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秦昭问:“陆大人说的麻醉剂, 可是华佗圣手所创的麻沸散?”
“真有此物?”陆久安精神一振,随即他自己就否认了,若是有, 何须绑人, 早就拿出来用了。
果然,只听秦昭叹了口气:“可惜只在汉书中提及此等药用, 我一生专研医术, 却没有找到关于配方的只言片语。”
陆久安问:“既然如此, 那不如秦大夫自己造一个麻沸散出来。”
秦昭见他说得轻松随意, 仿佛把琢磨神药一事当成吃饭睡觉一样简单,摸着美须哈哈笑起来:“陆大人以为我没有想过吗?有人终其一生也无法窥得其理,纵观古今,能如华佗圣手这样问鼎山巅的人寥寥无几。”
“你怎知那寥寥无几的人不会是你呢?”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秦昭说完重新捧起书卷, “凡事讲究量力而行, 我又何必用余生去追寻那种虚无缥缈不存于现世的物品。”
怎么不存在?!
若说没有亲身经历过还好, 但他是实实在在亲身亲历过的, 后世医术那么发达,中西合壁,人类的死亡率得以稳步降低。
陆久安随韩致走出医务室大段距离,却越想越不得劲, 韩致见他闷闷不乐, 在他拢起的眉头上轻轻一弹,低笑道:“自寻烦恼什么。人各有志,莫要强求。”
韩致何尝不知道, 若是麻醉剂问世,最需要的就是战场士兵, 他们是所有人里伤亡率最高的,很多人被刀枪所伤,不是流血而死,就是活活疼死,他比所有人都期待这种神药问世。
陆久安拽住他的手掌,执着问道:“若是你呢,韩大哥,你想做的事,却发现不过希望渺茫,你会怎么做?”
韩致轻嗤:“即没有做过,何谈发现。我当然是躬身而行过后,才知道有没有希望。”
“就是如此!”陆久安满面不解,“这也实在不像秦公行事的风格啊,不行,我得好好与秦老先生理论一二,要不然今晚我睡不着了。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陆久安风风火火,还没等韩致回复,就双腿一拔往回走去。
医务室里除了秦氏父子,已别无他人,此刻韩昭愣愣坐在轮椅上,不复刚才之态,一脸晦涩难明,他苦笑两声,脑海里反反复复回响着陆久安的话。
“秦大夫,你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何不自己发明创造,你深谙药理,只要花费足够的时间和精力,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若是年轻时,他壮志凌云,当然愿意深耕勤研,然而事到如今,终究太迟了。
“一点也不迟。”
秦昭愣住,仿佛听到那位小大人独有的鲜活声音。
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一点也不迟,秦大夫。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去做了,那都不嫌迟。不是有句话叫大器晚成么?或许你之前的生涯,都是为了你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刻在努力呢。”
修长的投影映在洁白如玉的病桌之上,秦昭猛然转过头,发现不是自己幻听,是陆县令去而复返了,秦昭有些意动,嘴角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个自己也没察觉的弧度:“陆大人说笑了。”
陆久安正色道:“秦大夫,我可不是说来安慰你的,我只想问先生,你读的医书,几百年前可曾存在?”
秦昭摇摇头。
“那便是了,这些医书药理,也是经过数百代杏林手不断埋头专研,才得以给我们留下这么多宝贵的书籍。”陆久安振振有词,全然不复一开始的兔起鹘落,“既然咱们的老祖宗都可以,为何秦公却妄自菲薄轻言自己不行。万一成了,不仅造福后世,往后千千万万年,杏林界都将有你秦昭的一席之地,你难道就不心动吗?莫要浪费你一身的本领啊。”
秦昭被他连番发问说得哑口无言,垂着头沉默不语。
“其实在我看来,人类在疾病面前,如狂风暴雨里的孤雁,颓败无力。虽然医学方面我不是专业的,但是我知道,每年死于病痛和大小伤口的人不计其数。”陆久安循循善诱,“人类只探索了冰山一角,还有许多领域我们没有接触到。我们短短的一生,完全可以用有限的时间,去创造无限的可能。”
秦昭吐出一口气:“陆大人说的在理,吾生短暂,切不可猥琐偏狭。我活这么久,竟还没小友想得通透。我自视医术问鼎,却徘徊于前人的书卷中,没有一套独属于自己的东西,不过是坐享其成。”
“是啊。”陆久安再接再厉:“你想想,其实除了减轻疼痛的麻醉剂,还有其他奇妙的神药等着你去研制,病人血流不止时,是不是也可以有止血的凝血剂,断肢再生的修复剂……”
陆久安夸夸其谈,越说越离谱,一点也不懂得什么叫适可而止,只想着勾起秦昭的兴趣。
“陆大人,世上哪有断肢复生的药,这岂不是神仙才有的手段。”秦昭无奈又好笑。
“穷其原理,万物皆有可能。”那科幻电影里的基因修复及细胞再生技术,在未来未必不可能实现,陆久安露出一个神秘莫测的笑容:“说不定技术到位,还能实现长生呢?”
“长生么?”秦昭喃喃,细数历代王朝,总会有部分帝王不甘短短一生而求丹问道,结果最后落得无疾而终,“或许吧,不过一口吃不出一个大胖子,现在说这些子虚乌有的事,总归为时尚早。也罢,医馆已经交给技之打理,我除了教学徒之外,旁的也没什么事了……”
“你答应了?”陆久安喜形于色,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大手一挥:“有什么难度你尽管提,若是你觉得独木难支,我给你配点助手,鸿图学院不是有个单独的实验楼吗?我给你们医疗班划个大的实验室出来。”
“助手的话不用另外再去找了,就学院里那群学生吧。”
“那挺好。”这模式不就像大学教授带着学生研究课题吗。
“另外,我跟秦勤提一下,想必他应该也会感兴趣。”
秦家另一位老爷子?陆久安疑惑,若是他没记错的话,秦勤双目失明,行动不便,如何做得了研究?
秦昭道:“当初秦家被罢,墙倒众人推,他接受不了家变才会遭此厄难,现在心结解开了,又有我每天为他施针,现在眼睛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到亮光了,想来过不了多久就会痊愈。”
“太好了!”陆久安由衷地感到高兴,不仅仅是应平因此多出一个人才,更是为秦勤能够重新见到光明而欣慰,“不过恕我直言,秦大夫以后研究的方向,要不要扩展一二,若是从外物行不通,可以从内部去寻求。”
“陆大人的意思是?”
“我瞎说的。”陆久安及其自然地指着他放在案桌上的书卷,“圣人究天地自然万物之本源与法则,我只是想,我们也是自然万物中的其一,从自身入手,或许能得到意想不到的结果。”
宏观行不通,就从微观入手,深入到细胞这样的层面。
中医文化博大精深,他一直是中医的拥护者,然而随着王朝更迭,时代变化,中医出现传承断裂,当西医在华夏强势崛起时,中医也渐渐式微,它的没落是华夏文明的可悲。
但同时,陆久安又不得不承认,西医之所以能在华夏占得一席之地,必然有他的可取之处,特别是外科手术及生物学的应用发展,能够迅速且有效的窥得病理,达到医治效果。
可惜的是,很多专利被外国人牢牢握着手里,陆久安穿越之前,各大医院的医疗器械大多数是从外国引进的,倘若被恶意制裁,华夏只会被牵着鼻子走。
西医治标,中医治本,如果可能,陆久安想要启发这个时代的人双管齐下,领先踏出那一步,再也不必受制于人。
人类需要的不仅仅是传承,还有创造。
陆久安告辞之后,秦技之挎着药箱急急忙忙追出来:“一起走吧,运动会还没结束,我要去那儿守着,免得再发生什么意外。”
两人沉默地穿过长长的走廊,明明靠地很近,秦技之却感觉到一条看不见的巨大鸿沟横贯在两人之间:“久安,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我”
“你不必急着否认。”秦技之垂下双眼,失落道,“我确实对你抱着别样的情愫,若是你不喜,我收回便是了。只要,只要我们还要能像以前那样做好友,可以吗?”
他的语气几近哀求,陆久安有些于心不忍,他确实在察觉出秦技之的感情后,因为这莫名其妙的桃花运焦头烂额,从而选择以最笨也最有效的方式来打破他的希望。
陆久安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这样一个满怀赤忱之心的少年,只好干巴巴道:“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秦技之露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两人拾阶而下,头顶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射在身上。
韩致正百无聊赖地站在校版报面前,看学生们写的文章。陆久安甫一走近,他立刻就听出这熟悉的脚步声。
陆久安走过去,极其自然地牵住他的手。
韩致的手不同于他,常年火热,他问道:“结果如何?”
“秦先生愿意研究麻醉剂了。”
韩致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来:“那就好。”
离开的时候,陆久安似有所觉,他回过头来,看到秦技之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那双眼睛直直看着他,仿佛在无声地问他:是韩致么?
……
陆久安不仅给秦昭划了一个几间实验室,还为他搬来一套琉璃实验器材,秦昭看到此物时,和范成秋一个表情,连连摆手:“老夫用不了这么贵重的物品。”
“陆大人说了,这不是给你的,这是他给实验室的。”负责搬运的张老三爱不释手摸着这批精致的琉璃试管,过足了手瘾才放开。
十二月初,围绕生活广场的商铺落成,远远望过去鳞次栉比。这个偌大的街肆系统里,每隔一段距离就设置了一个简单的消防设备,地下埋着完善的排水系统,东南西北还有八个公共厕所。
陆久安在街肆中央设立街道司,掌修筑平治,疏浚沟渎,街道司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如另外一个小衙门,胥吏监市各司其职,掌集市秩序,调停人群矛盾,纠察商货真伪,检验度量衡器,定期收取商税。
另外街肆制定了严苛的律令,诸如不得往街道倾倒污水,乱丢垃圾,违者视情况而定罚款仗责。
新城全面成立,陆久安一道举办了应平第二届商业交流大会。
早在几天前,外出采访的记者就奉陆久安命令要把消息带出去,说书人曹蔚顺便跟新闻主编陆起谈到他的想法。
陆起拿不定主意,带着他去见陆久安。
“你想把每日要闻刊印出来,卖给别的县?”陆久安噙着笑问。
“正是。”曹蔚硬着头皮说道,“有一次回乡摹了一份要闻,乡亲们看了心生向往。口说无凭,与其干巴巴的跟外商形容交流大会,还不如把去年商业大会的要闻给他们自个儿看,没有什么比这更有力的佐证。”
每一期的要闻都按时间做了存稿,随时可以取用。
陆久安摸着下巴若有所思。
应平发展自此,平时只吸引了一些过路的货郎和听讲学的书生,确实需要有个专门的宣传渠道了。
要闻发明出来,陆久安本意是想让足不出户的百姓知天下事,因此一直刊登在生活广场,或者下发到乡里,只在本县供人观看。
如此说来,确实可以印刷成报纸流通到外面去。
“这主意不错。”陆久安擦了擦指尖的墨水,“我记得你是滇阳的一位说书人,之前自荐而来做记者。”
曹蔚没想到日理万机的县令大人还认得自己,忙喜滋滋地应道:“正是在下。”
“应平还待得习惯吗?”
