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5章 归去来
从卫陵的第一句话出口, 曦珠就像被什么定在原地。
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曦珠忽然觉得他有些陌生了,抬头看他,发觉就连再熟悉不过?的面容也变了, 恣意风流的眉眼好似变得温柔,眸中只有她一个人。
他不会这样看她的。
从来?都不会。
曦珠想将他看得更清楚些,可随着他温声?说着缥缈的情意,深藏的热意从心上一点点积起, 逐渐地,蔓延到她的眼中, 模糊了所有的一切。
她仿佛看到了前世的卫陵。
那个夜晚, 当她抛去?自尊,换来?的却是?他的无言, 以及漠然的眼神。她被他看着一步步地朝后退, 难堪至极,只有逃走,才能让自己在落泪前,不被他看到,受到更大的羞辱。
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他不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他怎么会喜欢她呢?
不会的。
上辈子她那么喜欢他,却求而?不得。如今重来?一世,她放下了,却轻而?易举得到了他的喜欢。
是?笑话吗?
曦珠想要后退, 就如当年一样逃走,匣子却沉重地压在她的手上, 让她迈不动步子。
如雾朦胧的泪里,一桩早已安睡在过?往尘土里的小事, 跟着慢慢苏醒。
那年她及笄,因孝期不得不粗简, 就如今日般,似乎没有什么不同,不过?是?少了些来?祝礼的人,各个脸上都是?再得体不过?的笑,将她一人围在里面,在冗长?华丽的唱词中,拉着她、恭贺着她,朝一个女子一生里最重要的前程去?。
曦珠站在那个分界处,迷茫地望着那条被称赞的金光熠熠,却不知归处的路。
她畏惧地不敢迈过?那条线,好?似那是?能彻底割裂她一生的刃,踌躇犹豫间,一个高阔的背影渐渐出现在尽头。
也只是?一个背影。
她立即不管不顾地朝他跑去?,追逐他的影。
“错了。”
像是?被人发现了。
她微微白了脸,慌乱见一张陌生肃穆的面孔。是?姨母特意为她的笄礼请来?主持的女宾,正皱着细高的眉毛冷凝她,重道:“错了。”
什么错了?
随着所有人的视线落下,原来?是?排演过?许多遍的礼出错了。
红晕迅速从她的耳朵,爬满了脸畔,将骤生的白驱赶。
她低下头,规整地将手重新叠置在身前,认真地接着听从那传承了千百年的礼。眼却悄悄地弯成一抹月牙的弧度。
那个不能被人知道的秘密,莫名因今日,也变得有些特别了。
她怀揣着那样难言的欢喜,行走在阴黯的天幕下。
又一次在那个岔路,停了下来?,望着破空苑的方向?。
他今日也没在府上。
他已经五日没回来?了。
她有点难过?。
他在外头哪里?又是?和什么人在一起,怎么那么久都不回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才忘记回家了?
她有些想他了。
“在想什么呢?”一道蕴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她蓦地僵住脊背。
他来?至她身前,眼将周遭蓬生的花草扫一遍,继而?失笑,“怎么每回我们遇到,都是?在这里?”
她抬头,睫毛一颤颤的,紧张地连话都续不成一句。
“三?表哥,我,我没想什么。”
他的第二个问?,她没法回答,因而?只剩沉默。可她难得见他一次,想与他多说两句话,以此?来?度过?下一次两人再见时,中间那段漫长?难捱的日子。
可要说什么呢?她整日都在这后宅,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与他说。
也只有今日的及笄算得上有些新鲜的事,但与他说,他会不会猜得到她的心思。
她不能让他知道。
“要我说,表妹还是?穿鲜亮颜色的衣裳好?看,可比往日……”
他似才想起这时的她还在孝期,说错了话,忽地一顿,将她上下看过?,最终停落在她那张着妆的面容,明白笑问?:“表妹今日及笄吗?”
曦珠在他的目光下,将眼轻垂,喜悦于他的夸赞,攥着裙子点头应声?。
自然而?然地,也看到了他手中的一方红匣。
他一瞬握紧,又很快松开,仍是?笑。
“我近日在外忙地都没空回来?,不知你及笄的事,等过?两日,我补一份礼给你。”
像是?在给她解释。他托着手里的匣,直率道:“这是?我要送予别人的,不大合适给你。”
歉声?里有着一丝低至温柔的笑意。
他今日很高兴,一直都是?笑的。
曦珠唇角止不住地上扬,又压住,故作矜持地摇摇头,慢声?:“三?表哥,不用麻烦的。”
“说了送你,怎能随意收回话。”
他背身倒走上了右边的路,看看天色,摆手,“我有事先走了,你也快些回去?,这天怕是?要落雨,可别淋着了。”
说完,就转过?身走远。不过?眨眼,浅云的袍衫就被一层又一层的薄霜秋色遮掩,再不见踪影。
来?的匆匆,去?的也匆匆。
徒留下一句随口,又斩钉截铁的许诺,让她等待。
等过?两日。
是?在五日后。
曦珠从卫虞那里得知了一件事。
三?日前翰林学士的嫡长?女姜嫣过?生辰,他送去?礼物,姜嫣没有收。
“嫣姐姐没收才对呢,三?哥那样的性子,就得狠狠压他,哼,先前还说不成婚,也不要人管。这回可算是?栽坑里去?了,他喜欢别人,别人还不喜欢他呢。”
“三?哥气得这两日又不知上哪里混去?。”
“不过?我觉得嫣姐姐挺好?,若是?真和三?哥成的话。”
“表姐,你还记得吗,上回赏荷宴,嫣姐姐也来?了的。”卫虞说地兴起,才记起那次宴,表姐不知去?哪里了,都没和她们一道玩。
“要不等下回,我们再碰到,到时我与你们引认,我们可以一块玩儿。”
曦珠在一句接一句的笑语里,混沌不堪。
然后,她也笑,轻快地说:“好?啊。”
临了,她撑着那副尚且幼稚未长?成,却承载万般酸楚的躯骨,回到春月庭。
再撑到夜里,无人之?时。
才敢哭出来?。
小声?,脸埋在枕头里呜咽,不敢被人听见。
难过?如海潮,铺天盖地地朝她扑涌而?来?,几乎将她溺毙。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他喜欢姜嫣。
也知道了,他早忘了承诺她的事。
曦珠看着手中的匣失神。
觉得有些熟悉。
她将它与前世那日不断重叠。她疑心这是?那时他要送给姜嫣的礼。
同一日,同一个时辰,同一个地方。
同样的红匣。
但这重来?的一回,他竟然说这礼是?送给她的,说喜欢她。
过?往既封入尘土,久而?久之?,酝酿出一种难解的惆怅,偶尔怀念罢了。
前世的伤口经历寒来?暑往的风霜雪雨,早已结痂,却也斑斑纵横,丑陋难视。到后来?,连她都忘了那一刀刀缘何而?来?。
此?时他却亲手将那把刀,又一次将她的心划割,割破了那道最初的陈年旧疤,让她想了起来?。
绵薄的疼痛一丝一缕地,渐将他的那些肺腑之?言裂断。
碎成一片片荒诞而?奇诡的碎片。
“你怎么了?”
卫陵朝表妹走近小步。
他不明白怎么在说出心意后,表妹会变成这样。是?他说错话了吗?可那些话他想过?许多次,应当是?没有问?题的。
那她为什么要哭了?
在卫陵的手情不自禁地抚上表妹盈满泪的眼时,却见她微微侧过?脸,往后退了步,避开了。
如同之?前,她躲避他时。
她抬头,重新看向?了他。
卫陵一霎愣住。
云霞铺落她雪白的面腮,似是?浮动了一层流金的薄纱。
微红的眼眶盈着变浅的泪,临晚的秋风带着霜气,将那双浅琥珀的眼瞳映地几分寒凉。
她就那样直直地看他,是?一种从未有过?的眼神。
卫陵尚且怔怔,想不明白为什么,面前就递来?他片刻前送出去?的礼。
少顷,他反应过?来?,脸色有些难看。
“什么意思?”他问?道,嗓音也沉闷。
明明她都收下了,就因为他说了那些话,就要这样冷待他,还要把礼还回来?。
她的意思是?不愿意吗?
卫陵觉得气败起来?,和被拒后隐隐的恼意。还有丝丝茫然。
他头次对一个女子有了心意,想要对她好?,为此?将两人的后来?都思索。
他想了许多,茶饭不思,昼夜难眠。
不想会得到这样的回应,更衬得他的那些愁思可笑。
僵持之?中。
她没有说一个字,他也没再得到她的一句话。
渐兴的风里,卫陵心里仅残的雀跃期望熄灭了,生而?有之?的骄意很快压住冒头的难过?,不允许在她显然拒绝的目光下,继续自辱追问?。
须臾,他轻抬下颌,兀地呵笑一声?。
“我送出去?的东西,就没有还回来?的道理,你不要就丢了。”
*
这晚,是?一个宁静的夜。
青坠将纱帐放下,把灯挑熄了,轻步走出去?,合上房门。
屋里只剩下曦珠一人。
她平躺在床上,听着窗外细细的风声?,还有匿于深叶里秋蝉的低鸣。
没有雨。
前世的这个时候,应当是?落雨的,她依稀记起。
变数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一次次地回溯,从惊惶的第一日初醒,到后来?的每一日,追寻近半年间,所有可能的异变。
但直到渗入帐纱的月光偏移出去?,帐顶的吉祥纹彻底遁进?黑暗,她也没能得出一个结果。
曦珠恍然发现,好?似自重来?,她有太?多的事要去?想,去?做,以至于没有过?余的时间去?想卫陵。
只要他还活得好?好?的,至于其他,也就随他去?了。
少之?又少的见面,颠来?覆去?就是?那么几次。
兴许是?这份疏漏,让她遗忘了一些细枝末节。
陡然地,就迎来?了今日。
他的那些话犹在耳畔。
曦珠微微躬身,将自己蜷缩起来?,侧望着帐外。月影西移,堪见外面的家具,长?久沉默地摆放在那里。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临死前,做的那个梦了。
他也是?这样与她说话的,低柔而?缱绻。
从两人相见的第一面起,他对她,虽一贯笑语善行,却总有几分疏远。再到后来?卫家巨变,他的言辞愈加客气,她也极少再看到他的笑了。
他又怎么会一遍又一遍地唤她的名,仿若她是?他很重要的人似的。
真是?梦吧。
梦?
曦珠一刹坐起身,在一方围拢的帐内,惊惧起来?。
他不会喜欢她的,也不会说那些话。
难道如今也是?一场梦,所有的一切都是?梦?
她奔下床,不知所措地环顾着四周,举目不定?,最终目光停落在那个放在榻桌上的红匣。
泣血般的红,在月华下,如水般静静地流淌。
是?他送给姜嫣的生辰礼。
怎么会在这里呢?
曦珠迷茫地看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这是?卫陵送给她的及笄礼。
触及微凉,只要轻轻一揭,就能得知前世他到底送给了姜嫣什么。
不是?梦。
若是?梦,他怎么会忍心,这样残酷地对待她呢。
曦珠收回发颤的手,惨白的脸上浮现一丝笑容。
她一定?可以改变前世的结局,不让自己再沦落进?去?。
但为什么这世的他却变了。
曦珠眼前出现了卫陵离去?的背影。他这回是?真的生气了,可又要她说什么呢。
她慢慢坐下来?,将整个疲惫不堪的身子塌陷进?零星的晨曦里,阖上了眼。
*
秋阳微凉,满山泛黄秋色,越往里走,风大起来?,吹动重叠的松枝林叶,在山谷中掀起飒飒声?浪,惊飞深处的鹊鸟,扑扇翅膀在半空鸣叫。
一众人骑马背弓地朝山间去?,一路上说说笑笑。
自那日傍晚之?后,卫陵的心里始终攒着一团火气,却不知对何处发泄。
若是?被拒倒也算了。
只是?他话才出口,她反应就那样大,似是?要哭,后头更是?那样冷漠,还要把他备了好?些日子的礼还回来?,更是?让他挫败。
他自恃没有哪处做错,也没有哪句话说错。
反复将那日的事想过?无数遍,真是?越想越闷地慌。
恰姚崇宪来?找,说是?秋猎,便一道去?,当作散心。
姚崇宪上职才几日,日夜盼着,好?不容易得了休沐的机会,就觉得许久没跟好?友一道出来?玩,又是?九月秋日,再好?不过?的狩猎时节,便邀了几人出来?。认识不久的王颐也在其中。
自然地,要论起其中关?系,他和卫陵最好?。
两人驾马并驱,姚崇宪见他神色愁闷,趣问?道:“上回灯会后再想约你出来?,你说有事在忙,问?忙什么也不说,现在倒是?肯出来?玩了,怎么就成这样了?看着像是?谁惹到你了,你告诉我是?哪个,我帮你收拾他去?。”
夜间凝成的寒露未散,从枝叶间掉落,卫陵随手抹去?脸上的露水,懒声?道:“没谁,是?我自己心情不好?。”
他可不想将此?事告诉谁。
若被人得知他这第一回表白,就被拒绝,还不定?嘲弄成什么样,实?在丢人。再者,他不想听到谁议论表妹。
姚崇宪说这话纯粹是?好?奇,也是?打发路上时日。
这京城中,只有卫陵去?惹别人,谁敢惹他啊。
既然不愿意说,姚崇宪也没再问?,倒主动说起自己上职的神枢营。他的父亲是?金吾卫统领,将他安排进?去?是?再轻易不过?的事。
他不乐意去?,可胳膊拧不过?大腿,好?在他被编入右掖军,坐营内臣受父亲提携。他每日倒很清闲。
但近日,遇到一桩让他生恼的事。与一个叫洛平的把牌官生了冲突。
“我也是?这两日才得知这年末营中有评级,我这司官的位置,原定?给他的,可巧我爹给我弄上去?,挡了人家的路。怪道我入职那日,就对我横眉冷对。昨日对练,若非我小心,胳膊差些给他拐断,今日哪还能找你来?打猎。”
姚崇宪说及此?处,恨声?:“我早瞧他不顺眼,等哪日得空,定?找机会修理他一顿。”
他这边絮叨半天,也不见回应。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在听。”卫陵被他捶了肩,无奈应道。
近些日,他是?连饭都吃不下,更别提和谁说话时,还会认真听了,不一会就要走神。
他揉把眉心,“你这意思可不是?让我帮你吗?”
