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第 51 章
今日傍晚时?分, 秦陌同兰殊从平康坊回了来。
一个骑马,一个坐车,后来的大半截路上, 基本是相顾无言。
马车缓缓在朱漆大门前停下,兰殊掀开了车帘,提起?衣摆, 于门前下车。
那车墩子却没太摆正, 猛地歪了一下, 兰殊一时间没有踩到实处,险些?就摔了一跤。
幸而秦陌翻身下马,就在旁边,一揽就给她抱住了。
那一身巍峨曲奇的弧度,藏在了男子衣袍下,就这?么猝不及防, 紧紧贴上了少年?的胸膛。
秦陌蓦然睁大了眼,稳着她的双手, 几不可闻在她腰后?颤抖了瞬。
他知道先前有过那样一场梦,他定然受不住她这?副模样。
可秦陌还是诧异地发现, 他的身子触碰到她的反应, 要比以?往还要强烈得?多。
除了心动, 他甚至体肤燥热, 血脉一下就贲张起?来
管家邹伯听闻主子回府,忙不迭从大门内迎了出来。
老?人家上了年?纪,眼神不好?使, 只看见兰殊身上的男子长裾, 一开始还以?为他家世子爷抱了个儿郎,吓得?是面?容失色。
待得?走进一看, 才嘿嘿笑了开来。
秦陌连忙将她放了下去。
兰殊一落地便同?秦陌敛衽道了谢:“多谢世子爷。”
秦陌低低嗯了一声,双眸彻底避过她的芙蓉面?,干咳了咳,自此便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眉宇间?隐有郁郁,一直一言不发。
刚好?到了晚膳时?分,兰殊便想着吃完饭再换衣袍。
那一身绿衣郎的圆袍,一坐下来,更将兰殊不同?于正常男子的身形,描别了出来。
那扣得?严实的曲领下丰腴的胸前,以?及空空荡荡的纤细腰间?,还有翘丽的臀
致使秦陌埋头吃饭,从始至终,没抬头看她一眼。
饭毕,少年?转身便出了门。
月钩一上枝头,平康坊里灯红酒绿,歌舞升平,在靡靡夜色的笼罩下,愈发泄露出层层叠叠的欲.念来。
琉璃王今夜有意宿在悦容楼,搂着温香入梦。
晚膳刚过,屋内烛火摇曳,清歌妙舞不停。
琉璃王还嫌厢房空旷,一下招来了更多的美人儿,陪着他饮酒作乐。
伴随着一阵丝竹管弦,几位身姿娉婷的花魁娘子,掀起?幔帘,款款走了进来。
令琉璃王惊异地是,最后?打帘而入的,竟是那早早归家的少年?郎。
他身上多了一件细羽织就的白鹭缞,一入门,那宛若冠玉的容颜,一下便恍了屋里那些?姑娘们的眼。
秦陌面?无表情地折了回来,一落座,居然痛改前非,不但不介意琉璃王客气把一半美人分拨到了他身边,甚至,主动叫她们为他斟起?了酒。
琉璃王眼睛蓦然睁大,万万没想到,这?位素来矜贵自持的世子爷,原来是要到了深夜,才会开窍。
更没有想到,这?位爷竟是个比他还会玩的,面?对着这?么多姑娘一道又一道的媚眼,耳根子都不见红一下,面?不改色地将每一个都盯着看了会,目光清明坦荡,只问:“你?们有谁平日穿过圆袍?”
少年?的仪态清举,周身一派清贵,饶是这?些?见多了达官显贵的姑娘,也经不住他那样一双疏离又勾魂的眼睛瞧。
离他最近的姑娘堆起?笑来,吐息如兰道:“公子是想要看奴家们作儿郎打扮吗?”
秦陌握着手中酒杯,睨了她一眼,提了提唇角,“扮来我看看?”
那一群绕在他身边的姑娘听了话,笑盈盈地起?了身子离去。
不过两杯酒的时?间?,秦陌再抬起?眸,眼前便出现了一道道女扮男装的美人身影。
她们摇摇晃晃着身子,一一从他眼前走过,竭力透过男子宽大的衣袍下若隐若现的女儿玲珑曲线,展现出那一份别致的禁欲感来。
可秦陌越看,眸色却越沉。
这?么多千娇百媚,近在眼前。
他肋下的那颗心脏竟静如止水,一点涟漪都没翻起?来。
秦陌的唇角趋渐抿直。
那些?个姑娘见他眼底不起?丝毫兴致,徒然生出了阵阵的挫败感,一个个默然回到了他身旁坐下。
最靠近他的花魁娘子,见他杯中见了底,自觉为他提起?了酒壶。
一截女儿素手跃入了他的眼帘,秦陌没有拒绝她存着刻意的靠近,闻到了她身上特意薰的香,甚至主动向她挪了两分。
少年?与她面?对着面?,凝着她眼底的羞赧,瞧了又瞧。
还是没有想法。
没有一丁点儿的想法。
即使靠这?么近了,他身上的血脉都没有一点儿贲张。
和?崔兰殊在一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
少年?骤然退避了身子,抬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花魁见他神色凝重,还以?为是自己刚刚哪儿失了态,怔忡地将他望着,“公子不开心?”
秦陌微一摇头,侧眸朝着琉璃王那厢的瑶席上看了眼。
迎上琉璃王觑了又觑的视线,秦陌扯了下唇角,扭头同?她们道:“你?们去王爷那儿吧,我看他刚刚盯着你?们的样子,都愣神了。”
琉璃王见到这?么一群粉雕玉琢的“小郎君”个个摇曳着身子向他靠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只心道还是世子爷会玩。
他连忙转过头,却发现,另一侧的席面?上,少年?早已默然退出了厢房,不见了踪迹。
秦陌迈步从厢房出来,并没有马上离开。
他不过朝着四周环望了一圈,那眼儿尖的老?鸨见他目有迟疑,便连忙凑了过来,“爷可是还有别的吩咐?”
凭她多年?识人辨事的经验,他这?眼神,要么是屋里的不够满意,还想叫更好?的人儿;要么就是不想让熟人看见,想单独再开一间?房。
可这?妈妈猜的全中,却万万没有料到,少年?目光坦荡地看向了她,直接问道:“你?这?里,有小倌吗?”——
窗外,夜色渐浓。
秦陌交代元吉连夜上门赔礼,特意叮嘱了一句,要他一定同?郑祎道,是他平日管教不严,多有娇纵,致使世子妃失了礼,还请他大人不记小人过,不要因此开罪别人。
“娇纵”和?“开罪”二字一出口,郑祎一下就听出了秦陌的话头。
世子爷这?是爱屋及乌,怕因为今日这?场误会,导致他心有不顺,去兰姈那儿甩脸子。
原也是妹妹失手打了姐夫,自会害怕殃及姐姐,亲戚赔礼间?正常的体面?话,可郑祎收礼的双手不由颤了一下,心里猛地发沉。
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他平日会打兰姈出气?
郑祎刚入京那会,自诩是秦陌的连襟,也曾前往东宫拜访过数次,吃得?都是闭门羹。
他原以?为崔兰殊在秦陌那并不讨好?,对兰姈肆无忌惮的态度也没有转变过。
郑祎一下心虚了起?来,好?声好?气将元吉送出门,转头,他便往着正院的方向走了去。
兰姈此时?此刻正与玉裳在铜镜前说说笑笑,屋门蓦然由外向内推了开来。
一股跌打伤药的气味扑面?而来,兰姈望着郑祎现在的鼻青脸肿模样,不由有些?美眸圆瞪。
“出去,我与夫人有话要说。”郑祎道。
玉裳顿了顿,见郑祎的神色暗沉,心口的警钟不由大作,一时?间?紧紧攥住了兰姈的手心,生怕自己一离开,他又会朝着姑娘动手。
郑祎见她一动不动,轻啧了声,耐心耗尽。
兰姈反握了握玉裳,安抚道:“你?先出去。”
玉裳略一踌躇,兰姈的眼色不得?不硬了起?来,看她一眼,朝着门口扬了扬下巴。
玉裳只好?咬紧了下唇,禀身告退。
屋门一关,郑祎沉着脸色,坐到了桌前。
兰姈看到玉裳安然出门,心里悄无声息舒了口气,回过头,敛色问道:“夫君的脸怎么了?”
郑祎冷冷睨了她一眼,进门这?么久了,她现在才记起?来关心他。
郑祎对待兰姈的态度一直很矛盾。一方面?他觉得?她是他的,他高兴就对她好?,不高兴任他打骂,她也只能?受着;一方面?又希望她可以?温柔体贴一些?,对他忠贞不二,毕竟他最初,也不是不喜欢她。
郑祎没有直接回答,一开口,反而关切地问起?了她的近况。
兰姈一时?不知他想知道什么,便他问一句,她答一句,直到他仔细询问起?她最近有没有去找过兰殊。
兰姈愣了下,郑祎勾起?一边唇角冷笑:“我这?满身的伤,就是你?妹妹打的。”
兰姈的神色一下慌乱了起?来,“殊儿她怎么会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是有误会。但你?有没有和?她说过什么?”郑祎双眸沉沉地看向了她。
兰姈一见到他这?样狠戾的眼神就颤栗,杵在桌前的双腿隐隐发抖,即刻道:“我什么都没有说过。”
她宁愿自己一辈子受苦,也不希望殊儿为了她伤心难过,她怎么可能?说得?出来呢?
可她看着郑祎脸上道道的淤痕,一时?又忍不住怀疑,殊儿已经看出了她过得?不好?。
就像她也看得?出兰殊与秦陌的感情,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好?一样。
从小一起?长大,血脉相连,怎么可能?瞒得?过。
兰姈虽不知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误会,可她的妹妹,从来不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儿,能?把他打成这?样,她心里定然是含了恨的。
兰姈眼眶不由发红起?来。
郑祎见她若有所思,以?为她察觉到了他的忌惮,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要是敢同?他们多说一句,我就一纸休书给你?,让你?妹妹在秦家永远抬不起?头来!”
明知道他对她的情谊已经寥寥无几,可“一纸休书”四个字一出,还是犹如一柄利刃飞来,扎在兰姈心口上,让她听到了心底血流一片的声音。
他越知道她怕什么,越抓着来拿捏她。
兰姈不由回想起?当初刚嫁给他,他指着青天说这?辈子永远不会令她受委屈的那些?话,一瞬间?心如死灰起?来。
郑祎不是没有想过和?兰姈和?好?如初,可他也知道之?前那么多的怨怼打骂,不是一时?的柔情蜜意,就可以?一笔勾销的。
崔兰姈的脾性倔强,一颗心也难捂热得?很。
郑祎早已失了耐心。
但当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曾经喜欢过的女人,看向他的目光里全是失望,郑祎心里一时?也烦闷无比。
若换过往,兰姈一对他露出这?种眼神,他早已恼羞成怒,通过打骂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今夜,终归是秦陌给他敲了个警钟,郑祎看着自己把她的手腕捏得?发肿,投鼠忌器,将心底的怒火往内一憋,松开了她。
恰在这?时?,屋门由外被人轻轻叩响。
柳茵茵出现在了院前,微微努着嘴,像是因为郑祎来了正院,争风吃醋而来,有意无意地想将郑祎与兰姈分开。
郑祎自然是很受用这?种被女人围绕在乎的感觉。
兰姈一见柳茵茵抱着孩子进了门,便默然让出了内屋,退到了屏风外,不打扰他们共享天伦之?乐。
玉裳随在柳茵茵身后?进门,一进来,先满目焦急地朝着兰姈身上不停翻看。
兰姈挽住她的手,摇了摇头,暗喻自己没有挨打。
她转首看了一眼柳茵茵,总觉得?她来得?有些?过于及时?,冲玉裳问道:“是你?把柳姨娘请来的吗?”
玉裳默了默,颔首:“上回我出狱后?,柳姨娘特意与我说,以?后?有事可以?找她帮忙”
事实证明,柳茵茵的的确确是真心想要帮她家的姑娘。她本来都要带着孩子入寝了,玉裳一过去,她便从床上起?了来。
可兰姈的神色却并不舒缓,反而更凝重起?来,“以?后?别再找她了。”
玉裳一时?不解:“为何啊,姑娘?”
在这?孤立无援的大宅子里,难得?有人愿意庇护她们,她怎么还不接受了。
她家姑娘,向来也不是如此不识相的人。
只见兰姈讷言了会,“你?听我的便是。”
玉裳见她似有难言之?隐,只好?敛衽称是。
刚刚郑祎同?她说话,兰姈一直都保持着站姿,这?会儿也有了些?疲累,兰姈矮身坐在了外厅的瑶席上,玉裳为她端来了一杯茶水。
兰姈接过茶水,回过头,隔着屏风,看着柳茵茵努力逗着襁褓里的婴儿,以?此博郑祎一笑,心里不觉得?苍凉和?嫉妒,反而松了口气。
嫁给郑祎虽不是她当初所愿,但兰姈也曾妄想过夫妻和?睦的平静生活。
在他对她尚有新鲜感的那段时?间?,兰姈也不是体会不到他对她的好?,也想过就这?么与他延嗣繁茂,白头偕老?。
不曾想,有些?人一旦卸下伪装,竟是那般面?目可憎。
现在的兰姈,反而庆幸他们俩没有孩子。
可兰姈心如止水望着郑祎盯着襁褓痴迷的模样,心中不由生出了另一丝疑窦。
这?些?年?,郑祎宠幸其?他的小妾也不少,为何只有柳茵茵怀孕了呢?
真的是命吗?——
兰殊从来不问秦陌去哪,去做什么,她不管,也管不着。
直到月亮于空中高高挂起?,屋内烛火摇曳,兰殊坐在了案几前,听得?屋门一声轻响,知晓是少年?回了家。
兰殊对于他的晚归,已是习以?为常,秦陌一回来基本会先往耳房洗漱,也不需要她什么伺候。
是以?兰殊听到了声响,只远远朝着门口问了句“你?回来了”,手握着狼毫,并未起?身。
可少年?熟悉的身影,迟迟没有现身。
兰殊不由心里存了丝疑窦,又朝着打开的房门口望了眼,搁下笔,莲步轻移,款款走了过去。
月色沉沉,屋外晚风瑟瑟,拂过墙角的灌木丛,一阵沙沙作响,兰殊人未身至,却先嗅到了残风中和?着的一丝酒气。
“你?喝酒了?”兰殊走到门前,才发现少年?倚在了门沿上,颀长的一道影子,脚尖有些?站不太住,颇显得?头重脚轻。
酒味渐浓,兰殊鼻尖紧了紧,伸手去掺扶他。
少年?的眼睫一直半垂着,近乎有一种靠着门沿入定了的状态。
直到少女纤细的柔荑搭上了他的手肘,他涣散的瞳孔才有了聚拢,掀起?眼皮,直勾勾盯着她看了起?来。
“军营里的武将还真是能?喝呢。”
兰殊以?为他是回营里去陪那帮行伍的糙汉对酒当歌了。
秦陌对此未置一词,兰殊牵着他走了一步,感觉他醉沉沉的,蹙起?眉梢,“难受吗?”
秦陌微一摇头,“吐过了。”
“啊?”兰殊美眸圆瞪,以?他的酒量,不至于呀。
她还从来没见他喝吐过。
秦陌也的确不是喝吐的。
他是在那帮小倌,明明生得?一副与他一样的男子皮囊,却以?爱慕的眼神看向了他,搔首弄姿来到了他身旁,手指刚要触碰到他的脸颊那瞬间?,转头就吐了。
他将他们一轰而散,独自一个人坐在了厢房里,心里烦躁无比,有一搭没一搭地喝了老?久老?久。
待回过神来,地上已经横列了三?四个酒坛子。
而后?,他趁着酒意壮胆,提着酒壶,纵马驶入了皇城驰道。
连夜,来到了卢尧辰的寝宫中。
四哥见他一身酒气,忙着便过来掺扶他,秦陌借机抱了他一下,却浑身打了个好?大的激灵。
那股面?对小倌的胃内不适感,一下又冒了出来
他只能?推托自己心情不好?,让四哥又陪他喝了两壶。
然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兰殊将他扶到了桌前,见他已有些?不能?自理,正准备让他坐下,她好?出门去寻元吉他们,来服侍他沐浴洗漱。
秦陌很爱干净的。
虽然他现在可能?不清醒,但若是明日让他发现,她就让他这?么一身酒气睡下去了,指不定连掐死她的心都会有。
兰殊一将他放下,便想松手往外喊人,却不知少年?哪儿又有了力气,反手将她在他手肘上的手一握,另一只手竟抬起?了她的腿,迫使她坐到了他身上。
兰殊一盘在他腰上,猛地瞪大了眼。
少年?并没有别的动作,只是拼命盯着她的脸儿看,似醒似醉,似讥似悲地,笑了一声。
秦陌清清楚楚地感受到了自己只对她有的反应。
这?算什么?
他不好?女色,也不好?男色,连四哥都不想要,只对她有兴致?
第052章 第 52 章
夜色如?墨, 月光穿过?云层,洒在了水榭边的池塘上,泛出了一层银色的清辉, 随着微澜上下浮动。
少年?的目光有些灼人,瞳仁深处却翻滚着汹涌无?尽的黑色,幽幽沉沉的。
兰殊想要推开他, 手?一靠近他的胸膛, 却感觉到他在发烫。
少年的心砰砰在跳, 兰殊推不动他,只好偏过?头,避开了他炽热的目光,“世子爷,你喝醉了。”
秦陌的眸光动了动,恍若一场大梦初醒, 倏尔松开了她。
少女娇软的身体骤然从他怀里离去,秦陌抬手?摁了摁自?己的眼眶, 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讽,嗓音有些发沉:“是醉了, 我真的醉了。”
兰殊听着他呢喃自?语, 总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自?嘲自?讽暗含其中, 身姿弥漫着醉意, 语气又?似是清醒的。
兰殊搞不懂他,只好出门寻人帮忙。
秦陌却一把拉住她离去的手?臂,道:“不用找人过?来, 我自?己可以。”
兰殊怔了片刻, 眼睁睁看着他自?个摇摇晃晃地进了耳房,而后又?撑着墙壁出来, 面上难得?露出了一点?窘意来,“忘了,得?找他们备水。”
兰殊忍不住扑哧笑了声?。
但好歹确认他还有那么?一点?清醒,至少没有直接脱下衣服,就往空着的浴桶里泡了去。
除了刚刚那一瞬间的逾矩,兰殊承认秦陌的酒品还是比她好的,喝成这样也不吵不闹,静静靠在了床头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小厮便将浴桶打满了热水。
兰殊上前轻轻摇了摇他,秦陌掀开眼皮,起身再度前往耳房的步伐,明显比方才又?要稳当了不少。
兰殊都要怀疑他刚刚是不是在运气排酒了。
洗漱之前,元吉还给他喂了盅醒酒汤。
待秦陌从耳房出来,兰殊奇异地发现,少年?的眼神几乎已经是完全清明了过?来,视线一与她在半空中交汇,就干咳了声?。
兰殊怀疑他心里在打回旋镖,后知后觉地为刚刚失手?抱了她一事害臊。
兰殊很识相?地没有去提那茬,完全只想当作一场意外,今日睡一晚,明天就过?去了。
秦陌见她还在案几前坐着,客套般地问了句:“还不睡?”
