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说完便倒头就睡,四爷却被她这声哥哥喊得半宿没睡着,一声一声地听着蝉鸣渐渐消停,更漏都滴净了。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一个乌青的眼圈起床,今日得先去内务府,再带着仪仗去宜妃的翊坤宫里接八公主。
他起来的时候,身边这个罪魁祸首尚还在床上呼呼大睡,他伸手在她皎洁的脸上刮擦两下——宝月自然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这个坏东西,成心要他睡不着。
四爷想叫她起来再说说话,今日之后好几个月不能见了,可看她闭着眼睛恬然地陷在床褥间,又想着还是让她睡罢,何苦叫她这么早起来。
他感觉自己好像香炉里的香料,被她一句话火烧火燎地烧成了灰烬,升起的云雾还要巴巴地往她身上缠。
轻步挪到外间换了衣裳,他便赶在日出前出门去了。
今日要先在保和殿里办宴,额驸当着王公大臣们的面向万岁和太后行过君臣翁婿之礼后,便可以接公主回到京城的公主府中度过大婚之夜。
一对新人第二日再往宫中谢恩,随后便要带着嫁妆和随侍的奴才们到额驸部族所在的漠南去。
皇帝嫁女,万民同乐,仪仗自然是要在京里绕过一圈的。四爷骑着马路过自己府上的时候,不由朝宝月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自然是什么也瞧不见,只在一块蓝底的金色牌匾,和朱门上的兽首衔环上流连而过。
十三和他并驾齐驱,他们一左一右地在喜轿两边,他瘦了许多,但却很开心地在和八公主的额驸说笑。额驸是前几日才来京里的,但今日瞧来,他们已经很熟稔了。
到了公主府中,他们还要负责和额驸一同招待来客,见十三没说几句,就开始和一帮人拼酒,四爷连忙给张起麟使了个眼色。
十三爷正在那和马齐的儿子,还有托合齐,隆科多等几个喝个不停,他们不是皇帝的近臣,就是满族亲贵。
他一口喝完一杯,示意下人再给他满上,这新倒的一杯却淡的跟白水一样,他掩饰住面上的异色回头看去,才发现身边倒酒的太监突然换了一个。
他往四爷那儿一瞧,果然见四爷向他点了点头。
四爷倒不是担心十三的酒量,只是看他脸上已经有些泛红了,怕他喝多了像当时在草原上时那样真情流露,天子近臣在此,还是收敛些好。
等四爷出京后,宝月就像那撒了欢的野马,立刻拿出自己磨人的功夫开始折腾叶嬷嬷和玛瑙。
“嬷嬷行行好罢,我实在热的不行了,哪有三伏天里不用冰的呢。”她趴在铺着象牙席的小几上,只穿了一条浅色的纱袍。
玛瑙是遭不住她的哀求的,立刻便提议道,“不若将冰山放在外间往屋里吹罢,咱们侧福晋体热,也不能一味的靠捱呀。”
“若实在热,侧福晋便去池子边坐坐,叫奴才们在亭子里打扇便是,若是在阴凉的屋子里吹冷风,那是绝不行的。”
叶嬷嬷挪开双眼,努力地在宝月的攻势下坚守自己的职业道德,这是生养嬷嬷们从前明传下来的规矩,还是照做的好。
宝月看着叶嬷嬷那威武不能屈的样子,也只好悻悻地继续躺着,出去吹热风还不如待在屋子里呢。
好处大约都是需要对比出来的,这下她就想起四爷的好来了,平日里大多时候她撒撒娇,四爷便无有不应的。
她全然忘了昨天晚上两人出了一身汗也没用上一块冰,兴冲冲地就叫玛瑙拿信纸来,要给四爷写信去。
四爷是决计想不到他在千里之外居然还有这样的好处的,只是他们两个缠缠绵绵地才通信了几日,宝月就开始不停的泛呕,每日里难受的要命,再没有心思写什么信了。
这次出门四爷带的是张起麟,他便只能从苏培盛的汇报里得知宝月的近况。知道她如今每日吐个不停,闻到一点不喜欢的味道就难受。
叶嬷嬷拿了酸梅子一类的东西来也毫无效用,他心中也焦心不已,宝月还是第一次怀孩子,她这样难受,自己偏偏不在她身边。
四爷实在担心,索性便去信吩咐苏培盛派人去江南请宝月的额娘王氏来,又要他在王氏过来前找个宝月舒服些的日子叫额尔德克到府上来瞧瞧他姐姐。
宝月身上难受,他没有办法,只希望她见了家人心里能好受些。
“这是大喜呢,”玛瑙为宝月念着四爷写来的信,“按惯例是只能到府上来住两个月的,四爷特意请太太来,陪着侧福晋做完月子,足足还有半年多。”
宝月一点也不高兴,一边抱着一个盆子哇哇地吐,一边嘴里也不饶道,“若不是嫁到这里,我岂会和额娘分开,若不是因为四爷,我又哪里会难受成这样。”
她边吐边哭,珍珠只好在一旁给她擦眼泪,这些日子宝月对四爷的怨怪层出不穷,连房里的一味香料难闻也是四爷的错。
不是她们不去哄,而是她们侧福晋的情绪也是一阵一阵的,过一会儿她自己便好了,若是她们去哄,那才是没完没了。
果然哭着哭着宝月又自己停下来了,接过玛瑙端来的清茶漱口。四爷如今又不在这里,平白哭的自己难受,她且忍到他回来,到时自然有他好受的。
待再过了几日,额尔德克到前院里来见宝月的时候,她已经舒服多了,但面上仍旧因为这些日子的折腾弄得有些憔悴,加上她也懒得打扮,看起来就更是吃了大苦头了。
额尔德克实在心疼,便提议说要不要让他夫人到府里来,在王氏来之前照顾宝月。
宝月诧异地看他一眼,忍不住教训他道,“她比我还小几岁,不说能不能照顾我,我身边呼奴唤婢的,哪里又缺她的照料,你可不能不心疼自己的妻子。”
“我自然知道,”额尔德克红了耳朵,他都要二十岁了,“是她自己说要来照顾姐姐的,我也是想着自己不能常常到府里来,要她来陪姐姐说说话。”
宝月见他也不是全然不关心他的夫人,心中才稍稍安定下来,他在杭州还是个好孩子,可不能让到京城里反倒染上一些纨绔子弟的恶习,那她这个做姐姐的可是难辞其咎了。
“我写个帖子给你,请她到府里玩几日,伺候便不必了。”
额尔德克的妻子舒穆禄氏是个很娴静却又很干练的姑娘,即便宝月说了不必她伺候,只是来说说话,但她依旧会端茶倒水,宝月一起身,她便第一个上来扶。
弄得玛瑙都嗔怪着说,“咱们这两日可算是在贝勒府吃白饭了。”
舒穆禄氏又羞红了脸,这才显现出一个十几岁小丫头的活泼娇俏来。
宝月也不习惯她这样,便拉着她在身旁坐着,她总不能挣开自己的手去倒茶罢。
她难得来一次,宝月便带着她往花园里走,看看府里的风景,宝月虽然不爱出来,但也不好让人家跟自己一起闷在屋子里。
天气燥热,她们一路循着绿荫,沿着石子小径,走到一丛正盛开的凤仙花边时,却见前方的亭子里正坐着大格格。
她正在亭子里喂鱼,池塘里的金鱼几乎是一拥而上地聚拢在她身边,鳞片在水波中闪烁着,尾巴也在绚丽地游戈。
大格格看到她来了,便主动来向她行礼,宝月看她隐含忧愁的样子,主动开口说起她担忧的事来。
“你的婚事你阿玛自有打算,你身子弱,又是府上唯一的姑娘,不必太担心了。”
大格格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犹疑着看了舒穆禄氏一眼。
“这是我娘家弟妹,大格格放心。”宝月跟着她的视线看了过去,笑着道。
舒穆禄氏很懂事地低下头,很快就把这节事给抛到脑后去了。
待到王氏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秋天了,听四爷派来的人说宝月反应厉害,她特意带了一坛子醋姜来。
“原先我怀着你的时候,很爱吃这个,你试试吃了会不会好些。”王氏看着宝月的样子心疼的厉害,只是也没法子,天下的女子就没有不经历这一遭的,除了熬过去还有什么办法呢?
有王氏陪在身边,也许也是身体渐渐适应了,待到四爷终于要回来的时候,她孕期的反应已然渐渐平息了。
四爷从宫里出来后,便急匆匆地往府上赶,凛冽的寒风也挡不住他归心似箭。十三爷府上的那位瓜尔佳氏已经在上个月生产了,十三也急着回去抱儿子,却比不上四爷扬鞭的速度。
“小四嫂已经生了?”十三不免有些疑惑。
“没有。”四爷轻咳两声,显然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太急迫了,他握紧缰绳,放缓了速度。
十三心念一转就立马反应过来,他微微一笑,很体贴地说,“四哥,弟弟急着回去看孩子,就先走一步。”
说罢便疾驰而去,很快消失在街角,四爷很不自在地接下他的好意,摸了摸鼻子,也策马朝着另一边的四贝勒府去了。
等他到府里的时候,宝月先是很高兴地往他这儿冲了两步,又很快被边上的叶嬷嬷拦住了,如今宝月的肚子已经七个月了,行动着实不太方便。
四爷三步并作两步到她身前,细细端详她的面色,见她面色还算红润,比他走的时候还稍稍丰腴一些,精神也不算差,悬了几个月的心好歹放松了些。
“你可吓坏我了。”他长舒一口气,小心地把宝月揽到怀中,用脸颊紧紧贴着她的侧脸狠狠蹭了两下。
第42章
他在路上看着苏培盛送来的信件,不知道有多么焦心,即便后来说宝月的反应已经渐渐消停了,可宝月没有给他来信,他便仍然悬心不已。
宝月很依恋地把下巴搭在他的肩膀上,像小猫一样的挨挨蹭蹭了两下,他甚至能感受到她的泪水打湿了自己的肩头。
四爷见她如此乖顺,心中也很是激动。正要搂着怀中的美人一诉衷肠,却突然在猝不及防间被她一口咬住了肩膀。
边上的奴才们也吓了一跳,叶嬷嬷连忙就要上来把宝月扶开,四爷却不让,挥手让他们都出去。
见周边没有旁人了,他这才捏住宝月的嘴巴轻轻让她松口,他带着一点责怪道,“嘶,你也太用力了,有什么委屈不能告诉我,非要这样,我又何辜?”
“你还狡辩,”她被他捏着脸,含糊不清地流着泪道,“我才何辜,要一个人受这样的苦,你只要出去玩一趟,回来孩子都有了。”
她哭的伤心极了,气都要喘不过来,四爷一下想到了当年回门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哭的简直有如天崩地裂。
他那时由着她哭,待她情绪过了便好了,可如今却不能这样,不单是因为她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因为他舍不得,他再也不能在一旁看着她哭了。
四爷轻叹一口气,认命地开始哄她,“何苦来,反倒伤了你自己的身子,都是我的错,你接着咬我也罢,好不好?”
宝月看着他把手臂伸到自己面前来,偏不要如他的意,她把他碍眼的手臂推开,噙着泪瞪着他。
“我好难受,我之前什么都吃不下,吐得我嗓子痛,我每天都头晕,晚上也睡不好,骨头也疼腰也疼,还长胖了”她朝他大吐苦水,话里一开始还带着气愤,渐渐地就变成了难过,还有失望。
她的声音那样落寞,只有一节洁白的后颈给他瞧,“每天就只有信,我这样难受,你到哪里去了。”
四爷胸口被她重重地锤了几下,沉重的难过和酸涩随着她的话一起从嗓子里泛起,眼眶里也带着湿意。
他想说些什么,但嗓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徒劳地几次张口,最终只吐出一句干涩的话来。
“是我的错,我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他抚去她满脸的泪水,可他知道,这些保证就像水滴一样,落到地上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他怎么可能永远在她身边呢,圣命难违,凭它什么事也休想大过这四个字去。
她也渐渐明白过来,突然就趴在他怀里不哭了,“我是不是很贪婪?福晋和李氏有孕的时候,是不是都很乖巧,是不是我没有德行,得陇望蜀,不知道知足?”
