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第 151 章
郑筠?
郑筠不是死了吗?他不是和她一样, 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吗?
李楹瞪大眼睛,她惊恐地看着那张和郑筠没有一丝相像的脸,鱼扶危, 怎么会?是郑筠?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鱼扶危手指逐渐收紧:“鱼扶危,就是郑筠的转世!”
郑筠的转世?鱼扶危是郑筠的转世?
转世的魂魄, 喝过孟婆汤后, 前尘之事?尽忘。
若非掉入血池地狱,被血池池水浸没?, 鱼扶危也不会?想起前世。
既想起了前世,就会?想起满门?被杀的往事?。
刻骨的恨意涌上心头,鱼扶危掐住李楹脖颈的手指越收越紧,李楹被掐到呼吸困难,她挣扎着抬起手, 拼命拍打着鱼扶危的胳膊, 想让他松手, 但是她本来就身体无力,这点力量根本无法撼动鱼扶危,鱼扶危是真的恨她,真的想将她掐死,他面?容扭曲着说道:“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
鱼扶危的眼神,满是痛苦和愤怒:“你该死!你真的该死!”
李楹被掐得呼吸愈发急促,脸颊也憋得通红, 眼中开始泛起泪光,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看到那滴眼泪,鱼扶危忽颤抖了下, 整个人都怔住了。
他心中似乎在天人交战,他不断地告诉自己,他是郑筠,郑筠就应该杀了李楹,撕碎她的魂魄,为郑家满门?报仇,可是,他除了是郑筠,他还?是鱼扶危,鱼扶危,是不会?杀李楹的。
往事?历历在目,有郑筠的往事?,但更多的是鱼扶危的往事?,他想起他和李楹相处的一幕幕,想起她丝毫不嫌弃他是一个商贾,反而对他以礼相待,让他开始对她情?根深种,鱼扶危是这般倾慕李楹,他怎么可以伤害李楹呢?
鱼扶危心中挣扎万分,他的手终于不由自主地慢慢松开。
空气顿时涌入李楹的口鼻,李楹死里逃生,剧烈咳嗽着,鱼扶危站了起来,他看着自己双手喃喃道:“我?杀不了你……我?杀不了你……”
他脸上神情?依旧十分痛苦:“但你害了我?,害了我?父母,害了我?满门?,我?必须要杀你……”
他俯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佛顶舍利,然后手指攥紧舍利,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往曼珠沙华丛中大步走去?。
他就这样,狠心将李楹扔在了生死道。
没?有佛顶舍利,李楹只能陷在生死道,出不去?,又回不去?,她会?永远留在虚无黑暗之中,再也无法见到天日-
鱼扶危拿着佛顶舍利,踉踉跄跄,走出生死道,离开了地府。
他从嶓冢山,回了长安。
鱼府的大宅中,开始奏起了笙箫。
鱼扶危喝得酩酊大醉,他一边击打着羯鼓,一边看着腰肢纤细的胡姬穿着石榴红镂花纱裙,垂落的发辫缀着金色细小铃铛,伴随着鼓点,脚尖轻点,在联珠纹椭圆花毯上快速旋转着,胡姬旋转的时候,铃铛声清脆悦耳,红色纱裙就如?盛开的牡丹一般绚烂,一曲作罢,牡丹花裙徐徐收拢,鱼扶危敲击着羯鼓醉道:“回裾转袖若飞雪,左鋋右鋋生旋风,好!好!”
胡姬最后一个旋转,坐到了鱼扶危的怀中,她搂着鱼扶危的脖颈,娇笑道:“郎主自从要考进士科,就总在奴面?前念些奴听不懂的酸诗。”
其余伴奏的胡姬收起胡琴和琵琶等乐器,也娇嗔道:“郎主一直闭门?温书,好久没?与奴等行乐了。”
进士科?温书?
听到这两句话,鱼扶危忽大笑了起来,笑到最后,甚至笑出了眼泪。
上一世,他是郑筠的时候,身为荥阳郑氏,世家大族,尊贵显赫,他想做官就做官,何必要像这一世一样拼了命的温书,考进士科?
前世今生,命运颠倒,何其讽刺。
这,便是十殿阎王的安排么?
郑筠出身五姓七望的顶级世家,不屑商人,他的父母更是连已是皇帝妃嫔的姜贵妃都看不上,连带着还?看不起姜贵妃的女儿,大周公主李楹,十殿阎王偏偏就让他这一世投身成了商贾,衣服只能穿皂袍,出行只能坐牛车,不能科举,不能入仕,处处被人歧视,被人看轻,体会?了一把他上一世最不屑的商贾感受。
这个安排,到底是苦心,还?是残忍?
鱼扶危笑出了眼泪,他怀中胡姬怯怯道:“郎主,怎么了?”
鱼扶危定?定?看着她人比花娇的容颜,笑道:“无事?。”
他将那胡姬从他身上轻推下:“继续跳舞。”
胡琴声响起,貌美胡姬又笑吟吟地跳起了胡旋舞-
鱼扶危在大宅里呆了七天,也醉了七天。
期间他与府中胡姬夜夜笙歌,郑筠是个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人,性情?谨慎持礼到连个侍妾都没?有,更别提亲近风尘女子了,但是鱼扶危却不同,他和君子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他狂放不羁,离经?叛道,从来不屑什么男女大防,他可怜那些无家可归的胡姬,就会?不顾流言,将她们养在府中,给?她们一个容身之所,他也没?有主仆观念,从不避讳和这些胡姬喝酒行乐,经?常为她们敲鼓伴奏,他对她们不像郎主,倒像朋友。
而郑筠,是绝对不可能和这些低贱胡姬成为朋友的。
所以,他真的是郑筠吗?
后面?三日,鱼扶危没?有再和胡姬行乐了,而是将自己关?在房中,借酒浇愁。
那颗世间至宝的佛顶舍利,就随手被他扔到一旁,他掌心,则紧紧握着一颗碧色夜明珠。
这是李楹给?他的夜明珠,他从未离过身。
他端详着那颗夜明珠,有时候笑,有时候哭,他会?哭到一把鼻涕一把泪,然后喃喃问着自己:“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到底是郑筠,还?是鱼扶危?
他就一个人关?在房中,酩酊大醉,苦苦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没?有去?问知识渊博的大儒,没?有去?问三教九流的胡姬,而是自己一个人,想着这个问题。
自父亲去?世以来,他就是这样一个人,撑起偌大家业,在人鬼两界周旋,成为富可敌国的鬼商。
他不需要靠其他人。
不像郑筠,性情?怯懦到被王燃犀胁迫着去?杀害李楹,犯下灭族之罪,将把柄自动送到太?昌帝手中。
所以,他真的是郑筠么?
一个世家,一个商贾,一个高?贵,一个低贱,一个温润,一个不羁,一个果决,一个怯懦,投胎转世,他成了截然不同的人。
这可能,就是地府故意为之吧。
究竟要做谁,地府让他自己选。
大醉七天七夜后,鱼扶危握紧手中的碧色明珠,跌跌撞撞爬起来,捡起了扔到一旁的佛顶舍利。
他终于做出了选择-
鱼扶危重新去?了地府。
去?地府之前,他见了一直要求见他的何十三,何十三先?问他去?哪,他说,我?要带一个人,回长安。
何十三又问,那人是谁?鱼扶危没?有回答了,反而问他:“你要见我?,所为何事??”
何十三低下头,他咬了咬牙,说道:“鱼阿兄,有件事?,我?想问你。”
何十三说的事?情?,是有关?崔珣的事?。
当日丁靖在朝堂上说出崔珣没?有投降突厥,并且照顾五万天威军家眷的事?,他希望群臣能一字不漏地将他的澄清说给?百姓听,隆兴帝自然是严令不许外传,违者严惩不贷,但他却不知道,总有一些人,心中除了忠君之外,还?存在着良知这个东西。
丁靖为崔珣澄清的话,到底是传遍了整个长安,何十三也知道了,他愕然之下,去?问阿蛮,阿蛮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一场,或许,她是想到了她对崔珣的冷言冷语,又或许,她是想到了她在阿兄坟前,扔在崔珣面?前的那匣铜钱。
她对何十三道:“望舒阿兄的事?,我?并没?有比你多知晓很多,但是,十三,我?可以告诉你,他散尽家资,照顾我?们,是真的。”
何十三呆住了。
这些年,一直有个阿兄的朋友,托人送给?他们银钱,照顾他们生活,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位恩人,也想去?向那位恩人亲自致谢,但恩人却从不现身,让他想谢都没?办法谢。
却原来,那位恩人,是他最痛恨的卖国贼,崔珣。
他面?有惭色,鱼扶危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当日你闯入崔珣府邸,用石子将他砸伤,结果被大理寺责打了二十大板,卧床不起,我?买药送给?你,其实那药,不是我?买的,是崔珣买的。”
何十三彻底呆住,鱼扶危叹了声:“当日我?说,你欠赠药之人,一个人情?。”
他道:“十三,你是欠崔珣一个人情?,更欠他,一句道歉。”
话音未落,何十三已瞠目结舌,失魂落魄。
他想起了他砸在崔珣额头的那块鹅卵石,想起了从崔珣额角缓缓滑落的血色玉珠,少年的悔恨之泪,顿时滚滚而下-
生死道,一望无际的曼珠沙华丛中,李楹气若游丝地往前爬着,虽然她知道,她怎么都爬不出这片虚无,但是,她还?在往前爬着。
只要她还?没?有魂飞魄散,她就不会?放弃。
她的手肘已经?磨破,衣裙更是脏污到看不出以前颜色,四周的红色曼珠沙华枝叶左右摇曳着,似乎在嘲笑她的白?费力气,她昏一阵,醒一阵,醒的时候,她就在竭尽全力,要爬出这片虚无。
再一次陷入昏沉时,她感觉到有人一声不响的,将她从地上抱起。
她费力睁开眼:“鱼……扶危?”
她顿了顿,又道:“郑……筠?”
接下来,她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郑筠想杀了她,即使没?有成功,但筹谋杀害公主,也视同谋逆大罪,当诛九族,可她无法理直气壮的对鱼扶危说出这段话,在她眼中,那不是郑筠,那是鱼扶危,是屡次舍弃性命,救了她的鱼扶危啊。
况且,按照当时世家大族的势力来看,如?果她没?有死的话,也许只会?郑筠一人伏诛,而不会?牵涉他的父母和满门?。
李楹抿了抿唇,愧疚地喃喃道:“鱼扶危,对不住……”
鱼扶危的脸上,却没?了之前的愤怒与痛苦,反而十分平静,他说:“种因得果,倘若没?有郑筠的害人之心,也不会?有先?帝利用他铲除世家的果,起一恶念,即堕诸恶道,十殿阎王让郑筠脱诸恶道,转世为人,已是存了度他的心思,可若己不度,纵十殿阎王,也不能度。”
所以郑筠成了和他家世、性格都截然相反的鱼扶危,鱼扶危又遇到了李楹,如?同郑筠一样爱慕上了她,到最后,又面?临和郑筠一样的选择。
是杀她,还?是救她?
郑筠犹豫不决,他不想让李楹死,又割舍不下和王燃犀的多年感情?,恶念持续到最后,想停止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而鱼扶危,七天七夜的大醉后,他终于想明白?了他是谁。
鱼扶危道:“郑筠已经?死了,他死在了三十年前,而我?,是鱼扶危。”
他抱起李楹,手中是带她走出生死道的佛顶舍利:“走吧,我?带你去?救崔珣。”
第152章 第 152 章
回长安的路上, 两人皆都沉默。
最后李楹问?鱼扶危,为何之前要将她送到枉死城,如今, 又愿意将她送回长安,鱼扶危没有回答,只是道:“郑筠死后, 堕诸恶道, 囚于枉死城。”
李楹微怔,鱼扶危继续道:“他面对那些因他而死的人, 心中愧疚无以复加,日积月累,怨气?愈来愈重,十殿阎王为了度他,让他转世成了截然相反的鱼扶危。”
前?世?的郑筠, 无尺寸之功, 只因出身, 便可食厚禄,居高?位,这恰恰是今生的鱼扶危最痛恨的人,十殿阎王就是要让他离开世家贵胄的身份,成?为这个国家的最底层,被如他前?世?那般的人不断鄙视、凌辱,让他理想难圆, 报国无门,让前?世?的白, 变成?今生的黑,前?世?的黑, 变成今生的白。
鱼扶危喃喃道:“大梦一场,方知对非对,错非错,既无法争执出对错,倒不如以昨日死,换今日生。”
他道:“我之前?,因为爱慕公主,忧心公主的安危,所以想将公主送到枉死城,阻止公主与崔珣共死,但?如今,我想明白了,人之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个人的情爱、性命、仇怨,与重于泰山之物相比,轻于鸿毛。”
他凝视着李楹,眼神夹杂着几分苦涩,几分真心,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崔珣值得公主去救他,而?公主,也值得崔珣的深爱,崔珣是大周的儿郎,公主更是大周的公主。”
车辕声声中,李楹咬唇,眼中盈满泪水,她都不敢问?,但?还是问?了:“崔珣……他怎么样?了?”
鱼扶危低头,叹了声:“不好,陷于牢狱,酷刑之下,十指尽断,而?当今世?上,能救他的,唯公主而?已。”-
大理寺内,三司日夜会审,已成?人间炼狱,但?大理寺外,还在努力的,不止李楹一个人。
何十三和?诸少年?站在玄武门外,看着一人高?的登闻鼓,一个少年?咽了下口水,胆怯问?何十三:“我们真的要这么做吗?”
何十三面无表情:“你想想你阿娘的诊病钱是如何来的?你想想你阿耶死的时候是谁买的棺材?”
那少年?眼睛一热,低下头去。
何十三道:“我不管他当察事厅少卿的时候做过什么,横竖是些争权夺利的脏事,反正我也不懂,我只知道,没他,这几年?,我们活不下去,更不可能有如今的好日子,他娘的畜生都知道知恩图报,人不知道吗?”
众少年?心潮都澎湃起来:“好,我们干!”
何十三首先大步迈向登闻鼓,拿起鼓槌,砰砰敲了起来:“冤枉!冤枉!”
看守登闻鼓的金吾卫对视一眼,赶紧去汇报监门卫,直到玄武门外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多,左监门卫才闻讯赶来,他斥道:“做什么?”
何十三大声道:“冤枉!我要申冤!”
“告过县、州、大理寺了吗,没告的话算越级上诉!念尔无知小儿,快回去!”
“什么越级上诉?除了敲登闻鼓,哪个县州敢接我的诉状?”
“你到底要告什么?”
“告你们,冤我阿兄!”
“你阿兄是谁?”
何十三抬头挺胸,喊出他以前?最鄙夷的名字:“是崔珣!你们冤他!”
左监门卫愣住,何十三大声说?道:“他敲登闻鼓,你们凭什么查都不查就给他关到大理寺?名为三司会审,实际就是酷刑逼供!如果圣人没有勾结突厥,如果太后没有包庇亲子,那怎么会怕查?你们凭什么不查被告,反而?去拷打原告?”
左监门卫吓得哆嗦,他指着何十三道:“反了!反了!”
金吾卫一拥而?上,用刀鞘去抽打何十三,何十三被踢倒在地,仍然对围观的百姓嚷道:“登闻鼓不是申冤用的吗?难道涉及太后和?圣人,就不能敲了吗?还是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句话,就是骗我们的!”
