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崔珣被借魂灯所伤, 呕血跪地,察事厅暗探皆都大惊,一个个奔到崔珣面前:“少卿!”
恰在此时, 灵虚山人和李楹也到了云泽坛,见此情景,灵虚山人先是一呆, 然后立刻反应过来, 袖中滑出?明黄符篆,符篆于指尖烧毁, 一缕奇异香味瞬时飘到祭台之?上。
崔珣顿觉不好,但他未过业障,被邪术重伤,已然虚弱到连根手指都抬不起来了,他强撑着吩咐扶住他的暗探:“快!杀了他!”
只是五名暗探弓箭还没搭上, 就看到木制祭台突然生出?藤蔓, 藤蔓瞬间将他们双脚缚住, 他们骇然之?下,拔出?腰间匕首,慌乱挥舞,但藤蔓又蜿蜒绑缚上他们双手,让他们根本动弹不得。
崔珣咬牙,他看着面前暗探在空气中挣扎,便知他们又陷入灵虚山人的邪术, 灵虚山人冷笑一声,欲快步捡起借魂灯, 但他用邪术对付暗探时,身后赶来的李楹手中鬼火已然化成一条碧色绫带, 趁他不备,将地上的借魂灯卷起。
灵虚山人顿时大惊失色,正想去夺,李楹衣裙翩然,避到一旁,灵虚山人连她衣角都没摸到,李楹也不和他废话,而是握着借魂灯,手指掐上灯芯,就准备将灯芯连根拔起,灵虚山人本还不慌,他早在灯芯上设下三障,灾障魔障业障,人心生三障,三障生十恶,这世上谁人心中无?恶,谁人能闯的过三障?
他本胸有成竹的看着李楹陷入三障,和崔珣一样被邪术重伤,可李楹看起来毫无?反应,反而已快拔出?灯芯,灵虚山人大惊失色,但这却在崔珣意料之?中,李楹心中根本没有一丝一毫的恶念,没有恶念,又怎么生三障?所以,借魂灯的符咒,对她根本不起一点作用。
他嘴角微微扬起,眸间也泛起温柔笑意,身如琉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这就是明月珠,明月珠和他,果然不一样。
灵虚山人已经?惊恐万状,他瞥了眼重伤的崔珣,手中拂尘忽然迸开,露出?杆中长剑,灵虚山人执剑挟持住崔珣,对李楹喝道:“住手!”
李楹抬头愣住,灵虚山人道:“永安公主,你和这位郎君情深意笃,你也不想看到他死吧?”
长剑横上崔珣咽喉,划出?一道血痕,殷红血珠自剑尖滑落,李楹掐住灯芯的手也不由顿住,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脱口而出?:“你不要伤他!”
灵虚山人哈哈笑道:“永安公主,你方?才和贫道说,和郎君生了气,不想再原谅他了,但你一见到他受伤,就惊慌成这样,对他生的气想必也抛到九霄云外了,所以,你真的舍得不顾郎君的性命么?”
李楹手指差点都握不住借魂灯,她眸中满是慌乱与无?措,灵虚山人又道:“把借魂灯还给贫道,贫道就放了你的郎君,贫道还可以帮他治病,让他余寿不止十载,让你们可以双宿双栖,白头偕老?。”
双宿双栖……白头偕老?……李楹心神一动,她遇到崔珣之?前,最想要的是早日投胎,再世为人,遇到他之?后,她不想转世了,她只想和他长长久久,相?伴余生,诚然,灵虚山人的话,正中她的心思,十分具有诱惑力。
一缕异香钻入李楹鼻尖,将她的这个渴望无?限放大,她神情渐渐茫然了起来,掐住灯芯的手,也慢慢松开,灵虚山人见状大喜:“对,就是这样,把借魂灯还给贫道……”
被灵虚山人挟持的崔珣却忽轻声喊了声:“明月珠。”
李楹闻声愣愣望去,崔珣重伤之?下,脸色苍白如雪,唇角还挂着一丝血迹,血迹艳红,衬托的他脸色愈发惨白,他声音虽轻,但落入李楹耳中,却格外清晰,他笑了笑,说道:“明月珠,你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你不要被邪术,蒙蔽了本心。”
琉璃心……
这是之?前,崔珣问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她说自己是个没什么大志向?的人,但崔珣摇头,告诉她,她是一个有琉璃心的人。
琉璃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
李楹一个寒颤,本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醒过来,异香也从她鼻尖消失,她松开的手指,又重新掐紧了灯芯。
灵虚山人已然大怒,横在崔珣脖颈的长剑又划深了些,鲜血从他如玉般的颈侧汨汨涌出?,灵虚山人威胁崔珣道:“闭嘴!”
李楹大急:“你快住手!你再伤他,我就将这破灯砸了!”
灵虚山人不为所动:“你敢砸借魂灯,贫道就敢杀了他!”
两人都投鼠忌器,一个不敢砸,一个不敢杀,大眼瞪小眼间,眼瞅着亥时要过了,灵虚山人率先焦躁起来,阴年阴月阴日阴时,这个时辰,六十甲子?才出?现一次,他固然能再活六十甲子?,但是到时候,未必能凑齐这一万生魂。
他等今天,已经?等够久了,牛家村的村民顶多只能为他续命几百年,但是一万生魂,于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祭借魂灯,却能让他长生不死,此后与天地同?寿,再不用如在牛家村般,费尽心机去游说村民,摆借魂阵,困他们魂魄,还要扮女鬼去吓退官府,明明今日之?后,他就能一劳永逸,潜心修行了。
灵虚山人焦躁之?下,威胁李楹道:“永安公主,你再不将借魂灯还给贫道,贫道真的会杀了你的郎君!”
李楹咬牙,她脸色惨白,她茫然四?顾身边密密麻麻的生魂之?后,心中却慢慢下了决断,掐住灯芯的手指,反而更紧了些。
灵虚山人面色一变:“永安公主,你真的要为这些素昧平生的愚民,放弃你的郎君吗?你不要忘了,你死了,这些愚民也没有为你伤心,反而一个个都暗自庆幸你死的好,因为你的死,让他们有了改变命运的机会,他们的子?孙,终于可以入朝为官,登科拜相?了!你真的要为了这些自私自利的愚民,放弃你挚爱之?人吗?”
李楹愣愣看着命悬一线的崔珣,崔珣面色平静,剑锋压迫着他咽喉,他说不出?话,但眸中神色却坦然至极,李楹明白他的心意,可,要她就这样放弃他,她又于心何忍?
她眼泪簌簌而落,说到底,她不是圣人,她只是一个盼望着与所爱之?人长相?守的小公主,她十六年的人生中,并没有经?历过太?多磨砺,她的心志也没有那么坚韧,她不可能在百姓和挚爱之?间,眼睛都不眨,毅然决然就选择百姓,她会犹豫,她会彷徨,她会害怕,她咬着唇,绝望哭喊道:“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做出?选择?
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放弃一个?
阿耶当初选择天下,放弃她的时候,也是这般痛苦吗?
泪珠如断了线的珍珠般颗颗掉落,灵虚山人又高声喊道:“永安公主,不,你已经?不是公主了,你只是一个鬼魂!你没有保护这些百姓的义务,你只是一个被所有人抛弃的鬼魂罢了,忘了你的公主身份,选择你的情爱吧,你如今,不是只剩下情爱了么?”
李楹手指都在发抖,她如今,的确只剩下情爱,也的确只是一个鬼魂,可她,仍然是大周的公主啊。
她眼泪越落越多,心中痛苦万分,她不再理睬灵虚山人,反而看向?崔珣,嘴角弯起凄然笑容:“十七郎,我今日对你发了脾气,我说不会原谅你,但其实,我只是气你不跟我商量……我最后,还是会原谅你的……你放心,你死了之?后,我会杀了这个妖道,为你报仇,他如果毁了你的魂魄,我就跟你一起去,咱俩化为虚无?,共存于这朗月清风之?中,从此干干净净的,你只有我,我只有你,可好?”
剑横在崔珣脖子?上,割入他血肉之?中,崔珣无?法说话,也无?法点头,他只是静静看着李楹,如墨鸦睫上挂着细碎晶莹,他眨了眨睫毛,嘴角微微一笑,无?声的说了句:“好。”
灵虚山人心胆俱裂,疯子?!两个疯子?!
他真的没有想到,李楹居然愿意放弃情郎,去救这认都不认识的一万百姓?她一个鬼魂,她到底图什么?
他汗流浃背,崔珣的性命都不管用,他没有底牌可以出?了,他只能拼死一搏,他喝道:“永安公主,你不要冲动,难道你不想知道三十年前的真相?吗?”
方?才他用三十年前的事,诱李楹随他来云泽坛的时候,李楹一直旁敲侧击,想从他口中知道更多,但他却偏偏不说,就想将她诱到云泽坛,用她魂魄祭灯,可现在,他却恨不得竹筒倒豆子?,全抖落出?来,李楹果然脱口问道:“什么真相??真相?不就是我阿耶杀了我么?”
“你以为是你阿耶杀了你?”灵虚山人垂死挣扎:“不是的,你放下借魂灯,我告诉你真相?。”
“我凭什么相?信你?”
“就凭我曾是百骑司都尉金祢的座上宾,就凭我的弟子?计青阳,是奉命去杀你的人!”
李楹一愣,灵虚山人道:“你把借魂灯给我,我什么都告诉你。”
灵虚山人已经?恐慌到面如土色,李楹看着他扭曲的脸,她手指掐着灯芯,忽一笑:“妖道!我心爱之?人我都不在乎了,我还在乎我自己么?你且听着,我李楹,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说罢,她就再无?一丝犹豫,一手握着青铜灯座,一手将灯芯从灯座连根拔起,随着白色灯芯离了借魂灯灯座,灯芯上燃着的火焰也随之?熄灭,灵虚山人喉咙溢出?极其惨烈的嚎叫声,他脸上皮肤瞬间布满皱纹,变得如同?干瘪的树皮一样恐怖,接着,一块一块皮肤从他脸上脱落,整个头颅只剩白骨,白骨又迅速蔓延他脖颈以下,他握剑的指节也变成了五根骨头,饶是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当着李楹的面,长剑就切入崔珣咽喉。
李楹吓到呼吸凝滞,恰在此时,崔珣胸口却忽然迸发出?幽幽碧色莹光,莹光挡住长剑剑锋,护住了崔珣性命,灵虚山人不可置信瞪着那碧色莹光,但下一刻,他整个上身都化为白骨,摔倒在地,白骨也跌的粉碎。
灵虚山人已经?两百五十岁,他能活到现在,全靠借魂灯续命,借魂灯一灭,他借的寿命也全数归还,自然成为枯骨一堆。
随着灵虚山人化为枯骨,云泽台的上万生魂也瞬间散去,魂归本位,原本家人围着哀哀哭泣的张四?郎茫然睁开了眼,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只知道,他好像又活了过来。
除他之?外,棺材铺的伙计、铁匠铺的铁匠、长安城的七品官吏,游市卖胡粉的老?妪,等等共计万人,也都陆陆续续,睁开了眼睛。
整个云泽坛空落落的,木制祭台上只剩下死去的紫云观道士,还有昏迷的五名暗探。
崔珣已然支撑不住,他捂住咽喉,单膝跪下,李楹飞奔过来,她看都没看地上摔得七零八落的白骨,而是几近踉跄,俯身扶住崔珣,白玉一般的脸上泪痕点点,她颤声道:“十七郎,你没事吧?”
鲜血从崔珣的指缝不断溢出?,他摇了摇头,示意她没事。
一个仍在迸发莹光的五色锦荷囊从崔珣胸口掉落,露出?结成红绳的两缕头发。
李楹愣愣看着那个荷囊,原来,刚刚是她的头发,为崔珣挡住了致命一击。
可是,这个结发,崔珣不是说丢了吗?
崔珣垂眸,用另一只未染鲜血的手,在自己衣摆擦了擦,他捡起荷囊,也没说什么,而是塞入怀中,然后对李楹张了张口,无?声说了三个字:“牛家村。”
李楹会意,灵虚山人已死,他布在牛家村的借魂阵已除,牛家村二百二十个被困的魂魄马上会直面自己死亡的现实,如若他们不接受,怨气一起,恐成厉鬼,她必须赶往牛家村,阻止他们成为充满怨念的厉鬼。
李楹咬了咬牙,她看了看崔珣后方?横七竖八的尸体,说道:“十七郎,我不能照顾你了,我要去牛家村,这里?你善后,我在牛家村等你。”
崔珣忍着咽喉疼痛,点了点头,李楹起身,飞快往云泽坛外而去,但走了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崔珣,她方?才为了百姓性命,放弃了他,他会不会怪她?
她心中万般滋味,难以言说,有内疚,有忐忑,但最后她还是狠心扭过头,牛家村的魂魄,还等着她去救,她不能再耽搁时间了,她抿了抿唇,不再看崔珣,而是快步往外走去。
第112章 第 112 章
夜, 伸手不见五指。
借魂灯灭,牛家村本来在劳作的村民直起腰来。
他们眼中的炎炎烈日,瞬间变成了晓风残月, 碧空如洗成了长夜难明,连宁静美丽的村落,也成了荒芜枯败的断壁残垣。
村民们茫然了, 他们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成了鬼魂, 二百二十?人惊诧莫名,直到来到村口坟冢, 看到写着自己名字的墓碑时,才如梦初醒。
原来,他们已经死了。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死?