姚崇宪嘿笑声?:“那个洛平有点本事,我打听出他还是?前年的武状元,我这功夫比他差些,只要你帮我一二,定?能一雪前耻。”
想到昨日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撂倒在地的惨样,他更是?恨地不行。
卫陵扭头瞥他一眼,“武状元?”
“我可没那个能耐。”
姚崇宪道:“那你总不能见我被人欺负。”
“我这功夫,你叫我去?对上,还不定?被打地多惨,到时丢脸的就是?我们两个。再说了,他又没特意招惹你。”卫陵拽着缰绳驱马转了个向?,往另条道走。
“那还叫没招惹啊?白眼都快翻上天了。你功夫总比我好?,我又不让你正面对他,教训他一下也好?啊。”
“哎。”姚崇宪跟上他,“我说你还当我是?兄弟吗?咱们两个可穿一条裤衩长?大的。”
在听到洛平这个名字时,卫陵脑子就有些泛痛,再听他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突地又是?刺痛,忍不住曲指敲了下。
姚崇宪皱眉问?:“总不能我这个事,说的你头疼了?今日也无精打采的。”
“不是?。早些时候就有的,时不时就疼下。”
卫陵也不知怎么今日头疼的次数多起来?,但尚可忍受。
姚崇宪忧声?道:“找大夫看过?了吗?”
“又不是?什么事,还麻烦。”卫陵一听好?友的关?切询问?,叹口气,“行了,我帮你。”
姚崇宪便笑起来?。他就知卫陵定?会帮他,哪回都这样。
这事既解决了,那接着就是?秋猎的玩乐事。
说是?玩乐,到底有几分凶险,因上次若邪山的事,几人被家里人好?一顿说教,这回选的地倒是?熟悉,前两年都来?过?这座山几次,倒不怕再出事。
还是?和去?年一样,决意两人为组,拆散来?比试。以两个时辰为限,日落之?前,回到原处汇合。
王颐不擅骑射。
骑马倒是?可以,但弓没摸过?几次。
这回也是?卫陵派人过?来?问?他,是?否要去?秋猎,不想错过?这个与朋友相交的机会,才过?来?的。
同行几人在一道玩过?几次,虽他少话安静,但算融洽。
因此?卫陵与姚崇宪在前头讲话时,王颐不算尴尬。
等要分开时,就不免窘态了。
只他一人不会射猎。
卫陵将几人看过?,直接道:“你跟我一起。”
他将人叫来?,总不能放着不管。
王颐安心了。
姚崇宪本想与卫陵一块,如此?只能作罢。
几人分别后,卫陵就带着王颐继续往山里去?。
崎岖幽静的山道上,秋风兴起,卷刮起潮润泥地上的落叶,泛起似有似无的腐烂气息。
卫陵当下闻着这股味道,愈觉得烦躁气闷,却也拧眉找了个稍微宽敞的地,教起王颐开弓的技巧。
不让脑子空闲着。
“扣弦的拇指再往下些,这样射出时,箭才能不掉。”
“推弓时,你的无名指和小指不要用力?,不然瞄准时是?一个样,射出去?又是?一个样,准头会差许多。”
“将背挺直了,力?道都是?从这处来?的。”卫陵按紧王颐的后背,肃声?道:“收腹,呼吸放轻缓,看箭头时,要顺着杆子看,别只顾着盯猎物。”
“先将这直弓的动作练好?了,再学斜弓。”
……
王颐起初觉得难,连拉开弓都吃力?得很,又听卫陵颇为严厉的语调,怕自己不行,但卫陵不厌其烦地教,他也不好?说出口,憋着劲地学,终于将动作标准了,射出第一支箭。
中的正是?前方一棵红松的树杆中点。卫陵指的方向?。
他登时喜悦地笑起来?,忙道:“麻烦你费心地教我,才射地这么准。我之?前从未学过?武艺,还怕学这个要许久。”
卫陵道:“这才入个门,静着让你射,但要跑起来?,还要费时日学,也不是?一时半刻能学会的。”
王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头,“这回秋猎,大家说是?比试,但你一直教我,花了怕有半个多时辰,我又才学的,帮不了你,担心连累你输了。”
既是?比试,输了的就要给彩头。
卫陵见他放下的手臂还在发抖,收眼随口笑道:“我来?这不为赢,待在府上闷了,才出来?走走,玩而?已。你别觉得耽搁我,还紧着自己学,看风景也挺好?。”
他骑着马,朝前方的黄栌林去?。
深秋未至,那成团的瘦枝圆叶拢在一处,黄里裹着红,间有些残绿,占据了一半的盘囷山道。
王颐趁在身后,甩了甩手缓解酸痛,再跟上前去?,就听到卫陵说。
“我原以为你不会来?这秋猎。”
确实?,以王颐的性子,本不会来?的,不仅不擅骑射,也有些心有余悸这样的外出。
可想着自中秋与母亲说了心仪柳姑娘,母亲与父亲商议后,立即去?和国公夫人说了此?事,虽还未定?,但国公夫人也透出意思来?,可以找寻机会让他与柳姑娘见面,两人熟悉些再说。
王颐自然高兴,再是?三?日前,柳姑娘及笄,母亲持礼回来?后,更是?连声?满意,说是?仪态容貌品性真没得挑。
家中都无异议,只差柳姑娘那边了。
他心里头更是?一股悸动乱窜。
与卫陵既为朋友,是?想这次来?了,让他在国公夫人面前多说两句好?话,多加些期许。
再是?上次与卫陵见面,隔了半个多月。
王颐担心疏远关?系,这才一口答应今日的秋猎。
“我。”王颐张了好?几次口,好?歹说出来?了,“我想请你帮个忙。”
卫陵晃了下神,侧首看一脸紧张的他,“帮忙?”
今日真是?,先是?姚崇宪,后是?王颐。
都让他帮忙。
难免不想起自己,可谁来?帮他?他自己还气烦地很。
卫陵低头,拧眉看乱踏蹄子踩落叶玩闹的马,拍了拍它的脖子,问?道:“什么忙?”
王颐捏住方才学弓时被弦崩疼的指,深吸口气道:“我不知国公夫人有没有与你说及柳姑娘与我的事。”
他是?紧张的,头次托人做这样的事。
可想着两人都是?朋友,卫陵又是?个性情极好?的人,定?然愿意帮这个忙。
但不想他话说完,过?好?一会,都没个回应。
禁不住朝旁看去?,就见卫陵还将目光落在马上。
这时,听到他问?:“没听我娘说过?,你和曦珠的什么事,说清楚。”
声?调还是?平的。
王颐没留意他为何直呼心上人的名,就将想过?好?几遍的话说出来?,“我心悦柳姑娘,中秋过?后就与我娘说了,我娘去?了公府,与你母亲说了此?事……我还不知柳姑娘是?如何想的,可又想这事最后要你母亲决定?,便想让你帮忙,让你在你母亲面前……”
话间有停顿,但算顺畅。
卫陵在接连的欢喜话中,眼微眯起,唇角一点点冷笑。
好?得很。
难怪那时表妹会是?那样的神情。
他这几日彻日彻夜地想,不管他再怎么做错说错,她都不该那样。
难道她有什么顾虑,不能对他说。
卫陵昨晚才好?不容易找出个由头出来?,说不准表妹是?担心爹娘不答应,毕竟两人的身份摆在那处,她怕这个是?自然的。可他又不在乎世俗的说论。
但也因想到这个,他到底多虑了。娘那里暂且不说,他的婚事最终还要爹答应。
若是?爹不点头,他费再大的劲,也是?白搭。
而?爹那个人严苛得很,一见他就要骂,说他每日只知道玩,不思进?取。保不准牵连到他娶妻的事,比二哥娶妻时还严。
卫陵越想越难受,甚至想到最后,真要不成,他就带表妹私奔。
找个清净地,两个人过?日子,他不至于养不起她。
胡思乱想没会,他忽地给了自己脑袋一巴掌。不行,还是?得逞力?挣扎。
适才问?了姚崇宪神枢营的一些事,念头渐成。
虽还对那日表妹的举止耿耿于怀,但自己才说会改掉坏脾气,转头就对她那样冷言,表妹还不定?如何伤心难过?。
他得找个机会,将他所想与她说清。
卫陵的身体还在山里晃着,心早就飘回家去?了。
不妨王颐一番诚恳请求,将他所有的幻想都给击碎,搅地整颗心抽疼,头也痛胀起来?。
“你说,你喜欢上曦珠?还让你母亲来?说亲了?”他问?。
王颐将话说完,松口气笑道,“是?,所以才想请你帮个忙。”
他的笑不过?浮出瞬,就听卫陵连声?笑。
“好?,好?。”
王颐以为这是?应下,正要谢语,却陡地迎来?淬着寒冰似的目光,接着就是?一道爆呵厉声?。
“第一回,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如何说的!”
憋压了几日的火气蓬动,终于找到了泄处。
随之?而?来?,那晚中秋梦中的场景再次充斥脑中,那个面容模糊的男人好?似轮廓清晰了些,却还是?不够。
是?不是?他?
卫陵头痛欲裂,忍不住狠揿额角。
王颐一时被震吓住,都没反应过?来?,当见卫陵额上都是?冷汗,痛苦不堪的样子,醒神过?来?,着急道:“你怎么了?”
连人都有些摇晃,他忙要搀住卫陵,却被狠戾甩开。
“滚,别碰我!”
王颐差些被那力?道给带的摔下马去?,慌张间攥把马鬃,马被抓痛,扬蹄乱走。等他稳住身体,就见卫陵双目赤红地盯着他,活似杀人一般的眼神。
王颐整个人混乱起来?,不明白忽然之?间,就成了这个样子。
身处浓秋林荫遮蔽下,光斑碎漏,头顶翻涌的沙沙声?,卷动风尘。对上那种置他于死地的敌意,他一动不敢动,手心在不断冒冷汗。
隐约地,他渐渐想起一些事。
“你是?不是?也……”
王颐的喉咙干涩发紧,吞咽下,又坚定?地看着卫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出,将要落在那两个沉重的字上,还是?停顿下来?。
卫陵是?他此?生以为的挚友,倘若他也喜欢柳姑娘……
一张弓极快地在他眼前挽开,玄黑护腕翻转刹那,箭矢的利铁锋茫搭弦,对准了他。在这张弓背后,是?一双如刀森冷的眼。
面无表情,不携一丝情绪。
王颐一霎枯哑,看着对他展露杀意的卫陵。
京中都传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全凭喜好?做事,得罪再多人也仍是?嘻笑无谓,总归他镇国公府的出身,惹出祸事来?,也能借着权势弹压下去?。
可自若邪山一事后,在王颐看来?,那些不过?是?传言。
后来?更是?在两人认识的三?个多月里,觉得卫陵是?个极好?的人,对身边的人义气,与他相处,很随性舒服。
王颐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朋友。
但此?时,他恍然自己并未真正了解卫陵。
就在片刻前,卫陵还在耐心地教他骑射的技巧,却一个天翻地覆间,他手里的弓箭将要射过?来?。
王颐看着那道弦一寸寸拉满,直到几乎被绷断,扣弦拉箭的手背青筋爆凸。一旦松动一丝一毫,箭将射穿他。
惊惧攀爬全身,王颐颤栗不停,世间所有的声?音将要消失在耳际时,他蓦地听到一声?短促的笑。
嘲弄般。
在这声?笑里,撕裂破风的呼啸猝起,利箭朝他而?来?。
却划过?耳边,朝后方的灌丛去?了。
卫陵几觉头痛地似是?被火烧灼,迸烈“呲呲”的细微炸响,竭力?撑身射出的一箭,还是?射偏了,飞入湿烂的泥地。
狼被射偏右眼,捂眼龇出一口惨白锐利的齿,继而?昂首嚎叫。
“快走!”