百姓目瞪口呆,其余天威军少年?也涌了上来,口中纷纷喊着冤枉,手中拿起鼓槌敲了起来,一个人被打倒在地,另一个人继续拿起鼓槌敲,登闻鼓前?,洒满一地热血,少年?人不顾生死,前?赴后继,犹如他们的兄长六年?前?在落雁岭,明知必死无疑,却一个个,举起刀剑,纵马向突厥人的铁蹄发起冲锋-
蓬莱殿里,太后端坐在珠帘后,一言不发听着此起彼伏的鼓点声,左监门卫战战兢兢地和?她汇报着:“都是些十二?三岁的顽童,打不跑,吓不跑,臣已经将他们全部关押起来了,但?还是有闻讯而?来的顽童赶来敲响登闻鼓,臣以为,他们妄议君上,不如杀一批,以儆效尤。”
太后神情冷淡:“你是说?,杀十二?三岁的孩子?”
“但?他们犯上作乱,大逆不道……”
“先关着吧。”太后疲惫道:“来一个关一个,总有来完的那天。”
左监门卫答了声“诺”,然后又道:“这些顽童擅敲登闻鼓,败坏太后与圣人名声,臣以为,应先派金吾卫守卫登闻鼓,不许百姓再敲,等此事告一段落,再做处置。”
太后不置可否,左监门卫领命下去,途中遇到了侯在殿外,身穿绯红官服的卢淮,等到太后宣召,卢淮跪下叩首行礼,然后起身,讽刺地说?了句:“从古至今,还未有不许敲登闻鼓的王朝,大周,倒是开了个先例。”
太后抬眼望他,卢淮消瘦不少,他去长春观外的荒林挖出了王暄尸首,王暄尸首已经开始腐烂,但?还是能看出这个文?弱书生死前?受的何等折磨,卢淮颤抖着手去抚摸着他的挚友,然后在王暄尸首前?,哭到几度晕厥。
待将王暄尸首送回王家,王暄的妻子和?一双儿女?也哭到肝肠寸断,卢淮不断允诺会照顾他们今后生活,却还是抵不住他们的丧夫之痛和?丧父之痛,倒是王暄的老母神色平静,她对卢淮道:“我儿因义而?死,流芳百世?,快哉平生,何故悲伤?”
卢淮神色震撼,他斟酌了下言辞,问?王暄的母亲,这个出身琅玡王氏的婢女?:“义与忠,何择之?”
王暄母亲说?:“义是大义,忠是愚忠。”
何择之,不言而?喻-
太后这段时日,好像失去了所有心气?,本乌发如瀑的鬓边也添了几丝白发,眼眸中更少了昔日的锐利神采,连对卢淮的讽刺之语她也只是沉默以对,她道:“卢卿,之前?让你回府待罪,三司会审,也不许你参加,是有些冷待了你,但?你私纵崔珣,吾总要给圣人,给群臣一个交代,待此事之后,你再回大理寺吧。”
卢淮摇头:“臣不回大理寺了。”
太后有些愕然,卢淮道:“臣的叔父,是臣亲手抓的,他在府中服毒自尽,自尽前?,他要臣答应他,要忠君,事主,不能让小人害了圣人。”
卢淮缓缓道:“忠君事主这四个字,一直是叔父的为官准则,也是臣的为官准则,但?是这段时日,臣一直在想,为人臣者,是应该忠君,是应该事主,可若君是错的呢?主是错的呢?那是否还应该忠君、事主?臣虽是大周的臣子,但?也是一个人,那身为一个人,到底是应该忠于君,还是忠于理?”
他眼神坚定?,想必已经有了答案了,珠帘后的太后只是沉默,卢淮侧耳听着殿外又响起的登闻鼓声,说?道:“叔父抚养臣长大,他的话,臣曾言听计从,但?这次,臣恐要忤逆了,臣作为一个人,要去追寻自己?的理,或许这个过程,会让臣失去性命,但?臣,在所不惜。”
他的话,让太后脸上划过一丝茫然,忠臣、百姓,她在为了她的爱子之心,与这些人为敌,她可还记得,曾几何时,当她连一双鞋都没得穿的时候,当她仰头望着巍峨庄严的大明宫的时候,她心中,曾闪现?的那个大胆念头:
我的梦想,真的只是做全天下最有权势之人的妾室吗?
我不能,让大周的百姓,都有鞋穿吗?
就算我是一个女?人,难道就不能有这个想法吗?
男人可以做到的,我也可以做到。
太后神情恍惚,卢淮又道:“臣不会为官,也不会再回大理寺,大理寺的刑具,不应该用来拷打一个赤子之心的人。”
他目光,透过摇曳的珠帘,希望太后的口中,为狱中十指尽断之人,争得一句宽慈,但?他等了很久,却什么话都没等到,他心中终于彻底失望,于是跪下,重重叩了一首,然后从袖中拿出一个破损的牡丹五色锦荷囊:“臣要走了,前?路漫漫,臣面前?的,是一条必死之路,但?临死之前?,想将此物呈给太后。”
内侍将荷囊递给太后,太后甫一接过,忽然手指剧烈颤抖起来,她甚至不顾仪态,站起掀开珠帘,快步走到卢淮面前?:“这荷囊,你哪里来的?”
卢淮回道:“这是崔珣的贴身之物,他入狱时到了臣的手上,因为破损,臣本想拿去修补,但?寻遍长安,都无人能补,最后在一个白头宫女?那里,识得这乃是三十年?前?,永安公主的荷囊。”
荷囊破损处,还露出两束被红绳系着的结发。
卢淮静静道:“至于崔珣为何会有永安公主的荷囊,这臣不得而?知,或许,太后可以去问?崔珣,只是,若再由三司拷打下去,只怕崔珣,开不得口了。”
太后愣住,她定?定?看着荷囊中的结发,几乎是语无伦次的,厉声吩咐内侍道:“传令!让三司停了刑罚!去问?他!问?他为何有这荷囊!”-
只是太后派去的内侍,却从崔珣口中问?不出半句。
就连太后亲自来,他也一言不发。
太后此生来过两次大理寺,上一次,与这一次。上一次,是三年?前?亲下大理寺狱,顶着所有人的压力,将崔珣从狱中救出,这一次,她又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亲自来到肮脏血腥的大理寺狱,攥紧手中荷囊,问?囚室里的崔珣:“这荷囊,到底是哪来的?”
上一次,崔珣的求生欲望极其强烈,他知道太后是唯一能救他的人,所以他撑着伤痕累累的身子,爬到太后脚下,拽着她的裙摆,承诺愿意做她手中的刀,哀求她将他救出大理寺狱,但?这一次,他几乎没有什么求生欲望,反而?闭着眼睛,对太后的问?话置若惘闻。
他是彻底对她失望了。
太后又问?了遍:“崔珣,这荷囊,是哪来的?这里面的青丝,是谁的?”
崔珣只是闭着眼,一言不发,太后语气?开始着急起来:“崔珣,吾在问?你话!”
崔珣终于缓缓睁开眼,本就苍白的脸色因为连番受刑愈发惨白,他咳了两声,带动身上伤口剧痛连连,他轻笑了声:“臣不想说?。”
太后瞠目结舌:“你……”
“太后大可用刑。”崔珣自嘲,他的十指血肉模糊,根本看不出原来修长干净的模样?:“用女?人的刑具,就像圣人吩咐的那样?。”
太后紧抿着唇,她定?定?看着崔珣的手指,士可杀不可辱,她愈发悲哀的感觉到,她竭力保护的儿子,确实不是个东西。
她咬了咬牙,扭头出了狱房,临走前?,她握紧手中的荷囊,再次严令,即使是圣人前?来,都不许再对崔珣动刑-
太后走后,崔珣再也支撑不住,他昏昏沉沉地躺在冰凉地上,遍体鳞伤,身上无处不痛,一阵又一阵的疼痛中,他神智逐渐陷入昏迷。
只是昏昏沉沉时,脑海中那皎若明月的身影,却愈发清晰。
她应该,在枉死城了吧。
挺好。
等害她的人一死,她就可以转世?投胎去了。
不用在这里,陪他看尽污浊人世?,弄脏她琉璃般纯澈的魂魄。
他半昏半醒,也没有发现?,不知何时,狱卒进进出出,将大理寺狱所有辟邪之物,以及驱鬼的明黄符咒,全部撤了去。
一只柔荑,轻轻抚上他鲜血淋漓的手指。
不知道谁在哭,而?且还哭得十分伤心,一滴眼泪,簌簌落到他的手指上面。
眼泪咸涩,落到伤口上,疼得他一激灵,他缓缓睁开眼,目光却忽然凝滞住了:“明月……珠?”
第153章 第 153 章
李楹与鱼扶危加快赶路回到长安后, 李楹忧心如焚,一心想去大理寺狱见崔珣,奈何大理寺狱因为死者众多, 遍布驱邪之物?,李楹如今魂魄虚弱至极,根本?进不去, 她对鱼扶危道:“或许, 有一个人?,可以帮忙。”
那便是胸怀坦荡、刚直不阿的大理寺少卿卢淮。
卢淮已经待罪在家, 鱼扶危寻到了他,卢淮问他是谁,鱼扶危想了下,说:“某是,崔珣的朋友。”
他曾经无比鄙夷崔珣的为人?, 更数次劝过李楹远离崔珣, 但如今, 他主动?带李楹回长安救崔珣,更自?认,是崔珣的朋友。
他道:“崔珣身陷金祢案的时候,曾经拜托某去飞云驿破除裴观岳的阴谋,也曾托某照顾何十三?等天威军家眷,而某,有幸见过他在天威军昭雪的路上, 是如何不顾性命,踽踽独行, 崔珣这个人?,看似奸佞, 实际性情高傲的很,他或许不会认为某是他的朋友,但某,却认为,他是某的朋友。”
卢淮点?点?头:“要?我做什么?”
“如若少卿方?便,能否将大理寺的驱邪之物?撤去?”
卢淮问都没问,就很爽快地答应了,鱼扶危都有些怔住:“卢少卿不问问原因?吗?”
他本?来还犹豫卢淮问原因?的话,他该如何回答?如果说是有一个鬼魂想去见崔珣,卢淮会不会觉得他是得了疯病,给他赶出?去?
但卢淮根本?没问,卢淮只是道:“何必问原因??你是崔珣的朋友,这个原因?,就足够了。”
卢淮大概又想起了以前对崔珣的数次羞辱,他面上微微露出?惭色:“你自?认是崔珣的朋友,但我,却不敢自?认是他的朋友,我向来瞧不上他,可如今才知晓,我不如他。”
他话音落下,渐渐的,面上惭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某种视死如归的决心:“不过,我虽不如他,但也不会因?为不如他懊恼,天底下如他这般心性坚韧之人?,极少,他做的事情,我做不到,可总有些事情,我能做到。我卢淮,虽做不了崔珣的朋友,但做的了大周的臣子。”-
卢淮虽待罪在家,可任大理寺少卿以来,知人?善任,赏罚分明?,比前任大理寺少卿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因?此大理寺众官吏都对他心悦诚服,他让众人?撤去大理寺狱的驱邪之物?,众人?也都默契地一句不问,将符咒和桃木等物?全部撤掉。
李楹便这般顺利地进了大理寺狱,她匆匆步在燃着火盆的走廊,待走到崔珣狱房前,她脚步却莫名慢了下来。
她在害怕。
鱼扶危跟她说,崔珣十指尽断,她听?到的一瞬间,心如刀割,她知晓,那是和她血脉至亲的阿弟所为。
她曾经十分感激阿弟,因?为他的到来,让阿娘缓解了丧女之痛,她也曾无数次想象过阿弟的模样,他应该像阿娘多一些吧,毕竟百姓都说他清雅如玉,和神仙一样,而阿耶长相偏英武,所以他应该像阿娘多一些,或者,他会不会有些像自?己?
李楹就这般,对从未谋面的阿弟,生出?了姐弟之情,在这世上,阿弟和阿娘一样,都是她的血脉至亲,是她最亲近的人?,所以在崔珣怀疑阿弟的时候,她还为阿弟辩解,她说阿弟不会出?卖国家,可谁能想到,她那么信任的阿弟,真能做出?这种禽兽不如的事情呢?
他还故意?指使三?司,用女人?刑具羞辱崔珣,他是皇帝啊,他可以杀了崔珣,但他不能这样羞辱他,他这样,配做皇帝吗?他连个人?都不配做了!
李楹咬着唇,心中又是悲愤,又是失望,她脚步越来越慢,她都不敢去见崔珣,一方?面,是怕看到他的伤势,一方?面,是羞愧于她一母同胞的弟弟禽兽所为。
她步履放缓,但当走到崔珣囚室外?时,她又不自?觉加快脚步,飞奔过去,身躯穿过铁链锁住的牢门,来到囚室之内。
刚一踏进囚室,里面的情景就让她眼前一黑,只见崔珣昏迷着蜷在冰冷的地上,囚衣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上面布满斑斑血迹,十根手指更是皮肉脱落,隐约能看到断裂的白骨,李楹只觉心如刀绞,她强撑着身子,挪到崔珣面前,然后就再也支撑不住,跪倒在地。
泪水簌簌而下,她颤抖着手,去抚摸崔珣血肉模糊的手指,她曾经最喜欢躺在他腿上,拉过他的手,把玩他的手指,他还问手指有什么好玩的,她笑吟吟说:“因?为你手指,长得好看”。
可是,那般好看的手指,能写得出?行草,能吹得了竹笛,能折得了草蚂蚱的手指,却全毁了,被?她的阿弟毁了。
她心中痛不可言,喉咙哽咽出?声?,泪珠更是像断了线的珍珠一般不断落下,一滴眼泪不小心砸到他的伤口上,生生将他痛醒。
崔珣昏昏沉沉,他费力睁开眼睛:“明?月……珠?”
李楹哭得更厉害了:“是我……是我……”
见她哭成这样,他下意?识的,就想抬起手,去抚去她的泪水,但刚一抬手,就是剧痛袭来,任凭他如何咬牙忍痛,可额上的涔涔汗珠,还是泄露了他的疼痛。
李楹哭着说:“你不要?动?……”
崔珣盯着她,忽长长叹了口气,他声?音嘶哑道:“明?月珠,你为什么……要?回来呢?”
李楹抽泣着:“我为什么不能回来?我还要?问你,为什么要?送我去枉死城?”
为什么要?送她去枉死城?
因?为不想出?现今日的局面。
他根本?舍不得看到她的眼泪。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强行撑着身子,想爬起来,但刚一动?,就牵动?伤口,他疼到皱起眉头,李楹见状,忙帮忙扶起他,靠在墙上,崔珣微微喘息着,他闭目道:“明?月珠,你走吧,不管去哪里都好,只要?不在这里……”
李楹咬唇,声?音带着哭腔:“崔珣,你怎么到现在,还要?赶我走?”
他身上伤口太多,她想去抱他,可根本?不敢抱,她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委屈,抽抽噎噎说着:“我不走,你怎么赶我,我都不走。”
许是她哭得太过伤心,崔珣眼眶也渐渐湿润,他喃喃道:“明?月珠,你怎么就这般傻呢?我击登闻鼓,告了圣人?和太后,是注定?活不成了,你何必要?陪一个必死之人?呢?”
李楹只是摇头,她含泪道:“谁说你必死了?我回来了,我就不会让你死。”
崔珣苦笑,他没什么力气,所以声?音很轻:“明?月珠,没有哪个皇帝,能容忍一个要?揭发他罪行的臣子,也没有哪个母亲,能容忍一个要?杀她儿子的外?人?,我是臣子,也是外?人?,我必死无疑……你不要?白费功夫了,你走吧,去枉死城,然后投胎转世,不要?再记得我了……”
李楹咬着唇,拼命摇头:“我不要?忘记你……”
她噙着泪:“既然你知道自?己是臣子,是外?人?,你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为何还要?去敲登闻鼓?为何要?去告阿娘和阿弟?”