众人想到了灵虚山人给?的那一碗圣水。
他们也渐渐想起了喝下圣水那晚的事。
他们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三月十?四日晚, 他们集体心?甘情愿喝下了那碗圣水, 因为灵虚山人说, 喝下了,他们就能去天宫。
他们的日子实在太苦了,再怎么辛劳耕种?,一年所得也不过百文钱,这百文,还要交田赋、户赋、口赋,以及等等苛捐杂税, 最后到自己手上的,连十?文钱都没有, 孩子没有衣服穿,大人没有食物吃, 活都活不下去,可他们又不敢造反,只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麻木忍受着。
更可怕的是,这种?日子还没有尽头,他们挨饿受穷,他们的子孙也要挨饿受穷,因为他们是农户,农户的子孙,只能做农户,要怨的话,只能怨他们不会投胎,他们的子孙不会投胎,才会一直过这种?没有希望的生活。
但有一天,灵虚山人来了,他带给?了他们对前路的憧憬和幻象,只要他们按照灵虚山人说的做,他们日子就会好?转,死后还能去天宫,有吃不完的胡饼,穿不完的衣服,住很大的房子,每个人都不会老,也不会死,过神仙一般的日子。
只是,他们什么都听?从灵虚山人,他们做了很多好?事,还用仅余的钱改变房屋布局,日子却仍然没有改善,还是那般穷苦,他们困惑了,这时,灵虚山人又来了,他告诉他们,他们福报够了,天帝已经同意?他们去天宫了,只要他们喝下圣水,他们就能去天宫享福。
他们每个人,包括孕妇、孩童,全?都欣喜若狂、毫不犹豫地喝下圣水,但换来的,却是腹痛如绞,七窍流血,暴毙而?亡。
他们魂魄没有去地府,反而?被拘在这里,以夜为日、以日为夜,用自己的寿数,为灵虚山人续命。
一阵静默后,哭喊声、怒骂声、埋怨声此起彼伏,哭喊自己的厄运,怒骂灵虚山人的狠毒,埋怨丈夫妻子的轻信,
哭喊、怒骂、埋怨之后,愤怒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他们恨,恨灵虚山人,恨草草结案的官吏,恨让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世道,恨所有人。
黑色怨气迅速在空中萦绕,每一个人的脸,都狰狞可怖,众人朝着牛家村外走去,他们不知道他们要去哪,他们只知道,他们要报复,报复这世上还活着的每一个人。
凭什么他们还活着,他们却死了?
眼瞅着二百二十?个厉鬼就要直扑桃源镇,忽然一匹纸马载着一个碧衣少?女飞驰而?来,少?女策马扬鞭,驰骋如风,到村口时,她勒住缰绳,从纸扎的骏马上跳了下来,拦在众人面前。
鲤儿率先认出少?女,他喊道:“阿姊,你怎么在这里?”
李楹看着满是怨气的二百二十?个鬼魂,她倒吸一口气,来的有些晚,但还好?,没有太晚。
她道:“我为渡你们而?来。”
一个村民嚷嚷着:“你是谁?你凭什么说渡我们?”
“我乃,大周永安公主。”
“永安公主?”众人面面相觑。
纵然他们身处这个最是贫瘠不过的村落,但也有听?闻永安公主的大名,永安公主,仙容玉貌,光彩动天下,她是圣人最宠爱的女儿,传言她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就连洗面用的都是珍珠碾碎的粉末,没有一个人不羡慕永安公主的好?命,他们每次听?到永安公主的事情时,都会咂舌想着,这辈子是不可能了,如果下辈子,他们投胎也能投成和永安公主一样,那就好?了。
但是,这个圣人最宠爱的永安公主,如何会来到他们这个鬼村?
仿佛看出众人眼中的疑惑,李楹道:“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和你们一样,也是鬼魂之身。”
众人一惊,相顾失色,永安公主,也会变成鬼魂吗?她的驸马不是世家大族吗?她不是应该夫妻恩爱,儿女绕膝,在圣人和姜贵妃的庇佑下,圆圆满满过完一生吗?怎么会这般年纪轻轻,就死了?
李楹点头道:“我死于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诸位死于太昌二十?年三月十?四,如今,已经过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众人喃喃,整整三十?年,他们魂魄都被困于这鬼村之中吗?
众人面露哀色,头顶黑色怨气愈发深重,李楹一惊,她不会游说人,她不知道该怎么消除他们的怨气,她只能将自己心?中最真挚的话语,全?部说给?他们听?,以此努力让他们不要成为厉鬼,她高声喊道:“诸位,你们含冤而?死,魂魄被困借魂阵三十?年,这固然是灵虚山人的罪孽,但是,这也是大周对不起你们。”
她徐徐道:“你们一夕之间,暴毙身死,这种?奇事,少?尹、刺史、大理寺卿各级官吏皆都失察,没能为你们找到凶手,此一过,其二,灵虚山人这三十?年来为非作歹、装神弄鬼,却无?一人将其揭穿,致使你们魂魄被困三十?年不得脱,此二过,其三,你们之所以轻信灵虚山人,是因为大周没有给?你们希望,你们辛苦劳作,却仍然吃不饱穿不暖,遇到灾荒,只能子为奴女为婢,世世代代都没有半点盼头,所以灵虚山人许诺你们一个美好?的来生,你们就轻信了他,致使自己横死,这是第?三过,你们的死,是大周对不起你们,是我们李家对不起你们!”
“我们得到了这天下,就要对这天下的子民负责任,可是我们没有做好?,让你们怀抱着虚假的希望死去,我替李氏皇族,替大周,向你们赔罪!”
李楹两手平放在一起,手指并拢,置于胸前,弯下腰肢,向这二百二十?人郑重行?了拱手致歉礼,众人皆是一呆,谁都没有想到,大周最尊贵的永安公主,居然会向他们这些卑贱的农户,赔罪?
但众人呆滞后,还是有人啜泣不止,那是李楹之前遇到的生下鬼胎的孕妇,她终于发现?自己怀中婴儿是个鬼胎,骇极扔下时,鬼婴桀桀一笑,化为黑烟消失,孕妇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轻信,也害了自己腹中还未出生的孩子,痛极之下,她对李楹哭喊道:“你现?在和我们赔罪有什么用?我们都死了!我的孩子还没出生,也死了!你的赔罪,能还我们这么多条性命吗?”
李楹面露悲悯之色,她摇头:“我还不了。”
人群一片哗然,李楹咬了咬唇,又道:“但是,我虽无?法还上诸位的性命,却仍想恳求诸位,不要被怨气吞噬自身,去害了桃源镇百姓,他们是无?辜的。”
那孕妇哭道:“那我们,难道就不无?辜吗?我们就白死了吗?”
被她的恸哭撼动,众人纷纷嚷着:“对啊!难道我们就白死了吗?”
“我们做了那么多好?事,凭什么就这样死了?”
“我们不甘心?!”
“为什么我们死了,他们还活着?要死大家一起死!”
大乱一触即发,众人已经义?愤填膺,要涌向桃源镇了,李楹大急,手中鬼火化为绿色薄障,挡住众人脚步,她高声道:“你们听?我说!”
众人被鬼火挡住,无?法再向前一步,倒是安静了下来,李楹说道:“你们若化为厉鬼,去害了人,十?殿阎王都不会放过你们的,到时候刑罚之下,必然魂飞魄散!你们倒不如散去怨气,早日去地府投胎,这样,还能再世为人!”
有人喊道:“再世为人?做什么人?还做这穷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吗?生个儿子,生个孙子,还是连饭都吃不饱,那是去投胎做人,还是去受罪的?还不如做厉鬼,魂飞魄散就魄散,也好?过窝窝囊囊的做人!”
“不是这样的。”李楹急道:“如果你们能再世做人的话,就会发现?,如今的大周,已经和三十?年前不一样了,我阿耶推行?新政……”
她说到这的时候,忽顿了顿,她咬着唇,心?中涌现?一阵酸楚,她阿耶要杀她,她本一辈子都不想原谅他,更不想提起他的名字,而?新政,她是因其而?死,更不想提起这两个字,可是,如今不是纠结私怨的时候,她必须要说服这些人,让他们愿意?去投胎。
她音量反而?更大了些,如金石一般清脆的声音回荡在每个人耳中:“我阿耶推行?新政,废除了很多苛捐杂税,他还开创科举,只要考试得中,就算是农户,也可以入朝为官,还可以做到宰相高位,科举除了明经、进?士科,还有武举、明算、明医等等,学问不好?,但武艺高强、算术出众、医术了得的人,也能找到自己的出路。我阿耶推行?新政十?年,选拔寒门人才无?数,他驾崩后,我阿娘则在巩固新政,新政施行?三十?载,大周朝堂,已大半都是寒门出身,而?且他们中间的很多人,比你们出身还要穷苦,但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照样改变了自己的命运,所以,如果你们愿意?,你们也可以!”
众人面面相觑,皆都震撼不已,他们辛勤劳作,再怎么努力,还是贫困不堪,但今日有人告诉他们,像他们这样的人,居然可以通过努力,改变命运?这让他们如何不目瞪口呆,心?神动摇?
李楹又道:“诸位,你们是因为没有希望才听?信了妖道之言,可是,现?在不同了,你们就算再次投胎成农户,也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再也不用子子孙孙,世世代代,过着没有盼头的日子了。诸位,只要你们愿意?散去怨气,去地府转世,你们的来生,就还有希望。”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众人喃喃念着,眼中慢慢燃起了希冀,怨气也没有方才的深重了,李楹见状,立刻说道:“如果你们当了厉鬼,害了人,就真的没有半点希望了,但是你们若现?在去地府,就还有改变命运的机会。”
众人面上神色渐渐松动,李楹恳切说道:“今生,是大周对不起你们,来生,希望你们还愿意?做大周的子民,李楹,拜谢。”
说罢,她又双手并拢,置于胸前,向众人真真挚挚行?了一礼,众人缄默无?言,他们死于无?望,但现?在却告诉他们,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如果去投胎,就不会像此生这般无?望,既然这样,那为何还要做鬼?为何不去做人?
鲤儿扯了扯自己父母的衣摆:“阿娘,阿耶,我不想去杀人,我想去投胎,我想去考科举,我想去过好?日子。”
孩童稚言一出,愿意?去投胎的人也越来越多了,本来还在啜泣的孕妇也哭道:“我……我不想魂飞魄散,我也愿意?去投胎,来生,我要好?好?疼爱我的孩子。”
“我……我也愿意?。”
人群中,愿意?的声音此起彼伏,黑色怨气渐渐散去,终至完全?消散不见,李楹见状,内心?终于松了一口气,漆黑夜色之中,皓月当空,她面容也如月华般皎洁,眼眸如琉璃般澄澈明净,一阵风起,将她碧色衣袂和白色披帛吹起,飘飘欲仙,鲤儿不由道:“阿姊,你是神女么?”
李楹莞尔,她摇头:“我不是。”
她顿了顿,道:“我是大周的永安公主。”
她环顾四周,皎洁月光洒落满地,让她浑身散发着如月般温和而?宁静的淡淡光华,她说道:“大周的子民们,你们去投胎吧,望你们来生,皆如所愿。”
众人对视一眼,纷纷跪拜下来,他们虔诚叩首,对这个将他们从怨气中解救出来的大周公主叩首,她让他们不用变成厉鬼,不用魂飞魄散,在他们心?目中,她就是如同神女一般的存在。
崔珣飞马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他方才弄醒那几个暗探,让他们排查紫云观是否还有余孽,之后,他又飞快写了一封奏疏,让暗探呈与太后,奏疏之中,除了提议灵虚山人和紫云观道士应暴尸三日,以儆效尤外,还写道当地县尉负有失察之罪,应予革职查办,以及写了几个教化百姓的计策,以防日后还有如同灵虚山人一般的妖道害人,诸事妥帖后,他才草草包扎了伤口,嘱咐暗探对他在此间之事一字不提,然后才骑上康居马,飞快赶到牛家村。
他到牛家村的时候,便?看到李楹已经消除村民怨气,村民跪下虔诚叩首,以表谢意?,李楹被村民围在中间,衣袂翩翩,宛如天宫神女般圣洁美丽。
他静静看着,漆黑双眸,尽是点点温柔。
她救了牛家村的村民,也救了他。
她是他们的神女,也是他的神女。
更是他此生,唯一的救赎。
第113章 第 113 章
牛家村的村民跪拜之后, 便化为一道又一道的白光,白光纯净无瑕,不带一丝怨气?, 如流星般萦绕于李楹的身旁,仿佛为她披上一层圣洁轻纱,其中一道跃到李楹的掌心, 恋恋不舍的叩了下她?的指尖, 李楹知道,这定然是鲤儿?。
她说道:“鲤儿, 去投胎吧,来生,做个状元郎。”
白光又叩了下她指尖,看起来如同颔首一般,然后便又跃到空中, 消失不见。
其余白光也陆续消失, 夜幕渐渐恢复平静, 李楹抬眸,望向面前静静伫立的崔珣。
崔珣颈侧伤口已经?敷了伤药,鲜血已然止住,只?是说话时还是有些疼痛,他牵着康居马,哑声道:“上马吗?”
