正冒出?几点笋尖。
屋子周正,有四间屋。干净整洁,周围又很清静,听说上个屋主着急往南边做生意去,急着出?手。
且院子离刑部衙署近,只需半个时辰。
她拉着他的手四处瞧瞧,垫脚凑闻正盛开的丁香花,笑着说:“以后你去上职,不用起太早了。”
她时常感慨他住的地偏僻,月亮还未西落便?要起床,月亮高悬半空才能回来,很是辛苦。
虽离他们成婚还有近一年,但他们先定下了这间院落。
天气越加寒冷,落过几场雪,腊八节后,新年将至。
她再?次来找他,给他煮腊八粥,记住没有放花生。
两人坐在门?檐下,脚边烤着炭火,舀吃暖香的粥,望着外面飘飞的大雪,将一方窄小的院落堆白?。
她歉意说:“微明,我不能和你一起过除夕了,三表哥回京,我得留在公府。”
他拿钳子的手蓦地一顿,看着烧红的炭火,又接着拨转炉内的红薯。
“没事?。”他回她。
他们又聊了些其他,她终究问起卫陵此次被归权回京的事?。
她踟蹰地张口,却很快顿住,闭口不言。
他望着她犹是不安地捞起煤球,抱在膝上抚摸,主动问道:“是不是想知道为什么?”
不久前他的胃疾发作,强撑回来,不妨碰巧她过来。
他躺在床上,于疼痛的朦胧里,看她为他跑前跑后,又是给他倒水喝,又是拿热帕子给他擦汗换衣,又冒雪去买?*? 药熬药,还煮了粥米。
都端来床畔,扶起他坐在床头,侍候他一口口地吃完。
她说卫陵的身边有一个叫郑丑的大夫,很厉害,可以医治他的病。
她要去求卫陵,但他看着她冻红的脸和手,没有同意。
此次卫陵的回京,朝局变动激烈,也让他在刑部的处境更?为艰难。
他垂眸用钳子将红薯再?翻个身,将那些事?简略说与她听。
其实他不该说。
也不愿说。
话落时,雪恰好也停了,他看到她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道:“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纵使心里不舒服,但他将烤好、又剥了皮的红薯递给她,微微笑道:“如今公府是他主家,公府对你有恩,你关?心他是正常的事?。”
她笑地眸子弯弯,嗯了声,不再?多?言,只道:“等今年过了,以后我们就可以一起过除夕了。”
此后年年的除夕,他们都会一起度过。
但今年的除夕,他还是得独自一人。
屋子里的方桌上,摆放着几日前,她过来看他时,在街上买的一把红梅花,插在一个白?瓶里,喜庆的耀眼。窗上还贴着她剪出?的两朵红窗花。是喜鹊迎春的图案。
立柜里也塞满了她买给他,要他吃完的东西,栗子糕、蜜煎金橘、松仁奶皮酥、芙蓉糖……
两身新衣裳,放在床边的红木箱上。
靛蓝祥云纹散花棉袍、赭色挑花织锦夹袍。
大雪之?中,天地一片苍茫的白?色。
他穿上她给他买的新衣,在喧闹吵耳的噼啪鞭炮声里,将才写好的春联,用浆糊贴在了门?上。
又自己做饭,还煎了一条黄花鱼,焦香的酥脆,拆了一半拌成汤饭给煤球。
她和煤球一样?,都喜欢吃鱼。
他原来没那么喜欢,可这两年与她一起吃饭,也渐渐喜欢上了。
他想到这里时,抚着猫儿?光滑的皮毛,没忍住笑了声。
吃过饭,他又回到书?案前,在昏黄的光下,翻开了书?。
窗外过年的烟花声逐渐停息,灯烛烧短,将到尽头。
满屋的梅香里,他放下书?去洗漱,当躺到床上时,听着窗外簌簌的夜雪,期待起十五日之?后的上元,他们约好要去灯会游玩。
恍若眨眼间,他已身处赊月楼,看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盏需猜对所有灯谜,才能得到的绿色琉璃灯。
她轻轻拉扯他的衣袖,祈盼地抬头问他:“微明,你能赢得那盏灯吗?”
她很少朝他要东西,他自然要拼力拿到。
当那盏璀璨的琉璃灯被送到她手里时,她的面容上尽是掩饰不住的欣喜。
今日的她,淡妆华裙,打扮得格外动人心魄,让在场的那些男子,都情不自禁地望她。
但她的目光除去落在灯上,便?是在他的身上。
他牵着她的手,背过了那些人觊觎的目光。
却不曾想,会见到另一个人,卫陵。
便?在归去的沿途河畔,她心性单纯,怎么会看出?那人落在她身上的视线,是如何显露占有。
他从前不明她与卫陵之?间的事?,当今更?不会过问。
因她在片刻前,兴高采烈地对他说过:“微明,其实我家乡的海灯会,比京城的灯会还要热闹好看,倘若我们以后回去,我带你去看!”
他不再?需对卫陵的敌意,有任何的多?思纠结。
曦珠将会是他的妻。
因而在听到卫陵的这句话时。
“我有事?先走,还烦你顾好曦珠,护好她回来。”
他也能从容地说道:“你放心,这是我的分内之?事?。”
烟花盛放于雪夜,余光里,他看到卫陵孑然的背影,消失在巷子的黑暗中。
分别之?后,在送她回公府,快至侧门?的街角暗处。
他终于提灯吹灭了光,揽住她的细腰,低头吻在了她的唇瓣。
她羞红了脸,抓着他的前襟,磕磕绊绊地回应着他。
在恍惚天荒地老的岁月里,当他松开她,轻微喘息地将她抱在怀里时,她抵靠在他的胸膛,过了好一会,轻笑了声:“微明,你的心跳很快。”
他耳根红透,低嗯了声,笑着将她搂地更?紧些。
他也感受到了她同样?跳动剧烈的心。
……
许执从午憩里睁开眼时,闭阖的窗外,盎然春光透过一层薄白?的藤纸,落在八扇大开的漆木镂雕屏风上,映照上面大幅苏绣的流云山水图。
他的手里,还拿着那个当年曦珠初学绣工,送给他的荷包。
天青色绣竹纹,针线疏密交错,简单粗陋。
已然磨损地破旧起毛,有些线甚至断地炸开。
“你是不是真的要与我退婚?”
当她满目泪水紧凝他,抽噎质问他时,他的无言,唯有低声。
“对不起。”
她将他归还的荷包,又丢掷给他,莹莹的泪光在泛红的眼眶里打转,紧咬着唇,倔强地不肯落下一滴,哽咽道。
“许执,我送出?去的东西,你不要还给我,我不会再?要。”
他垂目看着,不禁攥紧了。
书?房外忽地响起一记敲门?声,随从的声音传来。
“大人,峡州傅总兵拜帖求见,是否接待?”
许执将装着银耳坠的荷包揣进怀里,抬起眼,道:“让他进来。”
第102章 许傅与曦珠(番外4)
傅元晋犹记得最后一次和曦珠吵架, 是在光熙九年的十一月十八日。天大寒,海面起大雾。
她因腹痛蜷缩在床上,他坐在床畔给她轻揉肚子。
一室阒静里, 他一直看着她,但直至她的身体全然放松下来,眉头松缓,她始终阖着眸, 未曾睁开看他一眼。
他不?知她是不?是在怨恨当初跟他时,他让人送来的那一碗碗避子汤。若是能?回到当初, 他绝不?会那样做。
亦或是上次吵架时, 他对她说了过分的话。他不?该提及卫陵。
但他想与她有一个孩子,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娶她。
却?不?曾料想她会那般狠心?, 在他方提到孩子后, 一声不?吭地?,便喝下了那样一副绝子药。
他请大夫给她细诊过脉象,再不?能?恢复。
她彻底断绝了与他有子嗣后代的可能?。
纵使如此,他仍然想娶她。
他知道她没有睡着,但为?何会在说出那番心?里话后,得到她平静无澜的声音:“我是卫陵的妻子,不?会再嫁给其他人。”
她又一次在他面前提到那个死去?多年的人。
不?过是承担所谓的道义?,没有明媒正娶, 如何能?算那人的妻子,能?算是卫家人。
她在以这个理由推脱, 往更深处追究,却?是她不?愿意成为?他的妻。
但他们已在一起八年之久, 与寻常夫妻有什么两样。
但逐渐地?,怎么会得到她所谓的, 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她仍旧闭着眼,娓娓道来十多年前,从她父母皆丧,不?远漂泊投奔到京城镇国公府。
他早已知道,甚至后面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在她来到峡州的第二年,决定要跟他时,他便让人查清了她。
能?留在他身边的人,必须清清楚楚。
她不?过寄住在公府,然后与如今的刑部尚书许执定过亲,后来卫家倒台,许执与她退亲,她又因那封送往北疆的书信,被羁押进?牢狱受罚,后与卫家剩余女眷子嗣流放峡州,被迫嫁给一座灵牌。
但为?何在她的口中,会有另一场掩埋在前尘的纠葛恩怨。
她仿佛陷入了过去?,不?肯抽身出来。
她缓缓诉说着,与卫陵的那些?过往,与许执的那些?旧事?。
语气沉静,不?时停顿,似在回想,又接着说下去?。
她说当初是迫于无奈,才会与许执定亲,其实对许执并无多少感情。
她说她还是喜欢卫陵,所以才会冒死送出那封信,嫁给卫陵的灵牌是自愿的。
她说自己不?可能?再嫁人,还有卫家几个孩子在,她不?能?丢下他们。
她说他这样的大官,需要娶的是一个闺秀,而?非她这样的戴罪之身,对他的名声和前程不?好。
她还说卫家是故去?太子母家,她与他本就是敌对,承蒙他看中她,不?顾其他官员将领的置喙,这么些?年多有照顾,她很感激他。
她又说,她已然二十七的年岁,不?再年轻,美貌也损折许多。
她终于睁眼,看向了他,道:“若是你还需要我,我会一直侍奉你,直到你厌倦了,但再嫁之事?,你以后别?再提了。”
他的怒火几乎遏制不?住,盯着她苍白而?冷寂的面容,吼道:“你是不?是在借着我对你的上心?,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在我面前,说出这些?话!”
倘若他只要她这个人,何需提嫁娶之事?。
从前她胆怯地?只敢遵照他的话,甚至在床笫之间,他想做什么,她哭地?再厉害,却?都?不?敢忤逆违背。
但何时起,她已比他更早地?,察觉出他的心?思。
而?他,也无法再以那些?手段,来对付她。
他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争吵到后边,变成什么样子?不?过是他一个人、浑似毛头小子般的歇斯底里。
而?她便枕在床上,以一种沉静到极处的目光,注视着他。兴许是听?得累了,她再次闭上了眼,没有再看他。
他那些?起誓的话,仿若于她而?言,只是一种聒噪。
她懒于听?入心?里。
他俯首看着她憔悴眉眼间复涌上的疼意,僵持之中,终于再次坐在她的身边,伸手进?被褥里,给她轻揉腹部。
“还疼地?厉害吗?”
“好多了,还有些?疼。”
她肯应答他的这个问。
……
他活至三十九岁,从未对一个女人这样耐心?过,便是他的前妻,不?过是他尚且势弱时,只能?听?从家中安排迎娶,所谓媒妁之言罢了。妻子病逝后,又有几个女人,都?不?过消遣释.欲。
这一次的争吵过后,他未再找她,本意让她再想想,不?必急于应他。
两人初识时,他做错了事?,才会造成当今的局面,她有所介怀,他该体谅。
她那些?话,他便当没听?过。
但他不?曾想过,她会为?了卫朝的前程,去?恳求她那位退亲的未婚夫帮忙。
卫朝一直在他手底下作战抗敌,杀了多少海寇,立下数场战功,他再清楚不?过卫朝的能?力。但确实如她所言,他曾属六皇子党派,能?让他们减少苦役服刑,但不?能?做的更多。
这是立场,他可以为?了她,想法脱去?她流放的罪名,但真正姓卫的人,不?能?放过一个。
更何况那时,为?避卫家复起,同在峡州的州府官员,带来了首辅谢松一党的命令,不?得重?用卫朝。
那段日子,他怕她更厌他,松懈了对她的管束。
她却?闷不?吭声地?,隐瞒着他,写信给了当上刑部尚书的许执。
等他发现时,皇帝的旨意已下发,从京城传至峡州,命他任用卫朝为?将领。
他怒视着她,她仍旧平静。
当她衣裳尽褪地?仰躺在桌案上,娇声一如既往地?缠人,以腿勾住他的腰。
“你在生气什么?”
“你如今既是我的人,为?何还要去?找许执?”
浑身喧嚣怒焰,他掐住她的脸腮,迫她看着自己。
她在跌宕里,眼眸迷离地?笑问他:“你能?帮我吗?能?帮卫朝吗?”
“许执亏欠我的,他便该偿还给我。”
“别?生气了。轻些?,我难受。”
他有些?恨她恍若把自己当作一个妓.子,任由人糟践,只为?换得些?好处。事?实确实如此。
也无法继续听?她的哄声,怒气消散里,低头吻住她,放轻了力道。
但后来的他才知道,便是在她一声声的哄骗中,放她离开峡州,是他这一生做过最错误的决定,以至于让他余生都?在后悔。
*
峡州战事?繁忙,他驻守当地?不?能?离开,原想这年初来京述职,见见她,却?不?想短短半年,人就过世了。
消息被几个卫家的小辈隐瞒,也未传至峡州给卫朝,说是她临终前的叮嘱。
恍若晴天霹雳,当他满怀久未见她的悸动,敲响卫家的大门,却?惊闻这个噩耗。
他不?敢置信地?再三询问卫若,头晕地?险些?跌倒在地?。
“她……有没有遗言给我?”
卫若去?取来一把措金匕首,踯躅道:“三叔母她,只让我把这个归还给您。”
最终难言,摇了摇头。
她什么都?没有留给他,哪怕只字片语。
只把他送予她的最后一样东西,都?还了回来。
他握紧匕首,闭上双眼,心?一阵阵地?抽紧绞痛,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不?再欠他什么。
日夜难眠,那些?他们的过往反复在脑海里翻滚。
在即将离京,返回峡州的前一日晌午,傅元晋不?知为?何会来找许执,不?是为?了朝堂政事?,也不?是为?了党派争斗,只是为?了将不?久前故去?的曦珠,曾告诉有关许执的话,都?告诉他。
他心?里悲恸难绝,便也要让人跟他一样,陷入悔恨之中。
许执肯顶着朝局重?压,冒险帮助卫家,他便不?信许执没有顾念与曦珠的旧情。
当人起身离开后,案上留有那盏上好的碧螺春茶水,未动一口。
静谧里,许执坐在上首的椅,低头望着流淌在石砖上,即将逝去?的春光,久久未动。
直到随从又过来禀报:“张大人正在厅里等候。”
许执才站起身,整袖出了门。
经?过栽植葳蕤树木的花园时,看到他的两个孩子,正在丫鬟仆妇的陪同下,在垂吊淡紫花穗的紫藤架下,踢玩毽子,欢笑玩耍。
他看过一眼,继续走向花厅。
张琢来到许府大门时,正好瞧见峡州总兵傅元晋骑马离开的背影,甫一见到许执,便问道:“傅元晋找你有什么事??”
他们是过命的交情。
神瑞二十四年,两人春闱科考时,在一个客栈结识,后来放榜朝考,许执进?入刑部,他的考试成绩并不?如意,被外放到西南任知县。
当时许执送他出京,他还笑言,凭借许兄能?力才华,此后必定大有成就,到时可别?忘提拔他这个友人。
哪知他在那个犄角旮旯地?做了几年穷知县,许执也被贬官到那个地?方,还奄奄一息,差些?没命了。
他慧眼识珠,忙着四处帮衬,后头果然许执再起,重?回京城,也将他调入朝廷为?官,现在兵部武库司,管粮秣军器,是一个很肥的差事?。
许执摆手说:“没什么。”
将近傍晚,他召丫鬟治席,与张琢就着菜肴吃酒。
两人款叙近一个时辰,张琢喝得多了,想起这一年来,好友意图变革律法,却?触动了许多权贵的利益,即便皇帝私下允准,阻力也颇为?坎坷难行。已有人派刺客杀手,意图谋害性命。
张琢叹气。
许执仰头喝了一口酒,放下杯盏在桌,他缓声道:“你不?必担心?,此事?我心?里有数,势在必行。”
一壶酒很快喝尽,又送来一壶。
张琢以为?他是为?政事?烦忧,陪他一杯杯地?喝着。
夜色渐浓,宅邸屋檐下的一盏盏灯笼被点起。
喝醉的张琢被管事?送出门去?,许执站起身,脚步细微踉跄,正要回去?书房,却?一碗冒热气的醒酒汤呈到面前。
耳畔响起他妻子忧心?的声音:“你的胃不?好,便不?要喝酒了,免得痛起来难受。喝过醒酒汤,回屋去?睡会儿吧。”
他端过碗,径直将汤都?喝了下去?,把碗放回呈盘,道:“我还有些?事?要回书房处理,你早些?睡,不?用等我。”
想起一桩事?还未告知,接道:“孩子的教书先生我已寻到,两日后会登门来,你让循儿和澄澄准备收心?些?。”
他的妻子点头应好。
年少时,她不?解父亲为?何会让她嫁给许执,又帮扶许执,她以为?许执抛弃了未婚妻子,是一个忘恩负义?之人。
可嫁给他之后,才知丈夫进?取仕途、人品贵重?。不?管有多忙碌于朝事?,对于家中之事?从不?推卸责任,对待她的爹娘更是孝敬。一年前她的母亲病重?时,他请遍各地?名医,并亲自侍疾。
这一生,能?与这般的人举案齐眉,并生育两个懂事?可爱的孩子,常被那些?官家夫人们羡慕,她便无憾了。
现下她却?有一事?为?难,犹夷片刻,终在丈夫的问里:“你有事?要说?”
她低着头,还是开口了。
“我大哥他……近些?日犯的那事?,你瞧有没有法子摆平?”
朝廷中,谢松一党的人借由姻亲间的关系,想以他妻子那头收受贿赂,将他拉下水,阻挡律法的变革。
但收受贿赂的证据确凿,不?是伪造。
许执沉默了下,道:“你等我想想法子。”
他今日一早就得知了这个消息。
转身背过妻子,他顺着蜿蜒的廊道,回到了书房,白日不?知跑去?哪里玩的猫儿又回来了。
他一坐下,便跳到他的膝上窝着,不?停拿毛茸茸的脑袋蹭他。
但再如何像,却?已不?是原来的那只了。
煤球最亲的便是曦珠,很少允许他抱。
与曦珠退亲后,煤球时常踩在院墙上,或是窝在门边,看她来了没有,有没有带好吃的过来,可她不?会来了。
再后来,他被贬官远离京城,将院落还赁,又将煤球送到一户人家养。煤球拼命扒着他的袖子,他只能?再摸一摸它的头,忍着涩苦难受,转身走远了。
灯烛的明光里,他翻开了那本薄如一寸的册子。
当年,曦珠帮他整理书籍时,翻落到这本私集。那时他竟然没有一丝害怕,怕她泄露出去?里面的内容,反而?与她说起现存律法里的种种缺漏。
那时,她一双莹亮的双眸,仰慕地?望向他,笑说:“微明,你以后一定会成为?很好很好的大官,为?百姓真正地?做实事?。”
许执垂头望着册子上,她曾也看过的那些?字,十余载的光阴里,已有些?模糊。
此时此刻,他竟也有些?记不?清过去?了。
他不?由想,当年的曦珠,究竟有没有喜欢他。
从傅元晋离开后,这个问便一直耿耿于怀地?存在他的心?里,但他再也找不?回答案了。
第103章 我爱你
为什么在与许执退亲后, 她枕着满襟的泪水,会再次入梦,见到了三?表哥。
她被困于那具躯体, 无法挣脱,任由三?表哥揽抱在怀里,紧贴着他的胸膛,听到他缓缓跳动的心声。
温热的气息, 从?她的发丝,沿着腮畔, 慢慢滑落到她的唇角。
他低垂一双漆黑的眼眸, 捧起她的脸,轻轻吻她。
比起先前的那回, 动作温柔许多, 没有啃咬,亦没有一丝疼痛,只是轻舔她的唇瓣,抚着她的后背。
他望着她,嗓音粗哑:“等?我?这次回去,我?娶你,好不好?”
她不明白?喜欢的人,为何会在快要大婚的前一个多月, 在一切事宜都备好的时候,来?与她退掉了婚事。
而不喜欢她的人, 会在梦里亲着她,说要娶她。
她动弹不得地被他轻薄。
她心里难过极了, 很?想大哭一场,却连泪水都不允许流出来?, 反而在他说出:“曦珠,我?爱你。”
她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说:“三?表哥,我?也爱你。”
但分明她不爱他,甚至都不再喜欢他了。
他又怎么会爱她,他连她的表白?都没有答应。
她甚至觉得“爱”这个字,是如此陌生。
那是比喜欢更加沉重?的字,她都不曾对许执说过。
他却又说什么:“我?会对你好的,我?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不想听,她讨厌死他了。
她伤心地想哭,生气地想推开他。
还想骂他,在她和许执在一起时,就折磨她,现?今她被退婚了,难过地只想一个人待着,他却连只属于自己的梦里都不放过。
他竟还在她的梦里,搂着她睡觉,在临闭眼前,亲吻她的眉心,说:“曦珠,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平安回去,你再等?等?我?,我?一定?会娶你。”
她只能一动不动地,让他抱紧。
忿然气恼被束缚,她抬眸看他沉静的睡容,听他微沉的呼吸。
近在咫尺,长?久的凝望里,她逐渐发现?,他的两颊凹陷进?去,比之前回京时还要消瘦,下颌的棱角也愈加尖锐,鬓角的发竟有几丝白?。
他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她模糊想起从?前的他,眼角眉梢蕴藉风流,面上?时常带笑,再是洒然不过。
可为何短短几年,会变成?这样一副阴冷生戾的模样。
纵使睡着,浓眉仍旧紧皱,阴郁里尽是疲惫。他看起来?好累。
她知道他担着公府的重?责,当然会累,可他从?不会显露出来?,现?在竟这般脆弱。
她连可怜自己都来?不及,却有一点点可怜他了。
三?表哥,他在北疆还好吗?
一捧白?雪从?杏花树梢扑簌落下,坠在雪地里发出轻微的闷声,曦珠在炭火的暖热里,盘腿坐在榻上?,拆开了那叠厚实的信。
信封放在桌上?,她将那些按着时日顺序的信件,一一展开看起来?。
从?十一月十二日,他收到她的回信与做给他的靴子,到今日的十二月十三?日,恰是一个月。书信在严冬大雪里,被驿站快马,从?北疆送至京城,花费了将近十日。
而他此次的书信,却在剩余的日子里,有十六张纸页。
曦珠看向第一张信上?的墨字。
——
今日一早,我?与洛平领小队人马,外出探查狄羌情况,直到入夜才回营,得知你的信送到,还有你给我?做的靴子。
我?试穿过,尺寸很?合适,没有不合脚,也很?暖和,我?很?喜欢。
但以后别再做针线活,对眼睛不好。我?若要穿的,这边虽偏僻,却有城镇市集,你不必担心。
我?这边自入十一月,便连下几场大雪,不知你那边下雪没有,照理?这个时候京城不该落雪,但今年气候反常,无法预料,想必也冷得很?,你注意好身体,别着凉生病。
你的来?信说我?娘已找绣娘给你做嫁衣,我?在这里无法见到,是什么样式,你能说与我?看吗?你自己是否喜欢?
另外我?很?高兴你在信里说,你也想我?。
你不知我?有多欣喜,我?想,恐怕这晚都要睡不着了。
真想见到你,但不能,只期盼今晚不会有军务战事烦扰,你也能来?我?的梦里,好让我?抱一抱你。
曦珠,我?很?想你。
想抱你,也想亲你,你允准吗?
(十一月十二日晚落笔)
——
今日雪势骤大,几乎淹没膝盖,要连夜拔营,无多少空暇与你写信。
昨晚我?并无做梦,你也并未入我?的梦,看来?你想我?,并无我?想你的多。
今日我?与你距分别已六十六日,是一个吉利的数,你有无留意到。
望今晚风雪弱些。
祝你能有个好梦。
(十一月十三?日晚落笔)
——
这两日很?忙,未写信给你,晌午抽空写两句。
你现?在做什么?午时吃了什么?
我?方才吃的面汤,有些难以下咽,但好歹吃完,不然等?会去做事,就得饿肚子。
明日,我?预备领兵截断羌人的补给,望一切顺利。
(十一月十五日午落笔)
——
又两日未给你写信,今日又忙一天,现?才有些空给你写信。
真是厌烦战事,希望一切快些结束,我?才能回京见你。
曦珠,我?很?想你。
你会不会烦我?每封信都这样写。
你那边冷不冷?
我?这边现?下外头放晴,虽到处白?茫,但出了太阳,总算有些暖了。
……
其?实并没什么好写,都是些随手记下的琐碎,末了尽是腻歪的话?。
曦珠将目光转望向窗外,檐下鸳鸯瓦倒坠的冰棱,折射耀眼的剔透。
雪早已停下,远处的高空,浅灰的云层破出金光,落在堆覆白?雪的院墙花木上?,也透过半开通风的窗子,洒落在她膝上?的月白?裙裾上?。
她低垂眼眸,不由伸手进?那束光里,反转手掌,细绒的光落于手心。
不是同一日,同一时的温暖里,她莫名地想起了他的怀抱,也是这般的暖意。
曦珠笑了下,又拿起他的信,接着一字一句地看下去。
——
不过五日是腊八节,很?快要新年了,今年我?不能回去与你过除夕。
现?羌人躲藏起来?,只能等?开春后天气回暖,彻底解决完这桩事,我?才能回京。
希望能在这年的最后一日前,雪稍停,我?可以收到你的来?信,不至于让我?一个人在这样辽阔的地方,觉得太难过些。
我?不能陪你过年,你会不会想我??