崔珣眼神之中,有些恍惚:“有些事,总要?有人?做的。”
不能因?为必死,就不做。
李楹望着他消瘦苍白的面容,昔日美如莲花的脸上也多了不少细微伤痕,从王暄在他手心写下“帝杀六州”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下场了,大周以孝治国,他此次要?对抗的,不是如卢裕民裴观岳这种臣子,而是大周的君父。
臣告君,子告父,他得不到文官的支持,也得不到百姓的支持,等君父在他身上发泄完妒意?和怒气后,他就会被?口塞麻核,绑缚刑场,凌迟处死,如同金祢一样,被?百姓分食血肉,尸骨无存。
但他就算知道自?己的下场,他还是义无反顾的,去做这件事。
李楹扯了扯嘴角,苦涩笑了笑,她伸手,去细细抚摸他的眉骨,眉骨突出?,眉峰微扬,这种眉骨的人?,向来都十分倔犟,李楹道:“鱼扶危说,你夺取佛顶舍利的那晚,他提议将你我送出?长安,前往西域,但是你拒绝了,你说,你有事未了,所以你不能离开长安。”
她看着崔珣,说道:“而我,也有事未了,所以,我不会去枉死城。”
她说:“你的未了之事,是要?一个人?,去走一条必死之路,而我的未了之事,是逆天改命,让你的必死之路,变成必生之路。”
她双眸满含泪花:“你不要?瞧不起我,你能冒天下之大不韪,状告君父,我也能违天道之常理,扭转乾坤。”
崔珣眼眶一热,他呢喃道:“又何必?”
何必为了他,拼却性命,舍弃亲情?
他何德何能,值得她这般做?
李楹眼睛红肿,她垂眸,看他骨肉脱离的手指,心中是说不出?的难过,她咬唇道:“我知晓,你这次要?绳之以法的,是阿弟,你知道我肯定?会选择你,你不想我难过,但是,十七郎,我这次,不是因?为你,才选择你,我不是在选择情爱,我是在选择理与义,阿弟他,背叛了公理,背弃了道义,他不配做我的阿弟。”
她眼前,浮现了牛家村的二?百二?十个亡魂,她当时跟他们说,希望他们来生,还愿意?做大周的百姓,可不知道这些亡魂,来生,会不会成为仍在突厥铁蹄下的六州百姓?他们,会失望吧。
她忍着心中撕扯般的疼痛,一字一句说道:“大周不是阿弟一个人?的,大周不是士族的大周,也不是寒族的大周,而是百姓的大周,一个出?卖了百姓的皇帝,他不配做大周的君父。”
她最后道:“十七郎,你不要?再劝我走了,我要?救的,不仅仅是你,还有大周。”-
崔珣再未劝她。
他劝不动?大周公主。
李楹跪坐在他身边,仰着头,用帕子,轻轻去擦拭他脸上的血污,擦拭完脸上的血污后,她又去擦他脖颈处的伤口,这两处的伤口,算是身上最少的了,她眼眶发红,喃喃道:“你现在这样,我不敢抱你,等你伤好之后,我再抱你,那时候,你不许再躲了。”
崔珣摇了摇头,他定?定?看着李楹,轻声?道:“不会再躲了。”
他说:“那日法门寺,我在佛顶舍利前,许下一个承诺。”
李楹抬头看他。
他没有说是什么承诺,但她知道。
他承诺死后不入轮回,灰飞烟灭,魂消魄散,用此,换那些与他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之人?,早登极乐,往生净土。
自?此业已净,罪已消,此身唯余一腔碧血,一颗丹心。
崔珣眼泪自?漆黑双眸滑落,往日面对她时的自?卑终于变成了释然,泪水划过苍白脸庞,如同晶莹珍珠般颗颗落到地上,他望着她,似哭,又非哭:“明?月珠,我现在,是不是有资格亲你了?”
李楹咬唇,泪水簌簌如雨下,她笑中带泪,点?着头:“你有,你一直都有。”
崔珣嘴角酸涩扬起,他定?定?看着她的皎洁面容,然后几乎是虔诚的,俯下身,低头,用布满干裂伤口的唇,吻上了她柔软的唇。
第154章 第 154 章
无?比温柔的吻, 就像对待万分珍视的宝物一般,小心翼翼的,落到?了李楹的唇上, 李楹没有闭眼,她含着泪,睁着眼睛, 一眨不眨的, 直勾勾地盯着崔珣苍白昳丽的面容,似乎想将他的眉目牢牢记入心中, 丝毫都不愿忘记。
昏暗的牢狱中,大周声名狼藉的莲花郎,倚着潮湿冰冷的石壁,鲜血淋漓的指甲缝隙满是烧红钢针刺入的细小伤痕,十根手指血肉模糊, 他就?这样, 支着病体, 带着满身的刑伤,虔诚地亲吻着他心中圣洁的明月,他的亲吻,不带一丝情?欲,完完全全是心结尽去后,如释重负的亲吻,他终于不再自我厌弃, 可以像最普通的郎君拥抱自己的心爱女子?一般,紧紧拥抱明月, 而不是害怕会玷污明月。
他离了李楹的唇,幽若深潭的双眸闪烁着点点泪光:“明月珠, 我应该,值得你的喜欢了。”
唇边似乎还停留着他的气息,李楹眼泪不停滑落,她抽抽噎噎说着:“你一直值得,以前值得,以后也值得,今生今世,来生来世,我都不会再遇上比你更值得的男人。”
她泪眼朦胧,主动仰起脸,去轻轻亲吻着他脸上被鞭子?抽出的伤口:“十七郎,这天底下?,不会再有一个男人比你好,你在我心里,就?是世间最好的郎君,这天下?,没有一个男人,能比得上你。”
她不敢去抱崔珣,只能用柔软的唇亲着他脸上的伤口,亲着他的鼻梁,亲着他的下?巴,她想用这个方法告诉他,她是有多么喜欢他,而他,又?是多么值得她喜欢。
她最后轻轻捧起他骨肉脱离的手,眼泪啪嗒落下?:“疼吗?”
崔珣潋滟双眸倒映着她的身影,声?音是极度虚弱的低哑,他定定看着她,微微摇头:“你来了……就?不疼了。”
李楹咬唇,眼泪越落越多,她俯下?身子?,去亲伤口处露出的白骨,崔珣很?明显地瑟缩了下?,但没有像她第一次亲他时那般逃避,自卑地说他很?脏,他只是看着她,雾蒙蒙的双眸中满是不舍和酸楚,李楹抬头,泪水不断在眼眶中打转,她含泪笑着说:“十七郎,我很?高?兴。”
她说:“我很?高?兴,你终于明白,你一点都不脏,你和你的天威军兄弟一样,都是大?周最赤忱的儿?郎。”
她最后说:“十七郎,等我。”
“等我,救你。”-
所幸,这世上,想救崔珣的,不止李楹一个人。
何十三等少?年被抓了,但是其余天威军家眷还在,白发苍苍的老人、守着牌位的节妇、没有车轮高?的稚童,他们没有因为如今宽裕的生活而放弃营救崔珣,而是在阿蛮的带领下?,前赴后继的,前往玄武门,意图敲响已经不允许他们敲的登闻鼓,因为他们还记得,是谁在他们绝望时,源源不断地送来药材、银钱,让他们于困厄中燃起一丝希望,又?是谁在他们被官府和恶霸欺压时,利用自己忍屈受辱得来的权力,默默伸出援手。
他们的儿?子?、丈夫、父亲,曾经在边关无?数次浴血奋战,誓死不退,在落雁岭面对数倍于己的突厥骑兵时,无?一人后退,他们没怕过死,作为他们的家眷,他们也不怕死。
为众人抱薪者,不可使其冻毙于风雪。
玄武门前,不断洒落热血,阿蛮被打伤了,老人被打伤了,节妇被打伤了,一个又?一个的天威军家眷被抓入狱中,连稚童也没放过,围观的百姓,也从一开始的指指点点,变成肃然动容。
郭勤威的独子?郭旭也从家乡赶了过来,因为他的妻子?绿梅告诉他,他被流放至磧西时,是崔珣派她远赴磧西暗中照料她,等他平反后,又?是崔珣,让她不必再回察事厅,而是跟郭旭回到?家乡,好好过日子?。
郭旭呆住了,回过神后,他说,他要去长?安,去救崔珣。
正怀着身孕的绿梅没有阻止,连郭旭的老母也没有阻止,而是与他一起,乘车来到?了长?安。
纵然他们知道,也许此去,连没有出生的孩子?都不会有活路,但是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他们是郭勤威的家人,他们不会做忘恩负义?之人。
当绿梅的孩子?小产于乱棍之下?时,鲜血自绿梅裙中蜿蜒到?玄武门外,围观的百姓呆呆看着赤色鲜血,终于有人第一次吼出一声?:“你们不能这样!”
“郭帅为国尽忠,连头颅都被突厥人砍下?侮辱,而你们,连他没出生的血脉都不放过,你们和突厥人有什么区别!”
“大?周,不应该是这样的大?周!”-
卢淮的府中,卢淮阖上书?本,对前来的国子?监学子?说道:“我没什么可以和你们清议的,你们都是国子?监最优秀的学生,当今太后乃是明主,你们若想报国,切勿如我叔父那般,拘泥于男尊女卑的观念,这当是我,教给你们的最后一课吧。”
几个学子?面面相觑,卢淮曾任国子?监司业五年,桃李遍布天下?,为大?周士子?所敬仰,一个学子?忍不住道:“司业,你真的不再回大?理寺了吗?”
“不了。”卢淮道:“大?理寺是掌管谳治、平反刑狱的官署,而不是用来刑求直臣的,这不是我心目中的大?理寺。”
“那司业要回国子?监么?”
“也不了。”
“司业要去哪里?”
“去丹凤门,静坐。”
丹凤门是大?明宫的正门,几个学子?悚然一惊,他们自然知道卢淮去丹凤门所为何事,如今整个长?安都闹得沸沸扬扬,玄武门外的青石砖都被浸得鲜红,一个学子?忍不住道:“司业,春秋时,晋献公受骊姬所惑,派兵攻打其子?重耳,重耳说:‘君父之命不校,校者,吾仇也’,重耳不敢抵抗,甚至通告众人,说敢抵抗者,就?是他的仇人,自此重耳开启了长?达十九年的颠沛流离生涯,直到?晋献公死去,流亡生涯才结束。请问司业,对重耳的这句话,如何看?”
卢淮道:“此言在历朝历代,都备受推崇,在以孝治国的大?周,更是被誉为圣人之言,君父者,既是天下?人的君,也是天下?人的父,违背君父者,既不忠,也不孝,而不忠不孝,其罪莫大?。”
几个学子?敛眸,忠孝这两?个字,是他们从识字起就?深刻入心的,所以纵然他们同?情?于登闻鼓前洒落的碧血,但有这两?个字的束缚,他们还是不敢迈出半步。
卢淮却道:“然,忠孝之外,还有一个字,比忠大?,比孝大?。”
一个学子?忍不住问:“何字?”
“正字。”卢淮一字一句道:“政者,正也,何谓正?忠、孝、仁、义?,此为正,其身不正,何以正人?不能正人,何以为政?既不能为政,又?何以为君,何以为父?”
他字字铿锵有力,几个学子?都垂下?眼眸,茫然若思,卢淮又?道:“君父之命不校,但我此去丹凤门,并非不忠不孝,我忠的,是大?周,孝的,是五万英烈之尊长?。”
他想起死去的好友王暄,眼眶又?不由湿润了:“还有在这条道上,失去性命的,所有英烈之尊长?。”-
卢淮说到?做到?,他除去官服,一袭白衣,静坐于丹凤门外,官道上来来往往的百姓不由侧目,看着这个曾经的国子?监司业、大?理寺少?卿,抛却性命,坐于丹凤门外,为他曾经的政敌申冤。
本来他形单影只,但很?快,追随他的学子?,也一袭白衣,坐到?了丹凤门外,渐渐学子?越来越多,达到?数百人,均要求重审天威军一案。
这也激起了隆兴帝的愤怒,卢淮被以犯上作乱的罪名在丹凤门外重责一顿,扔入狱中,其余学子?也在丹凤门外被金吾卫当众杖打,不过文人向来迂腐耿直,加上卢淮在国子?监三千两?百名学子?心目中地位太高?,这反而让越来越多的学子?前赴后继,静坐于丹凤门外,即使被痛打,他们也毫不畏惧,反而以此为荣。
一个郭旭,一个卢淮,一个让最朴素的百姓开始质疑隆兴帝,一个让最栋梁的士子?开始质疑隆兴帝,只是掌握生杀大?权的太后,却始终沉默-
天威军家眷和士子?等闹的轰轰烈烈,鱼扶危也没闲着,他除了散尽家财,买通大?理寺狱卒,让他们请医师为崔珣治伤外,还不顾性命危险,买通乞丐、说书?人等,在长?安城传唱歌谣,李楹和他说:“若被发现,你考不了科举是小事,只怕要人头落地。”
鱼扶危根本不在意生死:“某能与忠良和士子?一起参与其中,已是三生有幸,又?何惧生死?”
李楹心中感动:“我替十七郎,谢谢你。”
鱼扶危摇头,他又?道:“崔珣的伯父,崔相公,还有京兆尹薛万辙,近日都称病不朝了。”
薛万辙不朝,在李楹的意料之中,因为薛万辙本就?是一个极具正义?感的老臣,但崔颂清不朝,李楹这倒是没想到?,崔颂清是一个为了新政一切都可抛的人,他如何会在意崔珣生死?她转念一想,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或许,是崔珣在殿上所说的,看不起崔颂清的这种道,震撼住了崔颂清,让他开始审视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像崔珣所说:“如果?一种道,连为国家死而后已的将士冤屈都不顾,连无?辜受难的百姓性命都不顾,那此道,不要也罢!”
李楹握紧手中的佛顶舍利:“但是,只要阿娘不松口,卢淮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鱼扶危默然。
是的,他们这些?人,热血总有洒完的一天,如今是太后没有痛下?杀手,待她真的下?定决心的时候,卢淮会死,郭旭会死,他也会死,所有人都会失去性命,而在一个个被砍落的人头面前,百姓心中纵然再不满,也还是会敢怒不敢言。
等三年后,五年后,连心中的怒,都不会有多少?人记得了。
这就?是在绝对的权力面前,正道的悲哀。
李楹道:“让我去吧,我去见阿娘。”
“不行。”鱼扶危首先摇头:“公主自上次被佛法反噬,差点魂飞魄散后,神魂已经极度虚弱,如果?再强行现出形体,就?算有佛顶舍利在手,今后恐怕也只能勉强维持神魂不灭,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了。”
“但是,你已经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鱼扶危愣住。
是的,他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他方才想过,是不是可以说服太后,用术法让太后看见李楹?比如说服太后饮下?黑狗血?但他很?快又?否定了这种想法,活人饮下?黑狗血,见到?鬼魂,这本就?是妖术,妖术有违天道,会损人根本,否则,为何从古至今,用此妖术的人那般少??
毕竟这世上,又?有几个阿史那兀朵,能为爱疯魔到?不顾自己性命?
所以只怕一提议,那人就?会被以谋害太后的罪名,下?狱处死了。
鱼扶危沉默以对,李楹道:“让我去吧,这世上,只有我能救崔珣了。”-
宫室之内,熏香袅袅,太后斜靠在矮榻上,怔怔看着手中的五色锦荷囊出神,崔珣,为何会有明月珠的荷囊?