兰殊头也未抬道:“我再整理一下今天学的知识点?。”
这样的对答于他们十分寻常,就像素日秦陌熬夜办公,兰殊也会关切一句,自?己该干嘛还是干嘛。
她原也没有想过?要秦陌等她,直到他悄无?声?息地走到了她旁边,长长的身影顺着墙角的灯笼,罩在她身上,兰殊抬起头,只见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
屋内摇曳不熄的烛火,映在两个人身上。
兰殊顿似怔了片刻,将桌上的火光朝着边上挪了挪,“是光线闪到你了?”
她原以为是她点?的灯,影响了他安寝。
秦陌摇了摇头,未置一言,拿起她桌上的笔记翻了翻,字迹一笔一划写得?娟秀,恢复了她最初誊写的模样,与他的截然不同。
兰殊一壁继续摘录,一壁掠了眼他那双在火光下又?清又?亮的凤眸,严重怀疑他是过?度酒醉后的过?度清醒,导致他睡不着了。
秦陌则觉得?自?己可能只是身体醒了,思维还醉着。
他如?今的脑袋空荡荡一片,只想在她身旁安静地坐一会儿。
时?间一寸寸流逝。
兰殊终于摘录完毕,阖上了书本,将它?们整整齐齐摆放回书桌上。她转过?头,只见秦陌的目光不由停留在了桌上的一幅画上。
那画只有一红一黑两种颜色着墨,画的是一把立在地上的红缨枪,杆上系了把朱纹勾勒的胭脂伞,在瓢泼大雨下,庇护着石榴树枝桠上的一个鸟巢。
兰殊见他横竖也是睡不着,索性手?指点?着那画,同他解释道:“这是公孙先生书房里的画。”
秦陌颔首,“确实是师姐的画风。”
公孙霖的画风向来极简,用色很少,寥寥几笔,却栩栩如?生。
兰殊向他阐述着这幅画出现在这儿的缘由:“我之前在她书房里看到了很多幅这样的画,基本用色都不超过?两种,画的也都是一些抽象的画面。但唯独这一幅,我总觉得?有些特别,却又?说不出。先生见我盯着看了好久,便把它?摘下来,让我拿回来观摩,说是哪天看出差别了,再还给她。”
秦陌微微挑起了眉梢,“那你看出差别了吗?”
兰殊唔了一声?,有些胡诌又?有些认真地迟疑道:“我对比了挺久,越看越觉得?,先生其他的画里面确实是没有人的,但这幅画里,好像是有人的。”
秦陌短促的沉默,看了她一眼,唇角不由浮出了一抹浅浅的笑纹。
兰殊习惯了他的讥笑,以为他在笑话她看不出画中深意,就搁这天马行空,面色微窘道:“世子爷若有别的高见,不妨说出来探讨一下?”
“没有。”秦陌直接道。
兰殊忍不住咬了下牙,“那你笑什么??”
“笑你聪明。”秦陌道。
少年?这话说的面不改色,以至于兰殊第一下都没反应出他这是一句好话,直吼吼就喷了他一句“有什么?好笑的”。
而后,兰殊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我说对了?”
秦陌微一点?头,告诉她,这的确是师姐年?幼时?见过?的一幅真实画面,所以才与其他凭空所画的画卷,不尽相?同。
而秦陌之所以会知道,是因为这幅画面的主人翁,便是他的父母。
这杆枪,其实是当年?战神秦葑的枪;朱纹伞,是章肃长公主的伞。
那时?的章肃长公主如?兰殊一般年?岁,无?忧无?虑在皇宫长大,最喜欢在后花园里玩耍。
一日忽见天降大雨,她挂念着后花园里刚出生的小雏鸟,便独个偷偷撑了把伞,跑到矮石榴树旁去帮它?们遮雨。
那日秦葑随父入宫面圣,少年?初出茅庐,在先皇面前耍了套枪法,逗得?先皇龙颜大悦,将国?库里最好的虎头亮银枪赐给了他。
后来他路过?后花园,第一回见到章肃公主,却一点?儿没看出是位公主,只见她在雨里瑟瑟发抖,湿漉漉的裙角溅满了泥泞,仍是不愿从大雨中离去。
他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把枪往地上一戳,代替她作了伞的支撑,拉着她躲到了屋檐下。
兰殊蓦然睁大了双眼,从不知晓这两位家喻户晓,高坐神台的一代才子佳人,小时?候竟是这般的天真烂漫。
“原来战神是这么?温柔的一个人?”
兰殊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公公,听到秦葑名号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了人人供奉而远在天际的尊神。
秦陌似是被她这句话勾起了回忆,眼底闪过?了一丝难得?的柔情,“父亲他平日,是和战场上不太一样。”
秦陌小时?候也算个皮猴,公孙老学究脾性同公孙霖一样和善,能教他读书写字,却管不了他。
章肃长公主倒是个亲妈堪比后妈的,平日连杀鸡都不敢看,打起孩子从不手?软。
是以素日秦陌一犯错,都是先往秦葑怀里窜,因为他的父亲总会护着他。
他最喜欢牵父亲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又?温暖又?踏实,在秦陌小时?候的记忆里,所有温柔的回忆,都是秦葑给他的。
兰殊抬起眼,视线与少年?在半空中交汇,望着他眼底流淌而过?的思念,以及人死不可复生的伤感,一时?间也不想把氛围弄得?太凝重,便薄露笑意地揶揄了句:“那你是长歪了吗,怎得?一点?儿都没遗传到温柔这种东西?”
秦陌唇角忍不住抽了抽。
兰殊笑了笑,又?找补道:“不过?你还挺像公主娘娘的,尤其是这一双眼睛,都说女肖父,儿肖母,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那你呢?你像你的父亲吗?”秦陌问道。
兰殊蓦然顿了下,沉吟良久,唇角微微勾起,目有怆然道:“我不记得?了。”
秦陌凝着她唇角那一抹苦涩的笑纹,想起她幼年?失怙,沉吟了片刻,“看你的样子,感觉他应该也差不到哪儿去。”
他这应该算是句好话,就是语气给兰殊听笑了,“我什么?样子?”
少年?这会又?给人一种脑子还醉着的感觉,因为他盯着她看了半晌,只蹦出一句:“眼睛大,老爱笑。”
“世子爷,你的文化呢?”
“螓首蛾眉,惠质兰心。”
兰殊的笑纹益深,突然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感觉你喝酒挺好的。”
“怎么??”
“说话要比平常好听多了。”
“”
可惜,可惜第二天,兰殊再度问起少年?,昨晚夸了她什么?。
秦陌说自?己什么?都不记得?了。
后来,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
秦陌都在后悔。
他为什么?,没有夸她第二遍——
郑祎后来被柳茵茵拉回了自?己的院子,昨夜,兰姈安然度过?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郑府的另一间院子,猛然出现了一声?凌厉的女子惨叫声?。
婉月遭郑祎一巴掌打在了地上,唇角一下磕破了皮,一道淋漓的血迹,从口内流出。
上一回玉裳入狱一事,婉月处心积虑,最终没捞着半分好处。
反而经过?卢少卿的手?,扯出了她偷偷拿着内院的款项,在外私放高利贷,甚至逼死了借贷人一事。
那枚被称作玉裳盗取的珠钗,正是借贷人妻子当时?为了救人抵押的物?品。
婉月一时?大意,害人不成,反而引火上身。
官员私放高利贷款,在大周朝的刑法中可是重罪,何况还牵扯出了一条人命。
郑祎前不久才刚升了官,卢少卿上门找到郑祎时?,宛若一道晴天霹雳,正正打在了他头顶上。
郑祎生怕此事毁了自?己的名声?,好在卢少卿只是上门前来知会,暗示他既已成了赵相?公手?下的人,赵大人自?会在擎天护着,已经给他处理了。
郑祎毅然朝着中枢方向揖了揖,满口都是感谢赵相?公的话。
卢少卿一走,郑祎便来到了婉月屋中,扬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婉月目光慌乱地看了他一眼,连滚带爬地扑到他脚下求饶:“主君,主君,我知道错了!”
可还不等她辩解一二,又?遭到了郑祎一脚踹开。
郑祎看她的眼神几乎没有温度,也没有任何的怜惜,“这次算你运气好,再敢惹事生非,我让你出不了这个门!”
婉月捂着小腹,眼底已溢满了泪痕,艰难地抬起眼,越看,却越觉得?胆颤心惊。
婉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郑祎,可她之前看见他这副狠戾的神情,都是在兰姈面前。
她曾因为兰姈受苦心里得?意,但她那时?也以为郑祎只是对兰姈因爱生恨,才失手?打了她。
如?今,她俨然成为了第二个兰姈。
郑祎似是还不够解气,临走前,又?朝她身上踹了一脚。
那一脚正正踩在了她的胸口上,婉月口中生出了一股铁锈味,后知后觉地发现,会打女人的男人,其实是不分人的。
郑祎刚纳她入门时?,觉得?新鲜,也曾待她浓情蜜意,如?今他有了柳茵茵,她便渐渐遭到了遗忘。
柳茵茵的肚子争气,母凭子贵,而她没有子嗣,逐渐失宠,注定会成为他以后肆意打骂的宣泄物?。
婉月心里顿时?一阵恶寒涌生。
她匍匐着爬起身来,满脑子都在想,不成,她不能再等了。
她一定要离开这儿。
婉月擦了擦唇角的淤血,猛地冲向了床褥,从枕头底下,拿出了一个紫檀匣子,用锦布一遮。
她备上了一顶帏帽,打开屋门,趁着无?人注意的时?候,悄然从后门溜了出去——
另一厢,赵桓晋今日休沐,正坐在了戏楼的二层包厢里,为自?己做茶。
他小时?候性情浮躁,齐国?公便爱叫他坐下来做茶。
曾经的齐小公爷从来没能将茶做出色,如?今的赵相?公在茶艺上的造诣,已是炉火纯青。
他正做完了最后一道工序,转眼,柳茵茵来到了他面前。
赵桓晋见她过?来,直接将茶递到了她的面前,先是慰问了一下她的身子可安康,而后便问道:“都探查清楚了吗?”
柳茵茵道:“妾身都打听清楚了。那婉姨娘能上位,竟然只是因为兰姈姐姐的一句梦话。”
第053章 第 53 章
当年, 兰姈嫁给郑祎,原是郑祎梦寐以求的事。
他?初入京城到崔府做客,对兰姈一见?钟情, 而后魂牵梦绕,茶不思饭不想,求着姑母崔老太太把兰姈许给他。
甚至承诺, 只要能娶兰姈, 他?日后必定收心, 再不流连烟花场所,从此?刻苦读书,考取功名?。
崔老太太打小疼爱郑祎,为了?侄儿的前?程,趁着齐国公府出事,以保住赵桓晋的性命为条件, 要兰姈嫁给郑祎。
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郑祎原就是?喜新厌旧之人?, 刚娶到兰姈那会,觉得她?宛若天?仙, 对她?千恩万宠, 后来渐渐不知足, 就嫌她?性情寡淡, 不会对他?曲意逢迎。
而真正促使他?心安理得厌弃兰姈的爆发点?,是?有一日兰姈受寒发烧,郑祎过来探望她?, 正好听见?了?她?在梦里不停地喊“快逃”。
兰姈只是?做了?受到狼群追赶的噩梦。
然当时婉月发现郑祎近日起了?纳妾的意思, 一壁勾引郑祎,一壁借机向?他?透露出兰姈曾经心有所属, “大概是?梦见?了?那被?流放的心上人?,才如?此?忧思关切吧。”
崔老太太封了?消息,从未将兰姈与赵桓晋的事情告知郑祎。郑祎原在荥阳老家长大,并非京中人?,也不识齐国公家的小公爷。
兰姈身边除了?自小长大的心腹玉裳知晓内情,其他?的陪嫁丫鬟都?是?崔老太太从庄子里调来的,原也不知此?事。
可婉月有一次与玉裳吃酒,无意间听到她?酒后吐了?两句真言,道?是?姑娘可怜,为了?救流放的心上人?,连自己的婚事都?做不得主。
婉月不知玉裳说的心上人?是?谁,但却留下了?这个心眼,在郑祎面前?大作文章。
她?还特意搜出兰姈压在了?箱底的一条绢帕,道?是?上头绣着的“缄言”,正是?那人?的小字。
兰姈嫁给了?郑祎,虽不是?如?意郎君,却一直恪守妇道?,安稳此?生。
可婉月的背叛,让她?遭到了?郑祎的质问,与第一次毒打。
那时郑祎与兰姈成婚数年,膝下无子,本就遭到了?不少人?的质疑。
婉月趁机诬陷兰姈曾偷偷命玉裳,在房中薰香添加避孕的成分。
郑祎一下听闻兰姈并不属意他?,自尊心受挫,也从不愿怀疑自己的身体有问题,一心认为是?兰姈擅用薰香,才致使这些年无孕,一时恼羞成怒,便对她?动了?手。
而后郑祎当夜就召了?婉月侍寝,纳了?婉月做妾,任由婉月欺凌兰姈,已谋得自身快慰。
“大人?,‘缄言’真是?兰姈姐姐心上人?的字?”柳茵茵细声问道?。
众所周知,赵大相公的字是?“随玉”。
柳茵茵虽知赵桓晋喜欢兰姈,但他?们当年的前?程往事,她?终归不知情,问的含蓄些,也是?避免触雷。
赵桓晋沉吟了?片刻,笑了?笑,“兰姈如?果说是?,那就是?。”
他?们身边从来没有字是?“缄言”的人?,倒是?她?以前?老嫌弃他?一见?她?就说个不停,总希望他?闭嘴。
赵桓晋眉头下压,同柳茵茵叮嘱道?:“不许再让他?碰她?,也别让他?院里的那个贱婢再作践她?分毫。”
柳茵茵敛衽道?:“妾身知晓。妾身原是?一直护着兰姐姐的,只是?前?阵子分娩休养叫人?有了?可乘之机。”
赵桓晋目有体谅,温言劝她?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柳茵茵颔首称是?,赵桓晋看了?她?一眼,沉吟道?:“过两天?是?陆仁的祭日,我已经安排人?在三清观里,给他?做了?一场大的法事,超度他?的冤魂。”
柳茵茵眼眶瞬间通红,眼角坠下泪来:“多谢大人?。”
她?有意朝他?行跪拜大礼,赵桓晋避而不受。
恰在这时,屋门被?人?轻轻叩响,柳茵茵的婢女一进门,欠身道?:“娘子,婉姨娘又出门了?。”——
上回入薛府做客,郑家的马车迟迟没有来接兰姈,赵桓晋觉得蹊跷,将这事挂在了?心上。
后来着人?一查,发现郑家的马车那日送了?一位娘子去城郊的山寺上礼佛。这位娘子,便是?婉月。
婉月在前?堂拜完了?三清真人?,转而去了?寺庙后院的一间禅房内,一直待到了?天?黑,才从里边儿出来。
赵桓晋的属下经过调查,回来禀报,那禅房里,原来藏了?一名?逃债的秀才,正是?婉月的表哥。
这位表哥染了?赌瘾,在赌坊欠下了?巨款,经过婉月的掩护,才得已逃出城,躲到了?寺庙之中。
戏楼的马车辘辘穿过了?朱雀大道?,停在了?赌坊后门的墙柳边。
赵桓晋掀开车帘一角,只见?婉月已经从赌坊后门出来,戴着帷帽,扶着她?的表哥贴墙离开。
婉月今日着急忙慌溜出门,本是?想着上寺庙里去找尤文表哥,恳求他?带她?离开长安。
她?还把这些年攒的积蓄都?带在了?身上,一心一意只想劝说表哥带她?私奔。
却不知赌坊的人?从哪儿得到了?消息,正好寻上了?山来,一闯进禅房,就先把尤文打了?一顿,而后便把他?捆走了?。
婉月一时没了?办法,只能跟去了?赌坊,交出了?所有的积蓄,把尤文赎了?出来。
赵桓晋睨着她?的背影,轻轻笑了?,“真是?情深意重。”
这么不忠的人?,却有一腔痴情。
可惜,对了?错的人?——
婉月把尤文扶进了?一间小客栈,拿来跌打伤药,坐于桌前?,给他?处理伤口。
尤文双手握住了?她?的手,感激道?:“苦了?你了?,我的好表妹。”
婉月泪痕盈眶,紧紧反抓住他?,再度央求他?带她?走。
尤文轻抚过她?脸上被?郑祎打出的红痕,沉痛道?:“我恨不得现在就带你走!”
婉月目有莹莹,满含期望地等着他?说出离开的时间,尤文却又叹了?声息:“可是?我们现在已经身无分文,如?果你现在就离开郑家,我们什?么都?没有,颠沛流离,我怕苦了?你。”
婉月啜泣道?:“可是?郑祎他?已经开始厌弃我了?,我怕”
她?实在是?有些畏惧郑祎今天?的样?子。
尤文却打断了?她?,拍着她?的手安抚道?:“这样?吧,我们再等几个月,总归你还是?郑府的姨娘,等攒够了?盘缠,我们再走?”