卫陵咬牙忍痛,垂下持弓的手,躬下满是?冷汗的后背,虚握缰绳,想赶紧离开这里。
狼嚎势必引来?同伴。
如今他这样,根本没办法对付这些畜生。
他见王颐不动,一声?怒喝:“让你快走!愣着喂狼啊!”
王颐被吓地醒过?来?,可不及他动作,身后那匹瞎眼的狼大张着嘴,朝他的腿扑咬过?来?。
一道身影奔袭而?至,王颐只觉眼前一花,就见卫陵护在了他身前。
痛地仿若全身的骨头都在错位,就连视线都模糊,卫陵分辨着声?,抡起硬弓,一把朝狼的头砸过?去?,这一使力?,连人都摔了下去?。
狼被砸地头偏过?去?,却极快扑过?来?,将要咬断他的手。
卫陵一手虎口掐住它,死死按在地上,臂膀扬起,又是?一拳砸下去?。
好?似能看清些了,他晃了晃头,就见王颐还在,只感连日来?尽是?倒霉事,分明这地不该出现狼才是?,一时气涌攻心,痛咳地真不如昏死过?去?。
可他不能将命交代在这里。
他要去?问?表妹,将事情都弄明白了。
她一定?是?喜欢他的,不然不会那样难过?。她一定?有苦衷,但有什么可担心的,无论什么问?题,他都会解决的。
只要她喜欢他,就好?了。
卫陵顺着绑腿,将匕首掏出,一刀子朝狼的脖颈捅去?,狠转了几下。
热烫的腥血喷溅满脸,他抬袖抹把脸,煞白了脸喘气,头愈来?愈痛,里面的浆水都要被火烧干了。
卫陵踉跄地支起身体,抓住缰绳,想要上马。
一只手搀扶起他,王颐还在抖,他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事,可也知道现在必须赶紧走。
“快上来?,我们一道走!”
卫陵借着他的手力?,已踩住马镫,又是?一阵锥痛,手臂失力?。
却在这时,听得狼嚎。
丛林深处,闻着血味找寻而?来??*? 的狼群,毛发直立,卧伏在地,一双双碧绿的狼眼望过?来?。
犹剩的清明里,卫陵看到最前面皮毛发紫的狼,朝那只死去?的狼长?啸一声?,跟着就是?身后的三?匹狼。
此?起彼伏的嚎声?,他咬紧后槽牙,松开王颐发颤的手,道:“去?找崇宪他们过?来?。”
方才他对付一只狼已够费劲,这再来?四只,定?敌不过?。
“可是?你。”
王颐的话乍被呵断。
“赶紧滚,别给爷拖后腿!”
卫陵被王颐磨叽地火气更大,险些吐血,真想将人喂狼吃。眼见那头狼奔过?来?,他猛地抽出银鞭,甩了一记在王颐坐下的马屁股上。
王颐猝不及防被颠地要摔下来?,好?在及时稳住,才俯起身,就被马带地跑远。
他再回头,卫陵的背影留在身后。
他抓住了那只深紫皮毛的狼,翻滚两圈,将它的头揿压在地。他那匹纯黑的汗血宝马正一个后蹄子,踢开了他背后扑袭上去?的灰狼。
还有两只狼跟上身后,可听那紫狼一声?声?的嚎,都折返回去?,朝卫陵去?了。
王颐眼中起了热意。
他恶意揣测卫陵,到头来?却被卫陵舍命相救。
他忍泪回转头,夹紧马腹,打了一鞭子,催马疾驰,往姚崇宪等人的去?向?。
在葱郁的秋林里,大声?地喊着同友的名字。
*
剧痛袭向?全身,像是?大火扑来?,把皮肉都滚过?一遭,要将他的魂魄烧尽。
他似乎听到了谁正在低声?窃语。
“这是?什么?”
“不知道,瞧着有些像平安符,但都脏烂成这样,也不知多少年了。”
“哪里来?的?怎么拿来?这烧。”
“是?三?夫人还没挪去?春月庭养病前,留在破空苑的。这不是?这几日要收拢三?爷和三?夫人的东西,能烧的都要烧干净嘛。”
卫陵只觉整个人快炸开。
他恼怒地掐住最后一只狼的毛脖,曲腿翻身,不想下一刻从坡上滚过?,满是?嶙峋碎石,划穿身上的莺黄锦袍。
脑袋磕刺额穴,殷红的血蜿蜒流出。
“你还叫三?夫人呢,连棺椁都送去?津州了。”
“我这不是?一时没习惯吗,再说了,不叫三?夫人,那该唤什么。”
“哎,要我说啊,三?夫人也是?可怜,好?不容易回京得了好?日子过?,却是?受不住,病成那个样子,就只剩一个架子在。我听说她先前容貌好?看得很。”
“可别说了,三?夫人病重时,是?我贴身照顾的。你不知她那一身的伤疤,瞧着就吓人,看地我难受得不行。”
脸上挨了一爪子,卫陵咳唾出一口血沫。
舔了舔裂开的嘴角,他强撑气息,抓住狼的后颈,再度翻身,将它往石上狠惯。
低嚎,私声?,渐弱下去?。
额上的血流进?眼里,映出一张狰狞惨白的面。
“其实?我觉得三?夫人真傻。若是?三?爷还活着,还有的攀附权贵,可人死地连尸都收不全,咱们府还落寞地流放了,你说这到底是?图什么啊。”
“三?夫人可真爱三?爷,就连那回破空苑请道士,都没能送走三?爷的魂魄。你说,会不会两人都爱着,却天隔一方。”
“三?爷要真爱,还不早娶了?再说三?夫人,我看是?因担着责,才会答应嫁了三?爷的牌位,不然也不会最后走时,说要回家去?,都不愿和三?爷葬一处,不受卫家香火。”
“你还不知一件事,三?夫人以前说定?了亲的,就是?当朝的刑部尚书。”
“天爷,那怎么会没嫁成!”
“我偷说你听,你可别乱讲出去?。”
……
意识在涣散,说话声?渐远。
卫陵疲累至极,无力?沉在一片腥臭沸腾的污秽里,想要从钻心的烧灼中挣爬出来?。
他还要回家去?找她,与她都说清楚。
回家,找她。
但抵不过?不断蔓延的痛意,秋日的晴空将要逝去?于眼中,他渐渐阖上沉重的眼,喃喃低声?。
侵压而?来?的黑暗深处,似乎有人也在唤她的名。
嘶哑地模糊,却一遍又一遍,无波无澜。
“曦珠。”
“曦珠。”
“你到底在哪里?”
……
第026章 生与死
傍晚时分?, 天?色昏黄,曦珠整理完近些日子的进货单子?,以及再?把账册和柳伯核对过, 才和蓉娘登上了回去的马车。
不想才到门口,踩凳下车,就见拴马石边有?六七匹马,还未及多想, 就看到从门外正进去一个背着药箱的人,观后背服饰是太医院的人。
曦珠蹙眉。
公府几个院子?里, 若是有?人生病, 都是先请外头信得过的大夫来看,除非是病实在不好治, 或是情形严重, 才会?拿帖子去太医院请人。
是谁生了病?
等她回去春月庭,问起青坠此事。
青坠一直在府上,自然清楚,便道:“是三爷,今日和姚家?的公子?去秋猎,不想遇到狼群,等找到时都不知昏过去多久。”
曦珠听?完,愣了愣, 不由抬头,透过打开的疏窗, 看向破空苑的方向。
此时的破空苑中,杨毓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
今日昌乐侯府的老夫人过七十大寿, 杨毓带着大媳妇去应酬,还遇到了王夫人, 论及两?个小辈的事,商说双九重阳,曲江设螃蟹宴,不如?趁着过节的当头,让曦珠和王颐见过。
谁知宴未过半,府上就来管事,跑地满头大汗,还差点磕倒地上。
“夫人,不好了,三爷出事了!”
那个逆子?多的在外闯祸,这段时日好不容易消停了,乐意待在府上,陪她用过几回晚膳。杨毓原以为要转性了,却不想她前脚刚出府,他后脚就往山里去,还被好几只狼围攻。
都顾不得跟主家?辞别,就慌忙赶回府去。
一旁的王夫人也是着急地不行。
自若邪山的事之后,曾占算的祸患除了,王夫人不再?辖制儿子?的外出。
不过与?丈夫对他叮嘱两?番,一次好运罢了,却也牵连地公府三子?受伤,以后万不能再?去危险的地方。
这孩子?向来听?话,她是放心?的。
她没料到这桩秋猎的事里还有?王颐,没听?他讲起今日要外出。听?管事说起卫家?三子?的伤势那般严重,现下王颐定也在公府。
王夫人拍拍胸脯缓过一口气,朝得了消息赶来的昌平侯夫人告辞,也赶紧乘车,跟上国公夫人的马车。
杨毓到了破空苑,见小儿子?满身是伤地闭眼沉躺。
衣袍几乎被利石划破稀烂,那一处处崩破的血肉,早就干涸了流血。右侧脸颊还有?几道翻皮的抓痕,从眼脸一直延伸到嘴角。额角还有?一个乌压压的血洞,可见里面的森森白骨。
血还在淌,湿透了鬓角,滴落下来。那月白的绸枕被染红大半。
卫虞早就哭开,扑在床边,朦朦胧胧地望着大夫处理伤,不停地叫着三哥,却哽咽地不成样子?。
杨毓登时险些晕厥过去,泪漫上眼,苦声喊道:“怎么成这样了啊?”
被大儿媳董纯礼扶住。
她急道:“三弟伤成这样,还是快些去请太医过来,可不能耽搁了。”
杨毓才回神?,连连道是,绢子?蘸把泪要唤人。
孔采芙上前道:“娘,我早一炷香前让人拿夫君的帖去请了,只路远,还要等一会?。我先请了这回芳堂的陈大夫,他算是精明外伤,您别急。”
杨毓点点头,却如?何不急,不断问着陈大夫。
满屋子?还站了此次去秋猎的各家?公子?,一时都急望等待。
姚崇宪不住踱步,一边担心?卫陵的伤,一边委实没想通那个地界怎么会?有?狼。他心?里一阵后怕,在林间听?到王颐的呼声,紧赶过去,就见那一副惨烈的场景。
他再?清楚不过卫陵的武艺。
可也因清楚,才最是胆颤,他不知卫陵是如?何杀了那五匹狼。
按理,是不能的。
王颐已被王夫人拉出屋去,先是转个圈看他有?没有?受伤,见都好着,又问及整起事的经过。说到后头,王夫人都没忍住打了他。
戳着他的脑袋,哭骂道:“我瞧你,是要连累家?里。”
王颐一声不吭地低头挨骂。
屋里屋外,一时闹哄哄。
比及天?暗下来,太医来诊,对国公夫人安慰道:“这头上的伤看着吓人,到底没有?伤到要害的地方,要不了多久就能醒,后头将养些时日,便能好全了。”
他落笔写下药方,交过去。杨毓松气擦汗,好一番感谢,着元嬷嬷送重金。
当晚,杨毓守在小儿子?的身边,照料喂药。
时不时惊醒,幽暗灯火下,那张惨白的脸始终沉静,没有?一丝苏醒的迹象。
翌日,她又坐守。再?是三碗药下去,仍旧不醒。
匆忙唤人,拿了丈夫的名?帖,去太医院再?请。重开药方,比及第一副,更为腥郁苦重。
院判道:“夫人莫慌,这伤势瞧着是往好的,定能醒转过来。”
连了两?日,不知灌下去多少药汤,卫陵却迟迟不醒,仍旧安睡在床上,一动不动。唇却因药有?些泛青。
若非还有?鼻息,杨毓都要以为她的小儿子?没了,流泪日夜守着,望着他被银针扎地乌青的手臂,睁着一双苦熬红肿的眼,接着叫太医院的人来。
董纯礼自嫁进公府,还是头回见婆母这般模样,劝说无能,只好与?弟媳孔采芙一道担起府上各处庶务,好不让府上乱套,更添麻烦。
等到第七日,卫陵仍旧不醒。
皇帝得知此事,也表担忧,并下令太医院,务必救醒卫家?三子?。卫皇后着身边的宦官,亲自过公府询问病情。
卫度接连三日未到户部衙门点卯上职,告假在家?,整日陪同母亲,又应付着上门探病的各户官家?勋贵,连太子?和杨家?舅舅那边都派人带礼过来问。
并不断遣人去城内请大夫。凡是有?些能耐的,都被他请了过来。
“只要能救得人醒,府上出百金作?诊费。”
这话一出,哪个不是铆足了劲。勿说这诊金,就说连太医院都没能救醒人,若是自己做到,岂非对自个的名?声有?大好处。
但等诊金被拔高地吓人,甚至被卫二爷许出一个空字的承诺,谁都没那个能耐。
到后头,这些大夫都聚在一出商讨这病,却谁也没法子?了。
天?色阴沉,秦令筠从督察院下值后,直接坐车到了公府,由小厮引入去往厅堂。一路见大夫唉声叹气地出门去。
等见卫度,他撩袍坐下,问道:“卫陵还未醒来吗?”