“不习惯。”曹蔚精明的脸上此刻尽是憨厚的笑容,“应平太好了,一下没适应。我与家里人商量,打算明年年初举家搬到应平来。”
“那到时候得让主编给你这个属下一份乔迁礼。”陆久安对着陆起挤了挤眼睛,“曹蔚献策有功,赏五两银子,陆起,你是新闻社主编,依你之见,要闻定价多少合适。”
陆起斟酌片刻:“大人本意是为了让百姓闻事,不在敛财,因此按成本来定价即可。印刷的消耗折算下来不到三文,若是加上记者的食宿路费摊销,就定价十文吧,若是再高点,百姓不会为了一纸薄闻而买账。”
陆久安心道,陆起想得倒是全面,只不过他忽略了一点,外县的百姓可不如应平这般富裕,因此会买要闻的,不说勋贵,至少得手里有点家底的人。不过他没有出声反驳,只道:“就定价十文,先让印刷匠印两百份,交给曹蔚和其他记者带出去。”
事实证明,曹蔚提的意见很是成功,至少在商业交流会当天,不少外县凑热闹的人蜂拥而至,千商云集。
生活广场的展位上盈架悬陈,诸多物件琳琅满目,有的是衣帽衫帐,扇墨笺香,糕点蜜饯……除了这一些,走到小的街巷里,还有花鸟虫鱼,簸箕箩筐,诱人的饭菜香味扑鼻而来,整个街肆商人多,游人更多。
这样一个交流大会,比起庙会都不遑多让,街头巷尾弥漫着温暖的烟火气。
商铺刚刚落成,供人娱乐的勾栏瓦舍还没有兴起,若是搭了戏坊茶楼,谈天说地,咿呀唱戏,还不博得贩夫走卒们拍掌叫好么。那时候,热闹程度可想而知。
陆久安艰难在人群中前行,想着,总是他来讲西游记,要不到时候组建一个戏班子吧,写一个将军出塞的故事,让人传唱。
那些空荡荡无人问津的新房屋,自然成了香饽饽,趁着这大火的时机,商铺成交了不少出去。
于此同时,空悬长达两年的主薄之位,终于等来了他的主人,正是陆久安悉心培养的水利司吴衡。
“大人。”陆起缀在陆久安后头,“此人在这短短的时间内接连受擢升,县衙里很多翘首以盼的人恐心有不服。”
“我看谁敢不服。”韩致声音森冷。
陆起的担忧不无道理,主薄是九品官员,除了科考生员,还可以受人荫庇举荐,陆久安此举在制度上是没有什么错的,错就错在,主薄的人选若是县衙里随便一个老人也就罢了,那吴衡在县衙不过待了七八年,就能得到如此重用,让那些久居其职的书吏,心里当然很不是滋味。
这里面恐怕真心为吴衡感到高兴的就只有工部司匠了,他为人本就耿直,对勾心斗角攀炎附势之流一直瞧不上眼,只看能力说话。
这两年他与吴衡一同共事多次,对他的为人和实力都很是认可,因此听到同差在暗地里阴阳怪气地说话,不屑地呛声道:“你嘀嘀咕咕那么多有什么用,这职位是陆大人给的,有本事到陆大人跟前去说啊,跳梁小丑一个。”
“你”同差涨得脸红脖子粗。
陆大人表面上温文尔雅一副凡事好商量的模样,其实熟悉他的人都知道他说一不二。况且陆大人身边还有一个镇远将军,如守候在陆久安身边的猛兽,每次汇报事情的时候,他都不敢直视韩致的双眼,总觉得那目光像一柄锋利的刀剑,稍有不慎就会被割伤。
工部司匠啐了一口:“不敢就闭嘴。”
同差暗自骂了一声,气得拂袖离去。
陆久安做了两辈子的领导,能不知道下属之间这些暗流涌动吗?他当然知道,每逢升职加薪,总有那么几个希望落空的人感慨人生不如意。
按照韩致的意思,他即是一县之长,有掌管全县上下职位的权力,他下的命令,岂容下人置喙。
雪拥十二骑军纪森严,没有一人感忤逆镇远将军,皆是他长年累月的铁血手段教出来的。
不服管教?好啊,打一顿就老实了。
陆久安当然不能这么照办,对于这些不服气的下属,他自是要一个个叫到吾乡居里摆上茶水,耐心十足地与他们促膝长谈了。
怀柔怀柔,当然要手段温和,太过刚硬,有时候也会适得其反啊。
韩致想跟着一同进去,被陆久安撑着门框拦住了:“你不能进去。”
韩致小声道:“我不说话。”
“得了吧,狮子即使酣睡,也无人敢在它身边打盹。”陆久安把他推出去,看了眼他身后,“韩临深可以进来。”
韩临深被允许坐在他的书房旁观了一切,直至最后一个人心服口服的离开,他才谦逊地问道:“不选这些人我能理解,但是工部司匠和水利司同属工房,他们同样废寝忘食任劳任怨地做事,在这两个人里,为何老师你独独选了吴衡。”
陆久安把剩余的琉璃珠子随手丢进一旁的黄杨木五福捧寿箱匜里,琉璃珠子滴溜溜滚来跳去,发出连串的清脆碰撞声,把韩临深看得心疼。
陆久安懒懒道:“这就要说到用人之策了,尊圣择臣,唯贤是亲,唯德是近,唯能是用,唯适者是居。主薄相当于县里的二把手,不是能修工事就能胜任的,工部司匠勤则勤已,处理事务时却不够灵活变通。唯适者居,他不适合此位,若是强行将他推上去,不仅白白浪费这一个位置,还会害了他。”
看着韩临深若有所悟的样子,陆久安突然问道:“颜夫子没教过你《群书治要》么?”
韩临深摇摇头:“还没有,我爹说你可以教。”
“……”陆久安吐槽:“那你爹也太不靠谱了吧。”
好好的帝师不用,偏偏来找他,他何德何能,敢和帝师抢工作啊。
等等,帝师?
……
陆久安豁然开朗。
学的东西又是用人又是治民,这哪里是培养什么小将军,这明明是按照储君来培养的啊。
韩临深的身份已经昭然若揭,他是当今陛下的儿子!
他是一位皇子!
只是不知道为何要过继给韩致来养。
想通以后,陆久安不动声色朝他招招手:“过来,我给你个东西。”
韩临深一无所觉,他乖乖来到案桌前:“你要送我那支钢笔吗?”他对这个东西垂涎已久。
“这个不能给你,我只有一支。”陆久安打开身后的花卉锦纹方角柜,从里面拿出一个形状怪异的球体递给他。
韩临深瘪了瘪嘴,比起这个,显然他更中意钢笔一点。
“你这小鬼。”陆久安瞪了他一眼,“莫不是瞧不起我送你的东西,连你爹都没有,知足吧。知道这个是什么吗?”
韩临深猜测:“和魔方差不多的东西?”
陆久安摇摇头:“你记住了,这东西叫地球仪。”他用手指在地球仪上圈了一块儿地方,“而这里,是大周所在的位置。”
第112章 第 112 章
天气愈发寒冷, 屋子里摆上火炉,眼看着又要到年关了,韩致一身便服, 背着长弓大步流星走出府, 陆久安披着那件火红狐裘正好从县学回来:“作这身打扮,你要去哪儿。”
韩致垂眉整理束袖:“我进山一趟, 一到冬天, 你翻来覆去就那两件大氅, 我再去给你打几只狐狸, 送到华彩坊做狐氅。”
陆久安一双眼睛锃光瓦亮:“你要进山打猎?去哪匹山?”
“饕餮山。”
陆久安皱眉:“那不是挨着武今县的嘛?去那么远。”
“嗯。”韩致点点头,“骑马的话很快,听说那儿野兽飞禽多,快过年了,可以吃火锅。”
陆久安这才注意到, 韩致灰扑扑的腰带一侧, 别着两柄锋利的弯刀:“感情你还惦记着火锅啊, 早知道你这么喜欢吃, 我就把不开华彩坊了,直接开成火锅店。”
“华彩坊很好。”
华彩坊自开业以来,不论平头百姓,还是豪绅贵族, 都喜欢来这儿买衣裳, 并以穿着带有华彩坊标志的衣服引以为豪,陆久安噗嗤一笑,“你一个人去山里, 就算打得多,那也不方便搬回来啊, 我明天休沐,再带几个人一起去。”
“你确定?”韩致挑起一侧眉毛,“饕餮山里可是有不少豺狼虎豹。”
陆久安想起沐蔺第一次游历回来时手臂上那道被老虎抓出来的伤口,咽了咽口水,有些色厉内荏道:“韩致你瞧不起谁呢?我平时也有锻炼的好吧。再说了,我们人多力量大,难不成合力还能叫野兽干掉不成?”