李楹抿了抿唇,低下头?去:“我还是骑纸马吧。”
两人俱有心事, 俱不敢开口,只?能各自骑着马, 往牛家村里沉默走去。
牛家村里的浓雾已经?完全?消失了,通往万壑山的小径畅通无阻, 万壑山陡不可言,唯有牛家村这段山路还能勉强前行,过了万壑山,便来到了巩州城。
到巩州城山脚的时候,两人已经?爬了一天一夜,虽然有马匹代步,但仍然疲惫不堪,崔珣寒症入骨,夜间凉风侵蚀之下,他只?觉四肢百骸都阴冷疼痛,浑身更是半点气?力都无,连牵马都牵的勉强了。
他摸向自己的袖中,那里还收着一瓶红色药丸。
但他手指刚握紧玉白瓷瓶,李楹就看了过来,崔珣手指不由放开,李楹抿了抿唇,她?没说什么,只?道:“十七郎,我们休息一下吧。”-
荒林之中,一顶四周罩着厚重纱帛的步辇停放在枯叶之上,步辇里面?燃着凤鸟纹香炉,炉中燃着香炭,暖融舒适,崔珣昏沉沉的躺着,李楹俯身,去探了探他额头?温度,果然温度滚烫,李楹蹙眉,煎了碗伤寒药,一匙一匙喂他服下,崔珣无意识的配合着,一碗药喝完,他还是有些神智昏乱,他想开口,却牵动脖颈伤处,疼的微微蹙眉,李楹见状,说道:“不要说话。”
她?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不想听。”
崔珣闻言,真的慢慢闭上眼睛,不再说了,李楹也没再说话,而是不断用帕子?擦拭着他额头?渗出的细密汗珠,反复几?次后,她?又探了探他额上温度,发现高热有些退了下来,她?这才略微安了安心,崔珣闭着眼睛,似乎沉沉睡了过去,李楹将白色狐裘盖于他的身上,然后也躺了下来,侧着身子?,呆呆看着他。
她?恍惚间,想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模样?,那是在宫中废弃的荷花池,她?在池底,他在池上。
她?其实到现在也没明白,他明明那般讨厌莲花,为什么会愿意到这荷花池畔独自饮酒?或许,是因为荷花池已经?废弃,里面?莲花全?数枯萎,一株都不剩,那腐败枯杆和灼灼莲花也没什么关系了,又或许,是除夕那晚,宫中四处喧嚣,只?有这荷花池勉强算是清净,再或许,是他在自我厌弃,他不愿看到盛开的莲花,倒愿意看到枯萎的莲花,种种因由,李楹并?不知晓,只?能猜测。
但无论是何因由,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遇到了他。
她?还清晰的记得?,看到他第一眼的模样?,眉眼艳极,将满天的绚烂赤霞都比了下去,望之使人惊叹,但这般艳极的眉眼,却有着极为苍白的面?色,还有极为冷淡的神情,他裹着白色狐裘,坐于池边饮酒时,整个人不真实极了,彷佛稍一触碰,他就会消失不见。
李楹手指,慢慢抚上崔珣面?庞,虎狼之药停用,他面?色又变得?苍白起来,她?好像又有了荷花池那日的感觉,完全?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会消失不见。
她?怔怔的,手指抚向他脖颈伤口,伤口有些深,如果灵虚山人再割深一寸,他就会真的消失不见了。
一阵后怕从她?心中涌来,后怕之后,便是愧疚、不安交织的情绪,李楹看着崔珣,毫无睡意,崔珣闭着眼睛,忽然开口喃喃道:“明月珠……”
李楹垂眸,道:“不要说话。”
她?抚着他脖颈伤口,莫名又有些气?恼:“你不疼吗?”
崔珣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只?是哑着声音道:“明月珠,你知道,我撑不到岭南的。”
李楹咬着唇,她?问:“去岭南,对你就这么重要吗?”
崔珣安静片刻,说道:“嗯,很?重要。”
“你为什么不能让别人去?朝中那么多官员,你手下那么多暗探,为何偏偏要你拖着病体去?”
“我信不过别人的。”崔珣每说一个字,都会牵动脖颈伤口,他疼痛蹙眉,但仍然认真和李楹解释,声音嘶哑之下,愈发显得?艰涩:“除了我,还有谁在乎他们五万人的冤屈?”
李楹沉默了,是的,除了他,谁在乎?
所有人都在向前看,只?有他执着于过去。
他外表看起来潋滟绮丽,勾人魂魄,实际上,就是一个执于一念,困于一念,不合时宜的,痴人。
崔珣又道:“明月珠,你我心中,都有着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
李楹手掌搭在他心口,他病体残躯,心跳不如常人有力,但也一下一下,从未放弃,李楹闷闷道:“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未等崔珣回答,她?就忽自嘲道:“不过,我也没有资格说你。”
她?昨夜,也没选择情爱。
“明月珠。”崔珣轻声道:“你在百姓和我之间,选择了百姓,你其实,不需要对我感觉内疚,因为我一丝一毫,都没有怪你。”
李楹愣住,正想问他,是真的不怪她?,还是只?是为了安慰她?这般说的?
这世上任谁被放弃,心中都不会好受的。
就如她?被阿耶放弃一样?。
崔珣刚想开口说什么,胸腔忽涌现一股刺痛,那是被借魂灯所伤的伤处,就算灵虚山人死了,这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他剧烈咳嗽起来,李楹唬了一跳,忙抚上他胸口顺气?:“昨夜你在云泽坛,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和灵虚山人赶到的时候,你就好像已经?受了伤,是紫云观的道士伤了你吗?”
崔珣好不容易止住咳嗽,他摇头?:“不是。”
“那是谁伤了你?”
“借魂灯。”
“借魂灯?”
“灵虚山人在借魂灯上设下三障,灾障魔障业障,只?有闯过三障,才能拔掉灯芯,但我没能闯过去。”
“三障?”李楹疑惑:“那为什么我没有遇到?”
崔珣微微笑了笑:“因为你是一个拥有琉璃心的人,琉璃心,内外明澈,净无瑕秽,所以三障,对你根本就没有用。”
李楹喃喃:“是这样?吗?”
崔珣点头?:“是这样?。”
他顿了顿,又说道:“明月珠,我并?不是因为安慰你,才说不怪你放弃我,我此?生能够得?到琉璃心的眷顾,就已是莫大的幸运了,我又怎么会怪你呢?无论你做什么选择,我都不会怪你的。”
李楹眼眶微红:“可是,我却怪你。”
她?背过身去:“怪你不跟我商量,就胡乱吃药,那药固然可以让你一时之间身体好转,但长此?以往,会伤了根本,到时候就会像灵虚山人所说,十载变成五载。”
崔珣沉默片刻,他道:“我从岭南回长安后,就不吃了。”
“你还要吃?”李楹不由坐了起来,她?又气?又急:“你是真不想活了?”
崔珣捂着咽喉,也艰难坐起,他靠在步辇柱上,这几?个动作,仿佛耗尽了他全?身力气?,他微微喘息,苦笑:“你也看到了,我这样?子?,根本去不了岭南。”
他脸上面?色,是如纸般惨白,连续几?日的舟车劳顿,他根本承受不了,他如今的身体,实在无法支撑一千七百里的长途跋涉,而就如他所说,他与她?,都有着比情爱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李楹知晓她?是无法阻止他的,她?心中酸楚,咬牙不语,崔珣见她?模样?,他搜肠刮肚,笨拙想着安慰她?的话:“明月珠,回长安后,我会遍请名医,调养身体的,就算只?有五载,这个时间,也很?长了,也许这五载,我会找到一个如同药神孙思邈这样?的名医,会治好我的病……明月珠,我会和你长长久久的。”
李楹垂首,久久都没有说话,正当崔珣以为她?还是没有原谅他时,她?却忽然轻声说了句:“不要长长久久。”
崔珣愕然。
她?是不愿再和他一起了么?
他果然伤了她?的心。
他黯然神伤,李楹却仰头?,看向他,目光温柔:“十七郎,我改变主意了,和长长久久相比,我更想珍惜当下,不管你是还能活十年,还是能活五年,我都会珍惜接下来的时日,我会帮你翻案,我会陪你治病,接下来的每一日,我都会和你在一起。”
她?顿了顿,又道:“十七郎,你说,你得?到琉璃心的眷顾,是莫大的幸运,而我,能遇到一个世间最为坚韧之人,看着他于漆黑长夜,累累伤痕,蹒跚前行,这也是我莫大的幸运。”
她?慢慢靠到他怀中:“我真希望上天能够垂怜我们,让我们在一起的时日,能够多一些。”
纱帛步辇内,燃着的香炭炭火微明,幽香袅袅,李楹字字真挚,崔珣心中只?觉如暖流道道淌过,他想伸出手,去拥抱李楹,但脑海中,却一直不停回想起业障画面?,他心中天人交战,许是风寒汤药的作用,让他脑海渐渐昏沉,最终还是情感战胜了理智,他渴慕的伸出手,圈住李楹的身子?,将她?珍珍视视的搂入怀中。
第114章 第 114 章
虎狼之药, 崔珣又开始吃了。
只不过这次不同的是,没有瞒着?李楹。
但他每次吃的时候,还是会避开李楹, 不?会当着?她的面服下,可就是因为这样,李楹反而更加难过, 她看着崔珣稍显好转的面色, 移开视线,盯着?地上的碧绿青草, 故作轻松的缓颊道:“出长安的那一日,你跟我?说,如果惹我?生气?了,就折一千只草蚂蚱,让我?原谅你, 可如今, 你一只都?没折, 我?就原谅你了,这样想来?,倒觉得让你占了好大便宜。”
崔珣闻言,垂下双眸,拔了地上的野草,折好一只栩栩如生的草蚂蚱,递给李楹, 李楹摇了摇头:“不?要。”
她顿了顿:“说了原谅你了,就不?要你折了。”
崔珣掌心握紧草蚂蚱, 他垂首,一句话在?心中萦绕多时, 终于还是喃喃说了出来?:“明月珠,我?总觉得,上天还是垂怜我?的。”
“嗯?”
“因为它让我?遇到了你。”崔珣低低道:“这世上,没有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
世间诸人,有人对?他是痛恨,有人对?他是厌弃,有人对?他是欲望,有人想杀了他,有人想利用他,有人想得到他,唯独只有她,会鼓起?勇气?去探究他、靠近他,拯救他,她对?他的好,是没有一丝私欲和占有的,她的爱,是最纯粹和最干净的。
他何其有幸,能遇到她?
他垂首道:“但是你越好,我?越觉得自?己不?配,我?还欺瞒你,让你伤心……”
李楹闻言,只是浅浅一笑,她掰开他的掌心,拿出那只草蚂蚱,然后揪着?草蚂蚱的翅膀晃着?,眼角眉梢尽是十六岁少女的活泼无邪,她看着?摇晃的草蚂蚱,忽说道:“十七郎,出长安前,我?本想跟你说,你如果这次,给天威军昭雪了,你能不?能辞掉察事厅少卿的官职,和我?一起?踏遍大周山河?但是,我?现在?一想,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说,你辞不?辞官,应该由你自?己决定,你是独立的个人,我?不?能因为你喜欢我?,就用你的这份喜欢来?要挟你。”
她顿了顿,又微微叹了一口气?:“十七郎,你和我?,都?是第?一次喜欢人,我?们在?相处过程中,难免会做错事,可,光阴如此宝贵,又何必浪费时光,放在?计较对?错上面呢?”
崔珣闻言,慢慢抬起?头,怔怔看她,李楹莞尔道:“我?是没心力计较的,你确定你还要计较么?我?劝你一句,多思伤神。”
崔珣漆黑眼眸之中,终于泛起?点点温柔涟漪,他轻轻颔了颔首,但目光,却愣愣看向李楹乌发上插着?的金镶宝凤钗钗首,钗首做工华贵,中间镶嵌了一颗明珠,崔珣望着?那颗明珠,有些出神,李楹不?由顺着?他的目光伸手去摸:“你看这钗首做什么?”
崔珣摇了摇头:“没看钗首。”
“那在?看什么?”
“看……明珠。”崔珣顿了顿,道:“方才,想起?了《搜神记》里,描述明珠的一段话。”
那段话写道,明月珠,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乃世之至宝。
每个字,都?十分贴切她。
而他,居然能拥有这颗至宝,这让他如何不?诚惶诚恐,三生有幸?
李楹也是读过《搜神记》的,她懵懂反应过来?,然后便有些羞赧,她没觉得自?己有这么好,她对?崔珣说的每句话,只是,字字句句,由心出发罢了。
她耳根有些发红,为了缓解这种羞赧,她转而说道:“对?了,在?云泽坛那一日,我?分明看见你身上掉下来?我?的荷囊,你不?是说荷囊丢了么?”
崔珣虽然早想到她会质问,但当她真的质问时,还是不?由讷讷,李楹恍然大悟:“莫非你是不?想还我?荷囊,才说丢了?”
崔珣低头没说话,显然就是默认了,李楹扶额:“你这人……真是……”
若想要荷囊,跟她说便是,怕是不?好意思说,又想要,就说丢了。
别别扭扭成这个样子……
也不?知道他在?天威军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别扭……
崔珣显然有些紧张,他讷讷问道:“这个……算是欺瞒么?”
