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第 121 章


    当四周蛰伏的精兵包围而来, 邵老夫人见势不对,便趁乱逃向了山顶的岩石后头。


    她手握一柄黑羽的弩弓,眼看刺杀无果, 本想叫天杀的秦陌尝一尝失去挚爱的滋味,不想他一代战神,最终作茧自缚, 赔在了温柔乡中。


    邵老夫人仰天长笑?, 不过两声, 洛川王身后的精锐强兵,睚眦欲裂,恨不能将那老妇分而食之,连着好几箭,含恨将她射成了马蜂窝。


    “阿娘!”邵文祁失声大喊。


    邵老夫人的目光眷恋地往西?边的天空望去,回忆起清风拂舞过的戈壁滩, 朱涅国皇宫中?的旧爱,直至倒下, 都没有低头?,流连他一眼。


    秦陌的眼神彻底涣散开?来, 仅剩的一点?意识, 游荡到了前世, 想起她中?箭的那瞬间。


    那么疼, 她这样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怎么受得了。


    秦陌心疼不已,却也?, 没了力气, 伸手摸她的头?安慰——


    如果命中?注定?有一些在劫难逃的灾祸,于兰殊而言, 便是一道致命的黑色羽箭。


    恩怨的轮盘,再度纠缠不清起来。


    这回,又是谁亏欠了谁?——


    浑浑噩噩间,秦陌深陷于梦境之中?,仿佛再度来到了阴阳两地之间,鬼门关前。


    他这回近乎已经迈进了门槛,来到了忘川河旁的奈何桥边。


    秦陌又看到了父亲,英俊如故的秦葑。


    秦葑倚在桥头?,眉眼温润,若不道出他的鼎鼎大名,路过的鬼魂,都以为他只是一名谦谦如玉的文弱士子。


    他看见秦陌,微微一笑?,只是很简单地问了句:“过来吗?”


    过去,便要喝孟婆汤,喝下那汤,没了忧愁,也?没了记挂。


    秦陌迟疑片刻,仍是摇了摇头?。


    秦葑笑?了笑?,“还是放心不下你的小妻子?”


    秦陌颔首。


    “那还不赶紧回去?”秦葑冲他摆起了手,那手劲舒缓,却恍若扇来了一道阳间的清风,正?要将他刮回人间去。


    秦陌迎着那风,临走前,忍不住问他为何一直也?没走。


    秦葑叹息道:“成亲那日,曾同你母亲许诺同年同月同日死,可惜我没能?遵守诺言。我怕她生气,只好在这等她了。”


    “我也?还有些话,没来得及同她说。怕过了桥,喝了孟婆汤,就记不住了。”


    他说完笑?了笑?,朝秦陌猛地一挥手,“好了,回去吧。”


    那酆都的鬼门关在他挥手的骤然?间消失不见,秦陌的魂魄顺着长风,来到了一片苍茫空白的空间。


    他朝前迈步前去,远远看到了一片杨树林,林中?,出现了一道俏丽的身影。


    是他熟悉的那个美丽少?女?,此时此刻,正?被京城的纨绔围堵了去路。


    她面?露难色,以扇遮挡着自己的面?容。


    旁侧,忽而扫来一支冷箭,他看到了年少?的自己。


    秦陌停滞了步伐,少?年与少?女?对上视线的那瞬间,前尘往事,开?始一幕幕,井然?有序地从他眼前,如走马灯般扫过。


    秦陌的心口大恸。


    他终于终于,拥有了完整的前世记忆——


    庆幸老天爷眷顾,那箭羽但?凡再偏半寸,秦陌现儿已经被阎罗王点?名投胎了。


    华圣手忙活了两天一夜,终于将他的命捡了回来。


    他自个,也?当真是命硬。


    当华圣手把那枚箭羽彻底取出,秦陌的浑身骤然?紧绷,整个人的身躯猛烈地抽动了一下,在死亡的边界口,爬了回来。


    一有了活气,那堵在齿门前,怎么都喂不进的药勺,终于也?有了着落点?。


    迷迷糊糊间,他念起了梦话,呢喃喊着朱朱。


    几名守在他身旁的将士五大三粗,闻言纷纷不解,面?面?相觑地问:“什么猪?”


    王参军端着药碗走出了门口,恰好在长廊遇到了兰殊。


    只见崔二姑娘的眼眶通红,瞧着是跟他们一样,彻夜未眠,这会儿听闻秦陌渡过了生死关,忙不迭就赶了来。


    王参军几乎就没从秦陌口中?听过什么叠音词,那般温软的叫法,简直就不像他冷面?无情?的风格,对于秦陌所念之物,百思不得其解,寻思着兰殊与秦陌关系非比寻常,便站在长廊前,同她提起大帅说梦话的事。


    兰殊一愣,故作深沉道:“可能?,是想吃水晶猪肘子了。”


    王参军似懂非懂,佯作理解地点?了点?头?,冲着旁侧的士兵指点?道:“还不赶紧去叫厨房做来。”


    “是。”


    王参军又看了兰殊一眼,自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朝着兰殊,深深揖了一揖,道是他们一帮汉子手粗得很,方才?灌药的时候,险些把秦陌呛回了鬼门关,兰殊姑娘家的,总要比他们体贴,不知她有没有时间,能?不能?替他们来照顾他一二。


    兰殊一颗心本就同油烹了似的,又焦灼,又愧怍,二话不说,应承下来——


    一股熟悉的香渐渐在床头?萦绕,秦陌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有一种莫名说不出的乖巧。


    兰殊帮他擦了擦额头?的薄汗。


    秦陌余烧未退,呼吸仍有些粗重,但?那活着的气息,让兰殊心里说不出的安心。


    这些年,收复河山的重担压在了洛川王身上,他就像一枚旋转的陀螺,一刻都不曾停息。


    这一倒,紧绷的心弦猝然?断开?,积年累月被他压制的疲惫,酿作了遍地的酸水,不停往他四肢百骸里钻。


    秦陌面?色苍白,昏迷不醒,看似是真的疲累至极。


    兰殊望着他泰山轰倒的憔悴模样,心中?生出一丝猛烈的内疚感,蓦然?发现自己不论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实则都不怎么懂事,总是让他操心。


    兰殊帮他捻了捻被子。


    秦陌躺的一动不动,睡姿十分安稳,可眉头?微微蹙起,唇瓣与脸颊毫无血色。


    兰殊见他唇角轻掀,不知在呢喃什么。


    侧耳倾听,只听见他稀稀碎碎地喊了声:“朱朱别怕。”


    兰殊的心似被捏了一角,呆在床头?,沉吟了良久:“我不怕。”


    她的声音很低很淡,坠入他的耳畔,似是听了进去,那皱着的眉头?,松了好几许。


    兰殊给他擦手,无意识抬眼,只见他苍白无色的唇角微微勾了起来,似是笑?了一下。


    昏昏沉沉好几天,秦陌终于在一个深夜苏醒。


    他皱了皱眉,眼睛睁出一条细微的缝,感觉到床头?昏暗的烛火,还没力气完全睁开?,胸间的剧痛袭了过来。


    他喑哑地抽了口气,嘶地一声,惊了床边,正?准备帮他熄灯的女?儿家。


    昏迷前的画面?随着醒转灌入脑海,秦陌脑子里一时有些乱哄哄的,撑着意识,并不想再疼晕回去。


    他吃力地眨了下眼,平躺在身侧抽动的指尖,忽而被一只软绵绵的小手紧紧握住。


    “你醒了?”兰殊凑到他耳边,语气是难以遮掩的欢喜。


    欢喜过后,她似是察觉到自己的举止过于激动,生怕扯动了他的伤口,握他的手劲开?始松去。


    秦陌生怕她会离去,连忙反扣住她。


    就这么一个小举动,却真的牵扯到了伤口,令他整个人疼得两眼一黑。


    兰殊见他额间冷汗直下,匍匐在他床边,任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再没敢乱动。


    秦陌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掌心,就像溺水时抓住了海上唯一的一根浮木,顶着整个大周朝安危的宽大肩膀,霎那间耷拉了下来。


    他忽然?觉得自己什么都可以不要,却不能?再失去她。


    他的心胸从来就没有那么宽大,大到懂得天下之大,感情?不过是心中?的一隅。


    他的心,从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崔兰殊。


    秦陌缓缓睁开?了眼,眼神在半空中?飘忽了瞬,落在了兰殊的眉眼之间。


    兰殊此刻离他离得极近,双靥一红,忍不住想朝后退去。


    秦陌却抓着她不肯放,沉吟良久,忽而示弱道:“胸口好痛,可不可以别丢下我一个人,阿娘。”


    兰殊眨了眨眼,看着他一副神志不清的模样,以为他烧得有些糊涂,一时之间,将她误认成了孩童时期的章肃长公?主。


    秦陌八岁过,就没再拥过母亲的怀抱。


    他桀骜倔强,从来不肯显示自己内心的软弱,这会儿只有意识模糊了,才?敢不痛不痒地撒了个娇。


    兰殊想想便有些心疼他,顺着他的意,躺在了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手,“不怕,我就在这陪着你,永远不会丢下你的。”


    秦陌低低地嗯了声,看着整个人松懈了不少?。


    兰殊甚至还给他唱起了摇篮曲,生怕他可怜见儿的,觉得自己连身受重伤,迷糊间,都得不到母爱的一丝温暖。


    只是她最后把自己唱睡着了。


    秦陌的眼睛一眨不眨,静静盯着她的芙蓉面?,直到她安然?睡下了,那深邃的瞳仁里,才?透出了一些小心翼翼的贪恋来。


    秦陌摩挲着她散落在他肩头?的一缕发丝,偷偷探首,朝她沉睡的额间,落下了一个吻。


    我说过,若我回来,你就逃不掉了——


    洛川王横遭变故,昏迷不醒。


    属下几大猛将简直是怒不可遏,直接控制了青岩山庄,将邵文祁捆在了柴房,听候发落。


    兰殊今早在秦陌怀中?悠悠醒转,仰头?对上他那张沉睡的俊颜,心口砰地一跳,生怕惊醒他般,悄无声息地从榻上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屋门。


    一将房门关上,她先前往了厨房煎药。


    兰殊端药走出厨房,转眼,只见崔兰绮泪眼婆娑地迈进了厨房的院门,直接朝着她的脚下,跪了下来。


    她怀有身孕,两月多的胎最是不稳,如何能?操劳下跪。


    兰殊连忙将药碗放置一旁,弯腰抚她,崔兰绮却拽着她的双手不放,梨花带雨地向她求饶。


    “邵家犯下了滔天大祸,罪无可赦。可姐姐,我的孩子,我不能?让他还未出生,便没有了父亲。”


    “文祁他虽没有阻扰婆婆递错帖,但?那只是嫉妒,他从没想过要杀了王爷的。”


    “他原先也?根本就不知道,婆婆是朱涅国的圣女?啊。”


    兰殊见她哭得伤心,一时手足无措。


    王参军等人听闻崔兰绮特意跑来同兰殊哀求,生怕兰殊经不住妹妹的诉苦,心软同秦陌开?口,泼刺刺地冲到了厨房院中?,直截了当地代表军方表态,“休想饶人。”


    秦陌的命,便是灭了一整个青岩山庄,都不是他们赔得起的。


    今日有人敢这般设计谋害朝廷栋梁,若就这么轻易揭过,以后那些刺客杀手,可还了得。


    非得杀鸡儆猴不可。


    王参军原以为秦陌的心思,必然?与他们的想法一致,若换往常,秦陌绝对是一个不留的。


    可正?当他们同崔兰绮争锋相对,秦陌忽而苏醒,派人传出话来,“打二十棍,便放了邵文祁。”


    几位将士一时间甚至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难以置信,战场上大名鼎鼎锱铢必较的洛川王,也?有饶过手下败将的一天——


    “他是看在你的份上。”


    “邵文祁之前在海外帮衬过姑娘,就当是替你报恩了。”


    “可况崔兰绮如今有了身孕,他毕竟是你妹夫。”


    这是王参军走进秦陌屋门之后,再出来,给予兰殊的解答。


    兰殊的心底一下恍若打翻了五味瓶,一时之间,不知是何滋味。


    当兰绮扶着受完杖刑的邵文祁去给兰殊道谢,兰殊并没有给他们见面?的机会。


    邵文祁站在院外,听着银裳传达的话,悲凉地笑?了一声。


    从他决心利用与背叛兰殊的那天,就该料到以她的性子,连朋友都是做不成的。


    “便当我们,从未认识过。”——


    兰殊出去将盆里的水换了一轮,再回到屋里,秦陌又睡了回去。


    她没有扰他,坐在了旁边看书?。


    临近黄昏时分,秦陌睁开?了眼。


    眼下秋老虎还在发威,兰殊仍穿着轻薄的襦裙,窗外吹过一阵风,刮过床帐边,女?儿家的裙带轻轻飘起,无意间挨在他卷着袖口的臂肘上,似有若无的香。


    第122章 第 122 章


    不经意?的?触碰, 化作窜入心的?痒意?,配上她?这张芙蓉面,宛若壁画中走出来的狐仙。


    秦陌自觉再盯着她?看下去, 自己便会和那话本子的迂腐书生一般下场,被勾去心魂,吸得精血不剩。


    可仍是不舍得挪开眼睛。


    兰殊的?长睫一抬, 视线正好与他在半空中交汇。动弹不得的?秦陌, 难得有了一丝任人宰割的?好欺负感。


    秦陌的?声音有些泛哑, “有点饿了。”


    兰殊起身出门,再回?来,手?上多了一碗清淡的?粥。


    半碗清粥喂他下了腹,兰殊吹了吹手?上的?汤匙,迟疑片刻,柔声问道:“你何时这么大度了?”


    秦陌凝着她?的?清眸反应了会, 回?想起自己昏迷前对于邵家的?处置,苍白唇角勾起一抹温和的?笑?痕, 长眉微挑道:“也不是大度,只是想让你多欠我一点人情。”


    兰殊将身子一撇, 冷哼了声, “我才?没那么爱拦责任。”


    秦陌笑?了笑?, 转斥道:“行。那你看人的?眼光, 能不能好一点?”


    兰殊睨他一眼,咕哝了句:“你自己不打听清楚就来。”


    秦陌挖苦道:“那谁知道会这样,我原想着你这么机灵, 总不至于交友不慎。”


    他长叹一息:“结果, 长这么大的?眼睛,好像也没什么用?。”


    话音甫落, 兰殊手?上的?烫勺二话不说一抬,精准怼上他的?薄唇。


    男人嘶了一声,兰殊将碗往旁边案台上一磕,昂首冷声:“我眼光要是好,怎么会和离。”


    秦陌也不着恼,定?定?看向她?,指控道:“是你先跑的?。”


    “我当然也有想过和你举案齐眉,奈何你是个断袖。”兰殊肩头一耸,据理力争地辩诉。


    秦陌咬了咬牙,“断袖,断袖也是你害得。”


    兰殊美眸圆瞪,冷笑?了声,“这也能怪我?”