婉月张了?张嘴,眼里透着一丝哀切。尤文朝她?脸亲了?一下,婉月只好含下了?泪水,点?了?点?头——
今日下堂,兰殊把画还给了?公孙霖,道?出自己已经听闻了?画中的美好故事。
公孙霖握着画轴,叹笑道?:“若说当年风雨如?晦的大周就像这画上的将倾之巢,那大将军与长公主,便是?这杆枪与这把伞。没有他?们,大周也不会有一丝喘息之机。”
兰殊颔首敬重道?:“我一直都?很佩服他?们,还有先生您。”
公孙霖微微笑了?笑,短促的沉默,看向?了?她?,“你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有很多道?理,我觉得不用我们说,你也会明白。”
兰殊听着她?语重心长,似是?话里有话,不由抬起眼,视线与她?在半空中交汇。
那一瞬间,兰殊彷佛从公孙先生的视线中,除去看出了?她?日后必有出息,还将她?日后会离开长安的想法,了?然于心。
兰殊心里登时虚浮了?片刻,目光不由飘忽了?会。
只听公孙霖道?:“我不会改变你的想法,也不会干涉你任何决定。”她?转过身,用银钩子将那幅画挂回了?墙上,仰头,张望了?番,“但我仍希望,以后,在面临一些抉择的时候,你偶尔仍可以回想起这幅画。”
少女乖觉点?了?点?头。
这一刻的兰殊,凝着那画,曾以为公孙霖是?希望她?和秦陌可以同上一辈一样?,携手相伴,风雨同舟。
直到后来,她?不惜倾囊捐赠了?大批粮草,毫无保留地支持前?方将领,收复沦丧的国土,成为了?那把罩住大周的胭脂伞。
兰殊才明白,她?的老师,远比她?想象中还要高瞻远瞩。
她?希望她?明白的,是?大是?大非上的不计前?嫌;是?一个国家的国泰民安,少不了?那柄在沙场上抵住腥风血雨的男儿枪,也少不了?风雨飘摇中罩下的女儿伞——
薛长昭与卢梓暮即将启程离京,再度前?往海外。
兰殊今日下堂,难得没有停留下来寻先生讨教,一听见?钟声,收拾完桌面,便朝着门外奔了?去。
秦陌先她?一步来到了?城门外官道?的长亭边,陪她?一起送挚友出远门。
“她?还要一会儿到。”秦陌望了?眼城门方向?,同他?们道?。
薛长昭颔首,先往马车走了?一步,命人?盘点?一下随身的行囊,有没有什?么缺漏。
卢梓暮站在长亭边,看了?秦陌一眼,忽而冲他?勾了?勾手指,将他?引到了?长亭另一边的角落处。
秦陌眼含困惑地随在她?身后,卢梓暮四顾环望了?番,确认没有外人?偷听,双手交叠,亭亭站在了?他?面前?,扬起下巴道?:“我知道?世子爷不喜欢阿殊。”
秦陌神色一顿,只听她?干咳了?声,“虽然不是?我看出来的,是?朝朝告诉我的。但总之,我劝您最好不要在我们不在的时候欺负她?。”
“要知道?,她?不是?没了?您不能过。我们仨就能过,您不要她?,我转眼就能让朝朝把她?娶进门,一样?可以照顾她?一辈子。”
秦陌眉头的青筋猛地跳了?下,不自知地凛了?眼色,沉着嗓音道?:“她?既是?我的妻子,我自会保护好她?,照顾她?一辈子。”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卢梓暮总觉得他?一板一眼的话语中,透着一点?隐隐宣誓主权的意味。
似是?并不期望,她?嫁作他?人?。
卢梓暮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哼了?声,“反正我就是?想告诉你,你不喜欢她?没关系,有的是?人?喜欢她?。有的是?人?想娶她?,也有的是?人?比你对她?好。”
有的是?,有的是?
少年的脸色一下就给她?“有的是?”黑了?,微抿着唇角,下意识回了?句:“我有说我不喜欢她?吗?”
卢梓暮目露骇然,“那你是?喜欢她??”
少年失声了?片刻,好似才反应过来自己回怼了?句什?么,侧目避过了?她?探视的目光,反问道?:“你们难道?不喜欢她??”
还不待卢梓暮回声,秦陌的身后,一道?温润的男子嗓音响起,唇角衔笑,“喜欢啊,我们当然也喜欢她?。”
秦陌回过头,猝不及防与薛长昭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
薛长昭直勾勾地看着他?,“但你是?和我们一样?的喜欢吗?”
秦陌道?:“有区别吗?”
“当然有,区别大了?。事关于她?只是?你的妻子,还是?你,唯一爱的人??”
秦陌无言受着他?灼人?的目光拷打了?片刻,唇角勾起了?一抹讥诮,道?:“你的妻子方才还说要给你纳人?进门,你在这儿同我说唯一?”
薛长昭眉宇微微蹙起,忍不住走上前?,捏住了?卢梓暮的脸:“你胡说什?么?”
“啊,不是?你说放狠话要硬气吗”
秦陌成功转移了?矛盾点?,鼻尖逸出一丝嗤笑,抱臂转身离去,回过头,只见?一辆马车疾驰奔来,停在了?长亭边。
少女提裙下车,双眸莹莹,朝着他?身后两人?跑了?过去
秦陌默然站在旁侧,望着他?们仨恋恋不舍的告别。
他?的目光不由落在了?兰殊身上,凝着她?眼眶通红的芙蕖小脸,耳畔再度回响起了?薛长昭方才的那一问。
秦子彦啊秦子彦,你对她?,到底是?哪种喜欢呢?——
郑祎今日要去参加一场正宴,需要正夫人?作陪。
兰姈收到了?他?特意遣人?送来的一套新的华服,心里还纳罕是?谁让他?如?此?看重。
直到小厮递来了?邀帖,兰姈坐在镜子前?,望着帖上的落款,手上的耳铛,猛地掉落在了?地上。
圣人?将齐国公府还给了?赵桓晋,除去清扫,赵桓晋未改一砖一瓦,就这么搬了?进去。
郑祎携着笑意把礼物交给了?门口迎客的家丁,带着兰姈绕过了?假山石畔,来到了?主殿门前?。
兰姈瞥了?眼旁边那排小青竹俨然已高过了?墙檐,一瞬间心底划过了?一丝物是?人?非的空落感。
当年齐国公府门庭若市,如?今偌大个院子,只剩下赵桓晋一个人?。
晚宴开席之前?,管家先引他?们去逛了?逛后苑解闷。
齐国公府的水榭十分别致,落于水池边上,两面窗朝着后花园,两面窗朝着碧湖边,推开窗扉,这边儿可以喂鱼垂钓,那边可以赏花写生。
其中一名?客人?叹道?:“倒是?个歇脚的好地方。”
管家笑眯着眼,介绍道?:“这是?我们主子年少的时候亲自设计,监督泥瓦匠专门盖的。”
“原来赵相公少时竟是?如?此?有闲情野趣的人?。”
“哪儿是?什?么闲情野趣,随便建来哄人?留步的而已。”
赵桓晋从回廊绕了?过来,听人?这么说,唇角衔笑。
有与赵桓晋素日交好的同僚闻言打趣道?:“哄人?,哄什?么人?,莫不是?美人??”
赵桓晋对此?笑而不语,目光朝着人?群中有意无意掠了?一眼。
兰姈站在了?后排一簇女眷之间,无意间与他?的视线交汇,心口猛地一跳。
第054章 第 54 章
赵桓晋刚刚临时有事回了趟书房, 眼下见他已经回来,管家连忙招呼着一壁将客人往席上引,一壁吩咐婢女们斟茶上菜。
因赵相公的邀帖上写明了是家宴, 不少同僚都携了家眷前来捧场,只见赵桓晋身边却是空空荡荡,男女分席, 侧厅女眷那厢, 都还是让乳母钱氏操持, 忍不住揶揄了主人两分。
兰姈随在郑祎身后,路过赵桓晋身边,特意埋了下头。
乳母钱氏在侧厅招待着入席的贵眷,一见兰姈,便面露微笑?。
今日宴席上请的大多都是赵家的新友,兰姈所?识甚少。不少女眷早先打听了赵相公尚未议亲, 特意赶着这趟吃席的机会,携了不少家中?适龄的姑娘来。
此时此刻, 她们正一同绕在钱氏身边说话,就盼着她能帮忙相看一二, 若有合眼的, 也?好同赵相公暗示个三?言两语。
那些姑娘容貌都甚是年轻, 个个一听到赵桓晋的名字, 便低眸红润了脸。
钱氏全程慈眉善目地笑?着,只道:“老身只是家里的下人,如何敢私自张罗我家晋哥儿的婚事。还得是他自个说了算的。”
她自是谦卑和善, 可那一声晋哥儿, 仍是无意间显出了她的地位。赵桓晋的父母已逝,要说他最?亲的家人, 就是钱氏了。
其?中?一位官眷听了笑?道:“也?不是张罗,这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是不知?道,大相公喜欢什么?样的。嬷嬷自小看着他长大,总能知?晓他看不看得上不是?”
钱氏堆着笑?,倒也?仔仔细细将那些女孩儿们打量了一二,望了她们一眼,又越过她们,望了一眼兰姈。
便是已嫁作人妇多年,兰姈的容貌昳丽,气质绝然,实叫人望尘莫及。
钱氏嘴上与?那些热情的官眷说着熨帖话,心里大抵觉得晋哥儿,怕是一个都看不上。
另一厢,正大厅处,随着筵席开始,丝竹管弦之声也?跟着响了起来。
赵桓晋喜好声乐,近日新寻了一批乐班子,今日特意领出来,每行一盏酒,便给大伙儿助个兴头。
赵桓晋特意让郑祎坐在了他旁边最?近的席上。
郑祎受宠若惊,一直露着谄媚的笑?意。
一曲落幕,赵桓晋侧首问郑祎所?感如何,郑祎下意识朝乐台子望去?,伴随着一阵环佩铛响,其?中?一位乐娘恰在这时,打起竹帘,目光向着席内轻旋了瞬。
郑祎的眼神一下就看直了。
时间一寸寸过去?,兰姈安安静静吃完了席面,见她们仍在聊得兴头上。
她不像她们别有用心,默然坐在旁边,也?插不上什么?话,心里生出了一丝归家的念头。
兰姈起身悄然退出了侧厅,想着先去?找一下郑祎,同他招呼一声,若他不介意她先行离去?,她便回来作别。
兰姈行至前席,发现男宾也?早已散了席面,此时正三?五成群散落在大厅各处,相互闲聊调侃。
兰姈于门口张望了片刻,不见郑祎的身影。
设席的主人也?不在。
兰姈寻了奴仆一问,只道是郑官人喝得有些醉,可能同大相公一起往西?厢房歇息醒神了。
兰姈绕过水榭,走向了西?院方向。
西?厢房所?处的院子黑黢黢的,并未亮灯。
兰姈犹疑了会,转身打算朝别的地方寻去?,身后的屋子里面,忽而传来了一些细细碎碎的娇吟声,而后是男子的安抚声。
兰姈脚尖蓦然一顿。
她猝不及防回首,眼前却如幕般被人遮住,一道修长的男子身影挡在了她身前,一把将她拉入了旁边的假山石畔后。
四周的光影尽数被山石遮挡,漆黑的角落只会让人的感官无限放大。
兰姈清清楚楚听到屋子里,传来了她的夫君与?另一个女子的声音,也?清清楚楚感觉到了眼前的男人,凑近她鬓边的气息。
透着一些微醺的醉意,薄唇贴近,他弯下腰,肆无忌惮地吻了下去?。
兰姈睁大了双眸。
只一片刻的僵滞,他撬开了她的齿间。
唇齿相磨。
黑暗中?,男人钳得她不得动弹,难以?自持的喘息萦绕在她耳畔。
兰姈的心颤栗不已,惊慌失措间,猛地朝他极不安分的舌尖咬了一口。
赵桓晋及时躲了开去?,锋利的贝齿磕在他下唇的唇角,血腥味一下就在两人相贴的唇瓣间弥漫开来。
兰姈花容失色,他反而笑?了起来。
趁着他一瞬间的离去?,兰姈伸手?抵在他胸前,推着他,不许他再靠近一步。
黑暗之中?,她瞧不真切他的模样,只看到他回眸的轮廓,朝着那西?厢房睨了眼。
“你嫁得都是什么?人。我不过想过来歇一脚,竟险些进门看到一幅活春宫。”
今夜那如花似玉的乐娘,真不是他故意设的套。
既不是他故意,他到底不希望她进去?看到了伤心。
只不过兰姈早已哀莫大于心死,比起屋里那个,他的所?作所?为,才?真是气人至极。
兰姈伸手?想给他一耳光。
他却半路截住她的手?,兰姈挣不过他,也?不敢大肆声张,只能一把推开了他,转身逃跑。
就会跑,就只会跑。
赵桓晋望着她落荒而逃的背影,抬手?,用指腹擦了擦唇角的血迹
筵席尽散,门口拜别。
有同僚注意到赵桓晋唇角多出一口咬痕,不由关切地问了一句。
赵桓晋说是自己刚刚不小心磕的。
却也?有同僚见多了风月,回想起那乐班子里数位貌美如花的小娘子,忍不住揶揄道:“真是不小心磕的?莫不是,最?难消受美人恩——”
伴随着门前一阵起哄的笑?意,兰姈站在了郑祎旁边,迎上赵桓晋似有若无的目光,心里抑制不住的慌乱,连带着脸色都绯红起来。
马车辘辘驶离,兰姈靠在软垫上,凝望着车窗帘外,久久没有缓过神来。
转眼,郑祎忽而朝着她压了过来。
郑祎不知?兰姈今夜喝了多少,但他甚少见到兰姈脸红,只见那帘外的月光打在她脸上,犹如一块泛着红晕的冷玉。
他一时心动,生出了几?分亲近的念头。
可兰姈一闻到他身上残存的女人胭脂香,胸口便忍不住泛出了一缕恶心,她屏了屏鼻息,眉心紧皱。
郑祎见她一副不情不愿的厌欠神色,恼羞成怒,扬手?给了她一耳光,“你心里是不是还想着别人!”
兰姈捂着脸颊,难以?置信地看了他一眼。
而就在不久后,郑祎有一日乘车上朝,竟在皇城的驰道门口,听到了真的有人喊那个字。
“缄言。”
赵桓晋闻声回头,微不可察地先朝着郑祎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将他眼底的惊色,尽收眼底。
赵桓晋负手?而立,同喊他的人不慌不忙地道:“不是说过,以?后别再这么?喊我了吗?”
郑祎的目光一滞。
赵桓晋假装才?看见他,站在原地,有意等了他一会,郑祎连忙过去?,躬身同他道早。
两人一同入宫,走在了前往金銮殿的路上。
“上回喝得过头,后来都没机会同郑兄好好说会话。”
后来他都去?私会美人了,自然没机会。
郑祎眼神飘忽了会,只得奉承地笑?了笑?。
赵桓晋邀请他改日来府再会,临了,不忘一句:“要是尊夫人有空,一起过来也?好。”
郑祎默然片刻,迟疑道:“大相公,以?前认识内子?”
赵桓晋比他身姿颀长,居高临下看向了他的眼睛,不急不徐道:“自然认识。”
“若有空,你可以?多带她过来,同我叙叙旧。”
郑祎这日一回府,坐到了主厅的太师椅上,沉默了许久。
直到柳茵茵抱着孩子进门,才?逗得他展颜笑?了一下。
柳茵茵央着他带她出门去?一趟醉仙居,“听说他们最?新研制了新菜式,我想去?尝尝。”
待两人下车来到了醉仙居门前,郑祎抬眼朝醉仙居门口看去?,却看到了兰姈的身影。
柳茵茵朝着兰姈招起了手?,郑祎显然没有料到兰姈会在这,面容滞了一瞬,眉宇露出了一丝不满。
兰姈原只是想过来尝一尝新的点?心。
眼下正值饭点?,楼内厢房紧张,柳茵茵便拉着郑祎一同坐到了兰姈的雅间内。
兰姈见郑祎不待见她,也?不想夹在他们之间,主动请辞,前往了楼下的大堂上。
柳茵茵见桌上还放着兰姈刚点?好的一份糕点?,招来小二给她送下去?,“兰姐姐还真是极爱吃醉仙居的鹅梨饼子。”
郑祎原听着她这句话只是一句简单的感慨,直到她说出后面这一句,“赵大人也?很喜欢鹅梨饼子。”
郑祎的眉心一皱,抬头看向了柳茵茵,柳茵茵却望向了露台外,指向了对面的雅间。
“那不是赵大人吗?”
郑祎回眸看去?,只见赵桓晋站在了楼内雅间的危栏前,若有所?思地盯向了楼下的大堂。
目光所?落之处,正是兰姈坐着的地方。
兰姈并没有发现楼上人的存在,只见台上正好有杂耍班子登台表演,双眸一下被那高超的技艺吸引了去?。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才?艺,楼上人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出神。
“那眼神,当真是痴情。”柳茵茵叹息道。
这样的暗示,任何一个男人听了,都是再明显不过的。
郑祎的双手?紧紧攥住,看向柳茵茵的目光,多了一些晦暗不明,“是他叫你来跟我说的吗?”
柳茵茵是赵桓晋送他的人。
赵桓晋要想同他说些公事之外的,通过她的嘴,的确再适合不过。
郑祎此前还一直有些纳罕赵桓晋为何如此赏识他,他们原没有什么?故交,如今,倒是有些回味过来。
原来,故交深远,只是不在他这。
柳茵茵道:“大人没有要强求的意思。”
柳茵茵见他脸色发黑,目光朝着旁边的奶娘一瞬,将孩子抱了过来,“夫君,你看我们的孩子多可爱。”
一见到孩子,郑祎的眉眼,顿是又柔和了不少。
“夫君,茵茵也?是别人送你的,送你之前,大人本也?想纳我进门。如今便当是为了孩子,你也?需要考虑一下。”
“投桃报李。原是相处间的正正之道。”柳茵茵道。
要真说情分,郑祎也?没有那么?舍不得。
只是没有哪个男人,会喜欢被别的男人觊觎自己的女人。
郑祎沉吟了片刻,冷声道:“可是前不久,秦世子刚警示我要对他的妻姐好些。”
“夫君之前对姐姐做的事,你觉得世子妃一点?儿都不知?情吗?郑家如果出事,你觉得是秦世子会帮你,还是赵大人会帮你?”
“你忘了上回婉姨娘犯下大错,都是赵大人一力相护。”
柳茵茵:“这是一个机会。”
“迢迢青云道,近在眼前。”
郑祎沉思了好一会,只叫柳茵茵先吃饭。
柳茵茵也?十分识相,把该带的话带到,便点?到为止。
回府的路上,郑祎坐于车辇内闭目养神,柳茵茵掀帘看向了窗外的景色,忽而又起了一阵疑窦的嗓音,“那个是月姐姐吗?”
郑祎睁眼一看,只见一道类似婉月的柔弱身影,鬼鬼祟祟地入了一间别院。
她头上用锦帛裹着,回头四顾的那瞬,露出了半张熟悉的脸。
郑祎眉心一跳,当机立断道:“停车!”——
兰姈从醉仙居回来,明明看见了柳茵茵与?郑祎比她先走了一步。
回府后,却并没有在马厩里看到他们的车。
兰姈心想他们可能又去?了别处约会,一从马车下来,便缓缓朝着自己的院子走去?。
不料还未转过回廊,身后忽而传来了一阵女子的哭嚎之声。
兰姈猛然回过头,只见几?个家仆抬着一个麻袋回了来。
袋子里,传来了婉月熟悉的求饶声。
“主君,主君我知?错了!”
郑祎出现在家仆后头现身,眉宇凝重?,满目的阴阴沉沉,对于婉月的一声又一声哀求,充耳不闻,“把她丢柴房去?!”
柳茵茵随在郑祎的身后而来,路过兰姈身边,见她满脸疑惑,愁眉惨淡地告诉她,郑祎抓到了婉月在外头与?人通奸。
“正正捉奸在床,夫君都快被气疯了”
兰姈目光滞然,玉裳站在她身旁,痛快地低骂了声,“恶有恶报!”
兰姈连忙朝她嘘了一下,她虽对婉月早没了主仆情谊,但终究是不光彩的事情,郑祎素来自尊心强,要叫郑祎听见玉裳这么?高兴的语气,只怕会殃及无辜。
玉裳明白地捂了捂嘴,兰姈并不想管这些腌臜的事情,只想快快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安闲度日。
她刚走过二门,却又见到了另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大门,由着看门的家仆,鞠躬哈腰地引了进来。
赵桓晋的身后,亦随了几?个好手?,扛着一个麻袋。
郑祎当场抓到了婉月与?尤文私通。
尤文一见事情败露,一把将婉月推向了他们,自己跳窗逃脱了去?。
赵桓晋早早派人将那院子死死围住,他一跳窗,就落到了他的手?上。
赵桓晋不事声张,悄然把人送到了郑祎手?上,只道:
“没有经过郑兄的同意,就敢碰你院里的女人,真是不自量力。”
没有经过他的同意的不能碰,那他要是同意了呢?