提前祝你新年快乐,岁岁平安。
……
(十二月三?日落笔)
将手贴放在自己的胸口,心很?平静。
但曦珠知道,此刻,她是在想他的。
等?全部看完,已是近黄昏,青坠恰好取来?晚膳,她暂且不用,穿鞋下榻取来?纸墨。
重?新坐下,铺陈信纸,笔尖未蘸墨,支颐地想着该给他回什么。
*
宴上?觥筹交错的光影,随渐昏的天色转瞬流走。
许执起身离席后,胃里早已绞痛烧灼,隐约反涌,他强压着。
随卢冰壶朝公府外走时,他落在后边,将袖内藏的药,取了一粒放入嘴里,干吞了下去。
郑丑曾对他交代,尚在服药期间,酒水不能饮,即便断药后,亦不能饮酒。
但今日卫二爷设的小宴,他的座师愿意给他帖子,带他过来?结识诸位官员,是不可多得的机会,他不能丢弃。
这也是他第一次进?入这般锦天绣地的宅邸。
冬日寒霜雪色掩映,大多失去颜色,却错落有致的花木中,随处可见红墙绿瓦、亭台楼阁。
也第一次见识了不过十余人的小宴,是何等?的奢靡。
杯盏玉器、琼浆玉液。美貌歌伎伴唱、仆从?丫鬟随侍。
他坐在最下首,观宴席之上?的那些官员摘下往日的乌纱帽、换下朝服,人人皆着绸缎的常服,相互侃侃而谈。
他默地作陪,只在座师介绍时,才站起身,有礼笑地与那些人举杯敬酒。
昂贵的酒水一杯杯下肚,侵蚀他少时因贫困落下的疾病。
马车之内,许执喉结滚动,又吞下一粒药丸,捱着路途的不堪颠簸,将席上?众人的那些对话?再回想。
却想着想起,不知为何会想起柳姑娘。
想到长?廊上?的再遇,她明媚容颜上?,朝他露出的淡淡笑意,便很?快与一身彩衣华裙的卫家四小姐,在丫鬟们的簇拥里,远去了。
弥漫不散的疼意里,额上?细汗沁出,他仰首抵靠在车壁,闭上?了眼。
……
马车停在巷子口后,他下了车,付给车夫银钱后,往狭窄的深巷里走。
石板松动,下晌被太阳消融的雪水,混入大小不一的缝隙里,冰冷的泥浆随着踩踏的动静,溅跳身上?才穿半日、湖蓝绣竹纹的棉袍。
低眼看过袍摆上?的脏污,他径直往前走。
雪花又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他隐隐听到了孱弱的喵叫声。
愈往前走,看到一处低矮院墙下,一只瘦小的猫崽子正瑟缩在枯草里,身上?落了一层薄雪。
隔着漫天的白?雪,他看过一眼,复朝居处的院门走去,拿出钥匙开了锁。
推开那两扇紧阖的褪漆红门后,他却蓦地停步不前。
低头的片刻后,他又折返回去,走到那处墙角前,蹲身下来?,把黑成?煤球的小猫拢在掌心,用袍袖遮住将要入夜的风雪,带进?门去。
第104章 想我吗
一直临近年底, 卫陵都未收到来自京城的消息。
掌握前尘朝局走向的秦令筠没有动静。
如按前世变化,此刻秦令筠早与谢松联合,构陷他的大哥才是。
更或许知晓他会防备, 早在其他地方有所动?作,只是如今尚未显露。
外边寒风呼啸,卫远正?坐在长案背后,低头?皱眉, 翻看这三个月来,与狄羌的几场战役, 其中消耗的粮秣伤药马匹棉衣、折损的弓箭枪剑数目, 以及伤兵人数、招募士兵进?程。
每一场战争,不仅是与羌人厮杀之间的血肉横飞, 更?关系到身后辽阔疆土上, 成千上万的百姓。
今年几场天灾,尤其是贡给国库大半的富庶江南,也遇上暴雨洪汛。等到明?年,税银极大可能会加成,百姓上缴赋税银子更?难,到时给到北疆的军费只会减少。
将士用?命去战场拼搏,倘若军饷出了?问题,到时连自己内部都难以收场, 如何驱逐羌人。
这个月写奏折回京,催促兵部与户部将军费下放, 却被连连推脱,左不过快至年底, 要清算这年的账,账面上不能亏空太多?, 要落的好看些。
凡事等明?年开春后再议,到时必然给足军费到北疆。
且羌人因天寒大雪躲藏起?来,战事暂休,再撑一撑,不是什么难事。
打仗便是在烧银子,不打仗,将士的吃喝拉撒也要管,还是要用?到大笔银子。
卫远转目看到案上那本传回的奏折,里面所写的冠冕堂皇的文辞,禁不住冷笑。
他合上那些账,抬眼看到三弟正?坐在下边的火盆边,微躬着?身伸手烤火。
铜壶里的水恰好沸起?,卫陵倒了??*? 两杯热水在粗瓷杯,站起?身,一杯拿在手里,一杯送到大哥面前。
卫远无言地接过,扑面的暖意,让他吐出一口粗气,与之商议起?火.枪之事。
如今只能等待,等在京的父亲将那批将要制备好的火枪运送过来,增加胜算,尽快将战事结束。
也等天气回暖,再对敌阿托泰吉,当前大雪整日整日地下,根本不能开战。更?遑论大雪之中,斥候每日往外派遣,去寻不知躲在哪个角落的羌人,并非易事。
现下他们也撤营回到附近的城池,年关将至,暂时修养。
卫远喝了?一口热水,缓了?喉咙的干涩,才面对三弟道:“等会你去伤兵那处走?一趟,看看那边有缺什么,报到我这里来。”
这几月下来,三弟在战事时机上的掌握,以及战术策略上的天赋,时常让卫远惊叹。
现在凡是他有决定,与诸位将领议论前,还会先询问三弟。
也将重要的后勤之事,半数交给他。
卫陵点头?应道:“好。”
兄弟两个又说过一番话?。
卫陵从屋里出来时,抬头?看向屋檐外,正?是暮色时分,灰蒙的高?空上,漫天回雪,连绵不绝。
满目的白,看得?久了?,甚至刺眼地失明?。
冒雪走?出檐下,甬道隔一个时辰被清扫,却至大门口,积雪埋至小腿。
翻身上马,卫陵在逐渐变昏的天色里,揽缰往安置伤兵的屋舍去。
等到了?地方,下马行至外间,却听里面喧嚷的吵声,不时夹杂两声伤痛的哀嚎。
“哎,你们说军饷啥时候发下来啊,说是上月底发,现今都快过年了?,还发不发了??”
“可别说了?,我原盼着?发了?赶紧给我婆娘寄回去,我儿子开春要念书,现在连个响的铜板都不见影子。”
“照理说咱们打仗受伤了?,该多?些银两,我这手断了?,以后哪个姑娘敢嫁给我,还不得?多?点银子,等回乡去瞧瞧能不能买个媳妇。”
四起?争议,渐变愤然。
熟悉的话?语回荡在耳中,卫陵想起?了?曾经经历的哗变。
那些滔天的怒气,让他最终吞没军田、重新分封将士,压制住兵变。
他敛眸,迈步走?了?进?去。
……
三日后,十二月二十八日,距除夕还有一日。
卫陵期盼已久,终于再次收到曦珠的信,是第二封了?。
昏黄的烛火下,他细细地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看过。
不过寥寥几句,他却一遍又一遍地,指腹从那些墨字上摩挲而过,想着?她写下时,是何种心绪,想着?不由笑起?来。
入夜后,城内办了?一场除夕宴,是专为?身处北疆的将领。
地处偏僻,也有歌舞助兴。
宴上满堂辉光,浊酒醉人,轻纱翩翩,扭动?的腰肢细软,看晃了?众人的眼,久在边关,常置战争险事,重压负身,自要宣泄处。但眼前所见的美貌女人们,远不是小兵可碰,被这城的守将收来,专用?招待。
哪个将领兴致上来,招手唤来谁伺候侍酒。
洛平吃着?手里的羊肉,默然地看着?,留意到对面桌上,刘慎安投落在这边的目光,隐约不屑。
他胳膊杵了?杵卫陵。
这三个月他虽记在镇国世子卫远的帐下,但实际跟随卫陵。
几场仗打下来,越是佩服,也知刘慎安与卫陵之间的不合,从那次追击羌人至图泗水畔后,便结下梁子,后来刘慎安时常出言讽语,但人打了?三十多?年的仗,资历老成,说不了?什么。
卫陵的臂膀被动?,跟随洛平的视线看过去,于欢闹声里,转着?铜杯盏,不过笑笑,并不放眼里。
再与几人说聊,宴过半后,卫陵举杯与大哥示意,又与洛平打过招呼,站起?了?身。
提前离席,出门后,外间还在下雪。
他一直走?,直到城墙底下,抬脚踩上台阶,走?上了?城楼。
巍峨城墙上,堆着?厚重的白雪。除夕夜,仍有士兵持枪看守,在噼啪燃烧的火把光亮里,面色冻红地,时刻防备城外远处的动?静。
犹如前世的许多?个夜晚,卫陵站在了?那个位置,长久地看向京城的方向。
冷冽北风卷动?雪花刮来,将轻薄的酒气吹散,呼吸间,白雾冷凝成云。
一样的心有牵挂,但这回,不再是毫无盼头?的思念。
他在心里默问她:“你现在做什么,有没有想我?”
想到她信里的话?,再次说想他,他有了?答案,又忍不住扬唇笑。
*
写予他的信被送出去之后,那个驼弯背的绣娘再次登镇国公府的门,来到春月庭,将裁剪好、已动?工小半的嫁衣,拿来比量。
她是手艺最精湛的绣娘,力求十全十美,不容半点纰漏。
听国公夫人的意思,这位表姑娘和卫三爷的婚事不知何时举办,这样的时长里,倘若瘦了?胖了?,到时嫁衣上身不合适,岂非砸了?她的招牌名声。
又是镇国公府的差事,丝毫不能出错。
今日拿来比量,果真人丰腴了?些,好在现下可以改动?,若到后头?,那些凤凰牡丹的花纹绣上,哪能容易改?
她几十年的绣工,不知看过多?少女人的身子,最有心得?。
这表姑娘的身段能排最前头?,容貌也是极好,不怪能与卫三爷传出那桩事来。
绣娘收起?嫁衣,嘱咐道:“快开年了?,姑娘也控控身段,这时候的便是最好,怕到时不大好改。”
曦珠被说地有些羞赫,这些月她不出府,在屋子里待时,多?是边吃东西?边看杂书。
即便她不差遣阿墨,阿墨依旧外出去,隔了?两日,给她带来哪家铺子酒楼新出的点心菜式,笑嘻嘻地道:“三爷临走?前说过,我哪敢敷衍,夫人只管吃就?是,总归记三爷账上。”
或是卫虞来找她、她去找卫虞。
卫虞喜好吃,尤爱各式糕点,两人又一道吃着?闲聊。
吃得?多?了?,难免就?胖,她这两日晨时穿衣,觉腰身有些紧,照镜时,脸颊也圆润。
曦珠不觉得?胖些不好,只是如今被这般说,她只好点点头?,应下了?。
等绣娘走?后,蓉娘思及那件只做了?小半的嫁衣,尚未完工,已堪见到时的精美绝伦。
她便有些喜,亦有些愁地笑,说道:“你要少吃些了?,别到时穿不上嫁衣。”
也决定在大婚前,要盯着?姑娘吃食。
曦珠跟着?笑,坐在榻边,转话?问她:“您的腿好没有?”
去岁来京,蓉娘的腿便受不住京城的冬日寒冷,疼地走?不了?路。今年的冬天还要厉害些,却有郑丑帮着?针灸医治,开了?药膏贴。
曦珠起?初怕麻烦郑丑,卫陵也不在身边,不能方便差使人,但到底在郑丑过来为?她诊脉时,恳求了?这事。
郑丑没有二话?,当即为?蓉娘看起?寒腿。
蓉娘夜夜贴那气味发臭的药膏,不过几日,就?觉得?好多?,常惊叹不已,又由着?郑丑,说起?卫陵的好话?来。
是听人在北疆立下了?诸多?战功,又是这般体贴的性情,还惠及到她。
曦珠听着?只是笑,并不多?言。
腊八节,她只用?小半碗的香甜腊八粥,很快,便迎来了?除夕。
公府从大门至内院,到处挂上了?红灯笼,丫鬟们四处洒扫除尘,小厮仆从来来往往,拿的哪个官家勋贵送来的年礼,或是要外出去办管事交代?的差事。
一片热闹忙碌的嘈杂里,却到夜里,嘉乐堂的家宴上,缺了?两人,还在那严寒北疆,便少了?许多?热闹。
不过发生?个小插曲,卫锦伸筷要夹那道酱红的狮子头?时,手肘扫到摆放在桌沿的碗,登时掉落在地,碎了?一地白瓷。
也将有些游魂的卫度惊醒。
曦珠留意到时,便听到公爷的不悦沉声:“一家人吃顿饭,心不知放哪里去。”
卫度搓搓额角,道:“近日户部忙,我刚在想事。”
杨毓却忙笑地跟孙女说:“这是碎碎平安,不要紧。”
又召丫鬟来收拾地面。
晚膳用?了?半个时辰不到,就?撤去席面。
临走?前曦珠被叫住,与卫虞和三个孩子一起?,收到了?两个厚重的压岁红包。
一个是姨母给的,一个是公爷给的。
回到春月庭,直过子时,窗外的烟花声仍旧不绝。
纱帐内,曦珠侧躺在床上,盖着?暖和的被褥,有些睡不着?。
好半晌,从枕下摸出那个平安符,在昏蒙光影里,垂眸看着?它,手指轻轻摩挲上面的纹路。
他有没有收到她的信?
那边,是不是很冷?他现在在做什么?
第105章 变数起
除夕过后, 很快迎来上元,卫虞来到春月庭,熟稔地坐在对面的榻上, 拣吃桌上盘中的酥核桃,是用熬制好的糖浆裹住炒好的核桃仁,一咬,便是咔嚓的酥脆, 入口香甜。
不知不觉间?,便吃去小半盘子, 她是来邀三嫂上元节出去玩。
曦珠给她沏杯红枣茶, 笑着婉拒了。
“我不大想去,你若想去, 尽管去就是。”
卫虞来扯她的袖子, 眨巴着眼睛劝道:“去吧去吧,我一个人去多无聊,要有个人陪我去玩。”
曦珠有些无奈,佯装叹气道:“你三哥还在北疆,我没?什么心情出去玩。”
在他回?来之前,她不会出门去,纵使?乘坐公府的马车,人多的节日, 还会带有护卫。
但也是人多,怕如他所说, 即便两人定?亲,还是会出现意外。
何况她自己?, 也不大?想出去玩。
卫虞促狭道:“三嫂是想三哥了吗?”
曦珠笑笑,青坠正好过来, 送来盘香榧子,她接过递到卫虞面前。
卫虞又剥吃起坚果,丧气地叹息一声。
去年底姜姐姐与那个陆松成婚,她还去吃过喜宴,如今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上元定?是约不出人,她也不想去打?扰人家。
交情很要好的枝月,生了好久的病,她两日前去看望,总算好些。
人靠在床头,却瘦地脱相,下巴颌尖尖,眼睛无神地含着一点笑,声也细弱,道:“你去玩吧,我就不去了。”
卫虞握着她冰凉的手,原要约她上元去药王庙,上香驱除病气,却说了两次,枝月一直未应。
后头她瞧人眼皮耷拉地困倦,不好再留,告辞离去。
走到门口,遇到秦老太太和一个端碗血燕的丫鬟过来,她行礼远去,渐行渐远里,隐约听到模糊的劝说。
“月儿,听你爹和哥哥的话,好好养身子,你瘦成这样,到时可怎么见人,娘也心疼你,但你得想想咱们家,你爹已经去和陛下说了,陛下已经允准……”
后面的话是什么,走得远了,再难清楚。
曦珠听卫虞说过这桩事,又提起傅氏女已在两日前进京。
今年因多地灾害和战事,除夕宫宴免去,但大?臣们还需觐见皇帝,外命妇也需进宫拜见皇后。
卫虞自然?跟着母亲进宫去见姑母,后母亲和姑母说话,她自己?出来,与表侄女荣康郡主在御花园玩,恰好见到从宫道,要往贵妃所在的重华宫,而去的傅氏女。
“三嫂,我远远看着,她长得很好看呢。”
韶华之年的少女,目光落在相貌上,转说起这个过年,自己?吃胖好些,嘴里却说近日又看了什么有趣的话本子,伴随咔嚓咔嚓地吃着坚果子,半点不停。
等人离开,桌上残留果壳和些蜜橘皮,空气里弥漫着橘子的香气。
曦珠侧首望向窗上新糊的藤纸,上面淡淡的灰影,已是黄昏。
檐牙的哪处冰棱砸落,发生清脆的声响。
回?想片刻前的对话,她有些怔然?,这还是重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与傅元晋有关的事。
她又摇了摇头。
前世之事,已然?过去,今生是全新的,这世的傅元晋,也与她没?有丝毫关系。
她只希望这世,卫陵能让卫家赢到最后,她能回?家去。
心口有些窒闷,曦珠伸手将窗子推开一条缝隙,寒冷的风迎面吹来,额发微动?,浑身顿起冷意。
打?了个寒颤,却有一线金光从那条缝照进来,将窗推地更开些,乍见墙上的白雪正在消融,雪水顺着白墙淌落,流进下方的草地,毛绒的青草正从湿漉的泥地里钻出。
杏花树梢也冒出点点的绿,攀墙的木香花藤拱出芽来。
一日暖过一日,春日终于?到来,屋檐的旧巢里,再次孵育雏燕,不时两声嘁嘁喳喳。
卫陵搬来的那些传奇小说,也一本本地翻过去,看了大?半。
在三月初时,曦珠第四?次收到了他的来信。
这次的回?信里,她低头握笔,将近日从卫虞那里听到的惊闻,秦枝月进宫的事写?了下来。
兴许卫陵会从别?处得知,但她还是写?了。
她隐隐觉得,这件事是秦令筠背后的动?作。
她没?忘了那次,秦令筠对她说过的那些话。
他不会再走如同前世的道路,而他究竟想做什么。
将此事写?下后,曦珠想了想,犹豫好半晌,还是提笔问他:三表哥,你什么时候能回?来。
开春后,狄羌再次南下攻打?,他又投身进战事里,兴许她不该在这般繁忙时,问他这个。
可她到底没?忍住问了。
*
冬去春来,北疆战事重开,当地再陷兵戈血腥。
卫旷前几日问询过二儿子户部的事,又递折进宫,在御书房与皇帝好一番口舌理论,唾沫横飞,总算将二十万两军饷的事定?下,接下来再走内阁的票拟,把事情交托下去就行了。
他又赶往军器局,去看那批制好的火.枪,逐一编号以防私藏丢失,再找兵部的人勘验,马不停蹄地在早朝提出将这些武器运往边疆。朝堂之上,自然?少不了运送之人的探讨。
还在军督府挂职,有其?他州府的军务需要处理,下朝后又赶去裁定?事务。
几日忙下来,等回?到公府书房,收到长子密送来的信件,拆开看过北疆如今的情形,再翻战报,皱眉看最近的几场战事。
在灯下看得久了,眼睛涩痛难忍。
卫旷背靠太师椅,闭上眼,想到这月的十八日,六皇子要与傅氏女大?婚。
原先皇帝要拨给其?筹备成婚的银两甚多,但其?在金銮殿主动?上书,道如今战事吃紧,自己?的婚事并无要紧,还是先予边关将士,让战事快些结束,百姓不再被羌人所害,才是正事。
这番话出口,压地太子头都低下去。
夜色渐深,卫旷回?到内室歇息,沐浴洗去一身疲乏后,仰躺在床上。
杨毓帮着给他的眼都上药,不由担忧道:“郑丑给你瞧好些日子了,如何不见好起来,不若再找太医院的御医给你看看。”
卫旷道:“无碍,郑丑给的药还是有效的,且先用着。”
他心里跟明镜似的,距郑丑给他看这旧疾快过去一年,曾言两年他会全然?失明。
到如今,他都还未与妻子说,自然?更不会让太医院的人来看,倘若告诉给皇帝听……
现在还不是时候。
杨毓知丈夫虽是个犟性子,但不会拿身体儿戏,说过两句,便罢了。
一边上药,一边说起二儿子的继室。
自卫度与采芙和离,已过去一年。
这一年来,起初和离不宜提起再娶,也得让卫锦卫若两个孩子缓缓。但缓过来,得找个人接管院里的事,卫度常年在户部忙,难得空暇在家,采芙走后那些庄子田产的账本,又收到了正院,放在她手下管着,可不能总这样。
还没?相看几家,采芙便二嫁给沈家子,杨毓见卫度萎靡不振,只能再缓缓。
谁知后头竟发生那个混账小儿子和曦珠的事,一时那些贵门官家说笑议论,她没?脸去给卫度相看继室了。
接着北疆战事再起,长子和小儿子去打?仗,在京的丈夫跟着忙碌起来。
除夕过年时,那些人家送来礼品和贺帖,大?家又是言笑晏晏的模样,她借机说起此事。
这回?挑选二房夫人更为严苛,门第不用高,性情品德却要足够好,能容下两个孩子,不若以后有了自己?的孩子,到底有分别?心,如何能好好待卫锦和卫若。
采芙在时,将两个孩子教的很好,有礼懂事,琴棋书画皆在学习,即使?杨毓有时觉得苦两个稚子,但儿子们各房的事,包括教导孩子,她虽心疼,却极少插手去管。
丈夫曾说过:“各自成家,就要担起责任来,我们两个总不能管他们一辈子,若是以后我们两个都走了,岂非乱套了。”
当下,杨毓将看好的两家说给丈夫听。
一是太仆寺少卿的次女,另一是左通政的长女。她观望好一阵,都是不错的姑娘。
卫旷闻言仔细问过,心里盘算了一番,最后道:“明日你去问问那个小子的意思。”
夫妻两个说定?,药正好上完。
杨毓给丈夫按揉额穴,又说起今日进宫去探望生病的皇后。
左不过是六皇子懂事,知晓边关苦寒,愿削减大?婚开支。再对比当初太子大?婚时的花费,皇帝和皇后有了口角纷争。
但太子地位尊贵,是一国?储君,如何是一个皇子能比。
帝后闹了嫌隙,有些春燥的卫皇后便病了一场。
卫旷阖眸默听,而后问起妹妹:“她的身体如何了?”
杨毓叹气回?道:“比前两日好多了,只是担忧东宫之位。还有不久后的选秀……”
去岁皇帝以六皇子大?婚,暂阻封王就藩,如今不过半月便要与傅氏女成婚。
之后本该遣往封地,再无理由推拒,但卫旷心知,皇帝定?在想法,应付后面内阁的催促。
夫妻两个又转过话,谈到秦枝月进宫之事,已是板上钉钉。
卫旷浓眉紧皱,想到自秦令筠从黄源府公干回?京,皇帝多器重他。
沉声道:“你得空了,往秦家走一趟,到他家瞧瞧到底什么意思。”
秦家与卫家交好,先前半点风声不露,乍然?这个举动?,是要分裂与卫家的关系吗?
杨毓愁地点头应好。
灯烛下,夫妻两个夜话。
辰时天光大?亮,又各自忙碌内宅军务。
太阳东升西落几轮,杨毓跟卫度提到那两家姑娘,却见人锁眉烦躁,一点意思没?有。她好管小儿子那个混账,但这个二儿子向来清冷性子,她不大?管得动?,只能让丈夫闲下来与他说道。
却一日大?早,她正与大?儿媳妇在整理庶务,公府的大?门被人敲响。
登门的是气势汹汹的郭朗,以及掩帕抹泪的妹妹杨楹。
带来了一个令人惊愕震骇的消息,曾要与卫陵相看的那个郭华音,竟怀上了卫度的孩子。
“你说什么!!”
杨毓闻言,顿觉头晕目眩,险些昏倒,连连后退,被同样震惊张嘴的董纯礼搀扶住。
*
此时的郭家后宅,丫鬟亦桃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眼眶转着泪水,哭声劝道:“小姐,你再想想,可别?喝这药,留着孩子还能傍身,老爷和夫人已经去公府了,卫二爷一定?会娶你进门的。”
郭华音坐在窗边,抬头看向外边仅有的一棵紫玉兰树,树下两盆兰草,稀疏寥落的春色。
不禁联想曾跟姨母去公府做客,见到的那个大?园子,各种?珍稀花木,假山流水,想必一年四?时之景不同,不会是这一隅之地的陋景。
她摸了摸平坦的肚腹,没?有管亦桃的哭泣,接过她手里的碗。
与其?接受姨父的摆布,给一个四?十多岁的官员做妾,为他谋得利益好处。
不如赌一把,嫁进镇国?公府,做正经的卫二夫人。想必现下姨父在公府那边,会为她努力说辞。
但她仍然?不能要这个孩子。
卫二爷即便与孔采芙和离,但那两个孩子:卫锦和卫若,还是次辅孔光维的外孙。
她的孩子拿什么去与人家争。
与其?让公爷和国?公夫人令她堕掉这个孩子,不如她先下手,还能博得同情与怜惜,为她嫁进卫家增加胜算。
舍弃了孩子,她能换来一世的荣华富贵。
她相信,先前那个见过几面、叫柳曦珠的表姑娘,与卫三爷传出那桩笑闻后,镇国?公府卫家不会允许,再让同样的事发生。
第106章 盼君归
一开始, 在被姨父叫去书房,说要她与镇国公府的那位三爷相看时?,郭华音便知姨父是在痴心妄想。
虽卫三爷纨绔不堪, 总往赌馆楚馆去玩乐;更因行三,不用承袭爵位。但既是卫家?嫡出,如何都轮不到她这样一个什么都没有的人去攀附。
她这位姨父怎么敢做这样的大梦。
姨父却?瞪眼,半夸半斥她:“哪里什么都没有, 你?相貌长得好,也懂事明?礼, 自小读那样多的书, 这京城再难与你才华相媲美的姑娘。若非你?是女儿身,早登入朝堂, 我?们郭家的兴旺可就要靠你了, 可惜啊可惜……”
再多赞言,郭华音心里始终明?白,姨父在鸿胪寺左寺丞的位置坐了近十年,仕途不前,便要她为助力?。
当前的这些话,不过是将她捧在高处,让她负有信心,挑起她的攀附欲。
好为不久后, 与卫三爷的端午相看成功加些把握。
她适时?地含羞点头。
不久后,事实?确如她所料, 那一场湖畔聚福楼的相看,卫三爷都懒得来, 她反倒在龙舟赛的擂鼓闹声里,被卫二夫人点名做诗。
她倒没如何感受, 只做了首端午诗。
因在卫三爷的婚事未定前,她那个如同饕餮不知足的姨父总会抱有一丝希望,她可以继续拖延她的婚事,好好观望要陪伴自己下?半生?的男人。
不想后来躺在卫度怀里时?,再提起这首诗,她有些感慨起缘分这个词来。
原来在很?久之前,他业已看过她的诗文,并对她有称赞。
而似乎她与卫度也因诗结缘。
去年的寒食,她本不会参加潇水诗会,去与一众贵女争得头筹。
不过是没料到在偷听到那桩外室的丑闻后,竟在潇水湾的灿烂春光中见到了卫度。
那时?,她就隐隐觉得自己这一生?,兴许可以与卫度牵连在一起。
孔采芙曾在六年前的诗会上,夺得第一的名号。
而去年诗会夺得的魁首,不过是她的造势罢了。
她的眼角余光扫到众多贵女对她的暗处目光,也听到了些议论。若非她的参与,这年的诗会魁首该是那位姜姑娘。
她当然听说了那位姜姑娘与春闱状元的情事,但他人之姻缘,与她何干。
今日出了这个风头,若今后攀不上卫二爷,进不了镇国公府的门,那她在京的日子,少?不了被这些贵女为难。
是忍一时?,还是忍一世,端看她后面能不能谋得住卫度的心。
好在男人既偷荤一次,便能有第二次。
郭华音又一次在卫度怀里翻了身,她有些口渴,想下?床喝水,却?听枕边人问道:“下?去做什么?”
她轻扇眼睫,软声说:“我?想喝水。”
“我?去给你?倒。”
人掀开被褥,下?床去桌边给她倒水。
她侧枕着,望向不远处的背影,清冷高绝,却?又非真?的高洁。
既喜欢女子的美貌,又喜欢女子的温柔体贴;
既喜欢女子于文学上的才华,可以与他谈今论古;又喜欢女子于家?事上的尽心,可以让他无后顾之忧地外出公事;
还喜欢床上的磨人纠缠,床下?却?要端庄有分寸。
他来找她,总是心情烦闷时?,只将她作解语花,似是而非地说着关于孔采芙二嫁的事,或是在公务上又遇到何事,以得到她的一两句开解。
当然,也有公府中事。
有卫锦卫若那两个孩子不亲近他;也有他在家?中,上不如长兄得知爹娘重视,下?不如三弟潇洒,惹祸了能轻松被家?中原谅;时?常被公爷责骂……
她自然尽力?给他找法子,让卫度更牢记自己,放不下?自己。
她一边听着这些烦闷的话,一边却?想自己需尽快怀上他的孩子。
出乎意?料的是,卫三爷竟与那个表姑娘出了丑闻,两人的婚事只得定下?。
虽她的姨父放弃那毫不切实?际的念想,在催促她嫁人,她撑不了多久了。
但她不会与正喜欢她的温柔与放荡的卫度,说自己被迫着嫁人,让他想法子。
于卫度而言,他们不过露水姻缘。
他答应给她一匣子的银票,却?要她喝避子汤。
她这样的门第家?世,纵使有所谓的才学,却?给他做继室都不能够。
“喝吧。”
水送到手边,郭华音坐起身,轻抿口温水。
他还知道用放在小炉子上,铜壶的热水冲入冷水里,才将杯盏端来。
夜还深,杯盏重新放回桌上,人也回到床上。
郭华音窝在卫度的怀里,用自己温暖的身躯暖和他方才出去、冷下?来的身体,仰看他的脸。
倘若最后她能嫁进公府,在享有富贵生?活时?,她更乐意?看眼前这张脸一辈子。
他的脸让她舒心,至少?不觉得恶心,而非姨父所说的,那些讨要她去做妾、脸皮生?皱的老男人。
性情脾气清冷,有时?很?能冷待人,但她自有办法对付。
她蹭着他亲。
在他被磨地起兴之际,她回想两日前翻看的那本有关受孕的医书,俯身在他耳畔道:“二爷,我?们试试……”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起身侍候他穿衣,等他洗漱完推门离开。
脚步声下?楼逐渐远去,她站在窗边,片刻后,看到那辆马车驶出梨园,转过街口,朝皇宫的方向而去,再不见影子。
她的嘴里,还有汤药的苦涩味道。
每次男欢女爱都在梨园,在这间最高处隐蔽的屋子。
第一次时?,便在这里。
那天,是去年六月中旬,她没想卫度会与秦家?那位大爷来看戏。
秦大爷又点了那出《绿窗怨》,每回来,必然点这出戏。
是她父亲年轻时?所写的女子痴情故事。她自己是极不喜欢的。
有时?卫度陪同来,她在暗里看过多次。
只不过那天,她不再躲藏在角落,而是跟随她所写的戏文,被夏日的热风吹着,往池塘的水里飘去。
一切都顺理成章,被路过的卫度救起,衣裳尽湿。
她捧着写好的,却?被水浸地半张糊涂的戏文,眼眶里的泪水大颗大颗往下?掉。
那是正在权贵官家?中,颇受喜欢的戏曲下?半部。
各家?的宴会大多演过,她相信他看过。
而整出戏都出自她手。
卫度确实?也以她设想的话,惊讶地指着那纸张上的戏文,问道:“这是你?写的?”
“华音,那出戏你?写好没有?”