    “就怪你。”


    秦陌的?神色坚定?又哀怨。


    兰殊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不想一别三年,他信口雌黄的?能力渐长,张嘴就敢栽赃到她?身上。


    兰殊伸手?朝他额间挨了下,平心静气道:“你现在烧糊涂了,我不和老弱病残计较。”


    “我清醒的?很。”秦陌垂眸呢喃了声。


    兰殊敷衍地点了点头,不知想起了什么,岔开了话题:“好在你未雨绸缪,在山下埋伏了士兵。”


    可他为何会带那么多士兵,还让他们?潜伏在山下呢?


    兰殊怀疑道:“你可是预料到了邵夫人的?诡计?”


    要说他早已察觉到了邵老夫人的?身份,人家一场请君入瓮,他特意?来个将计就计,也不是没有可能。


    可秦陌摇了摇头。


    兰殊惊诧道:“你真是来贺喜的??”


    秦陌看她?一眼,突然笑?了,“你这么聪明,会想不到我来做什么?”


    贺喜的?人都?走得光明正道,他上山后的?第一件事,却?是翻墙到后院去寻新娘。


    还在山下潜伏了一堆人手?,以备不时之需。


    兰殊愣怔了好一片刻,微张的?樱唇一时抿紧,双靥犹如一道浓厚的?胭脂扫了过去。


    他是,来抢亲的?。


    秦陌见她?面容有了些轻微的?窘意?,干咳一声,转移了话茬。秦陌提及前两日他收到密函,此程他身受重伤,私自离军的?消息,到底是瞒不住了,巧在李乾近日刚好收到了昌宁学成归家的?喜讯,要求他归京的?路上,在蜀道与昌宁汇合。


    兰殊的?眸光肉眼可见地亮了一瞬,秦陌笑?道:“你还记得那小?丫头吗?”


    犹记得当年,还是她?一时脑热,把宁宁放走的?。


    “怎么会不记得?”一晃十年,兰殊的?脑海中,仍是清晰浮现出了小?公主天真烂漫的?爽朗面容。


    思绪一时间被回?忆插满,兰殊不经勾起笑?意?,坐在床榻边,同秦陌你一句我一句的?,聊起了他们?都?曾年少的?当年。


    往事一茬茬如走马灯闪过,他们?说了半晌,兰殊灵光一闪,轻轻笑?道:“你不知道,当初你赶我出洞房,宁宁和傅廉还合伙宽慰过我呢。”


    “宽慰你什么?”


    “当时那情况,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说你没有不喜欢我,你只是害羞。还说春猎那日,你觉得我可白了。”


    兰殊的?语气充满着对于往事的?调笑?,秦陌顿了顿,眼底闪过了一丝赧然,“他们?没说错,我那时,确实觉得你可白了。”


    他补充道:“眼睛都?快被闪瞎的?那种。”


    秦陌嘴角翘了翘,露出了一个说不出是叹是赞的?笑?容。


    长大最明显的?一个体现,便是纵观过去的?自己,总会含满感叹地,嘲笑?幼稚轻狂。


    人生所幸,当他终于放下别扭的?自尊,剖白内心所想,她?仍还在这里,静静聆听——


    为了能快点好,不让兰殊担心,休养的?近一月里,所有会拉扯到伤口的?表情,秦陌几乎都?不敢做,本就冷淡的?眉眼,时常显得格外?严肃认真。


    然不论他在下属面前多么一本正经,只要兰殊打帘一进?门,他的?唇角便会忍不住向上提起。


    可一笑?过头就容易牵扯到伤口,令他不由咳了两声,兰殊总会急忙过来掺他,疾言厉色地警告,“不许笑?。”


    是怕他伤口疼的?关?心。听来,倒像是娇嗔。


    秦陌耳根子一酥,时光荏苒,兜兜转转,她?又回?到了他身边,简直是他不敢妄想的?结果,只觉得心里更开心了。


    可也不敢表现过甚,生怕牵动伤口,又忍不住笑?意?,滋味,真是绝了。


    这一日,入夜,夜色微凉。


    仰仗华圣手?的?妙手?回?春,以及兰殊尽心尽力的?照顾,秦陌的?伤口愈合了大半,已经可以起身活动了。


    直到亲兵按时将汤药端了进?来,兰殊才?反应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坐在廊前的?院中,聊了许久。


    兰殊将他掺回?了屋内。


    秦陌的?身姿伟岸,却?在她?手?一过来的?瞬间,摇曳起来。


    那笔挺的?身影,羸弱倚着女儿家的?肩膀,任由她?把自己扶回?了屋内,其间,不忘迎风咳嗽几声,博取女孩的?怜悯心。


    华圣手?早已给出了“已无大碍”的?诊断,偏偏在兰殊面前,秦陌就跟重伤不治了样。


    兰殊把他扶回?床头,喂完药,用?帨巾帮他轻拭了唇边的?残渣,又帮他擦了擦发汗的?手?心,回?头,只见男人微侧着脸,眨也不眨地盯着她?看。


    秦陌的?眼神深邃,久居沙场,一股沉沉杀气暗含其中,望向她?时,只觉得宁静悠远,恍若一眼过来,可以一直这么看下去,看到地老天荒。


    兰殊在一边陪他等待药效发作。


    期间,她?就着话题随意?问了一个问题,等待秦陌回?答的?过程中,兰殊支着下颚,不一会,趴在他床头睡着了。


    秦陌刚想好如何回?答,转眸见她?闭了目,倏地住了嘴。


    昏黄的?夜灯中,秦陌看着她?,想伸手?触碰一下她?的?脸,悬到半空,又怕惊扰她?似的?,缩了回?去。


    这一夜天公并不作美,临近深夜,窗外?传来了劈里啪啦的?雨声,连着平地乍起的?惊雷。


    兰殊却?睡得尚且沉稳,隐约间,雷声一起,耳畔便遮上了一双温柔的?手?。


    睡梦中,她?恍若靠在了一块温暖的?玉石旁,淡淡药香环绕,竟叫人说不出的?安心——


    与此同时,兰姈推开窗,望着院中瓢泼的?大雨,眉宇显出忧色。


    秦陌这段日子需要静养,兰姈一直没去搅扰分毫,今夜实在是担心天气骤变,兰殊守夜受凉,忍不住给她?送来了厚实的?衣裳。


    屋门轻轻叩响,赵桓晋陪伴兰姈前来,一进?屋,正好看到了幔帐内,兰殊与秦陌同床而枕,那暖和的?被褥,大半都?盖在了兰殊身上,半分着凉的?影子也见不着。


    秦陌一动不动,任由她?依在怀中,一副目光温柔似水,直到兰姈他们?靠近,他才?恋恋不舍将双手?从兰殊耳畔挪开。


    “她?怕打雷。”秦陌的?解释声很轻,生怕惊扰了怀中女孩的?安眠。


    可人都?躺在枕边了,这一句动手?动脚的?辩驳,颇有些欲盖弥彰的?滋味。


    兰姈微咳了声,斟酌再三,还是觉得孤男寡女,不合规矩,叫来几个侍女,想将兰殊扶回?去。


    秦陌的?眸眼黯然,也不好贪心把她?留下来。


    幸而赵桓晋抬手?一扬,温声在兰姈耳旁劝阻道:“殊妹妹就是心中歉疚,才?留在王爷身边照顾的?。”


    面上这么说,赵桓晋那一双眼睛,写?满了“年轻人的?事,让他们?自己去解决,我们?还是不要插手?的?好”。


    他这一番言行举止,免不了认为兰殊是自愿的?。


    兰姈沉吟了良久,小?声询问秦陌:“殊儿在这里,可会打扰王爷休息?”


    秦陌看了兰殊一眼,连忙矢口否认,“请大姐姐放心,我不会搅她?安眠的?。”


    离了这么多年,秦陌还是跟着兰殊称她?大姐。


    话说的?这么好听,单他看兰殊的?眼神,就不怎么清白。


    兰姈看着他无法动弹的?样子,几不可闻叹了口气。


    到底没再吭声。


    毕竟谁能想到大周朝战无不胜的?洛川王,也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屋门一关?,兰姈站在了廊前,不由叹了口气,“若不是王爷当初及时挡在殊儿面前,只怕”


    那一箭如此凶狠,就连秦陌都?是九死一生,要换了兰殊,哪还有命在呢。


    兰姈心中免不了生出一份亏欠,“叫他受苦了。”


    赵桓晋见她?眉头紧皱,勾唇笑?道:“也就身体苦,心里,指不定?乐开了花。”


    兰姈抬头,赵桓晋笑?而不语,揽肩拥着她?离去。


    看看兰殊现在衣不解带在他身边照顾的?样子。


    他这一箭,挨得可一点都?不亏——


    翌日清晨,兰殊迷迷瞪瞪睁开眼,只见自己毫不见外?靠在了男子的?肩窝内,紧紧环住了他的?胳膊肘。


    兰殊美眸圆瞪,内心翻起了惊涛骇浪,好不容易压住了脑海中的?一片凌乱,只欲趁其不备,缓缓挪开身形。


    她?差一点便能装作若无其事离开了,偏偏有人不肯放过她?,临到曙光,愣是给她?掐灭掉。


    秦陌猛地睁开眼,一把抓住了她?,“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兰殊的?手?臂遭他从身后握紧,一阵痉挛,艰难回?过头,面容窘迫,左思右想,小?声反问他昨晚是不是打雷下雨了。


    秦陌刚颔首,兰殊面露欣慰,盖棺定?论:“我昨晚,应该只是一时害怕。”


    毕竟她?的?弱点怕雷,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秦陌也没有否认她?这番托辞,只道:“害怕还走?”


    兰殊指向了屋外?明朗的?天空,意?寓雨过天晴,她?也不该再叨唠过度。


    她?自认是一番好心,秦陌咬起牙来:“你可真会卸磨杀驴。”


    兰殊从他过度苛责的?眼神中,仿若看到了一个提起裤子就走人的?渣女,同她?长得一模一样。


    这可真是冤枉。


    兰殊急忙摆手?:“我什么都?没做!”


    秦陌道:“那你意?思是我做的??我现在这个样,能做什么?”


    兰殊凝着他无辜的?模样,一时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爬的?床。


    秦陌一壁说着,一壁拉着她?不肯罢休,嘟囔着以前两人做夫妻同床共枕时,她?就占尽了他的?便宜,还装作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这会儿又想故技重施。


    兰殊彻底呆了。


    秦陌张口就来:“那时每逢冬日夜晚,你都?会把格挡的?抱枕丢到一边,然后挤到我怀里睡,动手?动脚,第二天,还假装什么事情都?没发生。”


    兰殊美眸圆瞪:“我有吗?”


    “当然有。成天到晚把你的?冰手?冰脚往我怀里塞,时不时冻得我一激灵,还扒拉我衣衫”秦陌振振有词控诉道。


    兰殊是绝不相信扒衣一说的?,可回?想那些暖和的?岁月,仔细一琢磨,确实同上一世蜷在他怀里的?舒适感如出一辙。


    这么推断,心里难免就发了虚。


    兰殊迟疑道:“那你为何不叫醒我,把我推开?”


    “我推了,你死活不肯走。”


    兰殊:“”


    兰殊才?不信,可当初那些温暖的?感觉又是真真切切,不容她?反驳的?。


    怪不得她?的?抱枕后来都?不暖和了,原来,她?抱的?一直都?是人。


    事已至此,兰殊没得辩解,盯着秦陌得意?的?目光,索性一口认下,反向指控道:“我虽抱了你,但你要是真不愿意?,大可以同我分床,可你也没有。你这么言行不一,难道就不是居心不良?”


    她?一副他自己“引狼入室”的?模样,就是不肯在他面前矮去一头。


    秦陌微微睁大双目,忽而嗤地笑?出了声。


    他直接承认道:“我是居心不良。”


    兰殊一下抓住了他的?话头,一句“你看”刚出口,秦陌叹笑?,“我已经不良十年了。”


    他直勾勾看了她?一眼,眼中那一抹隐忍的?情欲,令兰殊发怔中,不由红了双靥。


    她?的?心口猝然一跳,才?发现,不知何时开始,对于他一些没脸没皮的?撩拨,她?逐渐变得,没有那般无动于衷。


    第123章 第 123 章


    另一厢, 长安。


    御史台兢兢业业,一大清早,就在李乾面前参起秦陌不受军令, 唯恐他恃宠而骄,功高震主。


    自国朝建立以来?,哪个将帅敢在大捷之后, 不领恩旨班师回朝, 反而一打完仗, 带着一拨军队,着急忙慌赶着往别处跑了去的。


    简直是拥兵自重,目无王法。


    御史大人持笏在朝堂之上,一番铿锵激愤,慷慨陈词。李乾端坐上?方,只默然看了他一眼, 目光幽幽深深,望不见底。


    御史大人心口滞然, 话音有些没接上?,正琢磨着陛下的心思。


    当今朝堂, 已经完全掌控在了李乾的手中。


    而他显然给?足了秦陌信任。


    三言两语, 便将秦陌擅离的罪证, 转化成了轻飘飘的并非不听?圣令, 而是收到?了密诏,转道去蜀川那厢。


    李乾道:“昌宁长公?主奉旨出海习医,如今已学?有所成, 正在回长安复命的路上?。秦大帅的擅离, 只是顺道接长公?主回京。”——


    三峡边沿,两岸青山郁郁, 中间一道蜿蜒的小道,绕山向前蔓延,望不见尽头。


    将士们从来?没见过洛川王有过这样的神情,一路恍若春风拂面,连马蹄声似也温柔起来?。


    他时不时望向前方不远处的马车,眼里盈满了笑意。


    兰殊多年不见昌宁,两人坐在车厢内,拉着手一直说个不停。


    似是若有所感,当兰殊掀开?车帘,侧首同车旁的银裳说了句话,忽然回头看了眼,正对?上?了秦陌的视线。


    这段日子,某人为了同她亲近,可谓无所不用其极。


    就连今早出发回京,兰殊不过客套问了他一句伤口是否已经好全,能不能骑马上?路。


    秦陌看她一眼,直接弯腰将她打横一抱,捧在手上?,似有若无地掂了掂,美名其曰,试试体力?。


    “看来?是好全了。”秦陌一本正经道。


    兰殊的脸颊泛出了一缕淡淡的红晕,神色变得不自在起来?,总感觉他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似在挤兑她。


    兰殊一遮窗帘,气鼓鼓坐回了原处。


    昌宁见状,笑问她这是看到?了什么惹人嫌的东西。


    兰殊摇了摇头,“不是东西。”


    兰姈坐在车帘旁,正好将方才一幕看入眼里,唇角提起一丝玩味,“谁不是东西?”


