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德妃难得主动传召,何况福晋是儿媳,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她接到传召后立马换了衣裳,招呼几个孩子收拾着入宫。


    她眼神不禁有些闪烁,悄悄揣测着德妃的用意,是一时兴起,还是她接到了什么有关四爷情况,来自塞外的消息?


    她心中发虚,自然也就没有注意到一旁大格格的神色。只见大格格轻咳两声,对迟迟赶来,想要说些什么的弘昀轻轻摇头,便搭着身边丫鬟的手上了马车,她垂下眼帘,心知必然是十三婶出手了。


    几人到永和宫的时候,正见兆佳氏牵着弘昌从里头出来,两方人见了礼,大格格亦神色如常地同她打了招呼,便几人向内,几人向外地错开别过。


    “辛苦你们来看我,快坐下。”


    德妃身边的周嬷嬷掀起珠帘,将福晋几人引进来,德妃很亲切地招呼他们坐下,并示意福晋坐到她身边来,她笑意温和,眼角的细纹都仿佛被春水吹皱的池面。


    她轻轻对福晋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们事忙,原不该打搅的。”


    “怎当得额娘说这样的话。“福晋立马起身谢罪。


    “好孩子,我知道你的辛苦,”德妃抬手制止福晋蹲下行礼,她将福晋扶起来,带着凉意的手拍了拍福晋的手背,“听说你还病着呢,难为你病中还要理会这些杂事,再过些日子就可以放心好好休息了。”


    孩子们听明白了德妃话里的意思,激动的几乎要落下泪来,唯独阿午在绣墩上晃着一双短腿,他脸上还带着午睡初醒的红晕和倦意,眨了眨他清澈的眼睛发问,“阿玛要回来了吗?”


    德妃轻轻一笑,她招了招手,周嬷嬷便把阿午抱到德妃的怀中。


    “是啊,”德妃的护甲侧面在阿午脸上轻轻一碰,冰凉的玉石珠翠映照着他如同湖水一样明澈的双眼,只有孩子才会有这样的眼神,她的目光在福晋面上如有实质的扫过,“仰赖皇上保佑,四爷如今已要好了,不日便会随御驾一同返程。”


    福晋只觉得方才被德妃拍过的那只手上冒出阵阵寒气,叫她浑身都如坠冰窖一般。她额角微抽,强自定下心来。


    她紧紧摁住手帕,就是四爷回来了,她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也没什么好置喙的。


    德妃动一动衣袖,周嬷嬷就立刻把阿午抱了下去,德妃的目光悠悠往福晋那儿一转,她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好心提醒了她一句,“老四是我亲生的,我知道他的性子,有时候做些什么,倒不如什么都不做。”


    福晋表面顺服地垂下眼眸,安静地带着孩子们告退,她走出宫门,看着广阔的天空,秋日的阳光并不刺目,却依旧叫她浑身难受。


    有恃无恐的人才能什么都不做,因为自然有人巴巴地把好东西捧到她面前来。


    福晋用尖锐的指甲刮破手帕,她勾起一个冷笑,德妃娘娘一连为皇上生了六个孩子,早早登上妃位,若是她同日入宫的良嫔和万琉哈庶妃,今日也能轻描淡写地说出这些话来吗?


    几人沉默着回到园中,直到福晋头一个离开才敢高高兴兴地说笑起来。


    “太好了,阿玛要回来了,”弘昀几乎要跳起来,他捏了捏阿午的鼻子,“你是不是也很高兴?”


    弘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福晋的背影,快步追了上去。


    “额娘,阿玛回来了定然会问及此事的,”他内心几番挣扎,却到底轻声道,“那些话儿子守口如瓶,额娘只需想好解释便是。”


    福晋的背影微微一震,却并没有缓下步伐,脚步不停地离开了。


    四爷这场病生的格外有面子,康熙为了四爷推迟了半个月时间回京,可当年他最信重宠爱的太子生病都被留在德州行宫。纵然从前还有个被带到御帐里由康熙躬亲照顾的十八阿哥在先,可雍王却已成年,并且手下还有一批不小的势力。


    正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康熙显然也深知这个道理,回到京中后便下令叫陈梦雷为首的一批翰林官员与三爷一同将修《古今图书集成》的工作挪到畅春园去,并时时召见三爷亲问。


    修书向来是最容易在读书人里获得好名声的事,如今又有康熙亲自抬轿子,而陈梦雷又素来与李光地不睦,康熙此举中压制八爷党的意思叫人看的分明。从前太子尚还只要面对一个直王,如今居然好几个弟弟都在康熙的提拉下起来了。


    群狼环伺,也难怪汗阿玛日夜不安。


    太子静静目送粱九功送四爷从畅春园出来,随后登上马车驶离,他们两个对视一瞬便很快错开目光,如今太子明面上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即便四爷和十三爷愿意,康熙也不会容许他们再跟在太子身边了。


    “太子爷,万岁请您进去。”


    粱九功在一旁也不打扰,等到太子神思回转,才笑眯眯地出声提醒道。


    这边四爷登上马车,却见宝月抱着阿午笑意盈盈地坐在车里等他,见他进来,阿午的眼睛一亮,迫不及待地朝他伸出手来,他轻轻一挑眉,便从宝月膝上将阿午抱到自己怀里来。


    “好不容易回来了,怎么不先好好休息?”


    “都是阿午,瞧见我回去了,就一个劲地问你在哪儿,我只好说你见他汗玛法去了,很快就回来,这孩子就闹个不停,非要见你。”


    宝月嗔视阿午一眼,见他还在四爷怀里一个劲儿地点头,便没声好气地点了点他的脑袋。


    “玛嬷说,阿玛要回来了,我要第一个见到阿玛。”


    阿午紧紧抓住四爷腰间的玉佩,笑得牙不见眼。


    “阿午是不是想阿玛了?阿玛也很想阿午。”四爷朗声笑起来,把阿午抱在怀里好一番亲昵。


    “阿玛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青菜?”阿午认真地盯他一会,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四爷正疑惑呢,这个小机灵鬼很快一本正经地给出了答案。


    “阿玛变瘦了,一定是没有听额娘的话,不好好吃青菜。”


    这厢四爷还在感动呢,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关心自己瘦了,他这为人父的一颗心都要揉碎了,那厢宝月却乐不可支的大笑起来,她笑得花枝乱颤,几乎要跌到四爷身上。


    “你阿玛——大约是青菜吃多了?”


    他生病的那些日子许多发物都吃不得,荤腥的吃了又总是吐,大多是各样的补物配着素菜,可不就是青菜吃多了?


    四爷无甚威严地瞪她一眼,到底还是伸出另一只手把她靠在自己肩上的脑袋掰过来,为她把笑出来的泪花擦去了。


    今日是四爷回京的日子,福晋便领着几个孩子连同李格格一块在圆明园门口等四爷从宫中回来,她环视一周,却不见宝月和阿午的身影。她哼笑一声,若要说不守规矩,她还没见过比宝月更过分的。


    也是,她独占春色,又哪里缺这一面呢?


    好不容易等到那架朱轮马车缓缓驶来,福晋领着众人下拜,可车帘一掀,却露出一张芙蓉花面玉颜色,宝月朝她一笑,轻盈地提着裙角从马车上下来,反倒是四爷抱着阿午跟在她后面。


    “福晋久等了,”宝月含着笑朝她一礼,话语里却并不怎么客气,“园子里的事这几日多亏福晋照顾,还有我家阿午也是。”


    她这么快就知道了?那四爷——福晋心中漏跳一拍,她下意识朝四爷看去,却在半路中硬生生止住。


    “行了。”四爷淡下神色,牵住宝月,虽然开口制止,却是一个回护的动作。


    “明日我照常给你们几个上课,若有这些日子松懈了的,可要把精神绷紧了,”他的目光在几个孩子身上扫过,尤其在弘昀身上驻足一瞬,随后便很快挪开了,“都散了吧。”


    说罢便一手抱着阿午一手把宝月牵走了,离开了几人的视线范围后,宝月才轻轻挣开他的手她刻意不看四爷,只直直盯着前方。


    “我知道你顾及弘晖,可如果福晋不是借着弘晖就有恃无恐,怎么会敢做这样的事?”


    她一回来听到玛瑙的话,只觉得惊怒非常,弘晖这些年在圆明园里,她从不多过问一句,福晋也仿佛安心把他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她以为她们是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她以为。


    一想到这儿她便万分埋怨自己,是不是她对福晋太客气了,才会叫她觉得自己好欺负,恨她自己轻率,把阿午留在家里,才会导致这样的事情。


    四爷重新牵起她的手,一路沉默着回了九洲清晏后,他先把阿午哄去一旁自个玩去,才拉着宝月在罗汉床上坐下,他沉沉叹气,“是我不曾预料到这事,考虑不周的缘故。”


    园子里发生的事路上就有人报给他,只是路上还要一个月的时间,他担心宝月听了难受,一时半刻又无法回去,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干着急罢了,才没有立刻告诉她。


    “这怎么能怪你,咱们又预料不到,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宝月自然不忍见他把事揽到自己身上来,她软下声音,意思却还是很坚决,“没有这样的道理,她若恨我,只管来就是了,可我绝不许有人伤害阿午。”


    她抿一抿唇,抬头望向他,目无退意,“你若觉得为难”


    “你又想到哪里去了,”他无奈一笑,究竟是哪里来的这么多为难,也就只有她才总觉得他处处为难,“这事原本也不好发作,你若对她无礼在先,咱们就更没有道理可言了。”


    宝月听了却从眼中漾出笑来,她拉住他的袖子,“你说咱们,你是站在我这一边的,是不是?”


    “我什么时候不站在你这一边。”


    他挑眉肯定这话,抬起她的下巴,向她索要自己应有的奖赏。


    第72章


    福晋那边的事四爷承诺他会去解决的,既然有他这话,宝月便也心安理得的撒手了。若真要她想法子对付福晋,她还的确想不出来什么行之有效的手段,总不能也和福晋一样拿弘晖去要挟她罢。


    没过两日,便听说福晋回王府去了,四爷下令将她禁足在院子里不许出来,王府上上下下都换了一批人,她身边那个姓胡的嬷嬷说是打发了回娘家,但这等因罪出去的,想要善终也难。


    此外四爷一并也将大格格的婚事定下了,预备再留大格格两年出家,彻底断了福晋将大格格配给星辉的想法。定下的正是大格格相中的那位陈夫人的长子,名唤蒋洲,她丈夫蒋廷锡现任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少詹事。


    李氏是不大满意的,又是汉人,家里官做的也算不得高,只能说是清贵罢了,可四爷和大格格都愿意,李氏也不敢置喙,只好日日到九洲清晏来寻宝月说话,指望宝月能帮她劝劝。


    宝月吓得赶紧躲了出去,四爷为大格格选的这个夫婿,纵然不是什么世代簪缨,却也算书香门第,蒋廷锡有名望,康熙对他也颇为信重。蒋洲年纪轻轻就参加科考,今岁虽未中进士,但他如今也才十七岁,总比那些只知食荫禄的要强。


    恰巧她想着要谢过兆佳氏在阿午的事上帮忙,便索性带着仓津托给他们那一盒子温恪公主留下的绣品往十三爷府上去了。


    宝月跟着十三爷府上的奴才进了兆佳氏的院子里,便见她坐在座上,腹前正是一个圆滚滚的肚子。


    宝月眼睛一亮,快步往她那儿走去,兆佳氏正要起来迎她,宝月连忙制止,仔细扶着她的手带她坐下。


    “那时候还未稳得住,不曾告诉嫂嫂,还望嫂嫂莫怪。”兆佳氏朝她一笑,话语中满是喜意。


    “我只有为你高兴的份儿,阿午的事还没有多谢你。”宝月连连摇头,又握着她的手道,“这个是温恪公主送给你家大格格的。”


    “温恪公主向来是最周全又心善的,”兆佳氏听了一叹气,“我们爷看起来好了,实则还是听不得温恪公主的事,如今眼看着十公主也要到出嫁的年纪了,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万岁爷怜惜十三爷和温恪公主,原先的事也不计较了,十三爷怎么不去为十公主求一道恩旨呢?”