身后响起敲门声,郭华音转过头,看到她的父亲弯着脖颈,正以一种怯目看她。
“二爷走了吧,你?瞧你?得空快些写出来,黎阳侯府那边急着要戏班去演,你?知道的,咱们还要排戏练习,还要备衣,要花费好些时?候,咱们抓紧些……”
她的父亲又来催稿了。
被世人称赞的戏作大家?,早就江郎才尽,在偶然发现女儿的才学后,令其代?笔,不想自此名声大噪。
郭华音略扯下?唇角,温柔笑道:“爹,我?知道的,会在明?日给你?。”
门被关上,她坐在书案前,拿笔蘸墨,低头对着写了一半的纸,开始思索接下?来的戏。
她与卫度的事,关系到镇国公府的名声,更关系到卫度的前程仕途。
她已从?卫度的口中,探知镇国公是一个极好面子的人。
在卫三爷和那个表姑娘的事之后,公爷定然会压住她与卫度的事。
她并不知先前那个外室最后是何下?场,但以公爷的铁血手腕,这样长的日子杳无声息,卫度也缄默不谈。
兴许被碾出京城,最坏的结果便是人已不在世。
倘若最后未能嫁进公府,反被公爷和国公夫人逮住,她的下?场绝不会好过。
恐怕比那个外室还要惨烈。
郭华音回过神时?,俯看脚下?正在蔓延的血,云丝绣鞋被透红,还在不断地流向地砖。
她的腹内如有一把尖头的刀在搅动划拉。
喘息着呼吸,她慢慢坐到榻上,任由汗水从?脸上淌下?,抓紧了丫鬟亦桃的手,艰难道:“快,去请大夫来,一定要快!”
她不想毙命于,未得到富贵前。
*
卫旷大早在军督府忙碌,交代?下?属事务。
忽地公府的管事亲自来找,满面焦急,凑过来小声道:“公爷,快些回府,府里出大事了!”
“什么事急成这样,成何体统!”
卫旷斥咄一声,但在听到老管事接下?来的一番话,登时?气地坐不住了,拔身起来往外大步走,翻身上马朝家?狂奔去。
等下?马还没喘口气,撂开缰绳,捂着泛痛的胸口,疾步往正院厅里,迎面而来哭声和吵声。
郭朗瞧见公爷回来,一身冷然煞气逼近,立时?变得畏畏缩缩。
瞧公爷震怒地要吃人的模样,知他已经清楚事情始末,鼓着气讨要说法。
“公爷、国公夫人,你?们别?怪我?说话难听,我?侄女是个命苦的,自小没娘,她爹送她来我?这里养着,常帮家?里做事,再懂事不过,还是个从?三岁起就读书的孩子,明?理得很?。”
说着说着,语调带上哭腔。
“我?原本要给她说好人家?,不想如今出了这事,她一个未婚姑娘家?,还有了二爷的孩子,以后可怎么是好啊!”
郭朗?*? 最初考中进士,借得几分才华与相貌,勾地杨家?走失回家?的二小姐动心。
两人成婚后,在杨家?帮衬下?谋得在鸿胪寺的官职。
当时?真?是欣喜,可后来升任至左寺丞,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将近十年。
他年年送礼走杨家?和公府的门道,撒出去的银子跟泼出去的水一般,被这些权贵瞧不起,却?还不能礼轻,弄得家?里拮据不堪,而他的仕途一点动静没有。
他不知侄女如何与卫二爷搅合在一起,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明?白要抓住这个机会,让侄女嫁进公府,他的升官便在眼前了。
当下?越说越激动,连连拍手。
杨楹配合丈夫,拉着姐姐杨毓的袖子哭。
卫旷被吵地头疼,猛地手掌拍下?桌案,“嗵”的好大一声。
“都给我?闭嘴!”
郭朗来回踱步的脚霎时?顿住,杨楹刹那停住哭声。
在声嚣停止后,卫旷环顾四周,最重要的那人不在,吼道。
“他人呢!给老子叫回来!”
杨毓急看丈夫气地要犯病,赶忙去扶他说:“我?已经让人去户部叫他回来了,你?先消消气。”
*
卫陵听说卫度与郭家?那个侄女的事时?,已是四月初。
在一次领兵长途奔袭追击,砍杀六百羌人,清扫战场后,返回城池休整补给。
闻言一时?讶然。
卫远也是不敢置信这个消息,并非写在家?信里,爹娘也不可能将这般事落在纸上。
是往来奔波北疆和京城的亲信,传达密信,在京获知公府的事后,来边关顺口禀报他听。
亲信离京时?,两人的事还未有裁定,但瞧那架势,最后要定下?亲事。
卫远叹道:“你?二哥起头闹出那事,爹没将他如何,这次我?不在家?拦着,爹将他打?个半死,别?落下?什么后症才好。”
大哥这句话,可不是心疼卫度。
卫陵坐在下?边的椅上,先将郭家?的人口想了遍,后才逞笑道:“那也是他活该。”
不在京,且说两句罢了。
又有诸多军务要处理,关于即将运来的军饷和火.枪,卫远仔细问过此次追击汗王阿托泰吉主力?部队的情形。
自开春后,雪山融水流向青色草地,牛羊成群。
硝烟再起,血肉横飞。
战场上的事,卫远大半交予三弟,他则负责起后勤。有时?不得不承认,三弟对时?机的掌握,比他准确许多。
他只想战争尽快结束。
卫陵将此次的追击详情皆告知。
与此同时?,卫远目光深深地看向三弟。
父亲年近迟暮,偌大的公府需要新的支撑,从?此次父亲的放手,由他做主帅可见一斑。
但便是这次,让他时?常压力?大地夜里喘不过气,更觉重担压身,需要帮衬。
原指望二弟,但照目前境况来看,怕不太?行。而三弟近一年来,尤其是出征来到边关后的种种行迹,都表明?是一个能力?卓然的人。
是否是他之错觉,有时?不经意?旁观到三弟看向羌人的目光,冷到静然,犹如看死物。更甚初历战场,血肉碎渣溅落在身上,也无一丝不适。
就连那些决策,他都看出有父亲曾下?命令的影子。
三弟,似乎早就经历过战事多年?
上个月,卫远曾问过这件事。
卫陵不过笑了笑,道:“大哥,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
又和那时?他在祠堂里,问三弟与表妹之间的事一样,藏而不露。
卫远不再追问,只希冀不管在北疆,亦还是回京后,能将一部分事务给到三弟手里。
傅氏女已与六皇子大婚,接下?来在太?子登基前,朝局只会更为凶险。
灯烛的昏光下?,他道:“此次上表的战报就由你?来写,后面加盖我?的印便行。”
卫陵笑起来,道:“大哥这是要把军功都让给我?一个人。”
卫远也笑,又很?快收敛神情,说起秦家?女进宫选秀,现在秦家?已与卫家?决裂关系。
最后,他从?抽屉中的信件拿出来,递了过去,道:“你?媳妇给你?送来的信,回去看吧。”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卫陵出门时?,怀里揣着信,等回到自己的屋子,他先点了灯,才从?衣襟内将信取出。
在灯下?,他拆开了曦珠送给他的第四封信,逐字逐句地往下?看。
不过短短几句话,半数都在说秦家?。
他知她是在担心卫家?,可还是忍不住心里堵气。
郁闷里,猜测秦令筠此举,恐如告诉她的话一样,不会站队太?子和六皇子,还有其他的路。
譬如让秦枝月怀上皇嗣,但如何保证一定是皇子,皇帝的身体能不能生?也是个问题。
但更可能这个举动是为了迷惑他,让他误以为如此。
他离京前,将陈冲留在京城,探查潭龙观的消息。谢松曾去找过秦宗云,但离去时?失落,显然未与秦家?联合。
秦令筠的真?实?意?图还未显露。
但他的郁闷只是一瞬的事,在看到她问:“三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时?,他又高兴起来,抬臂间,忘记了胳膊上的伤,立即疼地龇牙咧嘴。
荧荧烛焰跳动,卫陵吊着昨日被长刀砍伤的胳膊,忍痛将墨磨匀了,低头蘸墨,落于纸上写地认真?,笑地给她回信。
最后一句,他一笔一划地写道。
“在你?的嫁衣做好前,我?一定回去。”
第107章 君归来
曦珠收到卫陵的第五封信时, 是在四月中旬,郑丑开的药膳停了半月,她的嫁衣也已做了大半。
从年初起, 蓉娘怕她胖了,隔半月就要拿软尺给她量身,不许她多吃。
也不让阿墨到外头,去?买那些时新的糕点果子。
阿墨起初抗议道:“三爷叫买给姑娘吃, 也不是我的主意。”
话是这?般说,但想?着蓉娘是三夫人的乳娘, 到底不敢多嘴。
被控着膳食, 曦珠倒不觉得?被饿到,只是有时无?聊, 嘴里就想?吃些?东西, 不吃也没什么。
这?会蓉娘又站在她跟前,边伸展手臂,用?软尺围着她的腰量,边小声?说起卫度的事。
“今日你姨母才请冰人到郭家去?,听意思?是要在你与三爷成婚后,才给办二?爷与那个郭家姑娘的婚事。”
蓉娘早知国公夫人要给卫二?爷找继室,却没想?到怎么择选了郭家。
她不大清楚其中关窍,只忽然一日, 与几个妇人嬷嬷闲聊时,听到了这?事。至于更?细节处, 一概不知。
回来后便告诉了曦珠,曦珠也是吃惊。
等到翌日, 卫虞来找她说话,提起此事, 也是不清不楚,只说卫度如今被公爷打地下?不来床。
后来去?正院,见姨母愁容满面。
且谈两句,曦珠心里有了点猜测,但不过想?想?罢了,与她无?关。
“没长胖。”
蓉娘量好?姑娘的腰身,满意地点头道。
她并不觉得?胖些?不好?,十六七岁的姑娘,还在长个,本来就要吃好?,且姑娘本就瘦,多长些?肉更?好?看?了。
只是嫁衣按着那个尺寸做,不好?再改。
将软尺收起来,蓉娘叹气道:“也不知三爷何时能回来,这?仗还要打多久啊?”
从去?年重阳出征,到今时四月中旬,都快七八月过去?,连点要回京的音讯都没有。
蓉娘禁不住问道:“他可和你说了?”
曦珠不好?讲信里的话告诉,只抿唇笑道:“三表哥说快了。”
“快了是什么时候,倒有个准信啊。”
曦珠将信件放入那个装了半匣的拜盒里,道:“战场上的事,哪里能准得?了,定要将羌人赶出去?,不能再犯疆土,他才能和大表哥放心回京。”
蓉娘唉了声?,合掌做个额弥陀福的手势,对空拜了拜,道:“只盼着尽快平安回来。”
曦珠笑了笑,看?向窗外,那棵杏树长高了,越过墙头黛瓦。
隐在密匝树叶间的青杏,也比去?年多了好?些?。
春日将过,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短短时日,外面便发生许多事。
快至端午,记起他曾说过的话,曦珠坐在窗边的榻上,手指动作间,艳丽的丝线翻飞,开始给他编织第三个香缨带。
她盼望他平平安安地,快些?回京来。
天渐渐昏暗下?来,几个暮色四合的轮转,霞光笼罩整个院落,傍晚的风徐徐吹拂。
她蹲在台阶前,逗弄他那只皮毛全黑的细犬。
原本养在破空苑,但开春后,阿墨被蓉娘勒令不能去?买糕点,就将狗牵了来,说是三爷吩咐,要讨她高兴,不让她觉得?无?聊。
曦珠半撑下?巴,垂眸揉着狗头,见它舒服地趴着,摇着尾巴来蹭她的手,又给它挠起脖颈。
她也有些?想?他了。
*
四月底时,汗王阿托泰吉领四千骑兵,夜间攻打平梁城。
一片火光里,最易攻破、也是驻兵最多的北城门险些?失守,被领兵赶来的卫陵改换战术,严防死守住,才避免羌人攻入城池。
在羌人退兵之后,卫陵朝看?守北城门的将领刘慎安大骂:“废物?!若是城池失守,便要追究你的罪责!”
混乱之中,两方?将领各带亲兵,将起冲突,被赶至的主帅卫远下?令,让人强行将要斗殴的两人分开。
刘慎安却气急之下?,带领手下?的三千兵力,往城外追击退敌的汗王而去?。
是要一雪前耻。
谁知追了小半个时辰,以为汗王畏惧,更?是英勇威猛地快马去?堵。
直入一处山地,汗王反应迅疾,领兵转向反攻回来。刘慎安应对不及,阵法立时被冲击四散,反被羌人追击逃命。
恼火丢命的惊惧里,要折返城池寻求援兵。
但他此次外出所带部将士兵,并非精锐,装备平常,又面对狡诈多计的阿托泰吉,如何与出身马上的羌人争斗。
不过一炷香,便被围住。
后来幸得?卫陵带卫家军过来协助,阿托泰吉见势不妙,逃之夭夭。
刘慎安才捡回一条命来,却也因违背军令私自领兵出城,造成伤亡八百,是重大失责。
卫远撤去?他的将军职务,由其他人暂代。
卫陵无?法判断此时对羌人嫉恶如仇的刘慎安,在前世是何时投靠的阿托泰吉,以至在最后的关头,出卖消息投敌叛国。
但如今想?这?些?,都已然无?用?。此人以后难以复用?。
调遣此人在北城门,是他之主意。
而刘慎安自己在此次的追击里,身受重伤,被长矛刺中心口三寸的位置,不过半年便逝世了。
自然,这?是后话。
五月初至六月上旬,大大小小,先后七八场战役打下?来,已近白热。
终于在六月十三这?日,阿托泰吉支撑不住折损,联合的部落首领也不满起来。
内部问题不除,如何完成攻打南下?的大业,只能派使者前来谈判,愿休战不再侵犯大燕疆土。
帐中彻夜通明,诸多将领幕僚围桌商议,最后同意谈判,但提出条件。
又是老话常谈,诸如上贡牛羊、互通边关贸易一类。
使者带着拟定的和谈书?回到狄羌大帐,欣喜完成使命。
却不想?与此同时,卫陵带小支选出的精兵勘察,探出阿托泰吉大军的所在。
便在和谈的前一日,卫远将指挥权暂交给他,卫陵带领装备火.枪完全的卫家骑兵,前往歼灭敌人。
所谓的和谈并不存在。
阿托泰吉始料未及,也应对不及,一阵对敌厮杀后,带兵往更?北方?逃窜。
卫陵领兵追击,最后在雪谷之地,与早埋伏在山林里的另两个将领,所带五千兵力,从山上俯冲以作合围。
硝烟弥漫,乱蹄踩踏。
惨叫声?响彻山谷,改进过的火.枪不必每次填充装弹药,可连续三发,要命至极。
阿托泰吉全然没有预料,再如何强装镇定,也乱了阵脚,一心只想?逃命,却被围堵在山谷。
最后倒在了血泊之中。
死时,他的脑袋被射穿一个血洞,红白脑浆从窟窿里喷出,溅落青草上,流向黑泥地。
鏖战持续了一日一夜,战役结束时,整个雪谷满是烧焦的痕迹,山上的桃花林正被大火熊熊燃烧,大风吹过,还在不断地往远处蔓延。
大燕的主将副将汇合在一地。
卫陵抬起手臂,以袖子擦了把脸上的灰和血,命人清点伤亡人数,又下?令清扫战场,以免后续爆生瘟疫。
“就地焚烧羌人尸体,将我们将士的尸身抬送回城。”
诸位将领在这?几个月,已见识了这?位镇国公第三子的厉害,更?何况在外的指挥权都在他的手上。
心里也欣悦此次获胜,少不得?记自己一笔功劳,升职在望,还能早些?归家去?。
如此,纷纷应“是!”,领命去?做事。
山林的火还在烧,卷动热风,将未湮灭在火光里的桃花吹来,扑向眼前的残肢断骸、尸山血海。
冲天的血腥气味里,卫陵不由笑起来,撕扯袍摆布料,将裂开血肉的手掌缠绕。
很快,下?个月,他就能回去?见到她了。
*
整整两个月,曦珠都未收到卫陵的信。
她去?正院时,听公爷说起那边的战事正是焦灼,夜里有时惊慌醒来,靠坐在床头,捂住发紧的心口。
她想?,他不会有事的。
他答应她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不会再如前世一样。
她也没有再做如前世那样的噩梦。
又一个夜晚,她没有睡着,攥着平安符,睁眼等到了天亮。
终于在六月底时,曦珠收到了他的第五封书?信,里面说他会在七月中旬回来,具体哪日不确定,军中还有些?杂事要处理。
她将他的信贴在胸口,低头笑了笑。
坐在榻上一会,起来在屋子里走动,瞧见摆在几上的那盆秋海棠有些?土干,才想?起好?几日忘记给它浇水了,忙拿壶给花浇水。
没什么事做,又拿一张抹布给叶子擦起灰来。
等那叶子都闪着光亮,顺便拿插在瓶里的鸡毛掸子,给架子扫了灰。
青坠进门时,看?见这?场景,赶快过来道:“姑娘放着我来就好?。”
曦珠笑道:“不过扫些?灰,我自己来。”
等将屋子收拾地一尘不染,天色已黑。
又如之前的无?数个夜晚,用?完晚膳,看?会书?便要睡。
但蓉娘觑到姑娘望着书?一动不动,那书?好?半晌也没翻两页。
她自然听说北疆大胜,三爷也要回来,高兴地去?将书?合上,笑道:“看?不下?去?便早些?去?睡,明日就进七月,没几日人就要回来了。”
“好?。”
曦珠听了她的话,沐浴过后往床上躺去?,却一时半会睡不着。
静谧里,窗外细虫戛戛,幽幽月光渗进纱帐。
她的手指有些?无?聊地,拨弄那片青色的纱,垂眸看?上面的月影明暗,轮转了多少个日夜。
她渐渐有了困意,慢慢阖上了眼,却隐约听到声?响。
是从窗户那边传来的,极熟悉的声?音。
曦珠一下?子惊醒,却躺在床上好?半会没动。
直到那轻轻的叩窗声?又响起,她才坐起身,将纱帐拉开挂在钩上,忙穿鞋往那个映有暗影的窗走去?。
她将栓拨开的刹那,那扇窗被推开。
皎洁月光扑落进来,在她甚至没看?清他时,一只手已经将她紧压进他的怀里。
他俯首下?来,唇跟着落在她的脸上。
他一边急切地亲吻她,一边反手去?关窗,收手回来按住她的后脑。
迫近的气息让她不断后退,退到榻边她倒了下?来。
他扶住她跟随压下?,捏.弄她的腰,一切她身体柔软的地方?。
轻薄亵衣被揉乱松散,她搂住他的脖子,张着唇,溢出轻吟地,承受他粗重滚热的气息。
听到他低沉微涩的笑声?:“长些?肉了。”
第108章 耳鬓磨(修细节)
北疆的战事结束后, 在规整城池和安置百姓、论功行赏将士的同?时,战报与奏折一齐传往京城。
不出意料的是,听说不过当了一年多的汗王阿托泰吉死?后, 现如今狄羌群龙无首。
皇帝龙颜大悦,在早朝时,于?诸位大臣面前,极力夸赞此次领兵的卫远, 也惊讶于那个曾是纨绔的卫陵,竟是其?指挥战役大胜。
这些暂且不论?, 首先?是要将兵权收回, 立即着内阁拟定旨意,让为国立下战功的将士们, 皆回京受赏封职。
圣旨很快往北疆送去, 各位将领喜不自胜,都盼着南下京城。
虽众人?都在苦寒边关久待,且经历战事,脚程比起常人?快上许多,但卫陵已是等不及与他们同?行。
在协助大哥处理完剩余的军务,便要连夜出发,先?行回京。
卫远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叹道:“就这样急, 都不等我一起?”
卫陵抱拳作揖,笑道:“大哥慢来, 我先?走一步,着急回去见我媳妇。”
半点不遮掩自己的念想。
将那双曦珠做给他的藏青棉靴, 用布仔细包好后,连同?几块近日购置的上好貂皮狐毛, 放入行囊。
北疆多风雪,毛料最为厚实光滑,拿与她做手?套或是围脖都好,等冬日戴着暖和。
他与洛平先?行回京,洛平也是思家心切。
两人?昼夜疾驰,在马匹吃草料休息时,他们同?在休憩,等醒来后,又继续赶路。
不过五日,在天黑尽头,抵达了京城。
于?交错纵横的街道,两人?说过几句话,便分别各自归家。
卫陵揽缰往公府而去,小半柱香后终见熟悉的家门,下马后将缰绳撂给匆忙过来、一脸惊喜的仆从,吩咐道:“先?别将我回来的事告诉谁听。”
话音落后,直接迈步进门,朝自己的院子快步走去。
沉寂大半年的破空苑,再次热火朝天起来。
阿墨让人?赶紧送来热水,自己也慌忙收拾起被褥来,将柜里的凉簟拿出铺在床上。
从前年三爷秋猎摔伤后,醒来不再让丫鬟进内室,顶多来客端送茶水,更多时候在外边做事。自然地?,这种?活儿都落到他的头上。
卫陵褪掉那身满是尘土的玄衣后,在七月的蒸腾雾汽里,用热水洗了好几遍身体和头发。
从水里出来后,给胸膛左处的伤上过金疮药,再将纱布紧缠住,多缠了两圈,怕血和药的味道渗出来,让她闻到。
在六月中旬的一次偷袭里,受的这点伤还未好全?,又因多日奔波而撕裂。
伤势处理好,他才接连穿上霜白单衣和窃蓝云纹团花锦袍。
将湢室的小窗打开?通风后,他对着面架的镜子,用刀片仔细刮着下巴青色的胡茬,聆听旁边的阿墨说起这半年来,关于?曦珠的事。
等整张脸收拾好,他低头用水又洗了一遍,取下架上的那方白巾帕,盖在脸上欲将水擦干。
忽地?,他想起这张帕,曾经她在他这里用过。
闷热里,似乎还有她残留的香气。
他忍不住阖眸深深地?嗅闻,那香勾魂摄魄地?朝他的身体侵入。
愈来愈浓,也越来越热。
他双膝跪在她的身侧,撑着自己的身体不压到她,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双眸紧凝她的每一个神情,加重?了亲吻的力道。另只?手?隔着薄衣,也稍用力地?游离抚弄。
她确实如告诉他的一般,在府上过得很好,长得丰腴些了。
直到她蹙紧细眉,快要喘不过气,呜呜咽咽地?推搡他的肩膀时。
他也感?将要失控,赶快抬起上半身,目光垂落,看到她躺在榻上,衣襟散乱。
眼眸迷乱地?望着上方的顶梁,微卷的乌发散在身下,如染胭脂的唇瓣半张地?喘气。
她一双微微睁大的明?眸,落在他的脸上。
纤弱的肩也在颤抖,饱满的胸在起伏。
两道气息的黏热交融里,静默的互望视线中。
他握住她的腰,一把将人?捞起来,翻身坐起,把她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又亲了亲她的脸颊。
而后听到她急促的语调。
“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曦珠回了些神,吞咽了下嘴里满是他的味道,看着他问道。
按公爷和姨母所言,该是几日后,他才能和大表哥回京。如何深更半夜,没点消息地?就回来了?
卫陵低眼将她的衣裳给拢上,遮住了晃眼的白。
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想早些回来见你,我大哥该在三四日后回来。”
曦珠的手?还圈在他的脖子上,闻言心跳快了一瞬。
纵使背对窗上黯淡的月光叶影,她也看出他瘦了好多,也黑了些,眉眼愈发深邃锋利。
眸中充着红血丝,眼下亦有淡淡的青,看起来很疲惫,唇角却?上扬着望她。
她抿紧唇,轻声问道:“公爷和姨母还不知?你回来了吗?”
卫陵将她的衣理好,又将她乱的长发给拢梳在肩侧,边笑道。
“我是一个时辰前回来的,身上几日的灰尘,脏得很,就先?回了我那边洗干净来见你,还没来得及和他们说。等明?日大早,我再去正院见他们。”
曦珠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明?快颜色的衣袍,还有澡豆的清香,鬓角也还有些湿。
蓦地?听到他的玩笑:“我以为这个时候你已经睡了,不想敲两下窗,你就放我进来了。”
她霎时抓紧了搂住他脖子的手?指,偏开?眼望向窗棂,外面恰响起一声虫鸣低唱。
“怎么不讲话?我以为你是想我快回来了,都睡不着了。”
近在咫尺里,他的热息落在她的脸上,但曦珠没有躲开?,开?口道:“没有,我本来都要睡着了,被你吵起来的。”
“成,倒是我的过错了,闹地?表妹没睡好。”
卫陵笑地?捏了捏她的脸腮,一如既往的柔软。
便在这触及的柔软里,曦珠感?觉到粗糙的微刺,在他的手?放下时,她瞥到了掌心处的那道长疤,忙松开?他的脖子,握住他的手?,俯看担忧问道:“你的手?怎么回事?”
卫陵不在意地?道:“一次追击弄伤的。”
“别岔开?话。”
他抬起她的下巴,与她额头相抵,望进她琥珀色的眼眸,语气稍敛,嗓音喑哑地?问道:“难道你信里说想我,是骗我的吗?”
他一再的追问,不过是想听她亲口说。
曦珠的后颈被按住,动弹不得间,两人?的呼吸纠缠在一起,落在她腰上的那只?手?也有些热。
她揪着他肩上的衣料,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好半晌,都没开?口说一个字。
卫陵一直看着她。
宁肯在信里写,但当面绝不会说出口。
那么何时才能听到她说喜欢他?
卫陵原本以为纵使这辈子她不会爱他,只?要他爱她,好好照顾她这一生?,他便能十分满足。
但在漫长的分离后,光阴的酝酿里,她的那些回信,让他倏然生?出不知?足来。
他要她再如前世,喜欢上他,甚至妄想她爱上他。
些微挫败中,卫陵心里轻轻叹气,却?在下一瞬。
“你等等。”
在他还未反应过来时,她从他的腿上跳下去,往妆台那边走,在桌上的一个妆奁里摸索了好一会,手?里拿了一个东西,又走了回来。
而后将那样东西,递到他的面前。
卫陵看清了,是一个湖绿色的香缨带。
他刹那有些呆滞,却?又立即笑地?接过,将她搂坐下来。
她还记得他随口说过的话,她是想他的。
卫陵紧抱住怀里的人?,将头靠在她的肩颈,闷笑中闭上了眼。
曦珠垂着眼看他,只?是迟疑了下,将手?放在他宽阔的后背,缓缓地?抚摸着。
也将头轻贴着他,万般紧绷的思绪松缓,终不过化作一句劫后余生?,怅然的笑语:“三表哥,其?实我怕你回不来。”
她害怕他再如前世,一去,便再也见不到他。
也害怕没了他,到时自己该怎么办,该如何面对如今的局面,又该如何回去家乡。
但好在他回来了。
前世的卫陵并未能解决得了狄羌,但今生?的他,却?如他对她的承诺,在消除北疆危机后,早些回京来了。
这一世,卫家的结局一定可以改变。
她语气平淡,心跳仍旧紊乱,从一副尚且稚嫩的血肉里,传至卫陵的耳中。
纵使有着前世的先?知?,但战场的瞬息万变,或许一个没留意,乱飞的箭矢或是出其?不意的偷袭,都可能造成伤亡。
他也害怕死?亡,比前世更甚。
怕到夜夜难眠,怕好不容易获得的重?生?之机,断送在自己的一个疏忽,再留她一个人?在这个世上。
“你看我平安回来了,这辈子我们都会好好的。”
卫陵稍抬起头,亲吻着她的颈侧,细密的轻啄里,他道。
“曦珠,我回来了,可以一直留在京城,接下来我们成亲,好不好?明?日我就去跟爹娘说,让找个日子定下来。”
曦珠禁不住笑了声,问道:“急什么呢?”
一回来就提成婚的事。
卫陵的双臂收紧,将她抱地?更紧些,胸腔震动,失笑道:“就是很急,想早些娶你做我的妻子。”
等了两辈子,好不容易等到这个时候,他怎么会不急,恨不得日日夜夜与她在一起,永远都不会再分离。
第109章 备婚事(一)
自北疆战事结束, 在京为军备粮饷,跟着忙地团团转的卫旷好歹清闲下来,眼睛愈发疼地厉害。
用了郑丑开的药, 虽缓解了些,但到夜里,烛火在侧,再不能视物, 反而灯光越亮,更是刺地胀痛。
天才蒙蒙亮, 他召亲卫去将郑丑接来。
一番诊看?过后?, 改换每日所饮药汤中的两味药,配合每日的药膏, 内外?兼服。
卫旷道:“劳烦你大早过来, 辛苦。”
郑丑兀地摆手道:“只要公爷别?再夜里用眼,好好歇息,浪费我的辛苦就?好。”
此人初次来公府,便是这样一番态度。
卫旷无谓地说知道,唤管事备礼,叫亲卫送人回去。
等室内静下,只余夫妻两个。
杨毓站在丈夫身前,看?着他的双眼渐失光亮, 已不复年轻时的俊美?模样,眼角遍生皱纹, 延至斑白?的鬓发。
心里涌上酸意,小心地蘸药抹他的眼, 声音微哽道:“大夫都叫你少用些眼,你总是不听, 要等真的瞧不见东西了,到时可怎么办?”