陆久安经年累月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薄薄一层肌肉,在韩致看来,他那么点,也就床上能看。陆久安既然难得这么兴致勃发,韩致突然生出一种想要看到他被吓得惊慌失措的恶趣味。若是山里遇到什么危险的事,他有的是自信护住他。
“若是你想去,我也不扫你的兴。问一问临深和陆起他们要不要一块儿去。”
第二天,陆久安换上一身轻便的劲装,贴身的布料包裹着修长匀称的大腿,显得很是飒爽英姿。他不擅长弓箭,只拿了一把弹弓和长矛,另外身上还背了一个竹编篓子,篓子里装着火把和绳子。
韩致看了两眼,没有说话。
就这样,韩临深和陆起,再加上五个装备精良的护卫,出发的时候,从韩致独自一人变成了九个人。
队伍从县城东边离开,几人策马扬鞭一路疾行,很快就到了饕餮山脚下。这个时候还不到晌午,森林外围了几块田地,不少老农正拿着锄镐在翻土。
韩致拍了拍马脖子:“先在外面吃个饭。”
他当先翻身下马,几人找了几块大石头,左手抓着干粮,右手端着水壶,简简单单解决了午餐。
那些老农早就注意到他们一行人了,见这伙人骑着骏马英武不凡,尽管不知道什么身份,也知道他们必然不好招惹,没看到连那最小的少年背上都带着长弓吗?应该是城里来的贵族子弟,下到他们这些偏远之地体验山野生活来了。
果然,见他们三下五除二吃了香喷喷的干粮后,一跃翻身上马,就要朝山里边去。
“你们要进饕餮山打猎?”一位老农问道。
陆久安掬起纯真的笑容,老农更加确定自己刚才的猜想。
“听说这里有几个狐狸窝,我们去试试运气,看能不能碰上一两只。”陆久安道。
老农咂舌,这小公子俊是俊了点,就是胆儿太肥了吧:“是有几只狐狸,不过你们不要走得太深了,里面不但迷雾重重,还有不少豺狼虎豹,可是要吃人的。”
陆久安抱拳答谢,却没说去不去,老农顿时急了:“你可不要以为老头我在骗你,十几年前,有不少采药的进去了就没出得来,也不知道是迷路了还是叫老虎给吃了。倒是一个货郎出来过,可是也叫那野猪给把腿撞瘸了。”
陆久安一瞬间想起之前审过的案子,也是一个瘸腿的货郎,姓赵,武今县人,不会正好是他吧。
“感谢老伯好心提醒。”陆久安拽着缰绳抖了抖,“我知道您没骗我们,进了武今山后,我们会提起十二分的小心的。”
道别几位憨厚的老农,脚下的马匹撒开蹄子,眨眼间钻进树林里边。
饕餮山外围树林熙熙攘攘,尚能看见阳光,偶尔有羽翼鲜艳的野鸡飞过,韩临深搭弓拉剪,一套动作行云流水,也不见他怎么瞄准,箭矢飞出去,直接扎在了野鸡的胸脯里,恐怕那野鸡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命呜呼了。
“可以啊临深。”陆久安给他鼓起掌来,“这么快开门红让你给拿到了。”
韩临深抽出野鸡身上的羽箭,抓了一把树叶擦干净箭头的血迹,重新丢进剪筒里,公鸭般的嗓子粗哑道:“只是只野鸡罢了,算不得什么。”
那野鸡看着身量很长,提起来一看却全是羽毛,韩临深嫌弃地别了别嘴,抽出马背上袋子里的刀。
“别……”陆久安没来得及阻止,眼睁睁看着他把漂亮的尾羽给削掉。
“怎么了?”韩临深不明所以。
陆久安按了按额头:“……没什么,下次别给丢了。”
这些东西他不稀罕,可是不少达官贵人的心头好呢。
“哦。”韩临深敷衍地应答一声,“下次不打野鸡了,肉太少了,不够吃。”他用一根草绳熟练系在野鸡脚上,挂在马背后面。
刚进森林就捕到猎物,陆久安深受鼓舞,觉得来这一趟肯定能够满载而归:“我们继续看看还有什么吧。”
几人重新前行,这一带想来就是农夫口中说的采药人经常会走的地方,虽然杂草丛生,却还能看到被踩出的小径痕迹。
然而走了一段时间,嫌少看到猎物,有的都是一些兔子,想来动物直觉灵敏,知道这里有危险,都往丛林深处去了。
韩致为首的人都看不上眼,陆久安却兴致勃勃掏出弹弓射了几下,结果一个没中。
几人忍住笑意,陆久安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我准头不好,我去布置几个陷阱。”
他在周围逛了一圈,找到野兔经常出没的地方,手脚利索地挖了两个深坑,陆起小的时候没少陪他做这事,自告奋勇去寻了一些树杈和木头来,两人配合默契,放上诱饵,很快制成简易的兔子陷阱。
“马不适合进去,就把它们留在外边吧。”韩致想了想提议道。
正如那老农所言,越往里走,越是幽静,头顶是遮天蔽日的树叶,连周围的温度都下降了不少,此时几人已经多或少捕了几只猎物,韩致却一直没看到狐狸的影子。
陆久安谨慎道:“我们还是不要再往里面走了。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现在是冬天,有些动物们都在冬眠,不一定能碰到,我们就绕着山在外面走一圈吧。”
况且还带了半大孩子。
付文鑫斗志昂扬:“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啊陆大人。”
陆久安很想告诉他:要是韩临深出了什么事,十个你都赔不起。
他看向韩致,询问他的意见。
韩致扒开灌木叶子,用箭头点了点地上的脚印:“这儿有野兽出没的痕迹,数量不少,小心一点,那群野兽应该就在不远。我带临深打过不少猎,应该没什么问题,不过安全起见,还是不要往里走了,森林在起雾了。”
陆久安心脏狂跳:“能看出是什么野兽吗?”
“都有,地上有血迹,应该发生过一场围剿猎杀。”韩致谨慎地把弯刀收起来,“先上树。”
事实证明韩致的决定是正确的,他们刚爬上树不久,低矮的灌木丛一阵窸窸窣窣,从里面冒出几只狼来,这群狼十分狡猾,闻到了人的味道,绕着树在下面不停的转悠。
韩致抓着陆久安的腰防止他不小心掉下去,陆久安问:“要是它们一直不走怎么办?”
“我们人多势众,这群狼守不到猎物会走的。”他转过头观察陆久安的神情,“你不怕吗?”
“我怕什么,这不还有你吗,为我而战的韩朝日。”
韩致勾起唇角,大手按着他后脖颈愉悦地摩挲两下。
陆久安小心翼翼地趴在树干上,看到另一颗树上的陆起白了一张脸,他颇有担忧地冲陆起竖起一根食指放在嘴上,示意他莫出声。
韩临深跟他在同一颗树上,见状爬到陆起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脊背小声安慰他:“不要怕陆起,我们在树上,伤不了我们。”
话音刚落,疑似头狼的猛兽不耐烦地发出一声嚎叫,弓起身子,前爪在地上暴躁地刨土。
其余几只狼受到号召,顿时整个森林都是群狼的此起彼伏的的长啸声。
陆起噤若寒蝉,咬着牙龈做了几次深呼吸,慢慢平复下来,陆久安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冬天太久没捕到食物,狼群从徘徊不前,开始尝试着想往树上跳,韩临深眼睛一眯,这一下子,居然有几分韩致才有的气势,他掏出箭矢对准头狼,把弓拉满,那头狼警觉地抬起头来,纵身一跳,居然躲过了韩临深那势如劈竹的一箭,只在他耳朵上留下一个伤口。
“真可惜。”陆久安拽紧了拳头,随即又担心起来,“一击不中,这群狼被惹怒,怕不会轻易离开了,狼是报复性极强的群居动物,若是惹来其它的狼那才叫糟糕。”
韩致扒下碍事的厚实上衣,气势暴涨:“临深此举做得不错,我们在草原上经常会遇到狼,他有足够的经验。至于你说的起其它狼,头狼叫了那么久,要来早该来了。既然只有这么几只,那就无需坐以待毙,通通杀了就是了。”
韩致说完,跟对面的韩临深点了点头,韩临深心领神会。父子二人同时拉弓搭箭,陆久安看到韩致手臂上肌肉鼓胀,青筋横轧,拉满的弦仿佛下一刻要崩断掉。
头狼感受到见所未有的危险,急促地惊嚎一声,抬起四肢狼狈地往灌木丛中退去,然而两支来自不同方向的箭矢朝它急射而来,它躲过了韩临深那一箭,幸运之神却不会一直眷顾它,韩致那一支饱含威力的羽箭从它喉咙贯穿而过。
直到头狼的身躯重重倒在地上,陆久安还没回过神来。
这么轻松就把头狼给杀死了?
“只有你们懂围剿吗?”韩临深不屑一顾地看着狼群,“由我封死去路,还不是我爹的瓮中之鳖。”
头狼一死,狼群却没有散开,反而龇牙咧嘴地哀嚎,发起了更猛烈的攻势,像是准备为头狼报仇。
“还没有丰登一半的霸气,也敢在这儿张牙舞爪。”韩临深五指成爪,抽出盘在腰间的铁鞭,韩致大喝一声,“干什么韩临深,不可冒进。”
韩临深悻悻把铁鞭换成一开始的弓箭。
几个护卫不甘落后,举起手中的弓箭,然而他们到底不常使用,射出的箭虽然还算有力,但是大半都没入土里,陆久安和陆起更不用说了,两个半吊子用弹弓射出去的石子打在狼身上不痛不痒,全程划水。
几人相互配合,短短时间就猎杀了四只狼,剩余的狼久攻不破,察觉到他们不好对付,不甘心地嚎叫两声,迅速掉头跑走了。
“若是不走,就等着被灭族吧。”付文鑫耀武扬威地大叫一声,颇为解气。
他们和将军配合,猎杀了四只狼诶!
还有小将军,从今天开始,他们是彻彻底底地打心里佩服了。
“这几只狼的尸体怎么处置,都带回去吗?”江预问。
“带两只回去,剩下的就丢这儿吧。”韩致环顾四周,远远看到一个石洞,“把这两只先搬洞里去,用木头挡住,我们再看看,若是实在没有其它动物的踪迹了,就打道回府。”
四只狼都长得特别高大,常年捕猎,一身的腱子肉,分量不小,只有两个人合力才能抬起来。
付文鑫打头刚走到洞口,突然爆出一声粗口,条件反射拔出刀来。
陆久安只见一个火红的身影一闪而过,很快没入丛林深处。
“大惊小怪的。”江预踢了他一脚,“把刀收起来。”
“怎么了。”陆久安走过去问道。
“一只狐狸。”付文鑫感到赧然,“我们刚走过来,它不知道从哪里冒出的,龇牙咧嘴地想要咬我,我一时没看清楚,红通通的,我以为是什么呢?”
“你确定是狐狸?”陆久安问。
“应当是火狐。”韩致看了一眼火狐消失的方向,没想到居然在远处那棵树下,又看到它的身影。
陆久同样也看到了,吃了一惊,“这狐狸不跑,等着变妲己呢?”
第113章 第 113 章
陆久安机缘巧合下, 对这种狐狸倒是有几份了解。
火狐又名赤狐,因为它棕红色的皮毛而得名。赤狐尾巴尤其蓬松,用于冬天防潮和保暖, 一双尖利的眼睛在昏暗的森林里, 泛着冷色的亮光。
赤狐生性狡猾,按理是不会主动出现在人类的面前, 更何况这般毫无设防的静静等在树底下。
韩致此行的真正目的就是围捉狐狸, 不过这样的想法一直没在众人面前提过, 江预他们只当是普遍的捕猎。
“这狐狸真漂亮啊。”陆起情不自禁发出一声惊叹。
韩致打了个手势, 几人顿时心领神会,悄无声息地向赤狐包抄而去,这是准备活捉了。
赤狐警觉地往后奔出小段距离,在不远处停下来,等韩致等人再靠近, 它又跳起来跑开。如此反复, 狐狸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不远不近你拉我扯的状态, 韩致几人与狐狸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洞口。
陆久安没有紧随他们追过去, 他觉得狐狸的反应实在是太奇怪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想了想,反身钻进身后的岩石洞中。
这是一个天然的岩洞, 约有成人五步宽, 进深很长,江预等人把狼的尸体放在岩洞角落,为了防止野兽寻过来, 几人在洞口做了一些粗略的掩护。
陆久安绕着岩洞搜寻一圈,果然在最里边一块不起眼的地方发现了异常, 这里因为光线原因,又有一块大石头挡住,后面那片隐蔽的空间,若是不仔细看还真注意不到。陆久安犹豫片刻,握紧长矛缓缓凑近些,差点被一股浓烈的狐臊气味熏地背过气去。
没错了,这是赤狐的栖息地,美则美矣,就是未免太臭了点!