他生怕李楹把?这件事,看的和他欺瞒她吞下虎狼之药一样严重,李楹见他惴惴模样,倒是噗嗤一声笑了:“我?把?这个,不?看成欺瞒。”
崔珣赶忙抬头,李楹笑盈盈道:“就当成,是你崔少卿,在?情爱中,一点小小的机心吧。”
崔珣脸颊有些微烫,但同?时,又有些松了口气?,李楹捉弄的伸出手,跟他讨要那个荷囊:“不?过,你还是要还我?。”
崔珣愣了下,然后摇了摇头,李楹道:“我?当初借你,是给你过堂用的,如今你过堂都?结束了,却耍赖不?还我?,好生没有道理。”
崔珣听到“耍赖”二字,脸颊又是一阵微红,他含糊道:“不?想还给公主。”
“你拿着?又没用。”
“有用的。”崔珣忽纠正她:“公主说过,结发代表公主,结发在?,就如同?公主在?。”
李楹笑盈盈问道:“所以呢?”
崔珣有些无措的低头,掩盖住脸上浮现的淡淡绯红,他囫囵半天,最后还是小声说道:“所以……想让公主陪着?我?……”
这个答案,和李楹心中的一模一样,但是她就是想从崔珣口中听到,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意,如同?夏日群花绽放,她清咳了声,不?再捉弄他,而是笑道:“好吧,那就给你了。”-
翻过万壑山,到达巩州城,之后,两?人一路上仍是快马加鞭,往岭南赶去。
到达衡州之时,离岭南已经愈发近了,崔珣预估再过数日,两?人便能到达岭南。
但越近岭南,他心中那根弦就绷得越紧,到岭南并不?算挑战,如何将沈阙安全?押回长安,才是挑战。
他一直想着?接下来?安排,都?有些出神,于溪边取水时,革囊都?差点飘走?了。
等反应过来?时,他才捞起?革囊,塞上塞子,往李楹方向走?去。
李楹连日赶路,甚是疲累,她躺在?树下,沉沉睡了过去,崔珣莞尔,正欲加快脚步往前走?去时,忽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除了马蹄声,还有斥骂声,和箭矢声,崔珣微微皱眉,他循声而去,那是废弃官道上发出的声音,他拨开一人高的野草,只见官道上一人骑马在?逃,后面数人在?追。
那个逃着?的人背后绑着?一个木制匣子,明明匣子可以助他抵御箭矢,他却一把?扯开绑着?匣子的布带,将匣子捞到自?己怀中,动作间,身后追兵已经瞅得空,一支箭矢射中他的胳膊,他吃痛之下,从马上滚落,但落地时,仍抱着?怀中匣子不?放。
身后追兵也都?跳下了马,一个个拔出腰刀,向那奔逃之人袭去。
以多欺少,又伤了一只手,那奔逃之人身上瞬间多了几?条血口,几?人斗做一团,若换做以前,崔珣根本就不?会管那人死活,而是会兴趣寡淡的扭头而去,这天下可怜的人多了去了,他救不?过来?。
但,他自?从遇到李楹后,便总想着?能够变的更好一些,能够更配得上李楹一些。
所以察事厅少卿这次没有扭头离去,而是干起?了救人的好事,他定定观察着?打?斗的双方,试图分辩出两?方人马争斗的原因,但他眼神忽凝滞住了。
那些腰刀的样式,不?像是大周的兵刃,倒像是突厥刀。
崔珣被囚突厥王庭两?年,没人比他更熟悉突厥刀,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这些追兵,原来?是突厥人,而且,看腰刀样式,这些追兵地位还不?低,至少也是王公近卫一类。
突厥近卫来?大周?
崔珣抿了抿唇,他快步去行囊中取出木驽,取到后,又回到废弃官道旁,拨开一人高的野草,将弓箭搭上,然后握住木驽后尾曲柄旋转,绷紧弓弦,弩箭瞄准突厥人,扣动驽机,弩箭便向前飞速射去。
弩箭瞬时穿过一个突厥人咽喉,其余突厥人全?部愣住,这里,居然有伏兵?
他们四处张望时,崔珣已再次淡定搭弓,扣动驽机,又射杀了一个突厥人。
剩下突厥人恐慌张望着?四周一人高的野草,野草将射出驽箭的杀手遮得严严实实,他们根本看不?到暗箭从何处飞来?。
正在?此时,第?三支弩箭又射出,射穿一个突厥人的心脏。
五人去三,被追的奔逃之人也瞅了空,一把?剑舞的是虎虎生风,顷刻间就将剩下两?个突厥人结果了去。
终于劫后余生,那人一只手护着?木匣,大口喘着?粗气?,一只手则用剑强撑起?身体,他环视四周野草,大声喊道:“是哪位恩人救了某?还请现身,某必重重酬谢。”
崔珣根本不?在?乎他的酬谢,他转身欲走?,但李楹不?知道什么时候,也醒了过来?,还从树下一路寻到此处。
她透过摇曳的野草,看着?站在?废弃官道的男人,那是一个约莫四十来?岁的男人,眼睛很亮,是没有被俗世污染的明亮,李楹问身边崔珣:“你为何不?去接受他的感谢?”
崔珣摇头:“没有必要。”
“为什么没有必要?”李楹推了他一把?:“去吧,你值得接受别人的感谢。”
第115章 第 115 章
背着木匣的男人, 在看到走出的崔珣和李楹时,他明显愣了一愣。
但他的目光,没有看向救了他的崔珣, 而是定定看向崔珣身旁的李楹。
李楹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难道这个男人,能看见?她??
她?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 她?不自觉就躲到崔珣身后, 双手略微紧张的扯住他的衣袖,崔珣也不动?声色挡在她?面前?,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他对崔珣行了一礼:“原来是崔少卿救了某。”
崔珣皱眉:“你认识我?”
在这偏远衡州,居然还有认出他的人?看来这个男人的身份,也并没有那?么简单。
男人颔了颔首:“某在长安鬼市,见?过崔少卿。”
“长安鬼市?”崔珣端详着男人面容, 他慢慢将这明亮双眸与一双枯黄污浊的双眼重?合到一起:“你是那?个卖我旧弓的鬼市商贩?”
男人点头:“正是, 当?时, 某为了避免麻烦,施了易容术。”
当?时那?个鬼市商贩,还适时提醒李楹有猫鬼袭击她?,为李楹躲过了一劫,李楹那?时就寻思他是不是能看见?她?,才能够及时提醒,不过很快她?注意力全部被猫鬼吸引, 便将那?奇怪商贩忘到了九霄云外。
想起此事,李楹便知这男人应不是一个坏人, 她?于是偷偷从崔珣身后,探出头, 好奇的看向那?男人,男人微微一笑,对她?颔首致意,但和她?搭话?之?前?,还是先向崔珣致歉:“当?日?某为了生计,所以才会?倒卖崔少卿的铁胎弓,如果知晓崔少卿并未投降突厥,这铁胎弓,某定会?不收分文,双手奉上。”
这还是第一个陌生的、向崔珣表露善意的周人,崔珣有些诧异,李楹也怔了一怔,她?心中?曾经无数次想过,如果大周百姓知晓崔珣没有投降突厥,反而在突厥受尽苦楚,他们?是不是就不会?那?样讨厌他了?只是,幻想终究是幻想,现实中?,崔珣还是人人唾弃的降将,他的冤屈,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洗清。
所以当?男人说出这句话?时,李楹不由心潮激荡,眼眶也一热,她?甚至想着,如果,不止是这一个人知晓,而是天下?所有人都知晓,那?该有多好。
她?悄悄抬头去看崔珣,发现他面上神色并没有异常,漆黑双眸中?甚至一点波澜都没有,她?心中?叹气,这个人永远是这样,与他心中?的执着相比,他自己的荣辱根本不重?要,横竖他,从来也不知道对自己好一点。
但她?不一样,他做过的,她?认,他没做过的,她?也不愿别人冤枉了他。
所以她?从崔珣身后走出,脆生生问那?男人:“请问,你是如何知晓十七郎没有投降突厥的?”
男人显然呆住,十七郎么……唤的都如此亲密了?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回道:“那?晚鬼市之?后,某便去找了将铁胎弓送给某的突厥胡商,得知这铁胎弓已经倒了好几手了,最先是在尼都可汗的附离卫手里,然后到了他情人手中?,之?后,又辗转到突厥墟市,买卖几次后,最后到了胡商手中?,某顺着痕迹,找到那?附离卫的情人,从她?口中?,某才得知,原来崔少卿在落雁岭被俘,押送到突厥王庭后,被足足囚禁两年,期间受尽折磨,但从未投降突厥。”
男人想起当?日?听到附离卫情人的复述,他神情隐隐有了敬佩之?意,那?般狠辣的折磨,非常人所能忍受的,但是崔珣忍受下?来了,而且还始终未屈服,背叛故国,他说道:“某也打探到,所谓投降,都是突厥公主阿史那?兀朵放出的流言。”
他致歉道:“某之?前?听信流言,误会?崔少卿叛国,这是某的过错,经此一事,某也知晓,人言岂可尽信?天下?人口中?的软骨降臣,原为铮铮男儿,世人,误崔少卿,深矣。”
他话?语真诚,但崔珣却敏锐察觉到一丝不对,他拧眉问道:“你在鬼市见?到我之?后,就去找胡商查探真相?但我自认在鬼市,并未做什?么非同寻常之?事,你何以想去查探?”
他警惕般的握紧手中?木驽弓身,面色微冷看向男人,男人则是笑了笑,道:“某并非是见?到崔少卿,才想去探查真相,而是……”他目光望向李楹:“见?到永安公主,才想去探查真相。”
“我?”李楹不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好像,不认识你。”
听到李楹说不认识他时,男人眸中?划过一丝诧异,但他仍然恭敬拱手道:“百骑司计青阳,见?过永安公主。”-
日?近黄昏,绯色霞光映在静谧水面,波光粼粼,如同镀上一层鎏金一般美丽,清溪溪畔,已经生起了一堆篝火,崔珣用树枝穿透两条鱼,放在篝火上烤熟,然后取下?,放在清洗干净的芭蕉叶上,草鱼炙烤的外皮金黄焦脆,散发出诱人香气,崔珣垂着头,细心将鱼刺逐一挑出。
他挑鱼刺的时候,李楹则探究的看着在包扎伤口的男人,她?一肚子疑问,问道:“你叫,计青阳?”
计青阳点头,李楹又道:“我在桃源镇遇到一个叫灵虚山人的妖道,他的弟子,也叫计青阳,你跟他什?么关系?”
听过灵虚山人时,计青阳显然愣住,然后他道:“灵虚山人,正是某的师父,他做了什?么?”
“他做的可多了。”李楹忿忿将灵虚山人杀人续命的事情说出来,计青阳瞠目结舌,良久才叹道:“师父对长生的执念,已经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他做出此等恶事,的确死有余辜。”
李楹本来还怕计青阳要为灵虚山人报仇呢,听到此言,她?才松了一口气,道:“你没想跟我们?寻仇就行。”
计青阳摇了摇头:“某虽然自幼失去父母,是师父将某养大,但某与他道不同不相为谋,早已和他断绝了师徒关系,他这般坑害无辜百姓性命,假若某知道,也不会?容他。”
李楹没想到这个计青阳被灵虚山人养大,居然一身正气,她?不由道:“还好你没有被你师父引入歧途。”
计青阳闻言,却叹了口气,羞愧道:“其实,刚开始,某的确善恶不分,师父与百骑司都尉金祢结交,将某送到金祢手下?做事,某为了前?程,也替金祢做了不少恶事,但后来……”
他顿了顿,似乎想起了某些往事,他目光渐渐柔和:“后来,某想成为一个很好的人,所以,某四?处行侠仗义,惩恶扬善,用一身本事,护百姓安宁。”
李楹好奇问:“是什?么契机,才让你发生这么大的转变呢?”
计青阳未答,只是定定看向李楹,微微笑着:“公主可记得,太昌十八年,上元灯会?,几个少年赶着看灯,不小心冲撞了琅琊公主的车驾,琅琊公主大怒,命奴仆当?街打死这几个少年,公主步辇经过,撩起帷幔,为这几个少年说了几句话?,琅琊公主才放过他们?。”
计青阳还记得那?晚他被打至鼻青脸肿,他到百骑司后,一直是耀武扬威的,但直到此时,他才顿悟,所谓百骑司,就是皇家的一条狗,他们?这些人人惧怕的百骑司武侯,在跋扈的大周公主眼里,连家奴都不如,琅琊公主想打就打,想杀就杀,而且就算杀了,百骑司都尉金祢还不敢说什?么。
一只脚踩到他的头上,几乎要将他踩到泥里去,当?他以为自己要死在今晚的时候,一顶缀着明珠的华贵步辇,缓缓停了下?来。
步辇四?周罩着宝相纹轻纱,里面香炉燃着檀香,幽幽清香袭来,踩在他头上的脚不由挪开,他费力抬起头,看到一只柔弱无骨的纤白素手撩起轻纱帷幔,一张清丽秀美、端庄娴静的少女脸庞出现在他面前?,少女声音如清泉般干净好听:“琅琊姐姐,他们?又不是故意的,你何必这般仗势欺人呢?”