郑祎望着赵桓晋那一副极其?正经的骨头,心里不由冷笑?了声。
赵桓晋只将人送了来,无意插手?他的家世,转头便回去?了。
尤文一从麻袋里出来,开口便道是婉月先勾引的他。
郑祎冷面听着他的指控,尤文则把一切推到了婉月身上,说是她一直觉得郑祎不举,才?想在他这儿借种,怀上身孕,稳住在郑家的地位。
郑祎迈进柴房的时候,面容阴森恐怖。
婉月不知?尤文已经出卖了她,上前抓住了郑祎的衣摆,“主君,主君,求求你看在我这么?多年伺候你的份上,放过我们吧。”
郑祎冷道:“你们?”
婉月讷然了会,神色慌乱,尚未想到妥帖的托辞,只见郑祎瞪向了她,双眼戾得犹如两道鬼火,“你也?觉得我生不出?”
婉月目光一滞,只见郑祎在她面前蹲了下来,“那茵茵为什么?能怀上我的孩子?”
“我怎么?可能生不出!”郑祎就像是遭人触到了逆鳞,一把掐上了婉月的脖子,“你们这群水性杨花的女人,天天惦记着外面的男人,还在这污蔑我。”
郑祎一下猛然回想起当初是婉月跟他说,兰姈心有所?属。他一下想起了兰姈的脸,又想起了婉月和刚刚那个男人在床上的样子,心口登时就像油烹了似的,越发怒火中?烧。
“你们都看不起我是吧?”
“想着去?攀高枝了!”
郑祎的状态就像疯魔了般,双眼犹如重?影了一瞬间,婉月听不懂他到底在骂谁,攀了什么?枝,她快要窒息了,拼命地用手?抓开他的手?,可郑祎的手?劲越来越用力。
直接,掐断了她的脖颈。
郑祎见婉月已经没了动弹,怔了片刻,面上的狠厉散尽,露出了一丝惊恐之色。
他吓得连连退了两步,盯着那地上没了生息的女子躯体看了好一会,缓缓站起身来。
失神良久,郑祎用手?绢包裹住自己被婉月抓破了皮的双手?,再抬眼,在心里下了个决定——
暮色渐合,赵府的管家轻敲开书房的门,入目的一排高高长长的书架,堆满了书卷。
砚台上的墨迹未干,赵桓晋手?上握了一叠案牍,从书架后边出来,双眸朝管家一瞬,便站在了桌案前,一壁执笔继续办公,一壁听他汇报着柳茵茵最?新派人传递的消息。
郑祎活生生掐死了婉月。
赵桓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握笔的手?顿了一顿。
他大抵猜得到婉月不会有好下场,却从没有想到一派书生模样的郑祎,竟然会如此狠心,亲自动手?。
赵桓晋脑海里一时间闪过了兰姈柔弱的面庞。
他不能再等了——
这一日的傍晚,秦陌难得早些归了家。
兰殊今早在他出门前,特意同他交代章肃长公主今日会送一些巴蜀上贡的皮袄子与?锦缎给他们做冬衣,希望他可以?早点?回来。
“早些量好尺寸,就可以?让尚服局早点?赶制,省得公主娘娘操心。”
冬日的夜晚来得早,东宫的门口已经亮起了灯笼。
秦陌刚从马车下来,才?迈上两个石阶,大理寺的卢少卿忽而出现在他面前,抬手?拦住了他的身影。
“卑职的属下今日在梁渠末尾,打捞上了两具尸首,一男一女。”
“女的是保宁坊郑府的一位姨娘。”
秦陌一听郑府二字,目光不由凛然起来,端望向了他,“少卿大人所?为何意?”
“卑职目前掌握的蛛丝马迹,嫌疑人,怕是郑大人卑职觉得有必要先同世子爷汇报一下,要继续查,还是盖?世子爷怎么?看?”
“赵桓晋叫你来找我的?”秦陌素日同大理寺的交情不深,卢少卿一向都是赵桓晋的人。
要说郑家出了事,除了兰殊,最?关心的,还得是他赵桓晋。
“便是赵相公不说,卑职也?要来汇报的,毕竟是您的连襟。”
秦陌冷笑?了声,“这是来探我的态度吗?”
看看他会不会徇私?
还是,看看他会不会见机行事?
“世子妃,对此总是在乎的。”
秦陌目光一顿。
四目相对了会,秦陌沉声道:“密查,有了证据和结果再说。”
卢少卿躬身称是。
看样子,他是要看情况来处理了。
揭发还是徇私,这个变数,估计是取决于世子妃的态度。
秦陌回到了清珩院,一进门,只见卧室内侧,兰殊满心欢喜站在铜镜前,顺着银裳对照在她身上的手?,比划那些新的绸缎。
十六七岁的姑娘,如何会不爱美呢。
脚步声渐渐靠近,兰殊回首见秦陌回了家,连忙招呼着尚服局过来的内侍,为他量体裁衣。
“这个人儿才?是重?点?!”兰殊笑?道。
秦陌见她今天的心情貌似不错,默然片刻,喉结一沉,没打算把郑府的糟心事说给她听。
长公主娘娘赏了好些锦缎,兰殊发现其?中?有一匹龙胆花的花纹样式,喜上眉梢,直言兰姈最?喜欢龙胆花。
兰殊试探问道:“我可以?送一匹给我姐姐吗?”
这些可都是宫里供给贵眷嫔妃的样式,送给家中?无爵的妇人,可谓是一种莫大的恩赐了。
少年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兰殊唇角的笑?纹益深,忍不住哥们般地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秦陌受了她一眼好兄弟的夸赞,蓦然觉得有些可笑?。
可到了深夜,秦陌唇角的笑?意趋渐散去?,双眸紧闭,眉宇却深深蹙了起来。
他梦见了崔兰殊在哭。
第055章 第 55 章
一个簌簌的大雨之中, 昏暗的天空恍若压在了头顶上,时刻都?要倾塌下来一般。
他看到崔兰殊扑在了荒郊野岭处,抱着她姐姐的尸首, 悲声饮泣。
雨滴与泪痕一并打在了她的脸上,她抱着崔兰姈,就像抱了朵枯萎的龙胆花。
那满身的紫色淤青却像是一道道毒藤, 扎在了少女的身上, 疼得她浑身都?在发抖, 却又?不愿意把?那了无生息的人儿放下。
那时的他好像不同于之前的梦境,他没有束冠,还只?是像现?在束发的少年模样,还不够爱她,只?是静静地陪着她,呆在了大雨之下。
直到她悲伤过度, 一时间晕厥了过去,他猛地过去抱起了她, 头一回,体?会到了心软和心疼的感?觉。
梦里?的少年, 从所未有的后悔起来, 后悔之前自己太?过冷淡, 没有对她好一些——
第二天一大清晨, 刚吃完早膳,兰殊就已迫不及待地前往了郑府,抱着那匹漂亮的龙胆花绸缎, 满心欢喜地送给兰姈做冬衣。
马车吁地一声停下, 兰殊掀开车帘,正从车厢内探身而?出, 甫一抬头,却看见赵家的马车穿过清晨的浓雾,踩着嶙嶙之声而?来。
一大清晨,竟是赵家的马车将兰姈送了回来,兰姈一下车,眼角犹有泪痕挂面,直奔着郑家大门进去。
兰殊骇然失色,连忙攀到了赵桓晋的车窗口,紧紧盯向了他。
赵桓晋迎上她质问的视线,“我什么?都?没做,只?是逼了她一把?。”
赵桓晋只?是步步为营,暗示郑祎,让他为了前程,把?她送到了他屋里?。
昨晚,赵桓晋坐在床头,盯着兰姈熟睡的容颜,发了一晚上的呆。
你看看你嫁的是什么?人?
不把?你抢回来,叫我怎么?安心?
兰殊转而?奔进了郑府,远远碾着长廊而?过,就看见兰姈一至郑祎面前,先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你敢打我?”
“郑祎,我们和离!”
“和离?呵,怎么?,我让你攀上了赵家的高枝,你转眼就想丢下我了。我告诉你,你做梦!”
兰姈简直难以置信,满目怆然地将他望着,“我原以为你只?是性情暴虐,不曾想,你竟是个无耻之徒!”
“你骂谁无耻?”郑祎扬手就要劈将下来。
兰殊一把?拉离了兰姈,直接用布匹猛地拍向他的额头:“我姐姐已经说了,要跟你和离!”
“你再敢打她一下,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赵桓晋可以逼兰姈做出和离的决定,却没有办法?坐到两族耆老面前去帮她。
兰殊这两天的心里?,七上八下,就跟荡秋千似的。
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崔郑两家的耆老,肯定没一个会支持姐姐,她必须借用秦陌的地位,怎么?也得拉他过去,镇镇场子。
最好让他同意和离的做法?,这样他们怎么?也得忌惮一二,顾及一下姐姐的想法?。
兰殊昨儿个一晚上没睡着,准备了一夜的腹稿,就指着今天说动秦陌去参加族内的议事?。
两步并一步挪到了书房门口,兰殊心里?惴惴不安。
女子提出和离,总归不是什么?本分的事?,声誉也会有很大的影响,她生怕自己拿捏不好分寸,没能让他站在自己这边。
兰殊深吸了一口气,轻推开了书房的门。
秦陌正好忙完了公务,一看见她进来,将笔一搁,“走吧。”
兰殊愣怔,“去哪?”
“不是去郑府吗?”
“”
就这么?答应了?
她想了一晚上的腹稿,竟没派上一点?儿用处——
郑家的正厅之上,郑祎一说出“没有和离,只?有休妻”,两方族老便?慌了神,都?对着兰姈一顿劈头盖脸地骂。
兰姈梗着脖子,任由他们斥骂,一直也不愿意妥协,直到崔老太?太?提及兰殊的名字,“你要是被休了,兰殊以后会被夫家怎么?看,你想过吗?”
兰姈眼眶蓦然一红。
便?在这时,门口响起了一道甚为年轻的男子嗓音。
“休妻,你是要毁我世子妃的名声?”
兰殊跟随在秦陌身后走来,不得不给他比了个小小的大拇指承认,少年有时候说起话来,还是有鼻子有眼儿,挺有那味儿的。
两厢的耆老相继起身,给秦陌行礼。
秦陌不同他们废话,扭头便?朝着大理寺赶来的差吏道:“不是来抓杀人犯的吗?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冷冷漆漆的牢房里?,郑祎趴在柱前,反复朝着外?头嘶声叫喊,喊着求见赵大相公。
却等来了柳茵茵。
柳茵茵抱着孩子,梨花带雨地拿来了和离书,恳求郑祎把?和离书签了。
“那秦世子宁愿兰姐姐当个寡妇,也要置你于死地。这案子落到了他手上盯着,赵大人也无力回天。郑府已经被他们封了。赵大人的意思是,只?有你签了和离书,才有商量的余地。他可以保住你的命,还有我们的家不被抄,那我们的孩子,就还有个落脚处。我和孩子,还能等你回来。”
“夫君,你为孩子想一想,别?让他露宿街头,好不好?”——
那签字画押的和离书一从牢狱里?出来,赵桓晋打着伞站在门边,仔细看了看签字处,便?让柳茵茵给兰姈送了去。
他抬头看了眼即将雨过天晴的天空,扫了扫身上的雨水,迈下了黑黢黢的地牢。
郑祎坐在了地牢的角落里?,第一眼看见赵桓晋,先是目露殷切。
直到他开口谈及那尤文的死状,郑祎发现?他看向他的眼底,闪过的全都?是厌恶与凉薄。
那尤文被他切成?了人彘,慢慢放干了血而?死。
尸体?被发现?时,还遭到了阉割。
赵桓晋与他对视半晌,冷笑了声,“你其实也想这么?对我吧。可惜我不是他。”
郑祎默然片刻,已沦为了阶下囚,索性撕去了伪装,道:“赵大人答应我的事?,总归是算数的吧。茵茵和我的孩子是无辜的。”
赵桓晋道:“自然算数。说来我得谢谢你。”
郑祎道:“谢我把?妻子让给了你吗?”
赵桓晋道:“不是,是替柳茵茵和陆仁的孩子谢你。”
郑祎脑海里?轰隆了一声。
“你说什么??”
赵桓晋笑道:“郑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你忘了你进京前害死的那位举人陆仁了?他掌握了你行贿的证据,本是要来京告你的,可我才收到他的密信,他人就凭空消失了。这么?年轻有才华,真是可惜了。”
“幸而?,他有位红颜知己,刚好怀了他的子嗣,将他的血脉传承了下来。”
郑祎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双手猛地攥紧,后背一下倒立起了一片寒毛。
“如今,这孩子会在你留下的府邸和财产里?,健康快乐地长大。”——
那从牢狱里?拿出的和离书,奉上了东宫的前厅。
秦陌将崔郑两家的耆老特意请来了东宫,在满庭尊长的见证下,兰姈摁下了手印。
兰殊站在一旁,默然看着这一切,眼眶一时有些发烫。
这就是她一直在等的结果。
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兰殊悬在心口多日的大石终于砰然落地,露出了一抹真心实意的笑容。
以前,早闻崔氏第一美人,一笑倾城。
今时今日,秦陌才明白这句话,绝非空穴来风。
他从未见过她这么?激动热切的神色,双眸盈盈着温柔的笑意,眼睛里?几乎泛出泪花来。
前厅的人群一散,兰殊庄重地同秦陌道谢。
秦陌看了她一眼,“你我之间,无需言谢。”
兰殊愣了愣,神色僵硬了片刻,复而?露了点?笑意,笑纹的深处,夹杂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苦楚。
要的,需要的——
这一日,兰姈从郑家收拾东西离开。
柳茵茵前来相送,兰姈提裙走上马车,忍不住回头道:“你自己孤儿寡母的,以后万事?要小心。”
柳茵茵道:“我知道的。”
兰姈点?了点?头,走进了车厢内,刚掀开车窗帘,准备同她摇手告别?,柳茵茵靠近车窗,轻声与她道:“大人他从来没有想过娶我,他这么?多年都?只?是一个人。”
“大人把?我送进府来,是为了让姐姐你过上一些太?平的日子。”
姐姐沉默了会,“你的孩子”
柳茵茵知道她想问什么?,温柔地笑了笑,“我的孩子会成?为这个世上最正直的人。像他的父亲一样。”
郑祎从来都?不是一个正直的人。
在兰姈离去的最后一刻,柳茵茵询问了兰姈以后的打算。
兰姈道:“我想开一间店铺。”
如今大周的女子可以开店经商,兰姈也想试一试。
今年开春,东市的胡杨街巷尾,多了一间衣帽肆——
秦陌近日好一阵子都?扎在了军营里?,今日好不容易打马回城,几位一同回城的将士,邀他前往东市的茶楼吃席。
几匹高头骏马出现?在东市时,街上有一处新开的店面,竟被围得水泄不通。
秦陌骑着马匹路过,发现?门前好多男儿围在门口往屋里?瞧,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
柜台前亭亭立着两个姑娘,一个如春花,一个如秋月。
两段颜色,都?是一样的绝美。
秦陌发现?崔兰殊跑到了她姐姐店里?充当衣架子,生意不知有没有起色,倒是引来了无数纯纯观赏的客人。
秦陌心里?一时间不知是什么?滋味,见她和兰姈说的正开心,也不愿上前去打扰。
他发现?她其实穿明丽的颜色,尤其好看。
就像今日在店里?那一身绣着富丽牡丹的襦裙,远比她平日穿的白海棠纹路的裙子,要更加适合她。
秦陌原以为回家后还能再见到她穿那条裙子,黄昏时分,归至清珩院,却只?见少女换了衣服,只?剩下浅浅淡淡的青色。
明明是枝上最娇艳的花,却非要当绿叶。
秦陌略有不解,委婉问道:“今年没有做新的春衣吗?”
兰殊一五一十道:“有的,我又?长高了一点?呢。”
少女轻轻微笑,看了一眼他的个头,“不过还是你长得快。”
秦陌的衣服现?在已经是半年一做了,十七八岁的少年,正是最长个头的时候。
只?见他的五官趋渐舒展开冷硬的轮廓,比起最初青涩的样子,多了不少分明的棱角,眉宇更加深邃迷人。
兰殊凝着他熟悉的眉眼,发了一下呆。
沉默了一阵,心口徒留下一片苍凉的笑意。
真是个好看的男人,怪不得她上辈子栽在他手上——
这一日,赵桓晋又?来到了衣帽肆里?。
店里?的小厮询问他想要什么?样的衣服。
赵桓晋长身玉立于铜镜前,不出声,也不愿意走,一直等到了小厮将老板娘从楼上请下来,亲自来招待他。
兰姈一见他,便?同小厮道:“你先下去忙。”
而?后兰姈同他一一介绍,见他都?不喜欢,便?引他上楼去看更加昂贵的面料。
赵桓晋一上楼,将她抵在了楼梯口的墙边上。
“什么?时候嫁给我?”
兰姈道:“自打我这店铺开门迎客以来,赵大人每天都?来问一遍。”
赵桓晋唇角的笑意未减,“不可以吗?我有的是时间。”
兰姈知道他并非指自己闲,只?是有的是时间跟她耗。
只?要她在他眼前,他不介意这样的游戏玩一辈子。
兰姈仍是沉默不语。
赵桓晋咬了下牙,将她抵在了墙边,弯腰,再度吻了下去。
这会,她除了推拒,倒是没有再咬他
秦陌今天休沐,拉着兰殊去醉仙居吃了一顿全羊宴。
兰殊觉得那羊舌签子风味独特,即刻便?打包了一份,一心想给兰姈送去。
她踩着轻盈的步伐上阁楼去找姐姐,不料在楼梯口,见到令人面红耳赤的一幕。
秦陌及时遮住了她的眼睛,少女长长的睫羽在他掌心扫过。
兰殊屏气凝神,悄然拉着秦陌逃跑。
两人溜到了后门外?,兰殊微微喘了会气,干咳了声,警告他说不许告诉别?人。
秦陌望着兰殊面红耳赤的样子,“我告诉谁去?”