    自从十三上回重新在康熙面前露了脸,也许是看在早逝的敏妃和温恪公主的份上,康熙对十三的态度已经好多了,如今虽没给他差事做,但也时常叫他去御前行走,按理说该乘着温恪公主余荫尚在,早早定下此事才是。


    兆佳氏缓缓摇头,她声音渐低,仿佛心有余悸,“嫂嫂大约不曾听说,近日宫中又出事了。”


    “原本是有人散播太子和宫中一位答应有私,万岁派人去查,却不知怎么的,奴才杀了一批又一批,流言没查出来,御前的粱公公却多日不见人影了。”


    若太子和后妃有私,这等关系到皇家颜面的大事,必定不会这样风声鹤唳、大张旗鼓的查问,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干系,实则是这件沾上胭脂色的风流传闻在前面引人注目,掩饰住粱九功之事。


    可若粱九功的事与太子毫无干系,便不会放出这样的流言连拉带扯的要把事往太子身上沾了,康熙辛苦复立太子,原本的坏名声还未洗净,旁的消息不放放这个,这是康熙的敲打?


    “这、粱九功难道说是”


    宝月一时心惊,只觉得有一滴冷汗缓缓流下,这可是康熙身边的御前太监啊,太子这是想做什么。


    兆佳氏没有否认,室内沉默许久,她只无奈一笑,“咱们爷身上还打着太子的印子呢,哪敢再求什么恩典。”


    “好了,你好好管你肚子里这个才是正经,这些事自有十三爷和四爷操心。”宝月摁住心中的心惊肉跳,连忙把话题扯开,关心起她这些日子的吃住来。


    二人闲话了一下午,宝月从十三爷府上告辞,回到圆明园的时候,四爷正坐在那儿看门人递上来的信。


    如今即将入冬,天气越来越冷,他原先又才生过病。宝月贴一贴他的手背,只觉得发凉,便拿了件披风来给他披上,又吩咐珍珠把窗户和门都关上。


    “我说你最近怎么不去衙门了,还以为你要老老实实的在家里养病了,敢情是因为粱九功的事,”她给四爷换了一杯热茶,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哪天你要知道自己保养身子了,那我可真是要谢天谢地。”


    “你知道了?十三他福晋告诉你的?”四爷笑着放下手中的书信,仰头任她在锁骨前狠狠打了一个结,一下就猜到了她的消息来源。


    “是啊,如今十公主也大了,只是因着这事,只怕十三爷也不好提。”


    她转去屏风后面卸掉沉重的钗环首饰,声音影影绰绰地传来。


    宝月很快换了一身轻便的衣裳蹭进他的怀抱里,温热的香气盈满他的鼻腔,他低头朝宝月瞧去,便见她趴在他的胸口,也正笑意盈盈地盯着他看。


    “这样是不是就不冷了?”


    “是,”他紧紧揽住她,将她再往怀里揣了揣,“君亲无将,将而必诛。粱九功这事一旦漏了出来,汗阿玛必然容不得了。”


    只是不知道对康熙而言,如今是放一个心怀不轨的太子在眼皮子地下可怕,还是再废太子,储位空悬,诸位皇子们携着门下的大臣们在朝堂上斗个天昏地暗的可怕。


    宝月后来从兆佳氏口中听闻十三爷最近总是被康熙带在身边,好几次想提一提十公主的事都被含糊了过去,四爷亦为此事上奏,康熙却仍旧是置之不理。


    饶是四爷也敲响了警钟,粱九功这事一出,他们这些曾经和太子交好的成年皇子想必在康熙眼里又多了一层危险,尤其康熙不肯施恩,却时时要把十三带在身边,一时就越发显出异样的意味来。


    然而风雨欲来的气息仍未就此停息。


    翻了年后,康熙忽然下谕给宫里良嫔升了妃位,众人都以为这是康熙释放出原谅八爷的信号时,然而不过短短过了两个多月,良妃连正式的册封礼都不曾行过,便在宫中溘然长逝了。


    妃位娘娘们过世,论理应当同当年的敏妃娘娘过世一样,皇子们要亲来吊唁,服丧一月,百日不许剃头。依照一开始宗人府递上去的条陈,也的确是依照这么个规矩来办,可没过几日康熙便改了主意,下令除了八爷这个亲生子,旁的有爵位的皇子并不需服丧。


    四爷还是从十四爷这儿知道了答案,宫中有人揭发良妃的不治而亡是因为她病重也刻意拖延,拒不喝药,这样的行为几乎等同于自戕。


    “良妃娘娘想必是还想着万岁斥责八爷出身的话”


    宝月听了有些怅然,只是康熙皇帝哪里会体谅良妃纠结煎熬的慈母之心呢?只怕在他看来是八爷和良妃这一对母子对他犹含怨怼,对君父心怀不满。


    “你过几日带孩子们去给娘娘请个安罢,”四爷微微凝眉,“宫中的事必定是娘娘告诉十四的,她和良妃娘娘同日入宫,想必如今心里也不好受。”


    宝月自然应下,心底却偷偷笑他口是心非,上回他听说德妃传福晋进去敲打不知有多么高兴,偏偏自己提议他带着阿午再去请一次安他就不答应。如今德妃娘娘那儿一递了台阶下来,他倒是马上踩上去了。


    八爷那儿听说了康熙的旨意愈发悲痛,几乎到了食不下咽的地步,八福晋见他日渐消瘦,心疼不已,来劝他保重身体,他却不解地抓着八福晋发问,满目恍惚。


    “额娘那时不是打起精神来了吗,怎么会不愿意喝药呢都是我的错,我只顾着这些功名利禄,却不曾关心过她的身体,简直枉为人子!”


    八福晋轻轻抿唇,她敛下眉目,“是妾的不是,不能为八爷宽慰额娘。”


    她想起自己去请的几次安,良妃越来越灰败的脸色,那些根叶坏死的花朵,不知怎么的,她忽然想起那天发的誓来。


    “不得好死,永失所愿!”


    她紧紧抱住八爷埋在她怀中的头颅,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来,她是从来不信阴司报应的。


    良妃的丧仪很简单地就过去了,仿佛没能在康熙这潭潜龙深渊中惊起一丝涟漪。


    这日宝月应四爷的话带着几个孩子去给德妃请安,弘晖推辞说他有课业要做,一同上课且成绩尚不如他的弘昀总不好说自己的课业做完了,便也只好跟着请辞。


    遂也只有阿午和大格格同宝月一起,宝月心知弘晖大约是顾及福晋的事,也懒得去想弘晖心里的想法,如此反倒两相便宜。


    德妃依旧是那副滴水不漏的温和样貌,听说大格格定下了亲事,也悉心备至地关心了一番未来孙女婿的家世样貌才学,又赏了许多东西,只说是给大格格添妆。


    “你们福晋身体不好,少不得要你多代劳些,我瞧你应付的来,也就放心了。真是好整齐贤惠的人,可见当日给老四挑对了。”


    她含着笑意夸赞宝月,仿佛对宝月一点芥蒂也没有,她可不信福晋没有和德妃告过她的状,但德妃娘娘这样的性子,只怕今日来的是只蚊子,在德妃这里也能被她夸出一朵花来。


    “妾菲薄之姿,不敢当娘娘的夸赞。”宝月连忙起身行礼,也带着谦逊的笑意,“四爷记得良妃娘娘和您是同日入宫的,只担心您难过,才叫妾来宽慰一番,娘娘若说这话,妾真是要羞死了。”


    德妃含着笑意的嘴角一滞,但很快回过神来,语气仿佛仍是一潭温水,“老四仁孝,我向来都知道的。”


    但宝月分明看到了她眼角的润意,大约是四爷的细心的确感动了德妃,宝月要走的时候,德妃不忘还给她透了两句底。


    “钟粹宫的人爱往前头走,总是经过我这儿,闹的人不安宁。”


    钟粹宫住的是荣妃,三爷的生母,德妃住的永和宫前面的延禧宫则正是惠妃和良妃的住处,这话的意思也就是说将良妃不肯喝药的事捅穿的人是荣妃。


    见宝月眼中闪过一丝思索,德妃更加满意她一点就透,笑眯眯又给她抛下一颗大雷,“前几日万岁爷找我去看看今年的秀女册子,里头有个极出挑的,姓年。我回来一打听,竟已有人往宜妃那儿递过话了。”


    好么,良妃的丧事草草了了,康熙爷对自己的妻妾这样凉薄,倒是有空管起儿子的私事来。


    第73章


    四爷这日回到九洲清晏后,便见宝月已从宫里回来了,正襟危坐地等着他。


    一见他跨门进来,宝月便拉了拉两边嘴角,勾出一个笑来,话音轻飘飘的。


    “玛瑙,给你们主子爷说说,今天都听见什么了?”


    玛瑙悄悄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这次可别又吵起来了,她上前福了一礼,平铺直叙将德妃的话转告给四爷。


    四爷听完眼中便有了笑意,他往宝月这儿一看,便见她果然装作一副认真的样子地看着眼前那一盏茶,余光和注意力却全在自己身上。


    他慢条斯理地撩了撩袍子坐到她边上,又吩咐下人倒茶来,用茶盖慢慢拂了几下,才终于缓缓开口道,“原来是荣妃娘娘做的,可见三哥这书修的心不静啊。”


    另一个心不静的已经在狠狠瞪他了,宝月没有耐心再听他扯什么三爷,主动点名正题,“我不管那个,但后头这事可是我们说好的,你不许给我再娶个什么年氏回来。”


    见她急得跳脚,四爷终于笑出声来,“这是自然,只是你料的可真准,从前怎么没发现你有这样的本事。”


    四爷不过是随口一说,宝月却被说的真有些心虚,她别过脑袋赶紧制止这个话题再危险地继续发散。


    “总之,你要说话算话。”


    “我是发现了,我怎么说你也不会信的,这辈子你往后只等着看着就是。”


    四爷看着她轻轻地笑,眼中却像有一掬天水一般动人,微风簇浪,化作满河细碎的星辰。


    只是如今毕竟还早,选秀到底是六月里的事情,眼前正经还有一桩南巡的事。


    这回四爷和十三爷都要去,兆佳氏上月里才生了孩子,宝月又被去年阿午那桩事情弄得心有余悸。可南巡要走一段水路,阿午年纪小,船上晃晃荡荡的,她俩便决意还是留在京中。


    这厢八爷为了良妃的事已经多日不曾出门了,可明日他们几个都要伴驾南巡,九爷便叫上十爷、十四爷一块临走前再去看看他。


    是夜月明星稀,三人到了八爷园子里的时候,却见没有一个奴才守在书房外面,八福晋手上拿着一封信,正神色紧张地和八爷商量着什么事。


    “弟弟们来得不巧了,八嫂这是在跟八哥说什么呢?”


    九爷头一个跨进门来响亮出声道,十爷和十四爷也跟着万分关切地看向八爷。


    “是啊八哥,这时候可千万别为了外面的事累坏了,你才病了,要好好调养才是。”


    八福晋下意识挂起笑想请他们坐,动作间却不觉犹疑地看了十四爷一眼。十四见状骤然把笑一收,他沉着脸就要起身告辞,却被八爷喊住。


    “十四弟留步!”


    一旁的九爷听了八爷留人的话,便一把扯住十四的衣袖,十四本也不是真的要走,挣扎两下就跟着坐了回去。


    “这事大,你嫂嫂是个妇道人家,心中有些害怕,还望十四弟莫要怪她。”


    八爷前些日子生了病,面色也不大好,他轻咳两声,温声细语地向十四解释起来。


    九爷十爷也跟着纷纷劝和起来,八福晋更是起身朝他行了个礼,十四自然不能再摆脸色,他连忙起身道不敢,顺着坡就下来了。


    “只有兄嫂说我的不是,没有我要嫂子道歉的道理,八嫂此举,实在是折煞我了。”


    “实在是兹事体大。”八爷叹着气起身,他面色还有些发白,既像是病容,又像是受了惊吓。


    他亲手把信递到十四手里,幽深的目光在十四脸上轻轻扫过,神色平淡地说出一个令众人震惊不已的消息。


    “这是你们八嫂的舅舅景熙传来的消息,九门提督托合齐领着一帮人为太子暗地里谋划,逼汗阿玛逊位。其中参与的有兵部尚书耿额,刑部尚书齐世武,四个都统,六个副都统,甚至还有几个乾清宫的太监,再想想前些日子的粱九功。这些人不是朝堂重臣,就是手握兵权,抑或是内廷太监。”


    八爷在众人惊心破胆的神色中慢慢行至窗边,他推开窗户,注视着天上那一轮澄白的明月,和周边黯淡的群星,沉默良久,竟然缓缓回头勾出一个笑来。


    “咱们这位太子啊,到底是熬不住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事,咱们便直接使人去朝堂上告发太子,何愁汗阿玛不处置他。”九爷第一个激动振奋起来,这次可是实打实的一个天大的把柄啊!