只是不管她怎么问崔珣,他都始终不说。
太后颓然闭上眼,她鬓边的白发越来越多,短短数十日,让她如同?衰老了十几岁一般,内侍又?前来禀报,说圣人求见。
太后咳了两?声?,挥手道:“不见。”
她知道菩萨保来所为何事,无?非是让她答应杀了卢淮,杀了郭旭,可是,她之前已经答应让他处置崔珣了,他可以杀他,可以折磨他,也可以对他用刑,但他不能为了那个胡女,故意让三司用女人刑具羞辱崔珣,士可杀不可辱,他这样,和那个狠毒偏执的胡女有什么区别?
她不想见他。
内侍答了声?“诺”,就?下?去回禀隆兴帝了,殿外的声?音渐渐消失,太后定定看着手中的荷囊,泪水终于滚滚而落。
她喃喃说:“明月珠,如果?你还在阿娘身边,就?好了。”
她道:“阿娘知道,你的阿弟,他做错了,但是阿娘舍不得他,阿娘已经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你阿弟了,你告诉阿娘,阿娘该怎么做?”
她并没有期待会有回音,她明白,她的女儿?,已经死了三十年了,她再也见不到?她了。
她再也见不到?她的明月珠了。
但是一个声?音,忽然响起:“阿娘,你真的要明月珠告诉你,怎么做么?”
太后愕然抬头。
双环望仙髻,红白间色裙,肩披薄纱披帛,那是她的女儿?,明月珠。
她还是如同?十六岁那般,端庄娴静,清丽绝尘,太后蓦地从榻上坐起,她怔怔揉了揉眼睛,她不断揉着,揉到?眼睛红肿,才不敢置信的,颤巍巍睁开眼,又?朝少?女方向望去,那柔美身影没有消失,反而愈发清晰。
她甚至都忘了穿岐头履,而是赤着脚,跌跌撞撞就?下?了榻,往爱女的方向奔去,但刚走了一步,就?因为太过急切,重重摔了一跤,这个大?周至高?无?上的掌权者,就?如同?一个最普通不过的母亲一般,忍着疼痛,支起身子?,朝爱女方向殷殷哭泣:“明月珠,我的……明月珠……”
第155章 第 155 章
太后摔倒的同时?, 李楹也快步奔了过来,蓬莱殿的殿门前贴了门神?,她一个鬼魂, 本是进不来的,她是靠着脖颈挂着的佛顶舍利,强行闯进来的, 饶是如此, 她此番也元气大伤,李楹按捺下口中腥甜的血气, 奔到太后身边,跪倒在地,将她搀扶起来。
太后一把抓住她的衣袖:“明月珠,是明月珠吗?”
李楹含着泪:“阿娘,是明月珠。”
太后仍不敢相信, 她颤抖着手, 去抚摸李楹的脸庞:“阿娘是在做梦吧?我的明月珠, 她不在了啊,她怎么可能回来呢?是阿娘,又在做梦了啊……”
李楹咬着唇,泪眼婆娑,这些年,阿娘定?然在梦中梦到她无数次,所以她才仍然觉得这是在做梦, 太后抚摸着她的脸,面前的少女皮肤温度虽然不像常人那般温暖, 反而冰冰凉凉,但是掌心的触感, 却是实实在在的,太后嘴唇抖索,泪水模糊了眼睛,她将李楹揽入怀中:“如果是梦的话,就让阿娘一直做下去吧,阿娘的女儿,阿娘的明月珠……”
李楹靠在她怀中,耳边是太后压抑至极的哭声,李楹也簌簌流着泪,她喃喃道:“阿娘,这不是梦,明月珠,回来了,但是,明月珠,也已经死?了。”
太后揽住她的手臂一僵,李楹慢慢离了她的怀抱:“阿娘,明月珠,是鬼魂了。”
为了让阿娘相信她不是梦,而是鬼魂,李楹指尖燃起绿色鬼火,在莹莹绿光中,殿外的景象逐渐清晰,手执刀剑护卫蓬莱殿的千牛卫、打扫庭院的垂髫小宫女、小心翼翼和隆兴帝回禀的内侍,还有前赴后继前往登闻鼓前喊冤的天威军家眷,以及在丹凤外不畏生死?静坐着的国子监士子。
一幕幕正在发生的事?情自太后眼前掠过,等到绿色鬼火慢慢消失,蓬莱殿中又恢复空旷沉寂,太后愣愣看着李楹,李楹含泪道:“阿娘,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你了……”
“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阿娘了……”
太后喃喃着重复着这句话,她伸手,去触李楹头?上的金丝花簪,簪首的金叶刺入她指尖,尖锐痛感终于让她相信,这是真实的,她死?去三?十年的爱女,魂魄回来看她了。
她低声呢喃:“明月珠的魂魄……回来看阿娘了……”
太后已然泪流满面,她忽伸出手,再次紧紧抱住李楹,仿佛怕一放手,她就会消失,这个站在大周权力顶端、以心狠手辣著称的当?朝太后,失声痛哭:“明月珠,三?十年了,三?十年了,阿娘失去你三?十年了,你的魂魄,终于回来看阿娘了……”
此时?此刻,她已经不是生杀予夺的大周太后,而只是一个痛失爱女、肝肠寸断的母亲。
她抱着李楹,哀哀恸哭,半晌后,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不,明月珠,你不该在这里!你应该去投胎,去转世的!为何你的魂魄,还在人间?”
李楹抽泣着,含糊说着:“没找到杀我的人,所以投不了胎……”
“杀你的人?”太后喃喃,她眸中划过一丝极痛的恨意:“杀你的人,是你阿耶!”
“不……”
李楹刚想否认,但她话还没说完,忽然紧闭的香樟木门被轻叩两声,内侍高声问道:“禀太后,欧阳御史求见。”
这时?候求见?太后不耐,她抿了抿唇,厉声问:“何事??”
内侍被吓得一哆嗦:“欧阳御史说,圣人令他?提审崔珣,但太后又令不许再动?刑,他?想求见太后,请示该如何审讯?”
太后如今哪有心情见他?,她怒道:“该如何办,让他?自己?定?夺,问吾作甚?”
内侍不敢再多言,于是道了声“诺”,就飞快离开寝殿,去回禀欧阳御史了。
太后与内侍说话时?,还一直抓着李楹的衣袖,生怕一松开她就不见了,李楹听着涉及崔珣的话语,心中是焦急万分?,但她忽看到方才太后下榻时?,不小心掉落的牡丹五色锦荷囊时?,那是……她的荷囊?
她慌乱地爬过去,伸手,捡了过来,荷囊已经破损,上面还沾着崔珣的点点血迹,李楹如同对待最珍视的宝物般,将荷囊捧在手中,她打开荷囊,抚摸着里面保存完好的红绳结发,这是崔珣用性?命保住的结发。
她回过头?,咬唇看着太后,泪水簌簌而落:“阿娘,你救救崔珣,我求求你……你救救他?……”-
太后完全愣住:“崔珣?你与崔珣,有何关系?”
李楹拿出荷囊中的红绳结发,含泪给太后看:“阿娘,这是明月珠的头?发,还有,崔珣的。”
一男一女,各剪下一缕发丝,用红绳绑在一起,任凭再迟钝的人,都会知晓这对男女是什么关系。
所以,她的女儿,魂魄滞留人间,爱上了崔珣?
这实在是一件太过离奇的事?情,太后一时?之间瞠目结舌,反应不过来,李楹仿佛看出她心中疑惑,她哽咽着点头?:“阿娘,崔珣他?,的确是我的心爱之人,他?如今命在旦夕,求求你,救救他?……”
太后怔怔看着李楹,李楹的这句话,似乎让她想起了一件极为久远的事?情,她呆愣半晌,好像终于想明白了什么,她脸色慢慢变得惨白,身体开始发抖,甚至连指尖都开始发颤,直到香炉线香燃尽,她发白的嘴唇歙动?,才开口道:“明月珠,你……到底是怎么死?的?”
“我……”
不待李楹开口,太后就忽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抓住李楹的手:“不是你阿耶杀你的?是不是?”
李楹愣愣摇头?:“不是,阿耶想杀我,但在最后时?刻,他?收手了……”
“是的,不是他?……不是他?……”太后喃喃着,到最后,她忽笑了起来:“不是他?……不是他?……”
李楹不安道:“阿娘,你怎么了……”
太后笑到最后,眸中已满是泪光,她脸上神?情是极为心痛的恍然:“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李楹不明白,但她直觉这和自己?的死?亡有关,她问太后:“阿娘,原来……是怎么样?”
太后没有回答,只是抚摸着李楹的脸庞,又哭又笑着:“明月珠,这三?十年,你的魂魄在哪里?在地府吗?”
李楹垂眸,忍泪道:“不是,在……宫中的荷花池。”
“荷花池?”
李楹颔首:“我死?之后,魂魄就一直被困在荷花池,直到见到崔珣,魂魄才得以脱困,我请求崔珣帮我查找死?亡真相,过程中,我喜欢上了他?,再也离不开他?……”
她本想顺势说下去,让太后答应救崔珣,但太后却好像完全没听到下一句话一样,她眸中神?色痛彻肺腑:“明月珠,荷花池里,很?冷,很?黑吧……”
一句话,忽然让李楹泪如泉涌,这世上,最心疼儿女的,永远是怀胎十月的母亲。
她泣不成声:“不冷……不黑……”
“怎么可能不冷?怎么可能不黑?”太后悲痛欲绝:“是阿娘的错,是阿娘没有发现,是阿娘对不住你……”
李楹咬唇,她用衣袖拼命擦拭不断涌出的眼泪,她很?想告诉阿娘,她没有错,也没有对不住她,她是全天下最好的阿娘,但她已经没有时?间了,胸口处焚烧般疼痛持续传来,这个形体,她维持不了太久了,她必须长话短说,尽快说服阿娘,救出崔珣。
她握着太后的手:“阿娘,逝去的人已经逝去,我本不想来见你,因为相见,只能徒增悲伤,但是,我不得不来见你,崔珣他?还被关在大理寺狱,阿娘,求求你,救救他?吧……”
太后眼中泪光晶莹,她终于听到了救崔珣这句话:“明月珠,你说,救崔珣?”
“对。”李楹点头?:“救崔珣,救我的,十七郎。”
崔珣族中排行十七,李楹唤他?唤得如此亲密,太后呆住,李楹咬了咬唇,狠下心央求着:“阿娘,如果十七郎有个好歹,我……我虽然已经死?了,但……我恐怕,要死?第?二次了……”
这句话让太后如遭雷击,她愕然,片刻后,才不可置信地问:“明月珠,你就,那般喜欢他?吗?”
李楹点头?,她声音带着哭过的哽噎,但十分?坚定?:“很?喜欢,很?喜欢他?,我不敢想象,失去他?我会怎么样……”
她扯出脖颈珍珠项璎缀着的佛顶舍利:“阿娘,他?为了救我,求取佛顶舍利,他?已经没有来生了,所以,今生,我一定?要救他?……阿娘,明月珠没有求过你什么,我就求你这一次,求你,放了他?……”
太后愣愣看着闪着莹润光泽的佛顶舍利,原来崔珣夺佛顶舍利,是为了她的女儿吗?然而,放崔珣容易,但他?又岂会放弃追查天威军一案?
太后抿唇,痛苦垂眸:“明月珠,崔珣,他?要杀你的阿弟啊!”
“我知道他?想杀阿弟。”
“你知道?”太后不可置信道:“你知道,你还要救他??那是你的阿弟啊!是你一母同胞的亲生弟弟啊!”
“不!他?不是我的阿弟!”李楹咬牙:“我没有一个出卖戍边将士的弟弟,我更?没有一个出卖自己?百姓的弟弟!”
太后怔住。
“他?不配做我的阿弟。”李楹压抑住胸口气血翻涌的疼痛:“阿娘,我不是为了救十七郎才这样说的,我也不是为了情爱放弃了阿弟,可是,阿娘,你明明知道的,阿弟他?,做的到底是什么勾当??他?这样,他?还配当?大周的皇帝吗?他?还配被万人敬仰,被百姓称一声‘圣人’吗?”
太后无法反驳,她只能喃喃说着:“但是,你只有这一个弟弟,阿娘也只有这一个儿子,阿娘无法放弃他?……”
太后神?情愈发痛苦,原本看起来如同四旬美妇般的面容这段时?日也愈发衰老,她脸上已有了深深皱纹:“明月珠,你不在以后,过了七年,阿娘才有了你阿弟,阿娘害怕慈氏菩萨像夺走你一样夺走他?,于是给他?取了个乳名,叫菩萨保,菩萨保小的时?候,和你一样,十分?乖巧懂事?,让阿娘稍微缓解了丧女之痛,他?就这样陪着阿娘,陪了二十三?年。他?总觉得阿娘不爱他?,其?实不是这样的,正如你是阿娘身上掉下的肉,他?也是阿娘身上掉下的肉,天底下,没有哪个母亲,会不爱自己?的孩子,明月珠,阿娘的心,已经碎过一次了,阿娘不想再碎第?二次了……”
李楹泪流满面:“阿娘,阿弟他?是你身上掉下的肉,你的心不想再碎第?二次,可是,阿娘,五万天威军,六州的百姓,他?们也是有娘的啊!他?们也是他?们阿娘身上掉下的肉啊,他?们的阿娘,又做错了什么,才会失去孩子,心碎肠断呢?”
太后一个激灵,僵滞在场。
李楹擦了擦眼泪,又道:“阿娘,天威军里面,有个叫曹五郎的少年,他?是十七郎最好的朋友,他?本是家中独子,为了报效大周,才会怀揣一颗丹心去从?军,曹五郎在边关浴血奋战,从?不后退,可是,他?万万不会想到,他?会被他?誓死?保护的君父,亲手送到落雁岭的战场,他?的君父,为了自己?的目的,要送他?去死?啊!他?的尸骨,散在落雁岭,至今无法收敛……他?的阿娘受不了打击,上吊自尽了,而天威军里,关内道六州里,还有多少个无辜死?难的曹五郎?又有多少个,心碎肠断的母亲……”
她徐徐说着:“阿娘,你以前总教我,公主受万民供养,也要还之万民,我做到了,可阿弟呢?他?是皇帝,他?受万民供养,受万民尊崇,他?还之万民了吗?他?没有!他?反而,将他?的万民,送到突厥人的铁蹄之下践踏!阿娘,你告诉我,这样的阿弟,他?凭什么做我的阿弟?”
太后神?情纠结,她泣道:“明月珠,你不要说了!”
“阿娘……”李楹忍着心中难过,继续说道:“你是大周的太后,你不仅是阿弟的母亲,你还是天下人的母亲啊!天威军的儿郎,六州的百姓,他?们,都是你的孩子啊!你怎么可以,纵容一个孩子,去伤害其?他?的孩子呢?阿娘,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她的话,让太后愈发怔愣,是啊,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啊!
一阵又一阵火烧般的疼痛自胸口涌来,李楹只觉晕眩感愈来愈重,她拽住衣襟,喘息着,对太后道:“阿娘,明月珠要走了,以后,也不会回来了……阿娘是大周的太后,以后,要做天下人的母亲……”
她的身影越来越淡,太后慌乱地扑上去抱她:“明月珠,不要走!你不要再离开阿娘!”
但是她怀中的爱女身体却渐渐消失不见,李楹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是:
“阿娘……保重……”
“来生……明月珠还想做阿娘的女儿……”
怀中的身体彻底不见,太后的臂弯空落落的,她知道,她的女儿,彻底消失了。
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大周的太后,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当?清晨的第?一缕晨光从?窗棂映入寝殿的时?候,在殿外等候了一晚上的宫女,心中惴惴不安,一个宫女终于忍不住,敲了敲紧闭的香樟木门,但寝殿内还是一片寂静。
宫女们面面相觑,每个人心里都在想,太后不会出事?了吧?