他理智告诉他,应该说对,他对她已经够好了,从来没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世上没有哪个贤德的女人会因为丈夫不陪伴她而怨怼,自古以来,男人在外建功立业才是大事。
可是看着她红着眼睛望着自己的样子,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只想亲亲她的眼睛,让她再也不要哭泣。
他好像突然明白了,爱,是无论她做什么,他都觉得她可怜,是给她再多,都觉得亏欠。
“不是的,”他轻轻笑起来,捧起她的脸,在她眉心落下一个珍而重之的吻,“我心爱你,所以从来心甘情愿。”
他们的眼泪交融在一起,落到唇边,带起一股甜意。
宝月泪盈于睫,怔怔地看着他,不自觉地朝他伸手,抚摸过那一双满含温柔缱绻的凤眼。
夜里宝月靠在他怀里,二人都没有说话,心意却从未像如今这般明了,她突然听见他胸腔间浅浅的嗡鸣,他笑着说,“我走那日,你叫我什么?”
宝月拿被子遮住脸,声音闷闷地,“我不记得了。”
他揉了揉她鲜红欲滴的耳垂,朗笑两声,满是得意,“我记得,再叫一句哥哥,好不好?”
她才不要理他,侧着身睡去了。
王氏第二日听玛瑙说了这事,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但大约是这几个月来收到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
宝月的书桌上到处都是四爷的东西,甚至还有公信,连箱笼里的衣物也是交融在一起,只是四爷的被很可怜的挤在一边,大多是宝月各色各样的衣裳首饰。
那些东西自然也都不是凡品,宝月的嫁妆是决计供应不来的,甚至那些瓷器,摆件,家具,可谓是金玉满堂,盈箱溢箧。
若说累费金银倾力相贡还好,可等她知道那些瓷器首饰大多是四爷亲自描的样子,再朝自己女儿看去,就好像在看褒姒妲己之流了。
难怪养的比以前还要娇纵,她还以为是宝月怀有身孕,以至于性情变化,敢情是本性流露。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她居然觉得不过是吵了一架么,就是冲着花出去的这些珍玩精力,贝勒爷大约也是难撂开手的。
如今宝月月份大了,今年过年的时候便没有去宫里拜年,索性只和额娘一块儿在院子里吃了顿饭。
其实往年留在府里的格格们也会办一桌宴热闹热闹,只是她若去参加,就不免要主持这事。如今她身子重了,冬天雪滑,又是晚上,还是不出去的好。
她和额娘用过了饭,便坐在一块儿动针线,以她平平无奇的手艺,手上那个香囊绣的可以说是粗制滥造了,王氏原本想帮忙,但听她说是绣给四爷的,还不是第一回了。
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王氏则自然是在为还未出世的外孙或是外孙女动手了,她的手艺不知道强出宝月多少倍,一顶虎头帽做的栩栩如生,“你生产的时候最迟不过二月,春寒未过,还是得小心些好。”
这些东西虽然府里绣房的奴才们也会做,但亲外婆的手艺自然是不一样的。
“额娘待我最好啦。”她甜甜地朝王氏笑,怀孩子最开心的事情就是额娘来陪她了。
王氏无奈摇头,二十岁,也不年轻了,偏偏被惯的跟越活越回去了,跟小时候得了一块饴糖一般无二。
恰逢这时,李格格却带着大格格登门了。李格格身上还携着一点凉意,大格格却周身暖洋洋的。
她身体弱,裹得严严实实,还带了好几个汤婆子,宝月也怕把她冻病了,连忙让他们两个进来坐下。
“我是晚辈,瓜尔佳额娘既在府里,论理我该来向您拜个年。”大格格站在李氏前头,朝宝月行了个礼,她翻了年也才十四岁,却懂事的像个大人一样了。
大约是有了孩子,她也真的有一种母性,宝月笑盈盈地看着大格格,“既然如此,少不得要给你封压祟钱了。”
说罢便叫玛瑙拿来一个珐琅璎珞的小盒子,里边大概有十几样首饰,大格格虽不是没见过好东西,也不免为她的大方心惊。
毕竟从前他们可没有什么来往,只是她记着侧福晋传话的事,才来表示一二罢了。
其实原本论理来说,有关她出嫁的这些事应当是由福晋操持的,但既然阿玛选了侧福晋来管,那她便要展示出相应的态度来。
她谢过宝月,又朝王氏一礼,“也祝夫人好。”
王氏连忙下去扶她,“当不起格格一句夫人,奴才恭祝格格新春嘉平。”
他们又闲话了片刻,王氏也在那盒子里添了礼,大格格便带着李氏回去了。
王氏不由和宝月感叹,“好灵秀的姑娘。”
“咱们爷就这一个格格,我虽和他们都不亲近,但几次接触下来,却觉得大格格比两个弟弟都强。”
宝月也很赞同,若是在现代,大格格一定能做出一番不下于两个弟弟的成就来。
“只可惜是女孩,”王氏也不免遗憾,“你肚子里这个,我就盼着是个男孩,你一生也就有指望了。”
“我是喜欢女儿的,只是越喜欢,才越觉得别托生到我肚子里的好,保不齐就要去漠南漠北受风沙的苦。”
宝月想到这事就不免心中抑郁,若说受天下供养,这些公主郡主们所得到的资源和培养远不如皇子万一。偏偏等到出嫁的时候,祖宗社稷就都压到那一双双被养的羸弱不堪的肩膀上了。
“我如今才觉得,你是真的长大了。”王氏感叹一声。
她们听着窗外积雪从枯枝上簌簌落下的声音,各自忙着手里的东西,就好像还在杭州的时候一样。那时候阿玛就会敲开他们的房门,给她们带来今年江南最时兴的小玩意儿。
“我真想再回杭州啊。”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只可惜别说是皇帝的妃嫔,就是王爷的妾室,也没有哪个还能回到故里的。
待四爷带着酒气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了,他换了衣裳,又把自己烤热了才小心翼翼地上床去,只是宝月还是被他惊醒了。
“少喝些酒罢,我如今可没法照顾你。”宝月到底是起身,喊外头值夜的小丫头点灯,把炉上温着的醒酒汤端了来。
四爷按着她在床上,不让她起来,一面去接那丫头端来的汤道,“十四不知道怎么回事,又和老八他们混到一起去了,他就不能安安分分地么,倒像是娘娘在两边下注似的。”
“我的爷,如今已经很晚了,你这些大事就明日再说,好不好?”她嗔怪着睨他一眼,打了个哈欠,眼中还带着困意。
大约是醒酒汤的效力一时半刻还没起来,四爷突然被她这一眼看的心中燃起一股火来,他如她所愿,没再说他的大事,倾身灭了灯,转头封住了她的嘴唇。
宝月挣扎着把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示意他肚子里还有个孩子,都只有两三个月了,就不能再忍忍么。
四爷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背,一边手上的动作很轻柔的继续,他自然知道,也没有醉到这个地步,不过是一点微醺而已。
第43章
翻了年后,凛凛朔风渐渐柔和下来,春雪初融,新芽也破开冻土露出了头,疏散的日光还带着一点冬日的寒意。
大约在将近二月的时候,宝月才迟迟地发动,产房早在孙嬷嬷和叶嬷嬷的带领下布置好了,也从内务府请了生养嬷嬷,等到宝月终于开始说疼的时候,大家这才松了一口气。
“小主子来得晚,是大福气。”叶嬷嬷放心地安慰着宝月,搀着她往产房里去。
四爷这会儿还在前院书房里和门客们议事,听说宝月发动了连忙赶了回来,王氏也坐在一旁等着。
两人相互见了礼,一个论岳母女婿,一个论君臣之礼,在混乱忙慌间谁也没有心思计较这个,紧张又沉闷地坐在位子上。
现下宝月已进去了一刻钟了,他在外头却没听到一点动静,四爷不免有些心焦,不顾奴才的劝阻掀了帘子进去,却看到宝月还在喝着玛瑙端来的燕窝粥。
难怪宝月她额娘还在外头坐着呢。
“嬷嬷说都是一阵一阵的,这会子还没到时候呢,四爷怎么就回来了。”宝月现下已经不疼了,见四爷火急火燎地冲进来还有些意外。
他白白悬心了一通,也不免有些哭笑不得。
“别怕,太医说你胎位很正,脉搏也有力,定然顺遂。”他神色仍然紧张不已,这话这些天说他了不知道多少遍了,也不知道究竟是在安慰谁。
“我知道啦,四爷去外面等着罢。”宝月嗯嗯两声,感觉又开始有些隐隐作痛。
四爷出去了后,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时辰,才听见宝月开始断断续续地喊叫起来,王氏也跟着进去陪在宝月身边。奴才们端着东西来来回回的走动,人影憧憧,烛光明灭间,令他心慌不已。
他双手合十,口中默念着佛经,可伴随着宝月的哭号,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四爷不必担心,侧福晋吉人天相,会没事的。”苏培盛看他不住地往房里看,连忙上前劝道。
四爷早已忍耐不得,如今他什么也听不进去。他倏然站起,紧紧捏着手里的珠串,无视房中其他人的惊异神情,几步就到了在宝月产床外的屏风边。
宝月身前围着一圈人,连她额娘也只能在一边看着,听到生养嬷嬷们的动静,宝月这才发现四爷进来了。
她原本还忍得住,可一看到他的身影出现,眼泪便立刻流下来。
四爷听她叫声凄厉,胸口也跟着隐隐作痛。他心急如焚却又不敢上前,只怕妨碍了产婆们的动作。
他死死地盯着屏风上那对珍珠鸟儿乌黑的眼珠子,不知熬油似的等了多久,连手里的手串中的丝线被捏断了也未发觉。
待到散落的佛珠砸到地上的脆响和产婆道喜的声音一同在他耳边响起时,他才惊觉自己已出了一身的冷汗。
“恭喜四爷,母子均安,是个很健壮的小阿哥!”
他先是心下一松,转头看去,那鲜红的襁褓刺得他眼睛发疼,在他眼前一同闪过的是奴才们端出去的一盆盆血水。
他掀开被子看了一眼孩子,确认完好后,便立刻拔着有些失去知觉的双腿冲到宝月身旁。
宝月唇色发白,脸色也很黯淡,她用最后剩余的一点力气朝他竭力道,“我好痛,我再也不要生孩子了。”
“玉娘”他紧紧捏着她脱力的手,目光不住地在她身上巡过,幸好她没事。
见四爷木木地没有反应,以为他是不肯,她心中一酸,连忙抬手想要去扯他的袖子。她气若游丝,不住地流泪,“哥哥可怜我。”
四爷和她十指紧紧相扣,霎时喉间一梗,他张了张嘴,轻声答道,“好。”
宝月这才心下一松,仰头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日宝月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干净空旷多了,最难得的是身上轻松了许多,不像原先一样,腰间沉得坐着都嫌累。
“这燃的什么香,好闷,不可以把窗户打开么。”她突然闻到一股沉闷发腻的味道。
“侧福晋醒了!快拿些吃食来,”玛瑙听到动静连忙过来,一边把那香炉收拾了出去,喜气洋洋道,“坐月子的时候可不能开窗,原先几个月侧福晋最喜欢这一味,别的都不要。如今小阿哥生了,侧福晋就不爱了,看来喜欢这香的原是另有其人。”
宝月这才反应过来她已经生了,她立刻松了口气,可算是熬过去了。
“把孩子抱来给我瞧瞧,我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子。”她不免有些好奇,也不知道长得像谁些,不过她和四爷长得都不错,生出来的总不至于太难看吧。
玛瑙应着出去了,宝月等了一会儿,还没等来孩子,便听到叶嬷嬷在外头劝阻的声音,“侧福晋在里头坐月子,四爷可不能进去啊。”
不过最终叶嬷嬷显然是抗争失败了,下一瞬四爷便亲自抱着孩子进到房里来。
他在床边坐下,宝月便看到他怀里有个红色的襁褓,里头是一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安然地在四爷怀里睡得正香。
“好小,好软。”宝月满是好奇,这就是她的孩子。
她亮着眼睛小心地用指腹轻轻碰了一下孩子的皮肤,再多用些力都怕戳坏了他,“咱们给他取名叫什么?”
“阿哥的大名得等年底内务府报给万岁来定,你且叫他三阿哥便是。”四爷笑着摇头,这孩子是一月生的,不凑巧上一批皇孙们的名字才取完,得等到年底了。
“或者咱们给他取个乳名?”他到底不忍见宝月失望,姑且想了个折衷的办法。
宝月果然高兴起来,抚摸着襁褓兴冲冲道,“那可要好好想想,等我从这儿出去了,我再好好翻翻书!”