    “九弟说的不错,”八爷轻轻瞟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的十四爷,他满怀对君父的忧虑,仿佛很赞同地应道,“只是他们聚众议事的地点不定,我再派人细细追踪查问,拿住了证据就上达天听,必不叫汗阿玛有垂堂骑衡、临渊履冰之危。”


    十四默不作声地听完,他并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但额角的冷汗昭示着他内心的不平静。几人细细商议一番对策后,他便在路口和一块出来的九爷分别,马头一调,立刻骑马往圆明园里去。


    后头却又一只黄雀在静静注视着他,九爷也悄悄绕了个圈子又回了承泽园里,他重新在八爷对面坐下,自在地给自己倒一杯茶。


    “八哥猜的果然不错,十四这小子往圆明园的方向去了,就知道他咱们不是一条心的,”他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来,满脸都是不忿,“咱们为什么非要漏给老四知道,若是叫太子有了准备怎么是好。”


    “怕只怕他没有准备,若非陈兵在眼前,咱们这位汗阿玛又怎么会下定决心?”他话语平淡,其中的意思却叫人心惊肉跳,“既然太子还在犹豫,咱们便索性帮他一把。”


    八爷收敛神色,卸去脸上常年如沐春风的笑脸,他端起一杯酒,对着月亮遥遥一举,随后洒在地上。


    这一杯敬你,额娘。


    “可是——”可是如果真叫太子得手了,汗阿玛要怎么办?


    然而对着八爷在月下显得那样平静又悲怆的神色,九爷一时诘口,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疯了!大清上下多少军士,靠着个九门提督能起什么事,当八旗大营都是吃干饭的吗?”


    四爷听了十四爷的话只感觉一阵惊心动魄,他骤然起身,只觉得眼前发黑,双拳紧握地死死撑在桌上,近乎失态地大声道。


    “不是,你对我吼什么呀。”


    十四低声嘟囔着道,他也很害怕好不好,谁知道他刚才看了那信有多惊恐,如今背后的衣裳还湿淋淋地贴在身上呢。


    老八是故意的……四爷深吸一口气,他泄力坐回椅子上,脑中飞速转动,实在无力再和十四多话,挥了挥手叫他快走。


    “反正我告诉你了,要不要提醒太子你自己拿主意。”


    十四只觉得既然有个人和他一起分担这个大秘密,他心里就觉得舒服多了,一身重担都仿佛卸下了,便准备骑着马安安心心地溜达回去睡觉。


    “你不要跟着掺和,这段时间老老实实的。”四爷不忘在背后叮嘱他一句。


    “知道了知道了。”十四背对着他挥了挥手。


    十四走后,四爷一人在书房里沉默半响,他心中不断考量,最终还是提笔写了一张夹带,“八知托合齐事,慎之”。


    他刻意改变了字形,又用了普通人用的劣等墨,悄悄叫张起麟派人带进宫里去,务必小心。


    明日就要出巡,如今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他得告知十三一声,他们两个这个前太子党的身份尤其敏感,绝不能也跟着陷进去,他派人立刻备马,疾驰往十三府上赶去。


    “你们十三爷呢?给我通报一声。”他为掩人耳目,并没有带内侍在身边,下马亲自敲门叫来了门房。


    那门房拿着灯对他一照,才认出这位神色匆匆的四王爷来,“原来是四爷,咱们十三爷今日不在府上。”


    “他去哪儿了?”四爷一时惊疑不已,更担心他扯到了太子的事里去。


    “十三爷在宫里没回呢,万岁爷留他在身边陪侍。”


    四爷本能地觉得不对,可却说不出症结在哪,更想不出现下的情况还能怎么办,他在夜色中回头看了十三爷的府邸一眼,最终还是策马回去了。


    第二日宝月醒来的时候,御驾早已起行,四爷也早走了,她一边梳头,不知为何却有些心慌,便转头朝玛瑙问道,“四爷可有留什么话下来?”


    “并不曾,侧福晋别担心,四爷至多不过两三个月就回来了。”玛瑙给她端上一碗银耳燕窝粥,笑着宽慰她道。


    然而她们不曾料到的是,御驾回转的比他们想象的还要快。


    御驾起行后,四爷便忙忙地去十三爷的车驾找人,可得到的答复却是十三爷一早来信说他在御前侍奉,要下人只管带着车驾和行李在后头跟着。


    四爷心中焦急不已,好在当夜出塞的队伍停下休憩,在当地驻跸时,十三爷便回来了。四爷一收到消息便立刻往他帐中去,可到了之后下人却说十三累了,已经歇下了。


    “十三!十三!”


    他在外小心喊了两声,帐内却并无人应答,四爷无法,众目睽睽之下,他总不能强闯,也只好又回去了。但这回他的心却一下子就悬了起来,十三的反常让他心中升起一种不详的预感。


    十三不见人,太子这个正主倒是在外头到处晃悠,第二日十三又去了御前侍奉,但四爷倒是在马厩附近碰到了来喂马草的太子。


    太子这样闲适的姿态多少叫他定了定神,可见并未出什么无可转圜的事,他小心看一眼周围,见四下无人,便将太子扯到偏僻的地方。


    “你收到信了吗?”


    “哦,那信是你传的?我说难怪,还有谁会提醒我呢。”


    太子居然挑眉笑起来,他手上动作不停,一边抚摸着马背上的鬃毛,满是气定神闲,四爷倒显得比他还要慌张些。


    “老八他们已经在查了,若最近你还有什么动作,造反的帽子马上就能扣下来,现在回头还来得及。有一万条路可以走,为什么偏偏要走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四爷静静注视着太子,他这一腔话诚挚非常,全然出自内心,却只怕太子又和从前一样偏执到什么也听不进去。


    “放心吧,”太子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身上带着清晨露水和青草的气味,“我记得你的情,我也不是傻子。”


    见太子神智清明,一副很听劝的样子,并不打算做那亡命之徒,四爷这才稍稍安下心来,转而和他打听十三的事。


    “您可知道十三那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直不见人,还总被叫到御前去?”


    “他不见你?这我又怎么会知道呢?”太子双目微深,笑意不变,“得汗阿玛信重,是好事啊。”


    见太子跟个蚌壳似的,再多敲两下也敲不出什么东西来了,四爷便皱着眉一拱手告辞。他神色凝重,抿着唇,最终还是回头,留一句话下来。


    “自古以来还没有能立第三次的太子,汗阿玛不计前嫌,恩重如山,你要好自为之。”


    “老四啊,你这个人,真是婆妈。”太子笑着摇头,他不复往常那般心事重重,真心实意地郑重道,“二哥多谢你。”


    第74章


    那日太子党一干人等正在托合齐家中摆宴,众人推杯换盏,高谈阔论,口中俱是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却有一府中下人慌张地冲入席中,他扑通一下跪在托合齐身边,战栗着一番耳语,托合齐便迅速变了脸色。


    他面颊上漫起的酒醺色迅速退的一干二净,眼中也霎时清明起来,并浮现起一丝杀意。


    “有人在外面窥视?是谁?”


    托合齐周边的几个人也停下话头,惊疑不定地朝这边看来,凝重的气氛渐渐以他们为轴心在整个宴会上弥漫开来。


    “是镇国公景熙手下的人!”


    齐世武等人不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狐狸,就是沙场拼杀上来的武将,他们很快反应过来,煞白着脸出声道,“快派人堵住他的嘴!”


    托合齐沉下脸色,他缓缓张口,“杀得了这一个,焉知暗地里还有多少个人。”


    “那这可如何是好!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


    堂中一片哄然,一个个慌张不已,七嘴八舌地说了起来。


    “行了,”托合齐把佩刀往案上一砸,幽深的双目中流露出嗜血的凶狠,“都散了吧,大家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自己要掂量清楚。”


    众人一时被托合齐震慑住,四下阒然,但眼中却都流露出了惊恐和后怕,面上满是退意。


    耿额见状微微一笑,气定神闲地喝完一盏茶,“咱们顺天应人,造福的是社稷和百姓,有何忧虑?”


    “日月一换,何愁没有后福可享呢?”他继续下一剂重药,“只需挺过这关,荣华富贵,封妻荫子便近在眼前了。”


    众人神色渐渐镇定下来,眼中却不免还有些惊惶,酒意褪尽后,背离君父的后怕也渐渐涌上心头,他们陆陆续续地开口告辞,待最后一个人离开后,托合齐便神色如常地换了衣裳上值去了。


    晚上从宫里出来的时候,他怀中揣着一张太子的手谕,在夜色中骑马赶回府中,那张明黄色的绢绸在他胸前散发着太阳一样的热气,烫的他热血奔涌。


    他按捺住面上兴奋扭曲的神色,心中如同烈火焚焦,冷汗雨一般的在背后浇下。


    是夜,久经三事殿内灯火通明,每隔几尺就摆满了羊脂白烛,整个宫殿在暗夜里仿佛一颗地上的太阳。


    十三跪在康熙案前,他身侧摆满散乱的奏折。他额头紧紧挨着冰凉的玉砖,烛火照映在玉石上光亮的刺眼,带着他的膝盖也隐隐作痛,向他周身蔓延着入骨的寒意。十三竭力抑制住发抖的牙关,只觉得面颊都在抽痛。


    “明日御驾开拔,儿臣斗胆请汗阿玛顾惜圣躬,且先歇下罢。”


    上首默不作声,很快又是新的折子丢到他的眼前,奏折落在白玉砖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十三咽了咽口水,润一润干哑的嗓子,读折子的声音在一片死寂的殿中重新响起。


    更漏声断,晓光破残。


    第二日十三一路被拘在御驾内侍奉,他的腿已经跪的几近麻木,但腿上的疼痛却无法驱散心中的寒气。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但联想起粱九功的事情,他本能地明白与太子有关,可就如同那年在塞外的时候一样,他除了任由君父发落,别无他法。


    什么也没有做的人,要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呢。


    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当夜就被放了回去,他揣度不明汗阿玛的用意,可当太子到他帐中,轻描淡写地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他只觉得那股寒意冲入脑中,叫他恍然明白了。


    “汗阿玛,晚上看不见了吧。”


    太子轻轻一叹气,他脸上带着笑意,却像月色一样凄清寒冷。


    见十三那副吓得魄散魂消的样子,太子的笑意骤然真实两分,他拨弄着手上的玉扳指,给这个从前跟在自己身后的好弟弟漏了一点好处。


    “你告诉我,是不是,我把十妹妹留在京里。”


    要是什么人才能有资格把公主留在京里呢?


    这些日子里他晚上在御前读过的折子,殿中明亮刺目的烛光和康熙眯起的双眼一起在十三眼前浮现,伴随而来的是膝盖上彻骨的寒意,八妹妹留下的那两个小郡主的哭号,还有额娘临终前的嘱托,他有负他们。


    “没有,”十三缓缓抬头盯着这个神情陌生的兄长,他嘴唇微抖,慢慢摇头,坚决地吐出几个字来,“没有!”


    太子挑起眉毛,微一偏头,这是一个并不信任的动作。


    “粱九功果然是你的人,你为什么不去问他呢!”十三眼眶通红,颤抖着几乎痛哭出声,难怪汗阿玛要把他放出来呢,这一世他在君父眼前也休想清白了。


    “他也是这么说的。”


    太子平稳的语气终于产生了一丝波动,他垂下眼帘,掩饰眼中闪过的一丝不知是对谁的愧疚。


    十三没有知觉的双腿终于站不住了,他跌在地上流着眼泪,为自己,也为他的十妹妹,连太子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知道。


    “十三爷,四爷来了。”


    直到十三听到下人在提醒他。


    “你就说我歇下了。”


    沉默许久,他在一片黑暗中答道。


    “可四爷昨日就来过府上,必定是有要紧的事情,您真不见吗?”


    里头再也没有声音传来。


    十三抖着手抹了一把脸,他靠在床边,回想起这些年的挣扎和忐忑,忽然笑着笑着落下泪来。从四十七年起,其实他就一直是带罪之身,汗阿玛从没有原谅他,没有一刻放心他,他不应该有妄想的,这样的人又何必再连累四哥呢。


    第二日一早,他又被康熙召到御前,新的御前总管太监魏珠把他带进一个房间里,叫他朝东面跪下。


    “魏公公,”十三跪好后哽咽着流泪,他扯住魏珠的手,吞声饮泣,声泪俱下,“我没有说,请您代我向汗阿玛陈情,我没有说。”


    魏珠笑着拂开十三的手,他退出去后便彻底关上了这间狭窄的门,“奴才能说的奴才一定会说,十三爷,你在这儿等着,万岁会看到您的诚心和忠孝的。”


    今夜星月暗淡,云遮雾罩,山色影影绰绰地在天边显现,御帐驻扎在一片密林之中,哀风呼啸,呼剌剌卷过地上的枯枝落叶,隐约还有野兽的咆哮呼号。


    太子温了酒,请托合齐到帐中来饮,眼看着月色愈发暗淡,四周一片昏昏惨惨,林木萧落。托合齐只越发觉得坐立难安,耳边仿佛已听到了军士们厮杀呐喊的声音,他不住的往御帐的方向张望,心如擂鼓间,却听到身侧的太子轻轻哼出声来。


    “急走忙逃,顾不得忠和孝。”


    迎着托合齐诧异望来的目光,太子靠在椅上,摇晃着手中的杯盏,在昏黄的灯光下一面指着他,一面笑着继续唱道,“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


    托合齐脸上霎时涨得通红,他是背主黄巢,是不忠不孝,那带着他们这一帮乱臣贼子造反的太子是什么?刘据?还是李承乾?