一个宫女吓到推开门,却见太后枯坐在乌木地板上,紧紧握着一个牡丹五色锦荷囊,眼睛红肿,似乎一夜没有合眼。
乌泱泱的宫女惧怕地跪倒在地:“太后恕罪,婢子不是有意叨扰太后……”
但太后的声音却格外平静:“起来吧。”
宫女们战战兢兢地起身,一个胆大的宫女抬眼一看,却吓得叫出了声。
不过一夜,太后本乌黑如瀑的青丝,全部变白了。
大周的太后,居然一夜白头?,所有宫女都吓到重新跪倒在地,抖如筛糠。
太后握紧手中荷囊,徐徐起身,她眼眸神?情虽然依旧痛楚,但显然,已经下定?了某种决心。
第156章 第 156 章
神龙殿中, 隆兴帝也一夜未眠。
不知为何,昨夜他?格外心慌,就算有惠妃盔甲陪伴, 他?还是难以入睡,天光之后?,他?歇了今日的朝会, 反正?他?已经是个傀儡了, 上不上朝又有什么区别。
皇后?听说他?身体抱恙后?,巴巴赶来看他?, 这个温柔美丽的妻子是真的关心自己的丈夫,还特地亲手炖了厚朴人参汤带过来给他?,奈何隆兴帝看到她就厌烦,他?瞥了眼厚朴人参汤,说道:“这不是你一个皇后该做的事情。”
皇后心中有些委屈, 但仍忍着委屈, 柔声劝说他?当?心身子, 这个女人,无论他?是失去权力的傀儡,还是掌握权力的皇帝,她对他?都始终如一。
太后?选人的眼光没?有错,是他?错了。
他?此生都不可能爱上太后?挑选的女人。
皇后?劝说时,忽宫人来报,说太后?来了。
母子人伦, 一直是隆兴帝去蓬莱殿见太后?,太后?还从没?来过神龙殿, 隆兴帝和皇后?都略微诧异,正?在?此时, 满头白?发的太后?在?宫人的搀扶下,颤巍巍走?了过来。
皇后?惊讶地捂住嘴,太后?没?有和她解释,只是挥手让宫人将皇后?带下去。
偌大的神龙殿,顿时只剩太后?与隆兴帝二人。
山雨欲来,风满楼-
隆兴帝敏锐地察觉到不对,他?环顾四周,脸色发白?,然后?才去扶太后?:“阿娘,你的头发怎么了?”
太后?一把挣脱他?的搀扶,她盯着他?,似哭非哭:“菩萨保,天威军的事情,你到底有没?有参与?”
隆兴帝愣了下,他?反应过来后?,斩钉截铁道:“没?有!”
“真的没?有吗?”
“没?有!”
隆兴帝有些激动?,他?来回踱步:“阿娘,是谁在?你面前进谗了?崔颂清?薛万辙?哼!他?们想救崔珣,居然来污蔑朕!”
“没?有人进谗!”太后?提高音量道:“而是你根本解释不清你的起居注,你也解释不清王暄之死!”
“朕如何解释不清了?朕早说了,起居注那?句话,乃是想停了青州进贡才那?般说的,王暄之死,是惠妃一人所为,和朕有什么关系?”
太后?悲哀地看着他?:“菩萨保,你是把阿娘当?傻子吗?你把那?些三甲进士当?傻子吗?你把天下人都当?傻子吗?”
“朕没?有把任何人当?傻子,朕没?做就是没?做!”
隆兴帝死不承认,太后?苦笑?两声,她扶着绘着朱白?彩画的墙壁,颓然坐倒在?紫檀案几前,一缕白?发自簪好的发髻垂落,显得她格外苍老凄凉,她徐徐说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让三司去查,把那?段时日的起居注都调出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查,再将当?时伺候你的宫人都找出来,一个一个地问,总能查出端倪的。”
隆兴帝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阿娘,你说什么?”
“你不是说你没?做过吗?既然没?做过,你怕什么?除非你有做过!”
隆兴帝咬牙,他?蓦地跪倒,膝行到太后?面前,恳求道:“阿娘,你不能这样,朕是皇帝啊!你让人去查皇帝?你难道一点脸面都不给朕留吗!”
“是吾没?有给你留脸面?还是你自己没?有给自己留脸面?”太后?厉声道:“吾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有没?有参与天威军一案?”
她瞪着隆兴帝,再无一丝犹疑和心软,隆兴帝知晓她这次是下定决心了,他?再不敢狡辩,他?跪在?太后?面前,战兢不语,太后?心凉得透彻,她一巴掌,甩到隆兴帝脸上。
隆兴帝清俊面容显现五个巴掌印,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可以这样?那?是为你守边的将士!那?是敬你尊你的子民!”
“阿娘……”隆兴帝眼泪流了下来,他?牵着太后?的衣角恳求道:“朕也是被卢裕民蒙蔽了,他?说,就让天威军败一次就行了,他?没?说会有这么严重的后?果啊!朕也不知道会这样啊!”
“你真的是被卢裕民蒙蔽了?”
隆兴帝忙不迭点头,他?涕泪横流:“阿娘你知道的,儿子一向胆小,如果不是他?蒙蔽朕,朕怎么敢干这种事呢?阿娘,你放过儿子吧,儿子再也不敢了……”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甚是可怜,太后?瞧着,就像看到幼时因?为他?贪玩罚跪他?那?般,他?也是哭得这般凄惨,当?时她狠心说:“你阿耶还有儿子,还有孙子呢!你不当?这个皇帝,有的是人想当?!你再这般不求进取,吾就废了你!”
最后?是卢裕民为他?求情,将时年五岁的隆兴帝抱了出来,她才作罢,自此之后?,隆兴帝就对她畏惧如虎,再不敢惹怒她。
太后?双眸清泪滑下:“菩萨保,你这次的过错,不是像你儿时一样,贪个玩,闹个脾气,不去上朝,你这次,是弥天大错……”
“阿娘,我知道我犯了弥天大错,但是,我会改的,我保证,我以后?,不会再干这种混账事了……”
“没?有下次了。”太后?悲哀道:“阿娘是大周的太后?,阿娘要给五万天威军,要给六州的百姓,一个交代。”
隆兴帝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阿娘,你要废了朕?”
“不。”太后?伸出颤抖的双手,像儿时一样去抚摸他?的脸庞:“菩萨保,阿娘从小就教你,错了,就要承担错的后?果,落雁岭上尸骨累累,六州百姓家破人亡,你,要为你的过错,负责……”
隆兴帝愕然,他?牙齿都开始打战:“阿娘,你要杀了朕?”
太后?眼泪已经忍不住如泉涌而下,她心伤到几乎难以支撑身体:“菩萨保,阿娘以后?会终身吃素,会用自己的余生治理好这个国家,会为万民创福祉,为你……赎罪……”
隆兴帝面色愈发惨白?,他?一把推开太后?:“阿娘,你是不是疯了?你要为那?些低贱的蝼蚁,杀你自己的儿子?”
但是随之而来的,是太后?绝望的一巴掌:“他?们不是蝼蚁,是你的子民!你是他?们的君父!”
这一巴掌,倒是让隆兴帝清醒了不少,他?忽回过神来,爬到太后?脚下,苦苦哀求着:“阿娘,朕真的知道错了,你不能杀了朕,朕是你唯一的儿子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他?不断哀求,太后?何尝不是心碎肠断,她强行压抑住不断涌上的悲恸和心软,她道:“菩萨保,阿娘也不想杀你,可是,昨夜,阿娘见到了你阿姊。”
隆兴帝惊愕抬头,太后?喃喃道:“十六岁,多么好的年华,荷花池里?,又是多么冷,多么黑……而荷花池外面,是蒸蒸日上的国力,是日渐宽裕的国库,是威势赫赫的军队……这一切,都是用你阿姊的性命,铺就的,还有你的帝位,阿娘的听政,若非没?有你阿耶对你阿姊的愧疚,哪能这般顺利得到?菩萨保,你对不起你阿姊,阿娘更对不起你阿姊,你阿姊用性命换来的,不应该是一个包庇亲子的太后?,更不应该是一个出卖百姓的皇帝。”
太后?泪流满面:“菩萨保,你做错了,阿娘也做错了,为了你阿姊,阿娘也不能让这个错误持续下去,否则,你阿姊会对阿娘失望的……”
太后?将李楹拿了出来,隆兴帝便知道自己此次再无活路,他?牙齿咯吱作响,忽呵呵笑?道:“什么见到阿姊?人能见到鬼吗?借口!都是借口!说到底,阿娘就是要利用这个机会,杀了朕,一人独揽大权罢了!阿娘,你不要忘了,你还没?有孙子,你杀了朕,你怎么做这个太后??”
他?的话,让太后?愈发悲哀:“菩萨保,难道你觉得,阿娘是因?为太后?之位,才一直包庇你的?不是这样的,自太昌血案后?,阿娘就开始参与朝政,如今,已经三十年了,你凭什么觉得,三十年,还不够阿娘坐稳太后?之位?”
隆兴帝根本不信:“你不是因?为太后?之位,难道你是因?为母子之情?哼,你对阿姊有这个东西,你对朕有?朕不过是你巩固权力的工具罢了,你根本从未爱过朕!”
话说到这份上,他?干脆什么都不顾了:“阿娘,朕反正?也要死了,索性告诉你,你的儿子,你一直以为软弱听话的儿子,他?不但参与了天威军一案,他?还是主使!”
他?脸上浮现一丝疯狂:“什么被卢裕民蒙蔽?是朕,逼卢裕民参与的,是朕,让他?去寻裴观岳和沈阙的,是朕,亲手将五万天威军送上了绝路!”-
六年前的神龙殿,卢裕民大惊失色,他?匍匐跪下,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他?用尽心血教授的学生:“圣人不可啊!就算要从太后?手中夺权,也有别的办法,为何要牺牲我大周的将士呢?”
“朕等不了了!朕已经十七岁了!她还不肯放权!她身体好得很,最少还能活个十年八年,朕还要等到什么?”隆兴帝烦躁地来回踱步:“朕一天都等不了了,郭勤威是太后?一手提拔的将领,天威军是她最大的政绩,假如天威军败了,关内道六州丢了,就是向全天下昭告,太后?用人不当?,那?她还有什么资格把持朝政?还有什么资格发号施令?到时候就算朕能忍,天下人也忍不了!”
“但是天威军,也是圣人的子民啊,而且关内道六州,一直是大周的领土,圣人怎么可以把领土和百姓送给突厥人践踏呢?这……这简直是遗臭万年啊!”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朕不说,老师不说,谁会知晓?世人只会知晓是郭勤威贪功冒进,致使天威军惨败,关内道六州丢失,到时候,郭勤威和天威军就会变成大周的耻辱,谁会为耻辱翻案?而且,等朕拿回了权力,朕就会从突厥手里?夺回六州,断不会让百姓一直沦落突厥铁蹄之下。”
隆兴帝信誓旦旦,卢裕民只是惨白?着脸摇头:“圣人三思啊,这非仁君所为。”
“仁君,什么叫仁君?一个空有仁慈之心,却无半点权力的君主,也能叫仁君吗?仁君,不仅要仁,更要是君,老师,朕如今,连任命你为左仆射都做不到,朕还像个君吗?”
卢裕民老泪纵横:“太后?牝鸡司晨,固然可恨,但圣人不能因?为恨太后?,就抛却将士,抛却百姓……”
“将士?那?是效忠阿娘的将士,百姓,朕只会苦他?们一阵子,不会苦他?们一辈子。”
卢裕民怔愣,他?望着他?的学生,一时之间,竟觉得陌生到无言以对。
隆兴帝愈发烦躁:“老师,朕等不了了,朕看了很久舆图,反复思量,才想到这个办法,这个办法,虽然狠毒,但绝对能一击致命,老师,你相信朕。”
卢裕民只是身体战栗,不发一言,隆兴帝见状叹气:“老师,你是朕最信任的人,所以朕才与你共谋大事,罢了,你若不愿意?,朕自己去联络突厥。”
“不。”卢裕民抬眸,惊慌阻止,他?脸上神情痛苦万分,半晌后?,他?终于道:“圣人不能脏了自己的手,这件事,就让臣去做吧,今后?就算事发,所有罪责,都由?臣一力承担。”
他?总算答应,隆兴帝嘴角浮现一丝浅笑?,笑?容天真,又残忍,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胸有成竹地吩咐着:“老师,丰州刺史裴观岳,野心勃勃,此人可以利用,还有中郎将沈阙,朕的表兄,他?对阿娘一直颇有怨怼,他?也可以利用,你去找他?们,让他?们帮你,他?们会答应的。”
隆兴帝早已计划好了阴谋人选,他?将自己计划对卢裕民全盘托出,卢裕民仍然心惊肉跳,他?问隆兴帝:“若突厥胃口太大,拿了关内道六州后?,仍然不愿退兵,反而联合裴观岳,南下直逼长安,那?该如何?”
“不会。”隆兴帝一口否定:“对于尼都可汗来说,大周太大,他?吃不下,就算吃下了,他?还要耗费百倍精力来与大周残余兵力作战,这个买卖,不划算,倒不如依照盟约,只吞下关内道六州,六州有百万人口,够他?用了。而裴观岳,姑且不说他?的妻子儿女都在?长安,就说他?这个人,虽然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但他?不是一个蠢人,他?投靠突厥的话,会被天下群起而攻之,所以他?还不如装作在?宁朔力拒突厥,做大周的英雄,那?样,他?除了高官厚禄、荣华富贵外,还能赚一个青史留名呢。”
这个计划的参与人选,隆兴帝早就观察过数百遍,所以他?十分自信尼都可汗不会南下,裴观岳不会背叛,但他?最后?又道:“当?然,若裴观岳真的背叛朕,导致突厥直逼长安,那?也只能说朕运气不好,朕赌失败了,但是命运,不赌一赌,谁知道会如何呢?而朕,宁愿做一个失败的赌鬼,也不愿意?做一个无能的傀儡。”-
隆兴帝将一切和盘托出,太后?已然瞠目结舌,半晌,她才反应过来,她嘴唇都开始哆嗦,眼泪夺眶而出,一个又一个的耳光不断抽到隆兴帝如玉的脸上:“你是人吗?你简直畜生不如!”
隆兴帝牙齿沁出血迹,他?哈哈笑?道:“对,朕就是个畜生,还有猫鬼一案,沈阙要谋害阿娘,那?件失窃的榆翟,也是朕拿给沈阙的,是朕,想要阿娘的命!”
“你……你……”太后?痛心疾首:“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相较于太后?的激动?,隆兴帝反而十分平静,他?咯咯笑?着:“阿娘,朕一直是这样,没?有变过啊,朕是你的儿子,你的太后?之路,是踩了多少尸骨上来的?朕也是阿耶的儿子,阿耶是怎么扮猪吃虎,虐杀他?养母的?朕是你们的亲骨肉啊,你们俩,有哪一个是良善之辈吗?你们二人都这么狠毒,怎么会觉得能养出一个良善的儿子?哦,阿姊倒是良善,她死了啊,她连死亡,都被你们利用来推行新政,呵,她才不像是你们的女儿呢!”
太后?悲愤到几近咬牙切齿:“你……你这禽兽不如的东西,吾与你阿耶再怎么狠毒,也没?有卖国!你配当?皇帝吗?你配让百姓唤你一声‘圣人’吗?”