少女的眸中?,还带了些许愠怒和不忿,她?其实不认识这些少年,也不知道他们?是百骑司武侯,她?只是看不惯琅琊公主当?街打人,所以才替他们?说话?,琅琊公主显然不敢惹她?,怏怏的赔了笑,就带着家奴迅速离去了,少女对呆若木鸡的少年们?颔首微笑,说道:“你们?快去看灯会?吧,迟了,就结束了。”
轻纱帷幔又垂了下?来,将她?如画容颜遮住,六个轿夫抬着步辇,往大明宫而去,数十宫婢亦步亦趋跟着,计青阳好一会?,才回过神,他问身旁同伴:“那?是谁啊?”
“永安公主。”-
这件事,计青阳记了一辈子,李楹却一点印象都没有,她?努力回想着,还是没有半点印象,她?致歉道:“抱歉,我真的不记得了。”
计青阳似乎有些迷惘和失望,但他很快又调整好自己心情,勉强笑道:“这事对公主而言,可能就是举手之?劳,对某却是救命之?恩,一生难以忘怀。”
他定定看着李楹,目光之?中?已多了些恋慕,他张了张口,正想说什?么时,崔珣已经将一条烤鱼抛给他,然后将另一条挑好刺的烤鱼递给李楹,李楹欢喜接过,崔珣瞥了眼计青阳,神情冷淡的说道:“仔细刺。”
计青阳怔愣了下?,烤鱼香气四?溢,李楹迫不及待剥了片鱼肉,塞到口中?,果然外焦里嫩,鲜美多汁,她?见?崔珣又穿了条鱼在烤,却没有功夫吃,于是撕了块鱼腹,很自然的递到崔珣嘴边:“你也尝尝?”
这副场景,实在太过亲昵,他为她?挑鱼刺,她?给他喂鱼肉,就算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两人关系,计青阳抿了抿唇,眸中?又恢复明亮神采,他咽下?方才想说的话?,转而说道:“公主对某有救命之?恩,所以某在鬼市见?到公主后,讶异于公主居然会?和崔少卿在一起,因?为崔少卿的名声,实在不太好……”
李楹闻言,她?微怔看向计青阳,计青阳笑了笑,接着道:“不过,某虽不相信崔少卿,却相信公主,如果崔少卿真的投降了突厥,公主是不会?愿意理睬他的,所以某才去找胡商一探究竟。”
而正是探到了究竟,他才放心让李楹留在崔珣身边。
他虽仍有满腹疑问,比如她?为何魂魄尚在人间,比如她?为何会?出现在鬼市,比如她?为何会?与崔珣在一起,他也忧心她?的安危,她?是他心中?至纯至洁的神女,三十年再见?,他欣喜若狂,他想一直守在她?身边保护她?,但,冷静下?来后,他意识到,她?已经有崔珣保护了,而人的一生,时光有限,痴情固然值得歌颂,可与守护一人相比,守护全天下?的人,更有意义。
所以他提剑纵马,出了长安,继续做他的游侠,扶正祛邪,锄强扶弱,那?尊贵的大周公主,将永远珍藏在他心中?。
计青阳说清他为何会?去查探崔珣投降与否,这反而更让李楹心中?叹了声,原来计青阳是因?为她?,才想去查探究竟,并不是因?为崔珣自己。
看来阿史那?兀朵散布的谣言,裴观岳散布的谣言,让崔珣污名满身,积重?难返,以致于高官达贵,文人墨客,贩夫走卒,无一人,愿意摒弃偏见?,去探究他污名背后的玄机,其实,若他们?愿意如计青阳这般,稍微查探一二?,便会?知晓,所谓降将,反而是世间最为铮铮铁骨之?人。
李楹五味杂陈,崔珣却好像对此并不在意,他反而问计青阳:“你师父灵虚山人临死前?,说你三十年前?受金祢所派,奉命去杀公主,我想知道,那?日?晚上,你真的杀了公主吗?”
第116章 第 116 章
这个问题, 让计青阳瞬间愣住。
他看向李楹,李楹双眸中也露出紧张神色,计青阳盯着她, 半晌,才移开目光,摇了摇头。
他的回答, 在崔珣意料之中, 计青阳显然对李楹有情,又如何会杀了李楹呢?
崔珣继续问:“所以当晚, 发生了什么?”
才让他没有动手。
计青阳抿了抿唇,那段最不愿回想的记忆,最终还是在他口中徐徐展开-
计青阳的确是爱慕李楹的,自上元灯会,他就喜欢上了她, 但他也知晓, 自己的身份何等卑微, 又怎么配得上尊贵的大周公主?呢?
所?以他只?能将自己的这份爱慕偷偷藏在心里,任谁也不知晓。
人前,他是精明强干的百骑司武侯,人后,他只?是一个爱慕李楹的卑微少年,他会在百骑司更加卖力?表现,只?为了能有更多入宫的机会, 也会在她的必经之地苦苦徘徊,只?为了能远远望一眼她的清丽身影, 他的爱,小心翼翼, 充满克制。
李楹很快有了未婚夫婿,那是荥阳郑氏的嫡子?,郑皇后的侄儿郑筠,为人温文尔雅,谦逊有礼,和她很是般配,计青阳虽然心中酸楚,但还是为她有一门好?亲事感到高兴。
不过,他还是留了一个心眼,这天下的男人,负心的多,情深的少,他于是擅作主?张,去跟踪郑筠,不跟踪还好?,一跟踪,居然发现郑筠想对李楹不利。
他颇为愤怒,立刻将此事禀报给了都尉金祢,金祢让他全权调查此事,他也尽心尽力?调查,结果查到郑筠原来是和表妹王燃犀有染,他不想和李楹成婚,所?以才图谋杀害李楹。
他得知之后,简直恨不得将郑筠千刀万剐,郑筠有幸能够拥有世?间至纯至洁的女子?,为何这般不珍惜她?他期待圣人雷霆震怒,为他最心爱的女儿兴师问罪,但是,他盼了许久,没盼到郑筠被问罪,反而盼到上司金祢的一纸命令,让他去杀了李楹。
他还记得他当时瞠目结舌,不可置信,金祢只?意味深长说了句:“青阳,咱们百骑司,看似风光,实际和六部不同,百骑司,就是圣人的一条狗,圣人高兴,我们就荣华富贵,圣人不高兴,我们就身首异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么选择。”
他痛苦万分,但最终还是接下了这个任务,因?为他知道?,他不接,金祢会让其他人接,到时候,李楹更没有活路。
是的,活路。
他接下任务的思量,不是杀了李楹,而是救下李楹-
当计青阳将一切缓缓道?来的时候,他隐去了他爱慕李楹的细节,只?将他想救李楹的原因?,归结于报答救命之恩,李楹并未听出异常,她喃喃道?:“既然你决定救下我,为什么我还是死?了?”
她茫然道?:“是不是因?为即使你不杀我,阿耶也要我死?,所?以他让其他人杀了我?”
计青阳听到她这般说,不由问道?:“公主?很恨先帝么?”
李楹怔了下,她下意识想说“恨”,但是,她原本是个久居深宫,不知人间疾苦的小公主?,此出长安,却?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人间,当见?到牛家?村二百二十人,因?为没有对前路的希望,而选择听信灵虚山人,饮下圣水而亡,她又隐隐,有些理解她阿耶了,大周的选官制度已经烂透了,再不改,亡国灭种,就在朝夕。
可,她虽隐隐理解阿耶,却?并不代表她能够释怀,她咬着唇,低声道?:“我……我还是恨他……”
计青阳叹了一口气:“其实,公主?可以不那么恨先帝。”
李楹不解的看着他,计青阳道?:“先帝虽然要杀了公主?,但在最后一刻,却?停止了。”-
太昌二十年,十月初六,夜。
神龙殿中,药香弥漫,太昌帝闭门养病,连最宠爱的姜贵妃也没有召见?。
流水般的奏疏递到神龙殿,诸多国家?大事都等着太昌帝朱批决断,然而主?宰万人性命的帝王此时却?枯倚在病榻之上,手上的奏疏连一页都没有看完,直到白釉龙纹烛台的灯油点完,宫人再添灯油时,他才乍然醒觉。
他看向忽明忽灭的灯火,忽然俯身,喉咙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浸在乌木地板上,红的惊人。
殿中宫人吓得六神无?主?,有奔去唤太医的,有跪在太昌帝脚下瑟瑟发抖的,哭号的内常侍扶住差点掉下病榻的太昌帝,却?被太昌帝死?死?抓住手背,太昌帝从牙缝挤出四?个字:“叫金祢来!”-
金祢连滚带爬的来了,太昌帝久病之下,脸颊枯瘦的惊人,毫无?昔日英武之气,金祢跪在地上,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太昌帝却?唤他过来一些,他战战兢兢爬到病榻前,太昌帝揪住他的衣领:“你派去杀明月珠的人呢?”
金祢牙齿都在打战:“正跟……跟着公主?……”
“命他回来!”太昌帝眼睛猩红到如同疯魔:“若明月珠出事,朕就剐了你!”
金祢吓到魂飞魄散,他连忙叩首,答了声:“诺。”
望着金祢仓惶飞奔的背影,太昌帝颓然倒在病榻上,他望着殿顶绘着的五爪金龙,慢慢闭上眼睛,嘴里还喃喃道?:“会有其他办法的,有其他办法的……”
他固然是天下人之父,但,更是一个深爱自己女儿的父亲,杀女之痛,锥心刺骨,他实在无?法下手-
太昌帝在最后时刻,骤然反悔,金祢自然赶忙命人去通知计青阳,而此时,计青阳已经跟着李楹,来到荷花池,他从飞鸽传书得知王团儿临阵逃跑,按照计划,他应该将李楹推入荷花池溺死?,再嫁祸给驸马郑筠。
但他断不会按照计划行事的。
他要带走李楹。
他虽然身份卑微,可对李楹的心,却?是真?挚的,他绝不会像那些高高在上的人一样,表面爱着李楹,尊重李楹,转过头来,就可以为了自己的目的,将李楹推入绝境。
他要带她出宫,他要保护她,他不会让她受到一点伤害。
可是,他最终还是没能带走她。
崔珣若有所?思,他问计青阳:“既然你没有推公主?,反而想带走公主?,那公主?是如何掉入荷花池的?”
计青阳看着同样一脸迷惘的李楹,他叹息摇头:“我不知道?,金祢飞鸽传书,让我速回,之后,我就离了荷花池,去向金祢复命,至于公主?是谁人所?害,我也不知。”
他顿了顿,又道?:“或许,是崔相公,崔相公是最不愿意见?到这个计划失败的人,他为防先帝心软,留有后手,也不得而知。”
崔珣和李楹也是这么想的,这就是最合理的解释了。
李楹心中简直是五味杂陈,阿耶为了天下要杀了她,但在最后时刻又因?父女之情动不了手,她真?不知道?她是应该继续恨他,还是应该像计青阳说的,少恨他一点。
她茫然若失,崔珣却?忽道?:“烤焦了。”
李楹和计青阳目光齐刷刷看向崔珣,崔珣平静的看着漆黑如焦炭的草鱼,道?:“焦了。”
计青阳不由道?:“怎么焦成这样?”
崔珣道?:“方?才烤的时候,离篝火太近了,意识到后,想离远些,已经来不及了。”
他好?像在说烤鱼,又好?像不在说烤鱼,李楹似懂非懂,但崔珣似乎真?的认真?在说烤鱼,他又道?:“人要为自己的错误负责,我这条是吃不了了,你们吃吧。”
计青阳眼眸亮了亮,他笑道?:“人生长着呢,这条鱼烤焦了,还可以再抓一条鱼来烤,崔少卿,焦了的,就不要再惦记,向前看,或许,过了几年之后,你会把这条焦炭一样的鱼忘得一干二净。”
李楹垂下眼帘,微微一笑,她撕了片手中烤鱼的鱼肉,递到崔珣唇边:“你怎么吃不了了?还有我呢。”
崔珣弯起嘴角,他咬过那块鱼肉,咀嚼了下,点头道?:“很好?吃。”
计青阳莞尔,看着眼前两人,一人如琳琅珠玉,一人如琉璃明月,甚是般配,就算他们人鬼殊途,将来结局或是阴阳永别,但有此刻欢愉,已是足矣。
相信公主?,也是这般想的。
人非神佛,不能预知明日,唯有珍惜当下。
不过,看到他们此刻欢愉,有件事,他都不忍心说了-
计青阳吃着烤鱼,他的这条烤鱼没人给他挑刺,所?以他吃的格外小心,他身旁则放着他视为生命的木匣,李楹有些好?奇的望了望那个木匣,她问道?:“这里面是什么?突厥人追杀你,是为了这个吗?”
计青阳暂时没说,三个人两条鱼,显然不太够吃,所?以崔珣又去溪边捞鱼了,他把计青阳的剑拿了去,耐心等草鱼游近,再干净利落的握剑刺下,计青阳看着他的背影,说道?:“崔少卿用剑,好?像用的挺好?。”
李楹道?:“他用弓也用的挺好?。”
计青阳瞥了眼被改造成木驽的铁胎弓,摇头道?:“可惜了。”
而且就算是剑,他刺下的力?度、速度也比常人要差得多,计青阳精于武艺,一眼就看出来了。
那个剑拔蛟随断、弓张鸟自摧的天威军少年,终究被病痛摧残到只?能杀杀鱼了。
第117章 第 117 章
谈话间, 崔珣已经抓了两条鱼,他回头时,看到李楹和计青阳相谈甚欢, 计青阳为人爽朗,又久在江湖,更加不拘小节, 他虽年纪比崔珣大?上许多, 但一双眼眸,却仍然如少年般亮如星辰。
也许有一种人, 无论时光如何流逝,还能永远热血,永远赤诚。
阳光洒在计青阳身上,让他整个人愈发灿烂夺目,他不知道跟李楹说了什?么, 李楹很开心的在笑, 崔珣抿了抿唇, 他提着鱼,大?步走回。
他也不想给?计青阳烤鱼了,而是将一条活蹦乱跳的鱼扔给?计青阳,冷声道:“计大?侠一只手臂被射伤了,用另一只手烤鱼可以吧。”
计青阳显然愣了下,他道:“可以。”
不过,他一只手, 显然不太方便,李楹戳了戳崔珣:“你帮计大?侠烤一下鱼怎么了?”