    太子目光中的温度一下骤降,朝他瞟来一眼中都带着寒气,仿佛洞悉了他心中所想,他冷笑着把酒杯掷到托合齐身后的墙上,那碎片哗啦啦地落在托合齐身上。


    “谁准你这么看孤!”


    托合齐连忙讷讷低头,他不敢去拂身上的碎片,很识相的拍了个马屁,“主子天日之表,臣万死不敢窥视。”


    “我为什么不可以是李世民,是李隆基呢?”


    太子哈哈大笑,红晕爬上他苍白瘦削的面孔,温酒一杯接一杯的饮下,口中又重新不断地哼唱起来,他给自己打着拍子应和,“凉夜迢迢,凉夜迢迢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海沸山摇!”


    眼见着太子眼中如有实质的疯狂,如此荒谬的举止,托合齐只觉得背后惊出涔涔冷汗。太子是真的想要造反吗?托合齐第一次怀疑起自己的选择来,他是步兵统领,九门提督,已经是皇帝近臣,天子心腹了,他究竟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可如今的局势已然是离弦之箭,无法回转了。


    鸦声凄厉,夜色昏昏,笳鼓声伴着马蹄急促的哒哒声响,斜月低山,阴风晦暗之中,托合齐手下的人马在风声的掩饰下汹汹逼近布城。打头的几个顺利异常地冲入营帐,他们悬着心一看,却见四下无人,一片寂静。


    “不好!”


    为首的人厉声喊道,他们连忙点起火把,迅速示意后方的人撤退,却被如雨一般射来的弩箭留在原地。箭上燃着火光,仿若铺山燕一般落下,不知何处冲出来一队人马,将什么液体泼在他们身上,那液体令火焰大作,在狂风中愈发熊熊地燃烧起来,那是油。


    一时只听到阵阵哀嚎惨叫,血光与火光交织在一起,太子的人马连拔出剑来刀兵相接的机会也没有。


    八旗营兵很快在夜色中雨散星落地分布在随驾的王公大臣们帐外,太子的幔帐也被旌旗重重包围,听着甲胄摩擦和军士交错的脚步声,托合齐近乎绝望地看向太子,却见他仍然从容自若,笑吟吟地看自己。


    疯了!真是疯了!


    他不再对太子抱有一丝一毫的希望,他转头向乍然被掀起的幔帐外看去,进来的正是一个老熟人。


    “太子爷,请吧。”


    这人轻佻散漫地缓步走来,看也没看一旁的托合齐一眼,倒是恭恭敬敬地给太子行了个礼。正是当今万岁的小舅子兼表弟,銮仪使兼一等侍卫隆科多。


    太子也不挣扎,步履自如地跟着隆科多就走,托合齐正要开口求饶,隆科多却仿佛才看到他这么一个人一般,他挥了挥手,托合齐就被压住拖了下去。


    隆科多不忘在他身上把那块令牌拽了下来,他往空中轻巧地抛了两下,“现在的九门提督,是我了。”


    第75章


    下人们很快在别地搭起了一座新的御帐,胤礽被隆科多押解到这座新御帐前,这位御前新贵识趣的退下守在御帐外头。


    胤礽缓步走入重重包围的幔帐布城,这儿正如他几年前被大阿哥陷害谋反时一模一样,这次倒是自己罪有应得。


    帐中通明的烛火照的这儿比白天还要亮堂,康熙气定神闲地坐在帐子中央的龙椅之上,仿佛对胤礽的行为早已洞悉预料到了。


    他挥一挥衣袖,掀起袍子,挺起脊背向着前方的御座磕头,“臣问汗阿玛圣躬安!”


    康熙看着胤礽这副铿锵有力,不知悔改的样子,连一丝怒气也升不起来,他冷冷地把一把剑丢到胤礽眼前。


    “有你这样一个逆臣,朕是朝夕难安。”


    胤礽直起身子,他拿起那把剑,拔剑出鞘,剑上的清亮寒光照映着他的眉目,帐中的侍卫霎时也纷纷刀兵出鞘,神情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


    他平静一笑,抬起头不甚恭敬地直视上方的君父,“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君父有命,赐下御剑,儿臣乃敢不从。”


    康熙看着他无惧无畏的动作,指尖不由得一抽,却又很快震怒起来。


    “你心中还有君臣父子!”康熙青筋鼓起,怒不可遏地指责他道,“你为什么要造反?朕容忍你这么多年,纵观古今,哪里还有能废而复立的太子,朕有何处对不住你,是你枉负圣恩,欲壑难填,得陇望蜀!”


    “纵观古今?纵观古今,又哪里有四十年之太子!”胤礽一声冷笑,他盯着康熙,仿佛要刻意激怒他一般,“以重万年之统,以系四海之心,汗阿玛还记得吗?汗阿玛曾说思慕宋孝宗孝养宋高宗,儿臣不过是践行圣谕而已。”


    康熙几乎要被他大言不惭的话气笑了,这些话胤礽倒是听得进去,那为何他平日里那些明里暗里的敲打和圣训,他却置若罔闻?


    “只怕朕将来是饿死沙丘,死不瞑目!我朝以仁孝治天下,教出你这么个逆子,朕真不知万年以后用什么面目面对天地祖宗!”康熙看着胤礽这副执迷不悟的样子,他满是怒气的眼中忽然流露出真切的痛惜,“保成!保成!你为什么要造反哪?”


    初得知太子欲行不轨时,他心中惊怒非常,不明白胤礽怎么会变成如今这副样子,形迹疯迷,不知所谓。如今见太子面色坦然,毫无愧怍之意,更觉得寒心起来,他亲自教养胤礽多年,怎么教出这么个冷血无情,无君无父的东西。


    胤礽跪在底下,目光却不甘示弱,为什么?因为他不想再忍了,大哥,三弟,四弟,八弟,他如今尚还身强体壮,可他不想将来还要应付排行十几甚至二十几的弟弟。


    这条路是永远走不到头的,他的兄弟们若有野心,就会自发地向他挥剑,若他们没有,朝堂的局势,君父的暗示,都会是培养野心的温床。若一个太子在兄弟之间没有超然的地位,他是他的弟弟们,也会觉得这太子毫无威慑,谁都当得。


    可若是太子的位置超然拔群,稳如泰山,前星就不免要分去几分大星的威光。欲分权柄之罪,于皇帝而言,与造反又有何异?


    前有狼后有虎,他如今一日捱过一日,已经在毓庆宫待得要疯了。


    “儿臣悖逆不孝,罪当万死,汗阿玛要如何处置,儿臣无话可说。”


    他闭上双眼,心中一腔话回过一回又一回,最终却只沉沉吐出这样一句话来。


    如今胤礽只觉得累的不想再解释了,他想要的,无非是向上天,向君父求一个痛快。


    “你是疯了。”康熙想从他脸上挖出一点悔改之色来,却只看到一片颓然平静。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冷静下来,额角不停地抽搐。


    叫康熙承认他所托非人,亲自教养出来的太子颠倒纲常,倒不如说太子精神错乱来的叫他好接受些。


    他眯起双眼,烛光在他眼中跳动着晕开一团,到底是天色太晚了,早已不像年轻时那样,如今康熙的身体遭不住一整日不休息了,又才发了怒,一时竟觉得脚下有些发虚。他不愿在胤礽面前露怯,不再多说,便挥手叫人将他拿下去关押住。


    胤礽也不挣扎,走到如今这一步,生死也早就是置之度外的事。


    随着胤礽竟然有些轻快的脚步声在御帐里响起,康熙浑浊的目光中映出胤礽一个模糊的明黄色背影,却渐渐和小时候那个贴在自己身边慢慢长大,失了额娘,孤苦伶仃,聪颖仁善的孩子合在一起。


    他曾经多么相信这会是大清将来的圣明天子,他的骨血,他的延续。


    “朕不担杀子的恶名。”


    侍卫掀起御帐前,康熙终于开口。


    胤礽的脚步停在那里,他想他应该回头谢恩,多谢君父赏赐的这条命。


    “粱九功没有告诉你,否则你也不必去问十三了,”威严莫测的声音很快又响起,那一霎那的温情立刻消失不见了,“可他禀报朕了,你这些荒唐的小把戏,哼。”


    小时候的胤礽住在乾清宫时,陪伴他最多的,不是忙碌在千秋功业,万民生计上的康熙,而是康熙身边这位首领太监。


    别的兄弟们都有自己的额娘,在他小时候做那些额娘做的事的,也许是粱九功和他身边的那一帮徒弟们。他们自然而然的亲近起来,粱九功和索额图,与其他那些人永远是不一样的。


    事发前,他当然也向粱九功逼问过皇帝眼睛的近况,但粱九功并没有告诉他。他亲近胤礽,可皇帝更是他的主人,即便对于他的主人而言,发现粱九功与太子有私交的那一刻,他便已如同一个死人。


    如今康熙无非是想告诉胤礽,只要他还是一日皇帝,天下人就只会听他的话,他是奴才们唯一的主子。可胤礽这些年来的挣扎,却并不是为了想做谁的主子。


    听到康熙不屑的嗤笑,胤礽并不恼怒,他不急不徐地牵动嘴角,亲自掀起帘子走出这座层层环绕,密不透风,叫人觉得窒息的御帐布城,他将这些东西全都抛到脑后。


    “是吗,这很好。”


    天也高阔,风也清爽,月也明亮。


    比起四十七年时刻意缓下步子来,就为等人来为太子求情,康熙这回料理的可谓是神速。


    御驾第二天就返回京师,然后便是颁诏书,告太庙,把太子和他的妻妾们关进咸安宫。康熙不忘将十三这块吊太子的鱼饵一并关起来,至于其他实质参与过太子谋反一事的,托合齐挫骨扬灰,齐世武处以极刑,耿额等人也大多是处死,并非主谋又罪行较轻,供认不讳的,便将之流放。


    康熙雷厉风行,毫无第一回废太子时食不下咽,日夜哽咽的愤懑与忧虑,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谈笑处置而已。


    自然也有那不怕吓,想要效仿上回故事的,欲再号一号皇帝的脉,博一个险中富贵。但这回但凡是为太子上奏求情的,个个严惩不贷,只脱了顶戴都算事轻,丢了性命才是事大。


    康熙这样不容置喙的态度,纵然众人心中不免还有些疑虑惴惴,面上却也安分乖巧下来,朝堂上倒是气象一新,久违地叫康熙觉得如臂指使起来。


    既然朝臣们听话了,三爷四爷这两个热灶便在康熙的控制下渐渐降温了。


    “好在三爷能回去修书,你能关上园子务农。我倒是好奇,八爷又能给自己找出个什么活计来。”


    太子的事情过了几个月,四爷便在圆明园里种了几个月地。宝月一面给回到棚里的四爷倒一碗凉茶,一面目光紧紧追随着还在田里窜来窜去的阿午,甫一见他栽到泥里就焦心不已,好在他身边的太监反应很快,立刻就拔萝卜似的一把将阿午提溜起来。


    宝月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连忙给玛瑙使眼色要赏那机灵的小太监。神缓过来了后,这才朝四爷露出一个很谄媚的笑来,她显然只顾着瞧阿午去了,并未听清四爷方才的答话。


    四爷没好气地赏她一个脑瓜蹦子,“慈母多败儿,男孩子哪有不摔摔打打的。热暑过了,他就该学骑马了,你要这样紧张,到时候可有你哭的。”


    “他才四岁呢!”宝月大惊失色。


    “你们南边这样算的?他如今都六岁了,当年二哥在这个年纪,可以在马上左右挽弓射一双兔子。”


    在四爷看来这属实算不得过分,他很难理解宝月的反应,她阿玛也算是武将出身,她自己也不是不通骑射的深闺淑女。满族男儿五六岁才开始学习骑射已算是迟的了,若非是这两年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不歇气,他早该带阿午去庄子上学骑射功夫了。


    倒不是南方是这样算岁数的,宝月决定住口,虚岁虚岁,那到底是虚的呀,阿午真真切切还是个四岁的孩子呢,这样早就开始读四书五经也罢了。他这样小小一个,坐上比他不知高多少的马去,她怎能不担心他跌下来。