卫旷仰头,尽力将被药噬咬的眼睁地更大些,好让妻子上药。
也?望着嫁给?他三十余载的妻子,曾经的鹅蛋脸发腮微肿,道:“等此次两个孩子回来,我就?将手里的事务都交出去,年纪大了不顶用,总要他们将担子先接过去,趁我还在时,能指点他们。”
“我闲下来了,就?带你出去逛逛,这些年你操持府里的事务,我也?常在外?头,都没能好好陪你,老?了再不挽回些,怕你下辈子都不愿意嫁给?我了。”
杨毓被逗笑,空的那只手拍下他的肩膀,“你说的什么胡话,谁下辈子还嫁给?你!”
卫旷攒眉笑道:“不嫁给?我,那你嫁谁,难不成是那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扛的宋昶。”
明光从碧纱窗透进,照出漂浮的细小尘埃,掀开了过往前尘。
夫妻两个正在打趣,忽地门外?响起?丫鬟的惊声:“三爷!”
很?快,青竹帘幕被撩开一角,转见他们的小儿子走入屋里。
杨毓诧异不已,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听到丈夫的问:“不是说三四日后?回来吗?”
她手里还拿着药,忙迎上去,往小儿子后?面看?,却没见长子的影子。
“怎么不提前派人回来说声?你大哥呢?”
还不待问话,卫陵调侃笑道:“大哥在后?头,该是三日后?回来,我怕爹娘想我得很?,就?先回来见你们。”
自个的儿子,卫旷还能不知道他什么德性,回来看?他们是假,急着见媳妇才是真。
只掀着眼皮问道:“什么时候回的?”
卫陵答道:“昨日夜里,我看?爹娘都睡了,不好打搅,这会才过来。”
转望母亲手里的药,又看?向父亲,皱眉问道:“爹的眼睛没好些吗?”
杨毓神情泛愁,道:“好什么,还是老?样子。”
卫陵搬来桌边的圆凳,接过那装药的盒子和木棉签子,对母亲道:“娘,你坐着,我来给?爹上药。”
杨毓笑地坐下,将人好一番细瞧,心疼道:“人都瘦好些了,也?黑了。”
卫旷抬头,目光定落小儿子身上,打量道:“从前在富贵窝里待得久,现下瞧着有精神多了。”
话是这般说,但当爹的哪里不会关心儿子,当下转问起?在北疆的日子来。
杨毓也?跟着问起?来。
她本就?不太?答应小儿子去北疆,经历那些危险的战争,一个自出生就?在京玩乐长大的孩子,能会些什么。但丈夫应允,她不好多说。
不想去北疆这大半年,竟屡立战功,最?后?破灭狄羌,杀死汗王阿托泰吉,将剩余的羌人往更北方驱逐,都赖于小儿子的指挥。
如今她是又骄傲,又有些后?怕地问:“可有受什么伤?”
卫陵一壁小心地给?父亲涂药,一壁笑应爹娘的问。
等药抹好,话还没说完,他再挪来张凳子,叫丫鬟送茶水过来,三人坐着继续聊。
说完外?头,再论家?里。
不可避免地谈到卫度和郭华音的那桩糟事。
后?来卫旷派人去查过那个郭华音,确实是他那个二儿子先起?的意。
这些暂且不议,光是郭华音堕掉了肚子里的孩子,大夫说是此后?难以有孕,郭朗和杨毓又来公府闹一通。
二儿子还在他面前跪下,说是要娶郭华音。
当时气??*? 地卫旷将他踹地吐血,若非妻子抱拦地摔跤,他真要将这个儿子打死算了!
前头那个外?室才过去多久,又惹出别?的风流债来。
他看?是他还活着,不若这个家?就?被这个儿子给?败坏了!
但事已至此,没再有其他办法。
加之妻子去郭家?看?过那个姑娘,回来与他商议说人相貌不错,又负有才学,品行德性当下看?还好,更深的瞧不出来。出身门第差,但难以有孕,可把卫锦卫若两个孩子照看?好。
一夜夫妻对话,最?终无奈地答应此事。
末了杨毓叹气?道:“等你与曦珠成婚了,再给?你二哥办婚事。”
闻言,卫陵憋不住笑道:“那娘赶紧些,快找人给?我与曦珠看?成亲的日子,别?是误了二哥。”
卫旷躺在榻上闭眼,上过药不能见光。
虽不见人,却循着方位踢了一脚过去,“刚到家?,就?急哄哄地说成亲。”
卫陵没闪身躲过,受了一脚,笑嘻嘻道:“爹,娶媳妇是大事,我能不急吗?”
前段日子,卫旷被二儿子气?地犯病,三媳妇还来看?望他。
他自然?没对小儿子的婚事有意见,只是转念想到三媳妇还在孝期,问起?妻子:“曦珠的孝期还有多久?”
杨毓心里记得清楚,道:“现才七月十日,她的孝期在十月初,还有大致三个月。”
卫陵忙跟着说:“成婚总要准备好些东西,总不能后?边我一提,就?能立即娶人进门,三个月我还嫌少,怕委屈了她。”
一听这话,卫旷紧皱眉头,没忍住又踹他一脚。
“你小子,我听你的意思,不会是人一出孝期,就?要娶了人家?。没见谁和你一样急成这样。”
卫陵又捱了一脚几十年战场厮杀的功力,腿骨发疼,赶紧道:“爹,你别?踹我了,你脚劲大地要把我踢废了!”
“先前你和娘总催着我成亲娶媳妇,我不乐意有的说,现如今我乐意了,也?有的说。”
“况且我媳妇的嫁衣都做得差不多了。”
“爹啊,你当年娶娘,总不能慢悠悠地一点不着急。”
咋咋呼呼,恍若还跟从前一样,没点长大。
卫旷听他将火引到自己身上,正待踹过去,被妻子拦住:“你少动些火了,肝也?不大好。”
卫旷没动火气?,嘴上却骂道:“臭小子!我是你爹,说你是天经地义!”
胡扯几句,总归将事定下。
卫旷摆摆手道:“行了,我和你娘会快些办这桩事。”
大婚之上,确实有诸多事要提前准备,若非小儿子出征,早就?备好了。
杨毓跟着笑应道:“等过两日,我就?找人看?日子。”
卫陵满眼都是笑,站起?身朝爹娘行礼,道:“麻烦爹娘了。”
青竹帘幕再被掀开,却是杨毓走了出去。
留下父子两个说话。
说到了秦家?女进宫之事,秦枝月被封四等嫔妃。
当前秦家?已与卫家?断绝关系。
日头偏移,高挂空中。
及至晌午,室内益发热起?来。
卫旷避在暗处,睁开了泛浊的双眼,望向小儿子。
此前人离去出征前,还专门来书?房找过他,让他留意秦家?,尤其是秦令筠。
不想后?来就?发生了这件事。
再联想小儿子主动请去军器局做事,还有那摞图纸,制处的火.枪在对敌狄羌的最?后?一战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他愈感不对劲,怀疑越来越重?。
卫旷沉声问道:“你早知道了些什么,是不是?”
卫陵回以平静:“爹,我姓卫,是您的儿子,总是为卫家?的将来着想,这点毋庸置疑。”
父亲经历多少生死杀伐,将卫家?带至这般的权贵阶层,他早知父亲会对他猜忌。
更残酷的说,倘若他不是卫旷的儿子,早被察觉,也?早被处理掉了。
那些漂浮若萍的尘埃,不知何时落地了。
静默的相互审视中,卫旷瞥向小儿子的下半身,又问道:“你那处好了没有?别?是我和你娘一通忙活,到时你不中用。”
卫陵笑起?来,道:“爹放心,我都好全了。”
直到目送小儿子离去的背影,好半晌,卫旷口中叹出一声气?。
当初小儿子和三媳妇的事,他也?心有疑惑,但罢了罢了,他懒得管了。
卫旷手里端捧凉茶,慢慢品砸起?来。
*
从正院出来后?,卫陵回转自己的院子。
郑丑正在那棵梨花树下的阴凉处,石桌前坐着翻看?了好一阵医书?,旁边摆着阿墨端来的茶水和糕点。
他被亲卫送出门时,恰好碰到三爷,惊讶三爷从北疆回京,就?被请到这处等着。
空暇地继续研习医术,等了一个多时辰,见人回来,便将书?收起?放进医箱里。
卫陵径直在对面的凳坐下来,问询起?父亲的身体和眼睛。以及曦珠的情况,不用喝药膳了,是否真的不用再调理。
郑丑一一作答。
卫陵听过点头,道:“辛苦你。”
却听郑丑问道:“你的药都用完了吗?我这处还要制些给?你?”
说的是治疗头疾的药。
卫陵出征前,为以防万一,带了几瓶子的药过去,最?后?却只动了半瓶。
他眉梢含笑,如何都掩不住,道:“不用了。”
等他与曦珠成婚后?,很?快,或许从此以后?,他都不用再吃那个药了。
第110章 备婚事(二)
到了第三日夜里, 卫远才带着一众亲卫家丁回京。
公府又是里外忙碌,丫鬟小厮往来?奔走,卫家众人聚在嘉乐堂吃饭。
这回, 曦珠坐在卫陵身边,垂落的那只左手,一直被?他握着,不?时捏揉两下, 想挣却挣不?脱。还被夹来一箸粉蒸肉放进碗里。
除了被父亲怒打的卫度,捱着未好的伤坐在凳上, 撇开了眼。
一桌的其他人都笑瞧着。
曦珠轻瞪了眼唇角含笑的卫陵, 只得?硬着头皮,低头夹起吃完了, 有些闷地吃米饭。
接连被?送来?糯米糖藕、松脯和炸黄雀。圆桌大, 卫陵给她?夹的都是她?够不?着,且按着她?喜好的口味的菜肴。
两人一起用过许多顿膳食,他大抵清楚了。
大家其乐融融地边说边吃,等?席面撤去,便?各自回院。
翌日天色尚黑,卫陵更换朝服,跟随父兄一同往太和殿上早朝。
此番出征打地狄羌精锐近乎全灭,元气大伤, 剩余羌人带着妇孺往北逃窜,估计没个十年是不?敢再南下了。
皇帝大笑不?已, 诸位大臣跟着连连夸说,一番场面上的赞词过后, 便?轮到赐封官职。
凡是参与此次战役的将领都有受封,还有金银赏赐。
而轮到功劳最大的卫家两个儿子, 皇帝紧握宝座上的纯金龙头,眼眸微眯,望着下方两个身姿同样?峻拔的人。尤其是那个仅弱冠之年的卫旷第三子,不?想此次获胜竟归功于他。
再想起东厂探听到的消息,卫旷这大半年常请大夫,是身体出了状况,不?若此次出征北疆,怎会?将大权交给儿子?
他以关心之名,曾遣太医院的人去看病诊脉,却被?推脱。
看样?子,卫旷活得?不?会?长久了。
但卫旷的这三个儿子……
想到这时,他自己反倒咳嗽一声,掌印太监急忙递来?一颗艳红的丹药。
卫陵默立,垂眼地砖。
大开的殿门外,射入大片晨光,铺在满殿的金砖上,折反熠熠的光亮,有些刺目。
余光里,父亲和长兄同样?沉默,目光交汇中,极快转开。
太子站在下首的最前方,屏住气息,握紧的手心出了汗。
过了须臾,皇帝吃下丹药缓过气,才召掌印太监宣旨。
最终,卫远仍领此前的佥事职务,巡视京中三大营的军纪,操练将士。
卫陵则被?授予都指挥佥事,从三品的官职。
这个品阶的官职,对?于这般年轻的卫陵实?在算重,不?过一次出征,便?比那些老将还要受重用。
另外其他赏赐不?计其数。
且论早朝的旨意传出,各家勋贵高门、官宦世家,都递来?拜帖送来?贺礼,公府一时间门庭若市。
议论声最多的便?是卫家三子,谁能料到曾经满京游逛玩乐的纨绔子弟,竟立下此番战功,被?正经封了官职。
那些大家后宅的妇人们聚在一起谈论,连同说的还有卫家三子的婚事,已有消息传出,国公夫人在找人翻黄历看良辰吉日,便?是与那个寄住府上的表姑娘。
妇人吃着沁凉瓜果,不?时叹息当初该抓紧些机会?,将自家的女儿说去公府,现下悔之晚矣。
那些贵门姑娘们,更是有人哭起来?。没了秦枝月,就是那个国子监祭酒的六姑娘哭地最厉害。
日落月升,此事随晚风飘飞到酒桌上。
“你没听余家的那个六姑娘哭地快断气了,人心里满心满眼都是你。”
“与我有什?么关系。”
杯盏翻转,倒扣桌上。
卫陵饮过两杯酒,便?不?再喝,懒怠地靠在椅上,与曾经那些玩乐的友人说话。
众人听闻他回京,立下战功,皆吃惊不?已,差些眼珠子瞪出来?。
先前卫三在神枢营和军器局任职,是依靠家族荫庇,但今时不?同往日,卫三此次被?封官职,是靠自己的能力。
席面上虽与从前似乎并无不?同,但各人都在朱门深户里长大,又能玩到一起,就不?算蠢笨。
他们心里都再清楚不?过,此后卫三与他们就是两路人。
尤其是姚崇宪,两人年少一同长大,却不?想现下他一事无成,卫陵却已是三品的大官。
早知?如此,他也?请旨,跟随卫陵去往北疆。
听闻洛平同往,也?得?个什?么官职。
姚崇宪回想近几?日父亲的责骂,左不?过无用,右不?过废物,愈发愁闷地郁结。可?知?从前父亲还私下说卫三是镇国公的败笔。
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却问道:“你的婚事什?么时候定下来?,上次我成婚你来?帮忙,你要成婚了,我自然尽力帮衬。”
卫陵瞥眼他紧攥的手指,笑道:“还在看日子,等?定下来?,我定然第一个告诉你。”
重逢再聚,意兴阑珊。
众人很快停箸,各自归去,再次劝说卫三要往烟花之地,都谑笑道:“这回就去一次,恐怕你成婚后,再不?能去了。”
几?番七嘴八舌的劝说,卫陵翻身上马,只是摇头哂然。
“我要回府了,你们自去玩吧。”
他神情沉静地望着渐行渐远、勾肩搭背,往那些灯火璀璨的脂粉香堆而去的人,吐出一口淡薄的酒意。
揽住缰绳,调转马头,朝相反的方向,家的所在缓慢归去。
*
七月十五,一大早上。
洛平携带父母所购的贵重礼品,登了镇国公府的大门,经门房的通报,又由丫鬟带领,到了正院,先去拜见镇国公。
当初是因公爷与陆桓的商议,将他从神枢营调出来?,他才能与卫陵一起去往北疆,后来?得?了战功,现被?封从五品的经历。
这对?于寒门的洛家而言,已算得?上祖上烧高香。
不?日前,洛延专门买了烧鸡烧鹅,携妻带儿地去祭祖烧香。
更何况被?权势煊赫的镇国公府提携,还与卫家三子交好,以后不?怕官职不?升,仕途不?平。
厅中,卫旷也?有些看重这个年轻人,让下人收礼后,茶盖撇两下浮沫,问过两句家中境况。
等?洛平从正院出来?后,再由丫鬟带至破空苑。
卫陵刚让人把那只海东青送走,正要往春月庭去,不?得?不?停下脚步,先让阿墨送茶过来?,两人说起话。
几?句诚挚道谢,卫陵收下他的礼。
最后临走前,洛平问及婚期日子。
卫陵扬唇笑道:“昨日才定下,在十月二十六。”
洛平也?笑地连说恭喜,道:“我原想请你吃饭,婚期这样?近,你可?有时间?”
卫陵道:“怕是没空,等?以后吧。”
洛平便?道:“那你大婚时,若哪里需要帮忙,你尽管与我说。”
将人送走后,卫陵才急不?可?耐地,继续往春月庭去。
不?必在外头盼人出来?,也?不?必再跟做贼似地翻墙,白日当头,他直接进到院里,走向屋檐下。
袍摆微掀间,迈步跨了门槛,入到外头的厅。
天气有些凉了,蓉娘和青坠正在换榻边的窗纱子,怕夜里起风漏隙,冷地人生病。
忽闻脚步声,两人转过头,看见来?人,都忙不?迭地行礼。
卫陵伸手阻了蓉娘的礼数,笑说:“您不?用多礼,我早前不?是和您说过了?”
蓉娘心里哪里没数,卫三爷是看在姑娘的脸面上,才会?如此。
兴许从郑大夫那处得?知?她?的寒腿毛病,前几?日还问过。
两人的婚期日子,昨日方才定下,国公夫人和世子夫人来?商议过一番。
说到时出嫁,就从杨家出发,绕城后再入公府的大门。
从前玉莲是在杨家长大的,算是杨家的女儿,曦珠从杨家发嫁,是无可?非议的事。
杨毓已和自己的哥哥和长嫂说过,快些将玉莲曾住过的院子修葺整理出来?,不?能误了日子。
这些事,说是商议,蓉娘哪里能插得?上嘴,只抿嘴笑地不?住点?头。
杨家是百年世家,姑娘从那里出嫁,是公府给姑娘做足了脸面。
她?终于放下心来?,高兴地一夜没睡好。
昨日三爷已经来?过,今日又过来?,定是有话要与姑娘说。
蓉娘赶紧些拉着青坠离去,窗纱晚些换,不?是什?么事儿。
曦珠在更里的内室,脱鞋在床上,弯腰更换被?褥,趁着近日的大太阳,好拿出去洗晒晾干。
乍闻熟悉的脚步声,她?知?是卫陵来?了,手下套被?罩子的动作顿住。
卫陵进来?时,便?看见她?坐在床上望着他的方向。
他走过去,掀袍坐在床畔,将人拦腰拖到怀里,抱在腿上。
曦珠笑推他的肩膀。
“别每回见面,就抱着我,成不?成?”
没哪次是好好坐着说话的,总要动手动脚。
“那哪里成啊?我一会?没见你,就想得?很。我们都有七个时辰没见面了。”
卫陵笑地挠了把她?的腰。
曦珠陡地痒地受不?住,扭身要往床里去,却被?攥住脚踝,绣鞋往她?的脚上套着。
“我还有床要铺的,你给我穿鞋做什?么?”
曦珠反身,下意识要将鞋蹬下去。
卫陵禁不?住笑道:“先去趟我们的院子,我有事要与你商量。”
改口太快,她?都还未住进破空苑,已先说是两人的院子了。
但曦珠还未将床铺弄好,再推推他的手臂,眼眸弯道:“你等?我把床弄好了,我和你去。”
等?什?么呢,卫陵已等?了大半会?,多等?一瞬,更觉心里焦灼。
当下看到那一床未套好的被?褥,有些宽大,等?她?弄好,都不?知?过去多久。
他顺手地拍了拍身前人的臀,道:“你下来?穿鞋,我给你弄。”
猝不?及防地,曦珠被?他打了屁股,还没回神过来?,脸腮顿生热意,就连呼吸都停住。
“你……”
她?回头,正要出口,却见他已经神色从容地拉着绣牡丹花纹的素色被?罩,套起里面的棉被?来?。
他竟没觉得?半点?不?对?。
她?也?没好意思?再说出来?,只能咬了咬唇,坐在床畔穿鞋。
一边低身拉着鞋跟,一边问道:“你会?弄吗?”
卫陵整理着被?褥,想着是她?夜里要盖着睡的,更是仔细,连边角都齐。
他道:“我这大半年在外头,都是自己一个人理的被?褥,哪里不?会?了?”
站在他的身后,看他伸展双臂,为她?理床上的物件。他的身量高,力气大,比她?轻易许多。
恍惚一阵,曦珠脸上的热还未消散下去。
卫陵将被?褥弄好,也?折叠好后,回转过身,瞧她?模样?,疑惑地问:“脸怎么红了?”
他抬手,要摸摸她?的脸颊。
她?的脸白,出现点?红或是伤,太容易看出来?。
曦珠忙躲闪开,侧过身去。
“没什?么,热的。”
“都入秋了,这天哪里热了?”
卫陵望着她?的侧脸无声闷笑,问道。
揶揄两句过后,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春月庭,穿过两个院子的那条道路,朝破空苑而去。
一路上,那些花木,从它?们花开,到枯叶落败的样?子,他都熟悉地印刻进脑里。
他的心很急,却走得?契合她?的步伐。
终走进那个她?曾以卫三夫人的身份,入住的屋子。
他握住她?的双手,蕴笑的目光望着她?的双眼,轻声而认真地道。
“曦珠,你看这屋里有哪处要改的,或是有什?么家具要添,我早些找人来?做,好赶得?上我们的婚期。”
他想给她?一个完美的婚礼,是因他爱她?,也?为了弥补曾困囿他未亡人的身份,而经受那么多苦的她?。
第111章 备婚事(三)
整个破空苑除去前院和后院, 主屋共有八间。
入门后是?正?厅,四方宽阔,用以待客及用膳。
往左边掀帘进去是偏厅, 卫陵十六岁那年,让人打通了隔壁无用的书房,成长形布局,以至于偏厅成了最大的一间屋。
如意纹窗棂边设乌紫檀罗汉床, 平常白日休憩,等到?寒冬时, 烧炕坐着暖和。
靠墙放置了一整面的博古架, 上面摆满琳琅的玉石金器。
一部分是?从?前卫陵从?拍卖会上购得?的稀奇玩意、一部分是?与人对赌赢得?的瓷器,且自己喜欢, 也给摆到?上头。还有些他人送的。
更多?的是?自己曾因无聊, 兴趣雕琢工艺,专找了匠人学习,学成后随手雕刻的玉器。
另些杂七杂八的物件,一时懒得?找地方放,亦往架上的空隙塞,显得?杂乱无章。
纵观整面博古架,呈摆的都是?价值百两千金的物件。
卫陵已记不大清何时得?到?的这?些,一边牵着曦珠的手, 一边拿起一只白玉蝉,说道。
“这?个大抵是?我?十五岁时, 找了个好似姓梅还是?姓黄的匠人,跟他学玉雕, 第一次做的。那时我?就喜欢这?些玉石,觉得?好看?, 买了好些,花了很多?银子,被爹知道了,骂我?玩物丧志,将我?打了好一顿。”
倒是?此事牢记清晰,实?在是?那回,是?父亲打地他最疼的几次之一。
卫陵说着笑了笑。
前世重返京城后,虽破空苑因闹鬼,重新被卖给了卫家后人。
但那时,当曦珠走进尘埃遍布的这?里时,凡是?值钱的东西,早被搜刮干净。便?连这?个以黄木梨做的博古架,都被拆卸下来,不知流转到?了谁人的手中。
曦珠接过他手里的那只蝉,触及温润的玉质,仔细看?过,薄羽清透,纹路繁复,说道。
“第一次做的,就这?样好了。”
卫陵被她夸地眉梢轻挑,还不待开?口,蓦地听到?她的轻声询问?:“那只你送给我?及笄礼物的镯子,也是?你自己做的吗?”
他的笑一刹僵硬。
在他连日沉浸在喜悦里,期待与她的大婚时。
所有的防备松懈,她却陡然问?出了暗含陷阱的话。
他当然知道她在说哪只镯子。
那只雕刻成她生肖的玉蛇镯,是?尚未重生前的自己,向她表明心意时,所要送出的定情?信物。
但她并未接受,而他也因此重生,回到?了她的身边。
有时深夜到?来,沉沦进黑暗时,卫陵会心生嫉妒,甚至恨上那个死去的自己,竟能很早察觉到?心意,并向曦珠表白。
而非前世的他,在那晚的犹豫后,此后余生只能陷入悔恨。
但好在同样重生的曦珠,并不喜欢那个自己。
现今的曦珠心里,他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她愿意嫁给他,将会成为他的妻子,以后他们会相伴一生,白头到?老。
卫陵看?向曦珠明媚的娇靥,她并未发觉那个偶然的陷阱,僵硬转瞬即逝,唇角微扬,问?道:“你喜欢吗?”
曦珠眼眸含笑,点点头道:“喜欢,那个镯子很漂亮。”
那样一只镯子,她怎么?会不喜欢呢?
卫陵跟着笑笑,又带着曦珠在博古架前逛了会,最后说道:“这?上面的东西太多?,杂乱地很,等明日,我?就让人来收拾干净,腾出空来,再把你的东西搬来,我?看?你屋里也有瓷器瓶子,哪日我?与你一起把东西重新摆了。”
他原本没?想与她在尘埃落定前成婚,屋子自然随便?繁琐,他也不喜丫鬟多?翻自己的东西打扫;
但因秦令筠之故,走到?了这?步,该按着她的喜好来。
她住的春月庭主屋,一切都简单整齐。
曦珠摇头说:“你这?里本来布置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子,不必为我?改了。”
卫陵握着她的手,捏了捏,笑道:“不过三个月了,我?们便?要在一起过日子,实?话与表妹讲,我?不是?个讲究人,如何都行。你尽管按着自己喜欢的,随便?弄成什么?样,我?还挺喜欢你住在那边屋里的陈设,你的眼光总是?好的。”
这?番话脱口而出,毫无停顿。
曦珠听地抿唇轻笑。
他若不是?讲究人,这?世上大抵没?有一个人,敢自称讲究了。
两人转至一旁,再掀藤紫罗帘,整大片的地,只有一张铁梨木翘头案,上面摆着笔墨纸砚和几本书。还有背对的一个檀木书架,后面几个深屉柜子。
卫陵自侃道:“这?里时常空置,我?难得?坐在这?里,空出这?样大的地,你看?要不要添置个书架,好将你的书归放了。”
曦珠随手抽出架上的一本书,花绿的封皮,才看?到?最上面的两字“偷情?”,剩下两字尚未瞧清,骤然被一只手横夺过了书。
卫陵比她更眼尖些,看?全了书名。
剩余两字是?“宝鉴”。
自从?重生后,他没?空来归整这?些书,再是?一些东西,譬如军器图纸,就放在这?里,自然不允许除去阿墨以外的人,进到?这?里来。
他早忘了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书里,夹杂着他年少时,对那起子男女之事性味正?浓,和姚崇宪一起找内门人弄来的淫.书。
谁知被曦珠一眼找出来,还是?如此不堪的书名,不用翻看?,便?能得?知里面写的是?什么?。
卫陵一时讪然地,有些无地自容。
他都没?想到?从?前的自己,竟看?这?种?污秽玩意。
她会如何想他的为人?
卫陵耳根有些热,还是?抬头看?向曦珠,怕她多?想,赶紧解释道:“这?是?我?好多?年前看?的了,都忘了里面写什么?,那时是?年少不懂事,我?发誓绝没?有这?个念头,只是?好奇罢了。”
话音甫落,他忽地闭上了嘴,喉咙有些发干地盯着她。
曦珠被他攥地手紧,恍恍惚惚里,她回想自己真正?的少女时,也好奇这?种?事,看?过此类的书。
这?是?一桩很正?常的事。
在他将要抬手,对她起誓时,曦珠失笑地拦住他的动作。
“三表哥,我?没?怪你什么?。”
卫陵依旧有些无措,将书放回架上,拉起她的手,快步转到?内室去。
不过二十一步,他的嗓音复归平静,指着正?对院外梨花树的窗下,道。
“这?里就放你的梳妆台,库房里有几张,都是?从?前有人送礼过来的。我?早上去看?过,其中有一张黄杨木雕花螺钿的,颜色清亮,刻花是?芙蓉四季菱,不知你喜不喜欢,等会我?们一起去看?看?。若是?不喜,就再瞧另外几张,要没?合适的,我?就让人快些打个妆台来。”
他屋里本没?妆台,先前她要照镜只能去湢室,现下定要备好。
到?时,他再陪她去买些胭脂水粉。
曦珠微微蹙眉道:“不用了,我?那屋里的妆台还可以用。”
卫陵俯首看?她道:“总要用新的,我?看?过你那张妆台,面上有些划痕了。”
曦珠仍然道:“但还能用的。”
卫陵只能叹息笑道:“行,都听你的。”
他牵着曦珠的手,再走到?那个占了半面墙的紫檀嵌花鸟纹立柜,打开?了柜门。
立时各种?绸缎锦料、各类精致繁复花纹,从?青蓝紫白至红黄绿黑的各式圆领袍澜衫,展露眼前,挂的叠的,将柜子都塞满。
他道:“我?这?些衣裳装满了柜,也还没?来得?及收拾,但怕你的衣裳裙子装进来,还是?不够位置。原本这?个柜子是?一对的,我?只搬来一个用,另外一个还在库房,过些日子,就把那个搬过来。”
曦珠原想说她那边的柜子,也可以用,但那个是?红木顶箱大柜,和这?个立柜摆在一起,实?在不相称,便?默地点头道:“好”。
卫陵又将她牵至床前,拉着人坐下,道:“至于床,我?爹娘早在好几年前,就托江南那边的老师傅做好了,是?张拔步床,也一直放在库房,先前他们愁我?什么?时候才能娶到?媳妇,拖到?如今,都落了一层薄灰。等会我?们过去看?看?,我?还挺喜欢,不知你喜不喜欢?”