卫度应对一日,也是身心?疲惫,随手端盏茶喝口缓,凝眉摇头道:“照那些大夫的话,早应醒的,但不知试了多少法子?,就是醒不过来。”
说到此处,他微微探身。
“你父亲最近可有?的忙?”
秦令筠望着茶盅上漂浮的碧青龙井沫子?,道:“他上月初离了潭龙观,说是去哪个道场,至今未归。”
他捻起茶盖撇一撇,唇角仍是直抿,眼里有?些笑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我父亲不过一个道士,可治不了病。”
卫度皱眉:“我是疑我三弟中了邪。”
*
“嗑嗵”一声,惊地曦珠往脚边看,筷子?正朝桌角滚了几寸。她顿了顿,然后俯身去将那支碰落的筷捡起来。
蓉娘过来,从她手里收去,道:“我再?去换双。”
曦珠重新坐回凳上,应好。
等新筷握在手中,她去夹瓷碟里的银丝肚,夹了两?次都落回去,第三回夹起,却放在碗里,好半晌都没动。
蓉娘走到她身边,劝道:“姑娘好歹吃些,你瞧你这几日吃地这样少,都瘦好些了。”
曦珠捏紧筷,低声道:“我不怎么吃得下。”
她起身,又回转榻边。
“都撤下去吧。”
透过蒙蒙秋雨,蓉娘望了望破空苑的方向,叹气一声。这好些日子?,那处就没个安静的时候,人来人往,大夫来了几遭,就会?去几遭。听?说太医院从上至下的各个御医已是换过一轮。
就连国公夫人费心?费神?,这两?日也因骤降的秋雨病了,被众人劝回正院养病。
府上都在议说此事,怕是这回卫三爷要熬不过去。
蓉娘清楚先前三爷帮过姑娘,姑娘念着,才会?如?此,九日不曾出过门了。又加之如?今各处惶恐,就连膳房那边也多做素净的菜色。
这一日不醒,怕是府上都如?此。
蓉娘见姑娘已歪在引枕上,只好收拾起桌来,想着等会?到膳房再?要一碗粥,好歹让姑娘用些。
门一开一合,室内复入清寂。
青坠去探那边的消息,还没有?回来。
曦珠抱着膝,垂眼,渺然地望膝上的裙。
那日分?别后,她没有?再?见卫陵。
直到今日,过去了十五日。
堪堪半月,她不想他会?出这样的事。分?明前世他没有?在这个年纪,也没有?在这个秋日受这样的重伤,还伤地醒不过来。
若真?地发生过,这样严重,她定然会?记得,不会?忘记。
又是哪里出了岔子?。
橙黄灯影静静地筛在那捧淡紫玉簪上,渐凋枯萎。
雨大了,扑打在檐上的青瓦,滴滴答答溅跳窗纸,沁入薄霜寒气。蝉不知躲在哪处深丛,低低地唱。
她不禁拢了拢身上的衣,蜷缩起来,将头埋在膝上。
倘若他一直不醒,倘若他一直不醒……
她要怎么办。
这重来的一世,她要怎么接着走下去。
*
翌日,卫虞正要去破空苑看三哥,却听?丫鬟说表姐来了,忙出室阁。
“表姐怎么来了?”
连续多日的担心?,她是这边看完三哥,又跑去那边看母亲。
曦珠看着她发红的眼,抿了抿唇道:“我刚去看过姨母,经过你这儿,想着问你三表哥如?何了,可有?好些?”
卫虞揉揉有?些肿的眼,摇头道:“不知喝了多少药,可就是没醒。”
话落就沉默了。
她真?怕三哥再?也醒不过来了。想到这,眼睛又是一酸,掉泪下来。
曦珠轻抚她的肩,抱住她,咽了咽有?些痛的喉,柔声道:“会?好的,既然能喝得下药,岂非三表哥也是想醒的。大抵是身上的伤重,一时半会?没养好,才不能醒来。现下他伤好地快吗?说不准伤全好了,他就会?醒了。兴许今日就醒了,再?迟些,那就明日,总会?醒的。”
“小虞,别哭了啊。”
曦珠拿帕子?矮身给?她擦泪。
卫虞憋着泪点头,笑道:“嗯,三哥会?醒的。”
她唤来丫鬟收整,问:“我要去看三哥,表姐,你要一道去吗?”
其实方才去正院,曦珠就得知卫陵仍是昏睡。她想看他,却不能一个人去,只能迂回地来找卫虞。
卫虞既主动说起,她顺着应了。
等到破空苑外,就见那棵近乎覆盖半座院落的梨花树黄了叶,在秋雨中凝了霜寒,已掉了半数,露出纵横乌压的虬枝。
这是她重来后,第二回来这里。
夏去秋来,已过三月的光景。
她在正门对着的厅内,并没有?进去里室,只看着卫虞走进去,听?到她与?太医的对话。
“怎么我三哥还不醒来,你的医术到底行不行?”
“四小姐,容我再?试这个药,我昨夜翻了历朝各部医书,终于叫我翻出有?人也得过这个症状的病,受了重伤,长睡不醒。喝了这副药后,不过一夜就醒了……”
“别啰嗦了,要是有?效就赶紧试药,给?我三哥用。”
一扇黄花梨的福纹隔门背后,说话声渐渐消匿,唯有?药味丝丝缕缕地飘了出来。
浓重地泛腥,让她想起自己前世的最后,也是在这里,在这扇门背后,在那张床上,她喝下了那一碗碗浓稠发苦的汤药。
忍着厌恶,无论多苦的药,她都要忍泪吞下去。
她想活下去。
最后却没能活下去。
她忍不住朝前走了两?步,将要跨过去,看如?今的他。
他会?醒吗?
喝了那碗药,真?地能像大夫说的一样,醒过来吗?
“表姑娘。”
一道声音唤住她。
曦珠抬头,看到是阿墨。他手中呈盘里,有?一只空碗。
这还是近十日来,阿墨头次见到表姑娘。他知晓自己不该多说,可因三爷一直不醒,他忍不住愤愤出声:“表姑娘既然无意三爷,也无需冒雨过来看望,若是闹出病了,倒还是三爷的错了。”
他是不平。
“我不知那日您与?三爷都说了什么,可自那日之后,三爷心?情一直不好,说是去秋猎散心?,反倒受了这样重的伤,到现今都没醒,我不敢怪表姑娘,只是想将这事说给?您听?。您听?听?也就罢了。”
说完径直从身旁走了过去。
徒留下曦珠怔在原地。
直到卫虞出来,担忧问她:“表姐,你怎么了?”
曦珠勉强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
离开破空苑时,她近乎踉跄。在一片寒雨笼罩间,白茫生雾,竟有?些找不到回去的路。
*
这晚阿墨守在三爷身边,昏昏欲睡之际,被一阵冷风吹醒。
揉把眼睛睁开,就见大门敞着,三爷背对着站在那里。
风将他身上的白色里衣吹得作?响,披散的长发也迎风而飞。
他一动不动地,就那样望着外面。
阿墨看得有?些愣,竟然头回觉得三爷的背影萧凉孤寒。
随即就想起三爷醒了?
阿墨要将人劝回来,这好不容易醒了,再?吹风岂不是加重伤势。
可就在他动身那刻,门前的人也动了,朝外面跑去。
一片幽暗中,公府各处院落的灯盏都已熄灭,被白日秋雨浸润的夜色里,只有?莹月挂在半空。
他感受到了她的气息。
身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里,长达十年,他再?熟悉不过她的气息了。
他还记得唯一一次见到她,是她病重时。
那时她形销骨立,被病痛折磨,哭地都快没声地唤他:“三表哥,我好疼。”
他想抱她,手却从她的身体穿过。
无能为力。
后来她被搬去春月庭养病,他没有?再?见到她。
突然有?一天?,他听?到丧声哀乐,她死了。
不在了,可也没有?与?他见面。
那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他等待着,等了很久很久,终于等到了一把大火,将他烧地神?魂俱裂。
若是这回真?的死了,能不能见到她?
只要能见到她,哪怕再?死上一回他也愿意。
再?次陷入黑暗中,他闻到了她的气息。
“曦珠。”
她刚才一定来到了他身边。
他要去找她。
一定要找到她。
然后抱抱她。
身后跟着狂奔的阿墨是真?要被吓傻了,三爷这是要往春月庭去,要干什么?
第027章 薤露歌
大晚上的, 阿墨不敢大喊着叫三爷停下,这要是吵起其他院子的人,起来瞧见眼前的场景, 真是多长张嘴都说不清了,到时他免不了要被国公夫人罚挨板子。
再见过前方的小道就到春月庭的院门,阿墨真是连吃奶的劲都拿出来,追着三爷。
若按往日?, 他怎么也不能?追上,三爷自小为了躲过国公的棍棒, 专练出逃跑的本事。
可现下, 兴许是有伤在?身,又昏睡了十日之久, 行动不免迟缓。
阿墨在?拖住三爷的手那瞬, 一下子就过去前头拦住。
“三爷,现在?春月庭都黑了,没光了,表姑娘定是睡了。您要是实在?想见表姑娘,等天亮了,我?想个办法,将她叫出来和您见面,成吗?现在?就别去了, 要是被其他人看见,表姑娘的名声?怎么办啊?”
阿墨没想到三爷一醒来, 就朝春月庭来,这是有多想表姑娘啊。
未及从乍醒里清神, 又?惊地追跑一路。
但当今两人算什么关系,这半夜闯入一个姑娘的院子算怎么回事, 况且人还睡觉。
若真让三爷闯进去,到时他真得没命。
阿墨好说歹说,差些声?泪俱下。
却?听得一声?呢喃:“睡了?她还活着?”
阿墨一惊。
不是活着,难不成死了?
这不是咒人呢,他竟一时不明白?三爷是不是真的喜欢表姑娘了。
不禁抬头看向三爷。
清冷月色下,卫陵脸色苍白?地望着远处,那座石匾上被一丛繁密黄木香覆盖的院落。
那晚是他时隔近十年,和她的第一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
她终于看见了他,也能?和他说话了。
可她病得太重,不过几句话就耗损了心力。临闭眼前,她还勉强地朝他笑,气?若游丝地问?:“三表哥,我?好累,想睡了,你会走吗?”
“我?不会走的。”
他轻声?说,守在?一边,虚摸着她那张被风霜摧折的衰败面容,看着她慢慢阖上眼。
直到翌日?微光初现,落在?她的脸上,也落在?他的手上。
那刻,他再次陷入熟悉的黑暗中。
他已分不清时日?,也不知?岁月的流逝,只能?从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声?音中,只言片语地得知?发生了哪些事。
在?一阵阵的三清铃声?中,他魂魄震颤,听到了道士的话:“这院子阴气?太重,若要夫人好起来,还是赶紧换个地方。”
也听到屋子里搬动的声?响。
她要去春月庭养病了。
是因为他吗?
她才会病了,一直不好。
若是这样能?让她好起来,他宁愿不再见她。
究竟过去了多久。
谁在?唱薤露,声?声?哀婉。
他听过这首挽歌,在?父亲和大哥,以及大嫂逝去时。
如今她也走了。
枯寂的荒芜里,他缓了许久,也低声?唱起来:“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她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应当不会回来了。
当烈火蔓延,剧痛袭来,他却?只觉得解脱。倘若真正地死去,可以让他再见到她,他还有许多话要和她说。
昏沉痛意中,他能?感受到她逐渐靠近的气?息。
可后来,又?远去。
她一定在?那里。
“三爷,三爷……”阿墨不住连声?唤道。
这是想什么那么入神。
卫陵回神,这才发现原来有一个人跟着自己。
方才说话的是他。
卫陵定定地看着他,他已经许久不曾见过人了。
但此刻只是跟着他话中的意思,再次问?道:“她还活着吗?”
是虚幻吗?
死去的人也会做梦?
他分不清楚了。
阿墨被问?第二遍时,便觉得三爷怕不是把脑子摔坏了,这好不容易人醒了,却?是傻了。愁地发慌,心想要赶紧将此事告诉国公夫人去,再请御医来看看。
这可是大事!