“为什么不配?阿耶明知道阿姊不是郑筠杀的,不还是掀起太昌血案,杀了数万人吗?难道那?数万人,不是他?的百姓?他?都能被呼做圣人?朕为什么不能?”隆兴帝哈哈笑?着:“自古成者王,败者寇,什么卖国?什么百姓?朕要是成功了,将来史书上,也会写朕是拨乱反正?的中兴圣主!除此之外,还会夸朕忍辱负重,一举夺权呢!”
太后?气到身体发抖,她抄起案几上的案牍就往隆兴帝身上打去:“你到现在?还不知悔改!你配做圣人?你连人都不配做!”
隆兴帝被打到额头破损,殷红鲜血流下,淌过他?的眼眸,让他?形同?鬼魅,他?笑?道:“阿娘,朕为何勾结突厥,为何弑杀亲母,这都是拜你所赐啊!”
太后?愣住,隆兴帝道:“从小你就教朕做一个圣人,朕不能有自己的喜怒,不能有自己的哀乐,朕就是你打造出来实?现你梦想的工具,你和阿耶,一个比一个狠毒,却要求朕做一个圣人,你扪心自问,你是圣人吗?你都做不到,凭什么要求朕做到?朕从你这里?,得到的只有无尽的罚跪、苛责、恐吓,你明明是朕的生身母亲,可你还不如卢裕民对朕好!朕根本感觉不到你对朕的爱,朕如何相信你会还政于朕?你不会废了朕?朕为了自保,才勾结突厥,弑杀亲母,究其原因?,难道不是拜阿娘所赐?”
太后?已然愤怒到痛哭失声:“你说一切拜阿娘所赐?你说阿娘不爱你?你四岁时重病,是谁衣不解带照顾你的?你十岁时被江州王派的刺客行刺,是谁推开你、用身体挡在?你面前的?是你口中不爱你的阿娘!阿娘为何要你做圣人,那?是因?为阿娘与你阿耶杀戮太重,将来后?世定然毁誉参半,阿娘想你做一个人人称颂的仁主,千年万年,提起来都是一片赞誉,这也有错吗?”
“当?然有错!”隆兴帝反驳道:“那?是你的想法!你有问过朕吗?你总想让朕变成另一个阿姊,但朕不是阿姊!朕就是如你与阿耶一样,自私、残忍、狠毒的人,朕变不成阿姊!”
太后?咬牙,她瞪着隆兴帝,但隆兴帝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的悔意?,她蓦地心灰意?冷,颔首道:“好,没?教好你,是阿娘的错,你我母子,多说无益,就让一切,在?今日结束吧。”
隆兴帝不屑一笑?,他?踉跄着起身,将惠妃的盔甲拿了过来,然后?端坐于地,将盔甲放在?膝上,此时此刻,他?宁愿让这段畸形的爱情陪他?,也不愿再跟太后?开口恳求一句。
他?整了整衣衫,平静道:“是毒酒,还是白?绫,阿娘拿给朕吧,反正?,朕不会后?悔。”
他?最后?说道:“阿娘,你也不用终身吃素,为朕赎罪,朕不稀罕。”
太后?仿佛衰老了十岁,她扶着彩画墙壁,蹒跚起身:“你不稀罕,阿娘也会这般做。”
她扶着墙壁,慢慢走?出神龙殿,直到出殿时,才身体虚软,差点摔倒在?地,内侍七手八脚扶住她,她瞥了眼内侍手中端着的金杯,缓缓闭眼,声音是无尽的悲凉:“给圣人……送进去吧。”
第157章 第 157 章
隆兴帝离奇暴毙, 其后以不孝、悖逆等十大过被废帝号,贬为?庶人,太后下罪已诏罪已教子无方, 十大过和罪已诏中,为?了大周安定考虑,都没有提及隆兴帝卖国之罪, 但天?威军家眷被放出来了, 静坐的士子被放出来了,而且众人都被嘉奖, 唯独他们反对的隆兴帝死了,因此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正史虽然未提,但野史和诗词之中均隐晦提及,相当于将隆兴帝罪行昭告于天?下了, 千年万年, 隆兴帝都将背负永世骂名。
隆兴帝无子, 帝位空缺,诸王蠢蠢欲动?,更?有甚者谴责太后教子无方,不配做太后,只是尚书右仆射崔颂清和大理寺少卿卢淮等旗帜鲜明支持太后,太后又?以雷霆手腕,迅雷不及掩耳扶宗室一幼子登基, 史称少帝,局势火速被稳定下来, 帝位已定,诸王只能?望洋兴叹。
百姓虽气愤隆兴帝所为?, 但对于太后能够大义灭亲还是钦佩感叹,而且太后执政多年,百姓生活日渐宽裕,田舍郎也能靠科举做官,换一个皇帝,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因此百姓对这一决定也没有过多意见,长安城暂且又?恢复了平静。
所有人都回?归了正常生活,包括陷于大理寺狱的崔珣。
这场牢狱之?灾,几乎摧毁了崔珣所有的健康,出狱之?后,他已形销骨立,病体难愈。
哑仆虽投降突厥,但最?后幡然悔悟,上殿为?崔珣澄清真相,也不失为?忠义之?人,三?司定夺后,将其判了绞刑,家属免责,而死亡对哑仆而言,已经算是一种解脱了。
哑仆死后,崔府空落落的无人照料,鱼扶危派了两个嘴严的昆仑奴过来照顾崔珣生活,崔颂清也来看过崔珣一次,这个固执于新政、无视死难者冤屈的老人,终于开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曾经和太后说,他此生唯愿,政通人和,海晏河清,但如果连将士和百姓的冤屈都难以昭雪的话,大周又?如何能?政通人和,海晏河清?
他在崔珣病榻前,沉默半晌,最?后说:“你的名字,已经重新加到崔氏族谱里面了。”
少年时的崔珣,曾经很是自矜于博陵崔氏这四个字,但经历过这么多风风雨雨,青年的崔珣,早已对这四个字释然了,他只是摇了摇头,淡淡说道:“加不加,我?都是我?。”
一个人的风骨,并?不是由他的出身决定的,而是由他做过什么决定的。
崔颂清又?沉默了一阵,他道:“你的父亲,想见你。”
崔珣还是摇了摇头:“不想见。”
“你的四个弟兄,都被人杀了,他状况很是不好。”
崔珣自然知道他的兄弟被谁人所杀,崔颂清说他父亲和继母每日以泪洗面,崔颂清顿了顿,又?道:“当年你母亲病重之?时,你父亲曾在她面前发誓,说就?算续弦,也会善待于你,否则必遭报应,如今看来,这报应算是到了,你父亲后悔万分,他希望你能?原谅他,搬回?家中居住。”
崔珣咳嗽了两声,苍白面容连半点血色都无,他抬眼,看着崔颂清,轻轻笑了:“不会原谅他。”
“望舒……”
“我?崔珣,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人。”崔珣道:“不是什么不记前仇的君子。”
崔颂清怔了怔,他苦笑:“如果我?不是你少时回?护过你,只怕你今日连我?都不愿见了。”
崔珣望着他,还真点了点头。
崔颂清顿时,心?中羞惭交加,他沉默良久,才长长叹了声:“以前的事,是伯父错了,是伯父,对不起你。”
他大概是想起了以前对崔珣的数次轻视和侮辱,还有为?了新政无视盛云廷和天?威军的苦难,他和卢裕民两个,都口口声声说为?了百姓,到头来,抛弃百姓的,也是他们俩,反而是他们看不起的佞幸崔珣,替六州百姓讨回?了公道。
崔颂清终于在这个他鄙夷的侄子面前,承认了自己的过错,他最?后黯然道:“望舒,你是博陵崔氏的子孙,伯父比不上你。”
伯侄相对无言,他只能?落寞离去,他跨出房门的那一刻,崔珣忽叫住了他,他平静道:“伯父,以后新政和百姓,还需伯父劳神。”
崔颂清一时之?间,心?中万般滋味,他看着崔珣,默默点了点头,然后才转身离去-
崔颂清走后,一直呆在轩窗边的李楹才走上前来,坐到崔珣榻前。
李楹强行在太后面前现出形体,这次比王燃犀那次还要重创于她,若非有佛顶舍利护住心?脉,只怕她难逃魂飞魄散。
饶是如此,李楹还是元气大伤,她已经没有办法在白日行走了,只能?在夜间出没,或者一直呆在室内,她轻轻拉起崔珣用绢布包裹的手指:“我?给你换药。”
崔珣颔首,李楹解开绢布,曾经那双极为?漂亮的手,关节都变了形,以一种极为?丑陋的样子扭曲着,这双手,没办法再恢复到从前了,崔珣盯着自己手指,笑了笑:“不好看了。”
“没有,很好看。”李楹小心?给他肿胀的手指上着药:“是我?心?里,最?好看的一双手。”
上完药后,她又?小心?用干净的绢布将伤口裹起,她这次裹的有些厚,手指连弯曲都没办法弯曲,崔珣无奈道:“这样,怎么喝药?”
“我?喂你啊。”李楹很自然道:“你出大理寺后,不都是我?喂你么?”
崔珣一笑,他主动?将李楹揽入怀中,李楹靠在他怀里,她用手去丈量他的脊背:“又?瘦了。”
他已经瘦到两片肩胛骨突出,如同一只快要消失的病鹤般脆弱,整个人面色是极为?病态的苍白,每日喝下的十几副汤药根本没让他身体好上多少,之?前灵虚山人说他余寿不过十载,服用虎狼之?药的话,余寿最?多五载,但如今再经这一遭酷刑折磨,李楹根本不敢去想,他到底还能?活多久。
她在他怀中仰起头,眼睛湿漉漉的,去亲他的唇,崔珣回?应着她的吻,两人轻轻碰着彼此的唇瓣,这个吻,既不激烈,也没有更?深的接触,只是带着对彼此最?纯粹的温柔和眷恋,相互缠绵着。
一吻作罢,崔珣轻轻亲了下李楹的眼睛,说道:“太后把荷囊还给我?了。”
是托卢淮拿给他的,这也代表着,太后认可了他。
除此之?外,太后还派了御医诊治,并?赐珍贵药材无数,李楹用手绕了一绺他的墨发,趴在他怀中,说道:“阿娘以前不喜欢你,但是现在,她应该对你改观了。”
“她让卢淮带话,托我?好好照顾荷囊的主人。”
李楹无奈,她点了点他身上到处裹着的白色绢布:“你这样子,能?照顾谁呀?”
崔珣咳了两声,微微笑道:“母亲总是会偏心?自己女?儿的。”
太后向来不沉迷黄老之?术,不豢养道人方士,如今却在全国遍访高人,想必,是存着再见李楹的心?思。
李楹却道:“我?以后,没有办法再见阿娘了。”
即使不现出身形,像当初在法门寺佛塔前见她那样,都不行了。
崔珣问:“为?何?”
“阿娘身上,有龙气。”
龙气,是帝王才有的,而帝王有龙气护体,鬼魂根本近身不得。
这也是李楹这次为?何伤得格外重的原因。
李楹脸色也苍白的可怕,她病恹恹地伏在崔珣怀中,轻声道:“或许不久后,阿娘就?要逼小皇帝禅让,自己登基了。”
经此一事,太后大概意识到了,帝位在别人的手中,永远没有在自己手中来的可靠,她不想再经历第二个隆兴帝了,为?了和她夺权,以疆土和百姓作为?代价,以致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朝堂上下乌烟瘴气。
隆兴帝能?够有本事和她夺权,能?够让卢裕民等人死心?塌地跟随他,无非是占了个皇帝的名义,在世人心?目中,皇帝理所当然大权独揽,太后理所当然退居后宫,否则就?是牝鸡司晨,越俎代庖。
既然皇帝的名义这般好用,那不如自己成为?皇帝,以受命于天?的幌子,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时代。
只不过,大周开国以来,还从未有过女?帝,这条登基之?路,必然险阻重重。
崔珣讶了下,很快,面色重新恢复平静,他道:“你阿娘能?做到的。”
能?从一个连鞋都穿不起的商户女?成为?至高无上的太后,让文武大臣对其言听计从,也能?狠下心?肠,杀了出卖国家的儿子,谋略、手段、心?计,大义,她样样都有,自然也可以从太后变为?古往今来第一位女?帝。
但是,成为?女?帝之?前,太后还需要积攒不世之?功,让天?下百姓都对她五体投地,让世间腐儒都对她无从置喙。
什么叫不世之?功?新政的推行,固然是不世之?功,但是这功绩,可能?要在三?十年后、五十年后,才能?彰显出来,而最?快能?让不世之?功深入人心?的,便?是收复疆土,扬大周国威,驱胡虏于阴山之?外,使其再无力南下侵掠,保中原百年太平。
崔珣一阵剧烈咳嗽,面容浮现些许病弱的潮红,他喃喃道:“明月珠,你阿娘,要对突厥用兵了。”
第158章 第 158 章
如崔珣所料, 大周的确要对突厥用兵了。
六年前天威军全军覆没,关内道六州丢失,经过六年的?厉兵秣马, 大?周早已具备对突厥一战的?能力,只是之前朝堂党争激烈,在内斗严重?的?情况下, 无人敢贸然用兵, 如今大?权尽在太后之手,她终于可以放心调兵遣将, 去夺回丢失的?六州。
这也当,她为自己的儿子弥补过错了。
自从得知用兵消息后,崔珣就一直心事重?重?,李楹看在眼里,只是佯装不知。
十月十五, 是崔珣的?二十三岁生辰, 李楹早早就为?他下了一碗长?命面, 她将盛着面的?白釉碗递给崔珣,不好意思道:“我没做过长?命面,你尝尝?”
崔珣经过休养,手指的?绢布已经拆掉了,只不过他骨节已经变形,再不复往日活络,他尝试了几次, 才?能勉强握住银箸,尝了口后, 李楹甚是期待的?看着他,崔珣道:“很好吃。”
李楹都不敢相信, 她自己尝了口,疑惑问崔珣:“这叫好吃么?”
寡淡无味,形同嚼蜡,实在和好吃这两个字没有?半点关系。
崔珣点头,他甚至吃完了一整碗长?命面:“是很好吃。”
他向来对口腹之欲要求不高,以前少时的?时候,倒有?些要求,经过突厥那几年后,能活着就不错了,哪能再对食物好坏再有?要求,李楹托着腮,道:“我方才?做长?命面的?时候,许下一个心愿。”
崔珣放下银箸,莞尔:“许愿我长?命百岁么?”
“不是。”李楹摇头:“许愿你,得偿所愿。”
崔珣略微一愣,李楹笑道:“我想下棋了,陪我下棋,好不好?”
崔珣回过神来,他颔首:“好。”-
一整日,他都在陪李楹下棋、品茗,直到?夜色初显的?时候,李楹才?道:“十七郎,今日是十五,我想出门放河灯。”
自李楹见过太后之后,太后才?惊觉爱女魂魄一直留在人间,她于是令每月十五,长?安各大?佛寺举行法会,为?爱女祈福,于是长?安百姓也习惯十五那日在曲江放河灯,驱邪避灾,超度亡灵。
崔珣点头,他披上玄黑鹤氅,与李楹一起出了崔府,昆仑奴驾车,带两人来到?曲江江侧,就回去了,此时快到?宵禁时分,卖河灯的?商贩也急着收拾回家,崔珣挑着河灯,说道:“要哪一个?”