崔珣没吭声, 只是自顾自烤着他和李楹的鱼,计青阳见?状, 朗声大?笑:“公主,你没看出?来,崔少卿在跟某较劲呢!”
李楹不解:“较劲?较什?么劲?”
崔珣没想到计青阳就这般堂而?皇之说出?来了,他错愕了下,然后就有些恼羞成怒了,白玉一般的面容也染上浅浅绯色,李楹忽反应过来,她吃吃笑了起来:“你真是……”
居然跟计青阳这个初次见?面的人暗自较劲。
计青阳也大?笑起来:“崔少卿,虽说天?下人都在骂你,骂你阴险毒辣,卑鄙无耻,但某发现你这人,其实挺有意思的。”
天?下人人唾骂的奸臣,没想到跟个情窦初开的少年郎似的,为了心爱的女子争风吃醋,默默怄气?。
还真是有意思。
崔珣被两人取笑的羞愤不已,他咬牙道:“多谢计大?侠,还将天?下人骂我的话转述给?我听。”
计青阳笑道:“崔少卿,你不必这样,某云游四海,行?侠仗义,情爱二字,早已抛掷脑后了。”
崔珣一点也不信,抛掷脑后?他方才见?到李楹的样子,可不像抛掷脑后。
他冷哼一声,道:“计大?侠若无其他事的话,我和明?月珠就先行?赶路了。”
李楹刚想说什?么,计青阳却道:“崔少卿留步。”
崔珣皱起眉头,计青阳叹道:“其实崔少卿不那么心急的话,有件事,某倒不忍心这么快说出?来。”
李楹不由问:“何事?”
计青阳恭恭敬敬的将一旁的木制匣子抱到膝上,他问道:“崔少卿,某听说你被派去岭南押送沈阙,但为何会出?现在这衡州?”
崔珣不喜计青阳,从?他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李楹的倾慕时,他就不喜欢他,他承认自己心胸狭隘,实在无法?和喜欢李楹的男人有说有笑,所以他不想回答计青阳的话,只道:“这和计大?侠没有关系。”
计青阳没有计较,反而?一笑道:“某猜测,是因?为崔少卿怕中途有人拦截,所以才和公主快马加鞭,单独赶到岭南吧?”
崔珣不置可否,计青阳又道:“沈阙的案子,传言是涉嫌杀害一位天?威军的虞侯,但那虞侯身份低微,太后和圣人并不想因?他治罪沈阙,沈阙能被治罪,据说崔少卿出?力不少。”
崔珣仍然神情冷淡,他嘲弄道:“计大?侠消息倒是灵通。”
计青阳毫不自谦的自夸道:“好说,某朋友遍布天?下,消息自然灵通。”
崔珣没理睬他,计青阳顿了顿,又道:“不过,崔少卿愿意为那虞侯同时得罪太后和皇帝,千里迢迢赶赴岭南,想必与他关系不错。”
李楹抢先说了句:“十七郎和那虞侯,情同手足。”
计青阳颔首:“既然和虞侯情同手足,那崔少卿与天?威军主帅,郭勤威关系如?何?”
崔珣似乎意识到什?么,他终于抬眸,看向计青阳,一字一句道:“我视郭帅,如?父。”
计青阳听到他这句话,略显欣慰的松了口?气?:“既然这样,那就好。”
崔珣定定看着他,李楹也瞥向他膝上木匣,她大?概猜到了什?么,脸上神情也变的凝重起来,计青阳缓缓道:“世人都说郭帅是败军之将,但某却觉得,郭帅身经百战,屡次大?败突厥,被围落雁岭时,宁死不屈,自刎而?亡,也算是个值得敬佩之人。郭帅死后,头颅被传首突厥军中,家?产皆被查抄,尸身不得下葬,唉,一代?名将,居然落得如?此下场,实在让人唏嘘。”
他顿了顿,又说道:“数月前,突厥时隔六年后,终于将郭帅头颅送还大?周,某甚觉欣慰,但却从?一朋友处得知,原来突厥送到大?周的头颅,是假的,而?真的,一直置于突厥叶护府中,但大?周并未声张此事,也没有下国书?与突厥讨要。”
崔珣接道:“突厥叶护与郭帅有杀父之仇,之所以不下国书?,是怕叶护狗急跳墙,毁了郭帅头颅。”
计青阳点了点头:“某也料想如?此,但堂堂大?周主帅头颅,怎可一直陷于敌国?某义愤之下,便潜入突厥叶护府中,期间遇到几?个察事厅暗探相助……”计青阳问崔珣:“这几?个暗探,是崔少卿派去的吧?”
崔珣盯向木匣,他整个人都已经魂不守舍了,只是愣愣答了句:“是我派的。”
他自知晓那日起,就将暗探派去突厥,但叶护对郭帅头颅看管甚严,暗探一时之间无法?得手。
计青阳道:“某幸得他们相助,终于成功盗出?头颅。”
他小心翼翼的将木匣放到地上,推到崔珣面前:“郭帅的头颅,就在这木匣之中。”
崔珣双眼尽是茫然神色,他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连手指都在发抖,他伸出?手,想去开那木匣,计青阳却制止道:“崔少卿且慢。”
崔珣抬头望他,计青阳不忍道:“还是不看为好。”
崔珣恍恍惚惚,声音也轻飘飘的,仿佛来自遥远天?际:“为何不看?”
计青阳咬着牙,半晌,才道:“郭帅头颅,已被制成酒器。”
李楹目瞪口?呆。
制成酒器?这简直是对郭勤威莫大?的侮辱!
也是对大?周莫大?的侮辱!
崔珣的脸色,刹那间,变得惨白如?纸,仿佛全身血液都在这一刻被抽离,他肩膀剧烈抖动着,阵阵眩晕涌上眼前,手指几?乎要抠到地里,李楹都不敢叫他,良久,他才颤着手指,去开木匣,计青阳还是想阻止,却被他一把拂开,他双手放在木匣匣口?,匣口?似有千斤重量一般,他手抖的厉害,开了几?次,都没开成功,最后一次,他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痛楚之下,他才略微镇定下来,匣口?被他徐徐掀开,只见?木匣里面,放着一个中间被挖空,两边镶嵌金银的骷髅酒杯,骷髅酒杯中,还能看出?些许酒渍,想必这酒杯使用频率甚高?,李楹只是看了一眼,就不忍直视,扭过头去,不愿再看。
但她又回过头,不安的去看崔珣,崔珣垂着头,李楹看不清他面目神情,四周一片死寂,连鸟叫的声音都听不到,李楹和计青阳都不敢说话,片刻后,李楹忽看到一滴又一滴的鲜血,从?崔珣口?中溢出?,滴到黑色泥土中。
李楹大?惊:“十七郎……”
她赶忙去扶崔珣,崔珣身躯已摇摇欲坠,他只是定定看着那骷髅酒杯,仿佛要将这酒杯的模样记到骨髓里去,李楹红了眼眶:“十七郎,不要看了……”
她咬了咬牙,便去合上木匣,不让崔珣看,崔珣嘴角溢出?的鲜血越来越多,李楹惊惶之下,便用袖子去擦,她含泪劝着:“十七郎,不要这样……郭帅在九泉之下,也不想看到你这样……”
但崔珣仍然直勾勾看着合着的木匣,他脸色惨白到没有半点血色,双眸空洞到可怕,李楹想到那日他得知盛云廷托付时,也是这般的神情,她有些害怕,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劝他,只能哽咽道:“十七郎,你跟我说句话,好不好?”
崔珣终于开了口?,他心神大?恸之下,声音轻如?蚊鸣,但每一字每一句,都带着极深的痛楚与愤懑,他嘴角鲜血滴滴落下:“我崔珣……此生不杀突厥叶护……誓不为人!”
计青阳虽然早已料想到他反应,但还是惊诧到久久无言,等回过神来,才劝道:“崔少卿,突厥叶护这般侮辱郭帅,天?都会诛他。”
崔珣听罢,只是一字一句,呢喃说道:“不,天?不能诛他,因?为我要诛他。”
他忽望向计青阳,正当计青阳以为他又要说些嫌恶之语时,他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然后郑重,向计青阳跪拜下去,重重叩了一首,计青阳惊愕万分,他欲扶起崔珣:“崔少卿,使不得。”
崔珣摇头:“你是我的恩人。”
他脸色如?纸一般苍白:“是我们天?威军的恩人。”
计青阳也跪到他的面前,他一拳砸到地上,叹道:“唉!只恨寻得太迟!”
他对崔珣道:“崔少卿,若你信得过某的话,某会将郭帅的头颅,完好无损送到长安的。”
崔珣点了点头,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印信:“凭此印信,计大?侠可去衡州寻衡州司马刘若瑜,他是察事厅的人,他会将计大?侠护送回长安,不过圣人有命,郭帅尸骸不得下葬,还请计大?侠将头颅送于西明?寺中,于佛前供养。”
计青阳接过印信,他眼眶一热:“崔少卿放心,某就算拼了性命,也不会让忠骨沦落异乡受辱!”
崔珣缓缓颔首,李楹搀着他踉跄站了起来,他似乎虚弱到极点,靠着李楹扶着才能勉强站立,他望着计青阳手中的木匣,声音虽轻,却格外清晰:“总有一日,他们,都能入土为安的。”
第118章 第 118 章
计青阳拿着印信, 去?了?衡州。
崔珣和李楹,则继续踏上了前往岭南的道路。
因为郭勤威头颅之事,崔珣受了?极大刺激, 即使?有虎狼之药,他激愤之下,仍然病倒了?, 马他是骑不了?了?, 他只能雇了?辆马车,昼夜不停赶往岭南。
车轮滚滚, 扬起一片尘土,耳聋的车夫尽忠职守挥着马鞭,赶着马疾驰着,他知道车厢里那位漂亮的郎君有点来头,但是他为人老实, 知道什么该问?, 什么不该问?, 郎君给了?足够银两,他就闭上嘴,当个聋子瞎子,只要安安全全将郎君送到岭南就好。
马匹奔的太快,车厢颠簸不已,崔珣躺在李楹膝上,这般艰苦行程, 让他病的愈发昏沉,李楹抚着他消瘦的脸庞, 这几日,他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 药也?全部吐出来了?,她也?委婉劝他,不要这么急着赶路,先休息数日,待养好身体,再赶到岭南,他却执意不肯,迟一天,就多一分变数,他再也?等不了?了?。
尤其?是看到视若父亲的郭帅遗骸被那般侮辱,他悲愤至极,更加等不了?了?。
李楹只劝过一次,之后也?不再劝了?,她知道,她劝不动他的。
她搂着他,莫名想起元日那晚,她在崔府见到他的模样,那晚,她看到一个人人唾骂的奸佞,披着一身白色襕衫,支起轩窗,眉目冷淡,放生了?一只渺小螟蛉。
他于?黑暗之中沉沦太久,但四?下无人之时,他还是不经意做回了?那个赤子之心的天威军十七郎。
这种?不经意,连他自己都没有感觉到。
他总是自我厌弃,认为他不值得她喜欢,却不知道,他比任何人都值得。
李楹慢慢俯下身,侧脸去?贴住他冰凉的脸,她与他定情?以来,沉重的时候多,甜蜜的时候少,他欺瞒过她,惹怒过她,他不是一个好的情?郎,但是她却从未后悔过。
何其?有幸,能遇到一个这般坚韧执拗的灵魂,能伴他走一条,接五万忠骨回家的路。
这条路,荆棘密布,崎岖难行,但,她一定会陪他走完。
马蹄声声,紧闭的车厢内,李楹拥着昏沉的崔珣,俯身贴着他的脸庞,她缓缓闭上眼,拥紧了?他,感受他身上真实的温度,不管将?来如何,至少,现在他们还在一起-
马车夜以继日的赶路,终于?在四?日后,到达了?岭南桂州驿。
崔珣强撑着身子,打发走了?车夫,又拿出太后敕令,跟桂州驿的驿丞禀明身份,让他去?请桂州都督张弘毅前来相见。
按理说,桂州都督是从三品官员,张弘毅的官职比崔珣大,应是崔珣去?拜见他,而不是他来见崔珣,但是崔珣是京官,京官向来大三级,所得到的倚重和偏远地方?官员不可同日而语,而且崔珣手执太后敕令,形同钦使?,所以张弘毅就算是朝中清流,不依附任何一党,但也?不敢怠慢钦使?,这不符礼制,于?是张弘毅匆匆就来了?桂州驿。
张弘毅踏入桂州驿之时,首先闻到屋内一阵浓重的汤药味,那个传言中嚣张跋扈的察事厅少卿正倚在病榻之上,面色苍白,不断咳嗽着,当见到张弘毅时,他又支撑着病体,从病榻起身,拱手行了?一礼:“多谢张都督,助阿蛮逃出桂州。”
张弘毅心中颇不是滋味,他本?十分厌恶崔珣,在崔珣托他照顾盛阿蛮时,他还嗤之以鼻,认为不过是两个纨绔贵族争风吃醋的把?戏,但后来,阿蛮雨夜奔到都督府,泣声求他帮她兄长申冤,兹事体大,阿蛮口说无凭,他不能贸然行事,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助阿蛮逃出桂州,之后进展,他也?一直关注。
阿蛮本?就是一个极为烈性的女子,他对于?阿蛮敲响登闻鼓,状告沈阙,毫不意外,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在朝中大臣无一人愿意站出来为盛云廷申冤的时候,居然是崔珣第一个站出来,而且崔珣还用自己的官职性命恳求圣人彻查此案,当张弘毅从清流挚友书信中得知这一消息时,他简直瞠目结舌。
怎么会是崔珣?