    话音一圃,有人敲响了车窗。


    兰殊下意识掀起窗帘,那令她如芒在背的人,已经纵马走到?了她们的车旁。


    “饿不饿?”四目交汇,秦陌直截了当冲她一人柔声问道。


    兰殊噎声没回话,昌宁朝着车窗外努起嘴来?,“这车里是没有别?的活人了吗,表哥怎么不问问我?”


    只见秦陌睨她一眼,谦逊有礼同一旁的兰姈和颜交代,午时将至,他已同赵大相公?商议,车队会于前方小溪旁暂作休憩。


    兰姈一句有劳,转眼,秦陌扬长而去。


    昌宁瞪着他的背影,咬牙冷哼,“还是这么讨人嫌。”


    兰殊见他俩十?年如一日,不由轻笑出声。


    犹记得前几日,这兄妹俩难得重聚,昌宁提裙下车,远远飞奔而来?,一句哽咽的“彦表哥”,兰殊罕见地看见秦陌的眼角,有一丝红痕扫过。


    这才没多久,又回归了少?年时期“相看两厌”的境地。


    停队休整,兰殊走向水边洗手,不知?想起什么,忍不住先?停住了脚步,朝草丛中张望了片刻。


    “刚刚探过了,没有青蛙。”


    兰殊猝然回头,秦陌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一双凤眸如故。


    兰殊不自在冷哼了声,蹲下身子,用手拍了拍水面,“都多大人了,我才不怕那玩意了呢。”


    澄澄清水边,只见水影中,身后的男子并不拆穿,只掩着鼻尖,遮挡着嘴角不由扬起的笑意。


    兰殊轻咬了下唇,再度回过头,另一侧,傅廉仰首指起四周山间地貌,有理有据地同昌宁讨论这地方很适合占山为王。


    话音未落,听?到?山间有人吹了一声号角。


    昌宁瞪大双眼:“你哪来?的乌鸦嘴?”


    不过这帮人劫到?洛川王头上?,着实有些乳燕投锅。


    秦陌轻笑一声,看向傅廉,“既是你招来?的,便由你去解决。这点事都处理不了,回去就别?指着我在陛下面前帮你说话了。”


    拐走公?主这笔帐,李乾可一直都在心里记着的。


    傅廉摸了摸鼻尖,唇角的酒窝又深又僵,拱手称是。


    昌宁眼看秦陌就给?他点了些虾兵蟹将,当场不乐意了,“就给?十?个人?”


    秦陌恍若未闻。


    昌宁一下跳起了脚,“你是要他去表现,还是故意刁难人呢?”


    秦陌不为所动,朝着傅廉问道:“不够吗?”


    傅廉牵起唇角笑了笑,“足矣。”


    昌宁轻踹了他一下,“足什么呢?”


    那号声听?着颇有几分气势,兰殊抬首,只见山头之上?猝然升起了一面大旗,不少?窜动的山匪在野木丛中探出了头。


    昌宁的眉眼中布满了忧愁,兰殊不由上?前劝了句,“我瞧着对?方来?势汹汹,还是再派点人吧?”


    秦陌转头将他们的智囊团首文长青唤来?,领上?了一批最?精锐的部队,为傅廉保驾护航。


    昌宁一眼不错地将他乜着,咬牙切齿地想,姓秦的,你就见色忘义吧。


    不等山匪将峡谷包围,傅廉便领着人马冲了上?去。瞧着架势不像被山匪包围,反倒是来?清剿窝点的。


    整个山头炸开?了锅,剩余的士兵闻风不动在溪旁扎下了凉棚,供兰殊等女眷休憩。


    昌宁哪里坐得住,站在架起的汤锅面前踱步不止,一门心思朝着山顶张望。


    秦陌嫌她碍眼,抬手要她坐下。昌宁回过首,只见秦陌的余光尽数落在了她身后的兰殊身上?,一副恼她挡住了他视线的模样。


    昌宁凉飕飕瞟了他一眼,矮身便坐在了兰殊身旁,一开?口,有意无意道起兰殊现在不太一样。


    兰殊第一反应先?抚了下脸颊,似笑非笑道:“变老了?”


    昌宁连连摇头,“以前的嫂嫂过于淡然,总显得不太真实。现在感觉没了包袱似的,整个人都自在多了。”昌宁轻挽着兰殊的手肘,赞叹道,“果然,女孩家最?需要的就是果断。”


    兰殊这会儿听?出了她的话里有话,衔笑静待她的发挥。昌宁瞥了眼秦陌,故意抬高音量,“嫂嫂和离这么多年都不见后悔,可想当年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女孩家,就得喜欢是喜欢,不喜欢就不喜欢,不乐意一块待的,趁早离开?。”


    秦陌的脸色果然瞬间就黑了。


    昌宁添油加醋,甚至说出兰殊要想再嫁的话,回京赶着趟帮她开?茶会,边邀京城才子贵胄,亲自帮她挑选。


    兰殊笑而不语,秦陌皮笑肉不笑道:“你这主意启发了我,傅廉也老大不小了,等回了长安,我也给?他安排几场,好好相看相看。”


    昌宁一下涨红了脸,“他早就成婚了才不要你操心。”


    秦陌诧异道:“傅家小侯爷成婚了?怎么没听?说过,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三书六礼都做全了?野鸳鸯那种可算不得数的,都没过文书,律法都没得保证。”


    昌宁咬紧了下唇,声如蚊讷起来?,“我们遵的是罗马那边的婚礼制度。”


    秦陌:“罗马的制度到?了长安岂能作效。你要不问问表哥,看看他依不依?”


    “你——”


    眼看这俩兄妹又要掐起来?,兰殊只好挡在了中间劝架。


    曹立将军好心来?帮忙,看热闹不嫌事大,笑说起大帅还有空操心别?人,转眼都要二十?七了,整天到?晚在营里守身如玉,从不惦记着温柔乡,夜夜抱着自己的大氅睡觉。


    “跟那就是他媳妇似的。”


    昌宁嗤地一声笑开?了怀。


    秦陌遭了嘲弄,倒是脸不红心不跳,只有对?上?了兰殊的眼睛,才有意无意解释道:“塞北的冬日天寒地冻,晚上?睡觉冷。”


    话罢,瞟了曹将军一眼。


    曹将军才反应自己一时嘴快,干咳一声,温声找补道:“大帅爱兵如子确是真的,每逢冬日,分发的第一批冬衣,都会先?紧着底下人。”


    兰殊配合赞叹:“大周有王爷此等良将,是天下人的福气。”


    秦陌低下头轻咳了声,见她泛出笑容,心里便开?心,不自觉也露出笑来?。


    恰在这时,傅廉将匪首擒拿,五花大绑着将一群视他们为肥羊的山匪尽数抓了下来?。


    大大小小的山匪苦着脸,一听?那伙便衣家丁喊端坐的男子“大帅”,个个目瞪口呆。


    秦陌也不同当地官衙客气,命士兵直接押着这帮为非作歹的匪徒,去当地县衙领赏。


    “不能白干一场。”秦陌面不改色道。


    转首,只见昌宁抓着傅廉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悄无声息松了口气。


    秦陌:“你不是已经成了再世神医吗?”还会怕打斗出现的零星半点皮肉伤?


    昌宁冷不丁冲他翻了一个白眼,“医者父母心,医术再高明,也不会希望看见伤患病人。”


    秦陌挑起眉梢,方要开?口,旁边灌木丛中忽而蹿出了一个异样的黑影,直奔兰殊所站的方向前去。


    那锋利的前爪纵身一跃,猝不及防在兰殊眼前划过。


    兰殊睁大了双眸,转而被拽入了一个颀长背影的身后。


    秦陌的手掌宽大温暖,一股暖流缓缓渡来?,安抚着她惊魂甫定?的心。


    兰殊平了平心绪,从他背后探出头,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小东西并非要冲着她,只是她伫立的位置,挡住了它保护主人的道。


    那是其中一个年纪不大的山匪,豢养的一只黑毛犬,此刻正奔向前方,咬着缉拿士兵的衣摆不放。


    那小山匪见势不妙,出声勒令它离开?,黑毛犬望着士兵手上?的利刃,眼波明显闪过畏惧的光泽,却是不肯松口。


    士兵耐心逐渐耗尽,一壁怒叱,一壁倒转了所持的长戟,准备狠狠打向它。


    “住手!”


    一道沉稳的男声和着一道清脆的女声,异口同声而来?。


    兰殊抬起眸眼,秦陌亦转头看向了她。


    那双狭长凤眸一瞬间闪过的晦暗情绪,仿若通过了她的眼睛,洞察到?了她哀伤的心底。


    兰殊只是在这一片刻,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她曾经养的小狗,那副胆小的嘴脸。


    画面却是她不曾记得的。


    一片黑黢黢的茂密丛林,它亦是从躲藏的灌木丛中扑了出来?,海蓝色的眼睛,在黑暗中犹如鬼火般,印着她被一位突厥士兵抓住了长发的惊慌脸面。


    兰殊的鼻尖莫名一酸,仔细再想,却对?这一场景毫无印象。


    秦陌上?前挡开?了那名士兵,将那条黑毛犬放生了去。


    回过首来?,只见兰殊愣怔在了原处,微颤的手,不自觉捂在了心口处。


    “怎么了?”秦陌三步并两上?前,抬手虚浮在了她的鬓边,紧盯着她略有苍白的面容,“吓到?了吗?”


    兰殊呆呆将他看了会,眼睫轻颤,望着他那双凌厉漂亮的凤眸,只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曾在一条渔船上?,见过同样一双蔽住了面容的,少?年美眸。


    可她第一回见到?秦陌,明明是在春猎宴。她又几时,曾同他待过渔船?


    兰殊百思不得其解,晃了晃迷糊不明的脑袋,茫然间,摇了摇头,“没事。”


    第124章 第 124 章


    八月的早秋, 爽风吹过长安郊外的麦浪,澄黄一片。


    一大清早,李乾就站在?了城门之上, 等?待那一列久违的车队。


    他?翘首以盼,远远看到了秦陌,昌宁, 傅廉, 还有兰殊一并回来的身影。


    李乾的思绪瞬间被回忆插满, 想起了当?年仍在?东宫的,那些吵吵闹闹的岁月。


    这些年分分合合,昌宁背井离乡,秦陌时不时出?征在?外,李乾独个坐在?金銮殿上,时常, 感觉自己像个孤家寡人?。


    如今,再看到年少的故人?齐齐归来, 眼角不由一热,一时间说不出?的感慨。


    以后, 天下归宁, 他?也?总算不再是?一个人?了——


    主帅归巢。


    犒赏将士的宫宴豪华盛大, 皇城喧闹了一日, 直到深夜,文武百官尽兴而归。李乾才有了难得的空闲,真正拉着昌宁, 回寝宫吃一顿兄妹俩的团圆饭。


    秦陌自是?要拉来作陪的, 傅廉则被早早赶回了侯府。


    没有补办婚礼前?,李乾可不愿认他?是?自己的亲妹夫。


    昌宁一副胳膊肘向外拐的模样, 话里话外,全然不想要奢靡复杂的公主出?降之礼,也?不想要李乾授予傅廉什?么官职,只想同?他?继续做一对简单的小夫妻。


    李乾怒其不争,秦陌夹在?他?俩中间,不得不担起了缓和的角色。


    一顿夜宵在?嬉笑怒骂中度过,刘公公在?李乾漱口后,及时端来了一副药膳,打断了陛下对于?公主的“斥责”。


    朝堂事务繁琐,入秋换季,天气又反复,李乾近日操劳,身体?偶感风寒,却也?没有什?么大毛病,太医院便开出?了一些药膳调节。


    这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偏偏李乾在?喝完药膳之后,紧跟着咳嗽了几声?。


    昌宁耳根子一动,隐隐从这几声?咳嗽中,听出?了一点不同?于?风寒的病症,看了李乾一眼,眉宇间不由透出?了一丝疑惑。


    后来,三人?下桌,坐入瑶席内闲话。


    期间,李乾时不时又干咳了两声?,昌宁一双眼眸紧紧凝在?了他?的面色上,眉宇愈发蹙紧,忍不住询问道:“哥,你是?什?么时候开始咳嗽的?”


    李乾一顿,忙碌得自己都?有些记不清了,还是?刘公公走前?两步,躬身替他?作答的。


    昌宁点了点头,默然片刻,“公公能否把药膳方子取来给我看看?”


    刘公公看了李乾一眼,应声?道好,李乾冲昌宁笑道:“出?去游玩一趟,回来就迫不及待想要在?我身上炫技了?”


    昌宁也?没解释,只跟着笑道:“不给机会吗?”


    李乾叹笑,“成,就让我来当?你回大周的第一个病人?。”


    昌宁仔仔细细看完了药膳方子,李乾问她可看出?了什?么名堂,昌宁并未看出?任何端倪,却还是?要求更换了方子。


    “太医院开出?的方子,当?然是?好的,只是?我有一个更便宜的方子。大周战乱三年,国库肯定被彦表哥败了不少,哥哥要不要考虑省一省,试一下我开的方子?”


    李乾见她有心在?他?面前?露一手,便也?不扫她的兴,微微笑道:“行?。”


    昌宁称了心意,忙不迭跑到书桌前?开了一副方子,让刘公公送去太医院审核。


    李乾见她行?事还是?一副风风火火的样子,并没有被外头的风霜侵蚀,脸上总挂着灿烂的笑容,心中不由宽慰。


    这时,屋外来了一道急奏,李乾同?他?俩暂时作别,习以为常迈出?了寝殿,朝着御书房走去。


    昌宁却没有顺势出?宫离去,留在?了帝王寝殿内,左右观摩起来。


    值班的宫人?以为公主太久不见陛下,还想等?他?回来再续一会旧,便也?没有扰她。


    唯独秦陌,见她左闻闻,右嗅嗅,心中冒出?了一丝疑窦,上前?探问起来。


    毕竟历了两世,秦陌自然要比他?人?更为敏锐一些,没聊两句,就从昌宁短浅的话语中,听出?了一点她对于?李乾病况的猜疑。


    “你是?觉得,陛下并不是?得了风寒?”