四爷见她这样精神,这才放下悬了一日的心来,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可吓死我了。”
昨日见她睡了过去,他还以为她是累昏了,到现在尚还心有余悸,生怕她因为生的辛苦落下什么心病。结果她倒是心大,很快就恢复了,昨日还凄凄惨惨戚戚的,今日又活蹦乱跳了。
因为要坐月子,宝月又在屋子里闷了一个月。莫说开窗通风了,头发和澡都不许洗,那样长的头发只好用布包在头上,她后来甚至感觉自己都要发臭了,简直不敢相信若是夏天生孩子该有多么可怕。
最令她没有料到的是,生的时候痛的天崩地裂还不算完,排恶露和回奶的时候简直是另一种酷刑,四爷又见识到了她如同生产那天的样子,气若游丝地哀求他再也不要生了。
他自然只能继续应是,不由庆幸起这是个阿哥来,否则宝月免不了要再吃一次苦。
饶是她这样爱躲懒不愿意出门的人,经了这一年因为怀着孩子而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拘束生活,也不免怀念起在圆明园自由行走的日子来。去年她甚至还没有等到圆明园里的金桂开放,就回到府里来了。
如今既然做完了月子,她便不停地在四爷耳旁催促,“咱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圆明园去?”
四爷被她缠的不行,加上三阿哥也很健康,并不是需要很小心将养,不能见风的孩子,便答应她说,“等满了百日,在府里办了宴后,咱们就回去。”
宝月这才高高兴兴地扑到他怀里,献上两记香吻。
“这下你可满意了,”四爷无奈地笑着看她一眼,“你可还记得说好要给咱们三阿哥取个乳名的,这名字侧福晋打算什么时候取?”
“我当然有想了。”宝月眨了两下眼睛,仰头嚷嚷道,她是绝不会承认自己忘了的。
她既不用哺乳,也不用管孩子的吃喝拉撒,每天只要抱着和他玩一玩,孩子一哭一闹就自然有奶嬷嬷们带去伺候,若不是辛辛苦苦生出来的,这一个多月来她真是一点有孩子的实感都没有。
“那你打算叫他什么?”四爷好整以暇地挑眉,倒要看看她能说出个什么来。
宝月在他的迫视下极速转动自己的脑瓜子,情急之下脱口道,“不若叫阿午罢。”
“阿午?是有什么典故?”他眯了眯眼睛,在心中搜寻着午字相关的典籍诗书,心念一转间却突然想到,紫禁城的大门,正是叫午门。
“那就叫阿午。”不等宝月回答,他用力握住她的肩膀,一锤定音道。
宝月埋在他胸口悄悄舒一口气,好险混过去了。
她自然不是取自午门,她连紫禁城究竟有多少道门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其中哪一道门叫什么名字?会取做阿午,只是因为今年是马年,他又恰巧在午时出生罢了。
“阿午,阿午,快对额娘笑一笑。”虽然取得心虚,但她很快喜欢上这个仓促间取出来的名字,趴在摇篮边不住地轻轻喊着。
可阿午是个安静的孩子,只睁着一双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看着她,没有回应她的话。
“三阿哥还小呢,哪里听得懂咱们说的话?”叶嬷嬷在边上笑着说。
宝月不死心地往阿午面前凑了凑,拿出一串鲜艳的玛瑙坠子在他眼前挥动,便见他的目光果然随着红色的坠子移动,缓缓朝宝月露出一个笑来。
“该给他取名叫貔貅才是。”宝月轻轻点了点阿午的鼻子,得了他赏的一个笑脸仍旧忿忿不平道。
四爷原本在座上看书,瞧他们两个玩的欢快,也跟着走到摇篮边来。日光洒下一层朦胧的光晕,如同碎金一般倾泻一地,他注视着宝月和阿午的笑脸,心中一片柔软。
第44章
阿午的百日宴一过,王氏便告辞回杭州去了,她在京城里住了快一年了,宝月再挽留就有些不像话了,只好放额娘离开。
只可惜外地的武官是最难升到京里来的,也不知终康熙一朝,他们一家人还有没有团聚的那一日。
送王氏离开后,他们很快在宝月的催促下又回到圆明园里,再等阿午大了一些,宝月就抱着他去熙春园找田氏家的弘景玩。
田氏是很喜欢阿午的,催促她带来多时了,这个孩子和她的缘分实在不同寻常。倒是弘景刚看到阿午的时候还很失望,他撅着嘴巴说,“为什么是弟弟,弘昌也是弟弟,阿午也是弟弟。”
弘昌正是十三爷的长子,之前宝月见过的那位瓜尔佳格格所出,她如今已是侧福晋了。
她生产的时候,宝月已有六个月的肚子,她不想折腾,便只派人送了礼去,阿午满百日的时候,瓜尔佳氏倒是带着弘昌来了。
阿午和弘昌年龄相仿,四爷又和十三爷要好,他们两个玩在一块儿是最顺理成章的事,两府里的人可谓是共同看着这两个孩子长到这么大的。
十四爷大约是发觉了孩子外交的重要性,也带着弘春和弘明时常到圆明园来,只是弘春到底四岁了,对两个滚在一起吐泡泡的婴儿并没有什么兴趣,渐渐地十四爷就只带着弘明来了。
他们三个说是带孩子玩,实则大多是往宝月她们这几个女眷这儿一丢,就不知道商量什么事去了,完颜氏是从来不在意的,对她而言不过是换个地方聊天说八卦罢了。
“我听闻那边时常有面容姣好的少年行走,”她拿扇子遮着唇边的笑意,往东边指了指,“万岁不知杀了多少奴才,却也没瞒下这事。”
太子近年来行为反复,精神紧张,朝野上下都看在眼里,直王和八爷一党的攻势自然越发猛烈,这些原本应该是宫中秘闻的事,也从内务府中开始往外流传,以至于到了人尽皆知的地步。
“昔年唐汉两朝,常有此事,何必大惊小怪。”宝月很谨慎地结束了这个话题,转而和她们聊起孩子的事来。
这些事四爷自然也有所耳闻,他回来后听了并不奇怪,他们今日商议的却是另一宗因这事而起的更紧要的事,
“有人上密折称苏州有强买民女之事,干系到了东宫里一些服侍太子的人的来历,汗阿玛派了人去查,却不知是哪一方的人。”
“太子果然有参与这事?”宝月听了眉头一皱,这些日子有关太子私德的问题未免也太多了些。
“太子宫里的人来自哪里,只怕他自己也说不清,王公贵族,朝廷大臣们的府上也未必干干净净。”四爷冷笑一声,即便是十四府上也有两个江南女子,他收用的时候难道还会问来处?
“一年一小选,三年一大选,也不知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宝月没好气地道,都这个份上了,还要强买民女。
说到大选小选这事,她却突然反应过来,犹疑地朝四爷看去。
“怎么了?”他听了她的话不置可否,毕竟他从来不爱此道,见宝月说完便直直地盯着他,不免有些奇怪。
“娘娘,不曾赐下秀女给你?”自从她四十一年入府,就再也没见过新面孔,府中加上她居然到现在就只有五个人。
大约是习惯这些皇阿哥的奢靡作风了,五个人在四爷一众兄弟的衬托下简直少的可怜。
“原来是这事。”四爷忍俊不禁,他以为他们两个是心照不宣,敢情这丫头是压根没反应过来。
他拿起书卷敲敲她的脑袋,这样漂亮的一颗脑袋,可有时候简直像个摆设。
“自然是我都回绝了,娘娘大约是以为我不放心她,也懒得管我府上的事了。”毕竟有名分的有五个,但没有名分的,娘娘以为有多少他就不知道了。
宝月心虚地抱住脑瓜子,难怪四爷和德妃之间越来越冷淡了,这该不会还有她的一份力罢。
“那,那十四爷可有听到什么消息?”她讷讷扯回方才的话题,决定这辈子再也不要提起选秀的事。
四爷坏心地扯了扯她的脸,笑着答道,“老八他们也不是什么傻子,十四不敢把全副身家压上去,还想知道什么重要的事情?”
就像十四到现在也以为他是真心跟着太子的,他自以为是两头都靠,可谁又看不出来他的心思,不过是让两头的人都不能全心信任他罢了。
“我已传信去了苏州,让戴铎留心此事。汗阿玛是密折派人去查,虽应当是忠心的奴才,但也得把消息捏到自己手上来才行。”他眸色微沉,只是事发在江南,由不得他不多想。
“倘若属实,你要怎么做?还向着太子吗?”宝月记得历史上的太子二废二立,都是康熙圣心独断。她并不知道如今这事究竟对废太子有没有影响,但四爷还是不要出头的好。
“太子如今,望之不似人君。”四爷摇头,显然并不喜欢太子的作风。
“只是,太子并不会因为哪一件事情办的不好而被废,老八他们看不清这点,所以才屡屡出手。当皇帝未必是最贤,最能干,最有民心的,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最需要的,是圣心。”
他从青釉棋罐里抓出一把旗子,又让它们自由地落下,“太子是有圣心才是太子,也只会因为失去了圣心,才跌下来。”
宝月放下心来,掩袖笑他,“四爷如今可谓是忍功大成了。”
四爷不明白她奇怪的笑点,“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有什么不好?”
“呀,阿午应当要起来了,我先去看看他。”宝月无法跟他解释,找了个借口迅速溜走了。
四爷也只能摇头叹气,继续拿起手下门人传来的信看,任由她一溜烟儿地跑到隔间去了。
宝月陪阿午玩了一会儿挂在他床前的铃铛,看着如今的时辰,又喂了他半碗南瓜牛肉泥。
清朝养孩子总是饿,认为入口的东西多才会坏了脾胃,她是不忍心他们阿午这样的,膳食上的事便从嬷嬷们那儿收了回来。
四爷一开始还是很谨慎的,他先找了几个奶娘的孩子试验,见那些孩子少食多餐的进一些辅食身体反而强健,这才随宝月自己安排去了。
宝月那段日子简直胆战心惊,虽然提前问了那些孩子平日是否对一些食材过敏,一开始也是很少量的喂,和平日里他们自己的食物参杂着来。
但宝月真害怕哪天一睁眼,就有人来说那几个孩子里谁生病了。所幸他们都健健康康的,也都很壮实。
既然四爷这个府里的主人首肯,嬷嬷们自然也不可能反对,这事便这么落实了下去。
四爷还在膳房拨了一个专人来做阿午的婴儿餐,这样宝月也放心许多,毕竟食物的相生相克还是专业人士比较懂。
四爷还让膳房师傅整理了一份食谱送到十三爷和十四爷府上,用不用自然是他们自己的事,只是他也尽一份做哥哥的心罢了。
他还说要是大格格小时候也这样吃就好了,就不会像如今这般风吹一下就头冷头热的。
且不说大格格出生的时候宝月才几岁,只说这是人家的孩子,她也不敢贸然用自己的方法去喂呀。
入了夏后,便是春红谢去,蝉鸣不休。拂面的风里夹杂着热气,烈阳高高悬挂,连池塘里的莲花也一夜之间盛开的时候,太子和十三爷又被万岁带去塞外避暑了。
这些年来,万岁除了太子直王这两个固定搭配,带的基本上都是自十三以下这一溜烟儿的年轻儿子们。
四爷他们几个都被他留在京里在六部轮流做事,康熙看不上前明把宗室当家畜一样的豢养,他的儿子各个都要成才。
可却又担心他们在哪一个衙门里扎根太久了,发展出自己的势力来,便想了个这么折衷的法子。
只是世间也没有十全的办法,在皇帝年岁见长的时候,年长的阿哥们培养起自己的人马根本不可能全然杜绝。倒不是为了从龙之功,而是哪个打工人会不关心将来自己的上司是谁呢?