当下却?不敢离开半步,先回三爷的话:“表姑娘好好的,哪里有什么事。”
今日?下晌表姑娘还过来看望三爷呢,念及此,阿墨记起自己那话,再瞧如今三爷对表姑娘的态度,后知?后觉有些怕,不敢再肆言,便想着措辞,眼珠子转了两番道:“三爷,虽说表姑娘拒了您,但在?这京城中,也还有好些姑娘……。”
卫陵在?听到第一句话时,脑中就一阵疼痛,闭上眼,似乎有什么在?争先恐后地涌入。
一幕幕的画面从他眼前流转过去。
初见,微雨杏花中,她见到他时,悲伤难过快要将她淹没;
端午日?,她送来玉髓绿的香缨带,是为求他平安;
生辰日?,不过隔窗一瞥,她就能?极快察觉出,朝他仰头看来;
若邪山,她知?晓如何命令将军,让管事带人去救他和王颐。分明他应当拉不住王颐,而王颐也会死在?坑洞中,连尸骨都捞不回来;
藏香居前,她面对温滔的羞辱时,流露出的镇静神情,与她年岁不合;
赏荷宴,她没有去双燕楼,反而回了院子。那些人的碎言,以及他的怒斥;
法兴寺,她显而易见的躲避;
中秋灯会,投掷套圈的法子是他教?她的;
……
最?后,在?那棵满开着如碎星般的桂花树下,当他说出那番表白?心意的话后,她似要哭出来。
卫陵怔怔。
不对。
不是这样的,这和他与她之?间的事全然不同?。
遽然,卫陵睁开眼。
他缓缓转动头,环顾起四周来。
方才他只顾着循她的气?息去找她,完全忽略了其他的一切。
浓浓夜色里,整座公府被笼罩在?暗里,偶有几点微弱灯火,是值夜的下人房里。还有护卫换守的交接声?和脚步声?。
卫陵看着。
就那样静静地看着。
然后朝一个地方缓缓走去。
阿墨正说得起劲,见三爷又?动了,慌慌张张地要再劝说,但见不是去春月庭,放心下来。
他跟着转向,朝旁边的小?道去,愈近,辨出是去卫家?祠堂。
阿墨疑惑道:“三爷,去祠堂做什么?”
也没犯错,要被跪罚祠堂啊。
三爷可是最?讨厌这地方的。
却?不见搭理。
阿墨闭嘴了。
卫陵走到祠堂正门前,站定,透过蒙着的窗纱看向里面,漆黑一片。
他抬手推开门,走了进去。
阿墨跟进去,熟门熟路地从靠墙的箱柜里翻出火折子,将边上的一盏铜油灯点燃,举到前面照亮。
供桌上的卫家?先祖牌位整齐地摆放着,在?火光映照下,红彤彤地似要烧起来。
明光落入眼中,卫陵只觉刺目,不禁微微眯起眼。
他已十年没有见过这样的光了。
目光落向那些牌位,一个个地看过去,分辨上面那金粉铺陈的纂字。
记忆含糊,过了好一会,才看出没有父亲和大哥的牌位。
阿墨尚在?琢磨三爷刚醒,怎么就来了这处,兀地听到一声?笑,低的,轻的,却?从静暗深处劈破开。
陡地一阵夜风吹来,擒着的灯盏焰火被侵吹地飘摇。
阿墨真个被吓地跳脚。
连着多个日?夜劳累苦熬,本就精神颓靡,撑起眼皮子盯,恍恍惚惚地,这下更觉这处阴森可怖,恨不得赶紧离去。
他这念头才冒出,就见三爷转身。
一双漆黑的眼朝他眺了过来。
阿墨霎时僵硬,那种眼神,让他动都不敢动。
卫陵已经想起来了。
这人叫阿墨。
少时跟在?他身边侍候,后来他去北疆行军,不知?分遣何处做事去了。
天上的月在?往西?沉。
卫陵走出了祠堂,朝破空苑走去。
他记起最?后一次从这里走出时,是神瑞二十七年的二月初四清晨,也是这样的天色未亮时。
那时母亲身体不好,他便提前动身要前往北疆,并让正院的丫鬟不要叫母亲起来。
也不想劳累其他人起了送他。
那些年,公府里的人心里都似压着块石头。
当从祠堂中出来时,他却?听到那熟悉的声?音,是她的脚步声?,似乎跑地有些急了。
微微愣然,他停下来,让亲卫先到门口等着。
提着灯,他在?两条路的交界等她。
现今,卫陵走到那个位置,顿步,望着当年的方向。
那时,他就是站在?这里,看到她从葱郁林间赶过来,身影绰绰。
是为了送他。
其实不必那么急,他会一直等她的。
但这句话,卫陵说不出口。
他和她之?间,已经相隔太多的事。
除非回到能?改变这一切的起始。
一隅明灭,镜中人覆缠上额几圈的白?纱底下,映托出些许灰青的一张皮,右腮上还有未消去的疤,从高骨眉弓,一直划到嘴角。
动荡的晦暗里,颊侧撑起未经风霜的弧线。
这是一张既陌生又?熟悉的脸。
前世十年,今生十日?。
无休无止的黑暗,随着一场焚骨的烈火烧尽,溯流回转,让他回到了过去。
在?十八岁的年纪,重新?回到了她的身边。
然而,然而。
……
孤灯之?下,他透过一窗之?隔的淋漓秋雨,看向了春月庭。
仿若续接前世,不知?道第几回了。
*
这几日?落雨,天都冷了好些,就连院里的花木都被雨打落好多黄叶。
蓉娘头年在?京城过秋,不断暗叹才九月半,就冷成这样,若到冬日?,甚至是腊月,可怎么熬。
还去箱笼里拿了厚实被褥添上床。
这些时日?,姑娘连肚饿都不知?,怕连冷,她也不知?道。
天亮醒时,刚过巳时。
仍在?下雨,从半夜起,就没停下过。
从廊道穿过,还未进屋,就听青坠的惊呼。她忙过门去,到了里头,便见姑娘闭眼蹙眉地在?床上睡着,两颊却?湿红一片,发丝都潮地黏在?腮边,喘息微微急促。
蓉娘用手背去贴额,急道:“这是起了高热!”
姑娘极少生病,从小?到大,请大夫吃药的次数掰指头都用不完。
这下慌地不知?所措,青坠也是悔地不行,“都是我?的错,没早过来望,让烧成这样了。”
因近日?破空苑的事,公府一日?比一日?压闷,连带小?厮丫鬟做事都有些懒怠。
春月庭也是如此。
更何况表姑娘不爱使唤人,能?做的事都自己做。也不让她上夜,还玩笑说:“睡在?外头总归不舒服,你才十六,还是去睡床的好,以后才能?长得更高些。”
明明表姑娘比她还小?半岁,说这话时,却?像多过了十几载的寒暑。
因而这大半年,青坠是辰时过半起早,然后过来里室侍候。
再是这些日?,表姑娘不再出府去藏香居,起时也晚。
她跟着拖床到巳时。
没成想今日?一来,隔着床帐,唤了好几次不见动静,却?是起高热叫不醒。
青坠急地慌乱,又?极快反应过来,对捻帕给?表姑娘擦汗的蓉娘道:“如今御医正在?府上,我?去正院与夫人说,赶紧请来给?姑娘看,再这样烧下去?*? ,可怎么是好。”
说完赶去撑伞没入秋雨,朝正院跑去。
一路冒斜雨,等过月洞门到廊下,身上湿了大半。
丫鬟听得动静,从门里转出来,脸上犹带笑,一见青坠的样子,忙问?:“是出什么事,怎么急成这样?”
两人从前都是正院的人,只后头青坠被拨去春月庭,才没在?一处,但无事时也会聚着闲说做针线。
青坠胡抹脸上的水,喘口气?道:“夫人起了没,我?有事要找。”
丫鬟拿帕子帮她擦,这会又?笑道:“早起了,现下正与三爷说话呢。”
“三爷在?里头?”
青坠惊道:“人醒了?”
丫鬟凑近小?声?道:“可不是,刚醒就来给?夫人请安。”
想及那时天光未亮,她出门来,就见檐下三爷站着,不知?等了多久。
听说夫人还睡着,她是去煎药,又?是等着。
等药煎好,三爷亲自端了进去。
青坠讶然过后,立即想起表姑娘的病,这是好一个又?病一个,知?晓夫人醒的,推她道:“你快去帮我?禀报声?,表姑娘病了,要赶紧让大夫看。”
丫鬟闻言点头,转进屋去。
“我?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这样了,你要吓死我?,真醒不过来,你让我?怎么与你爹交代。他在?边疆和你大哥为了咱们公府,累成那样,就没过一天休息的日?子,还时常念着家?里。三日?前送来的信,还问?到你,你让我?这个做娘的怎么说。”
“你知?不知?道娘这些日?子怎么过的,啊。”
杨毓抹把泪,又?是狠骂道:“你个小?兔崽子,就不能?替你爹娘想想!生你出来就是磋磨我?们来的,活该受你气?不是!怎么不学着你两个哥哥些。”
“娘,我?错了,真错了,以后定会听娘的话,向两个哥哥学,不敢再闹了。”
卫陵眼巴巴承诺道。
哪回惹事不是这样说?杨毓听多也不信了,遑论这回是折腾地人都快没了,越听认错越是气?,气?地整个人精神起来,正要逮人狠揪耳朵接着教?训。
却?听元嬷嬷说青坠过来。
杨毓顾不得骂人,忙叫人问?话。
青坠一进来,就跪到地上,含泪哽咽道:“姑娘不知?怎么就起了高热,怕是夜里受凉。是奴婢没照看好姑娘,还请夫人赶紧找个大夫去瞧瞧。”
杨毓靠在?床头,真是气?完一出再起一出。
这才几日?功夫,府上的人接连生病。前头孙子卫若肠胃出了毛病,这会侄女又?发了热。
这气?冒出,免不得牵连人。
杨毓忍不住骂道:“你看看,要不是为你,太医院的那些御医,还有满京城的大夫也都叫你二哥寻来,全往咱们公府来,没病的,都要惹出病来……。”
话没讲完,却?被打断。
卫陵抬起头,露出张笑脸,催促道:“娘,先别骂了,快些叫人去看表妹的病。”
杨毓不再耽搁,指了还留在?府上的御医,并让元嬷嬷一道去。
接着想起她病时,曦珠过来侍药,当真是尽心尽力。
“不行,我?得看那个孩子去,这个时节起热,少不得多难受。”
但才抬身,就乏力地跌回去。
卫陵扶住母亲,道:“娘,现下外头下雨这样大,您也还病着,可别让雨染上,更严重了。”
他搁好母亲后背的枕。
“表妹定能?好的,您别担心。”
杨毓只好作罢,望着小?儿子尚且苍白?的脸,有些怅然道:“你要是哪日?都这样懂事就好了,好不叫我?和你爹操心。做父母的苦,你如今不晓得,等你明白?了,就知?道这辈子总得为孩子着想。”
说到后头,不知?怎么竟扯到婚事上。
床畔坐着的人仍旧静听,最?后见母亲说地睡着,才俯身掖好她身上的被子,走出屋子,轻声?叮嘱丫鬟。
阿墨一直在?门侧的石灯前蹲着,见人出来,忙过去撑伞。
昨夜种种,三爷告诫,不能?告诉任何人。
否则将他发落出府。
阿墨自然对天发誓,会把事都烂在?肚子里,只记得三爷是早起就醒的,一醒就往正院来了。
这事算是过去,又?有一事沉甸甸地落在?心上。
青坠过来时,他就瞧见了,等人进去,问?起丫鬟,得知?表姑娘病了的事,他登时后悔地打了自己的嘴一巴掌。
那时他如何说的?
表姑娘真病了。难不成真是三爷的错?
幸在?此事三爷不知?。
一路惴惴不安地回到破空苑,才进门,就听到吩咐。
“你去看着,等那边看好了病,就把御医请来,我?头有些疼。”
阿墨一时胡思乱想,只听三爷头疼,着急道:“府上还有另个大夫在?,我?先让他过来给?爷瞧。”
刚要拔腿出去。
身前的人已经侧过脸,看了过来。
“不明白??”
不过一个眼神,阿墨的脚就顿住了,好半晌,颇有些结巴道:“明,明白?了。”
“去吧。”
齐御医这边刚看完病,才把银子塞入袖袋,不妨被人拉住,又?给?扯到破空苑,说是那位三爷犯了头疼。
他这一早绕着公府后院跑了大转,累地不行,却?不敢慢一步。
这三爷昨日?用的是他的药,治醒的功劳当然算他的。先不说那笔诊金,还有公府许下的承诺,可是比银子还要难得的好处。
这会头疼,也定要治好了。
等到跟前,好一番望闻问?切,捻着短须道:“这会醒了,该改个药温养着,昨日?的方是猛药,可不能?再用。头疼也属正常,养个半月,等肉长全。只千万不要碰水。”
齐御医将方子写好,又?把该忌口的落另张纸上。
待都交出去,就听到问?:“适才听您过来这边前,给?我?表妹瞧过病,不知?那边好是不好?”
这话问?的齐御医想起方才。
按理那位表姑娘的年岁,不该有那样重的愁思。
半夜惊悸,恐怕常有。
且该有半年之?久。
“大抵是连日?来不曾好好歇息,骤降一场雨,才着冷发热,吃几贴药就能?好了。不过那样的年岁,所思太重了些。”
一直到人离去,卫陵的耳边始终回荡这句话。
他垂目闭上。
他知?道,她是因他而病的,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第028章 玩笑话
一直到午后, 破空苑就没有静下来,陆续有?人来看?望。
卫陵将眼从他们的面孔一一看过去,翻过这张, 覆去那张,唇角的笑提着,不曾放下。
与他?们说?话,慢慢地与记忆里的人对上。
门槛外传来踢踏的声响, 是在跺皂靴上的泥。
很快,那人大步跨进来, 一见窗边榻上坐着的人, 立时跑了过来,咧嘴笑道:“你总算醒了, 我一得消息, 就过来看?你,怕是误传。”
姚崇宪这些日担心卫陵的伤,专让身边的随从每日过公府询问,方才得知他?醒,就赶紧骑马过来。
路上,天落细微毛雨,这会头发和身上都润湿了。
姚崇宪随手捋去脸上的雨水,对阿墨唤道:“去给我拿条干巾子来。”
说?着话, 拖个凳子到榻边,离人近些。
皱眉疑惑道:“怎么不讲话?”