    这可完全叫秦陌警醒了起来,脑海中不由闪过了前?世李乾病入膏肓的憔悴模样。


    “只是?有点奇怪,我记得我们刚刚一起坐下吃点心的时候,哥都?没有怎么咳嗽,但一喝药,反而引出?了几声?咳嗽。”


    那几声?干咳着实不算明显,李乾为了不扫他?们的兴,又有意压制,秦陌并没有怎么留意到。


    但昌宁却细细听在?了耳中。


    医者的望闻问切,她早已练得炉火纯青,有时候仅凭听几句喘息,看一眼面色,她就能诊出?病来。


    李乾的外表看起来并无大碍,可即使是?一点点端倪,昌宁也?不愿拿他?的安危做儿戏。


    秦陌望着她的熟悉眉目,一双清澈的眼眸中多出?了一丝不显山不露水的沉稳,不禁感叹白驹过隙,他?们都?长大了。


    当?年,兰殊一时头脑发热,一个胆大妄为的举动,造就了昌宁截然不同?的人?生,此时此刻的宁宁小公主,真的成为了她小时候想要成为的人?。


    也?真正站到了李乾身边,成为了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贤能。


    昌宁一壁同?秦陌解释这只是?她的一点疑心,没有证据,一壁止步在?了李乾床头的琉璃灯前?。


    她原怀疑药膳有问题,可看了方子,并无不妥之处。


    直到李乾离开,她起身目送他?出?门,一阵秋风掠过窗台,吹来了案几上缭绕的香炉味,昌宁灵光一闪,不禁将疑心转到了气味上。


    秦陌认可道:“你没有凭空质疑,但你还是?选择保险起见,先换掉了药方,果真是?长了岁数,学会未雨绸缪了。”


    昌宁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眼前?的灯罩上,呢喃道:“这灯的气味,好特?别。”


    秦陌上前?轻嗅,并没有闻出?什?么,“附着了檀香?”


    这屋中的香炉中燃着檀香,灯上有附着也?很?正常。


    昌宁摇头,“不止。”


    但她一时还辨别不出?。


    昌宁默然片刻,伸手将它拆了下来,“我拿回去看看。”


    她抱着那盏灯走到殿门口,给宫人?的交代之词是?她看中了这盏灯的花纹,心中欢喜,便直接拿了去。


    李乾最是?疼她,断不会为一盏灯同?她计较的。


    秦陌目送她离去的身影,眉宇间不由泛出?了一丝沉色。


    三年前?,他?先发制人?扳倒沈家,提前?消除了隐患。但诞下头一胎龙子的,仍是?沈幼薇。


    沈家倒台之时,沈幼薇恰好有了身孕,李乾为了让她安心养胎,便没有将沈家之祸,累及到她。


    秦陌在?出?征之前?,警示过沈幼薇,就算为了腹中子嗣,也?别再动什?么歪脑筋。


    沈幼薇独木不成林,还算听话,诞下皇子后,更是?经?长公主劝诫,包上头发,自此出?了家。


    秦陌记起了前?世所有的记忆,包括李乾病弱,后来查出?是?有人?给他?下毒,可惜发现之时,毒已入骨,无药可治。


    当?时所有矛头都?指向了沈家,秦陌便以为这事也?是?沈衡搞的鬼。


    可今世,沈家已经?不可能出?什?么风浪了,此时的李乾,身子骨若再出?问题,只能说明,凶手另有其人?。


    秦陌站在?廊前?,不可避免将目光掠向皇城西?边,端华宫所在?之处。


    上一世,卢尧辰受沈家接济,对沈幼薇有感恩与爱慕之情,一直有心助她稳固地位。卢尧辰临死之前?,也?承认了是?沈衡唆使他?去离间秦陌与兰殊。


    卢尧辰同?沈太师联手是?不争的事实,可其若只是?为了沈幼薇,秦陌总觉得这原因不够站得住脚跟。


    毕竟,卢尧辰此前?,并不是?是?非不分之人?,甚至贤良温润。


    秦陌不由再度回想起了卢尧辰死前?眼中的凄哀与恨意。


    直到卢尧辰离世,也?没有告诉他?其中隐情。


    秦陌走下了寝宫的玉阶,朝着西?边走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秦陌曾在?出?征前?,一直派人?监视着端华宫。


    太妃娘娘日日吃斋念佛,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卢尧辰的病情则完全不像前?世因为满心郁结,每况愈下,逐渐有了一点起色,虽然不多,但也?令他?有了力气迈出?门,如今正帮着他?曾经?的启蒙老师,翰林院吴大学士,修撰新一度的年鉴史书。


    卢尧辰,本有经?世之才。


    若不是?身残拖累,他?原有机会建下丰功伟绩。


    此时他?满腹的才学能有一点用武之地,卢尧辰已然心满意足。


    秦陌伫立在?宫墙之下,听着监察暗卫的禀报,这么多日子以来,一直都?没发现端华宫有任何异常。


    独有一处令他?们困惑,“长公主娘娘,也?一直派人?监视着端华宫。”


    秦陌神色微敛。


    前?世,长公主去世的也?早。


    但她在?离世前?,除了至亲秦陌,格外还见过一次端华太妃,在?她离开后,端华太妃便病故了。


    此时此刻,秦陌再回想,那时的巧合,怎么看,怎么都?像是?长公主临死前?,带走了端华太妃。


    这里面,一定有他?不知道的秘密。


    只是?现在?,还没到时机堪破它——


    秦陌这一场大捷,不止将突厥彻底打回了老巢,还俘虏了一群王孙将后。


    突厥的王室要是?不想断后,只能派来使者谈和。


    秦陌谈和的态度十分强硬,一点没有中原人?的谦和,非逼得对方俯首称臣,以后老老实实给□□进贡,一个说不拢,就拿屠戮做威胁。


    杀伐之气甚重,直叫鸿胪寺的谈判使们望着,心惊胆颤,真不知这样的凶煞,庙堂上下,还能有谁镇得住他?。


    李乾端坐御书房中,听完他?们颤巍巍的直诉,不过莞尔,只回了句,“镇他?何须庙堂之人?。”


    一个弱女子,足矣——


    这厢,秦陌刚从鸿胪寺处理完公事出?来,长公主便派人?来了通传。


    还没进坤仪宫的门,远远就听到了长公主同?李乾的语笑宴宴。


    秦陌脚步顿了一瞬,忽而不甚明白,自己以前?为何会因他?俩感情好,吃醋万分。


    前?世,秦陌与李乾早早败给了沈衡。李乾病入膏肓,秦陌痛失爱妻一蹶不振,长公主不得不在?期间,再度撑起了李氏江山,最后积劳成疾,抱憾离世。


    后来,秦陌重新振作,一头华发再入朝堂,稳坐摄政王之位,二十七岁,一切已物是?人?非。


    此时此刻,秦陌掀开门帘,再度看到了他?们生动的音容,已然心满意足。


    欣喜之余,乍然听到李乾和长公主提及他?的婚事,意欲再度给他?择妃,秦陌唇角那一抹若隐若现的宽慰笑意,瞬间隐没了去。


    李乾给他?来了个睁眼瞎,一个劲督促起来。


    秦陌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乜了李乾一眼,颇有种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恼意。


    章肃长公主秀眉微挑,“怎么,山河已复,你还有什?么推辞?”


    秦陌一言不发。


    长公主敲了下案几:“秦家就你一个独苗,你还想断后不成?”


    李乾倒是?笑得愈发和善,“看来为了不让秦家断后,还是?得顺着他?的心意,给他?一个心仪的姑娘才是?。”


    章肃长公主侧耳倾听,李乾长叹一息,直道秦陌这一趟去蜀川可谓九死一生,一条命险些都?搭了进去,奈何有些人?,似乎还是?无动于?衷。


    “也?不知那人?是?装傻,还是?真傻。该不该去提点一下?”李乾笑道。


    只见章肃长公主心领神会,颇为认可地点了点头。


    秦陌则一出?宫门口,便拉住了李乾,满口的埋怨与责骂起来。


    面对他?这一番气恼的唾沫星子,李乾蹙眉道:“我分明是?在?帮你。”


    “有些事情我们同?辈的不好提,长辈就不一样了。”李乾意味深长道。


    他?心中所盘算的,正是?希望让长公主出?面,来给兰殊施压。


    秦陌双手交叠,仰着脖子道:“我不要逼来的。”


    李乾负手而立,冷笑一声?,“秦子彦啊秦子彦,战场上手段心眼,数你使得最多,这会儿,跟我光风霁月起来了?”


    “抢女人?也?是?讲兵法的。”李乾谆谆教诲道。


    “我没想抢。”


    “那你想等?别人?抢了去?”


    秦陌薄唇一抿,虽不言语,态度也?很?明显,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把她带走。


    李乾只好笑叹:“你就不想看看她的态度吗?”


    他?拱了拱他?的手臂,眼角的笑意愈深,“她要真不肯,我们还能强迫她不成?就算我和姑母舍得,你肯乖乖就范吗?”


    在?李乾眼中,秦陌救了兰殊一命,救命大恩,以身相许,那是?天经?地义的事。


    可秦陌自己心里清楚,兰殊虽对他?心怀感激,可论及恩怨的结算,撑死了,他?俩也?不过是?两清。


    然章肃长公主的动作,远要比他?通风报信快得多。


    秦陌前?脚刚至崔府,兰殊已经?被坤仪宫的轿辇接走了。


    第125章 第 125 章


    兰殊一入坤仪宫, 寒暄过后,章肃长公主双手握着她的肩头上下打量了好?一会,只见毫发?未损, 心中甚慰。


    “子彦那小子,还算是?有用。”


    庇护了自己心尖上的人。


    长公主如此一句感慨,兰殊怎会反应不出她所指何事, 心想?她苦为人母, 孩子为他人走了趟鬼门关, 总归要心疼的。


    兰殊歉疚道:“是?我连累王爷了。”


    长公主摇头笑道:“又?不是?你拖着他去参加婚宴的。”


    话罢,章肃长公主坐回椅子上,不由掩袖干咳了两声。


    这两年,长公主的身子骨远不及以往爽朗,太医说?是?年轻时戮力劳心留下的病根,日后还需多休养, 少操心。


    上一世,长公主便是?累倒在了政务上。好?在这一世, 朝纲稳固,接下来的日子, 她自?是?颐养天?年的。


    只不过眼下, 兰殊一上前慰问, 长公主牵过她的手, 有意无意多咳了几声。


    兰殊眉眼关切,章肃长公主拍着她的手,“年纪上来了, 多多少少有点毛病, 无碍的。上回我到?相?国寺祈福,宏业大师说?我还有的是?好?年头。只是?前半生操劳过度, 也该享一享儿孙福了。”


    兰殊一下听出?这是?准备再给秦陌张罗娶妻生子,一时间没有说?话。


    长公主续道:“不料安嬷嬷那一帮老的,心疼了我大半辈子,生怕我有个好?歹,一听相?国寺给的批语这么说?,成天?到?晚,开始唆使我叫子彦那小子赶紧生一个孙辈出?来,给我冲喜。”


    “你说?好?笑不好?笑,我儿子能不能生孙子孙女,又?不是?我能决定的。”长公主微微勾着唇角,目光定定落在了兰殊的脸上。


    兰殊敛首道:“听闻娘娘当年嫁给老王爷时,就是?生了场大病,冲喜嫁的。”


    她这话茬转得十分顺畅,长公主眸光一顿,回忆一下冲灌了脑海,吃吃笑了起来:“那次倒不是?真的为了冲喜。”


    “是?我想?嫁他想?的不行,才故作大病一场的。不然怎么一嫁过去,就活奔乱跳了呢。”长公主坦然一番自?嘲,笑靥生花,惯来肃谨的面容,变得生动活泼起来,仿若回归了少女时代?一般,“当时母后知晓了我的心意,还帮着我掩饰呢。”


    少年的长公主,在父皇母后的呵护下,何尝不是?拥着一段美好?单纯的少女时光。


    但凡天?地有人撑着,谁都喜欢在其?中做个闲散快乐的人儿。


    可?惜世道,总是?要人长大。


    长公主叹笑道:“所以你们这些小辈,得趁我们这些老的还健在,还能撑,好?好?过日子,不然等我们撂了,可?不知还有谁能给你撑腰了。”


    兰殊总觉得她话里有话,垂眸没有吱声。


    小姑娘装傻充愣,长公主也不强求她回应,轻叹一息,回忆中诉说?自?己生平最?后悔的事,就是?在秦葑最?后一次上战场前,仍然还在和他赌气。


    正所谓,一入宫门深似海。秦葑在遇到?章肃之前,对此理深以为然,曾对外公开言论绝不娶皇家女,宁愿寻个普通女子过简单的日子,也不入皇室受那气。


    那时的他,还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


    若非那一个雨天?,皇城树下偶遇,秦葑大抵会顺从家族的意愿,同表妹结亲。


    可?有的人,在出?现的那一瞬间,便将你的人生轨迹彻底改变。


    直到?遇到?了章肃,秦葑才明白了什么是?心动,以及喜欢一个人的心情,并不可?控。


    可?章肃后来知晓了他年少时“誓死?不娶皇家女”的轻狂言论后,这件事就成了她捻酸掐醋的刺。


    加之这门婚事本就是?她先主动要求,圣旨赐婚,心中更是?不平起来。


    是?以,时不时闹点别扭,她便要拿来说?事,觉得秦葑只是?畏惧皇权娶的她。


    那一日,他们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矛盾,往事重提,她又?翻了旧账,却再没等到?秦葑回来哄她。


    爱人为国捐躯,章肃长公主一人独个撑到?了现在,蓦然回首,两人阴阳两隔,那隔了数千日夜的“小仇”,还是?没有解开。


    其?实这么多年的恩爱,长公主又?岂会不知秦葑的真心,可?憾女儿家一时使的小性子,竟成了他对她最?后的记忆。


    留在他眼里的,的确是?个刁蛮任性的皇家女。


    章肃长公主唏嘘不已?,起身朝帘后的书案前走?去。


    兰殊随在她身后,看见她伸手抚起案几上的画作,画上描了一个仪态颇为潇洒的男子背影,伫立在了一座白石桥头。


    桥下水光粼粼,却照映不出?任何倒影。


    兰殊长睫一挑,只见画卷的右上方?,附着即兴题的两行诗,“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


    章肃长公主说?这是?她偶然在梦中看见的画面,只觉得这副背影同她的亡夫十分相?似,便画了下来。


    兰殊呆呆将那画看了片刻,蓦然回想?起自?己之前伏在床头照顾秦陌,与他闲话解闷,曾听他讲诉了昏迷时的一场梦境,他游荡了一圈地府,十分邪乎的,遇见过秦葑。


    这桥,在梦里是?奈何桥,这是?忘川水。


    兰殊同长公主转述着秦陌的梦境,幻梦中,秦葑一直在桥头等她,“他说?,他还有话没和你说?完。”


    长公主唇角的笑容僵了僵,默然良久,双眼忽而蒙上了泪光,苦笑道:“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她是?他心里的唯一。


    无论反复闹多少次别扭,他总会不厌其?烦把她哄好?的。


    长公主细细抚上画中那道颀长的身影,不由呢喃着,骂了句“傻瓜”。


    “我也想?早点去见他,可?恨我还有很多事没做,也还没有见到?秦家后继有人,没脸去见他。”长公主叹息着,将画卷放下,“看来我只有死?了以后,才能去同他和好?了。”


    兰殊听来不由有些伤感,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样的话安慰她。


    长公主看了她一眼,却又?笑了:“谁年轻的时候,没有犯过傻呢?人生无常,等真到?了生死?相?隔,才明白自?己的真心实意,悔之晚矣。”


    兰殊抬起眸,只见长公主正定定地看向了她——


    皇城驰道,打马声呼啸而过。


    斜阳映柳,坤仪宫内,香炉轻烟袅袅,伴随着一道熟悉的脚步声,秦陌风风火火迈进了门。


    长公主明显该说?的都说?完了,一见他,转头便说?自?己到?了更衣的时辰,将他俩一并打发?了出?去,“来都来了,不如到?后花园里,听听司乐新派的戏曲。”


    再过五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将士难得归家,今年皇城满朝同庆的中秋宫宴,准备提早设下,为得就是?让文武百官,在佳节那日,不用特意入宫,可?以休沐在府,陪家人吃席赏月。


    眼下戏园正在彩排,长公主让兰殊去指点一二,选她喜欢的曲子听。


    通往后花园的青石小径上,兰殊一路都有些沉默。


    说?是?说?不想?强求,可?真到?了这会,秦陌又?很想?知道她的态度。


    转过假山石,秦陌见她还在出?神,轻弹了一下兰殊的额头,一本正经询问长公主同她说?了什么。


    兰殊如实相?告:“公主娘娘觉得你老大不小了,成天?到?晚在外头瞎折腾,不叫人省心。希望你早日成婚,延绵子嗣,赶紧给秦家留个后。”


    “留个后?”