    “对了,你派人给十三府上送些东西去,汗阿玛断了他的供给俸禄,他一大家子,只怕支应不来。”四爷叹了口气,打断了宝月的思索。


    “我早叫人悄悄去送啦,等你想起这回事,黄花菜都凉了,”宝月不无得意地翘了翘尾巴,可想起十三爷的事心绪又很快低落下来,“十三福晋还怀着身孕呢,我虽也派了几个生养嬷嬷去,可进去的出不来,却不知道如今她好不好。”


    第76章


    四爷之所以能气定神闲地在家里种田,无非是他知道自己对康熙而言是有用的。


    这次太子被废虽然叫朝堂上一时平稳下来,不久后却定然会重新冲破这层薄薄的冰面掀起滔天巨浪。诸位皇子间暗地里的争夺将会随着太子党的落幕转移到明面上来,比起主动的向康熙求,又何如叫皇帝亲自送到他手里来呢。


    如今四爷只管闭门谢客,扬言自己是“天下第一闲人”,入宫除却向康熙问安,便是进献自己侍弄的作物。


    大约是他前期功夫做的不错,在康熙那儿尚有一个颇为良好的印象,这些日子以来,康熙虽然如他所愿地把差事都除了,但待四爷也算和颜悦色。


    迟迟醒悟过来,同样做出一副偃旗息鼓架势的八爷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在多疑的康熙看来,八爷这是憋着坏呢。


    故而等他发现九爷暗地里在谋求年羹尧的妹妹时,康熙倒并不觉得出乎意料了。


    这日他照例收下四爷进献上来的一小把青菜,仿佛一个被孝子哄得合不拢嘴的平凡老翁,甚至一一关心过四爷家中几个孩子。君臣父子间和乐融融地奏对完后,康熙不忘提醒一句,“也去瞧瞧你额娘,这几日天气酷热,你这个做儿子的也要多关心她的饮食才是。”


    四爷几不可察地一皱眉,很快听话地低头应是,康熙即便是随口一句话也绝不是无的放矢,他心中仔细思量一番,却并未想到近来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康熙这回倒并不是像往常一样说什么云山雾罩的话叫他来猜,四爷的疑惑很快在德妃跟前得到了解答。他出了畅春园便一路往宫里去,这几年来康熙身边带的多是新进宫的贵人们或是南边来的小答应,娘娘们贵体雍容,等闲并不出宫。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十四住的近,有他时时来瞧我,你顾好自己的事便是了。”


    四爷进去的时候十四正好也在里头,德妃见他满头大汗,在这酷暑天里顶着太阳一路疾驰到宫里来不免也有些心疼,只是话到了嘴里,意思却有些变了。


    空气中一时凝滞,德妃的话出了口,表情也霎时僵住了,面上隐隐有几分悔意。


    一旁引着四爷进来,又给他拿了椅子在德妃跟前坐下的周嬷嬷暗叹一声,德妃向来是最会做人的,凭谁来了都是温柔似水,春风拂面,却不知怎么在四爷面前总爱要强,心里再受用也难说一句软话。


    她很快端了铜盆巾子上来,停在德妃和四爷中间,德妃纠结一番,到底顺着这个台阶下了,她脱下护甲,拿起巾子浸湿了,亲自伸手为四爷擦去额头上的汗水。


    德妃待他少有这样亲昵的举动,四爷颇不自在的低头,擦了两下后,眼见着这事儿岔过去了,德妃面上也不大自在,便主动把巾子接了过来。


    “多谢额娘。”


    听着他客气疏离的话,德妃心中滋味一时复杂难言,一旁的十四眼神在他们两个中转过几圈,有心要出来为额娘和哥哥解围。


    “四哥这样急,我看一定是为了某位香草美人。”


    见四爷皱起眉头,十四自觉好心地向他解释道,“四哥还不知道呢,你属下的旗人里有年羹尧这样出风头的人物,四哥也不想想法子名正言顺地扒拉到自己这儿来么,你不下手,八哥九哥可就要动手了。”


    “你的书倒是没有白读。”四爷挑眉,意味不明地夸他一句。


    屈原以香草美人自比,故而后世多有文人臣子以此暗喻,向君王表明心意。十四说的既是真有一位正在选秀的美人,自然也是指这位美人的哥哥,年羹尧。


    “万岁前几日亦同我提过此事,”德妃凝眉一思,便接过话岔,“只说这姑娘亦是镶白旗人,问我是否见过那孩子,品貌如何。”


    德妃轻觑四爷一眼,继续悠然开口道,“我搪塞过去了,想来是万岁不满意,要你给个准话呢。”


    如今选秀尚未开始,德妃自然无从与那年氏见面,康熙明知故问,不过是要透个意思出来罢了。


    十四那一双围观哥哥八卦的眼睛又开始滴溜溜地转,他见四爷神色平静,并无欣然受之的意思,便调笑着开口道,“四哥顾及什么呢,总不会是啊!”


    他话音未落,便被四爷狠狠踩了一脚,锋利的眼刀也跟着飞来,两相夹击之下,再多的话也被他憋回肚子里了。德妃懒得看他们的眉眼官司,十四不说,难道她就不知道了?


    不过是男女之间的情意再深,也早晚有回还的一天,老四同她本就不是寻常母子,她何苦去做这个恶人。


    “这事儿子知道了,”四爷抿一抿唇,“辛苦额娘为我转圜,下回汗阿玛再问,您只说我并无不愿就是。”


    德妃细眉一扬,倒不必说早晚,这不就是了么。


    京城里的风闻消息向来很快,但在民间能听到的消息,往往却都是一些人希望人家听到的。不知是谁把这事很快传了出去,眨眼便像柳絮一样的散开,选秀是下个月的事,可这月里宝月出去交际,便能从边边角角里听到传言,仿佛这事已经是板上钉钉了一般。


    四爷如今闭门造车,宝月自然也相应地减少了应酬往来,只是这回推辞不得,才勉强出来一回,谁料以来就是这样一个大惊喜。宝月撑着笑脸应付完夫人们,上了马车才松开脸上紧绷的笑,她深吸一口气,连喝了三盏败火的茶,这才勉强心平气和的回到了圆明园里。


    从前四爷那样信誓旦旦地,她便且先听听他怎么说,总不至于堂堂雍亲王的消息,还不若后宅门子里的妇人之间传的快些。


    “你也听说了,那很好。”


    四爷倒是潇洒自在,见宝月快步走来,袖子都灌满了风,还有尚闲心护着阿午去够池塘边生嫩的莲蓬。


    宝月听了他这不疾不徐的话倒是心神一定,她向四爷投去一个狐疑的目光,试探着开口问道,“你是故意的?”


    “你能听到,老八他们自然也该知道了,”四爷一笑,并不否认,“你下回再遇到年羹尧的夫人,可千万拿出一点亲王侧妃的款来。”


    他放下揪下一支莲蓬的阿午,一边牵着他,一边伸手,“最好逼得他们和老八联起手来才好。”


    宝月将信将疑地把手递给他,“八爷他们也有意拉拢年羹尧,你就真把年羹尧推到他们那儿去?”


    四爷紧握住宝月的手,与她十指相扣,牵着她往房里去,“我不过是要激起老八他们的决心罢了,他们使法子叫汗阿玛遂了他们的愿也好,不遂也罢,两个皇子相夺,这等奇货可居,汗阿玛便少不得要多考虑一番。”


    他气定神闲地继续道,“甭管是哪个旗的,到底都是汗阿玛的奴才,年羹尧要真张狂到投了老八,那往后在汗阿玛这儿的路也就断了。”


    一个路子断了的人,别说是二品,就是一品他也犯不着去结交拉拢。


    “可你向来是标榜自己无甚野心的。”这岂不是有违他辛苦打造出来的人设?


    “我若当真什么都不为所动,毫无此心,汗阿玛才要担心了。”


    若真有人在康熙面前表现的对财色名利无一心动,康熙可不会觉得这人当真是四大皆空,只会觉得他在图谋更大的东西罢了。他只需要露出一点意思让康熙放心,却不是最进取的,不叫康熙觉得威胁即可,有一点野心,有用,但却还算听话。


    他们回到房里,嬷嬷带阿午去洗手,换下在池塘边弄脏的衣裳,宝月便也坐到镜子前卸去为了出门穿戴的头面首饰。


    玛瑙他们打了水来,滴进几滴花露,为她将紧紧盘起的头发松开,又用沾湿的梳子将她的头发一缕一缕顺开。宝月紧绷的头皮可算放松下来,她凑近镜子细细观察自己的发际线,总觉得比从前后移了那么一毫米。


    “该不会头发越来越少罢。”她暗自嘀咕道。


    “额头高才是福气,有什么不好?”


    四爷隐含笑意,乍然出声,玛瑙他们已经悄无声息的退下了,眼下捧着她头发的,不是别人,正是四爷。


    宝月惊讶地回过头来,他在宝月的肩膀上稍稍使力,以防这一大捧墨色的绸缎随着她的动作从他手中溜走。


    “我倒觉得你的头发也太厚了,难怪夏天你总说热。”


    随着四爷的动作越来越娴熟,他活动活动有些僵住的手腕,一叹气,不无感叹道。


    “我倒宁可热些,也不想凉快。”


    宝月回想起从前读书的时候,为了那些晦涩难懂的公式字母掉下的一大把头发,就万分庆幸的感叹道。


    她还在沉浸在回忆里时,四爷已将她的头发理顺了,沉水香悄无声息地将她笼罩,贴紧的身后传来阵阵热意。


    宝月陷在他的怀中,被他捏住下巴,动弹不得地注视着眼前的镜子,他们的目光在镜中避无可避地交汇在一起。四爷的指尖拂过她脸颊漫开的胭脂玉色,在她一个劲儿后缩的羞怯目光中缓缓贴上她的鬓角,含住她那一只红豆似的赤珠耳环。


    秾艳的海棠花霎时爬满了她的脸颊,并肆意地向下蔓延而去。


    他这样小意温柔地为她打理头发,难道不应该得到一些奖赏?


    “这样热的天气,”他的指尖挑开锦缎,“真是可怜我的玉娘在外头奔波。”


    回了家里,便也凉快些罢,四爷紧紧将宝月禁锢在怀中,一池春水轻轻抖动起来,两片柔软的温热碰上她的后颈,带出一道战栗。


    “冷?”


    他明知故问,见宝月不答,偏要愈发过分。


    “不,不冷。”


    为叫他住口,宝月只好闭紧双眼,从口中颤抖着泄出破碎的字句。


    也许是眼前一片黑暗,倒是听觉愈发灵敏,除却恨不得叫宝月连耳朵也闭上的肆意轻笑,甚至还有隔壁阿午玩水的笑闹声。宝月一时愈发张皇起来,四爷感受到她的慌张,好整以暇地又启口,炽热的呼吸喷洒在她耳边,“冷吗?玉娘。”


    她委委屈屈地、更深更深地埋入他的怀中。


    “好哥哥,我冷。”


    第77章


    宝月下回再遇到年羹尧的夫人,便特意扬起下巴在她面前晃过一圈,纳兰氏脸颊涨的通红,偏偏却又不敢露出什么不恭敬的心思来。


    自恃官高便不把旗主放在眼里,本就是他们的不是,四爷或许还有些顾忌,但宝月却不必非要她们一家好脸色。


    纳兰氏心下不免有些惴惴,单单是宝月对他们有些成见便罢了,无非是妹妹的日子将来难过些,可若是这背后亦有雍王的意思,如今万岁又春秋已高,他们免不了就要好好打算一番将来了,年羹尧这样年轻,孤臣还能做得几年呢。


    用名声换来的效果自然立竿见影,几日后,雍亲王府的侧福晋性子高傲的消息传开之余,便是康熙将四川巡抚年羹尧的妹妹赐婚给简亲王雅尔江阿做侧福晋的旨意。


    雅尔江阿的先祖乃是当年和努尔哈赤一同打天下的弟弟舒尔哈齐,世袭的铁帽子亲王,前些年又被康熙委派了总管宗人府的差事,这样显赫的身份,却也是八爷的拥趸。


    雅尔江阿亲自去求,康熙便是为了昭彰仁德,以显示优待宗室子侄的宽厚之心,也绝没有驳回去的道理。


    “倒是可惜。”


    康熙轻叹一口气,他倒是真想把胤禛与年羹尧凑一凑的,年羹尧虽然骄狂了些,但也的确是个难得的青年才俊。只是既然两个都没这意思,他也不必自讨没趣。康熙抻了抻有些僵直的右手,放下朱笔,可没有奴才挑主子的道理,骄狂太过,就是目中无人了。