尤其太子的地位愈发动摇,投机的朝臣也就越多,投机的朝臣越多,太子的地位也就越发动摇。如今的朝堂上,已然是这样无法逆转的恶性循环了。
如今三爷在翰林院,四爷在户部,八爷在内务府,都是多少有些影响在。
夏天燥热,她又不愿出门晒太阳,便只能借着窗外从屋檐边垂下的绿荫在院子里乘凉。
她看着井里湃着的西瓜一个个地浮着,百无聊赖地摁来摁去,这个下来了,那个就浮起来,就像是在玩打地鼠。
正专心致志地消磨时光间,却被突然出现的四爷在身后一把捏住了手腕。
“你喜欢玩这个,就叫人拿个桶子来装着给你玩儿,坐在井边玩像什么样子,”他皱着眉头,很难得的又开始教训她,“这井是真的,里边不知道多深,不许坐在边上。”
看宝月不服气地瞪着他,他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太凶了,他摸摸她的头,软下口气道,“乖乖,即便你自己知道小心,也不怕阿午见了学会了么。”
宝月是吃软不吃硬的,听了他这话,才用脑袋在他的手心蹭了两下,乖乖被他牵回房里了。
第45章
“爷怎么这时候回来了?”现下还是白日,四爷往常即便无事也会在户部坐镇。
四爷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地在白天回来,他在她房里换了衣裳,又把她带到书房里去,让她坐在隔间里,不一会儿书房里就陆陆续续坐满了他的门客。
“这是戴铎从苏州寄回来的信,你们都看看。”待人坐齐了,四爷在座上开口道。
宝月这儿离外头只一道碧纱橱,影影绰绰地能瞧见外间的样子,依稀见几人传阅了手上的信件,最后那人将信纸叠好,恭敬地放回四爷桌上,垂头拱手,在四爷书桌前道。
“按戴先生所说,便是确有人以侍奉御驾的名目在苏州骗买,所涉官员繁多,一时倒不能确定是否是太子所为。”
四爷并不答话,拿过那信起身步入隔间,把信递到宝月手上,“你也瞧瞧,有什么想法尽可以说说。”
外头几个人默默低头,只当作没瞧见那一节晴山色衣袖,他们出入的多了,也知道四爷身边有位侧福晋,四爷所办大事并不避她的耳目,正如八福晋在八爷府中的地位一般。
宝月双手接过,乖乖点头。
四爷露出一点微不可查的笑意,很快地看她一眼,便凝着神色回到外间。
外头几人一时屏气凝神,只听到纸张在宝月手中翻动的声音,几息过后,宝月张口问道,“诸位见笑,戴先生信上所说的这位去查案的工部尚书王鸿绪王大人,是哪边的人?”
“明面上仍是万岁的近臣,只是这人与李光地私交不错。”沉默一瞬,座下其中一人答道。
李光地同样是康熙的心腹,但早已是八爷党的人。
如今竟然连汉臣也不再支持代表着正统的太子了。那么被派去查探苏州案的王鸿绪会带来怎样的回复,便可想而知了,太子究竟有没有做过,又有什么要紧呢?
果然在接近年底的时候,王鸿绪返回京城,分明是密折上奏,但此案却在京城传的几乎人尽皆知,苏州那边的消息说,幕后之人乃是‘御前第一等人’。
针对太子的意图昭然若揭,这次连同太子半君身份带来的民心也一并被摧毁了,事实的真相是什么样子已经没有人关心,这些民女究竟多少数目,如今又在何处,朝臣们也并不会在意。
朝会上轰轰烈烈的吵了几日,见康熙仍旧摆出了不置可否的态度,这件事就像一滴水汇入江海,消失的无影无踪。
只是滴水石穿,绳锯木断,康熙到底不能容忍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太子越来越偏离自己的期待。翻了年后,他不知是听了哪里来的术士之言,说今年有动摇国家的大事发生,频频召太子到御前奏对。
若说太子有什么做的不好,他尚且还可以找理由推脱辩驳,以天象这等荒谬邪说问他的罪,他却是百口莫辩,哪能不知这是君父的敲打。
好在星象这事,也不会开口说自己要预验在什么事上,六月的时候,朱三太子在江苏一带伏诛,太子便派手下的人上奏,将这事扣上了一个祥瑞的帽子,只说是星象应验了。
康熙敲打的够了,见太子最近乖觉,便顺水推舟的应下这事,看似和太子又重归于好,甚至将太子的长子弘皙带在身边亲自抚养。
直王心中不平,往御前去了几回,只说他家的弘昱也十二岁了,想请皇父代为教导。
“弘昱聪明,儿子在府中招架不得,也想放在宫中,请汗阿玛代为管教,兼有上书房一众师傅们,何愁不成才。”
直王特意将儿子带到宫中,想让康熙瞧瞧弘昱的本事,不巧这会太子也在伴驾,康熙只草草赏了弘昱一点东西,便叫他自去玩。
直王再是不甘,也只能听从康熙的意思,坐在太子下首一起为康熙分处起奏折来。
太子自始自终都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到了日暮时分,康熙才脱下眼镜,眯着眼打量了一番外头太阳的位置,主动说一同去御花园逛逛。
几人一路走去,直王见现下空闲下来,连忙又想提起弘昱的事来。
还不等他开口,康熙突然笑了一笑,却是指着弘昱对身旁的太子道,“保成你看,你小时候也是这样。”
直王悄悄抬头窥去,却见弘昱为了一个风筝,已经爬到御花园的树上去了。
他没眼再看,咬牙切齿地低头,只恨平日对弘昱放纵太过,千叮咛万嘱咐,在御花园里还敢调皮!
太子撩起眼皮瞥了弘昱一眼,低头恭敬对答道,“臣自幼蒙皇父教导,学至宵时,寒暑无间,爱日惜阴,不敢怠慢,方不负君父托付之深恩。”
直王捏紧双拳,暗恨太子气量狭小,连孩子都要踩一脚,还有意无意地提什么托付之恩,是怕因为这些年来的失德之处而被废黜吗。
康熙也渐渐敛去唇边笑意,既然太子和他论起君臣来,想起这些日子的事,他也没有再逛园子的心思,神色也变得平静幽深,不欲再看这两个貌恭而心不服的儿子。
“你们告退罢,弘昱既然喜欢,就让他在宫里玩一日,明天再家去。”
直王和太子在他的示意下告退,太子原本走在前头,直王却不肯让步,一出来便几步追上太子,在他身侧与他并肩而行。
太子果然不再如方才在御前那样佯装乖巧,他轻蔑一笑,语气中暗含讥讽,“如今你带来的是嫡子,我带来的是庶子,可为什么汗阿玛就是看不上你呢?”
“只要我一日是太子,你就是走我前头,也要对我六叩二拜。”他冷冷瞧了直王一眼。
直王不怒反笑,戳穿他的虚张声势,太子从前何曾计较这些礼节上的事,“你害怕了。”
无非是因为这些日子朝野上下声讨不休,康熙也不复从前对太子一概宽纵容忍。
两人剑拔弩张地对视一眼,最终在午门前分道扬镳。
然而星象之事所说的动荡国家的大事,终于还是在今年应验了。
七月的时候,万岁带着太子、直王、十三爷并十五、十六、十七、十八这四个幼子一同从京里启程,只是恰如当年的温宪公主一般,行至途中,十八阿哥胤祄忽然高热不退。
康熙忧心不已,将胤祄挪到御帐之中亲自照料,又回信命留守京中的三爷和四爷将善治小儿病症的医师派来,一边放缓行车的速度,以免惊扰到胤祄。
既然康熙如此重视,甚至因此衣带渐宽,太子自然要领着其余的阿哥们每日来御帐请安,以表孝悌之心。
可若要他真对这个小了他三十岁的弟弟有什么关心爱护,简直是天方夜谭。
年龄相近的兄弟对他身下的位子虎视眈眈,这些年纪差距大些的弟弟们则是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次,他甚至看了胤祄好久,才对上他的母亲是谁。
然而康熙因为苏州的事本就余火未消,心中又为了宠爱的幼子焦急不已。待他看到太子无动于衷的神色时,突然想起了当年他们在往江南的途中,太子在途中惊闻索额图在牢中死去的时候。
对待一个乱臣贼子尚能那样哀恸不已,如今面对自己病重的亲弟弟,倒是如此麻木。
他皱眉望向太子,眼中满是失望,“你念圣贤书长大,如今心中可有一点真正的孝悌?”
太子不防康熙猝然发难,但很快,他几乎是习惯性地跪下请罪,“臣不孝,请君父责罚。”
“你退下吧。”康熙徒劳地放下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森森寒意叫太子惊心不已。
大漠上风沙驰骋,到了夜里尤其的冷,风声猎猎,就像他在东宫的夜晚,躺在床上安静的要发疯。
可他身边每一个都是汗阿玛的奴才,他们是汗阿玛豢养的鹦鹉,耳目,让他只能闭口不言。
今年年节办宴的时候,他看着太子妃一身华服,端庄肃穆地坐在他身边,身后是他的几个儿女,对着那一张张面孔,他甚至感到了一丝陌生。
这是他的妻眷,他却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看到他们是什么时候了。大约,也是在哪个宴会上罢。
那时他才突然惊觉,夜里他躺在床上听着风声的时候,那种从头顶、背后,从四面八方围剿而来的寒冷,就如同他站在朝堂上,身后是大臣和弟弟们刺来的目光,身前是君父带着忌惮的打量。
这些东西从不放过他,如同鬼魂纠缠不休,叫他日夜不得安宁。
自从不再参与政事,他每天有大把空余的时间在毓庆宫里细细回忆。
他开始想,他是从做太子起就这样吗,小时候他分明是在乾清宫长大的。那里有慈爱又威严的汗阿玛,他如同一个寻常的父亲一般教导他,爱护他。乾清宫温暖明亮,烛火彻夜不息。
是从搬到毓庆宫,从出阁,从大哥领兵作战,从弟弟们长大,从他监国,从汗阿玛第一次用带着猜疑的目光看向他开始。
渐渐地,他感觉自己好像疯了,一边怀念着从前父子无间的时光,一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汗阿玛每一个动作。
因为折子批的多了,汗阿玛的右手时常颤抖,眼睛也渐渐不好了,如今必须带着眼镜,甚至时常咳嗽,穿上夹袍的时间比从前要更早,身形也不似从前那样高大——有一天,他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的药气。
那一瞬他激动的两眼泛红,心跳如同擂鼓一般狂躁,久久不能平复。他害怕毓庆宫的孤独和寒冷,可万岁富有四海,孤独,就会变成睥睨天下的至乐。
可很快,他又冷静下来了,他知道,自己应该是病了。没有哪个奴才会活得不耐烦了,让万岁闻到身上的药气。
他可以等,哪怕做明仁宗,这一生也还可以过十个月轻松的日子呢。
毓庆宫如今也像当年的乾清宫一样彻夜明亮,他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到一缕阳光竭力破开厚重压抑云层的时候,才惊觉瘦尽灯花,又是一宵。
第46章
大约是康熙皇帝的虔诚得到了上天的肯定,又或是因为京里来的医师治疗的及时,胤祄渐渐好了起来。
康熙在回复四爷和三爷的请安折子时也说胤祄想必是没有妨碍了,心中不免欣慰在京城的老三和老四对胤祄的手足之情。
一时他也对太子愈发不满起来,连同这些年来他忍下太子的过失之处也一并在他心头涌起。回想起那日太子的神色,他仍然心惊不已,心中又突然想起康熙二十九年的一事来。
那时他御驾亲征,病重到了几乎要即刻返京的地步,他将太子和三阿哥传来侍驾,谁料太子来了看到他躺在床上不得起身,居然也是这副毫无动容的样子。
他满心忧虑,只怕自己重病的消息传出去,会叫军民哗变,大战失利,又担心自己猝然撒手人寰,胤礽年幼,在京中无法招架朝臣勋贵。
老三倒是一上来就扑在自己脚下痛哭流涕,句句关怀,恨不能以身代之,可胤礽呢?远远地站在那里,倒让他这个君父在病中竭力去抬头看他,却只看到了他面上的冷漠平静。
想来是早就恨不得自己死了,好早日坐到乾清宫的位子上来,也难怪索额图私下里常有逆悖之语。
草原上的夜风呼号而过,在御帐一片黑暗的静谧之中,康熙平静地开口吩咐道,“传太子来。”
太子在帐中接到了粱九功的传召,他沉默着起身,却不防脚下一个踉跄,粱九功连忙上前扶住他,“太子爷小心。”
“多谢公公。”太子撑住案几站稳,点头致谢。
粱九功悄无声息地将太子方才递来的纸条收入袖中,眼中闪过一丝安慰之意,“太子爷,请吧。”
太子见了粱九功镇定的神色,这才放下心来,至少汗阿玛不是打算效仿玄宗,夜召太子而杀之。
等太子到了御帐,行礼下拜,康熙却并不叫他起来,反倒喊了一个陌生的太监站在他的身前。
他心中顿觉难堪,哪有太子跪太监的。他抬头,却看不清上坐康熙的神色。
“念。”案前的万岁吩咐道。
只见那太监展开手中书卷,从四书五经到帝王圣训,这些从前太子六岁就能熟读背诵的经史子集,从太监尖锐的嗓音里慢慢传来,像利剑一样的扎在他身上,沉钝的刀子,一片一片地切下他的血肉。
直到一缕晨光初现的时候,那太监才停下,他脸上挂着很碍眼的笑,比外头的阳光还要刺眼,“太子爷,万岁请您回去。”
太子恍惚地抬头,带着血丝的眼睛飞快地往上一瞟,座上哪有什么万岁,康熙早就离开了。这就是皇帝,半君又算什么呢,在万岁面前连一个空荡荡的座位,一个卑贱的太监都不如。
太子回到帐中时,十三已收到梁九功的消息赶来多时了,他上前搀着摇摇欲坠地太子坐下。
“二哥”
“不必担心,不过一时之辱而已。”太子松开握紧的双手,流下斑斑地血迹,他在御帐中领受圣训,不能合眼,否则便是大不敬,他只能以这种方式让自己清醒。
十三看了心中也是难过不已,二哥和四哥从小看着他长大,本就与他如亲兄弟一般。即便他对太子党的不法行为不满,可忠君爱国之念却不能让他弃太子于不顾。
何况太子是万岁立下的国本,直王他们屡屡动摇东宫,与乱臣贼子有什么两样。
“我有门客传消息说,八哥他们手下有一个叫张明德的术士,正在谋划行刺于你。咱们回去后借此机会,将大哥的势力一并铲除,往后日子便好过了。”
十三明知太子如此难捱的根本,却只能提起被放在明面上的直王来,毕竟面对天下之主的不满猜疑,他们又能做什么呢?