“要不我?们现在干脆去库房看?,你喜欢什么?,就都搬来。”
卫陵拨了拨苍色的帐幔,问?道:“还有纱帐,你想要什么?样式的,还有颜色?我?瞧你屋里多?用青色,那还是?用青的?不过咱们大婚那日,定先要用绛红纱。”
谈到?有关床的事,曦珠有些沉默。
尤其被他一双笑眼望着,她不禁撇过脸,朝向大开?透光的窗,握紧了手。
下一瞬反应过来,自己的手还在他的手里。
再回首过去,便?被他揽住腰身,猛的一个用力?,压在了床上。
卫陵垂眸捻着她的下巴,将人的脸朝向自己,不让她再躲避视线。
望着她脸上渐生的红晕,笑地不能自已,低头亲了亲她的唇,声音很低地问?道:“害羞了?”
曦珠生恼地推他,又没?忍住嗔笑。
“没?有!”
“没?有你脸红什么??天还热的?”
他控住她脸的力?道很轻,却让人挣不了半分。
他偏要在此事上,逼得?她承认,她对他生了情?。
一双含笑的漆黑眸子,看?进她的眼里,妄想搜寻到?一线蛛丝马迹。
但曦珠受不了被这?般盯着,闭上了眼。
心中那点藏匿的仿徨,被那根半隐半现的线,牵引着,越来越长,往更遥远的将来延伸。
卫陵看?着她腮畔上渐退的红云,无可奈何地心里叹气,不好再逗她,笑了一声,翻身起来,也将人拉起身,道:“走,我?们先到?院外去看?看?。”
曦珠睁开?眼,跟随他轻慢的步子,往外走去。
听他一路说道:“屋里的陈设你说了算,还有伺候的丫鬟仆妇。我?从?前总在外面玩,很少回来,近两年也多?是?晚上回府,平日这?六个人在这?里就做些侍花洒水的活儿,再是?端茶送水,还有外间的打扫什么?的。不用她们到?屋里伺候,我?自己不喜欢。”
“我?们两个住在一起后,你不用对她们多?客气,若谁做错事,不想继续留人,直接与我?说就是?。至于阿墨,我?不会再让他进屋伺候了。”
卫陵回头看?她,笑道:“蓉娘和青坠,应当会跟你一道过来?”
不远处正?是?一个双髻绿裙的丫鬟,背对地在扫地上尘土,听闻三爷的话,顿时脊背僵住。
微风吹来,发丝柔软地拂过面颊。
曦珠嗯了声,没?再开?口。
卫陵又道:“我?自己不用人,你是?要用的。她们两个给你做事,我?能放心。”
正?是?夏末初秋,院里的那棵百年梨花树,恰是?最盛的景象,遮蔽院落将近一半的阴凉,也因此,种?不了多?少向阳的花草。
他指向南边墙下,大丛的粉蓝绣球花那里,还有空余的地方。
问?道:“要不要在那边扎一个秋千?你平日可以荡着玩,还有你喜欢哪样花,就再种?些花。”
说着,他又指向青墙上的鸳鸯瓦,笑道:“我?今早起来,绕着院子走了一遍看?过,有几片瓦破损,大婚总是?不好的,还是?重新盖新瓦的好,我?等会就过去正?院,找爹娘说此事,让他们快些找人……”
卫陵说着说着,陡然被扯了下袖子,从?畅想的喜悦里抽神出来,侧首看?向身边人。
曦珠面容沉静,仰首看?他,轻唤了他一声:“卫陵。”
卫陵嘴角的笑,渐渐收敛了。
他有些怕她喊他的名字。
果然接着听到?她问?:“你先前答应过我?的事,还记得?吗?”
在随着他轻快的语调,不断吐出的话语里,曦珠心里愈感不安。
仿佛在他一声声的询问?里,从?此以后,她便?要在镇国公府安定下来,永远生活在京城。
她知道,也许不该在这?个时候扫他的兴。
可他早答应她,会让她回去津州。
她只想回到?家乡去,而非这?辈子还待在京城。
卫陵明白她的意思,一颗兴奋跳动的心,缓慢地平静。
脸上却还残留笑意,紧握她的手,语气扬高道:“我?答应你的事,怎么?敢忘记。但先?*? 得?在这?里住个几年,等所有的事情?了结后,我?们就回家去。”
曦珠终于放心下来,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卫陵抬手摸她柔软的脸,安抚地摩挲两下,再一次笑说:“我?们会回去的,你放心好了。”
他的心彻底平静下来。
第112章 备婚事(四)
“院子该动工的地方?, 还有所需的砖瓦土石,我都列在这张纸上了。娘,麻烦您快些找匠人来做这些活计, 我自己亲自盯着人做工。至于纱幔等物,便?要劳烦大嫂为我多找几家布行瞧些样?式,颜色多要青,花色简单的复杂的, 最好都拿来给我和曦珠挑选。”
“还有方才我与曦珠去库房瞧过了,看中几样?家具, 也要着人搬运……”
卫陵边说, 边将另外一张看管库房的管事嬷嬷,所写的批条, 递给了母亲。
那些家具都是用上好的几百年木料裁成, 最好的工匠雕花,价值不菲。纵使管事嬷嬷知晓三爷婚事在即,也不敢轻动,还是先来请示掌管中馈的国公夫人。
杨毓接过两?张纸,皆看了一遍,笑道:“知道了,明日我便?让人搬去你屋里。”
董纯礼顺着婆母的话,也含笑答应道:“三弟不必与我客气, 我这几日就去给你和?曦珠看纱幔,倘若还有其他事, 我和?你大哥能帮得上忙,你尽管开口?就是。”
三弟对?三弟妹如此好, 细致到方?方?面面,寻常男人哪里会注意?到这些?
这点倒与丈夫有些如出一辙。
丈夫回京后, 夜里躺床上,还与她笑说起在北疆时?,三弟第一次送家信回京,那副急哄哄的模样?。
又?叮嘱她,三弟和?三弟妹成婚,哪里需要帮忙,他们夫妻两?个都要尽力而?为。
卫陵闻言,起身行了个礼,笑说:“这个把月,我与曦珠的婚事,怕要劳动大嫂许多,先在此谢过。等后边,我定补上谢礼。”
一番来往推脱,董纯礼瞧出三弟还有话要与婆母说,便?先行告辞离去。
等屋里只剩母子两?人,没有那些弯绕的话,卫陵将圆凳拉地朝母亲更?近些,径直问道:“娘,我先前与你说过,将我名下的产业账本收拢整齐,可都齐全了?”
杨毓和?丈夫共生育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都是从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孩子,只长子承袭爵位,其他不会厚此薄彼。
这几十年积累下的家业,不管是田产庄园,还是铺子金银,除去划至中馈的一部分?,其余都早分?成四份。
长子卫远和?次子卫度的,都在他们娶妻后交了出去。
现卫度尚未迎娶郭华音做继妻,二?房的产业账本还在她手里管着,等后边郭华音进门,再瞧要不要交出去,亦或是等卫锦卫若两?个孩子长大,再做决定。
小女儿卫虞尚未出嫁,不着急这个事。
倒是小儿子,不管事近二?十年,甫一要成婚,就要她收拢清楚账面,将清单列出来。
杨毓连日忙碌,总算是整理好,将制成一本小册子的清单递了过去。
卫陵接过来,低头一页页地翻看。
他熟悉这上面的每一份产业,皆因前世这些中的将近八成,都被他卖出,换得军饷镇压军营哗变。
看完后,他抬头道:“娘,到时?都把这些全放到聘礼中去,曦珠带来的那些,岳父岳母给她的嫁妆一分?都不要动。至于账本先放娘这里,等成婚第二?日的早时?敬茶,您再交给她。”
没见哪家娶妻,会是如此。
杨毓回想从前逼着小儿子娶妻,那副逃命的样?子,与当今截然不同,不免感?慨笑问:“你这意?思,是要连同曦珠的嫁妆一起出了?”
大户人家娶妻嫁人,哪里能真的没有嫁妆?明面上的样?子是要做全的。
卫陵颔首,淡笑道:“我的就是她的,有什么分?别。”
只要他有的,他都会给她。
他甚至觉得现今,给她的太?少,等以后,他会给她更?多。
*
八月十五,皓月当空,桂花香气蔓延整个园子,如米粒大小的嫩黄花朵,坠在浓密的枝叶里。
卫家众人又?聚在一起过了中秋。
不过半月,桂花凋谢,零落一地。
破空苑围墙的鸳鸯瓦全都重新盖好,哪处砖石有破,也都拆下装新。便?连房梁上也着人上去,掉漆的柱子重刷,门窗都敞开,日夜被风吹透去味。
原先屋里的家具都重排,再将新家具安置进去,接着小到几上的花瓶和?香炉摆件,卫陵都拉着曦珠来瞧,要摆在哪里合适。
又?忙不迭地与曦珠一起,把她那些鲜亮的衣裙先放进柜里,都是些暂时?穿不上的。
不用青坠和?蓉娘,更?不用其他人,就两?个人来弄。
但奈何那些衣裙太?多,曦珠收拾地累了,坐在大红酸枝的拔步床上歇息,望着他精神奕奕地,还在往柜里挂条粉霞的水仙裙,没忍住抿嘴笑道:“让青坠过来帮着弄吧。”
若非他会叠裙整衣,她不会让他动自己的衣裳。
卫陵俯身,从衣箱里再拿出件玫瑰红的妆花小袄,回头挑眉道:“不用,你坐着歇息,我给你弄。”
他乐意?给她做这些事。
他领职从三品的指挥佥事,本要往军督局上职,但如今没什么事做,隔两?日去一次,其余时?候,都闲得与曦珠待在一处。
连午膳和?晚膳都一起用,不是他去春月庭,就是他去找曦珠,牵着人的手来破空苑。
卫旷做爹的,看儿子打了胜仗回京,不带休息地为成婚忙里忙外,便?将他的差事先暂揽至手里,等忙过这阵子再提。
他的眼睛愈发不好,便?希冀这场婚事办地大家都顺心,高高兴兴闹一闹。
即便?皇帝得知,也降罪不了。
翌日,是九月初一。
卫家阖府上下,简单摆了一桌精致菜肴,给曦珠过了十七生辰。各人送礼。
整个九月,还有诸多婚事的琐碎细处,需再三合验。
卫陵都一一过目,确保没一处缺漏出错。
及至十月初二?,卫陵陪同曦珠,再往法兴寺祭拜岳父岳母,捐银寺庙,连做了三日的法事。
等从寺里回来,歇息一日后,卫陵到春月庭,帮着收一些日常用物到箱笼,唤仆从抬上马车。
搀扶曦珠上车后,跟着掀袍上去,与另两?辆马车里的父亲母亲、大哥大嫂,一起送曦珠往杨家去。
既是从杨家发嫁,便?要先到杨家住段日子,等到二?十六日的大婚吉日,才能嫁至镇国公府。
一路马车平缓,过了一个半时?辰,才至城北的杨家。
传承百年的世家,虽比公府府邸小了将近一半,却也有七进的门。
杨家早收到消息,大早就让丫鬟等在门外,见到人了,忙迎进门里。
卫陵一直牵着曦珠的手,到了厅上,见到舅舅杨闰和?舅母,才松开手,向长辈作揖喊人。
曦珠垂眸,微紧了手指,也跟着叫人。
杨闰应声,左右瞧了瞧。
从前玉莲还在杨家时?,他在外念书,极少归家,早忘了“妹妹”长什么样?子,也不知这个“外甥女”与“妹妹”是否相像。
他应承下这个送嫁的事,不过是因与公府的姻亲,更?是因此次卫陵出征,竟如此有能耐,这般的年岁便?得这样?的官职,等太?子登基,卫陵的仕途不可估量。
如今,他不过顺手推舟罢了。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路,他得为杨家的子孙着想。
杨闰惯常肃穆的脸,现出笑意?来,负手道:“我已让人收拾出你娘曾经的屋子,过去直接住也是行的。”
前世的杨家,在卫家倒台后,也跟着落败。
后来卫虞和?洛平的婚宴上,曦珠见到来送礼的杨家后人,但她一个都不认识。
在尚未流放前,她并未与杨家的谁,有所谓的“认亲。”
她的身份,怎么配攀上他们。
这两?个月,曦珠在破空苑看到了许多请帖和?礼品,都是那些达官显贵送给卫陵的。
卫陵懒于办升迁宴,那些人便?将礼直接送了过来。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面前的“舅舅”,是因卫家,也因卫陵,才愿意?认下她这样?的亲戚。
她不喜欢杨家,因曾在家乡津州,见过阿娘时?常望着京城的方?向。偶尔会说起杨家。
曦珠也微笑地福身道:“多谢舅舅。”
杨夫人看着人,笑道:“许久没见你,比上回见到长得更?好了。”
除了孝期,不再着素白裙衫,改穿桃粉绫缎对?襟袄,下着荔色柳叶纹澜裙。
一张明媚秾丽的脸,上了淡红脂粉,更?是耀如春华。
上回见,是镇国公回京后办的宴,当时?后宅妇人们闲聊叫人来见,谁想这个孩子后头竟要嫁给卫陵,进镇国公府的门了。
这样?的好相貌,难怪会在去岁,被卫陵闹地满城风雨。
卫陵握住曦珠的手,朝舅母笑道:“我也许久不见您,您还和?之前一样?年轻。”
都是五六十岁的人了,一只脚踩入黄土,哪里年轻?
杨夫人却被说地弯眉笑,道:“你小子如今有了出息,也学会打这些腔话了?”
卫陵道:“舅母哪里的话,我是实话实说。”
打趣几句,丫鬟奉上茶水糕点。
一众人落座,卫陵与曦珠坐在一处。
卫远和?董纯礼陪同。
卫旷杨毓夫妻两?个,则跟哥哥嫂子谈过两?日后,送聘过来的细节,以及大婚的安排。
等到论地差不离,将近晌午,召人传膳。
大家在一桌吃饭,等吃过,再续茶款聊半个时?辰,便?要归去。
卫陵目送爹娘和?哥嫂乘车离去,转去杨家的后院,帮曦珠把大早装进箱笼里的衣裳,还有些脂粉物件拿出来归置。
收拾好,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他把杨家派来伺候的丫鬟和?仆妇,都召到一处,询问过各人情况,就将人遣散了。
再叫青坠和?阿墨过来,仔细嘱咐他们。
一个在内伺候,一个在外跑事。
在大婚回到公府前的这段日子,定要处处留意?。若是杨家丫鬟仆从有闲言碎语,尽管告知他。
等将事都交代妥当,卫陵走进屋。
全然陌生的屋子里,她一个人安静地坐在窗前,正用绢帕擦着一只白釉瓷杯。
是她喝水时?,喜欢用的那只杯,也带了过来。
窗外是一树碧绿的芭蕉肥叶,映托地她身形愈发纤弱。
卫陵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看她细致地擦干净杯子。
等那只杯被放在桌上,那张帕也被折叠地四方?,放在桌角。
他才伸手抱住了她,将她整个人轻轻揽在怀里。
低声道:“曦珠,对?不起,让你受委屈了。”
他知道舅舅对?他的态度转变,从前并非这般,而?是将他视作不学无术的纨绔。
更?知道她不愿意?与杨家有联系。
曦珠环抱住他的腰,靠在他的心口?,听他略微急促的心跳声,闭上了眼,声音很轻。
“三表哥,你抱紧我些。”
她没觉得受什么委屈,本就不在乎。
她只是想让他抱一抱她。
天快黑了,他要离开了。
第113章 备婚事(五)
直到酉时三?刻, 天都黑尽,仆从提灯照路,杨闰前脚送走外甥, 后脚回到厅上,就有老嬷嬷来禀告方才后院发生的事。
他那个外甥将伺候的那些人问了底细。
在官场混了几十年,杨闰哪里不明白此番举动,这是在告诉他这个舅舅。
他把自个媳妇暂时留住杨府, 倘若照顾不?好人,不?定闹出什么事来。
他只得转头对?自?己的妻子, 吩咐道:“你再去对?那院里的人说道, 都给我将嘴闭牢了,少?说话多做事。”
杨夫人一直在丈夫身边, 自?然也听到老嬷嬷的话。
深门大户里, 没几个愚笨蠢人,当即知晓丈夫的意思,怕那些丫鬟仆妇乱嚼舌根。毕竟有先前那起笑闻,现如今卫陵当了大官,与曦珠那个孩子的差距愈大,难免不?会被人议论。
那些人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但?她还?是点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那边, 再瞧瞧有没哪里缺漏东西。”
曦珠觉得一切妥当,并无缺东少?西。
院子早非母亲当年所居住的地方。
蓉娘装了碎银子到一个婆子的袖内, 探听到早在公府递来意思,要让姑娘从杨家出嫁至公府, 杨老爷便将原本?住在这处的杨家小公子迁到别处,又打破了一面墙, 连日?连夜地赶工,将隔壁空置的一间?小院联通,找了花匠植花种树。
就连屋里的家具样样俱全。
自?然地,这样一大笔钱,都由?公府来出。
届时大婚之日?,那么多的官家勋贵往来,不?能有半点寒碜。
曦珠笑送杨夫人离开后,不?用杨家的丫鬟进屋。
青坠出去叫水。
不?过半月,姑娘就要嫁给三?爷,此前她的祈盼全了。
姑娘和三?爷都是好性?子,她的后半生算是稳住,且看三?爷的能耐,和对?姑娘的重视,保不?准以后她在破空苑做事,多有好处。
这些日?,青坠走路带风,走到哪里,脸上都带着笑。
等送来水,曦珠洗漱过后,又与蓉娘聊了好些时候。
夜里天有些冷,在榻上久坐不?了,两人躺到床上去。
蓉娘从小抱着她长大,接说起曾经,有在津州的过往,也有来京城这两年遇到的事。
人上了年纪,总是念旧,尤其在这样的日?子里。
来来回回,一桩事能说上两三?遍。
曦珠侧枕在柔软的褥子上,感到骨头陷入一堆锦绣里,不?太舒服。
自?重生后,她惯常睡稍硬的床。
“你还?记得那时你爹问你,以后要找什么样子的夫婿,你说要找个好看的,三?爷长得够好看,我真没见过比他更俊的人了。”
她早忘了这样的事,经蓉娘提到,才?有些想?起来。
好似前世第一次见到卫陵,就觉得他是她见过,这世上长得最?好看的男子。
少?女思春,总是一眼相中皮囊。
她无言地笑应了蓉娘。
蓉娘又半是哀愁,半是喜悦地道:“倘若你爹娘知晓你将要嫁给三?爷,嫁进卫家,定然高?兴地很,不?知那头可收到消息了?”
在七月中旬时,婚期裁定下?来。
公府即刻遣人往津州,为曦珠的爹娘扫墓上香,告知婚事。礼数要做全周到。
那天,卫陵还?过来春月庭,将她的手合握在掌内,问道:“爹娘从前喜欢吃些什么,我让人过去的时候带着去。”
他在她面前,已熟稔地称呼她的父母为爹娘,神情没有一丝尴尬,再自?然不?过。
月亮沉落下?去,蓉娘说地困了,逐渐睡着了。
曦珠也慢慢闭上眼。
她再次见到了爹娘,上次见面,是在卫陵出征前,带她去田庄玩的那个夜晚。
爹爹抚着她的头发,与阿娘笑说:“咱们的宝贝女儿要嫁人了,你告诉那小子,他送来的那坛子酒,爹很喜欢。他对?你好吗?”
阿娘温暖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柔和问道:“你喜欢他吗?是愿意嫁给他的吗?”
她回答爹爹的问。
“爹爹,他对?我很好。”
阿娘的问,她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张了张口,还?是闭上。
最?后,她道:“阿娘,爹爹,等再过几年,我带他回去见你们。以后,我会一直陪着你们。”
……
曦珠睁开眼,醒了过来。
她再难睡着,望着那扇海棠纹的窗棂,朦朦胧胧的月光,正在悄悄退散。
月落日?升,又沉下?去。
浩阔的湖面生了薄白的冷雾,缥缈无垠,远处的高?空,飞掠过七八只大雁,橘黄的霞光洒落成片成片的芦苇荡。深秋寒风吹过,响起簌簌草木声。
卫陵勒马悬蹄,立身持弓,仰朝其中两只雁,微眯了眼,扣紧的指关一送,包裹细布的箭头朝空飞去。
转瞬之间?,只听雁的遥遥嘶鸣,顷刻坠入芦花深处,惊起一群飞鸟。
四散斜阳里,雪白芦花飞扬,他驾马朝那动荡的深处奔去。
十月六日?,是纳征送聘的日?子。
一大早上,镇国公与国公夫人,携长子长媳和次子,亲自?送了婚书和聘礼到杨府。
整整一百零八抬,招摇过市般地穿梭过街市,敲锣打鼓,惊地过路百姓瞪圆了眼。
吓死个人,娶个妻要这样多的聘礼,怕是他们祖宗十八代都凑不?上人家的一箱子!
再听是镇国公的第三?子,也即是那个卫三?爷娶妻。
更是震惊地失语,大家伙多是平民,哪里知晓高?门里的事,纷纷议论起卫三?爷赶走了羌人,是大燕的英雄。
是哪家的小姐运气好成这样,能嫁进公府,成卫三?夫人。
不?提民间?,便是贵门,都被这样的聘礼吓倒,这般雄厚的财力?,不?愧只有镇国公府出的起。
当年镇国世子娶妻,都比不?上当今的规模,那个表姑娘越过世子夫人,怕不?是后头有好戏看了。
但?等传闻聘礼里,卫陵把自?己的田产家业都压进去后,各府夫人们夜里见到丈夫,少?不?得想?到自?己嫁进门时的旧景。
尤其是年轻媳妇,心有不?忿,几家甚有吵闹。
等到杨府,聘礼单子展开,长地拖到地上,密密麻麻写满了。
大红绸缎包裹的箱子打开,千百两的金银、聘饼干谷、海味山珍、酒茶果糖、一对?肥硕秋雁……还?有整三?箱子的头面金器,耳坠手镯钗簪等,全是能压箱底的传家宝。
另外宝石璎珞、玉石珍珠,珊瑚螺钿,各类首饰应有尽有,整十五大箱。
这些倒在其次,最?为礼重的,是另一本?小册子,上面各种田产庄园,从京城到江南,都有分布。光是这些进项,一年得有多少?白银啊。
杨夫人都看傻了眼。
杨闰盯地心里泛酸,他知这是场面上的功夫,但?若非他的女儿妙英年纪尚小,定要说给卫陵。
依照两家关系,哪里能不?成就姻缘好事,让人捡了便宜。
卫度瞧着,嘴角微扯。
卫旷咳嗽一声,算是把人的魂拉回来。
杨闰赶紧请人坐下?,再让丫鬟上热茶来。
卫陵却不?落座,朝杨闰和杨夫人行礼过后,在大哥的笑意里,被杨府的丫鬟带领,朝后院走去。
时隔两日?,他终于来找她了。
暖融秋光下?,曦珠看到他的下?颌角有划伤,好似是被苇草割伤的。
她抬手摸了摸那条细长的伤,问道:“怎么弄的?”
卫陵将她的手按住,轻握着,笑道:“不?留意被草划到的,已经抹了药,怕脸上留了伤,娶你时难看些。”
尽管那伤不?抹药,不?过几日?就好全了,也距婚期还?有些日?子,他还?是抹了厚厚一层的药膏。
卫陵拉着人坐下?,眉梢的笑停都停不?住。
“给你的聘礼里要有对?雁,原本?可以买,但?我想?还?是自?己去打来的好。到城外去,在芦苇荡里寻了好些时候,才?找到成对?的,羽毛也很漂亮。等会我带你去看看。”
“现天快大寒,等我们成完婚,我让人好好养着,等明?年春天,再放它们走。”
入了深秋,将进冬日?,极难找到满意的大雁。
他在城外草深处待了两日?两夜,才?捕捉到给她的聘礼。
近处,曦珠望着他眼中的血丝,细眉轻蹙,却笑道:“你这两日?是不?是没睡好?”
“你不?在府上,我哪里能睡好,想?你得很。让我抱一抱。”
话音甫落,卫陵将人拦腰抱到了腿上,观她的面容,也有隐约的倦意,手掌抚着她的脸畔,道:“再过些日?子,等我来娶你,就可以回去住了。”
他来了,她的心神才?在这个陌生的地,松懈下?来。
“好。”
曦珠搂住了他的脖子,埋首在他的肩膀。
卫陵将她抱地更紧些。
好半晌,忽然听她叫了一声“三?表哥。”
他笑地绕玩她的发丝,问:“怎么了?”
她轻闷声音:“没什么,我就是想?叫一叫你。”
她期盼着他可以快些……来接走她,离开这个地方。
*
但?在等待他来迎娶她的日?子之前,曦珠没料到会见到露露和赵闻登。
卫家让人渡海去往津州时,卫陵顺便下?了请帖,并捎带了礼品过去,邀她曾经的友人来京观礼。
曦珠从未对?他提过,但?那次大醉,他知道那些故人在她心里,是何等的重要。
露露收到礼后,先是惊讶礼品的贵重,再有些气愤。
纵使这个什么卫三?爷不?送礼过来,她也是要去京城的。
她和珠珠什么情分?
是一起踩着泥巴玩长大,若非珠珠爹娘都不?在了,她们还?能每日?见面呢,哪是如今隔万千山水,难以重逢。
去年她与赵闻登成婚,珠珠不?能来看她,却送来那些新婚礼。
如今珠珠要嫁人了,她自?然要去。
与丈夫商议好,先陪同公府的人前往山中扫墓祭拜,再一同启程去京城。
临行前,赵闻登问过周暨:“你不?去吗?”
那个卫三?爷也给周家送了礼。
周暨只是将备好的礼物交给他,苦笑道:“你代我送礼过去吧。”
年初时,他家给他迎娶了隔两条街的一户人家女儿。
赵闻登不?勉强,与露露乘船近一月,是在十月十二这日?,抵达京城的漕运港口。
下?船后乘坐马车,一个时辰后下?车,直接被公府的管事带进府中,眼花缭乱的园子景象里,引至破空苑,见到了卫三?爷。那个战功赫赫的年轻人物。
卫陵先是安排了他们的住处,还?专找丫鬟陪同跟随。
他笑说:“你们是曦珠的好友,若是要出府去哪里玩,或是其他吩咐,尽管差遣人,不?用客气。要是哪里照顾不?周到,径直来找我说就是了。”
夜深,一桌酒肉畅谈。
一杯接一杯的美酒喝下?去,赵闻登紧绷的脸皮放松下?来,面色微红,笑着与卫三?爷说起从前曦珠的事。
末了,卫陵问及赵家如今是做的茶叶生意?他名下?恰有江南的茶山。
近两年,赵闻登接手家中事物,要拓开茶叶生意,外藩最?是喜好。
如今正愁茶叶的来源,眼前就递来了路子。
大惊过望,两人简单说了一番,卫陵道:“两座茶山我都压到聘礼去,给了曦珠,等到婚事结束,到时再商议不?迟。趁着这些日?子,你们在京城也好好玩。”
赵闻登连忙拱手,感激地道谢。
有些昏醉里,他垂头道:“我没想?到三?爷会与我这样的人……”
这般遥远若天边星辰的勋贵人家,他从前可不?敢想?会进到这里,还?能与这样的大官坐在一桌吃酒,得到礼待。
卫陵笑道:“我与曦珠成亲,不?在乎她的身份,自?然也不?会与你分别。再者,我这个人交朋友向来只说得来,多个朋友总归没什么坏处。除非是你心有芥蒂我的身份,难道赵兄嫌弃我不?成?”
赵闻登赶紧摆手,道:“不?是不?是。”
两人大笑,对?月举杯共饮。
翌日?一早,露露洗漱穿戴好,在赵闻登的取笑里,紧张兮兮地坐立难安。片刻后,在公府丫鬟的带领下?,乘坐马车到了杨府。
拿着卫三?爷盖过印的帖子,奉礼见过杨夫人,终被带至后院。
当大开的门外,随着一尾蜜合镶葵花的挑丝裙摆摇曳,携来凉风,曦珠怔怔地看向正跨进门槛、盘着妇人发髻的故人。
一动不?动里,露露也是顿步。
双目对?视的静默里,陡然地,她快步跑过来,直接扑进闺友的怀里。
曦珠被她扑倒在榻上,笑地眼里泛涌泪花,哽咽地难以出声:“你怎么来了?”