卫陵的目光落在面前的脸上, 过一会,才想起这个人。
这是他?最好的朋友, 从幼年时,就在一块玩耍, 闯祸了,也?是两个人互相掩护,挨了打骂,下次仍敢。
他?们曾有?歃血为盟的友谊,最后却在京城混乱,狄羌犯境时,对他?说?。
“卫陵,成王败寇,这怨不了我,也?怨不了姚家,要怪就怪太子气数尽了,你卫家气数也?尽了。人都要往高处走,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姚家早就叛变,他?的父亲金吾卫统领投靠了六皇子,泄露太子逼宫的秘谋,做了内应。
卫陵想起那封几乎让曦珠送命的信。
她在里面如此写。
“我一醒,这处就来来往往的,好不容易消停下,还想着睡会,哪里来的精神和你说?话。既来看?过,没是误传,就赶紧走,别扰我休息。”
卫陵单臂枕靠,睨他?道。
姚崇宪嘴上愤懑,“我冒雨来看?你,到了连口茶都不让喝,就让我走,你是太没良心了!”
却自顾自拣起榻桌上的青瓷茶盅,倒了满杯的云雾,仰头灌下。
卫陵笑起来,见他?连喝五杯茶水停下,下颌微抬,点了点他?身上的衣裳,道:“我不是怕你受罚吗,该不是直接从神枢营出来的?”
“算你有?良心,我也?是着急,都没来得及告假。”
他?接过阿墨拿来的巾子,低头擦起身上玄色衣袍的雨水,不在乎道:“不过小事?,扯不上罚。”
几句调侃过后,姚崇宪不免想到那日山中的情形,肃了眉目问起。
卫陵便将那日的事?说?给他?听。
说?到后头,姚崇宪舒口气,庆幸道:“好在现下没事?了。”
此次秋猎可是他?提出的,倘若卫陵再?醒不过来,头一个担责的就是他?。这些日,父亲愁得慌,还帮着卫二爷找起大夫来。
接着就气道:“你是不知你没醒的这些时日,温滔那个龟孙都说?了什么。”
卫陵听他?说?着,起初想不起温滔是谁。
记忆遥远,这样的人物也?太过微渺。
但很快,那日盛夏藏香居门前,温滔欺辱曦珠的场景跃入他?的脑海。
他?闭了闭眼。
原来是大理寺少卿温甫正的儿子,一个迟早会被遗弃的庶子。
“他?是狗嘴吐不出象牙,也?没本事?到咱们跟前吠!”
姚崇宪骂地起劲,一掌拍在桌上,砰地好大声响,茶盅都跳了跳。
卫陵手抵着额上覆遮的白纱,一脸痛色道:“小声些,他?骂的是我,你那么大气性?干什么,吵地我头疼。”
姚崇宪声音立时委落,见他?脸色好转,语调放平些道:“先前他?要这样骂你,你可不管不顾冲出去收拾人了,现在脾气倒好。”
“你看?我这样子,冲的出去吗?御医说?我现在最要紧的是养伤,纵使我要收拾人,也?得等我好全了。”
卫陵叹气地晃了晃腿,有?些无力。
姚崇宪也?叹气,揪着眉头道:“这不过半年,你就养多久的伤了。我看?每回王颐在,你都要出个事?,下回要出去玩,别带他?了,这次秋猎要是我与你一道,你也?不至于伤成这样。”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直到壶里的茶都喝完。
卫陵仍是躺靠着,见姚崇宪离去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阖上眼前,叫来阿墨。
“等会还有?人来,都推了。”
“要是王颐,让他?进来。”
*
王颐是在申时得到的消息,等到公府,已?是一个多时辰后。连绵清寒的秋雨里,由?丫鬟领到破空苑廊下,再?经阿墨带进里间。
一室阒静,御医正给榻上的人看?伤。
王颐这些天羞愧地不行,那日自己无用,没帮上卫陵半点忙,反倒让他?先跑了,单留下卫陵对付那些恶狼,才会受重?伤,昏睡不醒,弄得卫家上下不得安生。
父亲当日从司天监回来,听说?此事?,指着他?转圈唉声:“你知不知道你和那个三?小子一道,他?出事?了,你反倒好好的,让卫家的人怎么想?”
母亲则哭道:“那也?不是颐儿的错啊,他?要留下,说?不准早喂狼了,还能好端端在这里。更何况是卫陵让他?先走的,后头要没颐儿叫人,那人早流干血没了。”
父亲母亲争论厉害,他?听着难受。
越到后头,卫陵迟迟不醒,他?更是担心地彻夜不眠,甚至起卦占算,得见结果,才不断安慰自己人会醒的。
这会终于得见人睁眼,王颐彻底放心下来,不由?对卫陵笑了笑。
卫陵避着御医上药的动作,伸臂指桌旁的圆凳,道:“你先坐,等我头上的药上好了。”
王颐点头坐下了。
心上的石头落地,又是这样的静,落入眼里的东西就多。
这是他?第三?回来破空苑。
第一次还是在六月,来探望卫陵手臂上的伤,只在院外那棵梨花树下。第二次是在十日前,当时哄闹慌张的一群人,将重?伤的卫陵送来,他?被挤后在厅外。
这还是第一次进到起居的室内,也?看?到了里面的陈设。
他?都还没有?环顾,就先被靠墙的博古架吸引目光,高及九尺多,粗略有?五六十格,大小形状不一,错落分布,几乎被塞满了。除去一只银葫芦、海蓝宝碧玺玻璃杯、雕透花象牙套球和两只长颈瓷瓶,其余格子大多放的玉石。
从下至上,王颐只认出青田、寿山、灵璧和宣州白石。有?些材质透亮莹润,一看?便是价贵的。还有?半数看?不出价,像是随地哪里捡来的,都胜在造型奇特。
再?往上,却是已?经雕刻好的摆件。
或玉或石雕的蟾蜍、蝉、雀、蟢蛛,还有?一宽长格子里,有?一套五只的玉螳螂,形态各异,有?一只四仰八叉的龟反倒背,被随手放在里面。
至于剩下的格子,堆杂着各色木料。最顶上还有?七八卷木简书籍,夹带支竹笛,全拥挤在一格。
博古架的左侧,是一方铁梨木翘头案,上面无规无矩地散放木料铁片和刻刀。黄花梨嵌玉的笔架上,孤零零地挂着一支湖笔。徽砚和半开?的拜匣旁侧,是本被翻地旧黄的书,早没了封皮。
照理,书案这类应该放在书房,而非寝房。
王颐由?着这张案再?看?过去,
后面箱柜的兰锜上架着两把刀,一是雁翎,一是唐横。右侧有?两把形制不同的弓弩。
镇国公府以军功传家,有?这些再?正常不过。
在旁侧,是一捧奇形怪状的木头,好似和桌上的同属一种,已?是被刻的,却看?不出是什么,凌乱不堪地堆在一起。
整间屋的摆设都是随意的。
王颐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屋子,不管是他?的,还是他?曾去过的亲友家里,就没这样的。即使自己不爱收拾,也?还有?丫鬟帮着,不会这样杂乱。
却在这乱里,王颐忍不住看?过去,有?许多他?没见过的玩意,可很快,他?就僵住了。
斜对的墙壁上,悬挂着一把硬弓。
将近日暮,雨丝拢着稀薄的光,透过半开?的楹窗虚落墙上,一片黯淡里,它?就静静地在那里。
是那日,他?误以为会要他?命的弓。
王颐惊起,终于想起并非卫陵醒了,所有?的事?就到了结尾,还有?一桩事?,没有?解决。
御医已?经处理好伤,背起药箱离去。
卫陵看?着对面的人,由?安静地肩膀松弛,到不安地紧绷起来。
王颐。
司天监监正王壬清之子。
前世因落入坑洞而死。王壬清记恨上镇国公府,在后来的夺嫡中偏倒六皇子。
但这世,因曦珠及时让人去搭救,王颐得活。
一个在此时本不存在的人,却出现在了他?面前,还喜欢上他?的妻,想要求娶她。
王颐在压抑的沉默里,只觉喘不过来气,忽地听到一声笑。
“这样的雨天,你家离这儿远,过来路上不麻烦?”
王颐强撑起笑,“听说?你醒了,想着总要来看?看?。”
卫陵歪着刚上过药,显得有?些苍白的脸,将笑眼从那把弓,落到他?身上,道:“这话今日不知多少人和我说?了。你既来了,还省地我让人走一趟,我有?话要问你。”
王颐心滞。
那日未完的对话,仿佛在此刻接上。
他?捏紧膝上的缣缃织锦袍,不知该如何应对那剑拔弩张的杀意。
卫陵挑眉道:“你做什么这个样子,衬地我跟个恶人似地,要把你打杀了。”
也?不待王颐反应。
直接问道:“你那日后来总不会是想问我,是不是也?喜欢我表妹?”
这话入耳,王颐一颗心再?跳,七上八下没有?落处。
“你磨磨唧唧干什么,到底是不是。”
卫陵不耐烦起来,声调也?高了。
便是在这声催促里,他?紧张地,最终破釜沉舟般地点头应道。
“是。”
紧跟着的,又是一个问。
“那你猜我喜不喜欢?”
王颐霎时抬头,错愕地看?向卫陵。
那日,当卫陵在得知他?心仪柳姑娘后,那如同仇人的眼神历历在目,但此时的他?,却盘膝坐在榻上,顶着右侧脸颊上被狼抓破的伤,再?无暴怒厉色,一副平淡的样子。
不过几句话,王颐的心思翻腾厉害,纠结乱成一团。
他?没料到卫陵会让他?猜,可这怎么猜?左不过两种答案,就如同两次,卫陵截然?不同的态度。
他?拿不准,也?不知该如何说?了。
卫陵等了半晌,扯了扯唇边的笑,问道:“第一回,我问你是不是喜欢她,你如何说?的?”
重?来一遍的质问,却很随意了。
这下,王颐好似知道了答案。
室内再?陷入沉寂。
唯有?窗外的雨声不曾停歇。
王颐张了张口,始终说?不出来。仿佛一旦回答,就会将自己初次喜欢的姑娘让出去。
他?反复掐着手心,一片通红,却不知疼。
蓦地,一声咳打破这场无声的交锋。
王颐看?到卫陵低着头,都来不及找张帕,以袖捂唇再?咳了两声,仰起脖子缓气喘息,脸色愈加白了。
他?顿时不能再?想下去。
连着两回,都是他?拖累卫陵,而卫陵都将近舍命。
甚至为自己的犹豫,自责起来。
“若是你也?喜欢她,那我……。”
一股剧烈的酸痛萦绕心口,王颐难受地不行。
可是,他?也?是真地喜欢柳姑娘啊。
忽听到戏谑声,带着咳嗽后的沉闷。
“与你玩笑的,用不着这样动真。”
王颐猝然?抬头看?向榻上的人。
卫陵扯了扯肩上披着的绀青澜衣,又挑唇笑道:“我一直当她和妹妹一样,哪里来的心思,要是喜欢,早与我娘说?了,哪里轮的到你。”
“你可别误会了。”
王颐在接踵而至的话里,反应好一会,才清楚卫陵这番话的意思。他?松了好大一口气,就似劫后余生般,脸上露出了笑。
卫陵望着他?脸上不断变化?的神色,轻轻地摩挲手里的香缨带,等候着。
片刻后,王颐尚存疑惑,到底抿紧唇,踟蹰问道:“那你为何会那样生气?”
卫陵将身体斜歪到枕上,眉目懒散,却极认真道:“我这人随意,但交朋友向来是诚恳的,很厌烦欺骗这样的事?。我将你当朋友,你却没与我说?实话。”
王颐慌忙解释说?:“我那也?是第一回见着柳姑娘,总不能第一面,就直接说?心悦的话,实在太浮夸些。”
“一见钟情么?”
王颐耳尖起了薄红,这回干脆地应了,语调轻快许多。
“是。”
卫陵整张脸偏在阴影里,笑一声。
“挺好,以后想起来也?够美好的。”
一双眼却是空荡荡的,逐渐地,在黝暗天色下,漏进一盏晃动行近的灯笼光。
青坠拎着食盒,挑了近路,提灯快步往春月庭去。
入夜后,天黑地很,堪见摇曳光下的方圆之地。
转过早就枯萎的蜀葵花丛,乍见有?人在道上,也?提盏模糊的灯过来,瞧不清楚,近些了,才见是三?爷,还有?身侧拿灯的阿墨。
按制要行礼,还未曲膝,便听到问。
“表妹的身体可好些了?”