    在二废太子这样的关键时候,这样快就给八爷一党这样大的脸面,自然也不是康熙乐见的局面,八贤王就好似那吹而又生的春草,仿佛什么样的事也无法将他彻底压弯下去。


    乘着这时候康熙被迫抬举了八爷的那点不情不愿的心思,四爷便抓准机会,有意无意地在康熙面前提起了十公主的婚嫁事宜。


    “难为你为她操心,你一向是和十三要好的。”康熙仿佛才想起来自己有个正值嫁龄的女儿,不置可否地夸了一句四爷。


    一旁侍奉的魏珠立刻低眉顺眼地端着玉壶上前,“王爷,奴才给您添茶。”


    “不敢劳动公公。”


    四爷明白这是康熙这是赶客的意思了,他连忙辞让,很识相地告退了。


    纵然康熙一时心中不悦,可等他缓过神来,四爷的行为到底是出于兄弟手足之情,十公主的婚嫁事宜可不像与年羹尧联姻,不会触动到康熙那根被人觊觎手中权柄的弦。


    回了圆明园里说起这事的时候,四爷想起十三便沉沉叹了口气,“我如今自身难保,也帮不得十三什么了,十公主的事便由我来周全了,也算是尽我一份心。”


    “我使人打通了关节,虽然无法令他们兄妹相见,但为他们带一二手信来往应当不难。若十公主的婚事万岁松口了,咱们便私下告知十三,对他而言,若有个好消息来,也许比旁的什么家用物什都要强。”


    宝月揉开他的眉头,轻声细语地宽慰他。


    十三便如同那经雪历霜的寒梅,只是对他而言,这一个冬天实在太长了。


    真正叫这件事尘埃落定的,却是翻了年后揭开的一件大案子。


    人常说瑞雪兆丰年,可若是这雪连绵不绝、终日不歇,这个本就难熬的冬日对百姓而言无疑是雪上加霜。纵然康熙很快下令遭灾的山西等地开放仓粮,搭起暖棚,用尽全力赈济灾民,但噶礼发还回来的折子却叫康熙在朝堂上勃然大怒。


    “朕历年以来减免了多少赋税,为的就是藏富于民,山西这样富足的地方,也敢报仓中无粮?尔等空食爵禄,若非遭逢大灾,真不知朕何时才能睁开眼睛!朕满心体恤百姓,未曾想民卒难沐圣恩,竟还要平白遭到你们的盘剥!”


    朝臣们在玉陛前颤颤巍巍地跪了一地,一时间只听到朝珠碰撞的声响,无一人再敢出声辩白。


    如今再多说也是无益,国库亏空也并非一日两日的事了,四爷想将话题转回真正紧要的赈灾上来,却又不愿那些为庸碌无为的朝臣们解围,反倒是八爷先声夺人地宽慰起康熙来。


    “仰赖汗阿玛圣德昭彰,天下万民咸被圣泽,如今承平日久,自然是明君贤臣,尧舜之治。”他低眉顺眼,语气平和道,“汗阿玛的德行上感于天,本朝历年以来几乎从无大灾,正是上天认可的缘故。若说此次,想来也不过是因为去岁废太子的狂悖行径叫上苍动怒,汗阿玛万不可为此伤怀,累及圣躬。”


    四爷面无表情,在心底冷笑一声,老八到底是牙尖嘴利,为了给这一帮大臣们施恩,连这样的话也能说出来。明君贤臣,意思也就是说若手底下都是一帮贪官,康熙这个皇帝也做的不如何了?


    再说因为废太子的行径才至于天人感应,上苍震怒,那就更可笑了。事情都快过去一年了,如今才迟迟降灾,莫非是什么天上一日,地上一年的规矩么。他是从来不信天人感应这一套的,文景之治、贞观盛世,哪一个不是三代以下数得到的英明帝王,老天爷亦不曾在降下天灾时顾惜他们。


    康熙却被八爷这一番话说的怒气渐消,见龙颜稍悦,朝臣们的神情也跟着渐渐放松下来。四爷抬了抬眼皮,便适时上奏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从周边的州县调拨钱粮,噶礼贪渎欺瞒之罪,待灾情平息,再处以极刑不迟。”


    四爷这番话霎时将群臣一慑,他话里的寒意就像面上的神色一样冰冷无情,在他口中,噶礼的脑袋已然是个寄存物品了。处在康熙盛世,习惯了宽仁之风的朝臣们一时只觉得背脊发凉,才稍稍放松的神情又重新凝滞起来。


    康熙虽然也不免觉得四爷行事过于铁面无情,但朝臣们若能因此紧一紧弦,他倒也的确是满意的。他知道朝堂上的不正之风由来已久,若单单是这一回雪灾便也罢了,康熙想起这些日子收到的西北密报,策妄阿拉布坦停息了几年,如今也开始蠢蠢欲动了。


    “罢了,”想到这儿康熙便无心再议事,他不咸不淡地扫过他们一眼,“一切以民生为要,若噶礼能将功赎罪,朕便饶他一回,如若不然,哼。”


    臣僚们噤声退下后,康熙独坐在御座上回想起风格迥然不同的四爷和八爷,一个严苛,一个宽仁,却偏偏是两个极端,可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他抬起自己如今批奏折时甚至会微微颤抖的手,皮肤上印着深深的纵横。若是年轻的时候,他自然不怕,几回御驾亲征,策马追敌千里,他不是天性宽仁的文人皇帝,大清的国威是他在马上一点一点打出来的。


    可如今,俗话说万岁万岁,然而哪个皇帝又能真正万岁呢。


    给十公主赐婚的旨意很快下来了,配的是一家满族大姓,家中最高的官职只做到三品,并不算显贵非常,但那家人和赫舍里氏沾亲带故,是十三福晋兆佳氏能伸手关照到的位置。比起旁的公主,康熙这回可以说是皇恩浩荡了。


    收到四爷和十公主手信的十三喜极而泣,他注视着身旁消瘦的妻子,这一年以来十三消沉不已,兆佳氏怀着身孕陪在他身边,多少有些吃不消,前几月里她产下一个男孩,可等到年底的时候,却并不见康熙赐名。


    也许是宗人府并未上报,也许是康熙并不乐意为自己的儿子赐名,十三却忽然觉得心中一下子放松起来,他抚过那两张干燥的信纸,忽然道,“就叫弘暾如何?”


    兆佳氏疑惑抬头,他却笑而不语。


    这一辈的孩子们从日,大多是各式各样的光明之意,暾是温暖平和的阳光,或许不若其他的字那样日光炽盛,耀眼灿烂,却是他这一刻最真心的想法。


    惟愿吾儿鲁且愚,无灾无难到公卿。


    宗人府圈出来的吉日正在当年的八月里,譬如招待驸马和其族人这样外头的事虽有四爷当仁不让,但兆佳氏和十三一同圈在府中,亲嫂子如今却无法来为十公主打理婚事。


    宝月在身份上到底也不好作为主事人出面,便特意到十四爷府上请了完颜氏来帮忙,她们一块儿去宫中为十公主添妆时,却恰好遇到了九福晋董鄂氏。


    “公主养在宜妃娘娘膝下,便也算是我们九爷的亲妹子。”


    九福晋朝完颜氏和宝月温和一笑,她使人抬来几箱珠玉,可称上是重礼了。宜妃虽然养着十三两个妹妹,但在宫里也不过是多两张吃饭的嘴罢了,若说有多么关心,何至于十三为了两个妹妹事事周全打算,殚精竭虑。


    何况九爷的为人大家心里都是知道的,平日里荒诞不经,一毛不拔,又和四爷关系极差,剑拔弩张的,如今竟也有心来关照十公主。


    宝月和完颜氏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这是什么意思。


    “左不过就是那点意思。”四爷听了宝月的转述冷笑一声,老九向来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如今巴巴的贴上来还能是有什么好事?


    “汗阿玛又提起亏空一事了,在十妹妹的婚事上松口,也是在施恩于我。”四爷从书房里翻出许多年前的账册,那些泛黄的纸张上都是他从前的一腔热血。


    “上回也说,可还不是说说便罢了。”


    宝月不免有些心疼,想他那年和十三宵衣旰食,恨不能日日睡在户部衙门里,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不少譬如九爷那样的至今还怀恨在心,好容易查清楚了,可却被康熙两句话轻轻揭过,白费多少心血。


    “这回可不一样,”四爷轻轻掸去账簿上头的薄薄一层灰,他挑了挑眉,“西北那儿策妄阿拉布坦又有异动了,行军打仗,可不能没有钱粮。”


    第78章


    不久后康熙果然就在朝堂上借着发落噶礼一事又提起了国库账上的亏空来,以账上这点银子,西北若起了战火,只怕连两三个月都支应不了。他年轻时三征准噶尔,噶尔丹自尽才过了十几年,他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就敢作乱犯上,难道是以为他年老垂暮,不敢再兴战事吗?


    有前些年的先例在,四爷顺理成章地受命接下了这个差事,这回他算是钦差大臣,施施然便携着圣旨在户部中堂坐下,倒是叫官吏们纷纷想起前些年那些昏天黑地的日子来。


    四爷向来是严谨仔细的人,查账绝不是只要几沓纸便罢了,入账和支出的名目都要详细列出来,还要将各地每年的账册分编拍号整理齐全,互相查证,但凡有错漏之处,他都要一一叫人分说明白,一套账目上下略无阙处了,他才满意地放过诸位同僚。


    纵然当时叫苦连天,可账目厘清后,好处却是实实在在的。即便后来四爷不在户部当值,再没有那样铁血高压的环境逼迫他们,但户部诸人办差时却到底觉得便捷清晰不少。如今有这套完备的账册打底,只需将这些年新的账目依照旧法条例整理出来便是。


    理帐到底不难,难的是后续该如何催还债款,如今朝堂风气松懈,总不能指望这些瞒报偷拿者到了还钱的时候便忽然良心大发,主动送还。


    有上回的前车之鉴在,众人也想拖一拖,再观察观察康熙的意思,四爷却没有这样好性,康熙给他瞧过西北密报,既然皇上主意已定了,他便也有了底气,使人从京畿一路开始一个一个的催问,一时还不上的也要当即定下一个章程来。


    京官里沾亲带故的最多,亦有不少勋贵后裔,顶不住了的也有去宫里求情讨饶的,康熙在这一块上头从不吝啬,雍亲王再大,也没有皇上本人来的大。


    康熙自然不能在这样紧要的关头拆儿子的台,却也遭不住老臣的恳求,索性便即刻收拾行头往塞外巡幸去了,将一概要事全权托付给了四爷。


    御驾一离开京中,各路人马便开始各显神通。圆明园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宝月一日里从上午起便坐在花厅里迎客,都是各家的女眷夫人,换盏茶水,换副面孔又是两盏茶的功夫这么煎熬过去,直到用晚膳的时间才能歇口气,没几日便只觉得腰上嵌了两块木头,僵的脖子都要抬不起来了。


    “好了好了,再来人我一个也不见,左右不过都是说些客套话,何必要白费这些功夫。”


    宝月被玛瑙从睡梦里叫醒,她睁开眼看一眼外头的天光,绝望地睁开眼睛又立刻死死合上,她一口气把被褥拉到头顶,裹在里头闷闷地说道。


    她实在太累了,睡得也沉,甚至连四爷早上是什么时候走的也不知道。再说她本就不爱和人交际来往,如今应付了这么多个,不至于显得四爷太过于眼高于顶便也够了,反正松口说不还钱也是不可能的。


    “就说我病了,好玛瑙,且叫我再歇歇。”


    她话未说完,便声音渐低,已然沉沉睡去。


    玛瑙无法,只好替宝月拉下床帐便往外走去,叶嬷嬷这会正候在门口,见只玛瑙一个出来,便知宝月今日定然是不愿再去同人会面了。


    “这是侧福晋一点心意,嬷嬷辛苦几日了,且好好歇息罢。”


    玛瑙塞一个锦绣香囊到叶嬷嬷手中,里头沉甸甸地放了一把金豆,叶嬷嬷笑得眯起双眼道,“本是奴才分内之事,怎敢当侧福晋的厚赏。”


    “嬷嬷不必客气,”玛瑙笑着扶着她往外走去,“这么些年了,嬷嬷岂不知侧福晋的性子?”