“也许吧。”太子叫来一个年轻的太监为自己处理手上的伤口,语气平淡道。
这些年来,康熙的态度反复无常,他早已无法从这些话里得到安慰,左不过是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可他们没有等到回去的那一日,月底的时候,原本渐渐好起来的胤祄病情忽然加重,最终药石罔医,不治而亡。
康熙的情绪随着幼子的病情几经起落,如今悲痛更是乍然袭来。
然而就在直王带领着一帮兄弟和大臣情真意切地祈求康熙保重圣躬,稍加宽释的时候——康熙再看向站在最前列的太子,却发觉他的悲痛却仿佛一张假面一般浮在脸上。
他忽然觉得很累,他声音很轻,虚弱的仿佛没有力气,“朕活着的时候,你尚且不知孝悌,倘若朕万万年以后”
“皇上万岁!”诸位皇子及随驾臣工惊呼不已,齐刷刷地跪倒一片,御帐中杂乱的喧嚣和哭号一时被寂静吞噬,只能听到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直王心惊肉跳,一滴滴冷汗从额前滴下,却没有再听到康熙开口说出他期待的话来。
没关系,他想,直王瞥视前方的太子一眼,心中激动不已,仿佛肆虐的狂风一般,他可以推他一把。
在诸臣面前,汗阿玛这样三番五次地斥责,令胤礽名声扫地,想必已然是忍耐到极限了,他只需要再添最后一把火。
这样的机会他等待了三十多年,动作实在是很快,他回到帐中后,当即便传信出去。就在当夜,便有一个陌生的太监来请太子,说是万岁传召。
太子不由心生疑虑,他并不曾在御前见过此人,可心中却又想起前些日子的羞辱,那天念书的太监他也未曾见过,想必康熙是为了保全脸面,又找了一个眼生的。
他不知道该不该松这一口气,出于谨慎,还是悄悄派人去给十三传信,要他到帐中来接应,随后起身跟着那太监离开了。
太子脚步沉重地跟着那眼生的御前太监及进黄幔御帐边时,却忽然发觉外面一片漆黑,周围的八旗营帐也悄无生息,只有前方的御帐在黑夜里散发着朦胧的幽光。
一轮弦月冷冷地钩在高天之上,狂风呼啸,兼伴着远方树影重重地山林间依稀传来的野兽怒号。
太子的警惕心一时达到了极点,他眼前几乎模糊起来,连日以来的恐惧,好像在今日终于成真了。
御前的八旗营兵只有万岁能调动,如今周围一片漆黑的帐子里充满了未知的危险,他不知道究竟有没有人在里面拿着枪刀利器等候着他。
他犹如一只脚踏入猎人陷阱的兔子,被一根头发悬挂在悬崖边。
昔日武惠妃请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入宫救驾,他们轻信了武惠妃,手持兵剑,救父心切,在深夜冲入皇城。
武惠妃却转身状告他们三人谋反,最终等待他们的,只有君父赐下的毒酒。
他抖着手往御帐伸去,昔年汗阿玛带他通读唐史,曾说即便如唐太宗这样的英明帝王,尚不能保全储君,他深悉其故,会尽心教导自己。
愍太子李承乾最终因谋反被废,他或许也要背上谋反的罪名,史照古今,与他今日又有何异?倘若汗阿玛心意已决,他又何必徒劳顽抗——
“太子!你在做什么!”忽然,直王的声音仿若一道惊雷般劈在他的耳边,电光火石之间太子骤然明白过来。
他目眦欲裂,朝身后望去,果然那个太监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八旗营帐中的烛火照向天际,仿若白昼。
他颤抖着,急切地朝御帐中望去,却只看到闻声而来的康熙手中紧握着一把银色的利刃,那剑尖直直对着他的眼睛,月光照见那兵刃上的森森寒意。
康熙注视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儿子,或许应该说是敌人,如同他年轻时毫不留情地讨伐噶尔丹,率领王师碾过漠北的臣民一般。
他在一片寂静之中,冷冷地,仿若一个胜利者看着失败的囚徒,发号施令。
“拿下。”
长夜寂静,十三坐在太子帐中,发觉外头传来兵枪甲胄的响动声时,便心觉不妙,果然下一瞬直王猛地掀开了太子的营帐,他阴狠地笑着,“十三,你是在等什么好消息呢?”
说罢,他便挥了挥手,身后的士兵一拥而上,一批人将十三围在中间,一批人有条不紊地在太子的帐中翻找起来。
“你做什么!这是太子的营帐,你岂能带兵擅闯!”十三一声厉喝。
“太子?很快就不是了。”直王哂笑。
十三少以试探,心知不好,却不愿就此引颈待戮,“你要抓我,可有汗阿玛的旨意!”
直王面色一僵,努力放缓脸上的神色,想起自己的来意,劝哄着道,“太子谋反,已被捉拿下狱了,如今已是无力回天。老十三,你是个聪明人,你若不想同罪论处,便供出他平日谋逆的罪证,将功折罪,弃暗投明,岂不正好?”
十三竭力冷静,扫视一圈,见军士们还在不停的翻找,便知直王手中定无铁证。此事尚有转圜的余地,四哥还在京里,他们本也不是全无照应。
且不论太子平日并无心谋逆,汗阿玛圣明烛照,只需一查便能水落石出。只说如今太子正处在风雨飘摇之中,本就是汗阿玛属意他做太子的左右手,若今日做了直王的帮凶,岂是人臣人子所为?
他冷笑一声,逼视直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汗阿玛的儿子,也是太子爷的弟弟,我要同汗阿玛当面陈情!”
“好一条忠心耿耿的好狗。”直王不怒反笑,既然十三不到黄河心不死,那就走着瞧。
他派人押住十三,看着十三被侍卫们压倒在地,无法挣扎,趴在他的面前。他突然笑了一声,“你们的太子爷方才也是这么趴着的,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
并不等十三回答,他便自顾自地开口,语气中隐约透露着疯狂,“我在想,他应该是第一次看到我的下巴,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的头顶。”
直王拍了拍十三的脸,哈哈大笑起来,“希望他的脑袋,够硬。”
第47章
“十三真这么说?”康熙闭目靠在椅上,面上竭力维持着平静,但心肺间却满是怒意,他剧烈地咳嗽几声,几乎要呕出鲜血来。
布城外有三班侍卫轮流值守,帷帐内也有一班侍卫,即便是当年康熙御驾亲征,也不曾如此严密地在御前布控。
“是,且,且还说他身为人臣,绝不会做背弃太子的事。”直王的语气中仿佛充满惊讶惶恐,他低着头,望着地上眼里却满是快意。
“天下万民都是朕的臣民,他是谁的臣,谁又是他的主子!“康熙指尖痉挛,他悄悄握紧枕下的利刃,死死地盯着直王。
直王被康熙目光中仿若实质的猜疑逼视着低下头来,他讷讷答道,“儿臣等唯对君父尽忠尽孝,别无他念。”
康熙竭力放缓呼吸,抑制着喉间的痒意。
“你退下吧。”康熙忽然神情缓和,仿佛放心了一般,甚至伸手亲昵地拍了拍直王的肩膀。
待到直王恭敬退下,御帐重新被黄色的帷幔一层层笼住,他才松开紧握袖下利刃的右手,方才只要直王有一点异动,他便会立刻拔剑。
太子窥视御帐,图谋不轨,其他的儿子也是忠奸难辨,尤其是在军中有根基的直王,更令康熙警惕不已。
他重重喘息一声,喉咙中发出嗬嗬的声响,仿佛旧琴的嘲哳,胸腔中涌起一阵尖锐的痒意,又开始不住地咳嗽。
粱九功悄无声息地拿来帕子,又伺候康熙饮下温水,服了一丸药后,康熙这才闭上了自昨夜起彻夜未合的双眼,躺着歇下了。
在黑暗与静谧中,他越来越清醒,不断思考着后续该如何了结此事,过了不知道多久,他闭眼轻声道,“拿纸笔来。”
宫中的佟佳贵妃第三日便收到康熙御笔,要她假借太后生病为由,请圣驾回銮。佟佳氏是康熙的母家,全族荣辱全系在他一人身上,是他如今唯一相信的近臣。
随后便立刻下令,让三阿哥、七阿哥、十阿哥速来御前,不可有一刻耽搁,由四阿哥、八阿哥留在京中办差监国,命八阿哥领内务府总管事。
四阿哥和八阿哥分别是太子和直王的人,是年长的皇子中颇有才干手腕的,性格又是一刚一柔,正适合相互节制,稳住京中局面。
康熙决意要在回京之前将此事在塞外了结,瞒住留在京里的人,绝不可再拿到朝堂上再受两党掣肘,待到返回京师,届时便是木已成舟。
第二日他便在御帐中召见诸位王公大臣,命直王将胤礽押来,他终于面对群臣显露出虚弱的模样,几乎是瘫倒在座椅之上,痛心疾首地开始细数太子历年以来的罪过。
“不法祖德,不尊朕训。”
“擅威专权,窥伺朕躬。”
“暴戾□□、穷奢极欲。”
一条条大罪落在胤礽身上,每一条拿出来都可以废掉他,可康熙犹嫌不足,他痛哭不能自已,说出了更加诛心的话,
“朕不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胤礽生而克母,此等之人,古称不孝。似此不孝不仁,先王缔造,朕所治平之天下,断不可付此人!”
胤礽跪在底下,他艰难地抬头,只能看见康熙明黄色的一片衣角,如同他年幼时在汗阿玛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朝。
他还想勉力挣扎分辨,可不防听到这样的宣判,想起昨夜刀尖上的寒光,自己早逝的额娘,他忽然朗声大笑起来。
正在诸人正惊疑地看着行迹疯狂的太子,连康熙指着他颤抖着的手也一时僵在那里。瞬息间,直王猛地冲到太子身边,用布巾塞住他的口鼻,摁住他的头颅脖颈,将胤礽牢牢制服在地上。
见众人目光扫来,直王开口解释,“昨夜到现在,此子口中俱是愤懑怨恨君父之语,臣实不忍令汗阿玛闻。”
最终,康熙泣不成声,在臣僚面前唱完了这一场大戏,痛哭着下令,将胤礽和十三圈禁起来,命直王监管,待回到京中再发落。
胤礽身边的近臣内侍一并诛杀,获罪较轻的,便改处流放。
直王一时春风得意,大臣们见此形势,不免也投机起来,但凡康熙召见臣子哭诉太子的恶行,十有八九就能同时听到对直王的夸赞。
他压抑多年,一朝夙愿成真,心中几乎已经开始畅想当上太子的生活,想到前年太子一从御帐出来,便受旨远嫁的女儿,又想到自己分明是兄长,却要对弟弟执臣礼,想到早逝的福晋桩桩件件,都是深仇大恨。
他心中畅快不已,迫不及待要看看胤礽如今沦落为阶下囚的狼狈模样。
他进入关押着胤礽的灰色营帐之中,挥手叫里面的守卫出去,只见胤礽垂头沉默着靠在床边。
他的双手双腿均被镣铐束住,穿着一身青色的素面衣裳,上头沾满了尘土,发须凌乱,哪里还有一点平日高高在上的姿态。
“你这样的人,若不是有幸投胎到仁孝皇后肚中,岂能与我相争,”直王上下扫视他一眼,快意道,“仁孝皇后,还被你克死了。”
胤礽眼中闪过一丝刺痛,却依旧不声不响地坐在那里,并不往直王身上看去一眼。
直王最恨他这副样子,还以为自己是太子呢,犯下这样的大罪,也不知还有几天好活,等汗阿玛决断好了,他会好好送太子上路的。
他一把提起胤礽身上的锁链,手中逐渐收紧,快意地看着胤礽因为呼吸困难,不自觉的在他手下挣扎。
见胤礽始终不曾出声求饶,他心头怒火更盛,将胤礽猛地甩开,胤礽砰地一声跌倒在地,浑身剧痛,咳出两口血来。
“你以为我输给了你?”胤礽擦去唇边的鲜血,终于抬起头来,他眼中满含讥讽,对直王的蔑视与从前一般无二。
“不过是一条家犬,也妄想做主人。你以为没了我,汗阿玛就会属意你?”