青坠想起今早去正院时,三?爷也?是在的,还与夫人说?让御医快些去看?。当下低头回道:“姑娘好多了,这会已?经起了觉得饿,奴婢才去膳房拿些吃的。”
白日秋雨浸透后的夜里,风是清寒的,吹得头顶枝叶一阵轻颤,零落几片黄叶。
青坠听到一声很低的咳。
再?开?口,面前的声音哑了些。
“去吧,别让东西凉了。”
走远好多步,青坠回头望,黑黢黢的天幕底下,那簇黄光还在那里,虚拢着一个高影。
好似一直在那里,等了很久。
第029章 望妻石
青坠回到春月庭, 从食盒里取出燕窝粥,一路过?来?,已经从滚烫变得温热。
曦珠听她说起回来路上的事。
不过?两句话, 若是在这个月前,她只会当卫陵随口问的罢了。
如今,却不能了。
但正是这切入她的问,让曦珠再一次确定他已经醒了。
烧地迷糊时, 她在病痛里听到他醒的事,以为是幻觉, 喝药睡起, 得知他真地醒了。
他还活着。
那?些?糟糕而可?怕的胡思乱想一下消弭干净,也将被埋在下面的万般思绪乍然暴露出来?, 如同他那?忽至轻许的少年承诺, 让她不得不去想他那?两句关心,是为什么。
可?是。
曦珠看着碗中稠白香甜的燕窝粥,一勺一勺地舀起,又一口一口地吞咽下去。
她现?在不想去想他,只想好?好?吃饭。
她不想再?病了,很?痛,药也很?苦。
让她想起前世最后,无?力挣扎的痛苦, 和?那?一碗碗苦药。
好?不容易重生,不管以后发生什么, 哪怕再?发生比他醒不过?来?还可?怕的事,她都得好?好?活着。
这晚, 曦珠睡地很?安稳,一夜无?梦。
*
阿墨觉得自?从三爷醒后, 就隐约不同了。
白日,还是会有人过?来?探望,三爷仍是说笑,谈天说地,胡说八道。然后去正院看望还在病中的国公夫人。
闲下来?,便摆弄那?弓弩,阿墨跟着久了,也懂些?,可?以看出画出来?的那?一张张图纸,比从前还要复杂精巧,各个部件,甚至有弩床,像没见过?的样式,却是画完一张烧一张。
到了晚上,就跑到那?个地方,站上大会儿,就望着春月庭透出的那?点光。
他搞不明白,表姑娘已经病好?,和?从前一样,每日早时都会出府去藏香居。即使要偶遇,也要挑个好?时候,才能见到人。
为着弥补过?错,他还去打听表姑娘出门和?回来?的时辰,告诉三爷。
但三爷就是要在深夜,远远看着,直到光都没了,整个春月庭陷入黑暗,才会离开。
回到破空苑,又一个人坐在床边。
也不让熄灯,就坐在灯下,一动不动地,像是在发呆。
有一回阿墨起夜,见这屋的窗还有光,人还没睡呢。
不过?几日,阿墨就知道现?在的三爷睡觉,是要点灯的,一直到天亮,日光出来?。
又是一个早晨,是在第七日。
他起来?正伸懒腰打哈欠,天还灰蒙蒙,一个不留神,惊见不远处三爷在练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
从前不是没这般起早过?,可?都是躲国公夫人,为出去玩啊。
什么时候这样用功了?
不是他非得贬低三爷,而是三爷实在很?懂得偷懒。即使公爷和?世子在府上管着,胆子也大地照样敢。
阿墨刚开始以为是一时兴起,可?接着几日,都是如此。
好?在练半个时辰,又躺回榻上,名曰养伤。
来?人就说笑,等晚上再?去那?地,和?块望妻石一样,待表姑娘睡了,才回来?接着在灯下枯坐,不知道在想什么。
*
自?与卫陵说开心结,再?被邀说养伤无?聊,若是无?事得闲,可?以过?来?公府玩。
因而这些?日子,王颐时常过?来?。
起初他还担心两人不知该说什么,但很?快,这个问题就轻松地解决了。
卫陵颇有兴趣地问及易经。
之前家?中严格管束,王颐几乎窝在家?中,父亲也对他承接司天监职位寄以厚望,教习许多?,其中易经是重中之重。
他懂得些?,对卫陵提出的问,既耐心,又高兴地解说。
身边少有人对这行有兴致,便是有,不过?是想要占算一些?未知事,不似卫陵直问根本起源。
王颐有时还被问倒,回去后请教父亲。
父亲得知缘由,脸色古怪地很?,“没想那?个三小子有这样的慧根。”
随后说:“你?与他多?往来?,倒也不错。”
不过?短短几日,王颐自?觉与卫陵的关系更加亲近。
这日因说起一个颇有意思的议,等从破空苑出来?时,天已经半昏,还在落雨,没个停歇。他仍顺着来?时的路,由丫鬟带往前院侧门。
却在小径半道,见到一个早就期待偶遇的人。
许久未见,她仍是一身素裙,只罩在外的披风略带暗纹。
他听说她几日前病了一场。现?下看,身形果真消瘦许多?,下巴也尖了些?,将那?眉眼也映托地几分颓弱,却自?有一种靡丽,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意动。
王颐略朝前一步,有些?急道:“不日前听讲柳姑娘病了,不知都好?全没?”
曦珠将神思从今日审查出错的账面上挪出来?,才见人正望着她,停下了在雨里的脚步。
她没料到会在此处遇到王颐。
青坠那?次告知后,她就一直在想应对的法子,再?是王夫人主?持笄礼时的善意细心,更让她想无?论如何,也要将这桩事妥善地处理。
可?紧跟着卫陵的表露情意、去秋猎受重伤、昏迷不醒卫家?慌乱,等人醒了,她又赶去藏香居看这十几日累下的账,一件件事压下来?,她早忘了王颐。
这些?日,来?看卫陵的人很?多?,王颐应当也是。
曦珠看着他显然关切的神色,微蹙起眉,不能这会揭破,到底低下脸道:“已经好?了,多?谢王公子关心。”
好?在这样的天,不适多?话。
她隔着连绵成雾的秋雨,再?得体不过?地行过?一礼,就往春月庭去。
王颐甚至不及再?问,只能眼睁睁见人走远。
不过?也是,如今什么关系都不是,能亲眼看她身子好?全就很?好?了。
回家?的马车上,回想她说话时的声音,婉转承合地分外悦耳,简直是他这辈子听过?最好?听的声音。
不过?几个字,就让他快傻笑了一晚,让身边的小厮笑话。
这份喜悦一直延续到翌日,与卫陵下过?棋后,还被留下用晚膳。
王颐在几近无?言的棋局上多?胜一局,难免不高兴些?,在饭桌上更轻易松懈。
话多?了,是哪时提及昨日回去时碰到柳姑娘,后来?回想,他自?己也不记得。
“怎么听你?这么一说,我表妹好?似对你?无?意呢。”
王颐一愣,手中的筷子顿住。
卫陵先?是吃口脆丝,才煞有心得道:“依我这些?年的经验看,她要有意于你?,就不该那?样冷淡,该趁着难见的机会,多?说两句话。”
王颐知卫陵与人常往风月地去,与姑娘家?打交道多?,自?然懂得也多?。
先?前中秋还邀他去群芳阁,但被他拒了。
这会,王颐驳道:“可?那?时我们两个身边都有丫鬟看着,如何多?话。再?说,我也还未与她说明,怎好?回应。”
卫陵停箸,渐渐攒眉,似不知如何开口。
“有一件事你?怕是还不知。”
王颐心下惴惴,直觉不好?,就听他说。
“我也是两日前无?意得知我表妹早知你?的心意,若非你?提到,我都快忘了。”
“她既知了,昨日何故那?样冷?”
王颐被这两句话震住。
由不得他不想昨日之景,原来?柳姑娘是知道他喜欢她的。
再?是卫陵起头之经验,对比着,她是……不喜他吗?
他喃喃:“你?说真的?”
“你?我过?命的交情,我能骗你??”
王颐自?是摇头。
卫陵将筷轻搭,而后道。
“我知道你?是真心喜欢我表妹,我们两家?会相看。但你?也知道她爹娘都不在了,婚事还得我母亲做主?,她性子又温顺乖巧,要我母亲点头,她纵使不喜,哪里能说不好?。”
见王颐神色不嘉,他又赶紧歉意道:“兴许是我多?想了,你?别放心上。来?,吃菜。”
一顿饭,吃到后头,王颐食不下咽。
*
御医给曦珠诊病后,杨毓曾问过?,得知是积郁在心所致,听说病好?后又出府去,曾唤人来?说过?一回,天冷就不好?去了,可?见那?个孩子垂脸缄默的样子,心疼地不忍再?说。
前两日,曦珠来?与她说再?过?三日十月初,便是父亲的忌日,她要去法兴寺与爹娘做法事。
卫陵昏睡不醒时,杨毓去寺里亲自?拜过?,便是那?日回程路风大雨大,一回府就起了风寒,到现?在将好?。
想着与曦珠同去,正好?还愿。
却被董纯礼劝住,说是身体才好?,不能再?受寒。碰巧孔采芙说自?己要去给病好?的孩子求平安,可?给三弟还愿。
杨毓也不再?坚持,便让二媳妇帮忙走一趟。
这会与元嬷嬷说:“等曦珠回来?了,你?去那?边回,说去寺里时与采芙一道,具体时候两人商量着来?。”
说完又与大儿媳说起冬日备炭的事。
刚起头,一旁的卫虞就拉住母亲的袖子,“娘,我也要去,和?二嫂和?表姐一起去。”
这天不好?,杨毓不准。未开口,门外忽地闯进一道朗声笑语。
“去哪呢,也带我一个。”
卫虞转头见是三哥,想到昨日去找他,却只顾着和?那?个王颐说话,都没空搭理她,这会还气道:“不带!”
“哎,我是哪惹四小姐生气了,好?歹说了,让我有个机会认错不是。”
卫陵不慌不忙道。
“你?哪有错啊,谁敢叫你?认错?”
杨毓被这两兄妹吵地烦了,打断他们:“一个十八,一个快十三了,还和?小时候吵,像话吗?这不是只?*? 你?们两个人。”
董纯礼笑而不语,孔采芙在旁抱着卫锦,也是不说话。
即便如此,卫虞还以为三哥还要吵,都做好?架势瞪眼过?去,却不想三哥不接招,和?母亲、大嫂二嫂见过?礼,就拣个凳坐下了。
他右边脸上的伤日夜敷抹上好?膏药,早好?全了,脑袋也拆了纱,只露出那?结痂的疤,因天寒未完全脱落。这会看着还留有迹象。
杨毓蹙眉道:“你?整日乱跑什么,不是叫你?在屋里养着,不要乱吹风,免得风吹里头,以后有的头疼。”
自?这逆子醒后,老老实实地待在府上,没再?跑出去,每日还来?正院请安,她虽心里喜悦愈发懂事,但也担心他昏去那?么久,留个后症。
卫陵却道:“我又没跑哪里,自?家?转。”
跟着问:“这会难得见大嫂二嫂一齐在,娘是有什么事要商吗,有没有我帮得上忙的?”
这还是他头次问起这等事,杨毓不免笑骂:“都是妇人家?管的事,你?一个男子哪有管这个的。”
卫陵满面愁苦道:“那?娘也得给我找个事做啊,闲得发慌了,人都要霉在屋里。这家?里要没我能做的事,外头总有差事做。”
杨毓后知后觉她这恨不得在外厮混一辈子的小儿子,话里的意思。之前要给他找事,是一推再?推,左说俸禄低,右说事太累,话落就跑外头,接着玩地通宵不归家?。
这会她喜地差些?从床上跳起来?,迭声说着好?。
“这事我让你?二哥帮你?去看。”
卫陵再?紧皱眉,一副踌躇,却很?快坚定的样子,“娘,你?让二哥把我弄进神枢营吧,崇宪也在里头,可?我怕二哥不答应,您可?得帮我说。”
这下,杨毓明白了,这是早有打算,怕他二哥那?里过?不去,先?来?做娘的这里说。
“要爹和?大哥在京城,我哪里用得着和?二哥说,这不是二哥在我昏时忙成那?个样子,我可?不想再?与他骂起来?。”卫陵说着才似想起什么,转头对孔采芙恳求道:“二嫂,这话你?可?别和?二哥讲。”
孔采芙点头应下。
卫陵再?是有些?愧疚,有些?气愤对母亲道:“前些?日他骂我,我可?一句没还嘴的。”
“三哥是活该!”
卫陵看向妹妹,回她哼声:“那?谁在我昏时哭成那?样,眼泪都能哭倒城墙了。”
被这样一戳,卫虞赶紧趴着杨毓身前,委屈道:“娘,你?看三哥。”
杨毓拍拍女儿的背,扫了卫陵一眼。
“小虞那?时多?担心你?,一日才吃丁点饭,睡着都念你?没醒,你?现?下还逗她玩。”
说的卫虞真地要流泪了。
卫陵赶紧起身弯腰,拱手歉意道:“是三哥说错话,还请咱们家?最大方,最善良,最美貌天仙的四小姐别计较,原谅三哥。”
卫虞噗嗤声,埋起头不好?意思起来?。
这无?聊的秋雨里,你?一言我一言的笑语,就打发了过?去。
等及离去,卫陵落在最后,见丫鬟端一只碗来?,里面盛清亮姜黄色的汤,却有药味。
他疑问:“这是什么?”