    “嗯。”


    秦陌双手交叠,嗤笑一声,“她倒是?想?的美,有说?怎么解决吗?”


    兰殊撇过了头,“没有”


    “没有,没有她找你去做什么?”


    连留后的话都出?来了,到?这个份上,除了叫她知恩图报,以身相?许,长公主还能以什么原由找她。


    秦陌要是?还听不出?这话外意,才是?奇了怪了。


    兰殊遭到?他不留余地的视线拆穿,噎了会声,扭头,干咳了咳道:“虽然你为了我挡箭,可?我也为你挡过,他们不清楚,你是?最?清楚的。”


    “我们俩之间,顶多算扯平。”兰殊扬起了下巴,“所以”不存在谁要报答谁的说?法。


    “所以,按恩情,理当我先以身相?许,你再接着?”秦陌接住她话尾的空白道。


    “”


    兰殊不知道他的脑回路是?什么构造的——


    异国他乡漂泊数载,昌宁许久不曾看戏,一早便端着瓜子花生,来到?了戏台前。


    远远只见御花园内,兰殊分花拂柳,疾步而来,一张白生生的芙蓉面上,莫名透出?了一些不自?然的红晕。


    昌宁抬头一看,临近黄昏,夕阳毫不刺眼,也不晒人,那红晕,定是?被人招惹的。


    而那羞恼大美人的身后,恰恰跟着一道颀长熟悉的可?恶身影。


    眼下这一个追一个逃,匆匆走?过她面前,昌宁忍不住讥笑了两句,说?他俩不像是?分手多年的夫妻,倒像是?刚认识不久,彼此娇羞的小情人。


    秦陌不甘示弱,唇角轻勾,反嘴便回了句:“总比有人还没过门,已?经是?一副老夫老妻的模样好?。”


    就昌宁与傅廉的状态,可?不就是?相?伴十年的老夫老妻样。


    昌宁再度强调:“我与他合法合规,合法合规!”


    话音一坠儿地,昌宁气鼓了腮帮子,拉着兰殊便想?离开。


    御花园另一头,李乾正好?召集了一群新科进士在给新修葺的水榭题诗,昌宁口口声声要带兰殊去看俊俏儿郎,顺便结交一下,方?便以后相?个亲什么的。


    她这话成功刺激了活该千刀万剐的秦某人,他眉眼一沉,当即拽住兰殊另一只手臂,劫人不许她离开。


    “做什么做什么,人跟你有关系吗,光天?化日动手动脚,成何体统?”昌宁伸手就要过来拍他的咸猪蹄子。


    秦陌一眼都没多给她,诚恳地望向兰殊,“你之前答应过我,回京陪我去逛夜市的。”


    她确实在他伤口未愈却企图起身的某一刻,为了哄他乖乖躺着,随口应下了他那么个好?似随口一提的要求。


    兰殊回忆了番,似有若无地唔了声,一个“但是?”还没坠地,秦陌便道:“我今天?就想?去。”


    话音甫落,昌宁手掌猝然一空,还没回过神,秦陌已?经拉着兰殊朝着宫外去了。


    昌宁只得对着他的背影跺了跺脚,冷哼了声。


    转首,只见她守在药理室的小药童,满头大汗地疾步从长廊转来,似惊似惧道:“公主,那灯罩上的香,验出?来了!”


    昌宁神色一凛,忙将瓜子花生一抛,紧随他身后离去。


    时近中秋佳节,东西市的街边廊下,早早挂上了排排的彩灯。


    走?过长桥,街上人潮如织。


    没过多久,兰殊手上就多了一包糖炒栗子。


    秦陌素知她的脾性,逛街手上不拿点小食,绝对谈不上舒适。


    以前只是?碍于闺秀的风范,如今他俩已?知根知底,她的那些小习惯,他统统都想?给她惯回来。


    兰殊跟在秦陌身后半个身型的位置,同他缓步走?入了人潮之中。


    一路闲聊瞎逛,他们逐渐走?到?了最?拥挤的道路上。


    周围越发?摩肩接踵,兰殊侧身堪堪避过了几个手握糖人的小孩冲撞,心中悄无声息地舒了口气,秦陌的手,从前往后探来,一壁接过她手上的油纸袋,一壁试探性地握住了她的手心。


    兰殊的手纤细小巧,秦陌不过一拢,便可?完全控在掌中。


    兰殊抬起头,秦陌一本正经道:“怕你走?丢。”


    “我又?不是?小孩子。”兰殊忿忿轻喃,挣了两下。


    秦陌手劲缩紧,不许她逃离,眼底漾起了温润的笑意,“我是?,我怕丢,你牵紧我。”


    兰殊被他紧紧握住,两人一高一低的身影,在人群中穿梭而过。


    四周,华灯初上,绚烂斑驳的灯晕收在秦陌深邃的眸眼里,将他周身所有的威严冷厉,化入了夜色的柔和之中。


    重归故里,长安城的一切好?似都没什么变化。只眼前这样温柔的一副姿容背影,与她以前认识的那个冷面少年郎,简直不似一个人。


    兰殊盯着他唇角的笑痕不由恍了一会神,忽而想?起他们成婚后的回门那天?,他一路上冷冰冰透人心骨的模样。


    连看都不愿多看她一眼,便是?牵她下车的手,都是?布满了不情不愿。


    哪是?如今这般捧着蜜罐等她往里栽的形态。


    兰殊直接将所思所感脱口而出?。


    秦陌僵了僵,拢着袖子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可?算明白为何古人总爱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了。


    他们正好?走?到?了曲江的杨柳堤旁,秦陌停下了步子,转过头,声音沉稳平淡,眼神却飘忽了下,“当时主要是?一回牵女孩的手,指尖有些发?颤,为了掩饰,就只能摆出?一副更加冷漠的神色。”


    兰殊睨了他一眼。


    秦陌脸色难得几不可?闻地红了一瞬,叹笑了声,“少时不知情动。如今想?想?,那会儿确实愚昧无知的很,非常后悔。”


    兰殊追问道:“后悔什么?”


    她这显然是?不里里外外剖出?一层他的心里话,便不算过了。


    秦陌的头皮有些发?麻,凝向她,看了良久,怅然道:“后悔没让你在我最?好?的年纪遇到?我,后悔,竟让你陪着我长大。”


    秦陌不止一次幻想?过,假如他同兰殊是?同一刻从前世回来,他们的境遇,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肯定从一开始,就将她捧在了手上。


    可?老天?爷哪有那么偏的心,给了他重来的机会,又?岂会一点代?价都没有。


    兰殊盯着他沉痛的眉眼,略有一刻的愣神,转眼,秦陌抬起她纤细的玉手,朝着她的手背,亲了一口。


    “你”


    秦陌唇角微勾,“为我当初的不识趣,赔礼。”


    赔——礼?


    你确定不是?趁机占便宜?


    兰殊一下鼓了腮帮子,不给他找点不痛快,心里简直过不去,她左顾右盼,指向了对面大排长龙的蜜饯铺子。


    “栗子吃完了,我想?吃松子糖。”


    秦陌道:“那你在这等我。”


    兰殊轻轻嗯了一声,秦陌大步流星朝着对街走?了过去。


    兰殊站在原地等了会,百无聊赖间,望见河堤柳下,有一个小贩,摆起了脸谱摊。


    兰殊盯着他刚挂出?来的一副面具,目光不由凝滞。


    夜光笼罩中,兰殊款款走?向小摊前,伸手,摘过了架子上的那副黑白小狗面具。


    这面具画得十分可?爱,令她不由回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小狗。


    兰殊看着心喜,将它握在手中观摩,唇角轻挑,还未勾至耳边,又?散了回去。


    脑海中忽而闪过了另外一副画面,同样有一副面具,同是?小狗,面相?却画得十分滑稽。


    可?,正是?她的胆小鬼。


    她何时为它画过这样一副嘴脸?


    兰殊晃了晃脑袋,一时之间,她眼前仿佛又?闪过了一道四脚黑影,咧着利牙从密林中窜出?的画面。


    兰殊脑海中一片模糊,激得太阳穴猛地来了一阵刺痛。她紧捂了下额头,身影略有晃动,无意间,撞到?了旁边路过的行人。


    兰殊抱歉着扭头一看,瞳仁猛地一缩,眼前恰好?来了几个从突厥而来的求和使臣,身后跟了好?几个带刀侍卫。


    他们只是?久闻中原的繁华,寻空出?来逛了逛夜市,见兰殊致了歉,略一颔首,便径直朝着前方?离了去。


    兰殊的目光随在他们身后,呆呆注视着那些突厥侍卫的打扮,脑海中一下闪过了当年也有这么几个装扮的士兵,曾在船上围堵一位少年的画面。


    兰殊的手不由捂上了心头,一时不知眼前的到?底是?幻觉,还是?真实的记忆。


    她怔在原地久久不得回神,直到?听见一声意外落水的声音。


    兰殊猝不及防回头,只见桥头之上,有个小孩不慎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挤掉入了水里。


    桥上响起了惊恐的女子呼救声。


    秦陌刚好?提了袋松子糖从蜜饯铺子出?来,远远听见桥上喧哗不安的人声,回过首,只见那乖乖站在长街对面的女孩,一猛子朝水中扎了进去。


    松子糖慌乱从手中洒落,两道扑水声,相?继从水面传了开来。


    兰殊水性极好?,不一会便拉住了那失足的孩童,抱着她缓缓朝水面游去。


    水上的月光皎白如练,映在水中,犹如一道指引的光芒。


    兰殊仰起头,只觉得这般画面异常熟悉,一瞬间的愣神,仿佛在水下,看到?天?空中出?现了星星点点的天?灯,从两岸升起,慢慢向中心凝聚。


    紧接着,是?她的胆小鬼,一道模糊又?清晰的狗影,心急如焚地站在岸边狂吠,踱步不安,紧跟着水流,追向顺流而下的她。


    迷迷瞪瞪中,兰殊低头一看,惊骇地发?现,她怀中抱着的,并不是?一个女娃娃,而是?一位,同龄的少年。


    兰殊心口大震,丢失的记忆一并如潮水般涌来,昏的她四肢发?软,上浮的身子,一时有了下沉的趋势。


    头痛欲裂中,却来了一道流水般的身影,一把抓住了她


    第126章 第 126 章


    秦陌将兰殊从水中捞起, 发?现她陷入了昏迷。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秦陌心慌不已。


    床前,他寸步不离守在了她身旁, 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只?恨自?己没看好她。


    兰殊却在太医莅临之前,睁开了双眼?。


    秦陌的愁容, 顷刻间?转化成了喜意, 躬身探上前, 一迎上她的视线,却从?她如画的眉眼?中,看到了一丝清明的哀伤。


    只?见她凝着他看了良久,撑腰起身,轻启贝齿,哑了声道:“秦子彦, 当年救你的人,是不是戴着一副狗面具?”


    秦陌的神色一僵, 兰殊心里便有了掂量。


    “你什么?时候知道是我救的你?”