露露将她抱地死紧,边哭边笑道:“你要成婚了,我哪里能不?来啊?以前我们可都说好了,要给对?方送嫁的。”
*
深夜月下?,许执从律例馆下?值后,不?禁轻吐一口浊气。
回去的路上,依旧思索那些州府上呈刑部的案件,却在那勾缠复杂的线索里,钻出同僚对?镇国公府那场婚事的议论,也听到那奢华到令人目瞪口呆的聘礼。
他静目闭上,竭力?将繁乱的思绪压下?去。
下?车后,在寒冷风中,延着深巷朝居所走去,却一个小厮打扮的人等在门口,正抱着手臂搓热。
他走上前,那人也跟着两步朝前,打了个拱手,将一封红帖递上来,道:“许大人,这是我们三?爷派我给您送来的喜帖,邀您二十六那日?到公府赴宴,请您务必要来。”
许执垂目看那大红的喜帖,伸手接了过来,抿唇低道:“多谢。”
堪堪两个字,转望人影远去,须臾后,他才?从袍袖内拿出钥匙开门。
拨转锁孔,“咔嚓”轻微的声响,门开了。
他走进门去,胖成煤球的黑猫蹭地一下?子,从柿子树上跳过来,蹭着他的靴子,要往他身上爬。
许执低头看着,捏紧请帖,俯身将猫捞了起来。
忍着心口的抽搐发紧,在那股似乎要将他碾碎的窒气里,走进清冷黑暗的、毫无人气的屋中。
乌云遮蔽窗外月辉,灯盏在侧,焰火摇晃。
秦令筠收笔,搁置在架,而后望着纸上的墨字,不?禁沉声冷笑。
柳曦珠敢把与傅元晋的那些事,告诉卫陵吗?曾承欢他人身.下?数十年,现如今却转庇于公府。
作为一个男人,他了然卫陵会作何感想?。
卫陵如何这般能耐,扭转了狄羌的形势,他虽心生疑惑,但?如此更好,卫家只会被皇帝更加忌惮,并与前世的胜者傅家斗地愈发厉害。
这年末,傅元晋要上京述职,他倒要看看卫陵怎么动作,又怎么忍下?这口气。
不?过,恐怕这气先要撒在柳曦珠的身上了。
便当他送他们新婚的大礼。
第114章 迎亲时
直到傍晚, 露露都没回去公府。
两人将才说些家乡的事,嘴噼里啪啦地没一刻消停,青坠送来热茶果子时?, 曦珠留她下来,一起吃饭,夜里也要睡在一块。
露露当然愿意?陪着闺友,直到她出嫁, 但有些为难地凑来小声道:“杨夫人会不会对我……”
这毕竟是在别人家里。
勿论镇国?公府,便是杨府, 也是他们?这样?的商贾之家, 如何都攀附不上的。
曦珠握着她的手,心?里的激荡仍未平息, 摇头笑说:“不会, 你尽管留下来。我们?好久没说话了,想让你多陪陪我,杨夫人不会说什?么?。”
即便背后有议论,但如今看在公府以及卫陵的面上,不敢在她面前多嘴。
这些日?,在这个院子里伺候的那些丫鬟仆妇,都缄默少?言。
再者,时?隔两世, 故人重逢。
如何能被那些闲语所扰。
一旁的蓉娘坐着陪聊,笑劝道:“你就留在这处陪着曦珠, 等会让人回去给?闻登说声就成。”
越是临近大婚,蓉娘便愈加察觉到姑娘的不安。
想来是要嫁入高?门的忐忑。
几月前婚期定下, 公府派人往津州祭拜老爷夫人,她还问过姑娘, 要不要下帖请闻登露露他们?过来。
那时?,姑娘犹豫了好一会,还是说:“别麻烦了,这一路少?说个把月,挺远的。”
不料露露和闻登依旧来京了,是三爷送礼去请来的。
蓉娘心?里好一番感慨卫三爷的体贴。
她劝说完,就起身出门,往外叫杨府的丫鬟送晚膳过来。
露露见状,扯扯裙衫,好笑地将昨晚闻登与卫三爷喝醉的事,接着讲了出来。
“你不知闻登被送回来时?,醉地那张脸跟猴屁股似的,还不停念叨你家三爷的好,竟称兄道弟起来,也不瞧瞧自己配不配。”
曦珠没觉冒犯,反被她的话逗笑,给?她沏茶。
“他要知道你这样?说他,不定怎么?生你的气。”
“他敢么??昨夜喝成那样?,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你家的脸都没红,还将他稳当地送回来,我都觉得丢死人了,对不起你。”
说起这事,露露犹觉得气愤,在公府里丈夫喝地不省人事,那不是给?珠珠丢了脸面吗?
曦珠牵着她的手,轻声道:“说什?么?对不起?你们?能不远千里地来看我,我不知怎么?感激你们?。”
又数落起卫陵来。
“他既瞧出闻登不如何能喝,还让人喝那么?多,昨晚是不是累着你了。”
露露端盏喝茶解渴,翻个白眼道:“累什?么?呀,我才?懒得管他呢,你家三爷吩咐丫鬟又是送解酒汤,又是送热水擦脸的。他睡得一直打?呼噜,吵地我踹他一脚,人滚到地上去,都没醒来,冷地受不了才?爬上床,我还骂他活该呢。”
说着,露露没忍住笑。
曦珠跟着笑道:“京城的天冷,不比津州,别冻地人生病了。”
露露道:“他好着呢,整夜屋里都烧着炭,地上都是暖和的。若非不好来杨府,今日?都要跟我来看你。”
转望窗外的一片萧瑟寒景,不由喟叹道:“这儿的冬天忒冷些,我们?那儿最冷的日?子,都比不过,好在闻登上回来过,让我多备几身袄衣,不然下船时?非得冻死我不成。”
“怎么?不挑春天成婚呢,那时?多好的天啊。”
“他着急得很,非得一回来就成婚。”
露露揶揄地戳下曦珠的腰。
“也是,你不知你家三爷昨晚还和闻登说,他等你好些年了。老实交代,你才?来京不过两三年,别是刚来公府那会,人就喜欢你了?”
曦珠痒的,笑着忙躲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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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晚膳吃完,夜里天冷,快些洗漱上了床。
两人面对面躺着。
昏昧的纱帐内,露露继续逼供,曦珠不得不将这两年多发生的事,可以告知她听的。
浅笑着,轻声细语地讲述。
全然是她重生后,与卫陵之间的事。
全新的一世,不关乎前世的爱恨纠葛。
*
卫陵收到秦令筠送来的信时?,正在看三日?后宴客的名单。
拆开信封,将纸上的字扫过,脸上因即将大婚的淡笑,顿时?收敛干净,不见一丝踪影。
半晌过后,将信纸捏皱成团,扬手抛掷,纸团飞落不远处的炭盆中,触及烧红的银丝炭,一霎被点燃,升起橘红的火光。
卫陵眺望那些模糊的字,随同那些灰暗的过往,被红地几乎灼痛眼睛的火烧成灰烬,炭盆里再复平静。
他转回头,透过半开的窗,看向外边寂寥清冷的冬景中,一片的红绸喜色。
往来奔走着欢声,红绸锦缎延路长铺,将镇国?公府大门前的整条街道铺满,也将落了枯叶的高?树缠缚。
大红灯笼高?挂,囍字张贴整座公府。
也将杨府的门窗贴上,便连灯盏都贴了囍字。
临出阁的前一晚,作为舅母的杨夫人,应当领过长辈的职责,教导曦珠这个外甥女,一些男女之事。
但便是因该事,才?让曦珠嫁成了卫陵那小子。
她实在不知该怎么?教导,只得将那本避火图交过去,道:“你等会得空多看看。”
再是蓉娘和曦珠的友人在这儿,都该经?历此事,更用不着她多嘴。
只关切道:“看过后早些睡,明日?天亮后,要有黄夫人给?你开脸,后边还有一堆事,忙到天黑都没头,定要养足精神了。”
曦珠点点头,微笑道:“多谢舅母。”
送人离去后,她将那本图册塞进一个箱笼里,没有打?开。
她知道里面是些什?么?。
这日?晚,蓉娘也是叮嘱睡得早些。
露露知晓成婚有多累,不敢再多话,抱着曦珠的手臂,靠在她的胸口,不过须臾便睡着了。
曦珠给?她拉上些被衾,并未立即入睡,仰面望着红芙蓉的帐顶,有些发愣。
明日?黄昏时?,等他来接她,她就能离开这里了。
她不太?想待在公府,但更不愿意?待在杨家。
身处因公府权势和卫陵所获战功,愿意?让她留住的陌生地方,并享有所谓的脸面。
但最终,曦珠还是阖上了双眼。
她偏侧过身,抱住了睡熟的露露。
就像曾经?,她们?少?时?那样?。
这些都是暂时?,以后她离开京城,回去家乡,不会再看见这些人了。
再次睁眼,她坐在铜镜前,被黄夫人拿着棉线绞脸上的绒毛,疼地她抓紧了膝上的裙。
过去多久,才?终于结束。
黄夫人是父母健在、儿女双全、家庭和睦、贤惠淑德的全福太?太?。
凡是被她开过脸的那些新娘子,嫁人后都生活美满。
她放下棉线时?,看着面前的这张光滑细腻、即使素颜,也雪肤花貌的面容,不住地心?里感叹。
实在生有一副好相貌,的确不怪能嫁进公府。
曦珠不用目视,仅透过镜子,便再次看到这种目光。
身后站了半屋子的各色锦绣衣裙、钗环簪篦里,除了黄夫人的,还有其他很多夫人的。
又是哪户的官家,又是哪门的勋贵。
岁至中年,或尚且年轻。
曦珠认不出她们?的身份,只得听杨夫人一一介绍,笑地与她们?招呼。
她们?同样?笑地问候,也因她如今的身份,所以才?会过来观礼。
曦珠看到了还有郭华音的身影,在人群的最末。
那张温柔的脸朝她一笑,她也回以一笑。
房内的炭火烘热,将各式脂粉香气熏地愈加浓烈,开了两大扇的窗子通风。
两个多时?辰的上妆梳发后,腰酸地有些麻木,她站起身,青坠还有另两个丫鬟,服侍她穿上那件对襟正红袖衫嫁衣。
云锦的缎料,银经?捻细混入彩丝里,绣成牡丹花纹的底案,金历捶打?成线,勾勒凤与凰的尾羽,合欢花与莲理枝相配,点缀珍珠。
绣工繁琐精致,再披上云肩,换上同缀南海珍珠的红绣鞋。
挽起的浓云发髻上,戴上那顶由三十二个能工巧匠耗时?近一年,做成的花凤金冠。
在场的众人,无不称叹,几多失声。
好一个秾艳无双,却又端庄清绝的新娘子!
窗外飞掠过一对喜鹊,喳喳鸣叫间,扑扇翅膀,朝淡灰的高?空飞去。
今日?镇国?公府开了常年紧合的大门,先是迎接宾客。
共摆了百余桌,除去朝廷的各级各部?官员,还有勋贵世家,携带的女眷子嗣。
以及卫家在老宅的人,两个月前就送信过去了。
便能太?子都让门客携礼送来,皇帝卫皇后同样?让司礼监的太?监,带礼过来恭贺。
一时?四起恭维笑声,吵闹不止。
卫远和卫度在门口迎客,笑地脸都发僵,客套话讲地口干舌燥。
董纯礼则与几个熟悉夫人们?,招待那些女眷,走地脚酸。
就连卫虞,也帮衬着三哥的婚事,指挥那些丫鬟做些简单的事务。
此时?,正看管祠堂的婆子瞧见有鸟飞进,还未及驱赶,看清是喜鹊,落在了那两份合名的庚帖上,笑地眼缝眯起。
这不是表明三爷和三夫人的这桩亲事,是一桩天赐良缘?
忙不迭赶去正院,告知公爷和国?公夫人。
满目的红色里,卫旷眼虽不适,却难得的整日?带笑,听过婆子的话,更是欣喜,道:“赏!”
又问妻子。
“那小子准备好没有?快到迎亲的时?辰了,别误时?候。”
杨毓往手腕套个翡翠镯,笑道:“行了,他还能不记得,早等着去杨家那头。”
“也是,既如此,我们?快些到大门去。”
卫旷对镜理了理鬓角和身上的衣袍,与妻子一道朝外去。
到了定好的黄昏吉日?,卫陵弯腰,深深躬身,朝父母拜别。
卫旷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去吧。”
卫陵应道抬起身,与找好的迎亲傧相,有洛平、王颐、姚崇宪、长平侯长子等人,带着八抬大轿,一同骑马前往杨府接亲。
唢呐高?奏,鞭炮炸响,外间的热闹声愈来愈近。
丫鬟进门,高?声笑道:“卫三爷过来了!”
杨夫人赶紧道:“快把扇子拿来!”
青坠忙地把竖放在架上的圆扇取来,送来杨夫人手里,又被递给?曦珠。
曦珠接过那把苏绣龙凤的扇,按制握着扇柄,遮在脸前,仅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眼眸。
眼轻眨着,穿过无数人重叠的缝隙与明暗光影,恍恍惚惚地,她似乎落入一个巨大的幻梦中。
在喧闹吵嚷里,静听他的脚步声朝她走近。
而后在众人的惊呼里,被他笑揽住腰身,落在了他的背上。
她慌忙用扇子遮牢自己的脸。
她没有爹娘送嫁,也没有姐妹相陪,亦没有兄弟背她。
杨家有表兄弟,但他不想那些人碰她一下。
卫陵不着痕迹地推开那个杨家表兄,自然地背起曦珠,跨出门槛,一步步地朝外走去。
他感觉她轻了好些,在杨家果然没过好,等回去了,定要给?她补一补。
他将她抱进花轿里,没让她的脚落地一瞬。
俯身之间将她放下时?,那把扇还是偏了大半,刹那间,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她露出的脸。
曦珠坐在轿内,不禁垂下眸子,推了推傻住的他。
“还不快些出去!”
他还是没回过神。
“卫陵!”
她有些气恼道。
卫陵终于反应过来,却眉梢扬高?地,忽地倾身下来,在晦暗的光线里,于她的眉心?亲了下。
一触即分,迅速地抽身离去。
曦珠伸手要打?他的动?作,立时?被落下的红帘子遮住。
谁都没瞧见方才?的一幕,只有她的眉心?还残有滚烫的气息。
抿了抿唇,禁不住笑了下,陡然轿身一抖,她忙坐稳了。
冷风吹彻,杨闰和妻子站在门外送别。
八抬大轿重抬,唢呐重吹,旗锣伞扇开路,喜糖铜币撒落一路,沿路孩童大人捡着,连声祝贺。
卫陵坐于高?马上,笑地应下那些令人喜悦的话。
急急忙忙地想要赶紧娶她过门,却又享受这一时?一刻娶她的欣悦。
等踏入那亮着红灯笼,铺满红绸的街道,他知道快要到家了。
不远处,公府的大门口,卫旷和杨毓等地焦急了,见小厮快跑来报,赶快让人点起鞭炮。
震耳欲聋的声响里,卫远和董纯礼也在催促,让自己的儿子快准备好。
卫朝今日?换身红色的圆领锦袍,手里捧着一只红漆喜盘,上面摆着两个带绿叶子的大红蜜橘。
花轿落地时?,卫朝记着昨晚爹娘的教导,捧端橘子上前,献给?三叔母,请三叔母下轿,每一步都不能出错。
该在此时?,新郎应抢先上前,狠踢轿门一脚。
寓意?伺候新娘对新郎百依百顺。
但卫陵走上前,只是在门侧,抬腿轻轻踢了一脚,周遭顿起友人的哄笑声。
“这是惧内啊?”
“看不出来,好你个卫三,别是以后被管地连门都不敢出了!”
“你还记得他以前说什?么?来着,说什?么?以后娶妻了,那也不能管着他。现在就这般没威严的样?子,以后还能得了。”
“谁不记得?我还以为他这辈子都不娶妻了,谁想被人吃住,会成这样?。”
……
卫陵但笑不语,只静看垂落的红门帘。
不断的大笑和喜乐炮响里,红纸屑飞了满空。
却当新娘从轿子里走出,踏足到红毯上时?,高?挂檐上的灯笼,透出红晕的光落在她的身上,各个都渐渐停住了笑。
即便以扇遮了大半张脸,但从露出的眉眼,和行走的身段,足以窥见这是怎样?的一个美人。
卫陵伸手过去,摊开掌心?。
曦珠举扇,抬眸对上他的笑眼,也眼眸微弯地,将自己的手放在他温热的手里。
卫陵握住她的手,微微用力,带曦珠走上了台阶。
在爹娘兄长、亲朋友人望来的笑意?里,在政敌仇人的暗中注目下,在更多旁观的不明视线中。
他带着她跨过了放在门前的马鞍,走进了镇国?公府的朱红大门内。
第115章 三夫人
高堂之上, 卫旷和杨毓分坐两边。
至于下首,左边是从老宅赶来参礼的、德高望重的卫家长辈,右边则全?是朝廷中级别一二品的大官, 设椅落座。
更多的宾客与妇人们,皆站立观礼。
都含笑?地望着下首的一对新人。
在担司仪的鸿胪少卿主持下,先拜天地,再拜祖宗, 后拜父母。
冷风从门外涌入,吹动?大红的绸缎飘动?。
曦珠被牵引着面向了国公和姨母, 抬眸看向他们, 中隔一个巨大的红囍字。他们都以一种和蔼的面容,望向她和卫陵。
她有些出?神, 理应不该。
但还是回想起?前世, 在身体?败迹显露前,给卫虞和洛平操办的那场婚事。
那天送卫虞出?嫁,只有她一个人坐在上方,以名不副实的卫三?夫人身份,好似也是以这种目光,看着下面的新人。
但现在,她却成了站在下方的人。还有如此多的、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前来观礼。
她的心很平静,因此当手中握住的红绿彩绸有轻微波澜时, 她一霎感知,看向身边同样一身红袍的人。
卫陵捏紧另一端的绸, 察觉到了她的出?神。
曦珠的唇角轻翘,给了他一个笑?容, 等?偏正头后,在那些熟悉的贺辞里, 弯腰垂眸,与他一起?给国公和姨母,端正地行了礼。
而后被人托着嫁衣,转过半身对?着他,在那身“夫妻对?拜!”的肃穆大声里。
再次弯腰,于他蕴笑?的漆黑眼眸中,与他行完了对?拜的礼。
在听到那声“送入洞房!”,被牵引着往破空苑去,才出?堂屋的那瞬,曦珠不由地松了口气。
身上的嫁衣,头上的金冠,都在沉重地压着她。
背后还有一堆人跟随,要往新房,那里还有最末的礼。
将近十?月底的天,松气后再吸进的气,寒冷的往肺腑灌入,她轻轻地打了寒颤。
卫陵一下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接过彩绸。
曦珠撇眼他,稍挣了挣,没挣脱,便不再动?了。
他的手总是温热暖和。
尽管不合礼仪,她却没说什么。
有喜婆快步上前道:“三?爷,这不大符合礼制。”
哪里有还没送入新房,新郎就先上手摸新娘子的。
卫陵没管她,连个字都懒得说,径直带着曦珠往两人的住处去。
喜婆有些尴尬,几多踟蹰,还是退后了。
等?进破空苑的主屋室内,卫陵牵着曦珠坐到那张拔步床上,自己紧随坐下,床上悬正红的百子绛纱帐。
他看向主礼的婆子,微抬下颌示意。
四个喜婆见新人坐帐,又被三?爷催促,赶紧小心地将剩下的礼仪走完。
这可是镇国公府的喜事,定?要确保万无一失。
却扇诗念过,圆扇落下,露出?一张远山芙蓉的娇靥。
房内一时阒静,众人的目光都落向新娘子,怔怔过后,立时响起?惊艳议论。
姚崇宪凑与身边的长平侯长子,还有其余好友们笑?道:“难怪先前他清心寡欲地和个和尚似的,原是得了这样一个美娇娘啊。”
王颐同样愣住,微张了嘴,看向床上正坐的柳姑娘。
淡妆素裙足以令人难忘,不想浓妆艳抹,将人衬地愈加绝色。
卫陵下帖子请他做傧相后,他犹豫思索了三?日?,才答应下来。
此时,他心里的那股抽疼,越发?剧烈。
赵闻登心里冷哼,瞄过周围一圈权贵官场的人物,益发?庆幸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是嫁给了卫三?爷。
曦珠在各种目视下,微垂了眼,指甲轻抓下紧握她的手。
掌心酥痒,卫陵用些力攥紧,除去那些妇人和姑娘,眼眸扫过那些与他同是男人,投落在她身上的视线。
微皱了眉,又看向喜婆,开口道:“继续。”
他也想尽快走完这些繁琐的礼。
接着撒帐,红枣、桂圆、花生、栗子等?干果,各个饱满个大,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撒在两人的嫁衣锦袍上。
一片祝贺早生贵子的欢声笑?语里,还有跑来房内观看的孩童嘻嘻声。
撒帐过后,接着吃生饺。
喜婆端来一盘煮地半生半熟的饺子,在看新娘子低头,夹起?一只饺子,微微咬了一口后。
笑?地眼尾生皱,问?道:“生不生?”
口内尚有干涩的生粉,曦珠长睫敛眸,咽了下去。
而后忽地听到一道清冽嗓音:“生!”
她蓦地侧过头,看到他将她咬剩下的饺子都吃完了,笑?对?观礼的人道:“生不生与夫人有多大干系,难道不与我这个做夫君的相关?”
这话将整个屋里的人逗笑?,几人甚至笑?地捂住肚子。
而那些成婚的妇人们,心下更?是感慨,这混迹玩乐的纨绔收心,认真待妻的模样可真够让人羡慕。
有哪家的丈夫会?在新婚日?说这般的话,岂非损自己的脸面?
再饮合卺酒,曦珠接过递来的匏瓜瓢,与卫陵挽臂喝完了酒水。
喜婆收了瓢,合二为一。
又取来金剪子,各剪了两人的一缕发?,用一个红锦囊装好,收绳压在了枕下。
好不容易礼数齐全?,卫陵起?身,先笑?请那些观礼的人往前院用席。
一路送出?内室,直走到破空苑的院外,又让那些守候在门边的丫鬟,带人过去,叮嘱务必伺候周到。
众人看他态度,这是不准闹洞房。谁敢违这个意思,便不提一场观礼下来,新郎处处维护新娘子。
就是在镇国公府,谁敢闹?
更?何况如今卫陵领职三?品,也笑?地回礼,跟随丫鬟去用席了。
只有姚崇宪、洛平、王颐、长平侯长子等?人还在外等?他,一起?往席间敬酒。
卫陵道:“你们稍等?我会?儿。”
撂下话,他转身走回去,回到内室。
方才,那些喜婆也一道被他赏了银子请出?去用饭,如今室内只有曦珠。
还有青坠、蓉娘、露露在。
几人正不知说些什么,都笑?的模样。
一看到他进来,忙都止住了声音,三?人赶紧先退避出?去外边的厅里。
卫陵走过去,挑眉问?道:“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还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他抬手小心翼翼地压着曦珠的发?髻,给她取头上戴的金冠。当时还让工匠打地轻些,却那么一顶冠子在头上,整日?下来,脖子总是酸的。
曦珠一动?不动?,任他帮弄,眼落在他腰间的玄黑革带,唇角噙笑?道:“她们一直在我面前,夸你对?我多好。”
卫陵闻言先是一愣,继而弯眼,等?将金冠和一些钗簪放在床畔的柜上,才捧起?她的脸。
垂着笑?眸看进她的眼里,轻声问?道:“那你呢,觉得我对?你好不好?”
他总是怕对?她不够好,也知这场婚事还是让她受了委屈,但此刻她的直言不讳,让他急迫地想要得到夸奖。
哪怕是一字一言。
曦珠无言,只是笑?点?了点?头。
她觉得头上轻了好些,不禁想要转转脖子,倏然地,眼前压来暗影,一个亲吻落在她的唇上。
辗转碾磨间,唇上的胭脂一塌糊涂,随着他的侵入裹进嘴里,唇舌纠缠间,一股浓郁的花香气蔓延开。
曦珠推搡了他好几下,没推动?,仰身往床后倒落,又快速地往一旁滚去,才躲开了他。
再蹙眉抬头,见他的唇上沾一片晕染的红,她仍有些气喘吁吁,气地顺脚,用鞋面踢了他的大腿侧一下。
“你是不是经?不得夸,他们还在外头等?你,还要不要去敬酒了?”
窗外传来谁的喊声,在叫他的名字。
都叫好几遍了,他却跟没听见似的。
卫陵俯身一把将人捞起?来,忍笑?道:“知道了,我这就走。”
从哪里摸出?个帕子来,倒了温茶水淋透,来到曦珠跟前,将湿帕子给她,道:“你帮我擦擦,我好过去了。”
曦珠瞪他道:“你自己擦。”
“我若是擦的不仔细,被人瞧出?来怎么办?还没洞房呢,先……”
卫陵一壁说,一壁在她面前蹲下身。
他的脸皮实在厚,曦珠不敌他,把手中的湿帕一下子捂他嘴上,堵住他的话。
将他的唇和脸都擦净,没见一点?胭脂了。
曦珠把帕子放下,看他还蹲着,下颌搭在她的膝盖,眼巴巴仰望她,禁不住笑?了一声,垂头摸摸他的脸,道:“快去吧。”
有时候私下里,他偶尔会?耍些小脾气,和刚重生时的样子一样。
卫陵在她的温柔哄声里,站起?了身,指腹在她的眉眼轻抚两下,道。
“我出?去叫人送吃的来,吃过后你先睡会?,我会?快些回来。”
新娘子出?嫁整日?累得很,多饿到夜里,还要忌讳这个那个,他是知道的。
曦珠点?头道:“好。”
她望向他,抿了抿唇,还是道:“你少喝些酒。”
喝多总是对?身体?不好。
卫陵一笑?,跟着点?头说:“知道。”
他的下巴抬了抬,向着窗外,道:“我叫他们来,就是给我挡酒的,那么多人,我要一桌桌敬下来,若是醉的这晚不成样子,怕你嫌弃我。”
他有分寸,不敢多喝酒,尤其是这样的大好日?子,怕在她面前说多了话。
临走前,卫陵弯腰,在曦珠的耳畔轻道:“等?会?我还有礼物要送给你,一定?要到院子看看。”
随即迅疾亲了下她的耳,抬身时,快步朝后退了两步。
卫陵看着披散长发?、身穿嫁衣,坐在床畔正欲伸手推他的曦珠,扬唇忍不住地笑?,再次重复她的叮嘱。
“夫人,我会?少喝酒,早些回来。”
第116章 花烛夜
卫陵走后, 青坠送来六样菜肴,蓉娘和?露露陪着曦珠一道用过迟来的晚膳。
收了桌面,青坠下去用饭, 两人又帮着曦珠将身上对襟大袖衫的嫁衣脱下,挂到一旁的木施上,整理齐整,不留一丝褶皱。
骤然身轻, 曦珠松口气,去到立柜前, 手指惯常地拂过白绫素面袄子, 却余光尽是红色,也还与蓉娘和露露说笑今日的婚礼。
最终取了件石榴红的长袄, 穿上后, 抬臂将?压在?衣内的长发?撩出,走去床前。
方才的撒帐,绣鸳鸯龙凤的红绿被褥上,到处落了干果子。
蓉娘和?露露正在?收拾屋里乱的地方,许多官家勋贵送来的新?婚礼都堆在?桌上榻上,摞了一人多高。
适才那么多人观礼,不知?谁碰到,各种礼盒倾倒, 歪地砸在?窗棂上。
曦珠没再叫其他丫鬟进来,弯腰自己收拾起床铺。
先?前卫陵与她商议过, 成婚后在?一起过日子,除去蓉娘和?青坠, 不用其他人进屋伺候。
曦珠隐隐明白,他是因?为她, 才会如此说。
他出征的大半年?,阿墨曾言他不允许人进内室来。
她更不需多些人伺候,姨母还找她问过,要不要再找几个心细的丫鬟过去破空苑,她婉拒了。
挪开枕头摸遗漏的果子时?,看?到那个装着结发?的锦囊,顺手要拿去柜子里放好,动作一顿,又放回了原处,拿枕头压好了。
曦珠将?褥子上的果子聚在?一起,用个盘子装好,放到桌上。
把床铺整好,又去帮着蓉娘和?露露摆放那些礼品,全是些不认识的人家,盒子上贴着哪个府哪个官职哪个人所赠的红条子。从二品大官至六品小官都有,内阁几位阁臣少不了,另外还有司礼监,也送礼过来。
便连皇帝和?卫皇后,也让人护着一尊送子观音来镇国公府,作为新?婚礼。
露露不时?惊叹,愈加小心,怕磕碰坏了那些贵重?的礼品。
“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她手抖了下,忙捧好一个紫檀木盒。尽管早知?卫太子与镇国公府的关系,但此刻见到这份礼,才觉出其中亲密。
蓉娘闻言有些惊,后知?后觉姑娘嫁进公府,是真的要与东宫绑定一处了。
若是以后太子登基,不敢想卫家会是如何场景……
曦珠也是愣住,却是望着手里的一个樟木礼盒,盒上的红条写着“刑部律例馆主事许执赠新?婚礼”。
字迹稍显轻稚,未有前世后来的圆滑。
陡然地,窗外的天上传来破空的声响。
她想起卫陵临走前,说要送礼物给她,一定让她出去看?。
曦珠忙放下盒子,转出门?去,在?廊檐下抬头,看?到了满空绚烂的烟花。
月光之下,色彩斑斓的火花,一朵又一朵,接连不断地绽放在?浓稠的墨色里,几乎将?整个漆黑的夜点燃。
甚至比除夕夜晚,京兆府所放的烟花,还要更多花样。
院外的丫鬟和?仆妇皆仰头望地发?呆,露露抱着她的手臂看?地眼都不眨。
蓉娘看?看?那璀璨的烟花,又低头看?向姑娘,眼角有些湿了。
纵使早知?他要让她出来看?的是烟花,但曦珠仍然看?地有些入迷。
如雷轰鸣的响声里,她不觉抿唇笑起来。
下方点点星盏般的红灯笼,交相?辉映着天空的彩色火光。
喜宴开场后,许执按着官阶,由公府的小厮带领安排,落座在?同品阶的圆桌前。
将?近百桌的宴席,他坐于靠后的墙角。
充眼的红绸喜色,肺腑窒气作痛,还未坐热凳子,于四?周嘈杂笑声里,又有一个小厮过来,笑着给他赔礼。
“许大人,对不住,今日事忙,小的忘了三爷的嘱咐,另外给您安排了位置。”
便在?一片羡慕的视线里,许执起身,跟随小厮走到了上席,最后落座了前方。
一桌都是四?五品,官位比他高、清贵纯正的文官。
问过他的姓名和?就职衙署,观他形容有礼,好奇他为何落到这处,自然交谈起来。
许执面上带笑地,温和?与他们说起话?。
直到不远处的新?郎转往这边敬酒,他的笑意减淡,手指蜷缩着,攥紧了膝上的甸蓝袍衫。
是前两日新?买的棉袍。
松放那瞬,身穿大红锦袍的新?郎来至这桌,他跟随一桌的人都站起了身,端起盛七分满的酒盏,举杯贺词。
一个个都是科考上来的文官,此等文雅喜事,随口捻两句喜庆诗句,是在?轻易不过的事。
姚崇宪洛平等人帮着好友喝酒,各个醉地不轻。
许执却落在?了最后。
本也是官位最低,因?为礼数,该落在?最后。
卫陵看?着他微白的脸色,牵动的唇角半分不动,不用他人帮忙,倒了酒水满自己的杯,与他相?祝。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盛放的烟花下,许执的喉咙哽痛,最终提起嘴角,笑着恭贺:“祝卫三爷和?……三夫人喜结良缘,笙箫和?鸣。”
一瞬的停顿里,脑海里犹是方才重?叠的人群里,那袭身穿嫁衣,纤秾袅袅的身影,以扇遮面,对着面前人的明媚笑眼。
前世往昔仿若就在?眼前,卫陵微仰首,看?了看?天上的烟花,端起杯盏将?酒一口喝尽,笑了笑道?:“多谢。”
又道?:“快坐下用席,若是有哪里不周到,尽管跟府里的人提,别客气。”
作揖拜别,转往下一桌敬酒,不再停留。
满桌佳肴美酒,许执远眺人影远去,转目回来,杯盏里却仍是燃烧不尽的烟花。
冷风之中,他抬手一饮而尽,那簇簇炸开的火花,将?他的胃脏烧灼,几乎洞穿一个窟窿,却不知?到底是为何会痛成这般。
*
卫陵以为请许执过来参宴,兴许可以报复前世无数个夜晚的暗处,自己所受过的那些嫉妒折磨。
他并非什么大方能容忍的人。
但并没有,反倒让心里堵了一股郁气。
他回到破空苑外时?,微微阖眸吹了好一阵的寒冷夜风,将?身上的酒气散地差不多了,才深吸口气,睁眼迈步朝主屋走去,笑推开了门?。
室内,炭火烘热,曦珠方才沐浴完,坐在?床上,蓉娘和?露露青坠仍与她陪聊。
一瞧新?郎回来,忙不迭地起身,行礼告退。
曦珠跟着站起迎来。
客套两句辛苦后,卫陵给她们都发?了红包,与曦珠一起目送她们离开。
阿墨不便再进屋,改换成青坠去叫水,让仆妇送进湢室。
屋里只剩两人了。
卫陵一边解开腰间的革带,脱下身上的锦袍,挂到另个木施上,一边笑问道?:“你洗好了?”