少男少女都?想着彼此没有经过人事?,却又?不谋而?合地想起他们之间那些不能外?说的亲密,可比这还要不堪入目的多。
兰姈好似听到了楼梯口的动静,挣扎着扭头看去,不见有人。
赵桓晋一把?将她转了回来,不乐意她的分神,钳住了她,重新又?吻了一遍。
“以后,这世上再无人敢欺你。”——
眼看着衣帽肆的生意越发红火,兰殊说不出的开心。
兰殊坐在二楼阁间的窗台上,看着窗外?人来人往的人潮,唇角浮出一抹浅淡的笑纹。
只?需再过一年。
她也可以像姐姐一样,获得新生。
一切都?在朝着她理想的方向发展。
兰殊每每思及此,心脏便?砰砰跳动,仿若紧紧抽着她全身的血液。
上一世那致命的一箭,一瞬间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兰殊愣了愣,不由捂上了当年被击中的胸口,再度回想起年幼时那些高僧对于她的预言。
她到底还是会怕,自己避不过那一场浩劫。
但眼下兰姈的命运已然转变,便?代表她只?要继续努力,一样可以扭转自己凄惨的结局。
兰殊晃了晃脑海里?杂乱无章的神思,将一切不该有的杂念,重新拢回了原处,在心里?重新给自己打了打气。
她正起身准备从窗台离开,忽而?一颗小石子,从下往上抛来,正正打在了窗沿上。
兰殊下意识回头,只?见窗户下面,少年骑着一匹骏马,手握着缰绳,抬眸正望向了她,“下来。”
兰殊疑窦地下了楼。
她今儿个出门还记得他窝在书房里?看兵书来着,怎么?突然出来了。
兰殊以为他有什么?要事?寻她。
秦陌一把?将她拉上了马,转而?带着她来到了城郊外?福灵山上的一处道观底下。
兰殊望着山门前写着的“弗尘观”,一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一下涌回了脑海。
这事?还得说到年关?前,兰姈刚和离那会儿。
兰殊心里?高兴,便?拉着她游船散心。
那夜秦陌与赵桓晋也在,他们在船上又?是下棋,又?是玩飞花令。
外?头忽而?放起了火树银花,兰殊见赵桓晋有话想同兰姈说,便?以看烟花为由,拉着秦陌走出了船舱,来到了甲板上。
刚好在甲板上,遇到了个算命道士。
那道士说自己是福灵山上下来的。
福灵山上的道观是个闭观静修之地,观中弟子个个都?是卜算的好手,却基本过着避尘的生活,从不轻易下山。
这道士难得下一趟山,也是一场机缘,前阵子大雪刮毁了观前一棵大树,砸坏了一角房檐。
他是特意为此下的山,诚求善款修葺。
兰殊见他静坐在甲板上摆地摊,瑟瑟冷风吹过,身上的观服都?被夜露打湿,便?散了金银,顺便?让道士给他们算了一把?命。
那道士丢出了十枚不知何物所作的小石子,往那地上一洒,道是给他们算算命的重量。
十为满足斤足两。
秦陌的命有九两重,兰殊是一两轻。
“贵人,极重的贵人。”
“薄命,红颜薄命啊。”
兰殊当时听他这么?一说,只?能气得抓起她给他的银锭子砸了他一下,转身便?跑回了船舱。
少年却没有跟着她回去,默然片刻,蹲下身子,偷偷询问:“我虽然不信这些,但你既然算了。我便?也问一问,在你们这儿,命数这种东西,可有解法??”
那道士盯着他看了半晌,眯缝着眼笑,“遇到贵人。”
后来,那道士筹集善款,下船时,特意翻出功德簿给他们留名。
秦陌随手写了两笔,递予兰殊时,发现?她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下的愿景是,长命百岁。
“上回我们遇到的老道士,就是这座山上的。”
秦陌朝着山顶瞭望了眼,只?见青烟袅袅,山岚拂过,树叶飒飒作响。
“这山上的道观不是不待客吗?”兰殊疑窦道。
“是不待客。”秦陌说着,却带着她上前,走到了通往山门的石阶前。
兰殊仰头竟一时看不见这楼梯的尽头,忍不住叹笑道:“怪不得这儿不待人,这不是给香客找罪受吗?”
秦陌却道:“不要小瞧这个阶梯。它已经存在很长时间了。”
秦陌看向了她,“它还有个别?名。”
“什么??”
“长寿坡。”
兰殊呆了呆,颇为理解地心想,入观修仙之人,无不期望长寿,早日登仙,叫这么?个名,也不是没有道理。
秦陌似乎想得与她不一样,他朝她伸出了手,仍是一副讥诮的语气道:“我感?觉你好像对长寿有执念。”
“如果我有九两,你有一两,我们合一块就是十。这长寿坡听说还有点?灵气,我拉着你走上去,应该能给你添点?重量。”
兰殊顿似怔住,一抬眼,直接对上了少年的凤眸。
不过一瞬,各自偏了开来。兰殊的心尖猛地抽了一下,一时间怀里?五味陈杂,令她难受无比。
秦陌见她蜷着手指,一动不动,微一倾身,拉过了她。
兰殊被他宽大的手掌牵上了那长寿坡,不由自主?地,抬头看了他的背影一眼。
少年的全身上下,无一处不好看,就连一个背影,都?是可以入画的模样。
兰殊看着看着,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猛然觉得自己刚刚不敢伸手的态度,颇失了风范与度量。
他只?是觉得你善解人意,是个可以相敬如宾的贤妻罢了。
这世间规定了女子的三从四德,却没有说过,丈夫一定要爱自己的妻子。
没有爱意,还能记得关?怀妻子,已经是把?她当作知己,难能可贵了。
她一壁在心里?警醒自己,一壁跟着他走过了那道漫长的长寿坡。
九百九十九个台阶。
时过经年以后,兰殊蓦然回首,都?觉得终身难忘。
他们渐渐走上了坡顶。
秦陌轻舒了口气,再转眼,兰殊的脸颊浮出了喘息的红晕,双眸却有了湿意。
兰殊俯首望向了身后寓意长寿的阶梯,回想到自己刚刚努力爬上来的样子,莫名勾出了一丝藏在心底的不易感?,难得生出了一丝怆然来。
秦陌见她难过,一时间不由慌了心神,倾身探上前,刚想伸手,兰殊却抬臂捂了把?脸,躲去了他的关?切。
那种似有若无的距离感?,再度在少年心里?蔓延了开来。
“你哭什么??”
只?见少女眼角坠下泪来,指着长寿坡,狠狠埋汰了句:“这坡,这坡太?陡了!”
(卷一完)
第056章 第 56 章
元成三年, 又是一年春。
杨柳生絮,海棠初开。
三年一度,春闱将至, 各地举子长途跋涉,汇聚长安城。
这段时日?,会馆各处遍地都是一派吟诗作对, 斗文比墨的盛景。
那一茬茬风华正?茂的才子?名士, 成群结伴地出?游赏春, 成为了这一年春日?曲江最醒目的风光。
除却新帝登基特?设的恩科,这是?李乾继位以来?的第一场春闱大?考。
科举选拔本就是?历朝历代筛选人才的重要手段,李乾虽已登基,在朝堂的根基仍然薄弱,急需扶植新的势力,选拔更?多?的新人入朝堂。
是?以这次科考, 李乾尤其看重,单是?春闱的三道试题, 他?就已召集中书省和翰林院一同研究了数日?。
秦陌属于朝堂武臣一派的新生,却每次都被他?喊来?凑个热闹。
大?抵在他?这表哥心?里, 他?文武双全, 是?个可堪只领一份俸禄而掰成两用的香饽饽, 需要早早栽培他?打两份工的潜能。
秦陌对于他?这种毫无人道的做法无声抗议, 端坐于诸大?文臣中间,任由他?们讨论的如何激烈,沉着眉宇, 不发一言。
白驹过隙, 恍如转瞬,少年郎如今年有十九, 即将及冠,俨然已有了一副成年美男子?的尊容,风致尤甚年少,对于这世间女儿?而言,完全成了一个更?加迷人危险的存在。
而他?早已将墨发束起,头别梁冠,未行及冠礼,就已将自?己当作成人来?看。问其缘由,便是?为了显得年龄大?些,在军中更?好?树威。
秦陌也的确达到了自?己的目的。
只见他?骤然听到李乾点名,徐徐转首,犀角玉簪冠下呈现的是?一副谪仙般的容颜,眉目疏朗开来?,愈显得俊逸无双,光洁如玉的额角,露出?一撇与生俱来?的美人尖,乍一眼,真真像极了当年的摄政王秦葑。
别说?军中的那帮秦葑旧属老将,中书省剩下的这帮子?股肱之臣,却有哪个没在秦葑手下办过事?
这会子?,霎那间望见一副几乎与当年上司如出?一辙的眉宇,心?口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再加上秦陌身上还多?了一股越来?越像他?母亲的清贵华然,冷冰冰搁在他?们中间,便是?不说?话,竟也叫他?们忽视不起来?。
只见他?们一轮交谈过去,听圣人提名,纷纷都朝他?探去了视线,就等着看世子?爷还有什么高谈阔论,秦陌一下被架到了火上,没想法,也得变得有想法起来?。
“微臣以为,不若第三题,便让他?们论一论当今国朝局面的战与和?”秦陌提议道。
话音甫落,御书房内,那帮以和为贵的老臣,静静围坐在李乾身边,眉宇间顿时有了忧愁之色。
考虑到历代科考试题的时事性,这个议题,确实值得一论。
今年开春,北境的边防探子?呈报,突厥近日?隐隐已有了一些卷土重来?的异动。
虽然还没有确切的举兵,但大?周与突厥积怨已久,便不是?当下,迟早也会有一个了结。
好?在这几年大?周朝风调雨顺,国库尚且充足。
只是?军队人马尚且涣散,精锐不足,若要现在打,恐怕得出?奇制胜,方能有破局之势。
对此李乾心?中一直不得纾解,有意?重振玄策军,打造一支精兵强将。
可中枢大?半的老臣都是?守旧的主和派,认为富兵强戎只会给敌国传递嗜战的信号,增强他?们的危机感,导致重兵压境,民不聊生。
在秦陌眼里,这些话当然是?一派胡言,同睡在随时起火的柴堆上,还奢望高枕无忧,没什么区别。
而他?提议在科举设置战和考题,无异是?有助于李乾选拔出?新一拨主战的朝堂新人,来?给他?们收复山河的愿景助势。
这一提议,当然遭到了在场大?半老臣的竭力否决。
最后自?然又是?一场唇枪舌战,秦陌一张嘴便是?铁齿铜牙,也说?不过那么多?的老酸儒。
争论到最后,秦陌怀疑李乾叫他?过来?,分明就是?来?试中枢态度的。
满朝之内,只有秦陌的身份地位,足以同中枢大?辨一场,而不至遭满堂攻讦。
便是?不看在章肃长公主的面子?上,凭少年这张越来?越像秦葑的脸,作为王爷唯一的后裔,他?们也得手下留情。
秦陌为李乾当了一回出?头鸟,临出?御书房,趁着四下无人,悄无声息地轻踹了他?一脚。
李乾温润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抚,“得,过两天送你一份大?礼。”
秦陌半信不信,鼻尖冷嗤了声——
走出?前省,天色渐晚,秦陌仰头看了眼天空,隐隐有乌云压城,策马从皇城驰道疾驰而过,直奔宫墙之外。
正?好?穿出?东华门的门口,眼前忽而窜出?一位未打烛笼的小黄门,险些与他?撞上。
秦陌猛地一拉缰绳,骏马长嘶一声,前蹄高高跃起,那小黄门吓得软跌在了地上。
秦陌眉宇微蹙,连忙翻身下马,将人扶起,确认他?毫发无伤,那小黄门看清了他?马首前的官衔与鼎鼎大?名,险些又是?一跌,长揖不停,连连为自?己的冒失致歉。
秦陌只提醒他?以后在驰道行走记得提灯,并未有半句斥责。
待小黄门擦着额汗感恩离去,秦陌转身正?要重新上马,忽而摸了下腰封,发现他?腰间所持的玉笏不见了踪迹。
估计是?刚刚临时勒马,甩落马下去了。
秦陌低头寻了片刻,刚朝前一步,眼前忽而出?现了一双珍珠面的绣花鞋,晚风吹动着轻盈的裙摆,花状暗纹隐藏在昏暗的暮色中,散出?了一点流光溢彩的端倪。
他?猛地一抬头,只见十八岁的少女,比之以往更?加美艳动人,亭亭玉立于清幽的夜风中,白的能发出?光来?。
兰殊唇角衔笑,将玉笏递向?了他?,嘴上却不忘揶揄,“吓人,真吓人,瞧把人吓得。”
秦陌听出?了她意?指那小黄门发现冲撞的是?他?之后的神情,一把接过了玉笏,佯作朝着她额间轻拍了下,“那怎么不见你怕?”
虽作教训状,秦陌并没有真的打到她,见少女抱头鼠窜,他?鼻尖逸出?了一丝嗤意?,似笑非笑,问道:“来?等我的?”
“嗯,我看天气似乎要下雨,怕你骑马淋着。而且我听说?你有好?几天没按时吃饭,我给你送来?了晚膳。”兰殊和颜指着宫墙边套好?的马车道。
秦陌出?宫之前,已让元吉回府通报他?有公务尚未处理,今夜不回家,直接骑马回军营。
兰殊特?意?驱车过来?相送,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秦陌早已摸透了她的脾性,双眸凝起了她唇角那抹虚情假意?的笑纹。
四目相对,兰殊迎上了他?拷打的目光,只得如实相告:“今日?弘儿?来?府里玩,我一时兴起,把你不常用的那把弓送他?了”
“就为了这件事,特?意?过来?接我?”
“怕你回去发现它不见了,先来?讨好?一下。”兰殊笑了笑道。
秦陌耸了下肩头,不以为意?道:“那把弓对现在的我来?说?确实轻了,他?喜欢,尽管拿去便是?。”
少年一壁说?着,一壁把马牵到了小厮手中,转身上了兰殊特?意?驱来?的车辇,无言接受了她先斩后奏的赔罪。
兰殊逐步跟在了他?身后,望了眼他?在夜色中笔直的背影。
这一年,少年又长开了不少,整个身姿更?为颀长挺拔,马上,就快及冠了。
兰殊于夜色中望了眼他?头上的束冠,短促的沉默,随着他?一同上了车,打下了窗边的桌板,点上了烛台,将食盒开了出?来?,温言笑道:“还有一件事要同你汇报。”
秦陌拿起了竹箸,只听她道:“王府已经清扫好?了,明儿?我会带着邹伯他?们搬家,现儿?通知你一声,省的你忙忘了,到时候又回东宫去了。”
随着年岁的长大?,秦陌身上的担子?越来?越多?,人也越来?越忙了。
秦陌闻言,颔首嗯了声,低头先尝了一口开胃菜。
秦王府的修葺,早在兰殊嫁过来?的第二年中,就已尽数监督完工,只不过秦陌习惯了住他?的小清珩院,一直懒得搬走。
眼下秦陌即将及冠,来?年便会继承秦葑的王爵,即使李乾从来?没有要他?搬走的念头,秦陌自?觉也不再适宜霸着东宫不放。
马车辘辘前行在朱雀大?道上,秦陌望着窗外起了冷风,想了想,开口唤车夫先送兰殊回东宫,再把他?捎去军营。
兰殊却摆了摆手,“说?了是?特?意?来?送你一程的,我跟车回来?便是?。”
“这么好?心??”秦陌眯缝着眼看了她一下。
这么多?日?子?的相处下来?,他?们俨然已成了十分要好?的朋友,说?话也没了最初相识的见外。
果?不其然,少女干干咳了声,笑眯眯的,伸手从袖口间,拿出?了一份纸卷来?。
“启儿?也快去参加秀才的考试了,我想让你帮他?看看他?新写的文章可好?,可有把握考的上,可你最近都比较忙,一直没时间回家”
这才是?她来?接他?的目的吧?
秦陌微不可察地嗤笑了声,放下了竹箸,去接她手上的卷子?。
兰殊看了眼桌上没吃几口的饭菜,手犹疑地缩了下,“你吃完饭再看?”
秦陌直接将卷子?从她手上抽了过来?,摊到了眼前。
这阵子?军营里出?了点事,秦陌一直都是?皇宫营帐两边跑,已有几天连续只睡了两个时辰,但他?并没有让兰殊察觉出?他?眉宇间的疲累,定了定神,便朝着那卷子?看了去。
只见少年越看,却越发皱起了眉宇。
不过片刻,秦陌指上了卷面,沉着嗓音问道:“这是?他?写的?”
兰殊点了点头,略有迟疑道:“嗯,不好?吗?”
秦陌眉宇蹙起,“这论题哪来?的?”
兰殊探头看了眼卷子?,眼含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秦陌见她茫然不知,指着那题目,直接道:“这是?这次春闱暂定的题目之一。”
翰林院一共拟定了数道考题供圣人考虑,他?们今日?敲定了十道,圣人会在春闱的前一日?,从中选定三道,密封于册,第二日?在考场上开封。
这题目,虽不一定是?那日?的考题,但确实是?暂定的十道考题之一。
兰殊顿似怔住,呆坐了半晌,“春闱、春闱是?举子?入仕的考试,启儿?考的是?秀才啊,怎么会”
兰殊似是?一下反应到什么,连忙合拢双指,指向?了天,切切同他?道:“启儿?他?绝对不知情!”
秦陌见她花容失色,略有安抚地嗤笑了声,“他?若是?知情,还敢直接朝我枪口上撞?”
何况他?要考的并不是?春闱,拿到了这份试题也没什么用,除非
秦陌连声问道:“他?有和你说?这是?哪来?的吗?”
兰殊垂眸沉思了会,恍若想起了什么,急忙道:“是?崔家嫡系的两个子?弟给他?的,自?他?脱籍考上童生之后,他?们便时常邀着他?一起读书赋论。这卷子?,便是?他?们邀他?写的。”
话音一坠儿?地,秦陌的神色晦暗下来?,沉吟了片刻,呢喃道:“怕是?有人泄露了考题。”
兰殊美眸圆瞪,“那怎么办?”
秦陌短促的沉默,抓起那张卷子?,一把掀开了车帘,喊停了车辇。
“你先回去,我回趟皇城。”
兰殊跟着从车厢里探出?身来?,望着他?已经翻身上马的身影,“你现在就回去?”