    “前世。在我们从?东宫搬去王府的时候,我陪你回崔家拿走你以?前的物品, 在你的收纳箱里, 看到了那副面具。”秦陌如实回答道。


    他竟在前世, 就知晓了当年的真相。


    兰殊睁大双目, “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秦陌道:“我试探过,发?现你忘了。我问了卢梓暮,才知道你的小?狗我便想着, 忘了也好, 只?要我记得?你的恩情,你记不记得?, 不重要。”


    他和朝朝暮暮一样,只?希望她每天开开心心的,忘了也好,忘了,就没有烦恼。


    只?是从?未料到,他们的一片单纯好心,最后却成了别人挑拨的,可趁之机。


    兰殊怆然不解道:“可卢四哥哥明明知道那晚的人是我,他还为了我的名节,不事声张,为何后来,却利用了我的遗忘”


    “我只?知道他受了沈衡的挑唆,但内在真实的原因?,我没有探寻到。他前世,也未曾得?到善终。”秦陌望着她充满困惑的苍白面容,承诺道,“我会查清楚的。”


    兰殊看了他一眼?,耳边不由回荡起秦陌当初那句莫名其妙的哀怨,断袖也是你害得?。


    原来,他是真的将她认错了。


    原来,她才是那个最没有良心的,不过磕破了头,竟就敢将她最忠心的小?狗遗忘。


    兰殊的长?睫一颤,泪痕便顺着眼?角,滑落下来。


    她捂着心口,只?觉得?锥心般的疼痛,深吸了两口气?,却再也忍不住,低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秦陌见她难过,目光泫然,伸手托住她的后脑勺,让她靠在了自?己怀中。


    胸襟的衣领很快便被女孩温热的泪水打湿,秦陌抱着她的手紧了紧,喉结下沉,轻声哽咽。


    “你的胆小?鬼因?我而死?,从?此以?后,我就是你的胆小?鬼。”——


    好不容易,秦陌才将兰殊哄入了眠。


    窗外,夜色阑珊。


    秦陌站在床头,帮她将四角的被褥捻好,望着她红彤彤的眼?眶,长?睫上还残留着晶莹的泪珠,不由伸手,抚过她白生生的芙蓉面。


    以?后,可再不能叫她哭了。


    真是比剜他的心,还令人难受。


    秦陌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屋门忽而被人轻轻叩响。


    宫里传来急召,要他即刻入宫。


    这么?晚了还来急召,定是出了不小?的事。秦陌将门阖实,一出府门,便翻身上马,朝着皇城方向飞驰。


    御书房内,李乾坐在桌前,紧皱着眉头,昌宁站在一侧,旁边的小?药童,端着一盏拆解的灯。


    秦陌一迈进门槛,视线一扫,心里已有了大半的清明。


    昌宁果然在灯罩上查出了一缕来自?异域的古怪香料,冰罗花粉。


    这种香料气?味温和沁心,适宜混合于任何香气?中而不互斥,在当地时常用来制作提神的香囊,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


    可它出现在李乾的寝宫,恰恰同李乾药膳中的一味食材,具有强烈的融合作用,形成另外一种很罕见的毒素。


    西域人称它,散心骨。


    这是一种鲜为人知的慢性毒素,无色无味,难以?察觉,长?期吸入人体,却可以?逐渐拖垮一个人的身体,最开始只?会显得?体弱多病,好似得?了风寒,后来愈发?衰竭,直到油尽灯枯。


    下毒之人心机极为深沉,利用冰罗花粉适宜混于任何香料的优势,将它抹于灯罩之内,燃灯得?以?挥发?,由李乾吸入体内。


    秦陌回想起李乾前世的症状,心口不禁一片冰凉。


    昌宁断然没有想过,戒备森严的皇宫之中,还能出现这样隐秘而毒辣的害人手段,直冲她最亲的人来,她怒不可遏,一定要揪出幕后黑手。


    秦陌身兼数职,回京之后,李乾将整个皇城的防卫都交托在了他的手上。


    要想不打草惊蛇地抓住凶手,少不得?他对御林军的调动与配合。


    这么?晚召他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同昌宁共谋此事。


    秦陌自?当尽心尽力,相比之下,他更加关心李乾当前的安危与处境。


    前世,举全国?之力,他都没能救下李乾,这毒一旦入腑,几乎无药可医。


    然昌宁给了他一个欣慰的答案,“幸而发?现的早,我有把握,我可以?治好他的,不要担心。”


    昌宁目光坚定,转头看向秦陌,清秀的面容却冒出了一丝骇然,“你别红眼?睛啊,信我可好?”


    秦陌注视了她良久,侧头叹笑一声,“没有。就是,很感谢一个人。”


    上天到底是用了多少善良,才造就了那样的兰殊。


    便是满怀哀怨,她也从?不迁怒,仍然怀着一颗温柔的同理心,尽自?己的能力,去给别人创造更好的结局。


    没有她当年对于命盘的转动,就不会有今天的昌宁,也不会有日后长?命百岁的李乾。


    而他,也不会在历经波澜之后,仍有那么?多亲人在身边——


    为固朝纲,陛下中毒一事,不宜声张。


    接下来的几日,秦陌都留在了宫中,陪同昌宁暗查下毒的幕后凶手。


    太医院在无声无息中,被他们清洗了一遍。


    最后,他们锁定了太医院中,一位负责煎药的内侍。


    那内侍召了供,承认自?己在一次给陛下送药的空隙,往灯罩里添加了冰罗花。


    事情败露,他亦认罪伏诛,声称自?己曾受沈家大恩,原就是沈家派入宫中的线人。


    只?可惜这一世,沈衡早已败北。


    秦陌将凶手提到大理寺内狱,并没有及时离宫,反而,面容凝重地朝着坤仪宫的方向走了去。


    章肃长?公主身居皇宫多年,一点风吹草动,都难以?逃过她的视线。仅是御林军的布防出现了一些不同往常的变化,长?公主便察觉了端倪。


    李乾原不想叫长?辈担惊受怕,可在长?公主威逼之下,还是将实情吐露了出来。


    “姑母受了不少惊吓,你同她说,有宁宁在,朕不会有大碍,好好宽慰她一下。”


    秦陌颔首答应,心里却犯起疑虑,他母亲是何等人物,担心李乾不假,却万万不是吓得?着的人。


    昌宁说姑母是一时气?血攻心,秦陌仔细询问情况,昌宁回忆了许久,告知他,长?公主是听到“散心骨”三?个字,整个人开始脸色大变的。


    秦陌总觉得?,长?公主有什么?事瞒着他们。


    而这件事,很可能就是卢尧辰,同他们反目成仇的原因?。


    他大步迈入了坤仪宫,安嬷嬷一见他来,笑脸盈盈,却哎呀一声,“王爷来得?不巧,长?公主刚好去端华宫,寻太妃娘娘说话去了。”


    秦陌的眸眼?微沉。


    今日的端华宫,颇为冷清。


    所有的内侍与宫女,一早就被太妃打发?了出去。


    端华太妃端坐在了正厅之内,仿佛早有预料章肃长?公主会来找她,亲自?备好了茶。


    长?公主亦没有任何随侍,独自?一人,拎来了一壶酒。


    端华太妃一看见她手上的玉壶,怅然笑道:“我早知晓,若有一日东窗事发?,你第?一个,就会怀疑到我头上来。”


    长?公主站在门前,凝了她良久,叹息道:“我的确没想到,你会选择同沈家勾结。”


    “为何会想不到,难不成,你觉得?我这些年,过得?很好?”


    “你若安分守己,我本?可保你直至晚年。这是何必?”


    “何必?”端华太妃蓦然冷笑了声,“我伟大的章肃公主,你素来公正,却为了所谓的江山社稷,包庇皇后这么?多年,不知午夜梦回,梦中可睡得?安稳?”


    长?公主目光闪过一丝惊骇,“你是何时知晓的?”


    “天底下岂有不透风的墙?我也不是傻子。”


    长?公主默然片刻,将酒壶放在了太妃面前,“无论如何,你也不该对乾儿出手。”


    端华太妃内心毫无波澜,淡漠地看向那玉壶,冷声道:“当年,皇后娘娘也是这样,用一壶酒,将散心骨,喂给了四郎。多好的一个孩子,满腹经论,有治世之才,比起李乾,好了不知多少!可惜,就为了区区皇位,这么?被毁了!”


    “如今,我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长?公主仍然觉得?,错的是我们?”端华太妃怒道。


    “端华,我知道你们受了委屈,但你扪心自?问,当年,你对于皇位,难道就没有非分之想?若是没有,你又怎会瞒着兄长?,做出那样的选择?”


    端华太妃激动道:“我既嫁给了陛下,我想和他有个孩子,我有什么?错?”


    长?公主神色难辨,眼?底闪过了一丝复杂的情绪,沉吟了许久,只?断然道:“大周,不能乱。”


    端华太妃苍凉地笑了起来。


    他们这些上位者啊,就是这样,又无情,又无奈。长?公主是这样,先帝,何尝不是如此。


    否则,又怎会集万千宠爱于她一身,却纵容皇后娘娘,给她的食膳中下避子药。


    她这一生,本?不该有孩子。


    长?公主不再多说,只?将酒壶留下,转身离去。


    端华太妃怔怔将皇宫的高墙看了许久,嗤笑低头,将那壶中的酒水,倒出来了一杯。


    长?公主提裙迈出端华宫门,站在朱漆大门前,沉默良久,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中,终是流露了一份怜悯出来。


    她深深叹了一息,转过首,与秦陌四目相对。


    八月的秋风,将御花园内的乔木,扫得?满地金黄。


    秦陌跟随着长?公主的步伐,走在银杏树下。


    这孩子竟能查到端华宫的头上,长?公主心中不可谓不意外。


    她原以?为,上一代的恩怨,本?该在上一代了结。上一代的秘密,也该由她,彻底埋入尘土中去。


    可秦陌要求知晓真相。


    “事情已经平复,真相于你而言,有那么?重要?”长?公主问道。


    “很重要。”


    他要给一个人交代。


    那困扰了他们一世的因?果,他要同兰殊说清楚。


    今生他人不知她前世的委屈,他却不能那般迷迷糊糊地应付而过。


    长?公主回过头,看向了他坚定的眼?眸。他的脾性,她素来了解,若不告知他,万万是不会罢休的。


    搞不好,还会捅到陛下那去,那便是真的,冤冤相报何时了了。


    长?公主思?忖良久,最终叹了口气?,“太妃对乾儿如此憎恨,一切皆因?,卢尧辰实则是她的孩子。他是先帝的皇长?子。”


    先帝在世年间?,皇后娘娘的母家势大,连先帝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皇后多年未孕,亦不愿宫中其他妃子先她诞下龙子,便悄悄把控着后宫妃子的生育。


    先帝知她所作所为,为了李氏江山稳固,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然当时的端华太妃,作为宫中最受宠的妃子,意外识破了皇后的伎俩,不甘就此屈于人下,偷偷怀上了先帝的龙种。


    为了不被皇后娘娘发?现,端华在怀有身孕之后,奏请回老家省亲。


    端华太妃有个胞姐,与她感情甚笃,她在长?姐家中悄然生子,并托付给了长?姐照顾,成了卢家的四郎。


    一切原在她的把控中天衣无缝,可后来,随着先帝的身体愈发?年迈,端华太妃心里生出了妄念,忍不住,想将实情吐露给先帝。


    在那时的形势下,卢尧辰远比年幼无知的李乾,更有能力继承皇位。


    可不等她先行动,皇后娘娘完全控制了后宫,从?她的贴身宫女那儿,得?知了卢尧辰,实为先皇之子。


    她雷霆震怒,派人偷偷将一碗散心骨送到了卢尧辰的书桌前。


    这种毒,慢慢食入会拖垮人的身体,可一旦过量,便会当场毙命。


    只?叹卢尧辰运气?好,并没有吃下太多,最后落了个久病缠身的下场。


    皇后娘娘见他没死?,企图再度动手,却被章肃长?公主察觉,长?公主为了朝堂安稳,选择了隐瞒此事。


    作为交易,皇后娘娘必须放过卢尧辰。


    “他已然是个废人,成不了大器了。还请嫂嫂,可以?高抬贵手。”


    后来,章肃长?公主扶了嫡皇子李乾上位,皇后娘娘也在先帝驾崩不久,相继薨逝。


    长?公主原以?为这件事就此埋入黄土。


    可不料,太妃终是咽不下当年皇后迫害的气?,也想下一样的毒,害死?李乾。


    当年宴席上那一箭,也是端华太妃对于长?公主包庇祸首的记恨,联合沈家,放任外敌入宴刺杀秦陌。


    “是我察觉的太晚,叫你们受了苦。”


    长?公主的神色苍白落寞,这些年,太妃也一直伪装的极好,安分守己,未有半刻荒唐,而她心中对端华宫怀有愧疚,一直对太妃多有照拂。


    可终究,难保两全。


    秦陌心中掀着惊涛骇浪,凝望着长?公主怅然的身影,回想起当年,他误以?为自?己是断袖,知子莫若母,长?公主那般敏锐,又怎么?一点儿都没有发?觉。


    可她宁愿同李乾配合,逼他成婚娶妻,也没有选择动卢尧辰分毫。


    否则凭她雷厉风行的性子,发?现自?己儿子有了如此荒唐的想法,恐怕早已将卢尧辰,扔到了哪个犄角旮旯,叫他永世再寻不着。


    长?公主已然尽力。而这一世,随着许多事态的发?展不复往昔,或许是审时度势,或许是心怀不忍,端华太妃最终,也选择放过了她的孩子。


    从?卢尧辰这一世的行为可知,她并没有将仇恨,再度附加在他的身上。


    不论是对于李乾还是卢尧辰而言,最好的结果,就是不知道——


    皇城外,长?安城仍旧是一派繁华祥和。


    兰殊躺了一夜过后,再度打起了精神。这几日,一心想要给胆小?鬼立一个灵牌,放到香火前供奉。


    可玉清观与相国?寺都不愿意将一只?家犬的灵位与亡者的灵位并肩。


    兰殊打听了许久,听闻福灵山上一直避世的弗尘灵观,近日竟打开了山门,开始接待各路香客。


    兰殊准备上山试试运气?。


    再度走上那条长?长?的长?寿坡,这一晃,已经十年。


    记忆在脑海中不断交织,兰殊抬起首,仿佛再度看到了那个倨傲的少年,小?心翼翼牵着少女,一步不落地往山顶走去。


    临近山门口,兰殊双手合十,同山门前的小?仙童行稽首礼,转眼?,却看见灵溪握着一把飘逸的拂尘,从?门内翩翩而来。


    灵溪一扫拂尘,行礼笑道:“一大早听到屋外的仙鹤长?唳,便知定有贵客来访,果不其然。”


    兰殊的神色充满了意外,但见熟人,心里总有了更多期许。


    她将此行的目的全盘托出,灵溪不过犹豫须臾,便点头应许。


    “众生平等,何况如此一只?忠犬。恩公知恩图报,不屈于世俗目光,更叫灵溪佩服。”


    兰殊说不出的开心,灵溪躬身请她进观喝茶。


    兰殊随在灵溪身后进观,询问她为何来了长?安,一打听,才知她的师父,正是这间?道观的观主,仙逝之时,将道观交予了她。


    兰殊听着她的描述,不由想起了船上那位下山给她算命的道士,两人将信息一交换,灵溪笑道:“正是我师父。”


    一丝怨念从?兰殊的双靥横扫而过。


    灵溪听她颇有故事的叹了一口气?,纳罕一打听,原来她师父还给她算过命,说得?却不是什么?中听的话语。


    灵溪道:“我师父他就是太爱说实话”


    兰殊脸色一下变得?更黑,灵溪窘迫咳了一声,宽慰道:“不过十年前的一两命数,恐是到不了今日,恩公的命数,肯定已经发?生了转变,倒也不必太把他老人家的话放心上。”


    兰殊听到命运转变,不由眼?眸明亮了起来,灵溪心有安抚之意,便提出若是她不介意,她可以?再为她算一次。


    “师父的本?事,灵溪还是学得?了一点皮毛。”


    兰殊来了兴致,与她并肩走近了观宇之中。


    两人坐在蒲团之上,灵溪再给她算了一次,结果当真与先前有了大大的不同。


    “六两。”


    兰殊吃了一惊,不曾想这命数竟似猪肉,竟还能活生生长?出五两来。


    她不由询问起其中缘由,甚至怀疑她师父这等算法,完全是拿人玩笑,匡骗的手段,一时一个数,根本?毫无道理可言。


    灵溪无法回应匡不匡骗,只?道按常理,一个人的命数在出生那刻,就已经有了定论,就算略有波动,也不至于扭转乾坤般的激增。


    “恩公这种情况,着实少见。也不知,是不是被人偷天换日了。”


    兰殊骇然道:“你是指,换命?”