    即便放言说不再见客,却也并非是真正解脱了,各家的礼摆满了厅堂,直接退还回去显然是不合礼数的。宝月还得看着叶嬷嬷领着一帮奴才们清点,做了账册后再用价值差不多的东西还回去,若有亲戚交情的,还得视情况厚一两分。


    纵然并不需她亲自清点整理,只需对着册子拿个主意,心里有数便可,但这么一天天下来,到底也觉得太累了些。


    这日她疲惫地回到九洲清晏的后殿里时,便见阿午正拿着九连环在玩。然而没两下就被他轻轻松松解开了,以往四爷闲着的时候每晚都会带阿午出去逛一圈,回来了再给他说经义,或是带着他练字。


    如今他们两个都忙,阿午已经自娱自乐地玩了好长一段时间了,宝月不禁有些愧疚起来。


    阿午周边还零零散散放着许多祜满从杭州带来的江南小玩意儿,或是四爷门下的人自各地送来的礼,其中有两只异常漂亮的彩色玻璃小马,异彩斑斓,栩栩如生,据说是从广州买来的西洋玩意儿。


    宝月忽然眼睛一亮,她笑着对阿午招呼道,“阿午阿午,想不想出去玩?”


    阿午听到宝月的声音,放下手中的九连环便像个小炮弹似的冲到宝月怀里。他仰头看向宝月,两双颇为相似的眼睛亮晶晶地对个正着。


    “额娘终于有空带我出去了,这些日子阿玛和额娘都不管我,没意思极了。”


    “那是自然,这些日子事忙,没能好好陪你,是阿玛和额娘不好。但额娘马上就有空了,带你去庄子上玩,去骑马,好不好?”


    宝月捏捏他白嫩的小脸蛋,坏心眼地看着阿午鼓着圆脸在自己手中挣扎起来,便觉得这些日子的疲劳都一扫而空了。


    “阿玛去不去?”


    阿午努力从额娘的魔爪中逃脱出来,一本正经地捧着自己红彤彤的小脸问道。


    “那你怎么说?”


    四爷这日忙到了下半夜里才夤夜返还,不意房里还亮着一盏灯,宝月竟还未歇下。洗漱过后才准备躺下歇息,便听她说了要带阿午去庄子上骑马的事。


    四爷每日都很晚才回来,早上又很早出去,宝月只有晚上睡着了后才能迷迷糊糊地在梦里察觉一个人钻进自己被窝里。这日她撑着困意不睡在床上等着他,便是特地为了告知他此事。


    “我说你忙大事呢,忙完了就来陪他。”宝月趴在床上撑着下巴朝他露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一想到自己能出去玩,四爷却还得苦哈哈的在衙门里干活,便觉得有些得意。


    “也好,我本就想带他学学骑马,”四爷却并不觉得这差事辛苦,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后头尽是些得罪人的事,你们先躲出去也好,总有那走投无路不讲客气的,省的有昏了头的冲撞了你。”


    “这是怎么了?”宝月一皱眉,他们好几日没空好好说会话了,听他话里的意思仿佛现下的情况并不算乐观的样子。


    “人多心杂,有些有消息门路的,知道这回是为了军费,有的也就还上了,”他解开衣裳上头的两粒扣子,枕在宝月腿上,心中才终于觉得松快下来,“有的已把这些东西变成了老家的田宅;有的分明没做过却被上峰摊派;还有自恃身份,并不给我面子的。”


    他沉沉叹了口气,嗅着她身上疏淡的槿花香气,想着想着便不自觉锁着眉头睡着了。


    一夜安睡无梦,第二日晓光初现的时候,四爷一睁开眼睛,便发现宝月已不在床榻上了。还疑惑难道她这样早就迫不及待地到庄子里去了?


    不一会儿却听到外头传来她细细絮絮的说话声,轻轻地,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一般。


    “这一箱子的,是天气凉了穿的,若入了秋还是如今这个日头,便从这个箱子里拿衣裳,”软底绣鞋在外间悄步挪动,“四爷惯常不爱惜身体,一办起差事来连吃饭也顾不上。旁的也就罢了,唯独吃食和休息上一定要多注意,原来那病好了才没两年,年轻时候不养好底子,往后要恢复只会愈发难。公公到点儿了只管提醒四爷,若四爷不悦,只说是我吩咐的便是。”


    宝月正在外间同苏培盛细细嘱咐,说完了衣裳,便带着苏培盛走到放披风帽子,还有放提神的香包膏药的位置上来,走着走着,却忽然见苏培盛停下不动了。


    她疑惑地随着苏培盛低头的方向看去,便见四爷披着一件外衫靠在屏风上静静注视着她,眼中满含笑意。


    苏培盛很识相的悄声退下,将地方留给这两个黏黏糊糊的主子,他一介阉人,不懂什么情爱,但也知道这样十年如一日的情分属实是罕见,纵然也有长情的,但一直这样热的跟滚着水似的却不多。


    四爷站在原地缓缓张开双手,宝月便快走两步,乳燕一般地投入他的怀中,她轻轻嗅着四爷寝衣上染上的沉水香气,难舍的眷念迟迟地缠绕上她的心头。


    “是不是我太久没有同你分开了,只是去一趟庄子上,怎么好像这样为难。”


    她忽然觉得自己一点出息也没有。


    “那就不去了,好不好?”四爷的目光温柔地在宝月脸上舔舐,从眉峰到唇角,每一处都被他细细描摹,“很快就好了,至多一两个月,等京里安静下来了,就回来陪我。”


    他们身上的气息难舍难分地融在一起,在尚带着一点凉意的清晨留下一室氤氲暖香。


    弘晖、弘昀和大格格也都一块跟着上庄子里去,四爷便索性也不回圆明园了,带上宝月指出来的那些箱笼便待在户部办差。


    这下更没了顾忌地发挥他的阎王本色,如今四爷本人待在户部不出来,家眷病的病,躲的躲,形势又比上回坚决的多,一些不那么刺的刺头也就渐渐软化了。


    第79章


    如今正是夏秋之交,随着天气趋于凉爽,林木也渐渐镀上一层金黄的色泽,阿午早几日还会念叨几句阿玛什么时候忙完,但很快便撒了欢似的在庄子里跑来跑去,那座秀致幽美的圆明园短暂地被他抛在了脑后。


    再加上不必读书,他每日跟着四爷派来教习马术的太监学习后便肆意地在草地上打滚,又在丛林间钻来钻去,时不时拿些宝月也不认识的花草果实来问她,宝月招架阿午不得,便特意请了原先打理庄子的奴才来问,这才应付了阿午层出不穷的问题。


    宝月在庄子上休息了一段日子,便觉得原先的疲乏一扫而空。这日她坐在院子里参天的梧桐树下乘凉,金风细细柔柔地拂过,翻动两下手中的书页,便饮一口庄子上自酿的蔷薇露,只觉得好不惬意。


    蔷薇露名字虽叫露,实则却是用鲜果和葡萄酒打底的一种低度果酒,口味虽然清甜回甘,宝月却也不敢凭借自己那没几两的酒量多喝,她连忙拿起一旁的果子堵上自己空闲的嘴巴,一口下去,却又是眼睛一亮。


    “这个好甜,汁水也多,这是什么品种的枇杷?”


    庄子里向来到了应季的时候便会送当季的东西到王府和圆明园去,瓜果蔬菜、皮毛家禽,都赖他们供应,以往却并未见到这个。


    “回主子的话,这个乃是金杏枇杷,据说是南边靠海那儿的品种,尤其易坏,又实在娇贵,一季下来也结不得几颗,故而便免了供应,”那管事夫人笑盈盈地同她解释,又忙不迭地补上几句吉祥话,“是贵人临地,这才结出一盘来,奴才不敢不供上来给侧福晋用。”


    “原是如此,既然只这一盘,便端一半给阿午尝尝。”宝月恍然,一个小丫头很快递了玻璃盘子上来,玛瑙分了一小半出来,正要差人送去,宝月却忽然改了主意,“还是我自己去,也不知道这孩子又到哪里去了,今日竟不曾见过他。”


    一行人先到了马场,又穿过果园,最终找到阿午的时候,他竟然正在太监们的包围下一本正经地坐在一条清浅的溪边垂钓。宝月颇为新奇地看他一身行头,小小的斗笠,小小的垂杆,想来是庄子上的人为阿午赶制的。


    “你这是在等一个愿者上钩?”宝月凑近阿午身边,看了看底下那道一丈宽的水流,清澈见底,一览无余,说这是一条水沟也不过分,怎么钓的上鱼来呢。


    “我也不知道,”阿午鼓了鼓脸,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无聊,并告诉自己这样是不对的,“阿玛说,钓鱼是观察天地,湖水,和鱼儿的习性,也是万顷波中得自由,感受天地间气,是格物的一部分。还有弹琴、作画、写诗,都是这样。”


    “”


    宝月一时哑然,四爷在园子里做天下第一闲人的时候,究竟教了孩子们什么。


    自从宝月离了圆明园,礼是再也送不进去的,从前虽也只能得到宝月满口敷衍,毫无实质意思的客套话,却也总比如今门都进不去的好。众人无可奈何的打道回府,眼见着四爷无可转圜的态度,加之康熙默不作声的支持,纷纷回去清点起家中资产来。


    有康熙和四爷上下配合,意思如此坚决,事情再难也慢慢推动了起来,远在塞外的康熙接到奏报,银两已陆陆续续地开始还归国库,御驾便在十月底返回了京师。


    追款事宜有条不紊的进行着,天气越来越冷,宝月便也带着阿午回了圆明园里,秋日待在庄子上是闲情野致,乐趣颇多,但若是入了冬就多少有些不便了。


    谁知及近年节的时候,却忽然捅出来一个大篓子。


    有四品的一满人官员家中实在无银,可户部官员只说是奉行旨意,叫他弥补亏空,不肯留情。催逼太过,竟然逼得那人将京师内城的宅子私下售卖,一家老小大在寒冬里只能流落街头。


    这事一发,一时朝野哗然,雪花一样的参奏折子纷至沓来,堆满了康熙的案头。不知多少人蠢蠢欲动,欲要借此生事,最好叫这催款一事就此消停。四爷倒是四平八稳地照常上朝,当日果然便有人疾言厉色地当众指责户部官员渎职催逼,他却仍旧不为所动。


    “本朝京城内外有律法划分,严禁满人居于外城,亦不许富商兜卖内城住宅,以免从龙入关的满人为生计所迫,俱是先祖皇帝一片爱民仁人之意。左是户部催银,右是金规铁律,可见户部逼迫煎急之甚,尤过于逼人违背祖宗之法。伏惟皇帝陛下至圣至明,御极五十年以来盛世昌平,岂知有人自恃威德,背离君意。以致此人一家流离失所,天子脚下,竟能有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康熙听完奏报并不说话,他的目光从八爷脸上一扫而过,这个明为参奏户部,实则字字句句暗指四爷的官员正是铁杆的八爷党,王鸿绪。


    “此时若非他一家流离,往后便是万家遭难,纵一家显贵,何如万万家民卒也。”被暗指自恃威德的四爷八风不动地一拱手,也不辩解户部追账的手段是否太过,只平静反驳王鸿绪一句。


    只这一句便能叫反对者哑口无言,他们口口声声爱民,眼光却只能狭隘地看到这么一小批人,为非作歹者众,真正体恤百姓的却少。户部并非为了军费横征暴敛,强加赋税,如今令他们还钱,也是他们挪用库银在先,每每上门催账都是有凭有据,到了八爷党的口里,倒成了逼得人家破人亡的酷吏了。


    四爷见康熙并不说话,便知康熙心中仍然是支持追缴的,只要圣心仍在,他便没什么可退让的。


    康熙虽然不能在朝堂上公然出声赞同四爷的话,可他的态度亦很明显,他对王鸿绪等人的参奏视若无睹,只选择不痛不痒地下令叫户部官员放缓脚步,再在京中令择一便宜宅子给那卖祖宅的官员一家居住,却并未下令免了那人的欠账。


    退朝后,四爷无视众星拱月的八爷,独自一人头也不回地朝衙门去,却被从人群里挣脱出来的八爷叫住了脚步。


    “四哥,秦亡于酷烈,隋失于暴敛。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仁人爱人,凡在天下者,并不拘泥于官员或者百姓,四哥因小失大,将来只会悔之晚矣。”他朝四爷拱手,四爷甚至能在他脸上看到一派诚恳,“治大国如烹小鲜,文火慢炖为要,何至于如此急切呢?”


    “什么是小,什么是大?”四爷反诘道,“我只知道黎民百姓是大,西北战事是大,八弟若不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叫策妄阿拉布坦顺服大清,从此不再作乱,便想法子要这些尸位素餐的大人们还上银子,边境的刀兵可不等人。”


    八爷一时默然,就连康熙也无法全然不顾朝臣们的意思,四爷如此一意孤行,岂不是反在为自己招来诟病吗,再强干的君王也不可能在没有朝臣支持的情况下有所作为,将朝臣们都得罪了,岂不是孤木难支吗?