他是在问李楹,偏偏商贩还以为?是在问他,于是指着一个莲花状的?河灯道:“这个买的?人最多,最好看。”
这个莲花河灯的?确在一众河灯中?最为?好看,河灯由薄如蝉翼的?纸张剪裁而成,制成莲花形状,花瓣层层叠叠,蕊心中?间,还点着一支红色蜡烛,李楹看到?莲花灯,下意识就摇头,但崔珣却道:“就这个吧。”
他给了银钱,商贩道完谢后,就麻溜收拾没卖完的?河灯,匆匆赶回家去了,顷刻之间,曲江江畔已空无一人,只有?举着火把?的?金吾卫鱼贯巡逻而来,待看到?崔珣后,金吾卫也不敢催促他离去,而是拱了拱手,就往其他地方巡逻,任凭崔珣呆在江畔了。
一阵风起,崔珣剧烈咳嗽了几声,李楹伸手为?他掖好玄黑鹤氅,她也裹了身雪白狐裘,狐裘衬得她脸色愈发苍白,崔珣和她道:“若冷的?话,就先回去吧。”
“不冷。”李楹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也是十五法会日,实属难得,我不想太早回去。”
崔珣无奈,只得将莲花灯递给她,李楹接过,道:“我以为?你不会选这个灯。”
崔珣瞥了眼莲花灯,说道:“以前很厌恶莲花郎这个称呼,但如今,没那么在乎了。”
他已经比李楹初见他时还要病弱清瘦了,整个人单薄的?似乎随时都会消失,李楹心中?甚至在想,他是不是自觉命不久矣,所以以前在乎的?,全部都不在乎了?她压抑住心中?酸楚,用火折子点燃莲花灯上的?蜡烛,走到?曲江江畔。
江中?已经放了很多河灯了,有?动物形状的?,有?花朵形状的?,最多的?,还是莲花形状的?,河灯在水面上缓缓漂流着,点点烛光摇曳其中?,如同万千星辰,将夜幕点亮,江畔的?树木在河面倒映出斑驳树影,与河灯光影交错,美?不胜收,李楹看到?脚下的?几盏河灯写着心愿,有?希望能和情郎白头偕老的?,有?希望明年高中?进士的?,有?希望子女安康顺遂的?,崔珣问她:“要在河灯上写下心愿么?”
李楹摇头:“不用了,我自己许就行了。”
她默默闭上眼睛,许下心愿,然后蹲下,将莲花灯放在水面,看着灯随水流慢慢往前飘去。
她站了起来,对崔珣道:“你知道我许下什么心愿么?”
“嗯?”
李楹看着他,笑了笑:“我希望,你此番行军,能一举驱逐胡人,收复河山。”
崔珣完全愣住了,李楹故作轻松道:“你不是想和阿娘请缨,挂帅北征么?”
崔珣抿了抿唇,眼眶逐渐湿润:“明月珠……”
“我知道你放不下,你觉得六州是在天威军手上丢的?,所以,你一定要代表天威军,将六州拿回来,你要重?塑属于天威军的?骄傲,更要重?塑属于你的?骄傲,是不是?”
崔珣默然不语,半晌,才?艰难开口道:“明月珠,对不住,我知道我很自私……”
还没待他说完,李楹就打断他的?话:“你哪里自私了?你要去收复故土,要去解救六州百姓,要去替天威军和你自己完成最后的?救赎,这是多么好的?事情,我高兴都来不及呢,你怎么还要跟我道歉?”
她话是这样说,但眼眸中?却闪满泪光,崔珣要去打仗,而她如今都不能在白日行走,而且神魂虚弱,无法陪他出征,她只能在长?安等他。
崔珣心中?愈发歉疚,其实他和李楹都心知肚明,此次北征,是他的?救赎之路,更是他的?不归之路,以他如今病体难支的?状况,他根本?就不可能回来,李楹注定只能等一个等不到?的?人。
崔珣垂首,他喃喃道:“不,明月珠,我会尽最大?努力,回来见你的?。”
不管是多么苦的?汤药,他都会甘之如饴地饮下,他仍然希望能够回来,和李楹长?长?久久。
李楹笑中?带泪,她扑到?崔珣怀中?,紧紧环着他的?腰,泪水滴到?他的?玄黑鹤氅上,湮没无痕,她哽咽道:“好,我等你回来。” -
离开长?安的?那一日,崔珣什么都没有?带,只带走了装着结发的?荷囊。
离别?之前,李楹为?他裹了裹玄黑鹤氅,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路上小心。”
崔珣定定看着她,他低头,去亲她的?额头,然后,又亲了亲她的?唇,他抬起眼眸,说道:“明月珠,今生能遇到?你,我……无憾了。”
李楹仰着头,含泪说道:“我能遇到?你,我也无憾。”
他与她,何?其有?幸,一个能遇到?救他于阿修罗道的?女子,一个能遇到?永远不屈永远坚韧的?灵魂,崔珣忍着心中?痛楚,低低说道:“明月珠,不要去送我,我怕你去了,我舍不得走了。”
李楹嘟囔:“你在哄我,我就算去了,你也不会舍不得走。”
因为?在他的?心目中?,有?些东西,远比情爱更为?重?要。
而在她的?心目中?,也是如此。
就算是如何?的?肝肠寸断,她都不会阻止他奔赴这一必死的?战场,因为?她是大?周的?公主,而那个战场上,还有?数百万的?大?周百姓,等着王师去拯救。
她道:“但是,我不去送你了,因为?我怕去了,我会舍不得你走。”
崔珣看着她莹润如玉的?面庞,心中?一时之间如刀割般难过,他何?尝舍得与她分离,他又低头,去亲她的?唇,他只能反复承诺着,以此来缓解她心中?的?苦痛:“明月珠,我会回来的?。”
李楹眸中?泪光点点:“这是你承诺的?,你不能骗我,否则,我不会理你了。”
崔珣颔首,他终是咬了咬牙,一扭头,狠心离了崔府。
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有?人在肝肠寸断,有?人在欢呼雀跃,长?安城的?百姓都对此次北征怀抱极大?的?热情,六年的?屈辱,终于要在今日洗刷了,当身穿明光甲的?将士骑着白马,从大?明宫出来后,百姓在官道两侧夹道欢呼,还有?小娘子折下梅花,往气宇轩昂的?儿郎们身上羞涩扔去,所有?人都在期盼这支队伍能够早日收复失地,当崔珣的?马车自将士们中?间驶来时,有?人敏锐地看到?马车后扛着的?旗帜:“天……威?”
天威军?
太后将这支精锐,定名为?天威军?
天威军,要重?建了?
众人愕然,他们目送着重?新组成的?天威军鱼贯往城门方向而去,六年前,天威军在落雁岭全军覆没,惨烈殉国,以致关内道六州丢失,六年后,天威军,要从突厥的?手里,把?六州给夺回来。
这是属于崔珣的?执拗,一切自天威军始,也要自天威军终。
队伍行到?通化门时,何?十三等少年拦住了崔珣的?车驾,崔珣挑开车帷,何?十三昂首挺胸道:“我们也要加入天威军。”
崔珣道:“打仗不是儿戏,你们兄长?已经为?国捐躯,家中?大?多只剩你们一子,还是回去吧。”
“正是因为?我们阿兄已经为?国捐躯,所以我们更不要做胆小鬼。”何?十三道:“我们要去打突厥,为?阿兄报仇!”
崔珣仍然摇首:“未满十四者,不可从军。”
“我满了,他也满了。”何?十三指着身边少年一个个数过来:“他昨天刚满,我们都满十四了!”
他索性牵着马车缰绳,带着众少年跪下恳求:“我们知道打仗不是儿戏,也知道这次去,很有?可能会战死沙场,但是我们不会怕,我们阿兄是好汉,我们也不是孬种!”
崔珣凝视着他们,他眼前又出现一个个年轻热血的?面容,他沉默片刻,终于缓缓点了点头:“好,你们跟我走吧。”
众少年大?喜,于是跟在崔珣马车后面,自此之后,他们便和阿兄一样是天威军的?一员了。
晨光熹微,朝阳初出,马车里的?莲花郎,带着重?新组建的?天威军将士,行过了盛云廷埋骨的?通化门,往遥远的?阴山山脉而去-
太后调全国兵力,倾三十万大?军,由崔珣统领,崔珣率大?军,自宁朔出发,一路北上。
十一月二十,收盐州。
十二月初一,收宥州。
十二月十四,收胜州。
一月初二,收夏州。
一月二十六,收青州。
二月十三,收丰州。
大?军势如破竹,自丰州进逼突厥王庭,大?雪满弓刀,单于夜遁逃。
经此一役,突厥被逐出阴山山脉,被迫后撤千里,突厥叶护对阵时被崔珣弓弩所杀,尸首被何?十三等人马踏成泥,辱人者,人必辱之。
突厥可汗苏泰于后撤中?被杀,突厥自此陷入内乱,再无力与大?周为?敌。
持续了将近四个月的?北征,以大?捷结束。
三月初一,崔珣率军班师回朝。
三月初十,病逝于班师途中?。
与此同时,长?安城的?崔府,送去了一个木箱,箱内,装了一千只草蚂蚱。
第159章 第 159 章
崔珣的尸骨, 按照他自己的意愿,葬于落雁岭中。
他不是一个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瑕的好人?,将来史书评价, 也会极具争议,一方?面,是他驱逐突厥收复失地的不世之功, 是他踽踽独行六年最终成功昭雪的铮铮风骨, 另一方?面,则是他曾为朝廷鹰犬的过往, 一切是非功过,留待后人?评说。
长安城的李楹,抱着膝盖,坐在崔珣的卧房,手中拿着他编的草蚂蚱。
木箱中, 有整整一千只草蚂蚱。
曾经他说, 若他惹她生气了?, 编一千只草蚂蚱的话,她就原谅他,他是惹她生气了?,他明明答应她,他会回来的,可是,他却食了?言, 这让她如何不生气?
她抱着膝盖,默默流着泪:“我才不会原谅你……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她将手中的草蚂蚱奋力扔到远处, 但草蚂蚱一落地,她又爬去捡起来, 小心地拂去上面的灰尘,崔珣手指受了?伤,这一千只草蚂蚱,编的远远没有以前精美,反而可以说是粗糙,李楹都可以想象到,他是怎么?在军帐中,抽出仅有的闲暇功夫,用不再灵活的手指,折着草叶,笨拙编出一只只草蚂蚱的。
她将碧绿色的草蚂蚱捂到怀中,终于痛哭失声-
崔珣的死讯传到了?鱼扶危的耳中,他讶异万分,然后便赶到崔府,陪伴李楹。
李楹一个人?在卧房里难过,他就在外面坐着,李楹难过了?三日,他就陪了?三日,到第三日夜里的时候,雕花木门终于开了?。
李楹眼睛红肿,她换上了?一身素白衣裳,看?起来就如同为崔珣守孝一般,她沉默无语,坐到廊下,看?着光秃秃的海棠树,长安城昨夜刚下过一场雪,院落中一片莹白,李楹恍惚着,想起去年?春日的时候,海棠树开满了?花,她和崔珣就是坐在这里,看?着微风吹过,满树的粉白海棠花宛如雪花般纷纷扬扬而落,形成一幅绝美的海棠吹雪图,那日,崔珣说,她是天上的明月,她问他:“那你是什么??”
他说,他是地上的污泥,她告诉他不是,她说,他是天上的望舒使。
可是,她的望舒使已经不见了?,上穷碧落下黄泉,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坐在廊下,坐了?很久,她与崔珣的过往一幕幕从她眼前浮现,那些?记忆如此?深刻,让她根本无法忘怀。
良久,她才对身旁一直默默陪伴她的鱼扶危说道:“鱼扶危,我要走了?。”
“去……哪里?”
“落雁岭。”
“去见崔珣吗?”
李楹点了?点头。
鱼扶危犹豫了?:“其实,你未必要去落雁岭,我在地府有很多朋友,我可以向他们打探崔珣的魂魄去了?哪里。”
李楹摇头:“他没有魂魄了?。”
鱼扶危愕然。
李楹慢慢松开掌心,掌心佛顶舍利晶莹剔透,圆润如珠,李楹道:“这佛顶舍利,是他用自己魂飞魄散的代价换来的。”
鱼扶危更是瞠目结舌,他还记得那日崔珣从法门寺强夺佛顶舍利后的惨状,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的,头上是碗大的伤疤,李楹道:“他跪遍两百零一级石阶,叩满两百零一次首,才能上了?佛塔,上了?佛塔后,他碰不得佛顶舍利,于是他又许诺死后魂飞魄散,灰飞烟灭,以此?偿还一身罪业,这才求到了?这颗舍利。”
原来佛顶舍利,是这般来的。
鱼扶危一瞬间,心中简直五味杂陈。
他不知?道是不是想到了?前世的郑筠,两相对比,他默了?半晌,苦涩说道:“崔珣他,的确值得公主的深爱。”
李楹将佛顶舍利递给鱼扶危:“他这辈子?欠下的罪业,他自己还清了?,唯独强夺佛顶舍利、鞭伤法门寺住持这一条,他没还清,我不想他死后还被法门寺记恨,这佛顶舍利,烦请鱼先生帮我还给法门寺,还有,我想以崔珣的名义,向法门寺捐献一万金,用以重?塑佛祖金身,以此?求得法门寺的原谅,这件事,也劳烦鱼先生了?。”
鱼扶危握着佛顶,都怔住了?:“可是,你把?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你怎么?办?你如今离不开舍利的。”
她魂魄被反噬两次,假如没有佛顶舍利维持住她一丝神魂,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李楹摇了?摇头:“我以后,就不需要佛顶舍利了?。”
鱼扶危终于明白她是何打算,他眼眶一红,扭过头。
俗话说,男儿?有泪不轻弹,鱼扶危这才知?晓,之所以不轻弹,那是未到伤心处。
豆大的泪珠自他眸中不断滑落,半晌,他才问李楹:“公主,真的要这么?做么??”