    灵溪先是颔首,而后又轻唔了声,“不过按道理是没这个可能的。命数这等东西,要变,本?就违反天理,况且向来都是坏的换成好的,如何能有人特意将好的”


    去补她这可怜兮兮的一两薄命呢。


    兰殊想想也觉得?没什么?道理,不过她能从?前世回来,本?就已经是命数最大的转变。


    她倒没有十分纠结这算法上的几斤几两,只?是脑海中灵光一闪,忽而很想知晓,当年与她一同算命的少年,如今,命数几何。


    兰殊转眼?提笔,写下了秦陌的生辰八字,要求灵溪再卜一卦。


    兰殊冷不丁地想,她的要求也不高,他那般富有到令人眼?红的命数,只?要稍微掉下那么?一二两,她心里就算是平衡了。


    “四两。”


    这个回答一出口,兰殊不由怔了怔。


    盼着掉个一二两,让她偷偷乐上一乐,与现实中跌了整整五两,给人心中的落差,还是不一样的。


    灵溪却好似早有预料,不由叹笑道:“两人一起,还是十两,不多也不少。果真如师父所言,天道是个守恒的盘。”


    兰殊将目光瞬向她,里面充满了疑惑不解,灵溪却不再多说,只?把视线,落在了她的胸前。


    自?那日秦陌将菩提白玉项链戴在了她身上,兰殊便一直佩着它,不曾卸下。


    灵溪问道:“这枚玉,倒是块灵宝。可曾开过光?”


    兰殊握起它,摩挲了一下其中纹路,“应该没有。”


    秦陌征战沙场,能记得?给她带手信,已是十分难得?,哪儿还会有时间?,跑去寺庙道观里开光。


    经灵溪这么?一提醒,兰殊索性将它摘了下来,由她拿去熏染一些香火气?息。


    灵溪颔首起身,窗外,忽而来了一场秋雨。


    一道闪电劈下,天空便如裂帛,瓢泼大雨,劈头盖脸而来。


    直到午膳过后,兰殊将胆小?鬼的牌位放上了香案台,雨声仍然没有停止的趋势。


    她静静站在香案前,出了会神,灵溪将白玉拿了回来,见她眼?中透出了一些疲倦,引她前往禅房休息。


    秋雨绵绵,清洗着庭院中,散落一地的枯黄。


    床榻前,兰殊将菩提白玉再度戴回了胸前,放在手上掂了掂,心中,还是没有放下那九转四的命数。


    他的命,竟变得?比她薄了吗?


    回想这一世的大多数苦难,包括那一箭,也是落在了他的身上。


    兰殊隐隐觉得?哪儿不对,却又想不通,道不明,伴着耳畔边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握着菩提白玉,嗅到了玉上沾染的檀香之气?,渐渐进入了梦乡


    第127章 第 127 章


    再睁眼, 兰殊却来到了皇宫,御书房内。


    她朝着右边看去,李乾靠在了书房另一隅的罗汉榻上, 面如白纸,满眼仓惶,颤颤握着刘公公的手, 不停叮嘱他这几日一定要多多陪伴秦陌左右, 帮他看着他点?。


    李乾沉痛道:“崔氏骤然离世, 我?担心,他会想不开。”


    兰殊心头一惊,才发现,自己回到了前世,她死后的那些日子。


    在她死后,秦陌有?条不紊地平叛逆党, 代?替李乾处理朝堂乱作?一团的各类事宜。


    整个人沉稳冷静,全然?看不出刚刚经历家丧的模样, 态度平淡到,似是?什么都没发生。


    女儿家的尸身放在灵堂足足半月有?余, 他才得已抽身回来, 匆匆忙忙的步伐, 直到迈至灵堂前, 停下了脚步。


    刚下过几场雨,这?几日,天空一直雾蒙蒙的。


    四周缭绕着模糊的水汽, 无端生出一股子压抑的阴冷感。


    秦陌这?些日子忙得脚不沾地, 根本?没有?时间料理白事,管家得不到他的回应, 一直也不敢将王妃下葬。


    尸身含了上等的防腐丹,灵堂内没有?任何腐烂的恶臭,甚至,有?一股沁脾的熟悉清香。


    刘公公惊诧于这?股超脱于檀香缭绕的香气,转头,只?见秦陌垂下眸,仍是?平静的语气,“你?去忙吧,我?想单独和她呆一会。”


    刘公公躬身道了句王爷节哀。


    秦陌略点?了点?头,“我?没事。”


    他嘴上说着没事,脸上却有?片刻的空白。


    刘公公走时,只?见秦陌迈进门槛,走向了棺椁旁边,于兰殊的身旁坐了下来,目光缓缓落在了女子脸上,面色淡然?,并无任何异样。


    直到第?二天,李乾病中苏醒,听闻秦陌回府进了灵堂,强撑着病体,挣扎起了身。


    刘公公陪同他前往摄政王府吊唁,却听管家愁眉苦脸道:“王爷至今还在灵堂,不许任何人靠近。”


    李乾快步赶至灵堂,掀起袍脚,刚进门,蓦然?睁大了双眼。


    秦陌被脚步声惊动,似是?并不知自己已一夜白头,望见他的脸,疑心是?不是?朝里又出了什么事,心里一紧张,倏尔从棺椁旁站了起来。


    却不知是?不是?一夜未眠,起的猛了,耳畔却渐渐模糊,眼前一片发黑起来。


    一直闷着的心口忽而一阵锐如刀绞的刺痛,一口血,毫无征兆地溅到了棺椁旁。


    李乾吓得一把挣开刘公公的掺扶,冲上前,扑上了他。


    秦陌目光飘忽了会,恍若大梦初醒,心如死灰,看向李乾的面容,呢喃道:“哥,我?的朱朱没了。”


    玉山将倾,黄粱一梦,大周朝好不容易复兴的气数,顷刻间,化为乌有?。


    兰殊怔怔凝望着地上那一滩黑血,与他花白的长?发,方一抬脚,又踏入了另一个场景之中。


    仍是?在王府内。


    她静静地安躺在了木棺之中,熟悉的姿容倾城绝色,樱唇苍白。


    裙头上方的胸口处,绣上了一朵烈焰的牡丹花。


    秦陌俯身为她描唇,指腹摩挲过她毫无温度的颊边,怆然?一笑,“这?么安静,真不像你?。”


    兰殊盯着他披落在胸前的华发,心口顿如巨石碾过,这?股摧心肝的滋味来得突然?,疼得她脚尖一软,经不住,扶住了木棺的边沿。


    下一刻,秦陌却从怀中,掏出了一枚白玉,放在了她的手心。


    静尘在一旁激动地劝说道:“这?块玉,毕竟只?是?个传说,若不能成真,王爷只?会白舍性命。”


    “可除了命,我?还剩什么?”


    秦陌俯下身,在毫无生气的女儿家眉间吻了一下,深情而执着,虔诚又认真,近乎是?祈求的。


    点?上一把火,烧去了她的尸身。


    她不知静尘说的传说是?什么。


    她也不知他用了什么道法或是?邪术,她只?在他一日接着一日彻夜难眠,魂不守舍中,发现那枚宝玉,颜色越来越红。


    秦陌颓靡了好久好久。


    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他,晃荡在人间,恍若一副空壳。


    令人欣慰的是?,他后来终还是?振作?了起来。


    沈太?师想必也很意外,明明失去了挚爱,竟也没打倒他。


    难不成,他并没有?看起来那么喜欢崔氏女。


    接下来的岁月,秦陌一心扑在了大周的江山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缔造一个太?平盛世。


    终在他油尽灯枯之日,他完成了当?年对她的承诺,实现了她的愿景。


    那也是?一个秋日的雨天。


    庭院外布满了枯枝残叶。


    兰殊缓缓走进门,望向了榻上躺着的一头华发的他。


    他已到了古稀之年,曾经璀璨凌厉的目光,也变得浑浊不堪,犹如那案台上的残蜡,再不过一阵风吹,便将泯灭。


    浑身上下,再不见当?年的英姿神采,唯独心口那一枚菩提玉,艳丽通红,恍若马上就要迎接新生。


    这?一回,他似是?看见了她,眼睛忽而一下亮了起来,撑腰起身,呆呆坐在床头凝望了她良久,难以置信道:“你?怎么回来了?”


    兰殊在梦中一直没有?开过口,一张嘴,全然?不知自己的声音,竟然?已经哑了,“就要走了。”


    他终是?养成了她重生的灵魂,在他亡故的那刻,回到他们最初的起点?。


    秦陌张了张嘴,最终轻笑了声,“你?倒是?不客气。”


    “过来,再让我?抱一下。”


    兰殊倏尔落下了两滴泪水,不愿叫他见到自己如此不争气的模样,侧脸避过一边,擦了擦眼角,低着头乖顺走了过去。


    秦陌柔柔地环住了她,就好似年轻时一样。


    “外头的盛世,你?看到了吗?”


    “我?是?不是?你?心中,永远的大英雄?”


    兰殊浑身的血液犹如逆行般梗塞在肋骨之下,哽咽道:“想得美,你?还差得远。”


    秦陌是?有?多?久,没听过她这?些娇嗔的话了。


    他闭上了双眼,不由将她搂紧,恋恋不舍道:“崔兰殊,回去以后,若是?我?把你?忘了,你?可一定要让我?再次喜欢上你?。”


    兰殊的心头一紧,泪痕再度滑落,撇了撇嘴,冷哼了声,“若我?不呢?”


    秦陌苍凉地笑了一声,“我?就知道,你?会怪我?。”


    “不愿意也没事。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只?要是?你?,我?一定都会喜欢的。”


    窗台外的秋风,吹散了案几上的残烛。


    男子犹在耳畔的言语随风散落,如同着他紧紧环住她后背的双手,一并垂到了床头。


    可他承诺的话,却没有?不兑现过。


    兰殊心房一股巨大的抽痛感涌了上来,压抑着她无法呼吸,好不容易倒吸了一口凉气,睁开双眼,蓦然?从榻上,苏醒了过来。


    愣怔了好一会,兰殊飘忽散乱的视线才有?了焦距,呆呆地盯着昏暗熟悉的床帐,手心上紧握的白玉,被她捂出了一片温热,心口砰跳不止,内心一片迷茫。


    屋外,山岚呼呼而过,带来了观中的暮钟声,空谷回转,乌云下落人间。


    钟声同雨声的交杂中,小仙童清脆的嗓音穿越而来,“王爷这?边请。”


    兰殊心头猛地一震,听见了门口趋近的动静,一把推开门,目光猝不及防,撞进了男子的眼中。


    秦陌顿了顿,罩伞而来:“我?听说你?来了这?。下雨了,便想着过来接你?。”


    兰殊不知自己心里该是?个什么滋味,呆呆望着庭前撑伞而来的他,神思有?一霎那间的恍惚。


    她不由上前走了两步,不待步入雨中,油纸伞便已罩在了女孩的头顶上。


    “看这?乌云,待会雨势怕是?更大,要不要现在回家?”


    兰殊沉默了良久,回了一声“好”。


    秦陌不动声色往她头上推了大半部?分的伞,露在外头的右肩瞬时覆上了一层水渍,他也不在意,就这?么缓缓陪她下山。


    一路走下长?寿坡,秦陌心中记挂着交代?,便将卢尧辰的事情,复述给了兰殊听。


    兰殊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似是?一直都在游神,卢尧辰的动机也已经不再重要,只?在最后叹了句:“卢四哥哥,也是?个可怜人。”


    “你?不记恨他离间我?你??”


    秦陌本?还纠结对于卢尧辰的处置,想听听她的看法的。


    “自然?记恨,但那也是?前世的记恨。”


    这?一世,沈太?师依旧没有?顾念旧日情分,邵老夫人仍然?将箭头对准了她,唯独卢尧辰,他什么都没有?做。


    兰殊道:“不知者无罪。何况前世,你?既把他误认成救命恩人,帮他挡刀也是?报恩,其实是?常理之中,没什么醋好吃的。是?我?俩感情不好,怨不得别人挑唆。”


    她一句“感情不好”糊了他一脸,秦陌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颇有?些哭笑不得,看她一眼,轻声呢喃道:“我?那会给他挡刀,才不是?为了报恩”


    兰殊抬起头,秦陌不再说话,温柔引着她,走向了山脚下停驻的马车。


    两人刚踏进了车厢,放下车帘,兰殊理了理头髻,还未入座,车夫扬鞭驰骋,马车顷刻间向前奔驰,一瞬的颠簸,兰殊猝不及防,跌进了他的怀中。


    直到双手握住了他的肩头,兰殊才后知后觉地发现,秦陌的肩膀已经完全湿透了。


    马车辘辘前行。


    四目交汇,兰殊望着他如漆的墨发,他深邃迷人的凤眼,他年轻英俊的面容,一时间,百感交集,平日宽似碧海的心口,此时此刻恍若塞满了流沙。


    填海本?不是?一件易事,可秦陌足够的耐心,终究,将她“知天地广阔,人不过沧海一粟”的释怀心胸,堵得只?剩下一隅,里面存放的,是?一个拿不起,也放不下的他。


    兰殊心中忍不住地唏嘘,而她此刻的目光如此专注,秦陌的心砰砰直跳,沉浸在她近在咫尺的鲜活呼吸中,仿佛下一刻,就想义无反顾地拥吻上去。


    可他的理智告诉他,还不行。


    秦陌从来都不敢逼她太?紧,害怕她再度逃离,只?想将他全心全意的爱恋开出一个小口,细水长?流地一点?点?流向她。


    山雨并没有?延绵到长?安城脚下。


    马车停在了赵家门口,秦陌掀开车窗,见外头犹有?晴空,勾起唇角,转眸,轻拍了拍出了一路神的兰殊,提醒她到家了。


    兰殊缓缓起了半身,站在车帘前,犹疑了好一片刻,忽而回过头,“要不然?,我?给你?留个后?”


    秦陌先是?一呆,被她的话语砸在脑门上,眼前几乎一黑,好半晌反应过来,仍在耳鸣不止,怀疑自己听岔了声。


    他心底生出一缕惊欢,恍如做梦般,克制着,不敢置信地问:“你?再说一遍?”