他掩住口鼻移开石头,顿时明白那只赤狐异常的举动。
狭小的空间内,团团挤着四五只毛茸茸的狐狸幼崽,眼睛又大又圆,身上开始长出浅棕色的绒毛,像小狗一样。
陆久安的脑袋刚刚探过去,小狐狸就齐刷刷地抬起头,湿漉漉的双眼看着他,也不知道害怕,懵懵懂懂的,陆久安一颗心差点被幼崽子萌化了。
为母则刚,想来那只母狐狸意识到危险,怕自己的孩子被发现,主动跳出来,冒着被抓住的风险把敌人引开。
陆久安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很想伸出手来摸了摸狐狸崽小小的头颅,但是想起来之前听到的一些说法,小狐狸若是沾染了人类的气息,会被母狐狸咬死。
陆久安把石头复原,寻着痕迹追出去。
不过是一件暖和一点的衣裳罢了,有的是其他纺织品可以替代,他要去阻止韩致。
然而偌大一个森林,要找到几人的踪迹谈何容易,在这样一个危机四伏的地方,陆久安心里清楚,最明智的做法应当是待在原地,静等伙伴汇合,而不是独自一人闯入迷雾。
地上铺了一层厚厚的落叶,湿气仿佛从苔藓缝里慢慢蒸腾而出,陆久安不能大声呼叫,只能用长矛在树干上做下一个个三角形的标记。
好在没走多远,他就看到韩致几人的身形,赤狐动作灵敏迅捷,几人为了捉它搞得狼狈不堪,陆久安拨开茂密的灌木艰难地向他们跑过去:“韩大哥,莫要抓它,放它走吧”
他放松警惕,竟没注意脚下的路何时变了样,等反应过来时,已经一脚踩空,整个身体不受控制地坠落下去。
韩致听到声音转过头,正好看到这目赤欲裂的一幕,登时感觉被人当胸贯了一刀,惊惧交加。
“久安。”他发出一声悲痛欲绝的怒吼,也不管那只跑远的狐狸,向着陆久安跌落的地方狂奔而来。
这里是一处悬崖,陆久安掉下去,还有生还的可能吗?
韩致不敢细想,嘴角紧绷成一条直线,心里只有无尽的悔恨。
为何为何要将他独自丢下。
韩致拨开灌木丛,只见悬崖雾气弥漫,深不可测,顿时一颗心沉到谷里。
陆起双眼泛红,竟是要不管不顾投身而下,韩临深从后面拉住他:“你干什么?”
“大人若是有什么意外,我也不会独活。”陆起声嘶力竭地不断挣扎,稚气尚存的脸上一片灰败,“我要下去找他!”
……
众人忧心的陆久安正险之又险的挂在悬崖峭壁上。
他在摔落的一瞬间,心里闪过无数的念头,有百姓殷切期盼的脸,有应平欣欣向荣的景象,还有身边环绕的众多亲朋好友,最后是韩致那双饱满深情的眼睛。
他想,好不容易事业爱情双丰收,却要叫这贼老天收回去,早知道就不来这一趟了。
不过,以他的性子,若是重新来一遭,应当还是会跟着韩致进山。
看来生死自有天定,今天恐怕要命丧于此了。
然而峰回路转,他感觉跌落了不到五六米,就挨到硬实的地面,原来这陡峭的悬崖连接着一段坡面。陆久安立即反应过来,这是他唯一生还的机会!
他抓住这渺茫的希望,身体在剧烈翻滚的间隙,爆发出所有的力量,抓住一切可能阻止他下落的东西。
双手被岩石树枝擦得伤痕累累,陆久安却丝毫不敢松懈,天翻地覆间,他感觉自己被一块尖锐的石头挡住,顿时一口腥甜涌上喉咙,好在终于停住了。
石头旁长着一颗歪歪斜斜的大树,他长吁一口气,强忍全身疼痛,费力地抓住粗壮的树干。
陆久安抬起头来,雾气很大,他已经看不到崖顶,从上面脱险不可能了,他也没有那个力气。他伸出脑袋向下探去,顿时头晕目眩,冷汗直冒。
这下面是万丈深渊。
“难道天要亡我吗?”陆久安失落地想。
消极不到片刻,他就振作起来,天无绝人之路,既然还没摔死,那就先尝试着自救。
长矛在掉落的时候已经不知所踪,背上的竹篓在翻滚时也报废了,好在装的绳子因为系在竹篓里面的铜扣上得以保留。
陆久安拿出绳子,将绳子一头牢牢系在树干上,另一头绑在腰间,防止力竭失足。
他不能一直呆在此处坐以待毙,先不说山间风大,一直在这儿容易身体失温不说,若是长时间不喝水,身体肯定撑不住。
待休息片刻后,他要往下面探一探。
人在绝境当中,身体的所有潜能果然都被开发出来了,像在这种没有安全措施的情况下,于悬崖峭壁上攀岩这样的事,他平日想都不会想。
山间狂风烈烈,吹得他衣袍翻飞不止,也送来了令人惊喜的声音,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韩致在喊他。
陆久安心神一震,是了,他掉下去的时候,韩致已经回头看到了。
陆久安从来没有像这一刻如此强烈的意识到,韩致对自己抱着的浓烈而灼热情感。
“我在这儿!”
“我没死,我还活着!”
陆起惊喜道:“我好像听到了公子的回应,是他,他在下面。”
韩致当然也听到了,犹如死而复生,胸腔里憋着的一股闷气终于释放出来。他狠狠闭了闭双眼,转头严肃地吩咐护卫:“付文博和付文鑫你们两顺着这个方向下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路,江预你们三人立刻带上猎物,负责将韩临深和陆起护送回应平,在县衙等我们消息。”
“那将军你呢?”江预问道。
“我从这儿下去接应他。”现在只知道他还活着,但是目前情况如何,还能撑多久,谁都不清楚。
“我不回去!”陆起义无反顾地往前一步,“我和你一块下去。”
生死于他已经不再可怕,只要能把公子救起来,以命换命都行。
“你不行,你去只会徒增负担。”韩致无情地打断他,冷冷对江预道,“把他绑回去。”
韩致卸下背上的长弓,只带了腰间那一柄弯刀,他深吸一口气,攀着崖壁小心翼翼往下爬,没过多久,他脚接触到坡面,同时也看到被陆久安一路撞飞的残枝断叶。
韩致立刻意识到,是这块陡坡给了陆久安缓冲的时间,才叫他得以侥幸从阎王手里逃脱。
“久安。”
“我在这儿。”陆久安远远看到韩致的身影,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终于有了劫后余生之感,双眼盈盈泪光闪动。
此刻的他非常狼狈,一身劲装被刮破,头发也是凌乱不堪,韩致拽住他的手把他拉上来,见他整张脸被罡风吹得青白,用手碰了碰脸颊,果然冰冷异常。
“不要怕,我来了。”
“嗯。”陆久安知道现在不是矫情的时候,“我们先上去。”
“恐怕不行。”韩致摇摇头,“这块悬崖下来容易上去难,我们不能原路返回。你在这里等着我,我先沿着坡面看一下有没有其它的出路。”
陆久安把背篓里的绳子递给他,舔了舔嘴巴:“我也一起去。”
“你在这里蔽一下风,省得无功而返浪费你体力。”
韩致握着绳子独自一人去探路,好在老天爷终于大发慈悲,寻了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一条不算危险的出路,只不过要翻一转走到山的背面,沿着那条道路向下爬几米远,可以跳进一个岩洞,这块儿岩洞比他们发现狐狸的那个岩洞不知大了几倍,里面有水声传来,想来可以通往外面。
为了防止陆久安力竭失足,两人一前一后绑着绳子前行,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才到达洞里,这个时候,陆久安已经饥寒交迫,又累又渴。
“先歇一会儿吧。”
陆久安喘着粗气点了点头,嘴唇干裂。
韩致左右环顾,发现洞里的水声是从一处石壁顺流而下发出来的,便用树叶接了一点递给他。
陆久安也顾不得卫不卫生了,捧着树叶喝了个干净。
等陆久安休息得差不多了,韩致把他背起来继续前进:“此处人迹罕至,想来一时半会儿应该回不去。我们再走走,趁天黑之前找个安全的地方过夜。”
两人顺着岩洞没走多远,前方便豁然开朗,这里的丛林没有他们来时经过的繁茂,湿气雾气也要少一些,随处可见的浆果。
陆久安趴在韩致肩上,手臂环着他脖子,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这下总算是逃出生天了。
一旦彻底地放松了之后,心理和身体上带来的双重疲惫侵袭而来。
“若是累的话就睡吧,一切有我。”
“嗯。”陆久安放心地盖上沉重的眼皮。
韩致身负一个成年男子在路上健步如飞,仿佛不知道疲惫,眼看天色渐晚,他竟在半山腰看见一间破旧的小木屋,索性不再赶路。
这间屋子应当是哪个经常上山的采药人修建以备临时避雨所用,屋子里除了一些采药工具,还陈放了一张干草铺作的矮床,不过屋子的主人应当很久没来过了,此时被两只野生动物不客气地霸占了。
韩致推门而入时,这两傻东西还愣了两秒,方才惊慌失措地各自逃散。
第114章 第 114 章
身上的陆久安动了动, 韩致问:“醒了?再睡会儿吧。”
“不用。”只是小小的补了一会儿觉,陆久安便感觉流失的精力回到了身体里,他从韩致背上跳下来, 不小心扯到身上的伤口, 痛得龇牙咧嘴,“今晚我们宿这儿?”
“嗯。”
小木屋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韩致把衣服褪到腰间, 撸起袖子, 露出结实的胳膊, 开始清理床上铺的干草,陆久安无事可做,就在屋子周围寻了一点干柴回来堆在墙角。
夜幕降临,漆黑的天空扯过一道亮白的弧线,随后天地间传来轰隆隆的响声, 一时间狂风大作, 门扇“砰”的一声打在墙上, 晚上的森林被吹得鬼哭狼嚎声, 陆久安愁眉苦脸道:“看来快下雨了,这山里天气果然说变就变。”
韩致眉头一皱,迅速直起身子,把弯刀捡起来别在腰间:“我先去猎点吃的来, 你在屋里等我。”
陆久安拽住他胳膊, 不赞同道:“别去,万一你刚走就下雨怎么办,夜晚的森林太危险了。”
“正是要下雨了, 我才要尽快出去,要不然打不到吃的了。”韩致摸了摸他脸颊, 手下的皮肤已经回暖,“放心,你要相信我的能力,我把从悬崖峭壁上救下来,还区区应付不了一个丛林吗?况且,不是还有你送我的热破吗?”
陆久安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什么:“要是下雨,那打火机有什么用,只能当摆设!”
韩致言之凿凿:“你当时不是说,什么环境都不会熄灭吗?”
“你是傻子吗连广告也能相信,你把它丢水里,看它能不能点燃。”陆久安按着他的脖子把人扯回来:“不是还剩了点干粮吗,凑合着吃吧。”
陆久安不给韩致说话的机会,伸进他怀里摸出干粮,匀了大半给他:“别莽了,要是你出什么事,我就只能守寡了。”
韩致没忍住笑,卡着他的脖子吻了吻他嘴角。
且不说这是冬天,下着雨动物们根本不会出来捕食,要抓到猎物无异于天方夜谭,因此韩致很快妥协了。
吃个饭的功夫,酝酿已久的瓢泼大雨终于倾泻而下,豆大的雨点打得屋顶噼啪作响,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个狭小的容身之处。雨声把小木屋衬得越发安静。
屋里子乌漆麻黑的,两个人呆在这样的环境里除了睡觉,什么都做不了。幸好下雨之前陆久安很有先见之明捡了干柴回来,韩致费了些功夫把火点燃,就着这点微弱的温度,韩致和陆久安得以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里相拥着入睡。
半夜,常年游走在危险边缘的韩致于睡梦中生出警觉,豁地睁开双眼,右手条件反射摸向枕边的弯刀。
陆久安维持着从他身边翻过去的姿势,小声道:“吵醒你了?”