怎么会是那个贪生怕死、寡廉鲜耻的佞幸崔珣?
他第一个想法,就是崔珣和沈阙有故怨,所以才站出来为盛云廷申冤,实则是为了?报私仇,但他很?快就排除掉这个想法,崔珣所有的荣华富贵都来自太后,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太后顾念亲情?,根本?不想杀沈阙,这么做,除了?得罪太后,对崔珣没有任何好处。
所以崔珣到底在图谋什么?
他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于?是问?出自己的疑问?:“崔少卿对于?此案,何故如此关心?”
崔珣还有事要求张弘毅,所以他并没有像平日一样对此种?问?题不愿理睬,而是平静答道:“盛云廷,是我的朋友。”
“崔少卿,和一个寒门虞侯做朋友?”
“幸得知己,不分贵贱。”
张弘毅愕然,这好像,和天下人唾骂的贪图富贵之徒不太一样。
他顿了?顿,又问?了?另一件让他不解的事情?,崔珣向太后请了?敕旨,亲自来岭南押送沈阙,据说察事厅车驾遇袭了?好几次,正当他寻思着这样下去?崔珣还能不能活着到岭南时,崔珣轻车简从,自己来了?,他显然是用了?瞒天过海的疑兵之计,骗过了?那些杀手,那么问?题来了?,是什么人,敢阻止崔珣来岭南?
他问?道:“崔少卿,你的车驾数次遇袭,是不是有人不想你来岭南?”
崔珣不置可否:“张都督心中有答案了?,不是吗?”
张弘毅哼了?声,他又问?了?个另外一个在心中徘徊已久的问?题:“盛云廷是因天威军被困,才会去?长安求援,他是在求援途中被沈阙所杀,而沈阙和盛云廷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杀盛云廷?”他顿了?顿,直接抛出疑问?:“所以,天威军的覆灭,是否另有端倪?”
这还是朝中第一个问?天威军覆灭是否另有端倪的官员,崔珣怔了?一怔,然后心中忽涌现一种?难以言说的激扬,仿佛是在暗夜独行久了?,终于?得见一丝曙光的那种?激扬,他抿了?抿唇,压抑住内心的复杂情?绪,他问?道:“敢问?张都督,若真有端倪,那张都督会如何做?”
张弘毅沉吟了?下,道:“我张弘毅,是因脾气太硬,不够圆滑,才会被贬官来此,但身为人臣,理应忠君爱国,恪守立法,我在清流一派中还有点影响力,若真有端倪,少不得要联络诸人,上疏圣人,查个水落石出。”
崔珣眼眶一热,他望着张弘毅,说道:“还请张都督记住自己今日的话。”
张弘毅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崔珣心中宽慰,点了?点头:“我尚有一事,要请求张都督,如今察事厅大队尚未赶来,但押送沈阙不能耽搁,还请张都督借我五百精兵,助我前去?长安。”
若换以前,按照张弘毅厌恶崔珣的程度,他少不得会搪塞不借,但今日,他却点了?点头,答应了?崔珣。
崔珣道谢之后,两人谈话也?到了?尾声,只不过一番交谈后,张弘毅还是没搞懂崔珣,如果为了?朋友愿意舍弃性命的话,那应该是不怕死的人,但是不怕死,为何又要投降突厥?
他仍然十分厌恶崔珣,但隐隐又觉得,这个佞臣,可能和他想象中的,有些不一样。
他沉吟片刻,手中折扇叩着桌角,他忽道:“崔少卿少时,是否师承柳松柏?”
崔珣怔了?下,他不知道张弘毅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他于?是颔首道:“是。”
“柳松柏,是我最?好的朋友。”
崔珣愣住,张弘毅展开手中折扇:“他擅长书画,最?得意的是行草,他曾经跟我说,崔少卿是他生平所教过,最?优秀的学生,只可惜……”
后半句,张弘毅没说下去?,但崔珣已经猜到下面内容是什么了?,他垂下眼眸,张弘毅看着折扇里画着的青山图,他道:“这青山图,是松柏所画,只是尚未来得及题字,他就故去?了?,既然崔少卿是松柏最?优秀的学生,不如就为这折扇题一行字吧。”
崔珣以前擅长行草,但现在的心境,根本?写不出了?,他推脱道:“我已不擅行草,况且此物太过珍贵,张都督另请高明吧。”
张弘毅道:“松柏说过,他的行草,只有崔少卿学的最?好,若崔少卿还不擅长,那天下就无人擅长了?。”
崔珣无奈,他大概知道张弘毅的意思,张弘毅是儒臣,推崇书为心画,他想从字见人品,但他刚跟张弘毅借了?五百精兵,也?不好再次推脱,只好接了?折扇,桌上已经摆好了?笔墨,折扇上的青山图摊在上面,崔珣握着笔,只觉难以下手,偏偏张弘毅还以为他是不知道题何字,于?是说道:“什么字都可以。”
李楹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来到崔珣身侧,她看着那副青山图,忽道:“十七郎,你看这青山,像不像落雁岭?”
崔珣一怔,他低头,看向青山图,青山葱茏,恰如当初落雁岭的郁郁草木,但崔珣眼前的草木,很?快被累累白骨覆盖,他神情?茫然,手指也?不由攥紧狼豪笔,李楹又轻声说了?句:“这青山,每一处,都埋了?忠骨。”
她说:“十七郎,这不是噩梦,而是他们用碧血写就的忠义。”
“张弘毅刚正不阿,他已看出了?落雁岭一事有端倪,将?来翻案,少不得他的相助,可他如今,并不信任你,你虽不能明言,但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是啊,他可以借题字,昭显心迹。
崔珣握紧狼毫笔,一张张年轻热情?的脸在他面前闪过,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六年来的愤懑和不甘都融入这一纸之中,他低着头,盯着折扇上画着的郁郁青山,接着蘸了?墨,笔走龙蛇,一行满怀情?感的刚劲行草徐徐展现在张弘毅面前,张弘毅一字一句念着:“青山处处埋忠骨……”
崔珣笔尖在折扇上疾走如飞,字迹挥洒自如,仿佛每一个字都有了?生命,又好像每一个字,都表明了?五万人的心迹,手腕转动间?,七个力透纸背的墨字出现在青山图侧:“碧血丹心照汗青!”
第119章 第 119 章
桂州, 江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篸。
李楹以前并没有来过桂州,但也听?说?过?桂州山水的大名, 她虽心驰神往,不过?崔珣有要事在身,而且病体孱弱, 所以她就算再想看桂州山水, 也没有提过?一句话。
倒是崔珣主动说:“张都督回去点兵了,明日一早, 我再押送沈阙去长安,趁今日还有些闲暇,我们去看看桂江吧。”
李楹望着他苍白憔悴病容,直接拒绝了:“你都病成这样了,还看什么?桂江。”
崔珣拾起病榻上的雪白狐裘, 裹于身上, 他强撑起病体, 嘴角浮现柔和笑意:“以后都不会来桂州了,今日若不去,会留下遗憾的。”
他下病榻时,脚步虚浮,不是李楹扶着,都要踉跄摔倒,李楹知晓他是想成全她心愿, 但见他这样,还是不由又是生气又是心疼:“遗憾就遗憾, 有什么?关?系?”
崔珣轻轻摇了摇头:“明月珠,你说?过?, 想珍惜当下,我也很珍惜和你的每一日,我不想留下遗憾。”
李楹鼻子一酸:“我就随口说?的,你还记得?。”
“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记得?。”崔珣裹紧狐裘,面对李楹时,他早已没了初见的冷淡阴鸷,而是眼角眉梢都盛着温柔,他道:“走吧,我们去看一看桂江。”-
从桂州驿到桂江时,已是皓月高悬,崔珣索性雇了一只乌篷船,他没有要船夫打?扰,而是与李楹两人一起,夜游桂江。
桂江之水,碧绿如洗,清澈见底,李楹从来没见过?这般绿、这般清的水,她和崔珣坐在船头,观赏着桂江山水,只觉目不暇接,如临仙境。
月光如练,银辉洒落,江面波光粼粼,如梦似幻,江畔则是群山峭拔,层峦叠嶂,一只乌篷船悠悠飘荡在青山碧水之中,恰似一幅水墨画卷,乌篷船头,秀美的小娘子斜倚在裹着雪白狐裘的病弱郎君怀中,人在画中,画在人中。
水声潺潺,远处山峦于夜色中若隐若现,微风拂过?,李楹从崔珣怀中起身,为他又拢紧了狐裘:“冷不冷?”
崔珣摇了摇头,李楹担心的看了看月色:“好像要下雨了,我们先回去吧。”
崔珣却不想回去,他道:“明月珠,我想和你多呆一会。”
“回驿馆,也可以和我呆一起。”
“不一样。”崔珣道。
李楹不解:“为什么?不一样?”
崔珣刚开始并?没有回答,他盘腿坐于这一叶扁舟之中,仰望着浩瀚群山,半晌,才喃喃道:“很累。”
这还是他第一次和李楹说?这两个?字,许是这壮阔景色,让他郁结六年的心境纾解了一点,让他终于愿意在挚爱的少女面前显露些许脆弱,李楹听?后,只是温温柔柔一笑,道:“以后觉得?累了,觉得?疼了,都告诉我吧,不要自己撑着。”
崔珣默默颔首,几丝细雨飘到脸上,他看了看天空:“下雨了,我们到船舱里面去吧。”-
乌篷船外,江雾缭绕,乌篷船内,听?细雨声声,李楹望着雨滴落在江面,激起一圈圈细小涟漪,她托腮道:“雨中游桂江,倒别有一番意趣。”
崔珣莞尔:“有雨,有雾,有风,还应有乐声。”
李楹眼眸一亮:“夜船吹笛雨萧萧,此时若有竹笛,那便好了。”
崔珣一声不吭,便从怀中取出?竹笛,李楹先是雀跃:“你有竹笛?”
然后她便是疑惑:“你什么?时候拿的?”
“从桂州驿出?发?的时候,拿的。”崔珣道:“有美景,怎么?可以没有雅乐呢?”
李楹笑着拿过?竹笛:“这是你给我的小小惊喜么??”
崔珣点头:“是。”
这一声“是”,让李楹只觉如含糖霜,丝丝沁甜,此时的她,就如同世间?任何一个?普通的小娘子一般,因为情郎的体贴满心欢喜,其实,她和崔珣出?身相?似,志趣相?投,若崔珣早生三十?年,或她晚生三十?年,又或许,她遇到的崔珣,是六年前的崔珣,两人倒真?可以做一对不羡鸳鸯不羡仙的爱侣,不必背负沉重的过?去,闲时抚琴对弈,品茗莳花,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管,只有他们彼此两人就好。
但可惜,这并?不可能。
不过?,虽然今生无?法做到拨弃万物,那亦可做到珍惜彼此片刻的欢愉。
李楹将竹笛抛给崔珣,笑吟吟道:“崔少卿,会吹笛子吧?”
崔珣颔首,李楹道:“《水调曲》,会么??”
崔珣莞尔一笑,他拿起竹笛,置于唇边,悠扬笛声随之响起,他虽然重病缠身,身体虚软无?力,手指也不如往常灵活,但居然一个?音律都没有错,李楹听?的聚精会神,笛声如清泉般汨汨流淌,雨声叮咚落入乌篷船顶,仿佛在为笛声伴奏,两个?声音交织在一起,分外和谐动听?,李楹托着腮听?着,船舱外,则是江畔渔火,群峰倒影,此时此刻,李楹只觉所有的烦恼似乎都被洗涤干净,心中只有这一幕夜船吹笛雨萧萧。
一曲《水调曲》吹罢,李楹也有些技痒,她拿过?竹笛,笑道:“我虽会吹笛,但还是比较擅长瑶琴,等回了长安,再与你琴笛合鸣一曲。”
崔珣浅浅一笑,正想说?什么?,忽然夜空一道惊雷响过?,李楹吓得?手中竹笛都掉到了地上,崔珣怔了一怔,他微微攥紧手指,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般,才将李楹拥入怀中,双手捂住她的耳朵,喃喃道:“明月珠,不要害怕。”
他知道她害怕雷声,在他帮李楹彻夜查看宫中出?入录那次,也是打?了很大的惊雷,李楹虽然嘴上没说?害怕,但明显脸色都吓白了,身体也一直在发?抖,他因为对李楹有愧,所以没有去朝会,而是留下来陪她,并?递上玉瑱让她塞入耳中,这才让她安然度过?了那一晚。
如今这里没有玉瑱,而他即使仍旧自我厌弃到不敢亵渎李楹,但也不愿见她害怕,他主动拥着她,紧紧怀抱住她颤抖的身躯,略微冰凉的掌心捂住李楹的耳朵,将轰隆雷声隔绝在外。
李楹头埋在他胸膛处,他久病之下,胸膛并?不像那些英武男子般宽厚,但却格外可靠,心脏处滚烫,就如他写的那一句“碧血丹心照汗青”一般,他总觉得?只有他的五万同僚配称作?碧血丹心,但他自己,何尝又不是一腔碧血,一颗丹心?