    兰殊清澈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后知后觉,自己说了不得了的浪荡话。


    她干干咳嗽了声,“不愿意,就当?我?没说。”


    兰殊弯身想要打开车帘离去,用逃离车厢的步伐,避过他审视的目光。


    身后伸来一只?大手,环上了她的腰身。


    秦陌紧紧从身后抱住了她,深吸了一口气,“愿意。”


    第128章 第 128 章


    三书六礼, 重?新下聘。


    章肃长公主亲自上门说亲,李乾微服助阵,双方洽谈期间?, 他忍不住觑了眼一旁难得谦谦的秦陌。


    在别人眼里,秦陌一副彬彬有礼的斯文?样,落到李乾眼中, 此时此刻的?他, 简直又高兴又得?意, 尾巴都?快翘上了天?。


    喝茶的?间?隙,李乾举着?茶杯,轻声讥笑道:“经年痴心妄想,一朝美梦成真?”


    秦陌握着?茶杯的?手一顿,面不改色道:“她是个聪明人,自然知道嫁别人不如跟回我。”


    李乾亲眼目睹过他这些年失去爱妻后?的?落魄可怜样, 无话可说,只能赐予一个浓厚的?冷笑——


    腊月, 又是一年末尾的?大吉日。


    却不知是老天?爷开的?玩笑,还是有心?敲打, 王府大喜之日, 长安城又一次, 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瑞雪。


    窗外, 雪花如絮,纷纷扬扬。


    秦陌见此熟悉场景,内心?不由拨了一个冷颤, 连忙将?窗户一关, 严严实实,不透一缕寒风进来?, 决计不叫兰殊看到。


    这可实在关系到,她会不会翻起旧账,而他能不能,如愿睡在洞房。


    明明是复婚,看见床头端坐的?新娘,秦陌还是有点梦幻的?感觉,脚步有些发飘。


    红盖头轻轻掀起,九翚四凤冠下的?女孩刚抬起眸,新郎官便紧紧攥住了她的?手,生怕下一秒,她再度化作轻烟随风而去,他又从梦里醒了过来?。


    兰殊今日靥上的?胭脂别样的?红,犹如少女般娇羞,任由他将?自己盯了片刻,侧过头,先开口提出洗漱。


    明明前一刻还似头婚的?紧张,这一刻,却又耍起老夫老妻的?流氓,“一起洗吗?”


    兰殊坐在梳妆台前,引臂拆冠的?手微微一顿。


    也不是没有一起洗过,只是以前一到水里,他总是克制不住地孟浪。


    兰殊迟疑地拿起了换洗衣裳,秦陌已经无声笑眯了眼。


    另一厢,银裳已经带着?小婢女打好了水,躬身退避,门扉轻轻扣上,带起一阵短促的?气流。


    秦陌并没有拥她一起转入屏风,看来?只是坏心?眼地逗弄了她一下。


    兰殊在心?底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站在衣架子前,褪下了自己的?外衫。紧接着?,她拉开了胸前的?盘扣,无意间?回首,只见秦陌正倚在床前,盯着?她看。


    兰殊第一时间?想叫秦陌暂避,转而想,都?拜过三回堂了,这会扭捏,未免矫情了些。


    她若无其事地转回头,长吸了一口气,松开了裙头。


    碍于?总感觉后?背有一道视线紧紧黏在自己身上,兰殊这一系列褪衣的?动作,完成的?有些困难。


    秦陌望着?她的?目光幽深难测,若这是梦,他只愿自己永远都?不要醒来?。


    案几上的?烛火一跳一跳的?,银骨炭笼,蒸蒸暖着?整个房屋,屏风后?,伴着?一道哗啦水声,兰殊躲进了偌大的?浴桶中。


    待她洗漱出来?,秦陌支着?腿,已经把三个暖袋放在了鸳鸯被褥内。


    兰殊见他屈膝在床尾忙活,不禁疑惑道:“你在做什么??”


    秦陌头也未回道:“怕你冷。”


    兰殊用帨巾绞了绞打湿的?发梢,唤人给他换了一桶热水。


    秦陌弯身将?被褥整理好,转而进了屏风,沐浴更衣出来?,发现兰殊坐到了圆桌前,手上已经备上了一壶温酒。


    秦陌的?目光透出一丝疑惑,兰殊干干咳嗽一声,委婉道:“提一下兴致。”


    秦陌顿时回想起前世他们的?初次,确实是她设法提了他的?兴,才得?已圆了房。


    所以,她这是觉得?没这类东西,他便不成吗?


    兰殊起身准备给他斟酒,秦陌大步上前,一把推翻了酒盏,揽腰将?她抱起。


    “我不需要这个。”语音一落,新郎将?她的?双手按在了被褥之间?,温热的?气息袭了上来?。


    兰殊仰起天?鹅般细长的?脖颈,略一嗔声,只觉得?襟口发凉。


    瑰色的?真丝薄纱睡裙,不知不觉被扯落,尽数堆到了腰际之间?。


    鸳鸯被艳红如枫,衬得?她愈发肤白若雪。


    秦陌同她一并滚到了榻上,一倾身,发现床尾的?暖袋不在了。


    兰殊早已把那碍事的?暖袋抽了出来?,四目相对,她双靥微红,低头朝着?他宽大结实的?胸口贴了两分?。


    “有你就够了。”


    这的?确是一句实话,秦陌怔了下,轻轻笑了。


    男人熟悉的?气息逐渐笼了上来?,一手揽着?她,另一只手没完没了摩挲起她每一寸肌肤。


    那炙热的?手掌,像是恨不得?在每一处都?烙下他的?印记,这样,便不会再有人,敢来?觊觎她分?毫。


    兰殊空空的?脑袋不由在他的?反复拨弄中,回想起同他的?第一回,桃蕊初绽,便遭了狠狠一顿欺凌,后?背不由渗出一层薄汗,整个身骨紧绷了起来?。


    就在这时,秦陌的?动作停了下来?。


    额间?抵着?她的?额间?,望向她的?眼睛。


    “别怕。我会轻一些的?。”


    看来?他也记起了那时因药物催发而不受控制的?自己。


    秦陌的?神色和语气,总是淡定的?,说着?这样的?话,叫兰殊感觉微妙十足,心?口,不禁错跳了好几排。


    然不待她仔细浮想他这话的?深意,轻拢慢捻的?吻,将?她吞噬在了靡靡夜色之中。


    床板吱呀一声响了起来?,金丝软枕间?,兰殊微微皱眉,颈上的?筋脉,紧绷出一道美丽的?弧线,双眸莹莹,遥望着?起起伏伏的?床帐。


    秦陌见她眼角犹有了泪痕,一时间?,不知是否该继续下去。兰殊双手攀上了他的?脖子,靠在他胸口处,含糊的?呜咽了声。


    那略有嗔色的?嗓音并不难受,反而,欢愉。


    秦陌心?里最后?一分?理性与克制,彻底分?崩离析。


    经年的?痴梦成了真,却又比梦里,更让人流连忘返。


    直到深夜,秦陌将?她抱在怀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圆满。


    女儿家的?玉躯娇弱不堪,腰肢纤细,伸手一拢,便能彻底拿捏。


    就这么?大点的?人,捧在手心?上,那么?轻,却像是至此,他才拥有了完整鲜活的?一生——


    第二日清晨。


    秦陌从床榻起身,穿戴齐整,又是一副衣冠楚楚的?道貌岸然样。


    他迈步走到门口,正准备上朝,中途不知想起什么?,复又折了回来?,弯腰朝榻上睡眼朦胧的?人儿,重?重?一吻,“等我回来?吃饭。”


    “嗯。”


    女孩迷瞪着?双眼,低低应了声。


    秦陌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了许久,忽而自嘲地笑,“我好怕这是梦,你不会在我回来?的?时候,又不见了吧。”


    兰殊埋汰道:“都?成婚了。”


    “之前也成婚了,还不是吵着?要同我和离。”


    兰殊睨了他一眼,倏尔想起他当年出征的?时候,她的?确借机逃跑了,他有这样的?顾虑,也不是没有前车之鉴。


    “我既答应了,就不会反悔。”兰殊难得?承诺道——


    然秦陌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这一日他匆匆上朝,为得?就是正儿八经,给吏部递去了一份充实的?告假帖。


    接下来?近乎大半个月,秦陌赖在了家中,守着?兰殊不走。


    兰殊从未怀疑过他会怠业,见他天?天?抱着?她无所事事,还以为近日朝中事少人闲。


    直到今日,曹将?军被军营里堆积如山的?公务拖到没法,不得?不顶了一脑门官司,亲自登门拜访。


    兰殊才知道,秦陌已经不务正业多日了。


    兰殊替他羞臊,亲自为曹将?军端茶送水,礼毕,便退了出去,绝不打扰他干正事分?毫。


    曹将?军不请自来?,承受着?秦陌极度嫌弃的?目光,硬着?头皮把紧要的?公文?一个个同他汇报了遍,如愿得?到了他的?一一批注后?,马不停蹄选择了逃跑。


    曹将?军一离去,秦陌走出正厅,见兰殊坐在了院前的?秋千上看书,款款来?到树下。


    他双手握住了秋千的?纤绳,将?她定在了面前。


    兰殊一抬头,秦陌俯首,自然而然地吻了她额间?一下。


    曹将?军前脚已经迈出了院门,忽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事,调转回头,不幸恰好看到了此情此景,一时直了眼,被地上的?小石子踉跄了下。


    秦陌站在秋千旁,听?见动静,转头看到来?人,脸不红气不喘,问?他还有什么?事没说。


    曹将?军眼力见不行,但好歹识相,连忙摇了摇头,仓皇逃去,年过四十的?老脸上,登时浮出了一片红云。


    这会儿,他可算是明白为何公文?堆山码海,文?长青和王参军宁愿加班加点,熬夜干活,也不愿跑到王府,打搅秦陌片刻了。


    他从未料到,他们向来?清心?寡欲,八风不动的?秦大帅,竟也会同一名女子,光天?化日下,亲亲我我,腻腻歪歪——


    好在兰殊体恤将?士不易,得?知秦陌积压公务,毫不留情把他按进了书房,待了整整一天?。


    到得?深夜,兰殊仿佛才记起书房被她关了个人,一时心?软,给他送了趟夜宵。


    “原来?你还记得?有我这个夫君?”


    男人这玩意,果真是娶到手后?便开始猖狂,秦陌的?抱怨,现在是半分?都?不遮掩了。


    兰殊也不是个示弱的?,提着?食盒,努了努嘴,冷声道:“你忘了?你以前处理公务的?时候,从来?不爱我靠近书房的?。”


    若不是他回回都?会叮嘱她不用过来?,前世的?她,怎会在他夜不归宿的?时候,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守着?家门。早就借着?送饭的?托辞,跑去御书房陪他了。


    要不说打回旋镖是最爽的?呢。


    秦陌的?脸色僵了片刻,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从案牍前抽身出来?,将?她手上的?食盒放到一边,拦腰一抱,把她放到了腿上。


    秦陌耐心?解释道:“不让你来?,不是不欢喜你来?。”


    “只是怕你来?了,消磨我的?志气。”


    “你在旁边,我哪有心?思?看公文?。”


    就像现在。他一握住她的?手,就不想松开了。


    公文?哪有钳着?她的?皓腕有滋味呢。


    兰殊据理力争道:“我也没打扰过你,都?是见你一天?没有吃饭,才来?看望的?。”


    秦陌微微眯缝了眼睛,“你没有?”


    兰殊撅着?下巴,同他四目相对,秦陌见她如此嚣张,捏住她的?耳朵,无情开口唤醒她不堪回首的?记忆。


    犹记得?他俩婚后?相恋的?初期,兰殊一步一步的?攻克,常令他防不胜防,她还擅长乘胜追击,回回都?在他办公的?时候,给他送各种羹汤。


    只要他不反对,她总会从善如流地坐到他旁边,眼巴巴将?他看着?。


    他处理公务时,她很懂事,只看不扰。一旦发现他在看闲书,她便爱打着?请教的?由头,缠着?他不放。


    “这个是什么?意思??”“那个是什么?意思??”“秦子彦,你给我讲讲好不好?”


    秦陌一旦开口,便会落入她的?圈套,她以极自然的?姿态走到他身边,从身后?攀住他的?肩膀,道是没听?明白,要他再讲一遍。


    他自认为解释得?很浅显,几番尝试无果,不由皱起眉稍,扭头问?她:“哪里不明白?”


    她仿佛掐着?时机般,将?脸恰到好处地往前凑一下,只要秦陌一回头,薄唇便会挨在她如脂般的?脸颊上。


    “秦子彦,你偷亲我。”


    秦陌:“……”


    她恶人先告状,还得?意地笑,那弯起的?眼眸就像月牙般,照着?每一个春心?浮动的?夜晚。


    秦陌一字一句,如实陈述她当年的?“引诱”与“魅惑”。


    兰殊鬓边的?头发被他的?声声指控,麻到一根根立了起来?。


    她轻嘶了一声,嘴硬道:“我有吗?”


    “你是要我举更多的?例子吗?”


    兰殊紧了紧眉头,一把捂了他的?嘴。


    秦陌握下她的?手,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如今再想,那些和尚对你的?批语,也不是空穴来?风。你的?确很有红颜祸水的?潜质。”


    兰殊这下不服了,“我俩到底是谁霍霍谁,有待商榷得?很。”


    秦陌轻笑了一声,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放在掌心?暖了暖,继而,将?自己滚烫的?嘴唇,烙在她雪白的?手背上。


    兰殊眨了下眼,下一刻,被他打横抱起,放到了书桌前。


    秦陌轻车熟路地灭了灯,兰殊的?视线一黑,男人指尖熟悉的?撩拨,已经在她身上落了下来?。


    那让他操劳了一天?的?公文?,最后?,尽数撒到了地上。


    桌前,只堆着?女儿家散乱的?衣衫。


    秦陌于?这事上强势,却没有那么?喜好强迫的?感觉。虽然想要的?时候从来?不过问?,牵过她的?人就往身下压。


    一壁不许反抗,一壁又耐心?十足地勾缠。


    总撩得?她情动不已,起初再不肯,最后?都?会半推半就给了他。


    一直折腾到了后?半夜,兰殊筋疲力尽,靠在书房的?罗汉榻上,披着?羊毛毯,迷离的?目光,放空了一切,呆呆盯着?秦陌看。


    秦陌低下头,忽而觉得?和尚们说她是祸水,真不是没有道理。


    有这样的?酥软在怀,真没什么?心?思?去想建功立业了。


    好在,他至少投了个不错的?胎,这偌大家业,应该也够她消磨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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