“没有。”韩致声音低哑,“你去哪里?”
陆久安其实是半夜被饿醒了,但他不好意思实话实说,只道:“我出去放个水……”
“我跟你一起。”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沉重粘稠的湿气,黑暗像个噬人的大洞,沉寂的小屋中,韩致听到陆久安的肚子在小声咕咕乱叫,他垂下眼皮,并没有戳破。
解决了生理需求,韩致把冷掉的焦炭扫到一边,重新点燃一簇干柴。
后半夜,陆久安摸着饥肠辘辘的肚皮,过了很久才重新入眠。
这个觉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一只只皮酥肉嫩的金黄色烤鸭被端上桌,他摩拳擦掌准备饱餐一顿,结果就见那些烤鸭重新长出羽毛,从他眼前大摇大摆地走下桌子,扇动翅膀扑棱棱飞走了。
“久安。”
陆久安模模糊糊睁开眼睛,韩致放大的俊脸映在眼前,他还有些没睡醒,迷迷瞪瞪地问:“干嘛。”
“天快亮了,我去打点吃的,你先睡会儿。”韩致在他耳边轻轻吐气,又亲了亲他额头,“我怕你醒来没看见我,跟你说一下。”
“哦。”陆久安的饥饿感已经过去了,此刻听到吃的也没有什么反应。
门嘎吱一声轻响,陆久安打了个呵欠,翻个身子重新闭上了眼睛。
陆久安彻底睡醒时,韩致还没有回来,他从床上坐起来,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叫嚣着痛。他撩起衣摆和袖子,看到胸口和手臂上大片青青紫紫甚是可怖。他忆起后背撞到石头那一下,想来应该更加严重。
昨天捡来的柴火已经快要用完了,陆久安把房间里收拾好,又翻来覆去在屋内查看有没有可供吃饭用的工具,倒是找到一些锅碗,虽然破旧了点,还算能够用来熬点热汤喝。
随后他推开屋子里那扇唯一的简陋窗户,没想到看到不远处,还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湖面平静无波,映着雨后晴明的天空,岸边枯树垂落。
昨晚到小木屋时已经接近傍晚,周围影影绰绰看得不甚清晰,居然还是个依山傍水的好地方。
韩致一时半会儿没有回来的迹象,陆久安便端着锅碗瓢盆来到湖边,将做饭吃食的工具仔仔细细涮了一遍。
做饭少不了柴火,好在森林里最不缺的就是木柴,就是经过昨天一晚上的雨,很多都被浸湿了,陆久安兜兜转转找了好大一圈,才凑够一小捆。让人意外的是,在一棵藤条缠生的大树下,腐烂的落叶丛里,冒出稀稀拉拉几株肥嘟嘟的冻蘑。
大冬天居然还能看到蘑菇,这玩意儿炖汤特别鲜美,该不该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陆久安毫不客气把新长出来的冻蘑全摘了,用大蕉叶包起来塞柴禾里,回木屋的路上,顺便还采集了一些浆果和野菜,浆果味道有些涩涩的,尚能入嘴。
随后他又搬来几块石板,在屋外搭成了一个非常原始的灶台。
这一切准备就绪,韩致的身影也出现在不远处。
他左右两只手里提着三四条肥美的河鱼,脖子上缠着一根长长的条状物,隔大老远陆久安还看得不甚清晰,等走近了,他才发现那是一条蛇。
……
陆久安抽了抽嘴角:“你不会是趁人家在冬眠时,把它从洞里拖出来的吧。”
“实在不好找猎物,全都躲起来,只能捉了几条鱼。”韩致把蛇扔在地上,“昨天下雨,把它栖息的地方冲垮了,正好被我看见。”
“行吧,看来它命里有此一劫,要来给我填肚子。我就用它来炖蛇羹好了。”陆久安献宝一样捧出那几朵冻蘑,灰头土脸也掩盖不了他得意洋洋的小表情,“我刚摘的,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韩致干净利落地剥皮去除内脏,手法娴熟想来不是第一次这么干,然后用弯刀把蛇宰成段,放在木板上递给陆久安:“看你大展身手了。”
其实要说手艺,实在是谈不上,在这荒郊野林,什么调料都没有,陆久安只是把蘑菇和蛇段丢进锅里,任小火慢慢熬。
陆久安这边做蛇羹,韩致便在一旁架起木堆做烤鱼,陆久安见他拿着一把灰扑扑的叶子塞进鱼肚子里:“那是什么?”
“去腥的东西。”火光映照着韩致轮廓分明的脸和高挺的鼻梁,他一边翻滚着烤鱼,一边把陆久安扯到身边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口。”
陆久安全身上下翻着大大小小的血口,背上的乌青更是触目惊心,像遭受了一场惨无人道的凌虐,韩致呼吸一滞,心疼地无以复加,陆久安不甚在意地轻笑,放下衣裳:“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诶!快翻一下鱼,快烤焦了。”
汤锅咕噜噜冒着泡,散发着鲜美的香味,陆久安将洗干净的野菜丢进锅里,烫了两分钟就捞出来,再为两人各自盛上一碗热腾腾的蛇羹,冻蘑里吸足了汤汁,一口咬下去唇齿皆香,蛇肉滑嫩美味,再配上韩致烤得酥脆滚烫的河鱼,两个大男人就着这一餐,吃了个肠饱肚撑。
陆久安仿佛活了过来,把采来的浆果当作饭后小零食:“我俩失踪一天,估计县衙里这会儿闹得人仰马翻,谁能料到我们在这儿好吃好喝呢。”
他仿佛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趴在韩致背上笑得停不下来。
韩致把锅碗收拾好完璧归赵,为了答谢这家主人,他在床头留了一点碎银。
“让我想起见到你第一面,在杨大哥家里借宿的时候。”陆久安手指敲打在窗棂上,看着远处感叹道,“不想世间功名利禄,抛却一切尘世繁杂,住在这样的小木屋子里,岁月静好啊。”
韩致望了一眼湖泊。
“若你不是将军,我不是县令……”
韩致脑海里浮现出男耕女织的画面,认真地点点头:“那我打猎来养你。”
“偷得浮生半日闲,走吧,该回去了。”
两人已经耽搁了些许时日,为了不让其他人担心,陆久安和韩致再次启程。
这段山路与来时是相反的方向,韩致猜测江预他们走时应该把马给留下了,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必须绕着山脚走一圈,这可不是一个短暂的路途。两人且走且停,回去的路上,陆久安在大雨中滚落的岩石碎块里,看到了类似硝石的东西。
“这……”陆久安大喜过望,若说这趟有什么意料之外的收获,硝石绝对算得上其中之一,“这里是有硝石矿吗?!”
裸·露出来的岩石地表,密密麻麻一大片灰色结晶之物,在陆久安眼里,这些硬邦邦的石块,全部化为了五彩斑斓的花火。
韩致不甚其解,他单单知道这可以当作一味中药,陆久安何止于兴奋于此:“这个,你有用吗?”
“何止有用,用处大了!”陆久安当即在旁边的大树上留下一丛火焰的标志,“果然福祸相依啊!这个可是能制作□□的,回县衙后我就找人来挖!这么多原材料全部拿去给封敬,量变引起质变,我就不信他研究不出来!”
火药一词,韩致已经不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说了,他明白能从陆久安嘴里反反复复提到的东西,肯定不简单。
就如他时不时拿出来的奇特之物,一样稀有又神秘莫测。韩致非常肯定,陆久安身上藏着秘密,很可能与他的失忆有关。
韩致不动声色看着他把散落在地上硝石当作宝贝一样用衣服篼起来。
……
果然不出所料,江预留了马匹在原地,四只马儿被淋了一夜的雨,显得很没有精神,陆久安拍了拍马头:“怎么有四匹。”
韩致这才说起他掉下去后,付文鑫和付文博得他命令没有和江预一起打道回府,而是下山去寻找有没有其他接应陆久安的出路:“我们后来从山的背面脱险,和他们走散了,留个信号吧。付文鑫虽然性子跳脱,却难得粗中有细,看到信号自然就明白了。”
值得一提的是,陆久安昨日设的陷阱还在,甚至还捉了三只兔子,白色兔毛全是泥浆,脏兮兮的。陆久安也不嫌弃,蚊子再小也是肉,而且这可是他亲手猎的,总算不是空手而归了,绑了脚带回去做成麻辣兔头!
天上的亮白太阳洒下没什么温度的日光,冬麦叶子上的薄霜慢慢融化,两匹骏马飞驰而行,在拐过一个弯时,与两辆马车狭路相逢。
“我怎么看着有点像沐蔺的马车。”陆久安勒紧缰绳,吁一声调转马头。
沐蔺此次的出行时间是有史以来最长的一次,从过年后就出发,历经了春夏秋冬四个季节,用他的意思是,这一次把江州游遍,下一次就可以换一个地方了。
“要离开应平了?”
“这不是早晚的事吗?”
那一闪而过的车帘上,陆久安恍惚看到了乌沉沉的血迹。
第115章 第 115 章
陆久安猜的没错, 那两辆污迹斑驳的马车果然是沐蔺出游所乘。
他们前脚刚进县衙,马车后脚停在门口。
倒是县衙与平日无二,大家各行其事, 只是在看到陆久安狼狈的模样时, 投来惊异的眼神。想来江预一行隐瞒了他掉下悬崖的消息。
知情的几人提心吊胆了一晚上,接到陆久安回府的消息匆匆赶过来, 看他们的神情, 若是陆久安和韩致晚几个时辰回来, 恐怕陆起坐不住就要大肆出动衙差前去饕餮山寻人了。
沐蔺从车厢里跳出来, 一脸稀奇地上下打量迎面而立的陆久安:“怎么你好端端的在县衙里,搞得比我还狼狈。”
“出了个意外。”陆久安言简意赅,“这次带了什么回来?”
沐蔺没有回答,反而心力交瘁地从车厢里扛出一个人,沐蔺动作粗鲁, 这人却没有丝毫要醒来的意思, 软绵绵地倒挂在沐蔺肩头, 陆久安大吃一惊:“你从哪儿拐回来的少女。”
沐蔺瞪他一眼:“我上哪儿拐去。”
一旁的车夫道:“陆大人你误会了, 我们发现她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在逃难,抓着车帘的双手全是血,一直求我们救她, 是沐小侯爷于心不忍, 才将她安置在我们车上。”
沐蔺把少女递交给候在一旁的张老三,吩咐他送到医馆。
“看穿的服饰,不像江州人。”韩致淡淡道。
“你说对了。”沐蔺点点头, “是一个寨子里的人,和大周一直没有什么往来, 自给自足了上百年,若不是我心血来潮顺着山崖下那条缝钻进去,还不知道里面有个世外桃源。”
那少女送到医馆没有两日就醒了过来,一睁开眼睛就到处找沐蔺,蜷缩在病床上不吃不喝,很没有安全感。
沐蔺顿时一个头两个大,陆久安好不容易抓住他辫子好一通调侃:“既然捡回来,就要对人负责,她家里什么情况有没有问,等修养好了就把人送回去。”
“没问,中途除了醒来几次填了个肚子,一直昏睡着。”
“你没进寨子吗?”