秦陌已经调转了马头,犹如一道旋风卷过,残风中,只留下他?的简言简语,“后天就开考了,来?不及。”
他?再不回去告诉李乾,和他?一起想想对策,这场筹备已久的考试,怕是?就得废了。
天色已经黑沉,汇聚在天空的大?片乌云,倒是?迟迟未落下雨来?。
兰殊站在车前,原地望了眼他?疾驰而去的背影,转身再回到车厢内,面容上的惊慌失措,逐渐归拢成了平静如水。
她凝着那尚有余温的饭菜,只觉得自?己是?不是?应该在他?吃过饭后,再同他?说?这事。
就这么让他?赶来?赶去,好?像是?少了点儿?人情味。
秦陌猜得不错,兰殊就是?为了让他?看卷子?来?的。
只是?不是?单纯的帮启儿?看。
在兰殊的预想中,只要秦陌知晓了科举舞弊之事,他?肯定会和陛下想出?办法来?应对,而她提前举报,也肯定能证明启儿?的清白。
上一世,启儿?就是?因为这一次的科举舞弊,受到了极大?的牵连。
他?那俩混账表哥,在这场春闱里,买到了泄露的试题。
后来?为了通过启儿?连上她,得到秦陌的庇护,他?们不惜拉启儿?下水,叫他?一并知晓了考题,还让他?帮忙就考题去书中找出?了对答的文章给他?们。
启儿?天资聪慧,却心?无城府。
后来?事情败露,那两崔氏嫡系却说?是?他?给的文章答卷,启儿?的笔墨字迹被他?们捏着,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性子?纯善高洁,不堪折辱,最后为了不拖累她,不愿她低声下气去求人,在家中自?缢身亡。
那两嫡系子?弟竟还说?他?是?畏罪自?杀,说?是?他?为了钱贩卖的考题,把罪名全都推到了他?身上,自?己则落了个轻判。
兰殊后来?知晓了真相,眼看崔家左右打点,就要将那两人从牢里接出?,继续逍遥法外,一时悲愤过度,设法买通了同牢的囚犯,佯将他?们失手打死在了牢房里。
那是?她一个以前连鸡都不敢杀的姑娘,第一次在心?里萌生出?了杀意?,第一回,想方设法地报仇。
第二回,则是?知晓了兰姈死亡的真相后
兰殊坐在车厢内,搓了搓自?己发颤的手。
这一世,一切都不一样了。
第057章 第 57 章
时隔三年, 占地?八十亩的?洛川王府,今年终于迎来了它的主人回家。
直到科考当日,秦陌才从皇城归来。
兰殊一听到侍仆通传他回了府, 忙不迭从厨房里奔了出来,转过回?廊,便朝着主屋的?院子快步而去。
门廊下, 一道笔挺的身影径直迈进了屋。
兰殊张了张嘴, 没来得及喊住他。
她连忙跑了过去, 脚尖刚在?门前?刹住,只见那道颀长的?身影杵在?了门前?,微瞠着双眸,盯向?了里屋那一副精致绝伦的?黄花梨拔步床。
秦陌此前?从未关注过王府的?装潢修葺,但也从未听?兰殊提及她给主卧购置的?是这么一副床。一般大额份些的?开支,她多少?都?会?同他提一嘴的?。
秦陌并不是介意她擅作主张, 只是这样的?床,这样的?陈设, 与少?年梦境里的?那间屋子,影影幢幢, 几乎重叠在?了一处, 如出一辙。
秦陌的?脸色刷拉一下就变了。
他原忙活了好?几日, 正想回?来歇息来着。
本以为自个一见到床榻, 会?恨不得一栽即倒,眼下,秦陌心口猛地?打了个激灵, 倒是彻底清醒了起来。
“世子爷。”那梦境里纠缠过他无数个夜的?柔美嗓音, 恰好?在?身后骤然响起。
秦陌浑身僵滞。
兰殊扶着门沿,微勾着唇角, 只见少?年状似艰难地?回?过头,那表情格外不对劲,就像是掉进陷阱里,被夹住了尾巴的?困兽,满目惶惑,逃也逃不出。
兰殊趴在?门前?,双眸疑窦地?瞅了他一眼。
四?目交汇,秦陌避过了她的?视线,目光落在?了她的?手腕之间,蹙起眉稍,“这怎么弄的??”
兰殊下意识低头,摊开手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袖角腕口,沾到了一些零零星星的?红点,看着像是血渍一般。
“我刚刚在?厨房做糕点,不小心沾到了一点调色料。”
秦陌神?色稍霁,“怎么突然做起糕点了?”
“启儿这两天参加院试的?秀才选拔,我想做点他爱吃的?,等他从考场出来的?时候,拿去接他。”
秦陌微一颔首。
兰殊继续站在?门前?,将他着意地?望着。
秦陌眼睫轻颤了下,垂眸沉吟了半晌,才凝重着神?色,压着嗓子道:“怎么把卧室布置得这么豪华?我一时间都?没习惯过来。”
兰殊无辜地?眨了眨眼,“不是我故意奢靡,这是陛下御赐的?。刘公公前?日亲自带人将这一套桌椅床架送了来,说是陛下祝贺你我乔迁,特意遣人寻最好?的?木匠打造的?。我不好?抗旨不遵”
秦陌蓦地?回?想起商议科举试题那夜,走出御书房,李乾曾夸口要送他一份大礼。
他当时还不信,目前?看来,这的?确是一份“大”礼。
就这一副堪比一间小屋的?拔步床,躺下七八个大汉,绰绰有余,雕栏工艺之精巧,满大周估计也找不着第二副。
看得出来,李乾是花了心思的?。
只是秦陌觉得他这表哥,多多少?少?和他有点八字不合。
秦陌抿了抿唇,挣扎了片刻,扭头决定先去书房凑合一个午觉,至少?先定一定心神?。
临行前?,少?年特意瞟了眼窗台前?的?高?几,倒是没有那两盆异色的?山茶花。
兰殊默默跟在?了他身后。
秦陌回?头瞥她一眼,望着她眼底闪过的?忧思关切,才想起了什么,微朝她招了下手。
兰殊衔笑朝他凑近了两分,那独一无二的?清甜女儿香扑鼻而来,掺着格格不入的?法门檀香,秦陌鼻尖动?了动?,目光落了眼在?她腰间多余的?香囊上。
他当初送给她的?香囊,他现儿只觉得越发碍眼起来。
兰殊的?小耳廓自觉朝着他薄唇靠近,秦陌的?眼前?,一张莹润如玉的?侧脸入目而来。
少?年凝着她纤长浓密的?睫羽看了片刻,低声与她报平安道:“陛下临时改了题目,从那十道以外的?题目里选了考题。”
那日,秦陌连夜赶回?了皇宫,同李乾禀报考题疑似泄露之事。两兄弟琢磨了一夜,决定将计就计。
他们并不知是谁泄露了考题,当下发作,只会?打草惊蛇。不如假装全不知情,暗自修改考题,静待东窗事发。
今日是春闱的?第一天,秦陌特意让静尘扮作了监考官,混入考场调查,凭他察言观色的?能力,定能找出那些买过试题的?考生。
他们花了大价钱,却买到了假试题,一定会?恼羞成怒,回?去找卖题的?人。静尘届时只要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抓住幕后操纵的?罪魁祸首。
兰殊听?到秦陌派静尘前?去摸查,忍不住问道:“静尘师父不是秃头吗?也能扮监考官?”
“正是秃头,他什么都?能扮。”秦陌道,“上回?的?任务,他还扮过女郎。”
至于他一个和尚何辜扮女郎,自是为了陪秦陌探查一些鱼龙混杂的?场合。秦陌当时需要一位女伴,却不喜别?的?女人碰他,也不想带兰殊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地?方。
静尘生得眉清目秀,被迫揽下了这件差事,自此成为了他密探生涯中,最不堪回?首的?一段历史。
兰殊倒是一壁笑着,一壁目露欣赏,“可?真是个人才,亏得姐夫当初愿意忍痛割爱。”
这回?,这一声姐夫,可?谓是名正言顺。
赵桓晋磨了兰姈整整一年,总算在?今年的?上元灯节,把美人娶回?了家。
其间自然不知哭断了多少?长安待嫁女儿的?心肠,纷纷骂他放着她们这帮好?好?的?黄花大闺女不要,竟去娶一个和离没多久的?寡妇。
真是瞎了他的?狗眼。
可?待赵崔两家的?婚事一完,赵桓晋牵着兰姈上街,那一群咬着帕子的?姑娘,梗着脖子将那新妇一瞧,不由都?用纨扇避过了脸儿。
不愧是当年的?崔氏第一美人,那一副经年不减的?花容月貌,真是比不过。
也怪不得人赵大相公心心念念,惦记这么多年。
连最得力的?属下,都?拱手相让了他人。
对此,秦陌轻嗤了声,“早有预谋要做我的?连襟,自然要讨好?我。”
话音甫落,兰殊再想起自己少?时无所畏惧的?那些场景,后知后觉地?窘迫,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肘,警告道:“你不许再提那会?的?事,尤其是在?外面,半个字都?不能讲。不然阿姐知道了,非得宰了我不可?。”
她这会?儿倒是知道怕了,未免也有些太迟了吧。
秦陌几不可?闻地?勾了下唇角,转身离去前?,低下头,伸手一探,扯下了她腰迹的?檀香香囊。
“借我宁下神?。”
兰殊记得他走前?是这么说的?。
后来,他再也没还给她——
春闱会?试一共考三场,每场考三天,现下还有的?熬。
院试只需连考两场,不过两日,崔启就从考场出了来。
当初那白梅树下投壶的?十二三岁小少?年,完全向?着他俩姐姐的?血统里不偏不倚地?长,不过十五岁的?年龄,已然有了一副得天独厚的?好?皮相,刚提着笔箱从考场出来,就被人用一个裹着情诗的?粉绢子砸了一下。
崔启摸了摸脑袋,捡起手绢,举目寻去,只见考场围栏旁簇了一群花红柳绿的?姑娘,个个巧笑盼兮地?朝着他张望。
他不知是谁的?手绢,只好?走过去,不失礼数地?把它挂在?了她们面前?的?栏杆上。
她们都?不急着去拿,只笑吟吟地?盯着他瞧。
崔启的?性子温润腼腆,一下见这么多姑娘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不由躲闪了片刻,一时间红了脸庞。
直到栏杆另一头传来了几声熟悉的?女子咳嗽声,崔启飘忽无措的?视线有了落点,唇角呈出了一抹温情的?笑容,“大姐姐,二姐姐!”
崔启提着笔箱朝前?奔走了两步,兰殊盈盈一笑,兰姈却伸出食指,往他额间一敲,故作严肃状:“考到功名了吗,小小年纪就学?会?眉目传情了?”
长姐如母,这个词在?兰姈身上,真是一点儿都?不为过。
单从兰殊这般鬼精,犯事都?最怕兰姈知晓,便能看出,她素日管起弟弟妹妹是有多严苛。
“姐,我没有”崔启捂着额间,求助地?看了兰殊一眼。
兰殊当即会?意,挽过兰姈的?手肘,便努嘴道:“阿姐,你不该高?兴吗?就他这闷葫芦的?性格,这脸再不能看,眼神?再不勾人,以后可?怎么给你找弟媳妇?”
话音一圃,兰姈扑哧笑了一下,崔启的?脸色愈发委屈起来,嘟囔道:“二姐,我是叫你帮我,不用让你损我的?”
兰殊冲他耸了耸肩头,两撇眉梢俏皮地?挑起。
兰姈笑了会?,语重心长道:“我只是怕他分心,以后金榜题名了,谈婚论嫁是水到渠成的?事。”
兰殊歪起头来,笑眯眯地?反驳道:“哎,这话我可?不同意,年少?慕艾,怎么就一定会?影响金榜题名了?姐夫年少?的?时候天天辍学?来看你,现在?不还是当朝大相公?”
兰姈脸颊顿时如胭脂扫过,一把捏住了兰殊的?樱唇。她妹妹的?这张小嘴儿呦,有时真是令人恨不得撕了它。
崔启见她俩依如幼时的?打闹起来,站在?一旁咯咯笑着,转眼,贡院外的?另一条次干道上,传来了两道踢踢踏踏的?马蹄声。
两名男子同时策马,朝着考场门口而来。
只见他俩头戴官饰,身着朝服,一个绯红,一个绛紫,腰封间还都?坠着可?随时面圣的?特敕鱼符,周身的?气势,瞬时将水泄不通的?考场外,镇得噤若寒蝉,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岔子。
直到他们不紧不慢地?勒紧缰绳,翻身下马,径直朝着人群中同一位考生走了去。
众人哑然发现,这俩矜贵的?官爷,竟同他们一样,只是百忙中抽身来接人的?。
崔启一看见赵桓晋,便露齿微笑,还按儿时玩闹般地?高?声喊了他一句“老大”。
转眼迎上秦陌的?目光,他神?色微敛,虽目露倾慕,却还是恭恭敬敬地?唤了声“二姐夫”。
这称呼倒是没错,只是这截然相反的?拘谨态度,令秦陌不由往赵桓晋看了眼,没觉得自己比他长得面目可?憎。
两个兰倒是没料到他们能有空来,纷纷露出了诧异的?目光。
她们本来各自准备了一个食盒,还想着接到了崔启,就直接回?家吃饭——这个家不再是高?门大院的?崔府,而是两姐妹一同出钱在?外头买的?一个三进三出小院,专门给俩兄弟分府别?住的?。崔启崔弘不是崔氏嫡系,在?崔府始终是寄人篱下,分到外头来,反而自在?的?多。
如今这俩官儿一来,多出两张饭量大的?嘴,食盒肯定不够吃了,再看他们身着朝服的?样子,下午还得回?去上值,烧火做饭来不及,姐妹俩四?目交汇了瞬,索性转程去了醉仙居,领着人下馆子去。
银裳奉命御车回?家将张妈妈和崔弘及时接了过来。
崔弘自小喜欢舞刀弄枪,性子活泼,十二岁的?年纪,已能一步跨四?个楼梯。
兰殊与兰姈远远听?到了他那蹭蹭袭来的?熟悉脚步声,忍不住相视一笑。
崔弘如道小旋风般一把推开了房门,见过礼后,便迫不及待先打开了兰殊做的?点心食盒。
望着那一笼笼色香味俱全的?糕点,崔弘喜笑颜开,咽了咽口水,刚想伸出爪子来,又想起了张妈妈教过的?礼仪,抬手,先请了两个姐夫尝。
崔弘拿起一块绿豆糕先递给了赵桓晋,赵桓晋噙笑接过,满口揶揄:“算殊妹妹还有点良心,记得我以前?喜欢吃绿豆糕。”
兰殊轻呸了句,“您不是早就改吃鹅梨饼子了吗?这绿豆糕是弘儿喜欢的?,他这是忍痛割爱,您还不快感激涕零一下。”
赵桓晋摇头笑了笑,转而小心递给兰姈先尝了口。
崔弘笑眯眯的?,又拿起一枚绿豆糕,给秦陌递了一块。
小小少?年个小身短,这么大个圆桌,秦陌坐在?他正对面,他垫着脚尖,也没法彻底放到秦陌碗前?。
秦陌正准备起身动?作,兰殊却一瞬间比他先起了身,生怕他开口拒绝般,主动?将绿豆糕从孩子的?手上接过,免去孩子的?尴尬,温言笑道:“世子爷不爱吃甜的?。”
秦陌的?确不爱吃甜食。
然而兰殊和兰姈的?食盒,都?是清一色的?江南甜糯风味。
他们一家子,原本就是江南人。
虽然待在?长安多年,早已习惯了北方饮食,私下相聚,还是喜欢追忆往昔。
兰殊确实没料到秦陌会?来,开口便同他抱歉,温言续道:“我已经在?柜台点了你爱吃的?,马上就上来了。”
秦陌望着她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双眸晦暗了瞬,短促的?沉默,只道:“我没有那么挑食。”
他这话的?意思只是,不必像对待客人那样对待他。
兰殊怔忡,环望了眼桌上的?人儿,却以为他是不想别?人觉得他骄纵,勾起唇角,连忙摆手笑道:“哪有说你挑食,点菜只是因为不够吃,毕竟这都?下馆子了,总要叫你们吃饱来,再回?去干活不是?”
秦陌颇有种越描越黑的?感觉,凝着她眼里的?惴惴不安,一时间不知是何滋味。
她这样的?防备,到底是怕招待他不周。
还是怕她的?家人,在?他这儿受到怠慢。
可?这是她的?家人,他又怎么会?呢?——
饭毕,时辰尚早。
醉仙居后苑有不少?亭台水榭,他们一同沿着回?廊绕了一圈,当作消食。
张妈妈带着崔弘崔启走前?最前?面。赵桓晋与兰姈走在?中间。秦陌与兰殊垫后。
面前?小桥流水,杨柳依依。
秦陌抱臂走着,望了眼崔启回?首同赵桓晋说说笑笑的?背影,默然片刻,不由问向?兰殊:“我看着很吓人吗?”
兰殊愣了下,“没有啊?”
秦陌看她一眼,短促的?沉默,还是忍不住朝前?扬了下下巴,意指崔弘,道:“他刚刚只是好?意给我糕点,你为何非要拦他?”
“你不是不喜欢吃甜的?吗?”
“我是不喜,但他已经递到了我面前?,断也没有拒绝的?道理。你这样,显得我很不好?相处。”
兰殊拨了下鬓边的?珠钗,迟疑地?笑了笑,“有吗?”
明明是一声疑窦,少?女眼底却划过了一丝腹诽。
他这话说的?,就好?像他之前?有好?相处似的?。
秦陌将她眸眼闪过的?所思所想尽收眼底,唇角不由抽了下,微不可?察地?咬了下牙,“有。”
“你看启儿平常喊赵桓晋,不是叫老大,就是直呼其名,对我永远都?是恭敬的?一句‘二姐夫’,明明老了他十来岁的?是赵桓晋,却显得我更像是长辈似的?。”
兰殊倒是笑了,“你还想和晋哥哥比?”
“不能比吗,都?是姐夫。”
“那也不一样啊。晋哥哥从小看着我们长大的?,还不是姐夫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很熟了。我和你纯属于盲婚哑嫁,之前?根本没有交集。你看你和陛下关系多好?,可?我也不敢直呼他的?名讳啊。同理可?得,你说是不是?”
盲、婚、哑、嫁四?个字一出来,秦陌眉头的?青筋一蹦,彻底噎了声。
他不可?否认她说的?有道理,只是,每一句,他都?有些不想听?。
何况,他也隐隐感觉得出,不单是因为这样的?原因。
他望了一眼赵桓晋搂着兰姈缓缓向?前?的?背影,即便出门在?外,赵桓晋也没有收敛,同兰姈举止亲密,是那种下意识间流露的?情谊。
而他和兰殊,看似夫妻也很和睦,从始至终,一路走来,一直都?是肩并着肩,从无僭越。
外人自然看不出什么,只当他们不习惯显摆恩爱。
但她的?亲人,远比他想象中,明察秋毫。
秦陌的?喉结微动?,扭头再看向?身旁的?兰殊,默然聆听?着心口因着她的?砰然跳动?,再一度,尝到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第058章 第 58 章
夜色幽沉, 素缟色的月光,洒在了王府后苑的白鹭湖上。
这阵子,秦陌一直以公务繁忙作托, 远离那主卧舒适柔软的拔步床,睡在了书房硬邦邦的罗汉榻上。
月光透过窗台的罅隙斜斜照入,秦陌侧身背对着窗台入眠, 柔和的光泽沿着他的背影, 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银边。
少?年浑然?不觉, 彻底沉浸在了梦乡之间。
这回的梦境,那个他,正是如今这个时段的他,却并不如少?女所说的那般不爱吃甜食。
秦陌确实天?生不喜齁甜的东西,糖心馅的糕点,什么绿豆糕桂花糕, 他基本是半星不沾的。
可梦里的他,正笔直坐在了圆桌前, 沉着脸色,吃完了一碟子热腾腾的甜点。
最后一口咀嚼完, 他掀起眼?皮, 盯向了对面, 沉着嗓音道:“满意了吗?再生气, 可就过头了。”
少?年循着他的目光瞬去,只见女儿家托腮坐在了他对面,眉眼?弯弯, 正饶有?兴致地盯着他看。
他们?之前似是起了争执, 而他正在拉下?脸皮哄她。
可他惯是不擅长低声?下?气的,女儿家望着他眉宇间的隐忍几乎接近了极限, 识相?软下?了口气,轻轻唔了一声?。
他紧揪着的心口可算松了下?来,冷着脸,朝她伸出了手,“过来。”
她迟疑了一小会,乖乖听?了话。
那娇俏的身影盈盈靠近,素白的柔荑刚伸出食指,探了他掌心一下?,他一把将她拽进了怀里,抬起她的腿,让她坐在了他腰间。
女儿家双眸微微睁大。
下?一瞬,他便轻咬了她一口,深深吻住了她,学着她以前那般,把唇齿间的齁甜味,通过搅弄,尽数延到了她的樱唇里。
他以前是一点儿都不吃糖心的。现在能吃这么一碟,大部分都是女儿家恶作剧,给他喂出来的。
她素是知晓他脾性不柔,闹了别扭,也从不敢与他硬碰硬。
他基本不太说软话,哄她,都是通过抱在怀里,吻到她没脾气。
是以,每逢他惹了她不开心,她不哭不闹,就安安静静到厨房做一笼子豆沙馅的点心,含在嘴里,只要他想亲她,就得忍受这股子甜腻腻的味。
其实女儿家的唇齿也是香甜的,只是甘如清泉,从来没有?齁甜气。
他不擅长哄人,只能蹙着眉心,接受她的戏弄。
这回,她亲也不肯让他亲了,直接端来了一盘子点心,让他自己意会。
男人低头紧紧含着她的樱唇,覆在她腰间的手紧了紧,越想越气,又气又无?可奈何,忍不住朝她莹润的唇珠,又咬了一口。
他斥道:“不就几棵树的事?,至于气这么久?”