“嗯。”李楹轻声说道,她盯着光秃秃的海棠树,说道:“我以前,不想孤零零一个人?了?,所以拼命想查清真相,去投胎转世,但现在,我已经不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她眼前,似乎又浮现了?那张昳丽如莲的面容:“十七郎这辈子?,过得太苦了?,以后,他不会那么?苦了?,因为我会陪着他。”
鱼扶危握紧手中的舍利,他垂着首,良久,他才咬牙道:“好,我会将佛顶舍利还给法门寺。”
“多谢,一万一千根阴铤,今夜就会让纸婢送到鱼先生府上的。”
鱼扶危点头,李楹又道:“鱼先生,既然你已经决定做鱼扶危了?,过往已矣,而我认识的鱼扶危,他没有对商户女?执政的介怀,愿你今后,能得偿夙愿,入朝为官,扶危定倾。”
鱼扶危笑中带泪,他颔首道:“也愿公主,此?行顺利。”
他起身,对李楹拱手行了?一礼,然后步履匆匆,往府外而去,他不能留在这里了?,他害怕他再留下去,他就会阻止李楹去落雁岭了?。
只是走了?两步,他迟疑了?一会,还是回头对李楹道:“公主。”
李楹抬头。
鱼扶危顿了?顿,说道:“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鱼扶危走后,计青阳又来了?,他也是听到崔旭的死讯,担心李楹,连夜赶来了?长安,和鱼扶危一样,他听到李楹要去落雁岭时,先是惊愕,然后就是伤怀和沉默,他走之前,也和李楹说了?些?很奇怪的话。
他说,他之所以从百骑司的一条恶犬,成为行侠仗义的游侠,其实是因为李楹对他说的一句话。
李楹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她对他说过什么?话,当她问计青阳时,计青阳又不肯说了?,反而道:“其实当年?公主死后,某为了?替公主报仇,去行刺过先帝。”
李楹愕然,计青阳道:“先帝身边守卫森严,某自然是力战被擒,但先帝讯问某后,并没有杀某,反而放了?某,相反他自己,因为内疚,十年?不到就早逝了?。”
他并没有解释太昌帝讯问了?他何事,也没有解释太昌帝为何内疚到早逝,而是和鱼扶危一样,祝李楹路途顺利-
鱼扶危和计青阳的话,李楹虽然疑惑,但是她心中已经被失去崔珣的痛楚占满,并没有多余的精力去思索他们的话,她穿着素白衣裳,带着那箱草蚂蚱,乘着步辇,踏上了?前往落雁岭的道路。
纸人?轿夫只能在夜间行路,李楹一路上,只是怔怔望着那箱草蚂蚱出神,长时间的赶路,让她的神魂也愈发虚弱,等?到了?落雁岭的时候,她裹着雪白狐裘,强撑着身子?,从步辇,迈了?出来。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落雁岭,见到这个改变崔珣一生命运的地方?,北方?的冬日一片萧索,岭中的草木都被一层薄薄霜雪覆盖,枝头稀疏地挂着几片枯黄的树叶,李楹踩着霜雪,一路向前,便看?到了?大片的天威军坟冢。
崔珣攻下丰州后,落雁岭也重?新归大周所有,散落六年?的天威军尸骸总算可以入土为安,只是尸骸过了?六年?,全?部都化成了?白骨,早已分不清谁是谁了?,何十三率人?一块又一块地捡起那些?尸骨,埋在了?一起,包括他被乱箭射杀的阿兄何九,尸骨也被他找到,移葬到了?落雁岭。
一个又一个连绵的坟冢前方?,密密麻麻竖着刻着人?名的墓碑,寒鸦声声中,李楹满怀敬意地跪下,以大周公主的身份,郑重?叩了?一首,感谢这五万忠烈不顾生死,用自己的生命,守卫这片国土。
她起身后,穿过这些?墓碑,最终来到了?一处新坟旁。
这座坟新垒起不久,拱起的黄土前,墓碑简简单单刻着“崔珣”两个字,纸人?轿夫将那箱草蚂蚱抬了?过来,然后就拱手离去,荒落的新坟前,顿时只剩下李楹一人?。
月光如洗,洒落在薄雪之上,夜空又飘起了?晶莹雪花,一片雪花缓缓飘落,停留在李楹的睫毛之上,化成些?许细碎晶莹,李楹缓缓跪坐在墓碑之前,她用双手轻轻抚摸着刻着崔珣名字的墓碑,就如同抚摸他略带冰凉的脸庞一样,她眼中渐渐泛起泪光,然后低下头,吻向墓碑上的名字。
她道:“十七郎,我来看?你了?。”
她睫毛上凝满晶莹,她喃喃说着:“你真是一个大骗子?,你明明说好会尽一切努力,回到长安的,但是你却让我连你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我真的很生气。”
“不过,我以前答应过你,只要你编一千只草蚂蚱,我就不生你气,我没想到你真的编了?一千只,所以,我只能不生你气了?。”
木箱箱盖被打开,绿色鬼火变成荧光,洒落在草蚂蚱之上,一千只草蚂蚱就如同有了?生命一般,扑腾着翅膀,往空中飞去,然后一个个又燃起了?赤色火团,似闪闪发光的流星,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起缓缓落到了?地上。
在这场盛大的流星焰火中,李楹轻轻抱住墓碑,侧脸依偎在冰凉的青石之上,就好像依偎在崔珣的怀中一般,她慢慢阖上眼,身躯在红色焰火中越来越淡,终至消失不见。
大周四万座佛寺,为永安公主祈福的长明灯在一夕之间同时熄灭,再也无法点燃。
蓬莱殿内的太后似乎感觉到什么?,手中的镂空金香囊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
而三十年?前的凤阳阁,斜倚在榻上小憩的永安公主李楹,缓缓睁开了?眼。
第160章 第 160 章
李楹茫然坐起。
她不是魂飞魄散了, 这是哪里?
当她?环顾四周,看到桌案上无比熟悉的瑶琴时,她?顿时怔愣, 这不是三?十年前,她?的瑶琴吗?还有这里,怎么这么像她三十年前居住的凤阳阁?
侍女?兰香恭谨进来?, 递给她一封书信:“公主, 这是郑郎君的书信。”
兰香?她为何还如此年轻?还有郑郎君?郑筠?
郑筠虽是她?的未婚夫,但还没有成为驸马, 所以?兰香等人都是唤他?“郑郎君”。
凤阳阁、兰香、书信、郑筠,李楹完全懵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愣愣看着兰香,兰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以?为她?是不想?收郑筠的书信, 于是小心翼翼问?着她?:“公?主, 这书信, 是不是给郑郎君送回去?”
她?话音刚落,李楹忽从她?手中抽过?书信,打开,快速看了?起来?。
这是约她?今夜戌时,去宫中荷花池相见?的书信。
书信里,郑筠说,和?她?有事相商。
对于这封想?要她?性命的书信, 李楹三?十年来?,每个字都记得十分清晰, 她?看完后,大脑愈发浑噩。
兰香又试探喊了?声:“公?主?”
李楹没有回答, 兰香也不敢作声了?,李楹虽然脾气温和?,从不苛待宫婢,但到底是最受圣人宠爱的公?主,因此凤阳阁中无人敢轻慢她?,半晌后,李楹才怔怔抬眸,问?兰香:“兰香,今日是哪年哪月哪日?”
兰香愈发疑惑,但还是恭恭敬敬答道:“禀公?主,今日是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她?命殒那日。
李楹愣了?半晌,忽苦笑一声,她?对兰香道:“知道了?,你下去吧。”
兰香行?了?个礼,便退了?出去,宫室中,静谧的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片刻,李楹捏着薄薄的信纸,穿着重台履,恍惚走到瑶琴前,她?跪坐下来?,手指拨弄了?下琴弦,耳边响起铮铮乐声,李楹手掌覆盖在瑶琴上,她?喃喃说了?声:“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鱼扶危和?她?说,枉死城的鬼吏,着红衣。
她?之前并没有注意到,在地府两次抓她?的鬼吏,都是着绿衣,反而鬼吏在长安抓盛云廷那一次,是着红衣。
所以?,要抓她?的,根本不是枉死城的鬼吏。
她?思绪回到与阿史那迦去鬼判殿的场景,鬼判殿的鬼吏,才着绿衣。
要抓她?的,是鬼判殿的鬼吏。
鬼判殿,是关?押郭勤威魂魄的地方,也是关?押自尽之人的地方。
她?终于明白,自己是怎么死的了?。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面庞,她?是李楹,又不是李楹,她?不是那个何不食肉糜的永安公?主李楹,而是历经三?十年磨难,拥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见?过?民生凋敝,也见?过?国富民强的大周公?主李楹。
她?盯着镜中的自己,苦涩笑了?声:“原来?,是我自己,杀了?我自己。”
是三?十年后的李楹,杀了?三?十年前的李楹-
手中捏着的郑筠信件已经飘落到了?地上,铜镜中的明澈双眸,渐渐盛满了?凄惶和?痛苦。
眼前浮现在地府时,想?起前世记忆的鱼扶危掐着她?的脖子,愤怒地质问?她?:“你害了?我郑家满门!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怪不得鱼扶危那般愤怒,那般想?杀了?她?,因为太昌血案的始作俑者,其实是她?。
是她?害了?郑家满门,害了?太昌血案中的那些无辜之人,是她?让长安城血流成河。
她?算什么良善之人?
铺天盖地的内疚席卷而来?,几乎让她?不能呼吸,她?曾经跟崔珣说,她?一生中没做过?一件坏事,为什么要被困在又黑又冷的荷花池中,为什么不能去投胎转世?却原来?,她?做的坏事,造成的恶果,比这世上大多数人做的要严重的多。
鬼判殿中,郭勤威曾说:“自杀之人,每逢戌、亥日,都要重现一次死前的痛苦,直到寿数尽的那日,才能得以?解脱”,而她?,或许是罪过?太大,她?不仅要一次次重复死前的痛苦,还要寿数尽的那日也不得解脱,她?要被困在冰冷的荷花池中,一困就?是三?十年,无法投胎,无法转世,三?十年后被崔珣所救,于他?墓前,再回到三?十年前,不断重复这个循环,永远都无法解脱。
这大概,就?是秦广王对她?的判决。
至于她?为何能从三?十年后,回到三?十年前,许是她?曾经拥有过?佛顶舍利,而佛顶舍利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所以?她?可以?回到过?去,自己选择自己的命运。
她?可以?自己选择是生,还是死-
李楹茫然了?。
她?完全可以?选择生,继续做她?金尊玉贵的小公?主,在阿耶阿娘的庇佑下度过?幸福的一生,不用经历一次又一次溺死的痛苦,不用困在冰冷黑暗的荷花池中,也不用经历那段肝肠寸断的爱情,更不用经历亲手酿成太昌血案的沉重负罪感,那负罪感太重,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压垮了?。
她?以?手掩面,痛苦到快要无法呼吸,她?是可以?选择生存,可是,牛家村的村民呢,大周的百姓呢?没了?新政,他?们该如何生存?
难道还要让朱门永远是朱门,寒门永远是寒门吗?
难道要让如鲤儿和?虎奴这般聪颖的孩子永远做田舍郎吗?
难道要让大周不能中兴,政事继续腐朽,让突厥趁虚而入,让大好山河都沦落于胡人铁蹄之下吗?
难道还要再重复一次五胡乱华的悲剧吗?
不,她?不要这样。
她?放下掩面的手掌,眼中盈满泪光,她?已经下了?决定-
酉时,李楹换上绿色半臂短襦和?红白间色裙,梳好双鬟望仙髻,发髻插上金丝花簪,额上点上红色滴珠状花子,肩上披上薄纱披帛,这是她?初见?崔珣时的装扮。
她?去了?阿娘的寝宫,阿娘自从午后见?过?姨母后,就?罕见?地动了?怒,李楹知道,应是姨母又向她?挑唆郑皇后的事,才让她?气到连晚膳都没有用,李楹进去的时候,姜贵妃正倚在矮榻上,一副恹恹的样子,李楹也躺到榻上,默默伏在她?的膝盖上。
姜贵妃抚摸着她?的头发,见?到爱女?,她?的心情都好多了?,她?笑道:“明月珠,怎么打扮得这么漂亮?”
“打扮不好吗?”李楹道:“打扮的漂亮一点,阿娘瞧着高兴,阿耶也瞧着高兴。”
姜贵妃点了?点头,李楹就?如儿时那般乖巧伏在她?膝上,她?道:“阿娘,我想?睡一会。”
姜贵妃莞尔:“好。”
李楹闭上眼睛,似乎是沉沉睡去,但半晌后,她?却似醒非醒说道:“阿娘,如果你日后,见?到博陵崔氏,一个叫崔珣的郎君,无论遇到何事,求你一定要保住他?的性命。”
姜贵妃诧异,她?不知道李楹为何会莫名说这话,她?问?道:“博陵崔氏,叫崔珣的郎君?”
李楹“嗯”了?声:“他?字望舒,阿娘,你不要忘了?。”
“怎么说起这个?明月珠,你是做了?什么梦吗?”
李楹没有回答,只是执拗道:“阿娘,你答应我。”
姜贵妃无奈,只好道:“好,阿娘答应你。”
李楹心中松了?口气,她?其实还想?跟姜贵妃,也就?是日后大权独揽的太后说,能不能对崔珣好一点?不要打他?,也不要罚他?,但话到嘴边,却化成幽幽一声叹息,她?含糊说着:“阿娘,我还要去阿耶那里,我先走了?。”
姜贵妃虽觉奇怪,仍然道:“去吧。”
李楹颔首,她?起身,穿上重台履,最后回首看了?姜贵妃一眼,才慢慢走出了?宫室-
李楹去了?神龙殿,太昌帝这段时日一直病卧在床,郑皇后要去照料,他?不许,阿娘想?去照料,他?也不许,李楹知道,太昌帝是被崔颂清说服,下令金祢杀她?,在杀害爱女?的内疚感折磨下,才会病倒,她?在殿外?徘徊了?一会,她?想?起计青阳说,阿耶在讯问?他?之后,便放了?他?,而且因为内疚,十年后就?驾崩了?,想?必,阿耶讯问?时,计青阳跟他?说了?她?死亡的真相,他?才会内疚而亡。
她?其实很想?进神龙殿,很想?和?阿耶说说话,但是后来?她?只是仰着头,神情复杂地望着神龙殿,望着这个大周权力的最核心,最终还是垂下头,没有进去。
因为她?与阿耶,做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李楹转身,一步步,往荷花池方向而去。
身边侍女?全部被她?借故支走,她?就?这样,独自一人,奔赴这一场死亡的盛宴-
夜幕低垂,月色之下,李楹缓步走着,越近荷花池,她?的心情反而越发平静。
她?想?,若她?是三?十年前的李楹,也许她?也会愿意赴死,但,她?的赴死,定然是带着不甘,带着委屈的,那时的她?,连新政有什么条款都不知道,她?没有见?过?牛家村的村民因为虚无缥缈的希望集体饮下圣水而亡,没有见?过?田舍郎也能通过?自己的努力科举为官,更没有见?过?大周将士也能一举将突厥逐出阴山山脉,可是三?十年后的李楹,她?都见?到了?,所以?她?的赴死,没有一丝不甘,更没有一点委屈,而只有坦然和?决意。
路上,她?也想?明白鱼扶危的那句“你配叫什么良善之人”,她?的确对不起太昌血案的受害者,她?也的确不配叫做良善之人,但一杀多生,她?只能这般做。
所以?,她?愿意永远被困在死亡的循环之中,以?此偿还她?的罪业。
十月的荷花池,荷花已经全部枯萎,李楹盯着黑黝黝的池水,她?忽轻声道:“计青阳。”
在荷花池边潜伏着的少年计青阳愣住。
李楹道:“计青阳,我知道你是来?救我的,但是,不要救我。”
她?听到树叶窸窣了?声,少年哑声说着:“公?主……是知道了?圣人的命令吗?”
李楹不置可否,计青阳咬牙道:“不,青阳会救公?主的,就?算要杀公?主的是圣人,青阳也会救公?主。”
李楹摇头:“这是我为我自己,选择的命运,若你还记得我对你的救命之恩,就?应承我,稍后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不准过?来?救我。”
计青阳怎么可能答应,李楹又道:“计青阳,你应承我。”
计青阳握紧拳头,他?以?为是他?阿耶在逼她?,他?并不知道,是她?主动赴死。
但是李楹又说了?第?三?次,他?阻止不了?李楹,只能含泪答应。
李楹微微一笑:“计青阳,以?后,不要做百骑司的鹰犬了?,做一个好人吧,你会成为一个人人敬仰的好人的。”
树叶之后,除了?眼泪砸到地上的声音外?,再无其余声音。
李楹垂首,望着深不见?底的池水。
于此同时,王团儿正发着抖,前来?杀她?。
郑筠正悔不当初,打马过?来?救她?。
沈蓉正拿起一根银针,狠狠刺入写着李楹生辰八字的木偶。
太昌帝正揪着金祢的衣领,声竭力嘶地要金祢不准杀她?。
而他?们要杀、要救的人,此刻却闭上眼,张开双臂,脑海中渐渐浮现那个昳丽如莲身影,她?嘴中喃喃道:“十七郎,我来?见?你了?。”
她?身躯向前倾去,沉入荷花池中。
自此前尘忘却,她?再次陷入无尽的循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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