“没有,那寨子很排外,要不是我反应及时,可能就被人五花大绑困在里面了,今日你能不能见到我还说不定。”沐蔺想到自己差点阴沟里翻船,神情有些不爽。
医馆来的药童催促:“沐小侯爷,快随我走吧,那位病患好不容易叫秦大夫救起来,可不能白白浪费了那些好药材。”
沐蔺心烦意乱地发了一通脾气,最后没有办法,臭着脸去了医馆,结果劝说无果,反而领着一条尾巴回到县衙。
陆久安把硝石送到封敬的实验室,想了想,又命人补上一些硫磺和木炭。若是记忆没有出错的话,火药的原材料应该是这些吧。
实验室里新招的助手看着摆在面前的这三样东西面面相觑,封敬却了然于胸:“陆县令一向不做无用之事,硝石和硫磺是炼丹不可或缺的东西,想来他是让我们利用这些常见之物研究些什么出来。”
县衙内,饕餮山上打来的猎物需要全部处理成食材,膳夫在熬制火锅底料,韩致走到院子里:“把三只兔子给我。”
“怎么能让将军碰这些事务。”下人诚惶诚恐。
韩致淡淡道:“无妨,我怕你们把皮毛给弄坏了。”没有狐狸,只能退而求其次,把陆久安捉到的兔子剥了送到华彩坊缝制成皮袄。
下人心领神会,指着地上灰狼的尸体道:“将军,这个不一起吗?”
“毛太粗了,穿着不舒服。”韩致随意看了一眼,提着三只兔子的脚离开。
灶屋里飘出阵阵浓烈的香味,勾得人垂涎三尺,一名下人吞咽着口水小声道:“这火锅真香啊,不知道尝到嘴里是什么样的。”
另一名矮瘦下人嘿嘿笑道:“去年你不在,管家用剩的火锅底给我们烫了一些素食,那味道尝过之后,真是隔了半月也忘不掉。”
“听说是陆大人想出来的,那膳夫有口福了,平日想吃的时候,回家也可以做。”
“想什么呢?”那名矮瘦下人翻了个白眼,“你知道那火锅底料用的东西有多金贵吗?寻常人家哪吃得起。光是那数不清的用料就价值百两。”
众人吸了口气,呐呐住了嘴。
衙署的几人已经不是第一次吃火锅了,特制的圆桌刚刚在院子里摆下,闻香而来的馋鬼就乖觉地找了位置坐下,眼巴巴望着灶屋的方向,陆久安道:“苗苗和杨老爹呢,陆起你去叫一下他们,算了我和你一起去。”
杨苗苗和杨爹爹住在后院第三间厢房里,到的时候,正看到杨苗苗捧着一本书端端正正窝在杨老汉怀里,似乎在教他识字,一老一少凑作一堆。
“苗苗这么勤奋啊。”陆久安视力好,一眼看到他手里拿的书是一本《大学》,“明年应平县里考童试,你是要给爷爷捧一个案首回来吗?”
此话并非随意说说,杨苗苗月考期末考,次次都能考第一,学识也拉了其他孩子一大截。县试由他这个县令主持批阅,倒时候定要好好看看他的卷子。
杨苗苗抱着他的腰腹亲昵地贴了贴,他今年刚满十岁,才过了成童礼,他这个年纪要是考过县试,想必会在应平掀起不小的风波,杨老爹站起来,给他行了个礼,陆久安摆摆手:“先别看了,火锅快要上桌了。”
杨苗苗大叫一身,兴奋地蹦起来:“哇,我这次要多吃一点。”
这一次因为人多,并没有像去年一样做成鸳鸯锅,而是把清汤和红汤分成了两拨,菜还没有端上来,沐蔺就等不及嚷嚷着要吃酒,陆久安按住他双手:“莫急啊沐小侯爷,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叫下人去开坛子了,这就给你上佳酿。”
“哦,什么东西也能称作佳酿,你别是拿去年的梅子酒桂花酿之流来糊弄我。”沐蔺无动于衷,抱着双臂摆明了不信。
不一会儿,小厮轻手轻脚环抱一坛酒来到院子里,见到座位上的沐小侯爷虎视眈眈看着他,不敢耽搁,赶紧将手中的酒放在桌子上,掀开布巾,就要为几位大人添上。
“等等。”沐蔺吸着鼻子,陶醉地闭了闭眼睛,“你下去吧,我自个儿倒。”
“你这狗鼻子灵得很啊。”韩致不客气地嘲笑他,“还没倒出来就闻着味儿了。”
“你才狗鼻子。”沐蔺嘴上抱怨着,已经被酒吸引了全部心神,他屏气凝神倾斜酒坛,红色的液体汩汩流进瓷玉杯中,在明亮的烛火映照下,闪动着炫目的光泽。
“用你那金贵的舌头帮我尝一尝。”陆久安盯着他的一举一动道,“看看我这葡萄酒放在晋南能卖到什么价钱。”
沐蔺无师自通摇晃着手中的杯子,及其缓慢地啄了一口:“一两琼浆一两金。”
“这么高评价!”陆久安大吃一惊,反而觉得沐蔺是在糊弄自己了,“卖得出去吗?”
沐蔺不怀好意地给他出主意:“放心,你听我的,先卖到晋南那群位高权重之人的府上,有他们掏腰包,就算炒到天价,也只有供不应求的份,还怕没人光顾么。”
陆久安难住了:“你也知道,应平酒肆的人,哪里去认识这些权贵。”
上次他把应平酒肆东家们邀请到县署里,就是为了挑起他们的兴趣,鼓动他们一起酿造葡萄酒,要不然那么多农户种葡萄,光是当成水果卖,没人收购的话,只会烂在地里。
若是做葡萄酒就不一样了,需求量非常大,他之前信誓旦旦承诺会为酒肆找到销路,巨大的利益摆在眼前,还怕这群东家不心动么。
“你忘了我那展览阁了吗?”
“展览阁?”陆久安一拍脑袋,确实给忘了。
当初为了说服沐蔺投资谢怀凉的工坊,他们白纸黑字签了协议,沐蔺出钱,发明出来的东西要首先给沐蔺玩,为了把这些东西推广出去,他还怂恿沐蔺在晋南开个展览阁,借沐蔺的手宣传名声。
结果随着沐蔺出游,他彻底把此事抛在了脑后。
“哎,这么好的工具,我居然白白放那儿。”陆久安捶胸顿足,“展览阁经营得如何?”
“你还说!后来也没见得给我什么有趣的东西。”沐蔺气急败坏地怒瞪他,“要不是我时不时让人往里面填充胡商那儿买的奇珍异宝,展览阁早就惨淡收场了,还不是小爷的大名在那撑着。”
“是是是。”陆久安自知理亏,不停地赔礼道歉,“不过今年也就发明了脱粒机和斗牛,这些器件都比较占地方,不好运往晋南,我手下有些研究团队,我派一两人过去组装,顺便捎上十坛葡萄酒,先摸摸底。”
“也行,到时候我跟展览阁的管事说一声,你的人拿着信物直接去找铺子里找他们便是。”沐蔺思索片刻,讨价还价:“到时候赠家姐一坛。”
“可以。”陆久安豪爽应答下来,“葡萄酒滋补养颜,正好适合女子喝。”
两人说话的功夫,各色各样的菜被陆陆续续端上来,谈话嬉笑的人都住了嘴,筷子在桌上乱飞,只有沐蔺带回来的少女愣在原地不知所错。
“这东西叫火锅,想吃什么直接往锅里夹,不抓紧时间吃,到时候可没你的份了。”
几位小朋友对这样一个穿着怪异的人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边吃边跟她搭话。
少女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陆久安在一旁听了半天,连蒙带猜才搞清楚她的身世经历。
少女名叫耿凌,自幼生活在山里面,几代人断绝与外界的一切往来,始终过着平静无波的生活。
他们是什么原因自我封闭已无从考查,外面的王朝已经更替无数遍,村子依旧遵循着一层不变的轨迹,在她十八岁之前,耿凌一直以为整个世界就只有村子那么大。
一切从当家作主的权利争夺开始,耿凌的双亲死在眼前,昔日的叔伯反目成仇,亲近的族人双手沾满献血,咬牙切齿地要将她赶尽杀绝。耿凌什么时候经历过这噩梦一样的场景,吓得六神无主,若不是有人念及旧情将她拼死送出,恐怕她的生命就此结束在那一天。
也是在这个时候,耿凌才知道,除了村子,外面居然还有如此广阔的天地。
陆久安咬着筷子瞠目结舌,也不知道是先安慰这个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的可怜少女,还是感怀这段比电视剧还惊心动魄的剧情,最后只能问道:“你的意思是回不去了?”
耿凌紧紧拽着衣袖,没有说话,沉默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哎。”陆久安叹了一口气。
果然哪有什么世外桃源,不论多小的群体,只要有利益就有纷争。
韩致早已经习惯了生死,兀自夹菜无动于衷,其他人则唏嘘不已,沐蔺出声打破冷凝的气氛:“耿凌是吧,若是你想留在外面,必须先学习我们的语言,要不然寸步难行。”
第116章 第 116 章
吃过火锅, 食客心满意足地跟陆久安道谢离开,小厮喜滋滋拎着抹布来收拾饭桌,陆久安拦住他们:“红汤锅底别倒了, 留着明天第二晚还能烫个东西。”
熬制火锅不容易, 他们吃的时候特别注意用的是公筷,因此还能回收利用。
“啊?”小厮顿时傻眼了, 脸上肉眼可见地露出失望的神色。
“大人的话你听不懂吗?”韩致肃声道。
小厮抖了抖身子, 陆久安看出蹊跷, 问:“去年锅底你们怎么处理的?”
小厮支支吾吾半天, 在韩致严厉的注视下,欲哭无泪地吐出话来:“管事用火锅汤底给我们烫素菜尝了个鲜。”
他们倒不嫌弃这是县令吃剩下的,火锅在外面听也没听过,吃也吃不着,能香喷喷吃上两口, 是他们的福气。
陆久安撑着额头:“把管事叫来。”
管事听了小厮的汇报, 一路胆颤惊心到了陆久安跟前, 未等陆久安询问, 管事便躬着身子告罪:“小的擅作主张将大人的吃食给这群奴才,请大人责罚。”
“我责怪你这个做什么?”陆久安让他站起来,“你去吩咐膳夫,让他再熬制几锅, 等温度降下来冷凝成固体, 就用刀分成小块,给县衙里一人发一块拿回去过年。”
管事一愣,忙不迭应下来。
沐蔺今晚一个人就喝了大半坛葡萄酒, 难得有几分醉醺醺的,他回到卧房, 关门的时候,看到柱子下立着一个人影,沐蔺皱着眉头:“耿凌,不要跟着我。”
耿凌回道:“我不会打扰你。”
她虽然皮肤粗糙,身上还带有几分野性,但是身姿匀称曼妙,长相也不俗。
沐蔺哼笑一声,吊儿郎当道:“我倒是不建议你来我房间与我共度一夜,可惜陆久安他容忍不了这些事,要是让他知道了,非得把我赶出去不可。所以,我们还是注意一下男女大防为好。”
耿凌偏着脑袋疑惑不解:“男女大防是什么?”