听到这儿,门口的两名守卫默默垂头,只做充耳不闻。
未几,直王便气势汹汹地从里面出来,他整整凌乱的袖口,脸上带着仿佛被重物击打的痕迹。
直王冷笑着开口吩咐道,“既然废太子不知悔改,尚有力气怨怼君父,吃食上就不必依照往日分例了。”
两个侍卫只好闭眼垂头应是,只当自己是个瞎子。废太子的力气不是恐怕用来怨怼君父对,而是和直王互殴。
直王重重从鼻间呼出一口气,不过是个等死的人,何必浪费粮食,汗阿玛不杀他,不过是尚还顾及他在京中的党羽罢了。
太子十三被囚禁在帐中,直王则被康熙辅以重任,令他保卫御帐的安全,仿佛对他很是信任。
随驾的诸臣见局面几乎是一边地倒向直王,不由都开始蠢蠢欲动,即便是从前并不在直王党中的官员们也在康熙面前屡屡为直王说好话,也好为将来的上司卖一个面子。
直王一时得意,不免就开始忘形,见康熙这几日无视朝臣询问如何处置太子的折子,眼看着今日就要到京城了,他不欲放虎归山,满心以为康熙也做此想,只是不欲背上杀子的骂名。
他自以为如今是康熙最信赖的儿子,私下上奏,“胤礽所行卑污,失却人心,如诛胤礽,不必出自汗阿玛之手,臣愿代为之。”
他眼中满是杀意,面色狰狞,凶相毕露,别说一时默不作声的康熙,就是他身边的粱九功也为之心惊不已。
“那你的兄弟!”康熙眦目欲裂,他看重的两个儿子,一个要杀父亲,一个要杀兄弟,天地间岂有这样的人伦道理。
“儿臣没有罔顾人伦,违背君父的兄弟!”直王一时冲昏了头脑,他不改颜色,欲杀胤礽而后快,反倒叫康熙冷静了下来。
“你是为了做太子?你秉性如此急躁愚顽,即便没有胤礽,我也不曾打算过立你。”康熙目光冰冷地看着他。
直王恍惚后退两步,还未从太子之位落空的打击里回过神来,却忽然想起太子那句几乎一模一样的话。
太子真是了解汗阿玛——如果这时候不杀了他,之后真的还能杀的了他吗。
直王心中一悚,绝不能接受这个结果,他试图表明自己并没有争太子的心思,竟开始为八爷进言,“术士张明德曾说胤禩有大贵之相,儿臣自知资质鄙陋,愿为伯王。”
“好啊!”康熙沉默许久,他尚未从直王前一句话里缓过神来,又一个惊天雷落下。
他缓缓笑出声来,他眯起双眼,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打量着自己的长子。
直王听不出康熙话里的意思,尚不知自己将要大祸临头了。
很快,负责仪仗的八旗军便收到康熙的指示,御驾一路急行,日夜兼程赶回京师。
若非直王这一通陈情,康熙尚不知自己的儿子中卧虎藏龙,有这样多抱负远大的人,胤礽获罪,便一个个急不可耐的冲了上来。
待御驾抵达京城时,四爷便收到万岁了的命令,让他与直王一同看管胤礽。
依照康熙的命令,直王在上驷院旁设置了帷帐,令胤礽在其中居住。
他骑马赶到上驷院,见到太子潦倒的情貌,霎时心惊不已。即便太子有什么大罪,杀了他也好过让他受到这样的折磨。
如今正值九月,暑气高热,又无人伺候胤礽吃穿,更叫人不忍地是,胤礽下马车的时候,四爷居然发现他右脚微跛,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却又发现他身上还有别的暗伤。
他深深皱起眉头,直王未免太智昏了,“还不请医官来为太子诊治。”
“不过是一艘将沉的破船,也值得你们赖在上面,”直王胜券在握,只等康熙废了太子,便立刻诛杀此人,“他已经不是太子了,怎么能请太医?”
“汗阿玛未告太庙,未夺去二哥皇子名号,即便不是太子,也是我大清的二皇子,岂能受此折辱。”四爷厉声逼视边上看守太子的侍卫,“你不去?”
直王是哥哥,四爷得敬着,那侍卫却不敢同皇子要强,何况他这几日坐视直王凌虐太子,心中也不免打鼓,便喏喏去请医官了。
直王见此情形,也懒得再计较,却依旧寸步不离地看着他们二人,以防他们私下串通勾结。
四爷不但让人请医官来为胤礽诊治,甚至还让人去自己府上拿衣裳吃食来,并将密不透风的毡帷错开一角缝隙,以防胤礽在帐中中暑。
“老四,你可别太过分了。”直王冷眼看着他忙前忙后。
四爷面不改色,走前不忘将胤礽身上的锁链稍松些,避免他的伤口被紧紧箍住的锁链压迫,“大哥若有不满,尽可以上告汗阿玛。”
直王冷哼一声,他自然不敢在康熙面前暴露自己私下拿胤礽泄愤,见他们二人并未有多余的话,这才从关押胤礽的毡帷之中离开了。
四爷在门口和直王分道扬镳,便立刻骑马往胤祥府上去了,两人一并被押送回京,太子获罪,十三被圈在府中。
万岁如今对十三的态度还未明朗,他得亲眼见过十三无恙才能安心。
第48章
从上驷院离开后,四爷便一路疾驰,赶到十三府中,却见大门已然紧闭,外头站着两个穿甲胄的侍卫。
打听后方知康熙命人将十三关在府中,不许外人探视,也不许里面的人出来,他命苏培盛塞给那两人一包银子,“十三爷受了什么罚没有,身体可还康健?”
“回四爷,奴才等并不知,”那两个侍卫悄悄接过,其中一个侧头小心答道,“我等也是才来这儿,十三爷乃是营兵护送,由后门直入府中的。”
四爷再问了几句,见他们的确一无所知,也只好先走了,又交代他们多关照府内情况,若有什么事便立刻来四贝勒府上找自己。
直王与太子有私仇,所以才这样对待胤礽,十三应当不至于也受什么私刑。
以目前的情况来看,胤礽的罪名是谋反,可若胤礽真要谋反,他和十三不至于没听到一点风声,何况胤礽身边一无武将,二无人马,总不能靠几个毓庆宫的小太监起兵。
那么他那些在御前欲行不轨的行迹,若非是突然心智发狂,就是另有隐情了。
十三如今只圈在府中,并无罪名,可见并未参与这事,无非是受了万岁迁怒而已。只待过几日万岁告了太庙,颁布废太子的诏谕,他再徐徐为十三陈情便是。
想到这儿,他便稍稍放下心来。
“如何了?”四爷一回到府中,宝月便连忙迎了上来。
“太子以谋反论罪,大哥竟对他用私刑,”四爷狠狠皱起眉头,胤礽好歹原先是太子,岂有这样折辱他的道理,“十三那儿我去看过了,不许人进出,待万岁对太子的处置下来了,我再想办法。”
如今局势混杂,令他一时也觉得棘手起来,究竟动不动,该怎样动,都是一个问题。
“这事万岁好似并未迁怒于你?是否还有转机?”宝月倚在座上,一边翻看着门人的报告,一边竭力回想着前世的记忆,“咱们又同太子亲近,万岁命你去看守太子,想必是尚有对太子容情的意思。”
宝月记得太子是二废二立,不应该栽在这时候,她想劝四爷站在太子这一边说话,却又担心历史已悄然发生了改变,前世的记忆反而会成为她的掣肘。
“只怕也是对大哥不放心,要我也看着大哥,”四爷摇头,但他分明也早有意动,宝月的话正与他心中所想不谋而合,“何况即便容情,万岁金口玉言,岂能随意反口?”
“反不反口又有什么妨碍,只要万岁心中有定夺了,四爷照圣意行事总不会有错。”宝月鼓励地看着他。
宁可一思静,莫在一思停,平日里自然是蛰伏为上,但遇到大事,非得在康熙面前显露一点本事出来不可。
太子谋逆,直王又很快得到了康熙的警惕,想必是对他们兄弟之间的相互倾轧厌烦不已。
“于公于私,我都应当为太子保奏才是。”四爷和她心念相通,他们四目相对,微微一笑,如今只欠一个机会而已。
康熙既然断言不会让直王做太子,他身边的人便顺理成章地围聚到了'八贤王'身边,如今太子一倒,八爷身后支持他的满汉大臣之多,几乎到了权倾朝野的地步。
宗室里有纳尔苏、保泰,满族勋贵中有十爷母家钮祜禄家的阿灵阿,佟佳氏的鄂伦岱,明珠的儿子揆叙,汉人里又有王鸿绪,李光地,乃至江南的曹家,无一不是康熙亲近倚重的奴才。
如今八爷看似春风得意,万众一心,只是这样的声势浩大,又怎会不被疑心深重,最忌讳人分他权柄的皇帝忌惮呢?
“他怎么说?”康熙神色难辨,对着下边跪着的太监问道。
“奴才将废太子诏递给二阿哥看,二阿哥说,‘太子位是万岁给的,万岁要废就废,何必告天’”那太监深深埋着头,如实同康熙回报了胤礽的话。
“荒唐!”康熙见他不知悔改,仍然顶撞悖逆,气愤道,“日后他的话不必再来奏我。”
康熙的命令很快就传到了外头,直王听了放声大笑,岂有这样自寻死路的人,这些天拖下来,他原先还怕老爷子心软,看来胤礽是求一速死了。
四爷既然负责看守太子,便会每日都来,就是为了防范直王在万岁明令不再管胤礽事的情况下又生事端。
直王心知四爷的担忧,但如今在京城众目睽睽之下,又有他在一旁盯着,自然不能像当初一般肆意殴打胤礽。
可他也不想胤礽好过,索性直接裁撤了胤礽身边所有的宫人,四爷请来为太子治伤的医官也不许留,只说诏书既下,便当以逆贼的待遇对待他。
“二哥!你若有什么冤屈,一定告诉弟弟,弟弟定然设法周旋。如今咱们就这样认命了,十三怎么办,你的家眷又怎么办。”
四爷实在看不过去,过了几日,趁直王松懈的时候,他迅速到毡帷中,蹲在太子身前,恳切地劝他道。
他想为太子和十三求情,却无有名目,若太子喊冤,他代为上奏,是最合情不过的。
“你若想做太子,不必往我身上使劲。”太子轻飘飘瞥他一眼,继续低头只顾盯着身上的锁链。
四爷简直心急如焚,康熙都已经心软了,造反的这个气性倒是比做皇帝的还大,
“我实话同你说,我救你这一次,就再不欠你的了,你要再想死,我绝不拦着。”他紧紧握住太子的肩膀,试图劝他清醒,“汗阿玛春秋正盛,你要按这个罪名被废了,往后几十年,天下人怎么看你这个反贼,怎么看故去的仁孝皇后!”