杨毓端过?喝完,笑道:“前些?日王颐过?来?看你?前,先?来?我这儿拜见,见我有气喘的老毛病,回家?去找的方子,说他祖母也有这样的病症,吃这个方效果好?得很?。这两日我吃了,觉得心口都舒畅好?些?,是有用的。”
那?时王颐还腼腆道:“我只瞧着好?似一样的病,您还是找御医看看,要合适您就试一试。”
“他可?与你?说和?曦珠的事了?你?觉得人如何?”
因此次秋猎,杨毓多?少对王颐有芥蒂,但瞧这段日子他时常来?看卫陵,又是这张方,和?那?为人处世,反倒更添了好?感。
这人先?不说身外之物?,品格是最重要的。
当年她嫁给丈夫,看中的就是这点。
王颐若与曦珠成就姻缘,多?能诚心待她。两个人的性子都是温和?,最能家?里和?睦。
她也不算辜负曦珠母亲的托付。
卫陵听母亲说着,只是垂着眼笑。
“我觉得王颐人挺好?。”
好?地纵使他在那?番话前,没有那?个想法,如今也不得不有了。
第030章 她的愿
秋雨不?断, 将?整座京城笼在朦胧雨雾中。贡院门外的白壁墙前挤满了人,一个扒着一个的肩,在放出的秋闱红榜上找着名, 几家欢喜几家哭。
想必此?时在云州府的许执也中了举,是第三名。
有些前尘旧事,以为忘却了,又会在一个不经意间, 倏地被想了起来。
曦珠低眉间,将?帷裳放下, 把思?绪转回明日要去法兴寺, 为爹娘做法?事的事上。
翌日天未亮起了,洗漱梳发?, 再是多带身厚衣裳。
山间寒气?尤重, 非是城里能比的。
等到偏门,曦珠和青坠先后踩凳上车,坐在里头须臾,孔采芙也来了,带个近身侍候的丫鬟。
车厢宽大,坐六七个人也够。
孔采芙坐下后,便将?携带的琴扶在怀里。
曦珠问?声好,她只淡应声, 就闭上眼。
马车缓动,一时?静下, 只有青坠和另个丫鬟互相望望,似觉得这气?氛颇为难在。
曦珠没有言语。
车顶的雨声淅沥, 也阖上了眼。
这还是重来,第一回与孔采芙在一处。
犹记得前世, 在进入公府后,她与孔采芙见面就甚少,即是见了,也如方才一般,点头应过就是。后来外?室之事爆发?,孔采芙与卫度和离,听说不?过半年,便再嫁一个清流世家的公子,两?人离开京城,不?知去向。
直到卫家剩余之人流放出京,她来送别一双儿女。
那是曦珠时?隔三年多再见到她。
最后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两?人相处,是在他们从峡州被皇帝赦恩,允准回京后。
孔采芙送来一封信,要见她。
只她一人来,卫锦和卫若不?必来。
言辞清冷,并无?一丝十年分别,母子终于团聚的喜悦。
曦珠隐瞒了两?个孩子,去往一座深山的别院见她。
那时?入秋,也是这样?的雨天。
整个由青竹铺设架成的屋檐下,雨丝成线,滴落下面正爬上石阶的青苔。一对夫妻俱穿青灰衣袍,正坐在毡毯上,品茶闲谈。
孔采芙仍是当年的样?子,并无?半分变化,脸上却多了笑容。
坐她对面的,是一个容貌气?质都出尘的男子,持壶倒茶,笑眼不?离他的妻。
曦珠被门童领到他们面前。
孔采芙邀她坐下。
那男子给?她倒了一杯茶,便静坐一边。
曦珠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茶,熏地她有些眼热,先开口了。
“你为什么不?见两?个孩子,这十年,他们都很想你,回京后,阿若一直想来见你,却连你在哪里都不?知道。”
似乎这是一个极简单的问?,孔采芙没有丝毫犹豫,声音依旧。
“都十年了,又有什么好见的,徒增愁怨罢了。”
一片阒静里,曦珠点了点头,然后问?:“那你见我,又是为何?”
这回孔采芙默了下,缓缓道:“阿锦的病如何了?”
卫锦因流寇惊惧遗留的病,曦珠曾在峡州找过许多大夫,都没有成效。
一回京,她托洛平去找太医院的人,又是针灸药浴那套办法?,卫锦一见那些,就会抓着她不?放,哭地撕心?裂肺地喊娘。
叫了近十年的娘,曦珠仍狠心?将?人摁住,含着泪让御医将?那些方子用在她身上。
“讨厌阿娘,不?要阿娘了。”
卫锦在她怀里痛地发?颤,细声哭着。
翌日,还是会欢天喜地地跑过来,仰起一张天真烂漫的脸,扯着她,“阿娘,陪我去玩,我不?要和弟弟玩。”
周而复始,有什么用呢。
面前递来一张纸,递来的人是孔采芙的丈夫。
“三夫人,这是我认识的一个大夫住处,曾治好与阿锦一般症状的病人。倘若有用处,你可以带阿锦去看看。”
寒山斜路,曦珠不?知怎么离开的那躲避俗世的秘地,她靠着车壁,在颠荡的雨声里,只觉得浑身有些无?力。
骤然一声嘶鸣,马被勒停。
她睁开眼,却在另一个略昏的世。她听到孔采芙的丫鬟隔着帘子问?:“怎么停下了?”
然后听到外?头的回话:“前面有辆马车陷泥坑了,挡着道了。”
“那快去帮一帮,别误咱们的时?辰。”
“嗳,让二夫人和表姑娘等会,我们快去快回。”
雨还在下,将?山间的寒气?穿透四方严密的木板,渗入进来。脚下的炭盆生着火,还是有些冷。
“你们那头倒是用力啊!”
“起把劲!一、二,三!”
曦珠捂着温烫的手炉,静坐听风雨里的号声,身上渐渐暖和起来。
有人在车外?喊道:“二夫人,二夫人。”
曦珠看过去,隐约见孔采芙蹙起眉,问?:“看看是谁?”
她的丫鬟卷起一角窗帘子,漏进一小片光,不?足让雨飘进来,探头瞧去。
那光朝向曦珠,她不?觉侧了下脸,就听丫鬟说:“是秦家老太太和秦夫人。”
她一惊,顺着光的来处看去。
雨里撑伞立着一婆一媳。
一大柄重伞由个身瘦体弱的媳妇撑着,都偏向自己婆婆,自己身子湿透大半,脸也白透了。
孔采芙俯首下面的场景,问?道:“何事?”
秦老太太举着头,将?这个居高临下望她的媳妇好瞧。
这样?的媳妇真是世上难寻,脾性孤冷,除去诗书琴棋,其他都不?大关心?。即是一双儿女,也被她养的性子冷,哪里有小小的孩子是那样?的?
瞧瞧,好似还抱着琴,这去寺庙还有闲情弹琴。
偏生国公夫人能忍。
若非今日自家马车要公府帮忙,而儿子也与卫二爷交好,她真不?想过来答谢。
“这番下山路原仔细得很,却哪里来的泥坑落了进去,倒腾半天都脱不?出来,得亏运气?好,遇到二夫人你,府上的侍卫也一个比我们秦家两?个人能用。改日请你和二爷来吃茶。”秦老太太殷切道。
“不?必客气?。”
孔采芙应完这话,便放下了帘子,多一眼都不?给?。
秦老太太自被气?地不?停翻白眼,回头见儿媳有些发?怔,更骂道:“发?什么呆!将?伞撑好,要我淋半点雨得病,你就紧着一身皮等着!”
若非为她生出的那个儿子,何苦这样?的天来遭罪,还要舍去脸皮得个小辈媳妇的冷待。
姚佩君低头,将?一双通红的手握紧伞柄跟上婆母,却在想避在光影后的人。
她能感觉到那时?,那女子一直在看她。
*
等到法?兴寺,孔采芙先带曦珠去往后堂,见过主持,说过法?事,以及去殿中供奉长明灯,她就径直离开,也不?说去何处。
临走,道:“明日你要离去前一个时?辰,让人来和我说声。”
现下天黑得早,又落雨,想要赶回京城,是不?行的。
她们要在寺庙里住上一夜。
曦珠看孔采芙带她忙过一转,道过谢,见人走远,再在长明灯前立会,她便出了大殿。
还在下雨,远处山际浮动着缥缈雾气?,虚掩住葱郁群山。近处,庙里成片的红墙也被雨洇湿地发?暗,雨丝累聚,从明黄的瓦檐滴落。
这样?的天,连香客都少。
青坠问?道:“表姑娘现在要去寮房歇息吗?”
坐了近半日的车,一路颠簸,又商议做法?事,都快晌午。
曦珠点头。
沿途路过那棵苍绿高大的菩提树,她不?觉再想起上回卫陵那莫名其妙的生气?。
怎么会想到这件事呢?
曦珠摇摇头,便转回视线,接着去往寮房。
青坠叫沙弥送了斋饭过来。
用过饭,曦珠歇息片刻。等醒来,才过去小半个时?辰,外?头没再下雨。
又想起方才,并没有看见秦令筠妻子的样?子,却到底想起些事。诸事堆积,心?更烦些。
索性趁着天还亮着,要出去走走。
雨中的寺庙幽静,最适四处游看风景。
青坠便将?烘热的厚斗篷给?表姑娘披上,带着油桐伞跟在身后。
出了寮房,两?人未去远的地方,就在寺院后山游转。
缓坡两?侧栽植数以百计的松木,高耸挺直,遮去头顶仅有的天光,秋雨淋漓过后,沉冷的松木香愈加凝重,弥散在四周。有水珠从深叶上滚落下来。
青坠边撑起伞挡去,边道:“蓉娘说津州再冷的天都比不?上京城的秋,她是受不?了,泛起腿疼的毛病。”
今日陪同来的是青坠,蓉娘因年岁大了,加上头回来京城,就被这还未入冬的冷天给?冻得难受,未跟来。
曦珠闻言,慢步走上石阶,想起津州来。
即便入冬,家乡也不?多冷,甚至连炭都很少人家用。
可在京城,如今才十月初,就冷成这样?。若到冬日,大雪纷落时?,寒霜遍地,真是连门都不?愿出。
她本?来不?惯的,但历经前世,也算熟悉了。
一片静谧中,曦珠便笑道:“现在津州应当还暖和。”
她的话语很轻,似有些怀念。
青坠就觉自己起了个糟糕的话头,让表姑娘想起曾经来。
她再想了想,又见前头有祈愿树,提议道:“表姑娘,我们去祈愿吧。”
她知晓表姑娘不?知道,就道:“法?兴寺的这棵树祈愿很灵,许多人都来这里求姻缘子嗣,求前程的。您若有所求,也可以写下来。”
枫杨树上的繁密枝叶间挂满了红色的祈愿带,有的已经发?暗变脆,有的处于半旧不?新,更多的是鲜艳红亮。
风吹日晒,雷雨霜雪中,数不?清的世人的愿在那里飘动。
曦珠看着眼前的树,想起自己前世来过这里,也写过祈愿。
但是什么,再记不?起了。
树边有几座简易小棚,里面摆放着方木桌,上面有笔墨。虽被雨淋湿些,但能用。
青坠写下自己的愿想,遇到几个字不?会,曦珠帮她落笔。
“表姑娘,难得来这里一趟,您也给?自己求一个吧。”青坠见表姑娘帮她后,就要放下笔,忙拿了新的祈愿带过来。
曦珠其实不?信这些了。
但那抹红色还是让她动了念,耳畔是青坠的话。
她想到前世的卫锦,最后有没有在那个大夫的救治下好起来;想到卫虞和洛平过得好不?好,洛平应该会好好照顾卫虞;还想到在峡州的卫朝,他有没有听她的话,不?要一忙起来就忘记了吃饭……
也想到这世,卫陵重伤昏睡十日,终是醒了。
所有的祸端还在可以转圜解决的余地。
他们都会好好的。
她想了许多,然后笑了笑,轻应了声,“那我也写一个。”
曦珠再次弯腰。
她写的很慢,一笔一划地摩挲而过,在那条红的刺目的祈愿带上落了字。
青坠去挂自己的祈愿。
曦珠写好后,随手捞根细长枝条,上面已有十多条红带。她无?意窥他人的愿,在将?自己的愿缠系在其中后,手指一松,枝条轻晃,回到原位。
她的愿被掩在其中,看不?见了。
“快落雨了,我们回去吧。”曦珠见天上乌云拢起,不?再停留。
青坠撑伞,跟着表姑娘身旁,一起朝石阶下走。
未留意有人在她们走后,朝那棵祈愿树去,探手将?一根枝拉下,顿住良久,就将?其中的一条愿扯下。
蒙蒙雨丝飘落沉寂的脸上。
他将?那条愿,死死地紧攥在手中。
身旁跟着的阿墨都不?敢去递伞了。
表姑娘这是写了什么啊?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