“你们寨子里不教这些吗?”沐蔺噎住,“总之你别跟着我,陆久安不是给你单独安排了房间吗?在詹尾珠屋子旁边,她性子应该和你差不多,你们两正好可以谈到一块儿。”
耿凌不说话了,沐蔺无奈道:“你是不是寻不到路,我带你去找她吧。”
火锅好吃是好吃,就是吃完身上一大股味儿,把耿凌送过去以后,顺便叫小厮送桶水到屋里洗个澡。
过了几日,春节便到了,署衙府上的小厮管事除了领到该有的月钱之外,果然人手得了一份火锅底料,那底料被切成方方正正的一小块儿,装在竹编盒子里,拿回家倒入水就能用,方便得很。
而陆久安则在晚餐过后,叮嘱众人换上新衣服:“今天带你们去看点好看的。”
陆起早在一个月前就看到他神神秘秘躲在吾乡居里写本子,还几次三番地同一个戏剧班子见面,心里便有了猜想:“大人,是去听戏么?”
陆久安泄气:“这么早就剧透,一点也没惊喜了。”
韩临深却一瞬间蹦起来:“府上何时搭了台子?”
他只记得很小的时候跟着父皇看了几回,那时候咿咿呀呀听不太懂,现在却格外感兴趣,而且不知道为何,只要是和陆夫子沾边的,准是特别有意思。
“没有请人来府上,咱们出去听。”陆久安催促他们,“我让人留了位置,你们快点的,戏剧可不会等咱们。”
几人换好衣服,这些都是华彩坊送来的,当是韩致二人送他们的新年礼物,陆久安带着他们在新肆坊里穿行,七拐八拐以后,走入了瓦舍之地。
这些瓦舍相当于现代的娱乐场所,供百姓平日里消遣,应平发展起来以后,这些地方最是热闹非凡。
瓦舍中搭建了许多棚子,棚内设有若干勾栏,皮影戏,杂技,戏剧,讲史什么都有,勾栏入口处挂着五颜六色的招子,上面写着每天出演的戏剧场次及时间。
陆久安驻足在最大的勾栏外面:“到了。”
陆起仰头看着招子内容:将行。后面跟着一连串的角色名字。
几人把目光投向唯一的将军,韩致镇静自若,当先抬脚走进去:“看我做什么。”
虽然叫的是勾栏,但是为了防止倒塌,搭建和戏楼差不多了,采用的是砖木结构。
剧场非常开阔,从门供进入后,就是腰棚,看台呈阶梯状,可以容纳五百余人,站在门前翘首以盼的人看到陆久安一行,眼睛一亮:“大人您终于来了,班主一直在问起您来。”
“久等了。”陆久安朝他点点头。
这人点头哈腰给他们行礼,随后领着他们来到一个不近不远的位置,这里正对戏台,还摆了两张桌子,桌子上搁着精致的茶点。
“前面还有座位,为什么不坐前面去。”韩临深不解。
领着他们进来的人还未走,笑眯眯给韩临深解惑:“小公子有所不知,这场戏是文戏武戏一起排的,小公子若是坐前排可吃不消呀。”
武生一打起来昏天黑地尘土飞杨,而且还容易发生意外。
“就坐这儿吧。”班主为他们预留的位置,肯定是最好的。
这名跑腿的拱手致歉:“老班主在戏房准备,没法亲自出来招待,若是有什么不妥的,你招招手就是,随时有人看着。老班主还说,这出戏是大人写的,戏班定会好好唱。”
“哪里。”陆久安摆摆手,“我就写了个大纲,唱戏的词儿是你们戏班自己填的,你去忙吧,我们应当也没什么事。”
“你不会写的韩二吧。”沐蔺小声问道。
韩致目光放在戏台上,一双耳朵却悄悄立起来。
“不是。”陆久安回答,“这戏有些不同。”
明亮的烛火下,韩致神色失落,不过很快他就调整过来,并暗暗猜想他写的什么内容,会是每一个夜晚他给陆久安讲的边塞生活吗?
沐蔺在晋南时就经常混迹这些场所,他本来瞧不上这些小地方的戏台子,觉得再好的戏能有晋南的戏班子唱得精彩吗?所以有些意兴阑珊地握着折扇。
耿凌则是对所有东西都感到好奇,不停地东张西望。
沐蔺用扇柄敲着手心,下巴点点了前头:“陆久安,那也是你出的注意?”
这个勾栏是最大的,戏台与别的也有所不同,是由三个不同的高台搭建而成,为了保持神秘感,看台被幕布给遮挡起来。
“啊。是啊,因为这出戏算是情景剧,提前布了一些景。”
“哦?”沐蔺听到一个陌生的词汇,身子坐直了一些。
等观众陆陆续续进场,把看台坐得满满当当,戏台一侧的乐床响起乐器弹奏的声音,韩临深兴奋嚷道:“开始了开始了。”
戏剧名字叫将行,众人理所当然的以为最先出场应当是大武生扮的将军,结果却见戏台左边的幕布扯下,烛火点燃,把台子上的场景照得一清二楚。
戏台后面挂着一幅巨画,画上寥寥几笔勾勒着几座破败的茅草房,画面向前延伸,与戏台的场景连接在一起,台上提前布置了石磨,农具,草鞋等,看到这些,观众很快就明白了,故事发生在一个村子里。
“情景剧,借由这些道具,确实可以让人身临其境。”沐蔺头头是道地点评。
台上走来几位乐官,却也不是作伶人打扮,而是和普通妇人无异,坐在院子里谈天说地,戏台上的烛火高照,把那小小的地方映得亮如白昼,因此乐官的眉目变化,一颦一笑,尽入观众眼帘。
这个场景穿插了一些有趣的对话,搭配的声乐也是欢乐轻快的,观众被逗地捧腹大笑,不时地拍手叫好。
很快声乐慢慢变化,对话也沉重很多,边关不时受敌人侵扰,百姓也过得水深火热。
烛火熄灭,再点燃时,已经变成一个老妇和文儒书生。
妇人家里只剩这一个独子,书生执意要投笔从戎,妇人自然是不肯,书生跪地高声唱:“寒光鬣狗吹云落,铁衣烽火响笛声,丈夫何需笔诛伐,提枪卫我大周魂!”
扮演文儒书生的生角喊出这一首七言律诗时,特地停止腰背气沉丹田,显得尤为铁骨铮铮。观众席上的汉子被激出血性,附和道:“好一个提枪卫我大周魂,大丈夫就当冲锋陷阵保家卫国。”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戏剧还在继续,妇人在独子的殷殷恳求下无奈同意,整日的以泪洗面,还要忍着哀痛为他准备厚实的衣裳。
送独子从军时,妇人哭得肝肠寸断,书生跪地磕头,感谢母亲的生养之恩。前一刻还是振奋人心的激烈琵琶,现在已经变成了依依惜别的婉转长笛。
“吾儿啊,不求你建功立业拜相封侯,只求你平平安安健全归来。”
第一个戏台的烛火熄灭,陆久安听到现场压抑不住的哽咽声。
杨苗苗最是感性,应当是想起了自家从军的小叔叔,抱着杨老汉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的。
第二个戏台的幕布不知何时已经悄然撤下,烛火点燃,戏台背后挂的巨画变成了黄沙落日,烽火城墙,戏台上搭着帐篷,观众便知道,这是在边关了。
帐篷前,几个身穿甲冑胡须丛生的大汉展示着在边塞的艰苦生活,韩致看了一段觉得熟悉,这不是自己给陆久安描述的画面吗?
戏台上,大汉已经并排躺在地上,仰望天空那一轮明月,各自分享起了自己家乡的趣事。
羌笛声起,嘴里叼着野草的铁血男儿在回忆里泪流满面。
“原来战士们在边塞过得是这样的日子。咱们现在富足了,在家吃得好穿得暖,他们天天顶着寒风啃着冷馒头。”
“这是别家的儿,我看着也是心疼啊。”
“都说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他们餐风露宿的,也想家啊。”
突然,羌笛声嘎然而止,号角撕破夜幕强势插·入,观众的心也跟着揪起来。
“敌人来犯,男儿们,捡起你们手中的刀枪,跟我一起击退敌军。”
第二个戏台的烛火熄灭,第三个戏台的烛火亮起。
这个戏台上的角儿全是武生,领路人说的打戏就集中在第三场。
两军交战,一时间飞花走石。大武山扮的将军长得八面威风,一露头就得了大片掌声,陆久安悄声问韩致:“你看这选角,没有坠了你的名头吧。”
“这是我?”韩致于黑暗中转过头来,嘴唇不慎擦着陆久安的面颊而过。
“是也不是。”陆久安闹了个大红脸,回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武戏高难度动作不少,木制戏台被踩得乒乓作响,鼓点密集,号角恢弘,观众很是过足了瘾。
此时穿着大周甲冑的武生开始慢慢力竭,一个不慎被长枪.刺中,仰面倒下,观众席上一片哗然声,韩临深气鼓鼓道:“这戏不好,我大周怎么会被挞蛮打败。”
“稍安勿躁。”陆久安气定神闲地端着茶杯慢慢喝着。
戏台后面冲出三个伤痕累累的大周武生,第一个人单手执旗:“我娘还在家中等我,莫让挞蛮踏足这片土地。”
观众认出了这人是最初一幕那个投笔从戎的书生。
这时候,第一个戏台亮起一盏微弱的灯笼,灯笼下,老妇似在黑夜里穿针引线。
第二个武生高喊:“我要保护我家妻儿。”
第一个戏台又亮起一盏灯笼,母子二人坐在桌前吃饭。
第三个武生大喝:“二郎们,我们身后是大周万家灯火,别让那火灭了啊!枪损了,刀断了,我们还有血肉之躯。大周的火种,就让我们来守护吧!”
倒地的武生一个翻身而起。
左边是一片炊烟袅袅岁月静好,右边是一片金戈铁马血海垂虹,鼓声和笛声两相交织,观众屏住呼吸,恨不得生了四只眼睛,把整个戏台尽收眼底才好。
终于,在万众期待下,挞蛮被将军斩于刀下,以一个漂亮的旋转回身收幕了。
观众席上的灯笼被一一点亮,观众回魂似地惊喘一声,自席位上欢呼而起,拍着双手高声喝彩。
“我们还能这么安稳的生活,都是边塞战士为我们争取来的。”
“那些战士又何尝不是别人的儿子,别人的相公,别家娃儿的爹。”
“太精彩了,这出戏把我看哭好几回。”
沐蔺意犹未尽地瞧着戏台:“确实与我以前看的有所不同,陆大人居然还有排戏的本领呢。有没有说过,你很像那深埋于地的宝藏,越挖越令人欣喜,越挖越令人爱不释手。”
陆久安撇了一眼沉默不语的韩致,心道:有,就在你旁边,不过韩朝日说我像瓦姬花。
戏班主从观众手里得了不少额外的赏钱,他还没来得及脱下身上的服饰,见陆久安一行起身准备外面走,挤开热情围过来的观众,费力来到陆久安面前。
韩致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放在他手里:“班主这一出戏排得很好。”
班主受宠若惊:“谢韩将军赏赐,全是陆大人的剧本写得好,这戏台也是别出心裁,观众们图个新鲜。”
陆久安端出那副谦谦君子的儒雅之态,他在陌生人面前装腔作势了两三年,早就练得炉火纯青。
“今日这盛况,我想班主应当没有后悔受我之邀吧。”
“不后悔不后悔。”班主露出喜不自胜地笑容:“多亏大人为我指了一条明路。答应大人的邀请,是小的做过最为明智的选择。”
好的一出戏可以吃几年,而且为了在除夕这一天上演,留给他们的只有短短一个月,在有限的时间内要编词要排练,实在有些太赶了,若是再磨练一段时间,说不定还能经久不衰传唱下去。
只是这词应大人要求,写得太白话了,还需再改改。
第117章 第 117 章
阿多和苗苗想要去逛街肆, 除夕的晚上,大街小巷更加热闹,来的路上, 陆久安还看到有人在卖河灯。
“大人。我们还去游街吗?”