早在?一起几次,没什么不自在?的。
曦珠嗯了声,见他脸没红,显然没醉,转身去给他拿更换的里衣,打开柜子,看?了里面一叠的衣,问道?:“你穿哪件衣裳睡觉?”
“随便拿件吧。”
卫陵瞧她给自己拿衣,一副假装镇静的模样,不由无声地笑,也平静道?。
等拿来衣,热水被送来,他走向那扇金漆玻璃屏风后,在?氤氲的熏热雾气里,将?剩下的衣都脱去,低头看?身上尚且残留的伤疤。
浅浅的一道?,是北疆时?受的刀伤,即使用上好的金疮药,还是留下痕迹。
好在?不是前世那副疤痕累累的身体。
将?身上的酒气都洗净,他穿上她找给他的那身霜白棉亵衣,从搭放在?椅上的内衣襟袋里,摸出那个褐色的瓷瓶。
“这药虽效用固稳,但不可多食,时?日一久,此后……再想有子嗣,难了啊。不若让夫人喝避子汤,你要不放心,我?再调个方,轻些损害,总比你吃这个药好。你一定要三思清楚。”
耳畔,犹回荡郑丑的话?。
卫陵倒出一粒黑色的药丸,垂眼看?它一瞬,又抬眼盯着流溢金光的屏风虚像里,她高挑袅娜的影,拿起抵在?唇边,吃了下去。
仔细用水净口,不留酒气和?药味后,他走了出去,回到室内,顺过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清甜的茶喝完。
曦珠见他出来,适才忘记问他要不要醒酒汤,这会问道?:“你要不要醒酒汤?我?让青坠送来给你喝碗?”
卫陵摇了摇头,揽住她的腰,一同坐到床畔,俯首将?头抵在?她的颈侧,忍笑道?。
“不用,我?没醉,清醒着呢。”
从他回来,她就有些坐立难安。
刚才他沐浴,还能听到她来回走动的轻声。
曦珠感到放在?腰间的手,逐渐滚烫起来,灼热的呼吸落在?她的肌肤上。
她不由屏气,按在?床上的手,也微微抓紧褥子。
卫陵抬起头,平视她的眼,放缓气息地慢慢靠近,落在?她的眉心,顺着挺翘鼻尖向下,最终到了她丰润的唇瓣。
他亲吻着她,手从她散落的乌发?中滑进,指腹沿着脆弱的颈骨有节奏地滑落,慢慢缓解她的僵硬。
隔着亵衣,触碰到主腰的系带,也只是瞬时?的停顿,卫陵看?见她纤长的睫毛颤抖了下,那双蕴藉风流的眉眼,隔着一寸望她,微哑的嗓音,低声询问:“曦珠,现在?可以了吗?”
曦珠在?他的笑眼里,咬了下内唇,点头轻应了声。
随之而来的是,后颈被一只掌扶住,他倾身覆来,厮磨之间,她忍不住嘤咛。
卫陵低喘着气,继而拢捏她的软,俯首隔着薄薄的一层衣,齿牙啃磨,曦珠脊骨一阵阵的酥麻,堆雪般的肩颤抖,搂住了他的脖子。
到底怕他的性子急,他的又……曦珠的指甲轻挠了下他的后背,被他揉地嗓音有些抖:“你别急着来。?*? ”
他不会的,却乖地笑吻她,顺从答应道?:“好。”
他知?道?前世,她疼地半夜还在?哭。
他听到了她的每一声哭泣。
几近失控里,卫陵忍耐地额上汗珠不停滴落,喉咙干涸,直到得到她的允许:“可以了。”
他依然细细地亲吻她的脸,十指相?扣,压在?了枕侧。
龙凤花烛,在?静静地烧着,摇曳两抹焰火。
他将?她托举抱起,在?刺目轰热的鸳鸯红里,在?悬空的动荡中,将?她沁凉如月的身体,染上自己的气息。
仰首,将?被汗湿透、缭乱的乌发?拨开,拢在?掌中。
凝着她因?他而潮红的面腮,微蹙的眉,含泪的眸。
“曦珠。”
痴语般,他撷住她欲念慢涨的唇,将?那些吟都吞咽下去,抑住无边漫涌的渴求。
他一遍又一遍地引诱着,用低哑悦耳的声,在?她唇畔含糊不清地说:“我?爱你。”
最后竟成祈求。
祈求她相?信他的真心和?许诺。
“曦珠,我?爱你,永远都爱你,也只对你一个人好。”
她紧攀着他的肩,依附着他。
可那刻,曦珠竟觉得好似卫陵才是那个依附的人,她垂眸望着他,蹙眉轻吟地,恍惚捧住他的脸,吻上了他。
……
一切喧嚣停止后。
他静目看?着顶上的红纱帐,金丝银线纵横交缠,勾出一团团的锦云繁花。
那些缭乱的丝线红的艳丽,似是染了血,沉垮垮地朝他压下来。
案上的红烛淌下泪,堆累起厚重?的蜡油,明光透过绛纱帐跳动,像是不断蔓延而来的大火。
卫陵的指腹轻柔地摩挲着曦珠熟睡的眉眼,明白自这夜过后,他得演上一辈子,若有朝一日让她识别出他的欺骗,届时?今日的这场大火,便会将?他烧死。
第117章 隐藏者
曦珠再睁开眼时, 窗外的天光方才微亮,透过新?换的明?瓦窗照进来,渗入大红纱帐上交错的金银丝线。
昏暗的光影变幻中?, 艳粉浮金,虚落枕畔人安静沉睡的脸上。
双眸紧阖,鸦青的睫毛在眼脸下落了一层淡影,薄唇微抿, 平缓有律地呼吸着。
并无清醒时,时常带笑的生动神?态, 即便几缕散乱的发覆在颊侧, 睡着的他,面容却肃然许多, 无一丝多余的表情。
有时候, 曦珠都会误以为见?到了前?世的卫陵,但那是他清醒时的样子?。
她看了一会儿他,便将放在他腿间?的脚缓缓收回来。
他身体燥热,现下天气?寒冷,纵使室内夜里烧了炭,她还是忍不住朝他靠近。
又伸手,要?将他落在她腰间?的手臂挪开。
她要?下床去湢室。
昨晚到了后边,她口渴得很, 他喂她喝了好些?水,这会要?去解手。
但才挪了小半, 陡然地那只手臂收紧,于迷蒙灰茫的视线里, 把她揿按进他的怀中?。
身体猛地相贴,乍然听到她的轻呼。
卫陵一霎醒了过来, 睁眼垂首看向胸膛前?的人。
见?她也正低头看向下面——青红痕迹遍布的锁骨下,被亵衣遮掩的,胸口的位置。
细眉轻蹙,脊背也躬起。
曦珠推了他一把,低声:“放开我。”
身上其他的地倒不疼,他用了油,她一说停就停了,又是第一回,不敢过分。只是落在这处,就有些?收不住力道。
即使事后身上被他抹了两遍药,但方才猝不及防的举动,还是有些?泛疼。
卫陵瞬时松开了她,明?白?过来,忙地先道歉:“抱歉,弄疼你了。”
又快地问道:“是不是还疼地厉害?我再拿药给你擦擦。”
说着,撑起身来,就要?脱她的衣。
曦珠浑身也没多少力气?继续推他,不能阻拦,确实也还疼着,索性躺着任由他了。
药盒子?就放在枕下,和那个装着两人结发的锦囊放在一块。
卫陵坐起身,微敞衣领,扭开药盒,手掌将药搓热了,在她“轻点?”的柔声中?,垂眼给她仔细涂抹着药,轻地不能再轻,不遗漏哪寸肌肤。
他是真没想到自己克制许多,还会弄成这样。
一时不知所措地愧疚,踟蹰开口道:“我下回会轻些?。”
曦珠望着他的动作,沉默了下,以鼻音嗯了声。
但轻揉没一会,她便觉得有些?异样起来。
他嘴上说地诚恳,但揉着药膏,渐渐地,便有些?歪了。
卫陵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丰饶景象,额间?的青筋微鼓,呼吸逐渐粗重。
“好了,不用擦了。”
曦珠没忍住轻哼声,转目瞧见?他神?色的变化,朝他瞪一眼,没敢让他继续,忙不迭地拉拢好衣裳,便要?起身下床去。
起床要?越过他,他睡在外头。
卫陵低笑了声,正忍着欲地把药盒放好,要?拿帕子?揩去手上的药膏,回转头来,见?人要?下床,又赶忙拦住她。
“起床做什么,天还早,不急着往正院那边去,昨日忙成那样,爹娘定还没起来,我与他们说过了,过去吃午膳时敬茶就成。我们再睡个把时辰,昨日闹到那么晚,你不困?”
他这边说了一大堆,却得她不回头的一句:“我要?去解手。”
声音又小又闷。
先前?两人住在一起几夜,她没这样,反倒成婚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行,快去快回。”
卫陵忍不住笑地松开她的手腕,看她翻身到床畔,拉拢帐子?挂到金钩上,穿鞋转进湢室的背影。
单手枕着躺回枕上,他望着绛纱帐顶,将那只还未擦净的手,犹带着她的软腻,伸进鸳鸯被里,回想昨晚的一切。
隔着一方屏风。
在从小窗透进的昏蒙光亮下,解手过后擦洗,曦珠不免低头,就见?大腿处的青痕尤其多。
但她昨晚并没感觉到疼。
他一直都顾忌她,在她迷糊睡去时,还能听到他压抑的声音,好似过了许久,他才上床来,搂住她睡。
她正摸看自己的身体,却忽地听到异声,再熟悉不过,一整夜在她耳畔跌宕不歇的清冽声音。
她微咬下唇,将亵裤穿好后,并未立即出去。
坐在一旁的木椅上,于一角的缄默里,长翘的睫毛轻轻抖动,看光里似被寒冷冻结、浮飞缓慢的尘埃。
不禁想到他吃的那个药,也想到他情动时,对她说过诸如爱她的那些?话?。
她慢慢垂下了眼。
直等到他在最?后的低喑闷声里,好半会没动静了,才走出去,回到床边脱鞋,爬向床里侧,掀盖上暖和的被褥。
余光里,曦珠看到放在柜上的那团乱糟糟的帕子?,呼吸间?,还有那股尚未散去的涩味。
她甫一钻入被子?,便被他抱入怀里。
在卫陵还未开口前?,曦珠已先侧过身向他,直接问道:“那个药会对你的身体有害处吗?”
此前?,在筹备婚事时,她便不想生育孩子?,不想留在京城,再次彻底与卫家绑定在一起,但她不知该如何与他说,只是到时洞房……
但目睹他为大婚的种种费心,每日情不自禁地满面笑容,在要?将她送去杨家待嫁的前?一晚。
她还是要?与他商量这件事时,说明?自己的想法,他却主动对她道:“现在局势不稳,我们先不要?孩子?,我已让郑丑给我开了药,以后我们在一起,我吃药就好,你不要?担心。”
“我也不是很喜欢孩子?,小孩子?吵闹得很。”
“再者,我们两个也还年轻,将才二?十和十七,不着急这个事。若是以后局势稳定下来,我们回去津州,你要?是想要?个孩子?陪你玩,我们再生。不想要?,就我们两个过日子?。”
“倘或后头爹娘问起孩子?的事,我在场便我来说,若是娘偷偷和你说,你来找我,我自有办法去应对她。”
……
他为她找了诸多借口。
那时候,她只是沉默地答应了这件事。
她知道郑丑的医术很高,也知道卫陵必然会这样做,在大局未定前?,不会想要?孩子?。
但她并没有问他那个药是什么,会不会对身体有害。
女子?吃的避子?药,总是涩苦至极,更会毁坏身体。
是药三分毒,更何况是损伤子?嗣的药。
直到如今,她才问出了口。
“一点?害处没有,全然不可?能,但比起什么避子?汤,那药的危害算小,再说我身强体壮,那个害处更是不算什么。”
卫陵揽住她的后背,倾身亲她的脸颊,又禁不住凑到她耳边,低声玩笑道:“或是你怕我不行,要?问我这个,可?昨晚不是已经验证过?不若再来一次?”
这话?一出,曦珠顿时失去了忧虑,偏开脸想要?躲开他落在耳上滚热的气?息,有些?痒。
“不要?。”
却被捧住脸,半分挪不开,耳垂被含吮着。
卫陵的齿尖厮磨着那片软肉,按着忍不住笑起来的她,轻了许多力道地任她挣扎,而后一个没有留意,被气?喘吁吁的她拐住了腿,翻压在了身下。
看她凌乱了发丝,他再迅疾去挠她的腰。
曦珠笑地喘不过气?来,坐在他腰上,去抓他乱动的手。
“别挠了!”
“那你说,昨晚的我如何?可?让你舒服了?”
她不说,他便欺身上去,将她挠地歪倒在被褥上,蜷缩成一团,乌发散乱在身下,满脸涨红地止不住笑。
直让曦珠有些?咳嗽,服软了,低着头,声小得约莫听不见?。
“行,我很舒服,成了吧!”
话?至尾端,她有些?气?地鼓起粉白?的脸腮,愤愤地盯着他,又没憋住笑。
“表妹早些?说实话?不就好了,嘴硬做什么。”
卫陵捏捏她的软腮,满意地笑了,将她抱起来,亲她微张的唇。
那点?晨起时的不自在,烟消云散了。
……
玩闹好片刻,连着几日为婚事忙碌,竟泛起困来,两人又睡了半个时辰,才穿衣起床。
蓉娘和青坠跟进屋来,一个帮着要?整理床铺,一个送来热水洗漱。
哪成想床上被褥折叠整齐,哪里有一丝乱的迹象。
蓉娘一愣。
方才那一通闹,加上昨晚,床上已是不能看。
曦珠没好意思让人来弄,卫陵便和她一起收拾好了。
现下曦珠正转到屏风后穿衣,蓉娘便过去帮着,却是有话?要?问。
卫陵刚要?跟去,却靴尖偏转,只落坐在妆台旁的圆凳,等待着她。
隐约地,能听到那头的窃窃私语,应是在问他对她如何?
等曦珠出来坐在镜前?,见?一边的人只字不言,噙笑望她,目中?却是了然。
她没再看他,唤青坠过来帮着梳发。
时辰不早了,都快晌午,怕慢些?赶不过去正院。
蓉娘开了半扇窗透风后,又擦净桌面,将那对烧烬的龙凤花烛拿出去处置。
冬日的微光静落在妆台上,三爷就坐一边看着。
青坠不敢和已成三夫人的表姑娘说话?,只管细致地梳发。
卫陵撑着手肘在台上,看了一会曦珠,捡起那些?妆奁中?的首饰,摸摸这个,玩玩那个。
却忽见?摸到了那只蓝色的镯子?,这辈子?的他,送给他妻子?的及笄礼。
他垂落的眼神?一暗,指骨收紧,一刹想要?摔碎了它,但最?后还是将玉镯放了回去。
抬起头,看到曦珠已梳拢起来妇人发髻,不由朝她笑了笑。
曦珠正抿着嫣红的口脂,透过明?亮的铜镜,看到窗前?他风流眉眼中?,流出的懒意笑意,微微偏首,也对他笑了下。
第118章 听不懂
这段时日, 为着小儿子这场婚事,卫旷和杨毓忙里忙外,都累得不轻。
尤其是卫旷, 昨日各部高官武将,和宫里派过来送礼的人及亲戚朋友过来?贺喜,其间吃了几?回药,撑着渐衰的身?体应酬, 等夜深人都走了,他早已腰酸背痛, 眼?睛更是疼地近乎失明。
便?连杨毓, 常年料理偌大的镇国公府,也生有气喘的毛病, 和大儿媳让人收了残席, 回到正院便?咳嗽起来?。
阒静的明煌灯下?,夫妻两个各自端着药喝,不觉相互望着对方笑。
好歹是将最后一个儿子的婚事?办成,少了件操心的事?。唯剩小女儿的将来?夫婿,也要相看起来?了。
但再谈及二?儿子的那桩娶进继室的糟事?,不免长吁短叹。
夜阑更深,两人说过几?句话,便?睡去了。
到第二?日的巳时三刻才起来?, 洗漱过后,且用清茶糕点, 在厅里等着小儿子和三媳妇过来?敬茶。
并?让人去把大儿子大儿媳、二?儿子,还有几?个孩子, 及几?位从?卫家老宅赶来?京城观礼的卫家长辈叫来?。
等了一炷香功夫,门外的丫鬟进来?禀报人到了。
曦珠和卫陵进门时, 烧着银霜炭的烘热厅内,已坐满了人,或是笑着闲聊,或是静坐吃茶,闻听动静,十几?双眼?都转往她这个方向。
除去相熟的人,还有六个长须白髯的老者?,她从?未见过。
她微微抓紧了卫陵的手。
卫陵拉着她的手,偏过肩膀,挡在她的面前?。
率先朝座上的众人歉笑道:“路上滑了些,走得慢了,劳烦你们久等。”
卫远捧着盏青瓷杯子,接话笑说:“这天?越来?越冷,有些地?都结了冰,过来?路上是滑得多?,我和你大嫂也才刚到这里。”
董纯礼端坐丈夫身?边,朝三弟媳笑了笑。
曦珠亦回她浅笑。
这一番话后,卫陵先是朝那些卫家长辈拱手作礼,各人纷纷笑道不妨碍,都是才到才到,连椅凳都没坐热。
此次上京来?参加婚礼,不是谁家有事?要办,要公爷帮衬一把。
便?是观着镇国公府将来?的走势,及这年对敌狄羌的大胜,卫家这个三小子的前?程不可?限量,要来?露个脸结交深情。
一派其乐融融的场景里,卫度在旁,面上不显,心里却禁不住冷笑。
如今的他,因与郭华音婚事?的定立,勿提在公府,被爹娘厌嫌,便?是在户部,也听到些烦不胜烦的碎言。
卫陵倒好,从?小在爹娘的宠爱中长大,胡闹玩乐,肆意挥霍,不过被说教打骂两番,便?懒于管教,任由他做个纨绔子弟。
可?是这两年,便?为一个从?哪处偏远地?方来?的表姑娘,进神枢营和军器局历练,又与狄羌的一战,获三品的官职,仕途竟顺畅非常。
从?未有哪个京城的贵门子弟,能有他这般成就,便?是这个年纪的大哥,也比不上他。
卫度转目见大哥满面笑容的样子,半点不在意卫陵的战功。
也是,大哥还有父亲的爵位继承。
他低下?头,用茶盖撇了撇青色的沫子,于氤氲的香雾里,听着爹娘的笑声,眼?里冒出酸涩。
上首的座位,杨毓看着穿一身?浅红柿蒂纹立领对襟袄、蜜色彩蝶戏花锦裙,绾起高髻、妆容端正的曦珠。
已不仅仅是她的侄女了,还是她小儿子的媳妇,转望一边自进门就在维护媳妇的卫陵,不由心生感慨地?朝丈夫笑,如今看来?,这门婚事?是好的。
卫旷也笑看下?方的一对新婚小夫妻。
元嬷嬷递来?呈盘,上面正摆着两盏温热茶水。
曦珠迟疑了瞬,动了动手指,卫陵松开?了握住她的手。
她伸手接过其中一盏茶水,闭紧的嘴里已酝酿了无数遍那两个字,但却艰难地?,好似如何都喊不出口。
那是只对她的生身?父母,才能叫出来?的称呼。
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和痛楚,从?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脏裂缝钻涌出来?,漫到喉咙,哽痛地?让她想要转身?,立即逃离这个地?方。
但是,但是……
一厅的人都不再说话,寂静下?来?。
只有火盆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曦珠垂下?长睫,抿紧唇瓣,要先给国公敬茶。
但是在她端起茶的那瞬,一双手紧随其后,端起了另一盏茶。
卫陵笑着对坐在上首的两人,恭敬地?对父亲捧奉上茶水。
“爹,娘,我能娶到曦珠,还要多?谢您们的成全,我和她给您们敬茶。”
曦珠一怔,偏首看向身?边人。
他的举止再从?容自然不过,似乎这不是违背规矩的事?。
他似乎再次提到了她能嫁给他,世人皆知的原因。
在所?有人都在淡化忘记,为了顾忌公府和他的颜面,都在言笑晏晏,恭贺这是一门再美满不过的婚事?,他再次揭开?了前?尘。
在这样多?的人面前?,说这门婚事?是因他的强求,才得以被成全。
厅堂内,落针可?闻。
便?连好动的卫朝,都不敢再动一下?,坐在母亲旁边,看向仿若变成木偶一般僵硬的三叔母向祖母敬茶。
“……爹……娘,您们请用茶。”
卫陵没有跪,曦珠也没有跪,向姨母呈上了茶。
卫旷在怔愣后,很快和颜悦色起来?,道个“好。”
便?接过小儿子手中的茶水,揭盖喝了口。
见丈夫如此,杨毓也接过三媳妇手里的茶,笑地?抿了抿。
随后,卫旷和杨毓两人,给三媳妇递去了早包好的红封,厚厚的一叠。
元嬷嬷再送来?几?本账册。
是先前?筹备婚事?时,卫陵让母亲把自己的产业账本收拢整齐,待敬茶时交给曦珠。
此时,杨毓将这几?本放在她身?边近二?十年的账本,递去曦珠面前?。
“这是卫陵放在我这处的几?本账,现在交给你,以后便?是你来?打理。你先看着,倘若有不懂的地?方,来?找我或是找纯礼都可?以。”
她又嘱咐了几?句作为婆母该说的话。
时隔两世十余年的光阴,曦珠再次将那几?本曾翻看过的账本,接了过来?。
“是,……娘。”
于众目睽睽之下?,卫陵握住了她的手,将她冰凉的手团在自己的掌心,企图让她暖和起来?。
接着,去见卫家的其他人。
卫陵牵着曦珠,一个个地?走过去叫人。
对大表哥和大表嫂改口,没有方才的困难,曦珠跟着卫陵叫道:“大哥,大嫂。”
卫远和董纯礼也准备了红封送给三弟妹。
卫朝坐在椅子上,按照母亲教的下?了椅子,对着眼?前?打扮极其好看的三叔母,拱手作揖,唤了声:“三叔母。”
卫陵看他一副敬重的样子,嘴角略扬。
等轮到卫度,曦珠轻挠下?卫陵的手心,抿紧了唇,没有开?口。
卫陵自然没有让她叫卫度。
若非卫度是与他血脉相连的兄弟,还要在镇国公府生活,他自己都不半点不想叫卫度二?哥。
“夫妻本一体,我便?替曦珠叫你声二?哥,想必二?哥不会介意,是吗?”
卫旷观着下?方,心知肚明这小子是在报复那时二?儿子的口不择言,他没有去管,自顾自地?喝茶。
周围那么多?人看着,卫度不上不下?,暗里恨地?咬紧腮角,却颔首道:“三弟妹进了卫家的门,以后就是卫家的人,都是一家人,不必要去介意那些细事?。”
大哥大嫂给了红封,他自也要给,从?宽袖内掏出,递去面前?。
曦珠看了一眼?卫陵,而后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接了过来?。
她没有再看卫度,转望卫锦和卫若两个孩子,都规规矩矩,挺直腰背地?坐着,等她看向他们,都下?来?朝她行礼,各自唤了声:“三叔母。”
清脆泠泠的声音响起,曦珠的视线落在卫锦的身?上,长得一副冰雪伶俐的模样。
她不会再是她的“阿娘”。
一边的卫虞,两颊梨涡浅浅,叫她道:“三嫂。”
这世,他们应当都会过得很好。
曦珠再看向卫陵时,不由得弯眸。
之后,又跟随他去见那几?个卫家长辈,行礼叫人。
都是陌生人,她心绪轻松许多?。
等见人的繁琐礼仪结束,众人到嘉乐堂吃午膳。
*
吃过饭回到破空苑,两人坐在榻上歇息。
将那些红封随手放在桌上,卫陵拿过那几?本账,揽着曦珠的腰笑道。
“我所?有的身?家都在这处了,是给表妹的聘礼。过两日上职前?,我把负责这些产业田地?的管事?都叫过来?,陪你见见人。这些年的账都在娘手里,我自己都没怎么见过人。”
前?世的她帮衬母亲管理账本,他是知道的。
也在要卖掉这些账上的东西,换得军饷时。
雪夜灯下?,一页页地?翻看,看到了她做的标记,凡是错漏或是被做了假账的地?方,她都用红笔勾画出来?,极其认真?。
那时候的他,有片刻的出神,她在看他的账时,是否也有一时半会,会想起他。
“那些管事?一个个理着我的财多?年,都是老滑头了,若是以后他们为难你,你告诉我,我收拾他们去。”
卫陵倒不是不允许人从?其中谋得好处,肉从?手里过,哪能不沾油?