太子听了这话才怔怔抬头,眼中漫出一点微不可见的水光。
直王说的对,他能从襁褓中被立为太子,是因为他是元配皇后所生,斯人已逝,他不能在额娘膝下孝顺,已是深恩难报。
倘若额娘唯一的儿子因造反伏诛,往后直王登基,她还有什么身后名可言。
“皇父若要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皆有,只弑逆的事,我实无此心!”他反手握住四爷的手,手腕上的镣铐膈的四爷骨头发疼“望你代我陈情……”
四爷得了他这话,矗然起身便往外走去,一撩起帐子,却见直王在毡帷外头将他堵住。
“老四,你可要想好了,你要是去上奏这逆贼的话,就是违抗圣旨!”
“我是否抗旨,自有汗阿玛裁夺,”四爷朝直王一拱手,冷冷地把他的话顶回去。若他只干等着,十三要什么时候才能出来,“弟弟这便要走了,请大哥让路。”
直王双目微深,勾唇一笑,“看来是我看走眼了,一个你,一个十三,居然真是傻的。”
太子窥视御帐乃是汗阿玛亲眼所见,如今废太子的诏书已经祭告天地祖宗,他们还想翻出什么花来也是不能了,老四想去就去,他等着他吃一身挂落回来。
“粱公公,还请代为通传一声,事关二阿哥,臣有话要奏。”他一路骑马疾行,顷刻便到了畅春园里的九经三事殿外。
粱九功为难的看他一眼,这些日子以来康熙一个皇子都不曾见过,更别他还亲口说过不愿再听二阿哥的事。可既然涉及胤礽,粱九功一咬牙,到底还是进去通传了。
康熙此时正手持念珠,闭目默诵着佛经,听了梁九功的话,他睁开眼睛,轻瞥了粱九功一眼。
粱九功霎时如临深渊,额间滴下一滴冷汗来,“四阿哥言辞甚是恳切,说有冤情要奏,奴才不敢自专,斗胆请万岁裁夺。”
室内瞬间凝滞,安静的一根针掉下来都听得见,就在粱九功呼吸越来越急促,正要跪下磕头请罪时,康熙突然松口道,“叫他进来吧。”
粱九功不着痕迹地松一口气,到外头将四爷请来,就自觉地轻掩上门出去了。
“儿臣见过汗阿玛,问汗阿玛圣躬安?”四爷低头入内,心中也不免有些忐忑,便见康熙背对着他坐在榻上,他跪在塌前,小心地低头问安。
“朕安,”四爷不敢窥视天颜,一时只能听到上头佛珠拨动的声响,和康熙古井无波的平静声音,“胤礽有什么话说?”
见康熙愿意听胤礽的话,他松下一口气来,除却如实向康熙传达了方才胤礽所说,他又忙忙补充道,“儿臣这几日见二哥是真心悔过,不敢隐瞒,斗胆来奏。”
“你倒是个好弟弟,你和胤祥,真可谓是左膀右臂。”康熙一声轻笑,“胤祥年轻不懂事,不知道劝阻胤礽,胤礽若听你的规劝,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啊。”
四爷被康熙这一通意味不明的夸赞吓得心惊肉跳,他捏紧拳头,忍住抬头的欲望,直直地盯着眼前那一寸地方,竭力冷静地开口道,
“儿臣非为二哥和十三,而是诚心不愿汗阿玛因我们兄弟之事日夜悬心,圣躬违和。儿臣不孝,若不能令汗阿玛畅怀,万国万民何所依赖。”
一室沉默宁静,连佛珠拨动的声响也没有了,他连呼吸也不敢太明显。
不知过了多久,四爷突然被康熙拍了怕肩膀,康熙穿上鞋子,明黄色的龙袍从他身边越过,“把二阿哥身上的锁链去了罢。”
四爷恭敬地朝门外磕了一个头,才缓缓站起。他方才被康熙拍过的这一边肩膀汗毛直竖,血液翻涌,他不着痕迹地抻了抻手,低头出去了。
待行至门口,却并不见粱九功在门外,反而是一个眼生的太监来送他,四爷不知这人底细,也不敢在御前打听,只做恍然未觉,“公公何姓?”
“奴才魏珠,不敢当四爷一声公公。”那太监笑盈盈地,若是胤礽在这,就能立刻认出来,正是对他念了一夜圣贤书的那位。
四爷点头致意,也不与他多说,出了畅春园后一拱手便上马离开了。
既然废太子诏书已下,万岁又宽宥了胤礽一些,十三那儿自然也会相应宽松许多,想来不日便能出来,只等好消息了。
魏珠目送四爷离开后,才徐徐往回走,到了九经三事殿旁一跳偏僻小道上,他注视着地上这一滩血迹,缓缓开口,
“粱爷爷是自小跟在万岁身边的人,临到老了,眼看着要风光还乡,何苦要卷到这些不该听的事里来。”
粱九功刚被吩咐按在这儿打了二十个板子,他被两个小徒弟架着扶起来,吸着气开口,“我不过是不愿万岁伤心罢了,做错了事,也是该受的,还要多谢万岁开恩,饶我一条命在。”
他不忘艰难地磕了个头,才浑身是血地趴着被抬着回去了。
第49章 十三剧情
果然没过几日,万岁就下令将太子连并他的妻妾孩子们一块关在咸安宫。
讽刺的是,从前太子去一趟妻妾那里,要跨越大半个后宫,他私帷里的事整个宫里人尽皆知,如今被废了,倒是一身轻省。
十三府里的圈禁宫中也下令解了,四爷在御前那一通话既然传了出去,众人便知是康熙有宽容废太子的意思,直王不怕,但直王的一帮拥趸也不敢再上奏喊打喊杀。
十三一解禁,就先去了宫中请罪,可康熙并不见他,只让他在外头磕了头便让他回去。十三心下黯然,回去后第一时间带着他福晋登门,来四爷府上拜访。
四爷此时恰巧在书房通门人议事,听了张起麟的通传,便点头示意他直接让十三进来,张起麟又往碧纱橱中去,众人便听到珠翠声动,里头的侧福晋正欲出来。
他们连忙低头,四下沉默,目光老实地盯着脚面,没过多久,一段碧缥色的迤逦衣角带着轻盈的熏风从他们身边穿过。
宝月起身和张起麟到了外头去迎十三爷和他福晋兆佳氏。兆佳氏见了她眼圈一红,向她行了一个平礼,宝月连忙侧身避开,主动去拉住她的手。
宝月仔细瞧了瞧她,又打量了十三爷几眼,见他们虽然消瘦许多,精神略有些萎靡,但周身上下并无不妥,便放心地同十三爷道,
“你四哥这些日子担心不已,十三爷快些进去让他好好瞧瞧,不必担心你福晋,且交给我罢。”
“弟弟多谢四哥,多谢嫂嫂。”十三爷心中亦感激四爷,连带着宝月也得了他恭敬地一拱手。
宝月笑着摇头,她声音轻巧,有意要化解这沉重的气氛,“妾不敢当,你四哥岂是为了你的感激,快进去吧。”
待十三爷跟着张起麟进去了,宝月也没去待客的地方,而是拉着兆佳氏回到了九洲清晏的后殿,“我不和福晋说生分话,便请福晋到我阁中坐坐。”
兆佳氏点头,紧紧回握住宝月牵着她的手。这些年来四爷和十三爷亲近,她也知道宝月是四爷身边最亲近的人,对他们府上的情况也略知一二。
宝月这边原先向来是十三爷府上的瓜尔佳侧福晋交际往来,并非是兆佳氏自恃身份不愿交结,而是十三爷不好意思让宝月反过来同兆佳氏行礼,实在是一番体贴心思。
如今四爷大恩,冒死为他们进奏,漫说是平辈相交,就是让她真把宝月当作亲嫂子,她也万没有不愿的道理。
宝月知道她的心思,但她也不是爱摆谱的人,并不喜欢计较这些身份上的事。
“福晋不必担心,最难的日子已捱过去了,往后只会越来越好。”两人坐下后,宝月见她垂泪不止,连忙安慰她道。
“是,我不经事,还望小四嫂莫笑我。”兆佳氏忙忙地抹眼泪,那天十三爷被捆着送回来,她实在吓得不轻,太子一党的官员又大受打击,不少或贬或死的,有些还是她的族亲。
只是她是个深闺女子,什么也做不了,还以为要在府里圈一辈子了,幸而多亏有四爷帮忙。
宝月又安慰她两句,里间的阿午恰好睡醒了,啊啊的开始大声叫唤,宝月见兆佳氏听到阿午的声音颇有些好奇,泪也止住了,便索性叫玛瑙把阿午抱来。
“这孩子调皮的很,见不到我和他阿玛里的一个就要闹,倒叫福晋见笑了。”
“男孩子自然要吵闹些。”兆佳氏眼中不乏羡慕,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并没有养过男孩。
这原是人之常情,十三爷的长子弘昌是瓜尔佳氏所出,纵然十三爷对她并无轻慢,很是尊敬,但想必她也会有些压力。
“这个孩子来的奇妙,是我抱了田姐姐家的弘景,没过多久就来了喜信。福晋要不要抱一下阿午,兴许也过几日便有了。”宝月一笑,主动朝她示意。
兆佳氏果然心动,她小心翼翼地抱过阿午,轻声哄着。
“叫婶婶,阿午。”宝月含笑轻轻戳了一下阿午的脸蛋,哄他开口说话。
“婶婶好。”阿午也不怕生,一双乌溜溜地大眼睛盯着她瞧,弄得兆佳氏心中欢喜不已,也跟着宝月一口一个阿午地叫着。
阿午的名字去岁已定下了,取的是弘旼二字,只是大家也都习惯了叫阿午罢了。
两人谈天说地间,已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宝月看了看时辰,便差玛瑙去前头问问,“你瞧瞧四爷那儿散了没有,若是散了,便留十三爷和福晋下来吃个便饭罢。”
见兆佳氏起身推辞,正要告辞,宝月连忙拉着她阻止道,“福晋别和我们客气,咱们爷话多,想必是绝不会放十三爷走的,我不过是一问罢了。”
兆佳氏想起四爷平日里的样子,实在怎么也无法把话多二字和他联想到一起,用帕子掩着嘴闷闷地笑起来。
“大人们可都走了?”玛瑙到前头的时候,张起麟正守在门口。
“都走了,里头只有四爷和十三爷,侧福晋有什么吩咐么?”
“那便烦请公公通报一声,就说我们侧福晋问四爷可要摆饭?”玛瑙朝张起麟一笑。
张起麟连忙应下,转身进去了,他正愁不好提醒呢,两位爷正说在兴头上,他不好进去打搅,可若是不提,眼看着天色晚了,总不能叫人十三爷在四爷府上空着肚子。
门人们走后,四爷便一直和十三在屋里说话。十三是他信赖的弟弟,才干人品俱有可观,经过这事,他们又更添一分亲近,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将自己的打算向他和盘托出。
“以四哥的本事,若要无心,我才奇怪。”十三先是有些惊讶,但几乎一瞬间便接受了。
他放下茶盏,笑着朝四爷拱手,“若四哥不嫌弟弟愚钝,往后便让弟弟跟着四哥办事罢。”
“你不怕做乱臣贼子?”四爷一挑眉。
“四哥心怀天下,只这一点便已胜过其他兄弟百倍了。”十三毫不回避地注视着四爷,眼中毫无惧色,“我这些年在四哥身边,对四哥是真心服气,无甚可怕的。”
“只是我身边都是二哥的人,我身无长物,如今又不受汗阿玛待见,只会让四哥白费心思,徒增拖累罢了。”十三想起白日里求见康熙不得的事来,仍旧心怀戚戚。
他从小没有额娘,幸而也算得了汗阿玛垂怜,便按汗阿玛的吩咐,一心只跟着太子办事。谁料到居然还有这样的波折,他夹在万岁和太子之中,实在是两难。
“正如你所说,咱们一同理事,我深知你的为人。今日所言,并不为了别的。”四爷并不惧这些,他不是为了太子的势力亲近十三,更不会因为十三如今不再受康熙的喜欢就远离他。
两人相视一笑,未尽之意都在一盏茶间。他们打开心扉,敞亮说话,好一番痛陈如今官场上的积弊,直到张起麟来敲门,他们尚还意犹未尽。
听了张起麟的传话,四爷拍拍十三的肩膀,“今夜就在四哥府里用膳罢。”
十三也不跟四爷客气,跟着他就往偏厅里去了。
这夜四爷和十三爷喝了一个尽兴,十三将连日以来的忧虑和四爷对他的信任全都倾注在杯中之物里,以此忘忧,一觞已尽,才算真正畅怀起来。
他们二人告辞后,兆佳氏扶着十三爷上了马车,她看出如今四爷和十三爷之中非比寻常的亲近,想想如今他们府上的艰难处境,不由得有些忧虑。
“爷,咱们”
“我知道你的担心,”十三闭着眼靠在车壁上,“四哥不是狭恩图报,而是不愿见我消沉,想拉我一把罢了。”
他违背皇父的意思,是不孝,从太子手下离开,是不忠。可是、可是——
“汗阿玛把我推到太子面前,可若让我自己来选,我真心愿意跟着四哥。”说完后,十三默默良久,在黑暗之中,他的眼角沁出来一点湿润的暗光。
兆佳氏紧紧握住他的手,“只要爷做了决定,妾便跟着爷走。”
夜里寂静的长街上,一时只有马蹄嘚嘚的声响。银白的月光落在水洼之中,车轮碾过泥泞,留下一串深刻的车辙,只等明日被新的痕迹覆盖。
宝月送了十三爷和兆佳氏出去,折返回偏厅的时候,还见四爷愣愣地坐在座位上,脸颊发红,还泛着热气。
她拿过玛瑙递来的热帕子,在他光溜的半边脑袋上擦了擦,又给他递了一碗醒酒茶,嗔怪道,“你倒是喝的畅快了,这一身的味道,可别熏着我们阿午。”
四爷偏不接那茶,就着她的手饮尽了,牵过她的手闷闷地笑,“我又不和阿午一起睡,只熏熏你罢了。”
宝月抽出手来打他一下,恼他喝了酒就爱说瞎话,“你和十三爷说了?”