兰殊努了下?嘴,偏头不看他,鼻尖逸出了一丝娇嗔。
便是前两天?,王府主厅门前的老樟树寿终正寝了。
平白多出一块空地出来,秦陌让元吉去寻几棵上好的白玉兰,兰殊却想种风铃木。
尤其想种黄花风铃木,一到春天?,便是一派明媚的鹅黄色。
秦陌不喜那样?花里胡哨的颜色,感觉种在正厅门前,颇失了端庄肃然?,一下?否了她的提议。
他话说得不太委婉,语气也失了妥当,不小心叫兰殊误以为他在暗讽她不端庄,便在心里,怄到了现在。
桌前,男人见她又不睬他了,只好将她抱在了怀里,用指腹摩挲了下?她的脸颊,“我已经叫人把你要的树寻来了。”
他的声?音总是冷硬的,目光却在她恢复的笑容间,逐渐柔成了一滩水。
女儿家眉眼?彻底舒展开来,主动啄了他的下?巴一下?。
他的眸眼?愈暗,将她揽腰抱起,摁在了榻上。
情至浓处,他紧紧抵住了她,终了半晌,也迟迟舍不得放。
男人从身后搂着她,不由心里划过了一丝认命。
若是这世间当真万物相?生相?克,那她是真的,天?生有?些克他——
一大清早,秦陌直接冲了个凉水澡,才整装束发,策马上朝。
春闱结束,考卷尽收。
今日的早朝,注定是十分精彩而灿烂的。
面对翰林院大学士韩崇主动上奏质疑春闱试题的变异,东窗事?发,李乾索性在金銮殿上大发雷霆。
他将静尘搜寻到的一摞贩卖出去的考题,集合成三箩筐,尽数从玉阶上倒了下?去,破口大骂:“你们?缺钱,为何就不能同朕说!”
龙颜大怒,那刷拉拉泄露的试题尽数滚落在了诸臣脚下?,清楚的不清楚的,纷纷心上一凛,持笏跪了一地。
李乾指尖颤抖,直指着翰林院所站之处,怒声?狂斥:“丢人丢到外头那帮士子面前去,你们?当初也是这么考进来的吗?”
“枉你们?个个头衔国?朝大学士,就这么做学坛上的典范?舞弊!抄袭!你们?的礼义廉耻,都学狗肚子里去了?”
这话一坠儿地,甭管清楚不清楚的,也基本都听?出个门道来了。
翰林院有?人企图向举子泄露考题,从中牟利,可惜被陛下?及时发现,来了招“偷梁换柱”,临时更改了考题。
那大学士韩崇没去监考,估计是不知有?同僚如此不堪,阅卷时发现考卷题目不对劲,还搁这朝着陛下?兴师问罪,正正撞到了枪口上。
陛下?念及他们?当中有?不少?年迈的老臣,个个关系盘根错节,沾亲带故,倒是没有?在大殿之上指名道姓,留下?了一些颜面。
可一下?朝,卢少?卿便在殿外的驰道上,奉旨拦住了数位翰林院的官员,婉言配合调查,请他们?到大理寺喝茶。
此举一出,翰林院人人自危。
便是与科举舞弊无?关,又有?谁期盼遭到大理寺的调查呢。卢少?卿何等人物,那是连你几月几日摸过哪个小姑娘的手,都能扒得一清二楚的人。
这一记巴掌打下?来,翰林院除了老老实实奉命阅卷,再是不敢提别的。
正是预料到了这点,秦陌才敢怂恿李乾把黜落到候补位的“战与和”,列作了第三道考题。
这回,他们?可以名正言顺选到主战派的人了。
李乾心情好,掂量着今时今日得已化被动为主动,反将一军,还得多亏了弟妹当日递卷子的误打误撞,他今日难得没留秦陌打两份工,让他按时下?了值,美名其曰,好好回家陪陪内子。
秦陌一听?,拎起桌上的官帽就走了。
马蹄声?嘚嘚了一路,秦陌于王府门前翻身下?马,刚走进院子,只见廊前一道俏影,款款端着一个竹筛走过,正朝着后厨走去。
兰殊以丝巾束发,鬓角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只有?素淡的妆容,却难掩那一抹惊鸿影。
她一门心思往前,压根没有?发觉到他的存在。
秦陌随着她身后过去,未进厨房的门,先闻到空气中蔓延了一丝熟悉的甜腻味道。
秦陌心脏猛地一颤,走前一看,发现她竟然?又在做点心。
少?年不由回想起梦境里那股子黏牙的折磨,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忍不住问她要干什么。
兰殊见他眉间紧蹙,不明所以,温言解释道:“朝朝回来了,我明天?想去拜访一下?薛府。”
所以这点心,是专门给薛长昭做的?
秦陌砰砰直跳的心口一抽,恍若遭到了一盆凉水泼袭,彻底沉寂了下?来。
少?年沉默了半晌,忍不住,打心底里冲自己嘲笑了声?。
他真是做那些没头没尾的梦做惯了,竟还担心起梦境照入现实中来。
仔细一想,兰殊从来都没有?主动给他做过什么吃食,给他送的饭,都是嘱咐厨房做的。
她从来没有?为他下?过厨,连他喜欢的她都没做过,又怎么会特?意做他不爱吃的,戏弄于他呢。
他竟还一时间将梦与现实搅混,当真是可笑。
秦陌站在蒸笼前,不由捏了捏眉心,怀疑是自己最近劳累过度,以致精力?不足,脑瓜子才有?一刹那的浑噩。
这般一思忖,他转身想着回去补觉,回过首,只见少?女端来的竹筛子上头,竟是一粒粒晒干的黄熟梅子。
秦陌平日还挺喜欢吃梅子的。
可他刚刚明明闻到的是甜味,她明显做的是甜点,如何用得着这么酸涩的东西。
难不成
秦陌不由好奇地多问了句,听?了她的答复,转而,眼?底被一片失望覆盖,勉强牵起了唇角,惨淡地笑了一声?。
兰殊道:“暮暮上回给我写信说她想吃盐渍梅子了,这玩意比较难做,我用盐水浸泡了月余,这几天?正好阳光好,就拿出去晒,现在正打算用糖料腌泡一趟,再拿出去晒。”
那给薛长昭的点心,至少?他还能想着自己不爱吃,腌制梅子如此费心劳力?
她还真是,对其他人都很?上心。
而他,而他。
秦陌的心角宛若被人捏了一下?,心头不由生出一股带着酸味的无?名火,口中也多了一味散不去的涩然?。
兰殊专心致志,除了必要的回话,几乎把他当成了空气般,正低头捯饬着糖料。
转眼?,少?年却偏偏来与她作对,上前将她的手腕一拽,沉沉的语气中,竟带着点有?意引起她关注的执着,“我饿了。”
秦陌今天?回来的甚早,眼?看太阳都还没下?山。
他平常也没那么早吃晚膳的习惯,兰殊愣怔了会,道:“那我弄好了就叫厨娘给你准备晚膳?”
“我现在就要吃。”秦陌执拗道。
自从交心做友之后,他还挺久没用这么耍性子的口气同她说话了。
兰殊不由轻啧了声?,颇为不解地瞅了他片刻,怀疑他是下?值太早反而犯起闲来,拍着他的肩膀敷衍了几句“好”之后,反手推着他的后背,把他摁出了厨房。
“你先回去,待会就叫人给你送,行吧?”
砰地一声?,少?女关上了厨房的门。
秦陌微睁大了眼?眸,一壁纳罕她竟敢这么对他,一壁又寻不出她有?什么具体的错处。
秦陌凝着那紧紧阖上的门,耳畔边不由回响起李乾今日放他走时的话。
好好陪陪内子。
他倒是想奉旨听?命,奈何她压根就不指着他陪她。
少?年呆站在了门口半晌,最后,也只能转身离去。
兰殊从厨房出来,夕阳已经挂到了树梢上。
金色的光辉穿过长廊,斜斜打在了她身上,兰殊望着暮色四合,顿了顿,好似才回想起秦陌回了家,还说要吃饭来着。
她忙不迭将厨房还给了厨子,叫他们?连忙准备饭食。
兰殊快步朝着主厅方向前去,远远看到了少?年熟悉的身影,长身玉立在院子前头的长廊前,望向了院前那一块空荡荡的土壤。
院子前的一棵樟树今儿个倒了,也是年纪到了。
邹伯连日便让人把树身挪离了去,眼?下?正在清扫残枝落叶。
兰殊缓缓走前,目光一错不错地探寻着秦陌的神色,迫切想知道他可有?饿得发昏作晕,会不会一见她,便先上来收拾一顿。
只见秦陌沉吟了会,扭过头来。
兰殊顿时立正,秦陌的神色还算和缓,却透着一丝不明所以的困惑。
他目光落在那满地残叶上凝了片刻,再看她一眼?,似犹疑似探寻般,开口询问她有?没有?想种的树。
兰殊望向了那块空地,默然?片刻,笑道:“就种世子爷喜欢的白玉兰吧。”
秦陌短促的沉默,仍然?看着她,“满庭都种白玉兰,是不是太单调了,不如换些更朝气的颜色来,你喜欢风铃木吗?黄花风铃木。”
只见少?女的眼?底划过了一丝短促的愕然?,继而,却摇了摇头,凝向了那块空地,淡漠了嗓音:“不喜欢。”
不喜欢吗?
秦陌垂下?眸眼?,心底自嘲地笑了声?。
果然?,那些似真似假的梦境,终归只是梦境?
夕阳垂落,春日的晚风携来,拂过了少?女的鬓角。
兰殊站在了院子里,顺着空地边上的白墙,不由望向了围墙外的天?空,问道:“今夕,何年何月何日了?”
“元成三年农历三月初九。”秦陌答道。
兰殊不知想到什么,看了他一眼?,垂眸蓦然?一笑。
再仰起头,少?女荡漾在唇角两边的笑纹,几分欢喜,几分怆然?。
快了。
快了。
第059章 第 59 章
逢十休沐, 今儿个一大清早,秦陌原还打算陪兰殊一同去拜谒薛府。
两?人并?肩出门,秦陌帮她提着?食盒, 都走到马车前了,偏偏宫里临时来了传召。
秦陌只好换回一身绯红的官袍,入宫觐见。
兰殊本没有要求他陪同, 与他作别, 便自个拎着?糕点食盒, 弯腰走上马车,朝着?薛府的方向前去?。
早在年?前,卢梓暮递回的拜年?书信中,提过今年?开春会回一趟京。
令兰殊意外的是,这趟回来的,竟只?有薛长昭一个。
孙管家一见兰殊, 立马招呼人把?门打了开来。
兰殊熟稔地走过前院,询问暮暮所在何处, 孙管家躬着?身,眉开眼笑道?:“我?们也是昨儿少爷回来了才知道?, 少夫人有喜了, 眼下已有七个月大!少爷不舍她舟车劳顿, 这趟便没有让她跟回来。”
兰殊蓦地停住了脚步, 面容呆滞了片刻,随之绽放出了灿烂的笑纹。
上一世,薛长昭这趟回京复命来去?匆匆得很, 兰殊得到消息时, 他人已经离京了。
那会儿兰殊与秦陌虽已圆房,感情升温, 却还没有到她敢恃宠而骄的程度,她规矩待在闺阁,也不敢四处乱晃,并?没有来过薛府拜谒。
是以兰殊只?记得下一回暮暮归京,会抱一个满岁的大胖娃娃回来,却没有仔细计算到,卢梓暮正是这段时日怀上的。
怪不得那会薛长昭复完命就忙着?赶回去?,谁的旧也没续。
也怪不得暮暮会在信里同她说想吃盐渍梅子,这不是典型的酸儿辣女么。
兰殊都已经在脑海里想象出了暮暮那个小傻瓜,几个月前写信那会,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怀了孕,一边害喜,还一边下笔同她念叨着?想吃梅子。
后来叫朝朝请了大夫一瞧,她才在满目骇然中回过味来,耷拉着?脑袋,哭唧唧说自己这趟岂不是回不了长安。
兰殊足足叹笑了两?声,打心里为他俩高兴。
只?是兰殊以往进薛府的门,都是直接朝着?后院去?,这会儿卢梓暮不在,她要?见薛长昭,按礼数,还是往前厅去?的好。
这时,一个家仆弯腰跑过来找寻孙管家,似是有什么急事。
兰殊对薛府也算是熟悉,婉拒了孙管家的引路与招待,让他尽管去?忙府内事务,她同银裳自主走向了前院的大厅。
“待会回家,我?们到库房寻一些柔软的绸缎来,我?要?给我?的小干儿子好好做几件小衣。”兰殊提着?裙摆走下回廊的台阶,回过首,唇角衔笑道?。
“薛夫人还没生呢,姑娘怎得就知道?一定是个小公子了?”银裳随在她身后笑问。
“我?就知道?。不信你同我?赌赌,就赌你到时候的月钱?”
“奴婢的月钱本来就没多少这赌注本太大,我?不玩。除非您给我?涨一倍月钱,我?就拿出一半同您赌。”
“你这个小滑头,倒是会盘算。”兰殊唇角的笑意益深,轻点了点她的额头。
俩主仆说说笑笑着?走进了前厅。
一入门,只?见左列黄花梨太师椅旁的山水屏风后,长身玉立了一道?修长的男子身影。
兰殊还以为是薛长昭比她先一步过了来,忙着?衔笑朝前走了两?步,绕过屏风,“朝朝,这下你可得意了吧”
话音还未坠儿地,那人回过首来,却是一张十分温润谦和的陌生脸庞。
兰殊蓦然一顿。
只?见眼前的男子二十四五的光景,身形秀逸,仪度翩翩,一双温和的眼眸悠然闲赏着?墙上字画,意态从容,只?在触及到少女绝美的眉目片刻,有一瞬间的静止。
四目相对,兰殊眨了下眼。
对方明?显比她呆滞了更久,好似才反应出这么直勾勾盯着?一个女孩有失礼数,垂眸干咳了声,笑容温雅明?净,“长昭他回书房取书去?了,待会就来。”
兰殊轻轻嗯了一声,脸颊犹如胭脂扫过,后知后觉生出了一点认错人的窘迫来。
那男子又笑了笑,主动作揖道?:“在下邵文祁,蜀中人士,是长昭在海外结识的朋友。”
话音甫落,兰殊并?没有立即回礼自介,反而微睁大了双眸,唇角噙起惊喜的笑纹,激动道?:“我?听公孙先生说过您!您是她在海外时收的第一个徒弟,近年?大周新晋的皇商,最近在商界风头可盛了!”
邵文祁唇角衔笑,朝着?公孙府的方向又是一揖,“都是先生以前指点的好,姑娘也在思邈堂上课?”
兰殊才想起敛衽回礼,深深一揖道?:“崔氏兰殊,给师兄见礼。”
这一声尊敬的师兄,一下便将两?人的关系拉近了起来。
薛长昭拿着?一摞书迈进门,只?见他俩坐在太师椅上,各自端着?茶水,已聊得很是投契。
薛长昭忍不住挑眉道?:“不是来找我?的吗?你俩倒是自来熟。”
兰殊就知道?他会这么说,直到他进门后,才打开了她专门给他做的芙蓉莲子酥,邀请他们俩一同品尝。
薛长昭露出一丝愉悦的笑意,拍了拍邵文祁的肩膀,“你今天算是赶了趟,有口福了!”
邵文祁尝了下,对于兰殊的厨艺,赞不绝口。
兰殊见薛长昭给了他一摞洋文的书,不由好奇询问,邵文祁道?是借来拿回去?教他族内的后辈学习。
“有书有教材,他们学的就会容易许多。”邵文祁道?。
兰殊一直听公孙霖说她最初能?有缘结识年?少的邵文祁,皆因他在第一批出海的商人中,洋文说的最溜,却从不知晓他是自学成才,期间吃了不少师从无门的苦。
这会儿听他提了三?言两?语,兰殊的敬佩之心油然而生。
邵文祁不止是来借书的,还带了数个大箱子,好给薛长昭进宫面圣时,作为贡品呈上去?。
薛长昭一直放心不下卢梓暮,拖延了数日方归,走的是加急的路程,快马加鞭,自然没能?带多少东西回来,只?好跑到邵文祁这打秋风。
邵文祁正好从西域那边回来,慷慨解囊,什么珍稀玩意都给他送来了。
眼下偶遇到一个小师妹,邵文祁承了她一句师兄,当然也得给个见面礼,箱子一打开,他便叫兰殊走上前去?挑选。
兰殊倒没有想过要?收什么见面礼,但那一箱箱的珍宝,委实令人眼前一亮,她不由上前,指着?这个,指着?那个,询问是什么。
邵文祁和薛长昭都有耐心,见她好奇,一一给她讲解。
“要?不要?拿一个鸵鸟蛋回去??”邵文祁见她抱着?那硕大的蛋,忍不住掂了掂它的重量,温言笑道?。
兰殊只?是猎奇,这么大个蛋,她拿回去?又不能?孵,又不舍得吃,实在是没必要?同圣人抢这份惊喜。
兰殊摇了摇头,将它小心放回了原处,俯身之时,鼻尖袭来了一阵特殊的香味,令她不由循味看向了那一袋红艳的香料。
邵文祁道?:“这是天方国?的藏红花。”
兰殊目露惊色道?:“我?听公孙先生提过,这是世间最昂贵的香料。”
邵文祁颔首道?:“十万朵花,只?能?产出这么一袋。”
薛长昭见兰殊作势要?将它捧起来细看,伸手?阻止她道?:“哎,这东西你可不能?乱动。”
兰殊面露疑惑,“为何?”