只是见不得那些人为了更多?利益,仗着资格拿捏曦珠,而她不见得乐意来?管他的事?。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如今这些账,是他强塞到她手里,她不能推拒。
这次,曦珠是从?他手中,接过的账本。
垂落的目光,静静地?留在靛蓝的陈旧封皮上。
接着听他与她商议,有关赵闻登家的那桩茶叶生意,赵家要与外藩做茶叶生意,苦于没有稳定的上好茶叶来?源。
而这账本里,正好有江南的两座茶山。
此事?在杨家备嫁,露露过来?陪她时,与她说起过。
那时露露的神情很欣喜。
卫陵俯首亲她的脸,轻声问道:“你同不同意?”
曦珠明白他这样做,一定是因为她。
她笑地?点头道:“等和闻登商量具体,看看要如何做。”
她不想将他的产业给赔了。
卫陵正想话要逗弄她,让她更高兴些,忽地?青坠来?报外头有人找,却是两人口中的露露和赵闻登。
自从?曦珠从?杨家回到镇国公府,露露昨晚便?回到公府,和丈夫住在厢房。
连续好些日陪着即将出嫁的闺友,也是累地?眼?皮子直打困,与在喜宴上喝地?熏醉的赵闻登一直睡到大晌午。
公府要敬茶吃饭,她不敢来?打扰,这会听丫鬟说那边饭吃完了,赶来?破空苑找人。
她想出门逛逛,好不容易来?回京城,自要看看最富庶繁华的地?界。
不可?避免地?,想要曦珠陪着。没多?久,她就要回去津州,不能在这里久待。
曦珠听过她的话,怅然过后,眉梢携笑,一口答应下?来?。
她自己好久没出去逛街了。
遑论?是和露露一起。
两个女子一拍即合。
赵闻登从?小就习惯了露露的命令,没什么异议。
卫陵也没什么好说,看着曦珠雀跃的样子,笑地?让阿墨去马厩套车。
两人换过常服,一行人这才乘车出门。
一整个下?晌,两个男人跟在后头,各自帮妻子拎买来?的东西。
走得赵闻登脚酸了,前?头两人还在兴致勃勃地?逛,头挨着头,手拉着手,草绿和秋香色的两片裙摆蹁跹翻飞,都忘了身?后的两人。
卫陵无奈地?笑。
等进到那些金楼银楼,曦珠陪着露露挑中两支长簪和一对耳珰。她自己却不要,卫陵还是给她挑了支步摇。
最后结账,赵闻登正要掏银票,却有一道声音横亘过来?。
“把账都记在我上头,明日来?找我销。”
赵闻登错愕。
卫陵不过笑笑,道:“你们能不远千里,过来?参与曦珠和我的大婚,我还没尽地?主之谊。不过些首饰,算不得什么贵重的东西。”
在寸土寸金的地?方,赵闻登不好推拂,以免伤了卫三爷的面子。
金楼的掌柜快地?记下?账。
等从?楼里出来?,外头恰是傍晚,天?色有些灰蒙阴沉。
又寻酒楼吃饭,点了满满一桌的菜式,卫陵让小二?上了好几?盘虾鱼螃蟹的菜肴。
其间,三个人同来?自津州,说着说着,便?夹起方言来?。
还都是有关在津州的一些旧事?。
卫陵默地?陪坐,没吃两口,他放下?筷子,给正与露露聊天?,脸上洋溢笑容的曦珠剥起虾。
把干净的虾肉放到她的碗里。
不知不觉中,他的面前?,堆起了小山般的虾壳。
曦珠将虾都吃完后,方才回过神,转头看他,眉眼?的笑犹在,声音也是扬高的。
“你自己也吃,别管我。”
卫陵点头,扬眉道:“知道。”
他用湿帕擦干净手,才接着拿筷子吃饭,继续看她与人说话。
虽不知她在说些什么,但见她眸中闪动欢喜光芒,他也跟着笑。
第119章 初交心
兴致说及故人旧事, 难免牵扯到年少时,常在一起玩耍的另个人:周暨。
他虽未至京城观礼,却托了赵闻登送来一对玉如意, 作为给曦珠的新?婚贺礼。
去年年初,他娶了妻。
这年夏末,便得了一个玲珑可爱的女儿。夫妻两个感情很好。
曦珠笑了笑,由衷地为故人欣悦, 陡地想?起身边还?坐了个人,偏头看去, 他正?百无聊赖地夹着菜, 细嚼慢咽地吃着。
赵闻登和露露也反应过?来,卫三爷在这里, 还?是新?婚第二日, 怎么?好聊这等事。
好在人听不?懂津州话,但一时都有些讪讪,赵闻登呵呵笑了声,改换官话,忙地与他攀谈。
卫陵从容地放下?筷箸,又笑地接话。
桌面上其乐融融起来。
当晚回去,曦珠逛了近半日的街,沐浴洗漱后?, 脱鞋要爬到床里侧,卫陵曲膝让她进去, 往外边挪了些,重?新?伸直长腿。
现下?入冬, 天冷得很。
他先去沐浴,留了大团缭绕的热汽在湢室, 加上烧的炭,更是暖和非常。叫人换过?水后?,才让她去洗。
这会被他睡过?的地方,也是热的。
曦珠刚缩进被褥里,便觉得舒坦地整个人瘫软了,仰望上头的青纱帐,今日临出门前,她让青坠换下?了绛红纱。
忽然听他问道:“听说表妹有一个叫周暨的竹马,从小感情好得很。”
闻言一霎愣住,看向他。
穿着霜白?单衣,正?靠在床头,垂眸看手里的书,还?是那本《尉缭子》,她见他看了好些遍,书都有些破了。
面上神情淡淡,瞧不?出什么?情绪。
“你怎么?知道……”
曦珠话音一顿,眼眸稍微睁大了,“你听得懂我们说的话?”
却见人翻过?一页书,神态自若。
“你与他从小一块长大,十多年的青梅竹马,如何?后?来没成呢?”
卫陵的眼还?落在书上,心思早往别处飞了。
他自然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但今日酒楼雅间内的那片刻僵硬气氛,让他忆起赵闻登夫妇刚来公府那日,他邀赵闻登吃酒,不?过?几杯酒下?去,赵闻登便什么?都说了。
他不?过?是想?知道在没有他的少女岁月里,她是什么?样子?
想?知道更多有关她的事。
却不?妨听说她还?有个感情深厚的竹马,对她很好,常带她出去玩,给她买各种好吃的。
还?想?要娶她,只是没成罢了。
“怎么?没成?”他有些急切问道。
赵闻登却醉地倒头栽在桌上,再难回答他的问。
曦珠将被角拉地更高些,轻声道:“那时我家里要招婿,他家不?答应,才没在一起。”
刹那间,卫陵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拿书的指关泛白?。
他没敢看她。
“你……很喜欢他吗?”
曦珠转目,抬头看枕边人的侧脸,线条分?明的轮廓,从高挺的鼻梁,最终落在他紧抿的唇角,笑了笑道:“我都忘了他什么?样子,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两世加起来,过?去多少年,她早就遗忘了许多事,也不?愿意再回想?。
只是倘若那时两家能缔结婚姻,她也不?会到京城来了。
那是一条全然陌生的路,尽管不?知,但应当不?会比后?来,她走上的那条路差。
曦珠正?有些出神时。
蓦地,她的腰被条坚实?胳膊勒住,一个人靠了过?来,和她抵额相视。
一双乌沉的眸望进她的眼里,声音很低,语调颇为委屈。
“可你现在是我的妻子,以后?都不?能再想?别人了。”
不?管是许执,还?是周暨。亦还?是其他人……
卫陵心里很明白?,时至今日,他与她走到这步,若非万般阴差阳错的铸造,他或许永远都不?能和她在一起。
在听到周暨时,他曾想?过?,若是她那时和这个人在一起,她还?会不?会来京城?还?会不?会喜欢他?
但幸好,幸好。
后?怕渐渐弥散,卫陵将她抱地更紧些。
“表妹只能喜欢我一个人。”
曦珠抚摸他的脸,没忍住笑道。
“你吃醋了?”
卫陵鼻息轻哼声:“我吃的醋算少了?差些没将我酸死算了。”
一个两个的,都不?是省油的灯。
也是,她这么?好,被喜欢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你吃的哪门子醋,如今他也成婚了,还?有了孩子。”
曦珠好笑地将今日在桌上的话,讲给他听,又反应过?来,问道:“你到底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
卫陵听完,才闷闷地将赵闻登的醉言说了。
曦珠看他垂着眼,还?在郁闷,戳了戳他的脸颊。
她知道他并没有生气,却道:“还?在生气呢?”
卫陵看着她,低声道:“我才没那么?小气。只是嫉妒,要是我们能一块长大就好了,我会早早就喜欢你,也会对你很好很好。”
往事不?可追,便在幻想?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
他坦然幼稚的话脱?*? 口而出,曦珠不?过?笑了下?,将腿贴着他的腿,柔声说起另一件事。
“三表哥,前些日子我梦见了爹娘,说起你了。”
卫陵一怔。
他从前不?信任何?鬼神,现今却极其相信。
他瞬时紧张起来,怕爹娘不?喜欢他。
是他让曦珠受了那么?多苦,他们一直在天上看着。
怕他们讨厌他这个女婿,甚至恨他。
卫陵想?知道爹娘到底与曦珠说了什么?,但怕听到让他害怕的话。
他犹豫地没有开口问。
直到听她说:“你让人送过?去的那些东西,他们都很喜欢,我爹尤其喜欢你送的那坛子酒。”
那是一坛陈年三十的凤酒,在遣人去往祭拜爹娘,告知与曦珠的婚事时,卫陵亲自去柅园取来,让人带去津州。
他终于松缓口气,笑着道:“爹娘还?说我其他了吗?”
她的嗓音更轻了。
“他们还?问我,你对我好不?好?”
“表妹怎么?说的?”
他望她温柔的神情,问道。
他也时常问她这个,却没有哪一回,得到过?她的答案。
在他专注的目光下?,曦珠眉眼弯了弯,点头道:“我对他们说,你对我很好。”
她伸手抱住了他的腰。
在他暖热的体温中,小声而缓慢地说:“多谢你让露露和闻登他们过?来。”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在乎这些,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记忆里的故人,来观看这场被人艳羡的、所?谓的大婚。
但他们的到来,她很高兴。
她的发丝滑进他敞开的衣裳里,蹭着他的胸膛,轻微冰凉的氧意里,卫陵垂眸,勾指抬起她的下?巴,唇角不?由得上扬。
“光是嘴上说说,算不?得谢,你要亲我一口。”
曦珠见他满眼都是笑,抚手在他的脑后?,微微用力。
卫陵顺从地低下?了头。
她凑上来,随着馨香气息拂来的,还?有她的唇瓣,落在他颊畔上的柔软湿润。
长翘的睫毛,轻轻骚动着他眼脸下?的肌肤。
一触即分?,她正?要往后?退,却被按住了后?颈。
连同散落在身后?的长发,只能仰起头。
他滚热急促的呼吸,已近在方寸地侵压过?来,涌入她的口鼻。
卫陵双目沉沉地盯着怀中人,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幽幽道:“哪能这样耍赖?亲这儿才算数。”
曦珠望着他,莞尔失笑。
攀着他的肩膀,稍抬下?巴,亲上了他的唇。
……
后?来,如何?演变成一床凌乱。
那本用以装模作样的兵书,早已被扔到纠缠人影的帐外地上。
银炭烧断的噼啪声中,青纱晃动,帐内那个伏身躬背的人,俯首在藕花深处。
不?时她的几声难耐轻吟,他愈加沉醉不?知归处。
第120章 病态显
露露头?一回来京城, 兴趣盎然地要把各处好玩的地方,都逛一遍。
她要出?去?,自然要来破空苑找曦珠, 让闺友陪着一起。
卫陵不放心曦珠出门,便要陪同。
这般,赵闻登也要一道跟着去。
他最怕陪着女人逛街,连着两回, 暗里却?瞧见卫三爷没丁点埋怨的神色,不时到曦珠面前, 笑着询问她是否要哪家店铺的东西, 连着露露买的那?些,账全记在他头?上。
赵闻登推劝两番, 还是让人买了账, 如此,他更是不好意思。
至第三次妻子?要去?找曦珠,他劝住了人。
“他们是刚成婚的夫妻,正?是新婚燕尔的时候,我们总去?找,不定?打扰到他们。你要出?去?逛,我陪你去?就是了。”
露露闻言,絮叨了句:“难得上京来, 下回再来不知是何?时了,怕是好久都见不到曦珠了。”
镇国公府的门第高, 她与丈夫暂时住在这里,虽样样都不缺少, 但到底因商户的出?身,多?不自在。
更何?况是嫁给卫三爷的曦珠。
露露怕给闺友带至麻烦。
最后, 只能答应了丈夫。
但这一出?去?,便在一个茶楼休憩时,听临座的两人谈及闺友能嫁进公府,原是因一桩满城风雨的笑闻。
当即气地露露火冒三丈,拔座起身,赵闻登在后边拎着大包小包地追。
两人乘车回到公府后,露露就往破空苑赶。
适时,卫陵在陪曦珠见那?些管理他名下田地产业的人,敲打了一番。
正?要摆手?让管事们都走,见门外急冲冲闯入的两人。
青坠蓉娘在后头?都拦不住。
还不等问些什么,倒是赵闻登瞧见卫三爷一脸肃然神情,跟前还站了好些人,立时用力拉住露露的手?。
卫陵看着两人,皱紧眉头?。
露露回神,对?着望来的眼神,一时心抖地不敢置喙。
曦珠却?快步上前,握着她的手?,着急问道:“是出?什么事了?怎么慌成这样?”
这边问话,卫陵察觉到这夫妻两人一直在看自己,便先带着其他人出?去?。
经过赵闻登身边时,含笑请人道:“有什么事,我们到外头?讲。”
这般,单留露露和曦珠在室内,蓉娘也进了来。
一番讲述,露露差些没哭,问她是不是受委屈了。
曦珠方才明白,伸手?揽住她靠在肩头?,轻声道:“没有,三表哥对?我很好,你别担心。”
蓉娘在旁帮着说,道婚事已成,这可是在公府,万不能再在人前乱讲。
今时不同往日,卫三爷可是领了三品的官职。
天色逐渐昏暗。
赵闻登和露露留在破空苑用过晚膳,曦珠送他们出?去?,看丫鬟提灯带他们去?往厢房。
夜里,她和卫陵躺在床上。
“三表哥,你不要多?想,他们不知……”
曦珠的话音倏地顿住。
是啊,除了他们两人,还有一个秦令筠,并无他人知晓这门婚事的真相。
但她不想她这一生最为要好的朋友,误会?了他,觉得他真是罔顾她意愿的恶人。
正?如当初他毁坏名声时,人人所认为的那?样。
卫陵却?抱住她,唇角漾开?笑意,在她眉心落了很轻的一个吻,温声道:“其他人我都不在乎,只要你相信我就够了。”
看着他沉静的双眸,曦珠失语片刻,而后浅笑地颔首。
*
那?起茶叶的生意,并未因这件小事而膈应不成。
翌日,曦珠找了管理江南那?两座茶山的管事过来,卫陵在旁陪坐,与赵闻登商议过后,觉得有利可图,最终敲定?该事。
至于细节处,赵闻登还要回津州找父亲商量。
在上京前,他并没料到此次出?门,能谈成这般大的生意,还是走的公府门路。
他不敢轻易定?下契书?,只是现下已快十一月,过年?后开?春,就是采茶的季节。
要快些脚程,回家去?和父亲说过,还要马不停蹄地赶去?江南,看看那?些茶树。
事情一气堆到头?上,不过在公府再待两日,便去?拜别公爷和国公夫人。
杨毓让元嬷嬷从库房拿些阿胶鹿茸、绸缎布匹等,让两人带去?。
十一月初一这日,天阴。
从远处扑涌来的寒风,将一湖的水吹皱,也将停在上面的大船,送得越来越远。
露露站在船尾,同丈夫看到在岸上的一行人,还驻足在那?里。
卫三爷似乎在给曦珠拉拢快落下的斗篷帽子?。
她放心下来,抬起手?臂,眼里泪花扑簌,不停地朝闺友挥手?。
不知下次再见是何?时了。
这是第二次站在这个地方。
但这次,曦珠的心绪全然不同。
她也朝着露露挥手?,被风吹得冷彻的手?,一下下地摇晃,送别故人回去?津州。
总有一日,她也会?从这里离开?,回去?家乡。
*
神瑞二十五年?的第一场冬雨,是在十一月初二的深夜来临。
翌日卯时初,因成婚而迟迟未去?军督局的卫陵,要起床去?往上职。
他小心将落在腰上的手?,挪了下来。
又动了动脚,把她压住的腿抽出?来。
给她压好被角,松口气,正?轻手?轻脚地要下床,换衣后去?洗漱。
还是惊醒了她。
曦珠睁开?昏困的眼,透过纱帐见外面灰蒙蒙的一片,窗外还在淅沥地下雨。
她揉揉眼睛,问道:“你要去?上职了吗?”
声调都是懒的,低哝软语。
说着,她下意识地就要起身。
卫陵按住她的肩,止住了她的动作,疑惑道:“起来做什么,天还早,你接着睡。”
他又道歉,低声道:“我没留意吵醒你了,我会?小声些。”
曦珠被按在枕上,眨了眨眼,看着他道。
“不用我给你侍候穿衣吗?”
卫陵不觉摸摸她的头?,有些笑道:“我是三岁孩子?,自己不会?,还要人照顾?”
“你好好睡。”
他起身拉开?青帐,穿鞋下床,再把帐子?放下。
脚步声渐行渐远,随后是衣料的摩挲声,跟着帕子?浸入水里的响声。
却?都掩埋在雨声里,听得并不真切。
曦珠将脑袋挪到他的枕头?上,阖着双眸,听到他又走了进来。
落在地砖上的动静很轻,但她还是听见了。
以为他是落了什么东西,隔着层叠的帐,对?着外面朦胧的暗影,她叮嘱了句:“今日下雨,路上你小心些。”
接着,面前的纱帐便被一只手?掀开?。
卫陵低头?,撩开?她的发丝,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下。
“知道,睡吧,我走了。”
“晚上等我回来吃饭。”
帐幔落下,遮去?他身穿玄衣、离去?的背影。
曦珠侧着身,睁着有些困倦的眼望了会?儿,终再闭上,陷入席卷而来的睡意里。
冬日到来,她总是困得很。
等彻底清醒,是在巳时两刻。
外面的雨还没停,院外的那?棵梨花树凋零叶片,只余光秃乌黑的树枝,纵横交错地缠绕。
于阴沉的天光里,张牙舞爪地,蜿蜒着往天上伸去?。
曦珠坐在妆台前,将目光从半开?的窗外收回,落在镜前,随手?挽了个发在脑后,用支珍珠簪固牢,并未上妆。
今日她不往哪里去?,穿身袄衣坐在榻上,低头?看了好一会?账。
勾勾画画,把漏洞的地方圈出?。
晌午,用过午膳。
再翻会?账本,眼睛有些花了,便合上放在一边,和蓉娘青坠说起话。
左不过是蓉娘从几个相好的婆子?那?里,听说来的趣闻。
右不过是青坠与交好丫鬟闲聊,得知哪个官家发生的轶事。
听了一个多?时辰,各人瓜子?磕了大把。
曦珠问蓉娘的腿还疼了,蓉娘笑地皱纹挤在一处,忙地摆手?道:“去?年?用过郑大夫的药,今年?竟没一点疼,夜里也能睡好了。”
她一再对?郑丑的医术称奇,曦珠笑了笑,宽心下来。
将壳子?清扫后,青坠来问:“夫人,今日让膳房那?边备什么菜?”
要提早两个时辰,让膳房那?边准备。
曦珠想了想,开?口道:“梅菜扣肉、桃仁肉卷、炒枸杞芽、豆腐烩白菜汤,再要道鱼羹。”
青坠转身出?门了。
剩下的日子?里,曦珠没做什么,不想再看那?些账,从卫陵的书?架上找了本闲书?。
瞥见他的书?案上,纸张稍乱,笔也没搁正?。
过去?给他收拾好了,这才拿着书?回到榻上。
但没看两页,又没了兴趣。
懒得再下床去?找书?,支着手?看窗外的冷雨冬景。
明瓦窗被合地只有一条指头?宽的缝。
寒风细细地吹来,消融在室内的热炭中。
她就透过这条缝,看那?些被冷雨侵蚀的花木,半架秋千的影也在其中,是他让人做的。
现下所有的事,都交给了他。
不用她再操心。
她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了他,剩下的那?些事,不是她能去?改变的。
她要等他,等这些事都完结。
这次狄羌的大胜,她相信他有能力,一定?可以更改前世的结局。
她没有问他会?如何?对?付秦令筠,也没有问他要拿谢松怎么办,姜家呢、甚至是六皇子?党的那?些人……
六皇子?党。
傅元晋。
……
她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卫陵。
曦珠垂下了眼,而后缓缓趴在桌上,枕在手?臂上,埋进臂弯里。
天还剩最后一丝光亮时,卫陵终于归家。
衣裳的肩膀处湿了好些,进门后径直脱了外袍,挂到木施上,而后看到正?在立柜前,给他找衣裳的曦珠。
走过去?,从她手?里接过棉袍穿上,听她说他:“今日天冷许多?,还落雨,你怎么还穿这样单薄,小心生病了。”
早时,她并没注意到。
卫陵眸中蕴笑,过去?盆前洗手?,回道。
“我不怕冷,往年?都是这样穿。”
曦珠不过说两句,没再继续,走去?外边的厅。
“我回来得晚了吗?你饿了没有?”
卫陵跟在她身后,问道。
“没有。”
他又追问:“我今日晌午吃的红烧肉,烧得实在油腻难吃,早饿得慌了,你今日晌午吃的什么?”
……
话赶话的,厅内的桌前,青坠已摆菜盛饭好,退出?门去?。
两人坐下吃饭。
曦珠见他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菜,却?是大口大口的,显然饿得狠了,自己吃过后,舀碗白菜豆腐汤,放到他面前。
卫陵端起一气喝了下去?。
等吃完饭,灯下,两人坐着榻边歇息。
听他念叨今日都做些什么,见了什么人,朝廷又发生什么事。
曦珠听完,正?要让送来热水,让他洗过,正?院那?边忽然来人,是公爷身边的亲卫,找他过去?。
卫陵道:“我去?去?就回,等回来再洗。”
夜雨暂歇,曦珠仍然让他带把伞,路上那?些树间的水,会?落在身上。
天幕昏沉,唯有檐下的红灯笼在冷风里晃动,将近戌时,卫陵才回到自己的院子?。
她早已沐浴好,坐在镜前,往脸上涂抹润肤的香膏。
幽然地传来她身上淡淡的牡丹花香。
这两日,她新换了膏脂。
他忙去?沐浴,回到床上时,将人一把抱了过来。
俯首压了下去?,唇跟着落在她的身体上,厮磨地亲昵。
一番云雨折腾过后。
卫陵握住她的腰,将累软在他怀中的人稍提,垂眸看她的脸。
微微泛红的眼角上,是还未褪去?的妩媚情态。
低声问道:“怎么了,今日不高兴吗?”
她今日的兴致不是很好。
他要过一次后,便停了。
曦珠依偎在他的胸膛,微阖眼眸,轻声道:“不知道,兴许是下雨,天气不好,感觉心里闷闷的。”
卫陵只好抚着她的后背,将被子?拉高给她盖上,柔声说:“看今日的天,明日不会?再下雨。”
曦珠仰首望他,疑问道。
“你怎么知道?”
卫陵就忍不住笑。
“行军打仗,总得懂些天象地理,不若带着自己的兵掉进阴沟里去?,人仰马翻,爬都爬不出?来,岂不丢脸?”
他这一玩笑,逗地曦珠不觉也笑。
阒静的帐内,卫陵亲亲她的唇角,将父亲叫自己去?正?院的事说了。
“再过些日子?,爹便要向皇帝递交辞呈,并将公府交到大哥手?里了。他的身体越是不好,想要寻个地方修养,只是要等卫度的婚事成了,才会?搬出?公府。我娘大抵要跟着一起去?,到时中馈也要给大嫂。”
曦珠闻言怔了怔。
但最终,她什么都没说。
前世的今日,公爷早已病逝,卫家势力渐衰,全靠卫陵撑着。
如今到了这个局面,已是最好的。
卫陵又道:“先前我朝爹要他身边的几个人,过了这几日,他答应调给我了。”
曦珠问道:“是很重要的人吗?”
卫陵眸光暗了暗,声低了些。
“是,我要有用处。”
她不用问,他便将自己的事,告诉了她。
只是不是全部,他不想她再面对?那?些黑暗,纵使她曾身处里面。
他也怕她,看到他的另一面。
*
卫陵收到来自东厂的信时,是在十二这日的傍晚。
趁着天黑前的最后一丝亮,送信来的人,转身没进到来的夜色里,消失地无影无踪。
他将信揣进怀里,翻身上马,勒住缰绳行在回家的路途。
这日,恰是曦珠月信结束后的第二日。
去?年?,卫陵怕她还如前世,会?在来至月信时疼地厉害,曾问过给她诊脉的郑丑,郑丑道她月信正?常,并无宫寒之类的病症。
住在一起后的第一个月信,他还是细察起她。
她如往常一样吃喝,并不觉得疼。
他在松口气的同时,疼痛在丝丝缕缕地蔓延心口,几要将他四分五裂。
深夜帐内,她兴致高涨,缠了他三回。
卫陵自然乐于应承,直到她的指甲挠他的手?臂,沙哑着声叫停。
给她擦洗后,他自己又纾解过一回,方才回到床上继续搂着她。
忽听她说起后日要去?赴宴,是黎阳侯府的小儿百日宴。
卫陵闻言,立即皱眉道:“别去?,我与娘说不让你去?,去?了做什么?”
不过是后宅的妇人们聚在一起,借着这个宴会?,想要见见卫家的三媳妇了。
从前在孝期,不见出?门;嫁进公府后,除了大婚那?日,连面都不多?露。
今日近晌午,姨母让人唤她去?正?院,说了这件事。
曦珠见他着急,粲然反问:“可是不去?,要找什么借口呢?”
“我想想,总之你不去?。”
无论如何?,卫陵都不放心她出?门,有了前车之鉴,他哪里敢放她自己一个人到外头?。
即使现在她是他的妻子?了。
若要出?去?,也得他跟着。
曦珠道:“总不能每次出?去?,我都要你陪着。”
她当然知道他为何?这样子?,在暖热的被中摸索到他的手?,翻转手?心,与他十指相扣。
“我想出?去?走走,都是妇人在一块,不会?出?事。”
“你别担心,大嫂也去?的,我会?一直跟在大嫂身边,不会?到哪里去?。”
“你要不放心,托大嫂照看好我就是了。”
既嫁给他,不能全然避开?人。
不过这两三年?,她还需待在京城。
她一再地说服他。
最终,卫陵亲吻她的额头?,叹道一句。
“你千万别再丢了,不然会?要了我的命。”
曦珠诧然间,眉眼含笑,忍不住地捉弄他。
“你这话的意思,若是我没了,难不成你不活了?”
却?见他目不转睛地,正?看着她。
语调低沉而缓慢。
“嗯,就是死了,我也要找到你,我们要永远在一起。”
烛火的映照中,他平静无澜的眸中,是她的倒影。
刹那?间,曦珠感到脊背窜来一股莫名的凉意,半晌都没反应过来,甚至要将僵硬的手?,从他的手?中抽出?。
只是在她念头?冒出?的一瞬,他又蹭过来,□□她的唇瓣,一副委屈巴巴的样子?。
“难道我对?表妹还不够好,你不想和我一直在一起吗?”
见他这般,曦珠笑地偏头?,躲开?他的亲吻,道:“大晚上的,你说这样吓人的话做什么。”
再推推他的肩膀。
“去?将灯熄了,明日你还要上职,闹到这会?不困吗?”
“好。”
卫陵望她脸上犯困的神情,顺从地点头?,又咬了咬她的下唇,方才起身下床。
揭开?素白纱罩的那?刻,橘黄焰火随风跳动了两下。
他朝它,轻吹了一口气。
光亮摇曳挣扎时。
卫陵抿了抿唇。
他想,自己适才的话,吓到她了。
绝不能有下一次了。
灯灭后,他将纱罩重新盖上。
青色纱帐垂落,回到床上,卫陵将她整个人揽在胸前,手?掌抚摸她脑后柔滑的长?发,低声轻语道:“睡吧。”
“嗯。”
一如既往的,曦珠拱缩在他的怀里,于冬日黑暗的深夜,汲取来自他身上的热意。
欢愉过后的疲乏,让她困地双眼紧闭,精神逐渐涣散。
但她很清楚,在这个世上,没有谁离了谁,会?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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