    若四爷只甘心做康熙手中的一柄刀也就罢了,分明他也有意夺嫡,真不明白为何他会出此下策。


    既然四爷来势汹汹,并不愿意罢止,八爷自然也有解决的办法,他自掏腰包补上了那四品官亏空的银子,又做主为他赎回祖宅,一时朝野上下满口称贤,与之相对的,是对四爷和户部官吏更深的不满,差事办的便又阻力重重起来。


    听到消息的四爷久违地开始修习起自己的忍气功夫,一只紫毫笔被他捏的死紧,重重惊起一潭墨水,“老八惯爱做这样的事,施以小恩小惠,来换一己令名,岂不知如今圣意所在,汗阿玛是真宽仁,他却是假贤德。”


    宝月默默离开他的书桌,换了个地方继续看书,她今天穿的衣裳她很喜欢,可不能沾上墨。


    四爷看她一眼,怒气便也渐渐消弭了,他写了几张大字后便徐徐勾起一个冷笑,“他的钱是哪里来的?无非是老九为他聚敛,江南给他上贡,都捐出来供军费也是应当的。他能给一个还,还能给个个还么,若有这个本事,我倒真是自愧不如。”


    如今年节将至,大家面上也不好闹得太难看了,一部分拖住不还,户部的官员们也不好太过催促,此事便骤然僵持不下地停在这儿,大家默契地决定等到翻了年后再说。


    去宫里拜年便得先回府里,再清晨从府中赶往宫中,明年四月正是大格格的婚期,故而今年宝月特地带着大格格一块去宫里,几个男孩子则是跟在四爷身边。


    大年三十这日,宝月揣着暖炉,呵着气奋力眨掉眼里的泪水,虽然有太监们清早便起来扫雪,但雪下的大,很快便又厚厚堆了一层。几人冒着风雪到王府门口时,伞上和脚边又积起一层雪绒。


    今年的年节仿佛格外孤寂,废太子圈在咸安宫里,十三也圈在府中,宝月下了马车才久违地见到称病的福晋,她面上浮着一层厚厚的粉,仿佛精神并不大好的样子。


    四爷和几个男孩子在最前头的马车,他下来后担心阿午跌在雪里,便将阿午抱在怀中。弘晖在前头遥遥看来一眼,很快和四爷说了什么,便到中间这辆马车里来搀着福晋,宝月和大格格的马车在最后头,便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弘晖向来是最温和的性子,”大格格道,“福晋如今困在王府里,再无法朝圆明园伸手,也算是受罚了,弘晖到底是嫡长子,阿玛亦有为难之处。”


    “我本不愿管弘晖的事,只要她再不管阿午的事。”宝月一笑,“你明年就要出嫁啦,何苦再操这么多心?”


    “我若是一个人,自然乐得轻松自在了,偏偏我额娘和弘昀却不是经心的人。”大格格拢了拢披风,很无奈地叹一口气。


    第80章


    永和宫将呼啸的风雪隔绝在窗外,室内温暖如春,德妃脸上挂着连弧度也没有一丝变化的笑容,静静坐在上首。她既是这金殿的主人,也仿佛是一件静止的摆钟或者装束。


    宝月很难看明白德妃的心思,她一一抱过四爷和十四爷的每一个孩子,可却连同每个孩子说话的时间也拿捏的相差无几,她的亲昵仿佛是从玉净瓶里均匀地洒上几滴甘霖,随后便施施然坐回了自己的观音座上。


    但同时她却又极细心地吩咐周嬷嬷将大格格身前的暖炉搬到远一些的地方去,只因为大格格体弱,再好的炭她闻了也总免不得有些喘不上气来。


    几人在各自的座位上落座,恰当合宜地开始笑着攀谈,宝月坐在福晋身侧,实在和她没什么话说,便同前右方的完颜氏扯起闲话来。


    德妃目光从福晋灰败的面色上拂过,却仿佛并不在意,她没有多说什么,神色如常地和众人闲话那几句翻来覆去的家常。


    十四爷倒是很主动地凑到四爷身边,正悉悉索索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悄悄话,他双眼发亮,对面的四爷却眉头紧锁,德妃一个眼神扫过,十四爷便乍然噤声,老老实实地做回了德妃身侧。


    今年却不知为何,众人在东西六宫各自的殿中等了许久,乾清宫也没有摆宴的消息传来,未有明旨,大家只得继续干坐殿中。好在大约比往年还迟半个时辰左右,乾清宫便有太监来传请,前头的王公大臣们一切如常地在席间流水穿梭,觥筹交错,默契地忘却了这一小段插曲。


    作为坐的离康熙最近的那一批人,皇子们却细心地发觉了这平静表面下的暗潮汹涌,康熙的脸色仿佛有些太差了,纵然几次举杯,却一口酒也没有喝过。


    新年照例辍笔三日后,康熙却忽然下令再辍朝五日,朝野上下议论纷然,比起青年的时候,如今康熙在政务上虽有懈怠疲倦,但也绝不是荒废政事之人。


    平日若非事情紧要,绝不会下令辍朝,就连十八阿哥过世,在塞外那样简陋的环境里,他也不过是辍朝一日便开始照常处理政务。


    “皇上感觉如何?”


    太医院判蓄着花白的胡子,颤颤巍巍地跪在乾清宫的龙床前,他不敢抬头,额角沁出细细密密的汗来,下巴上的汗水几乎要打湿胡须。


    见上头毫无动静,院判注视着康熙耷拉在床边的右手,心知针灸已无效用了,他不敢直言相告,绞尽脑汁地试图说些慢慢调养的话。


    “罢了,你退下罢。”


    木炭在火盆里噼啪作响,康熙披着黑色的大裘,清瘦矍铄的面庞上顿然显现出一种老态。


    大年三十那日,康熙如常批阅着各地年前发来的奏折,却忽然觉得有些头痛,这是他多年以来的老毛病了,便也没有放在心上。谁知不过闭目养神一刻,他却忽然觉得半边身子一麻,一种巨大的恐慌涌上他的心头,他半边身体仿佛失去了控制,作为身体的主人,他对自己的半身失去了一切感知。


    康熙很快冷静下来,他连忙命魏珠锁住消息,太医院判赶到后几番针灸医治下,他半边身体的知觉才慢慢恢复,但右手却依旧毫无知觉,连抬起来都做不到。


    强撑着掩饰右手的异样办完宴后,整个太医院便一直在为康熙的中风之症忙碌,然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方法,这只右手再没有抬起来过。


    康熙如今已是花甲之龄,人常说七十古来稀,窗外银光四射,大雪倾落而下,康熙灰白交杂的辫子在深色的裘衣上愈发显得萧索凋零,他目光空茫茫地落在殿中,白驹在光隙中飞驰而过,他终于慢慢下定了一个决心。


    五日以后,康熙仍未恢复正常视朝,只诏令朝中几位身居高位的亲近大臣日常到殿中议政,他并未因中风便懈怠政务,而是换了左手来批折子,字迹与以往也有些差异。


    于是自然也有人发现了异样,事关圣躬,原先只是一些晚上的毛病便也罢了,如今涉及到了中风这样的病症,自然也无法瞒过上上下下的人。


    自古以来,圣躬不豫,朝臣们头一个关心的就是安定民心的立储事宜,一时竟然又有几个斗胆请立太子的折子,这样迫不及待给自己找下家的行为更是令康熙怒火中烧,被朝臣频繁在折子中提及的八爷更是叫康熙不满。


    请立太子和圣躬不豫之事很快盖过了追缴亏空的风头,朝野上下人心浮动,为了建储一事又分帮结派地掐起架来。四爷既是担心追缴一事,更多的也是关心君父的身体,在其他皇子为了避嫌尚不敢有什么风声动静时,他却主动往乾清宫向康熙请安,延问君父安康。


    他一马当先的殷切却并未得来康熙的好脸色,康熙不由分说地将他斥骂一顿,指责他一心只顾户部的差事,却不知关心年迈的皇父,情绪激动之下竟然将四爷的差事撸了个干净,只说户部的事也不必四爷再插手。


    四爷原有心再分辩几句,可看着倚在座上的康熙憔悴的脸色,却到底还是静静磕了个头便退下了。


    “老四家里的女儿是不是就要出嫁了?”


    四爷走后不久,康熙便用左手批起折子来,他伏在案上,忽然朝魏珠问道。


    “回皇上的话,正是呢,雍亲王家中的大格格正是今年四月出嫁。”


    “叫宗人府递个封郡主的折子来罢,食禄加一百户,”康熙放下朱笔,左手毕竟不是惯用的手,他虽也能以左手写字,批多了折子却也觉得手掌中有些抽痛,他忽然不无感叹道,“难得有个心诚的人啊。”


    魏珠垂下眼睛,不敢接康熙的话茬,他不比粱九功自小在康熙身边侍奉,能揣测康熙的心思,但他的长处也在这里,从不因自恃了解皇帝的心思便自作聪明,掺合到不该掺合的事里去。比起粱九功而言,魏珠显然更长于明哲保身之道。


    “哼,这下连汗阿玛也不保老四了,似此奸险之人,不必咱们再花心思对付,单论他办出来的追缴一事,朝中恨他的便足以把他撕碎了!”


    自从听说四爷去给康熙请安被赶出来后,九爷便扬眉吐气地高兴了好一阵,要说这追缴一事,影响最大的便是他了。往常他们手下这些官员在他们的庇护下挪用的库银不少流进了他的口袋里,如今要只进不出的九爷再把这钱拿出来是绝无可能的。


    “西北的战事却到底还在啊。”


    八爷就不像九爷那样乐观了,康熙也许会因为生病而放缓步伐,但他绝不会忍受一头豺狼在他身侧酣睡,这事一日不了,追缴库银的事就不可能停歇。他皱眉思索起来,只是这差事除却四爷,谁还能如此强硬地推行下去呢。


    却不想康熙居然连放缓步伐也不愿意,他到底还是那个雄心壮志、开疆扩土的帝王,发觉自己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后,康熙便决意要在有生之年平定西北。


    康熙三月后便重新开始上朝,第一日就在朝堂上提起这事,他将策妄阿拉布坦作乱的密报递给张廷玉,命他当众宣读,随后便叫朝臣们推选出征的大将军人选。


    清朝战事若非御驾亲征,便历来有宗室领兵的惯例,远到舒尔哈齐、多尔衮、多铎,近到福全,乃至他前头几个皇子,哪怕是与兄弟们相较而言弓马并不算出挑的四爷也曾上过战场。


    朝臣们不想康熙的意思如此坚决,只以为他是欲用战事倒逼众人偿还库银,便纷纷劝阻起康熙来。


    却不想康熙已然是深思熟虑过的,他平静道,“国库亏空一千四百万两有余,去岁雍王追缴数目约有三百八十万两,国库尚有盈余,再加上青海四川的库藏,不过堪堪够我军四个月的军费。”


    朝臣们不意康熙这些日子在病中居然还细细盘过户部的账册,然而这却还不算完,更大的惊雷还在后头。


    康熙微微露出一个令人胆寒的笑来,“张廷玉,制诏,命十四阿哥为大将军王,率军三十万征讨西北,”他无视下头兴奋地几乎要跳起来的十四,目光平静地在朝中一干人等上扫过,“命八阿哥协理户部,主持追缴亏空一事。”


    八爷缓缓抬头,目光在四爷身上转过,得知四爷骤然被撸了差事时的那一丝异样在这一刻终于明了了。


    朝臣间激浪声起,悉悉索索地交头接耳起来,八爷和十四爷一个平静,一个激动地跪下领了旨。康熙很慈爱地叫他们平身,转头笑着同十四道,“你自小英武,朕是放心的,只是战场瞬息万变,万不可莽撞行事,”他仿佛一个同自家孩子玩笑的年迈老翁,“你的军费够不够,就全看你八哥啦,得胜还朝那一日,不必谢朕,该多谢你八哥才是。”


    十四很听皇父的话,他立刻眉飞色舞地朝八爷拱手,毫不吝啬地给他带上一顶高帽,“弟弟和三十万军民身家性命,就都仰赖八哥一人了。”


    八爷的目光从一手促成这等局面的康熙身上转移到十四身上,他重新带上如沐春风的笑容,只有离他极近的十四才瞧见了他僵硬的嘴角和收紧的拳头。


    “我无甚才德,亦不懂兵法,天下万民无不被泽汗阿玛的恩德,也只仰赖汗阿玛一人,我亦不过其中一凡夫俗子耳。”


    十四一笑,也不和他继续玩这文字游戏,很自来熟地回头朝殿上的朝臣们拱手,“小子初次带兵,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大人们往后口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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