李楹静静靠在他怀中,她只觉雷声似乎越来越小,反而他心脏跳动的声音格外清晰。
她身体也停止颤抖,耳边他跟她一遍遍说?着“我在这里”,试图掩盖住那一声声惊雷,在他的一遍遍复述中,她心中最后一丝对雷声的惊惧也终于荡然无?存,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低低说?了句:“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也在这里-
雷声,没响一会,也停了。
随着雷声的停止,崔珣也放开了李楹,此时此刻,他又回复到了那个?不敢主动拥抱她的状态,李楹不以为意,她为他拢了拢雪白狐裘,望着他的漆黑双眸,笑道:“总有一日,你会有勇气拥抱我,亲吻我的。”
倒是又给郎君弄了个?大红脸。
而片刻欢愉,总是格外短暂,桂江的山水再美,也不是崔珣的归宿,他终究还是要回到驿馆,奔赴长安,继续走他那段满是荆棘的道路。
翌日一早,张弘毅就点齐了五百精兵,将沈阙从狱中押出?,塞入囚车,送到桂州驿外。
崔珣扯下遮盖囚车的黑布,正对上沈阙充满恨意的眼神,时隔数月不见,当初那个?长安城飞扬跋扈的俊美中郎将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身镣铐、形容消瘦的阶下囚。
沈阙一见到崔珣,就扑到囚车边,双手握紧木制囚栏,喉咙中发?出?怨毒声音:“崔珣!你这个?下贱的东西!我早该杀了你!”
崔珣身边士兵面色一变,担心这个?传说?中同样飞扬跋扈的察事厅少卿,会勃然大怒,和犯人起冲突,但美如莲花的青年只是看着沈阙,微微一笑:“可惜,将死的不是我。”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桂州。”沈阙冷笑:“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一个?字都不会告诉你!就算你用遍察事厅八十?一道酷刑,我沈阙也不会说?一个?字!”
崔珣讥嘲道:“哦?杨衡已经被抓,血剑与血衣都被挖出?,由得?你不说?么??”
沈阙愕然,下一刻,他几乎要将囚栏捏碎:“崔珣!一定是你,是你派阿蛮蛰伏在我身边的,你这下贱的玩意!你只会利用女人么?!”
他提及阿蛮,崔珣眉间?神色渐渐冷了下来:“阿蛮是如何蛰伏在你身边的,你比谁都清楚,你沈阙就是个?猪狗不如的杂碎,你居然还有脸提?”
“她睡在我这,她想的是谁?”沈阙双眼喷火,牙齿都咬的咯吱作?响,那是全身心信任后被背叛的耻辱和愤怒,是被心爱女人背叛的耻辱和愤怒,他不忿到嫉恨交加:“崔珣!我告诉你,就算我死,你也休想从我这里得?到半句证词!”
第120章 第 120 章
从岭南押送沈阙回长安的途中, 崔珣刻意避开?官道,专选小路前行,只是尽管如此, 还是遇到两次明袭,三次暗杀,最危险的一次当属还没和察事厅大队会合时, 路过西京古道, 在一处密林于?夜间路遇数百黑衣杀手?,只不过, 这些杀手?冲出之时,崔珣就似乎早有准备一般,沉着命令士兵列阵防御,杀手?几次冲阵未果?,正欲再次冲阵, 居然发现身后涌来乌压压士兵, 包围变成被包围, 伏击变成被伏击,他们直接成了瓮中之鳖。
原来崔珣自长安出发时,一路上就注意观察四周地势,他记性向来不错,到桂州驿后,便将桂州到长安的整个地形图绘制出来,提前预判了每一个可能性, 他早就料到会在密林遇袭,所以刻意分出一半士兵延缓行军, 待杀手?现身后,再瓮中捉鳖。
他指挥若定, 颇有些运筹帷幄的架势,李楹也从此,隐隐窥见他六年前的风采,若无六年前的事,他如今应该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将帅,而不是长安城里陷于诡谲权术的察事厅少卿。
杀手?被包围之下,自知难逃,全部咬碎齿中毒药身亡,一个活口都没留下,这般不留后手?,显然是训练有素。
崔珣对此并?不意外,他只是于?满地的尸首中,撩开?囚车上?罩着的黑布,平静对沈阙道:“你的同伙不择手?段要杀你,你确定你还要为他们保守秘密?”
沈阙看都懒得看地上?的尸首,他只是冷笑:“他们固然不是个东西,但相比起来,我还是更?讨厌你崔珣,能让你崔珣痛快的事情,我不会做,可让你不痛快的事情,我一定会做。”
沈阙话里?行间?的怨毒,都快溢出来了,如果?说他在长安,仅仅是因为天威军一案痛恨崔珣,那如今,已?经掺杂了更?加复杂的情绪,他呵呵道:“你要想让我开?口,也可以,你让盛阿蛮来求我啊!”
他斜瞥着崔珣,奚落道:“反正你崔珣,向来就是个不择手?段的小人,牺牲一个女人,有什?么大不了?”
沈阙出言不逊,崔珣却不怒反笑,他似乎发现了什?么,嘴角弯起讥嘲弧度:“原来沈国公,真的喜欢上?了阿蛮。”
沈阙脸色一僵,看来崔珣说中了他的心事,崔珣越想越觉得好笑,他摇头道:“你杀了阿蛮的兄长,还玷污了她,如今倒装作被她辜负的模样,不觉得荒谬么?”
沈阙被一语道破,他完全?愣住,半晌,才咬牙道:“盛阿蛮,和?证词,你选一个。”
崔珣闻言,只是轻笑一声:“你有什?么资格让我选?沈阙,纵然你表现的再怎么情深,阿蛮也不会原谅你的,你死之后,她更?不会为你守节,你放心,她会过的很好。”
沈阙双眼已?经赤红,崔珣也不欲理?睬他,而是放下黑布,耳边传来沈阙摇晃木制囚栏的疯狂怒骂:“你胡说!她还怀着我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对我绝情?崔珣!你胡说!胡说!”-
但崔珣已?经登上?马车,车辕轰隆声和?马蹄哒哒声将沈阙的怒骂隔绝于?外,他闭上?双眸,只觉甚为疲累,连李楹握住他的手?,他都没有感觉。
李楹轻握着他的手?指,轻声问道:“沈阙到了长安,也会这样不愿招供吗?”
崔珣缓缓睁开?双眸,连日来防范追杀的殚精竭虑,还有今夜的这场恶战,让他身体愈发羸弱,一上?马车便似全?身脱了力,他颔首:“沈阙生性偏执,他恨太?后,就一恨二十九年,处心积虑谋害太?后性命,他喜欢阿蛮,就把我当作敌人,宁死不愿原谅阿蛮的背叛,所以就算是酷刑,也很难让他开?口。”
李楹仔细端详着崔珣的手?,只觉他掌心温度又变凉了些,手?背上?的青色血管更?加清晰,李楹幽幽叹了声:“你不顾身体,来岭南押送沈阙,若沈阙坚持不招供,那该如何是好?”
其实方才沈阙的话,她也听到了,沈阙让崔珣在阿蛮和?证词之间?二选一,意思?就是只要阿蛮去求他,他就招供,但这个方法,别说崔珣根本不可能用,就连她,也不会对崔珣提半个字。
阿蛮此生所受的苦已?经够多了,如果?取得证词的代价是牺牲阿蛮,那这份证词,字里?行间?都会透着“耻辱”二字,就算是枉死城盼望翻案的五万将士,也断不会愿意承受这份耻辱。
崔珣一时之间?,也没有想到如何让沈阙招供的法子,他抿了抿薄唇,道:“等到了长安,再做打算吧。”-
离开?西京古道数日后,察事厅大队也赶来和?崔珣会合了,加上?从桂州借的五百精兵,接下来的路途可以说是安全?无虞,饶是如此,崔珣仍然格外小心,为防有人下毒,沈阙的吃食他都会让兔子先试,虽然沈阙口口声声不愿招供,但这已?经是崔珣六年来,最接近翻案的一次,他断然不会放弃。
舟车劳顿了十几日,押送沈阙的囚车终于?到了长安,百姓在朱雀大街翘首等待,都想看看这位曾经嚣张跋扈的皇亲国戚如今狼狈的模样,但让他们失望的是,囚车盖着黑布,他们根本看不到分毫。
囚车前方,是一辆华贵的驷马马车,何十三等少年挤在人群中,指指点点:
“囚车里?关着的就是害了盛阿兄的沈阙吗?”
“好像是。”
“怎么是那个叛国贼去岭南押的他?”
“谁知道呢?听说他们俩关系不好。”
“那叛国贼讨这个差事,就是去报私仇的吧。”
“肯定呀。”
少年们正说的畅快,忽然头被折扇重重敲了下,何十三捂着脑袋回头怒视,在看到来人时却换了脸色,他笑道:“鱼阿兄,怎么是你啊?”
自从上?次鱼扶危为何十三送药后,何十三也不想欠他人情,动?不动?就去他府邸送自己捕的鱼或是野味,一来二去便熟稔了,何十三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鱼阿兄”,这代表他将鱼扶危视作兄长一般尊重了,鱼扶危道:“你们方才在说谁报私仇呢?”
“那个叛国贼呀。”何十三嬉笑道:“怪不得他跑到岭南去了呢,原来他跟沈阙关系不好,他去报私仇了。”
鱼扶危正色道:“你们这就错了,若他真的为报私仇去岭南,那为何囚车上?遮着黑布?他不是应该将黑布取掉,在百姓面前好好羞辱羞辱沈阙么?”
何十三愣住:“这……说不定是太?后和?圣人让他那么做的。”
鱼扶危道:“太?后和?圣人都让沈阙呆囚车里?了,还会管一块黑布吗?”
何十三也不解了:“那他遮黑布做什?么?”
鱼扶危道:“因为他要审盛云廷的案子,所以不想在这种无谓的小事上?面节外生枝,只能说,与他要办的公事相比,他个人的仇怨,他是从来没考虑过的。“
何十三似懂非懂,但他还是道:“好吧,鱼阿兄,那我们这次,就当错怪他了。”
鱼扶危点了点头,让何十三等人继续看热闹,自己则拐到一个僻静处,李楹已?经在那里?等着他了,鱼扶危叹气:“我一个商人,不去做买卖,跑这来为崔珣辩驳,传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李楹莞尔:“多谢鱼先生。”
她没有跟崔珣进长安城,而是自己先进了城,好一段时日没见,鱼扶危早已?迫不及待就在城门等着她,两人闲聊时,一起看着囚车入了城,期间?李楹听到何十三等人对崔珣的奚落,心中颇不是滋味,于?是拜托鱼扶危帮崔珣澄清一二,方才鱼扶危说的最后一段话,便是她特地让鱼扶危转述的。
鱼扶危道:“这天下误解他的人多了去了,你能说服几个人?”
“说服一个,是一个。”李楹道。
鱼扶危听到这句话,不由抬眸望着李楹,这次岭南之行,她和?崔珣想必又发生一些难以忘怀的事情,才让她连何十三他们的妄语都听不得了,鱼扶危心中苦笑,他移过视线,转而望着朱雀大街上?缓缓驶离的驷马马车,良久,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囚车一路驶到察事厅。
崔珣强撑着病体,直接入了宫,圣人召集群臣商议沈阙一案,但无论?是将此案交由察事厅,还是交给大理?寺,对方都不会满意,最后商榷之下,决定察事厅、大理?寺、御史台三司会审,而沈阙则被关押在御史台狱,由察事厅和?大理?寺共同看管。
沈阙的案子,已?经传遍了长安每一个角落,可以说是万众瞩目,百姓总爱看报仇雪恨的戏码,一个俊美高贵的郎君杀了美貌小娘子的兄长,美貌小娘子委身于?仇人,在他身边蛰伏数月,终于?取得证据,千里?奔赴回长安,敲响登闻鼓向圣人告状,这个故事,都不用添油加醋,就格外精彩了。
热议越演越烈,三司也不敢怠慢,就定于?两日后提审沈阙-
两日后,于?御史台,三司会审。
大堂之上?,沈阙镣铐已?去,他昂然站立,脚旁边跪着杨衡,案几上?呈着他杀盛云廷那晚的的长剑,以及他所穿的沾血的铠甲。
杨衡已?经招供,他承认六年前,沈阙带着他们杀了盛云廷,而且还让自己将他的长剑以及铠甲掩埋,如今人证物证俱在,由不得沈阙抵赖。
但沈阙只是一脸倨傲,说了三个字:“我不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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