薛长昭眉头一压,故作深沉道?:“你不知道?天方国?有个说法,就是女子千万别吃藏红花吗?”
兰殊继续狐疑地看向他,只?听薛长昭幽幽解释道?:“因为这玩意,女子越吃,皮肤会越发细腻光滑,所有人都看不出你的真实年?龄,无端增加非常多的追求者,令你无比烦恼!”
兰殊怔了片刻,发现朝朝又在耍她,嗔怒地打了他一下。
邵文祁在旁边温言笑道?:“要?不小师妹拿这个也行,天方国?本地还有一句名言,藏红花是上天赐予女子最好的礼物。”
兰殊趴在箱前,思忖了会,还是将那一袋昂贵的香料放了回去?,“我?虽也想要?这上天赐予的礼物,但我?觉得把?它送给公主娘娘会更好。”
薛长昭一听,同邵文祁笑道?:“她这是怕她拿走了,我?就没拿得出手?的东西给长公主了。”
兰殊瞥了他一眼,一副“你知道?就好”的模样。
邵文祁见这小师妹脾性灵动可爱,也不贪图贵重,不由薄露笑意,于她身旁俯下身,朝着?箱子里打量了片刻,拿起了藏红花旁的一个藕白色香囊。
“那送你这个好吗?”
兰殊接了过来,疑惑道?:“这是什么?”
“也是香料,产自罗马南中端的百里香。”
“百里香?这个我?倒是没听过,贵吗?”
邵文祁摇头笑了笑,“不贵,不过它的寓意好。当地人曾有一个传说,不论多么害羞的人儿,只?要?将百里香配在身上,就能?鼓起勇气,追求心中所爱。所以,它一直是勇气的象征。”
这个寓意,似是让小姑娘听进了心里,只?见兰殊捏了捏那香囊的穗子,眼底划过了一丝钟意。
邵文祁乘胜追击,温言笑道?:“你既叫我?一句师兄,总要?给你点见面礼的。不然改日公孙先生知道?了,发现我?什么都没给,定然要?笑话我?小气。”
“那,我?就要?这个吧。”兰殊收下了那枚香囊,弯弯了眼眸,冲他笑了一下。
那笑容明?丽刺目,倒叫邵文祁不经意恍了好一会的神?。
这时,孙管家恰好躬身走了进来,同时与薛长昭和兰殊禀告道?:“世子爷过来接世子妃了。”
世子妃。
邵文祁心里蓦然沉了下,再度看向了眼前的小姑娘。
孙管家的话就像是一阵风,一下把?此时此刻同他一起蹲在箱子前的她,吹向了九重天上。
“原来小师妹已经成婚了?”邵文祁道?。
兰殊点了点头,薛长昭则拿腔拿调地揶揄起来:“是不是没见过已婚妇人还去?读书的?”
大抵是兰殊入思邈堂上学,令邵文祁一开始,就没想过她是有夫之妇。
兰殊对着?薛长昭嗤之以鼻,禁不住起身,虚踹了他一脚。
邵文祁沉吟了会,亦站起身来,和言见解道?:“学海无涯,读书这种事,本不应受到身份的限制。”
兰殊目露欣慰,展颜笑道?:“不愧是师兄,你这话同先生的观点一模一样!”
邵文祁发现她的笑容当真是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总叫人一望,便有些挪不开眼。
四目相对,他俩站在了大厅内,不由相视而笑起来。
恰恰这一幕,落到了行至门前的秦陌眼中。
邵文祁听到了趋近的脚步声,转首看去?,只?见随在孙管家身后而来的,是一位极其俊美的年?轻男子。
院外的微风轻轻拂过,他一身绯红的官袍隐隐而动,眉目如画,丰神?秀逸,身姿挺拔颀长,却蓦地在门前停下了脚步,目光从始至终,定格在了少女唇角的笑颜上。
直到薛长昭上前作揖,秦陌见兰殊的目光可算是注意到了他的到来,斜眼看向了那引她发笑的陌生男子。
四目交汇,邵文祁望着?他眸眼里的寒意,就好似凝了一层冰。
即便是初次见面。
对上眼前男子目光那刻,秦陌的心里,莫名划过了一丝隐隐不安的强烈直觉。
犹如周边拂过少年?耳畔的不是春风,而是远方响起来的,阵阵号角之声。
第060章 第 60 章
马车横穿了朱雀大街, 踩着辚辚之声,一路驶回洛川王府。
车厢内,兰殊一路上都在把玩那枚藕白色的香囊, 盯着上头别致的纹路看。
这香囊并非中原的纺织技艺,更像是公孙先生提过的波斯丝绸,其间以金丝银线, 描别了祥瑞彩云。
那祥瑞不是什么龙凤, 而是一种素未谋面?, 体型巨大,脖子十分长的鸟儿。
邵师兄同她说,这便是鸵鸟。
兰殊内心不由唏嘘。
怪不得?能生出那么大的蛋儿。
她一时觉得?新奇不已,唇角衔笑,不停端详着那香囊上的鸵鸟图案,捋着柔软的穗子。
这一系列的动作, 落在秦陌眼中,便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珍视与喜欢。
少年的眸色一沉, 心尖蓦然发酸,跟窝了一口血似的。
秦陌只是难以控制地去比较了下, 他当初送她香囊时, 她的样子。
很乖顺, 很识相, 他给?什么,她就?佩戴什么。
他曾是欣慰她这么识相的,如?今, 只觉得?往事不堪回首。
她那一副听话的模样里, 何?曾有过一丝今日这样的欢愉呢。
说到底,都怪他自己送的心不诚。
秦陌不可抑制地揉了揉眉心, 摁了下头疼不已的太阳穴,轻咳两声,“刚刚那个邵”
兰殊抬起首,见?他似是没?记住人家的名字,好心提醒道:“文?祁,邵文?祁,公孙先生的头号弟子,论辈分,他还?是你师侄呢。不过他比你大五岁,真喊你师叔,还?挺奇怪的。”
兰殊浮想着那画面?,不由低头吃吃笑了两声。
连人家多少岁她都知道。
秦陌听她一句话就?把他俩关系拉的这么近,心里莫名生出两分排斥,睨了她一眼,“那照你这么说,你不是也得?喊我师叔?”
少女竟还?当真思忖了会?,“嗯如?果你想,也行。”
秦陌的心跳都好似滞了片刻,心尖这口血是彻底化不开了。
他不想再和她掰扯这等乱辈分的事,直截了当道:“你觉得?他怎么样?”
“邵师兄吗?”兰殊垂眸想了想,“朗朗君子,儒雅端方,公孙先生对他的评价一直不错,确实?可以提拔作为陛下身边的可用之才。”
敢情她以为他是物色到了人才,在咨询邵文?祁的人品能耐。
兰殊一力举荐道:“他不过十五岁就?敢跟人出海做生意,还?自学洋话,有胆量,有魄力,又吃苦耐劳,委实?不错。”
秦陌垂在身侧的手骤然攥起,沉声道:“我也会?说西洋话,我还?会?说吐蕃语,突厥语,高句丽语”
兰殊眨巴了下双眸,“我知道,但你们?不一样嘛。”
“怎么不一样?”
兰殊有理有据分析道:“你出身高贵,之前在枢密院俸职,会?说外邦话是任职所需,又有这么多大学士教?,说得?好是常理。他只是蜀中一家普通镖局的庶子,自小不受宠,身边也无引路人,却闯出了一番自己的传奇。”
秦陌凝望着她眼底流淌的钦佩。敢情他会?说十多种语言是常理,他会?几句西洋语就?是传奇了。
“你连他自小不受宠也知道?”
兰殊顿了顿,“公孙先生同我说过他的故事。”
秦陌这下倒是真的要笑了,鼻尖一嗤,唇角边露出的笑痕,多多少少夹杂了几分彻底的怅然。
师姐这是专门?给?她授课,还?是专门?给?他添堵的呢。
兰殊听着他骤然冷淡的笑意,心里多少有些不明,“世子爷有什么话直说?”
要是他没?看上邵师兄,不打算提拔他,兰殊也没?有丝毫强求的意思,不过是适时举荐罢了。
再则,不是他先问起来的吗。
秦陌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马车转了个弯,逐渐逼近了王府门?口。
秦陌端坐在车厢内,定定望着她澄澈无辜的双眸,总有点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无可奈何?。
少年双眸一垂,视线落在她手中碍眼的藕白香囊上,忽而朝她伸出了手,“能不能把这个给?我?”
原来绕这么大一圈,他是看上了这枚香囊?
兰殊望向他灼灼的漆黑眸子,握着香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可这是别人给?我的。”
“不可以送我吗?”
兰殊讶然,不由将香囊往怀里拢了拢,“哪有把别人送自己的东西送人的”
“可我想要。”
秦陌定定将她看着,难得?露出了一点状似渴求的语气,整个人却往前倾了半个身子,几近是威逼。
兰殊脖子缩了下,垂眸将头往后?埋了一点,捏着香囊的手转而藏在了身后?,指尖微微发白。
而她护的越紧一分,秦陌的眼眸就?越沉一分。
他一步一步往前倾,兰殊一步步后?退,最后?,无处可逃,被他逼到了车厢的角落。
后?背靠上了车壁的沿隙,两人离得?很近。
兰殊兀自咬了下唇角。他再靠近,就?要压上来了。
眼看他已然要伸手来抢,兰殊只好低着头,手握成?拳,不轻不重?地抵在他胸前,“你是想拿去送给?卢四哥哥吗?他的确喜欢香料,但不喜欢外邦货的。”
她的声音轻轻柔柔的,看似求饶,落在尾调处的微笑,带着一点几不可闻的恻然。
秦陌欺负的心思一瞬间淡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内心某处宛若剖裂了一道口子,淌出了一股不知名的苦涩味。
她为什么会?以为他想送给?卢四郎。
他从头到尾都没?这么想过。
秦陌张了张嘴,轻启齿缝,心里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喉咙里滚了一圈,却又没?能说出口。
马车吁地一声停了下来,他们?回到了王府门?前。
兰殊趁着他这一瞬间的犹疑,低头绕过了他的手肘,一股脑掀开车帘逃了出去,溜之大吉,“改天,我寻更好的让你送他!”
“崔兰殊——”
他跃出车帘,朝着她兔子一般的背影叱道。
“啊,我新种的花忘浇了,有什么事下次说——”
秦陌跟在后?头望着她一溜烟跑去了后?花园的背影,咬牙切齿地笑了一声。
成?天到晚,不是抱着算盘记账,就?是拨花弄草。
心思都搁别处了——
这一夜,秦陌毅然搬回了主卧就?寝。
下午,他伏在书房的案几前写着呈文?,执笔呆呆悬在半空,默然了好一片刻,抬起头来,便叫元吉去通知主屋的人儿,他今晚回去睡。
兰殊自然奉命备好了他的枕席,那一张宽大的拔步床,便是分去一半给?他,剩下的也足够她自个滚两个来回。
他在与不在,于她都没?什么太大的分别。
夜色渐深,秦陌从案牍前起身,窗外已是一片幽沉。
秦陌摁了摁疲累的眼眶,一路顺着回廊上昏黄的烛笼,回到主屋,院里黑黢黢一片,灯火已经灭了。
周围阒寂无声,秦陌缓步上前,注视着眼前这扇熟悉的门?,蓦然回想起那些虚虚实?实?的梦境,他曾不止一次在微寒的夜色中,推开这一道门?。
入目的,都是女儿家守在烛火前,撑着发沉的眼皮等他的身影,以及看到他回来那一刻,回过眸来的灿烂笑颜。
秦陌轻轻推开了内室的屋门?。
屋内一片昏暗,借着门?缝洒入的月光,他看到床幔后?,她蜷着的纤小身影,已是独自睡去的模样。
秦陌扯了扯襟口,心里很清楚,只要他咳嗽几声,便能将她唤醒,她自然会?起身点灯,让人给?他打水,一直伺候到他洗漱完毕,甚至帮他绞干头发后?,才会?再把烛火吹灭。
但他退出了内室,自己脱了衣裳,自己悄然入了耳房。
有些感情一旦变化,对应他的一些事情,看似她份内的,可不是她主动的,到了他这,也就?变得?没?了什么意思。
秦陌坐在浴桶之中,捏着太阳穴,游神了许久,直到水温变得?冰冷,他猛地打了个冷颤,才勾回了神思。
秦陌蓦地想要起身,顿了顿,一时顾虑到水花迸溅的声响,唯恐惊到了内室榻上的人儿,他又缓下了站起的身子。
轻轻披上睡袍那瞬,秦陌心里不由自嘲地笑了声。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待她,竟变得?如?此小心翼翼起来。
连盏灯都没?舍得?亮一下。
秦陌悄无声息地走进了内室,掀开幔帘,中间隔着一条长枕,只见?兰殊不知发了什么怪梦,双手并叠在了枕间,俯首埋在柔软的锦缎上,闭眸沉睡。
这显然不是个舒坦的睡姿,任由她这么趴一晚,第二天铁定腰酸背痛起来。
秦陌唇角抽了抽,俯身上榻,悄然拿开了中间碍事的长枕,上前给?她把脸转了回来。
一翻身,他才嗅到了她身上溢出了一丝果酒的气息。
敢情今晚这丫头还?闲情逸致地吃了两杯温酒来助眠,怪不得?睡得?七歪八倒的。
真是一点没?被他回来睡的消息,影响到悠闲生活的分毫。
无一丝喜,无一丝忧,波澜不惊。
秦陌拉过柔软的被褥,往她身上一盖,拉着她的手,就?往被子底下塞去。
少女却彷佛摸到了熟悉的触感,翻了个身,反握住了他的手肘,往他身上凑了过来。
秦陌低头看着她习惯性环住自己的手臂,喉结一寸寸下沉,忍不住在心里自嘲地笑了声。
这些天他都没?同她睡一处,也不见?她有哪儿不适应。
这会?一回来,她倒是仍记得?在睡梦里拉住他。
兰殊抓他的习惯,说来,还?要从前年的那个冬天讲起。
他俩之前一直都是隔着一个长枕睡的,从无半丝逾矩。
直到有一日,屋外下着鹅毛大雪,秦陌就?着雪景,又入了一个梦,睁开眼时,未过三?更天。
少年近乎已经学会?了同这些杂乱无章的梦境和平相处,不再每一回都闹得?自己惊慌失措。
更多的时候,只当是做了一场子虚乌有的甜蜜梦。
他凝望着窗台的雪光,怔了会?神,忍不住侧眸,看了眼长枕另一头的姑娘。
那一张同梦境如?出一辙的美人面?,却似是被什么噩梦魇住了,芙蕖小脸苍白无色,犹如?关外的风雪,惨淡无光,身体无意识地蜷缩成?了一团。
就?像寒风里受冻的小动物。
她是真的很怕冷。
秦陌原先并不爱在屋中生火,破例为了她,点了银碳笼。
后?来还?特地让婢子在床上添了热水囊,由着她脚上踩了一个,手上握了一个。
那一头泼墨般的秀发,散了一整个床铺,热水囊只剩下一点余温,散发出的热量,半分都没?吸入她的娇躯内。
少年帮她拢了拢被子,无意间触碰到她一点肢体,竟是和雪一般的冰凉。
秦陌几不可闻地打了个冷颤,她却好似搜寻到了久违的温暖,忽而拉住了他的手指,凑近了些许。
兰殊陷在梦境中,在漫无边际的大雪里中寻觅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块暖玉石,紧捂着,爱不释手。
迷迷瞪瞪间,彷佛感觉到有人悄然拿开了中间的长枕。
而后?,她冰凉的手脚好似触到了什么极其暖和的物什,紧蹙的眉宇,渐渐在舒适的温度中,舒展开来。
如?今是一年的阳春。
兰殊虽然不再像冬天那般冰冷,却也有些习惯了在睡梦中抓着他。
秦陌见?她的手自觉环了过来,一时间真想叫她摇醒,让她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
可他还?是沉默着躺了下来,任由她握着自己的手肘,与她面?对着面?,静静地看着她。
良久,眉梢都不曾动一下。
那双眸紧闭的少女似有所感,眼睫动了动,倏尔,睁出了一条缝,眯眼看向了他。
秦陌的神色僵滞了下。
她似醒非醒地问了句,语气却不甚友善,“你来了?”
“嗯”
秦陌含糊地回了声,凝着她半眯的状态,脸上还?带着点微醺的红,有一种半醒未醒,似醉非醉的恍惚感。
兰殊由上而下睨了他一眼,嗔言骂了句,“你怎么这么烦?”
秦陌心口一紧,双眸不由微微睁大,“我怎么了?”
兰殊戳了戳他凑得?极近的脸,“这么大的床,你哪不能睡,就?非得?挤我?”
“”
你有本事先把手放开啊。
兰殊唇齿间透着一丝酒气,厌欠道:“烦死了,你真的烦死人了。”
秦陌紧盯着她满面?嫌弃的模样,忍不住咬了牙,“你再说一遍?”
兰殊的眼睛一直处于微醺的状态,想睁也睁不开,声音也带着困倦的鼻音,语气却很坚定,“最烦的就?是你。”
秦陌不由失声了半晌,冷嗤了声,“行,我最烦,那你觉得?谁不烦?”
秦陌一眼不错地看向了她,唇角趋渐抿直,脱口而出道:“邵文?祁就?不烦?”
话音甫落,秦陌自个先抽了一下心头。
少年不由对自己瞠目结舌了片刻,只见?兰殊沉默了会?,目不转睛看着他,丝丝缕缕地吐着微弱的酒气,良久,轻哼了声,“比你强。”
秦陌彻底被她噎了过去,双手紧紧攥起。
可不待把她拽起来好好掰扯掰扯,兰殊就?醒了这么一会?儿,骂爽了,便又彻底睡了回去。
秦陌是摇也摇不醒了。
少年瞪着她紧紧闭合的双眸,以及兀自骂完了他,又还?没?有松开他的柔荑小手,不由咬紧了牙根。
真好,极好。
简直气得?他一晚上没?睡着——
第二天,兰殊迎着滤过床幔的晨光,睁开了双眸,身旁仍然只有一条长枕。
而她自己则匍匐在了长枕上,手和脚都搭在上面?,呈现一个环抱的姿势。
兰殊犹记得?冬日时分,她每每醒来,也都是这么抱着长枕的姿势。
那时她还?纳罕了好一阵,原来这长枕晚上抱着,竟如?此温暖。
兰殊轻眨了眨眼眸,一双眼眸惺忪又呆滞,明显是睡得?迷糊,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悠悠抱着长枕,甚至都不确定昨晚秦陌到底有没?有回来睡过。
可她起身梳洗过后?,却发现她明明放在妆奁内的藕白香囊,莫名不见?了踪迹。
“银裳,你有看到我的香囊吗?”
兰殊急声唤着,坐在梳妆台前,不由挠了挠后?脑勺,一时间怀疑是自己记错了储放的地点。
两主仆一同在屋里翻翻找找了大半天。
可它,就?是不翼而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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