四爷含笑受之,揽住她的腰身道,“十三想必也多少也猜到了,我相信他,不想再遮掩而已。”
十三也有一大家子的人要顾,给他一个盼头,也免得他因为太子的事消沉下去。
在座上缓了片刻,那醒酒茶便起了效力,他拉着宝月回去,手上珠串的穗子随着他们的脚步在宝月手心里轻轻的扫荡,带起一阵酥麻。
她不由得缩了缩手,却被他反手紧紧握住,不许动弹。
他大步走在前头,月光只照亮他半个侧脸,他声音沉沉地,如同穿林玉磬,话里的意味却让宝月羞红了脸。
“阿午已睡了?”
“”
她并不答话,别过头去。
一进了门,他便转过身来,握住她纤薄的肩膀,温热的肌肤相触间,她听到身后的门重重关上的声响,随后便被他轻柔地抵在门上。
他低头将她笼罩在自己的怀抱里,眼中燃起幽深的光亮,指尖不断在她唇间流连。
待他终于往别的地方征伐,缺氧的心脏在胸腔间剧烈的跳动,她才后知后觉地喘了一口气,却很快又被他以吻封缄。
第50章 还在剧情里
直王得知胤礽被康熙改为圈在咸安宫后却是暗恨不已,连谋逆这样的大罪都不足以杀了胤礽,天下还有什么比这更大的罪过?
偏偏自己的路却已被汗阿玛堵死了,他心中理智稍回,便计划着联合一众大臣们继续为八爷上言。
若按长幼论,除了自己和胤礽便是老三老四,无论如何,这个位子不能落到他们手里,否则新太子上位的时候,便是他们被清算的时候。
康熙对他们的打算一清二楚,故而还特地下令不许诸位皇子图谋太子之位,否则便视同国贼。
只是,朝堂上的喧嚣却并没有因此平静下来,反倒显露出一种愈演愈烈,皇帝已无法控制的事态来。
八爷如今掌管的内务府,可谓从来是皇帝心腹所在的位置,七司三院关系到皇帝的衣食住行,若内务府的人有异心,御前的人就要处处防范,只有千日做贼,岂有千日防贼的道理。
故而胤礽的事一发,康熙便立刻换了直王党的八爷上去,如今康熙对直王与八爷也是提防不已,断不能再让八爷管着内务府的事。
胤礽一失势,原先太子党的官员便纷纷获罪,参他们的折子纷至沓来,作为原先的内务府总管,胤礽奶公的凌普自然也不能免俗。
康熙便顺水推舟地派八爷这个新任的内务府总管去审理前总管凌普贪污受贿,勾结谋逆的案子。
朝臣们党同伐异,君王便以异论相搅,是自古以来的习气。既能把八爷手上的内务府事务卸下来,又能打击凌普为首的内务府中的太子党人,不过是康熙的寻常手段而已。
八爷美名远扬,是因为他素来宽厚,好施恩德,故而他身边朋党甚众,毕竟谁不愿意将来的上司是这样的人呢?
八爷没有辜负大臣门的期盼,他受命带着人去凌普府上查抄,果然并不改他从前的作风,并未将结果据实上报。
除却凌普是无可转圜的大罪,其余凌普一脉在内务府的官员竟无一人获罪。甚至八爷还以恪尽职守,不屈权势为由,上奏折请康熙提拔一些原来是太子党的低级官员。
“老八这是号错汗阿玛的脉了。”四爷听闻此事,依旧颇有兴致地和十三下着棋,悠然笑道。
“八哥想收买这些太子党的人也无可厚非,汗阿玛素来宽仁,又释放了二哥和我,已是要轻轻放下的意思了,八哥多半以为自己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十三跟着落下一子,轻轻摇头。
只有他们这些从前日日跟在胤礽身边的人,才知道他因为这个太子身份,过的是什么样担惊受怕的日子,若是康熙的心思这样好揣度,便不至于到如今这个地步了。
“只是施恩这样的事,既非人主,岂能专行。八爷做了万岁的事,万岁又该做什么呢?”宝月转了转眼睛,她打着扇子在一旁观棋,只是却不是一个真君子。
四爷抬起眼来瞧她,一抹笑意在他眼中缓缓漾起,如同春风拂过碧泓,“好聪明的姑娘。”
宝月转过来横他一眼,十三也跟着低头暗暗地笑起来,只是到底是兄嫂,他不愿失了礼数,还竭力抿着嘴角。
“三阿哥!里头在议事呢,咱们去别的地方玩儿,好不好。”正是玛瑙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只可惜话音未落,一个小小地圆萝卜就迈着两条小短腿噔噔地跑了进来。
阿午迷茫地在门口张望了两眼,终于如同确认了方向一般,他一把抱住靠门这一边罗汉床上的一节苍色的袍角,乖乖地喊人,“阿玛。”
十三爷才听到动静回头看去,却不防腿上突然挂上了一个小娃娃,他哭笑不得地抱起阿午,举到自己眼前,“阿午仔细瞧瞧,这是在叫谁呢。”
坐在对面的四爷挂着一张臭脸,伸手把阿午从十三的怀中扒出来,又捏了一把他肥肥的脸颊肉,“你叫谁阿玛呢,要是喜欢你十三叔,干脆今天阿午就跟十三叔回去好了。”
阿午大约是个傻的,被捏了也不生气,安然坐在他的怀抱里,眼睛亮晶晶地冲他喊着,“阿玛,阿玛。”
“你做什么呢!”宝月瞧了却有些生气,哪有对小孩子说这样的话的。这个年纪的孩子已经能思考了,动不动就说这样的话,阿午要是真以为他们不要他了怎么办。
她把阿午从四爷怀里夺来,轻轻摸了摸他被捏过的地方。小孩子皮嫩,即便四爷没使力,也在阿午脸上留下了一点浅浅的印子“都是阿玛坏,额娘和你去别处玩,好不好?”
得了阿午兴冲冲地点头,她便转身抱着阿午撩起帘子走了出去,阿午在她肩上露出一对弯成月牙一样的眼睛,面对着他们挥手,“阿玛再见,十三叔再见。”
这会子倒是很明白的样子。
十三也跟着露出一个轻笑来,他甚至很认真地回复这个一岁多的孩子,“阿午再见。”
“你当心着脚下。”四爷目视着她跨出门去,无奈地摇头。就她这副样子,还说不是明不逮远,爱溺私情,往后阿午他可得好好教,免得被她养出一个混世魔王来。
四爷正欲继续,却见十三并未接着落子,只看着他强忍笑意。他疑惑抬头问道,“怎么?”
“你小四嫂惯常不爱抱着孩子走,手上没什么力气,我叮嘱一句罢了。”见十三还是不答,四爷反应过来,他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眉目间还有一点残存的笑意,仿佛很自然地解释。
十三终于忍俊不禁,朗朗一笑,“我啊,笑四哥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翌日一早,诸位皇子便一同被召到御前,四爷和十三爷的园子离畅春园近,到的也早,诸人都来齐了后,十四才跟在老八老九后面匆匆赶到。
众人按次序进去,四爷路过的时候还不忘警告性地瞪了十四一眼。汗阿玛一大早宣他们来,显然不是找几个儿子一块来谈心的,他最好安分些,别搅和到老八的事情里去。
十四朝他挑了挑眉毛,示意自己已经接收到了信号,他又不是傻子。
从直王到十四,只有在咸安宫里的二阿哥不在,十几个人进去了后便齐刷刷地给康熙请安,分明是一群草原上的虎狼,偏偏一个个跪在下头像鹌鹑一样的乖巧。
可惜,却只是表象而已,康熙深深瞧他们一眼,他挥了挥手,那个叫魏珠的太监便将一本折子放在八爷面前。
八爷低头翻开,正是凌普府上所藏财物的具体数目,以及平日和其他太子党人的银钱往来,其中不乏八爷这几日来举荐的太子党人。
“汗阿玛容禀,自二哥之事以来,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获罪之人不知凡几,儿臣只怕长此以往吏治不修,连累朝政,”八爷磕头,伏在地上恭敬道,“儿臣每思及汗阿玛以仁孝治天下,不敢不遵从圣训,只愿天下人都能受汗阿玛所施的恩泽。”
“不过是妄博虚名耳,”康熙并不听他这些好话,斥责的毫不留情面,“凡朕所施恩泽,都归功于你,看来你是迫不及待想做太子了。”
“儿臣断乎无此心!”八爷又是砰砰两个响头,磕在光鉴的玉石陛阶上,闷浊的声音在高而广大殿中回响。
一时四下寂静无声,殿柱上盘踞的金龙冷冷地俯视着他们,朱红的轩窗中透进来一丝清晨的惨淡阳光,屏息凝神间,他们仿佛都能听到其他兄弟剧烈的心跳。
康熙步下台阶,脚步沉沉地响起,他在前排跪着的直王、三爷、四爷和八爷面前来回踱步,在众人的提心吊胆之中,那一片明黄色的衣角终于在八爷身前停下,随之而来的是九五至尊毫不留情的宣判。
“朕一再警告,不许谋皇太子位,胤禩,柔奸成性,妄蓄大志,”康熙顿了顿,轻瞥了一旁的直王一眼,看到他额上那一滴冷汗,“党羽相结,谋害胤礽,即刻锁系,交”
“汗阿玛!”康熙的处置正要脱口之际,九爷一把跪下,还不忘猛地将身边的两个一并扯下来,“儿臣等愿为八哥作保,八哥绝无此心啊!”
十四这会儿正聚精会神的看戏,就被九爷以一种不符合他身材的灵活一拉,十四只觉得他一身的肥肉都沉沉地压在自己身上,猝不及防间便被一把扯了下去。
他直直地跪在地上,膝盖和玉石地砖乍然相触,发出比八爷方才磕头还要响亮的声音。
——等等、九哥说什么?儿臣等,谁和你是儿臣等!
被九哥害死了!他低着头,一头的冷汗,几乎能感觉到四爷灼热的视线在他身上要盯出一个洞来。
“你们都为胤禩作保?”康熙的声音凉凉地在上头响起,话语中的寒意冷的叫他们头皮发麻。
九爷和十爷一个骄傲抬头,一个低头讷讷,却都应是。十四还想挣扎一番,试图开口道,“儿臣不愿见汗阿玛烦忧”
话音未落,却听到挣的一声,一道明光在玉石做的地面上飞快的闪过,带起一阵风啸——一旁一向默不作声的五爷第一个反应过来,他一把抱住康熙的双腿,阻止这道带着无上怒意的天子之剑落下。
“汗阿玛息怒啊!”
四爷瞪大眼睛,飞快起身,一个箭步冲到十四身旁,将他整个上半身牢牢摁在地上,他夹在康熙与十四之间,压住十四的肩膀,却是一个侧身保护他的动作。
十四的脑袋一下砸在地上,他眼前发晕,脑袋和膝盖一同隐隐作痛起来。
在这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间,他居然还有闲工夫想着,这剑在无风的殿宇之中还能发出这样清亮的声音,必是一把绝世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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