“去, 怎么不去,我们一人去点一盏灯。”陆久安豪气万丈地说。
他辞别老班主:“我们先行一步, 改日得空再来听你们唱曲。”
老班主却为难道:“我们恐怕只在应平待到大年十五。”
陆久安脑袋一转就明白过来了, 戏班准备做全国巡演呢, 他点点头:“也好, 优秀的戏曲应该让更多人知道。”
这样一来,传唱度更高,也没有辜负他特地写的这个剧本。
除夕之夜,华灯溢彩,夜风把空气中各种鲜美的食物香味吹到街头巷尾, 对百姓来讲, 这样的日子, 就是他们心目中最理想的生活, 而每到他们已经满足于此的时候,来年的发展和人气就会告诉他们,惊喜远不止于此。
陆久安走在人潮拥挤的街道上,时不时有热情的百姓停下来给他们见礼, 一炷香的时间, 硬是只走了短短一小截距离,韩临深抱怨道:“照你们这么走,何时是个头啊!”
阿多和苗苗对视一眼, 如泥鳅一样钻入人群,付文鑫捏了捏拳头, 笑骂道:“这臭小子,被大人惯得越发不知礼数了。”
“无碍,在我跟前不必束手束脚的,我喜欢他们这么有活力的样子。”
“好哇,他们感情好就不等我们了。”韩临深不甘其后,转身叫上陆起:“我们不能连苗苗和阿多都跑不过,咱们也快点。”
陆起性子沉稳些,此刻也眼睛发亮:“好,追上去。”
陆久安见他们眨眼间跑没了影,指着角落一处不太显眼的摊子道:“那儿有卖面具的,去买一个戴上吧,要不然真像临深所言,半个时辰都到不了。
韩致给自己挑了个兔子面具戴在脸上,陆久安看一眼他壮硕的身材,再看一眼那温顺无害的面具,真是怎么看怎么不协调,陆久安忍笑道:“韩将军这是什么意思,铁汉柔情吗?”
韩致没有理会他的调侃,认真在摊子上挑挑选选,最后从角落里拿起一个狐狸面具递给他。
陆久安负着手没有接,挑眉道:“韩朝日,这不太合适吧?你的是小白兔,我的是狐狸?”
韩致自顾自帮他戴在脸上,粗粝的手指擦过鬓角为他整理头发。
沐蔺捏着扇子捧腹大笑:“就是这个,韩二选得很恰当。”
“多少钱一个,老板。”陆久安掏出铜钱。
摊主是个胡子花白的老翁,早就认出他们一行来,哪会收他钱,于是摆摆手:“大人,不要钱。”
陆久安一本正经道:“我要是白拿你的钱,那就是搜刮民脂民膏。”
“大人严重了,不过是小本买卖。”
“不严重,你们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陆久安数了三十枚铜钱放在他摊子上,“你既不说,那我就随便给了。”
摊主连忙道:“哎呀多了多了,十文钱一个。”
陆久安便捡起十枚铜钱:“谢了老板,你的手艺这么好,卖得还如此便宜啊。”
摊主叹了口气:“我来得太晚了,只剩这么一个空地,你也瞧见了,要是我再卖贵一点,恐怕连一个客人也没有。”
因为地处偏僻,灯光又比较昏暗,在热闹非凡的街肆,这个摊子冷清得有些格格不入,要不是陆久安想要避开人群,应该也寻不到这儿来。
陆久安突然灵光一闪,想到苏东坡在儋州给一个卖撒子的老妇人题诗打广告,原本无人问津的摊子,因为他这随手一个举动而顾客盈门,或许他也可以这么帮一下老翁。
陆久安问摊主借了一只笔,思考两秒后,在还未来得及上色的空白面具上写了一段耳熟能详朗朗上口的广告词。
“你把这个面具挂在摊子前面,看看有没有效果。”
陆久安把笔还给摊主后,拉着韩致躲在一边,那摊主是个老实的,也不会拿着那张面具作宣传,若不是早有客人围在一旁观看了全程,买了面具自发给同伴炫耀,恐怕今天这老翁只能惨淡收摊了。
陆久安为他打的广告词卓有成效,不一会儿,摊子前就聚拢了不少人,陆久安因此也体验了一把名人效应引领的风潮。
“就是这里,听说刚刚陆大人光顾了这家摊子,还盛赞了老板的手艺,专门给他题了词。”
“陆大人在哪里?”
“大人买了面具戴着,好像是一只狐狸。”
陆久安听到此处,暗道不好,可不能再让人找出来,否则这面具就白买了,赶紧拉着韩致他们离开这“是非之地”。
沐蔺道:“没想到你只是写了几个字而已,居然引得人吹捧至此。”
“我是谁啊。”陆久安抬起下巴,“我可是陆久安。”
等他们一行慢悠悠找到卖河灯的摊子,几个小子已经用压岁钱各自挑了一盏,正蹲在河边许愿。河里的花灯铺成一张五彩斑斓的地毯,载着满城百姓的璀璨希望,被温柔的水波带到远方。
韩致捏着莲花灯座:“在晋南,我们通常要到元宵才点灯。”
“兴许各地习俗不同吧。”陆久安不以为意,他可是记得,有些地方还得中元才放河灯,以祭祀亡故的人。
几人煞有其事地闭着眼睛许了愿,陆久安问韩致:“你许的什么愿望。”
韩致看了他一眼:“不能说,说了就不灵验了。”
回去的路上,陆久安碰到结伴而行的学子,高家兄弟也在其中,这三五秀才正在眉飞色舞地讲着趣事,见到迎面而来的陆久安,虽然他戴着面具,但双方平日相交的次数到底和平常百姓不同,况且整个县里,还有谁比得过他松柏一样挺拔又秀雅的身姿,因此一眼就认出他来,几个学子朝他拱了拱手。
要说应平所有生员加起来,都找不到一个比陆久安更年少的,偏生他们面对这位气度不凡的小大人时,无论被要求干什么都心悦诚服。
“你们这是要往哪儿去闲玩。”陆久安问。
“准备去瓦舍听听曲。”
有钱人家的学子除了谈经论史,闲暇时最爱做的事便是聚在一起喝清酒,击鼓传花行酒令,用他们的话来讲这叫雅趣。若是觉得还不够助兴,就会叫上三两妓子为伴,这叫文人风流。
不过有陆久安当县令,别说开门做生意的窑子,就是私下招揽客人的都被他清理了个干干净净。
若是有拧不清的公然违背,被人告发或是不小心叫衙役抓到,那不好意思,一律抓到县衙严惩不贷。
搞得好长一段时间,应平上下的男人们叫苦不迭,女人们拍手称快。
“陆大人,不若一起去吧?听说牛棚来了个优伶,曾是滇阳的名角儿,那嗓子很是一绝,字眼韵味也拿捏地非常好,与咱们孟娘子不相上下。”
同伴提醒他:“是孟夫子。”
“对对对是孟夫子。”说话的生员满脸尴尬,“一时嘴快,冒犯了孟夫子,是小生之过。”
“我们刚去听了将行,就不去了。”陆久安摇了摇头,话语里听不出喜怒,“若是你们得空,也可以去鼠棚听一听,他们年十五就要离开应平,介时你们想听也没法子了。”
秀才告辞离开,那高宿却在此时折身返回:“陆大人,过完年我就不在鸿途学院担任教职了。”
陆久安点点头:“我知道,范敎谕跟我提过,他们也准备过完年招新的夫子,这段时间多亏有你们几位,应平的孩子才有机会读书习字,我替他们谢谢你。”
高宿品行端正,讲课时引经据典深入浅出,深受孩子们喜欢,杨苗苗就在他所教授的班级上课。听说高宿给学生提出要离开时,班上的学生还因此闷闷不乐了几天,非常舍不得他。
“不敢当,其实当夫子的时候,我也学到了很多。”
面具后面的陆久安笑了笑:“颜夫子曾在我面前胜赞过你们兄弟两,你此番不提出来,我也会主动找你,不能因为教书耽误了你的大好前程。”
高宿追着同窗离去,陆久安在街肆上逛了许久,越逛越有精神,毕竟是自己一手打造起来的应平,可以说是一点点看着他改头换面,因此那嘈杂的谈价还价听在耳朵里也犹如曲乐,一点也不觉扰人。
直到打道回府,陆久安还有些意犹未尽,捉着韩致的手念叨:“哎,小地方也有小地方的好处,周围都是淳朴敦厚之人,没那么多尔虞我诈。”
韩致道:“你若不想回晋南的话”
“别,我就说说而已。拨迁黜免皆按大周官制,我不能坏了规矩。”陆久安脱了大氅搭在卷花木施上:“况且,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平日里既然这么教导学生,怎可为了一己私欲,而轻易松了脊梁骨。我作为县令,自然要以身作则的。”
韩致怔怔出神,陆久安探头问:“可是有什么地方说的不对?”
“没有。”韩致蹙着眉头道,“听你如此说,我只是突然想到今天听的那出戏。”
“我以为最高兴的就是你。”陆久安有些不解。
百姓最怕的就是徭役,然而要想保持大周的和平,总得需要有人挺身而出,否则国将不国。
当百姓慢慢接受并认同这样的观点,他们对此便不会那么抗拒,军营里的士兵若都是心甘情愿进去的,那韩致身为最高统帅者,管理起来总会相对轻松一些。
“我很高兴。”韩致认真看着陆久安的双眼,“只不过在听这出戏之前,我一直认为,身为大周的士兵,理所应当该为大周而战,却从未想过,他们阵亡后,家里可能还有孤苦伶仃的爹娘妻女在等着他们。我旗下战死了无数士兵……”
韩致生出浓烈的负罪感,因为没能在战场上成功将信任他的战士带回来。
“那不是你的错。”陆久安抱住他,轻轻贴着他的脸,“你我都知道,生死在战场上是不可避免的事,你已经尽力了韩大哥,你已经尽你最大的努力减少了伤亡。”
韩致大力回抱着他,下巴枕在他肩头:“久安,你是我良药。”
陆久安哄着这个恹恹不乐的男人:“你若实在不好受,就将这些战败之人追封为烈士,并给烈士家属给予一定的抚恤,你觉得如何?”
韩致缓缓抬起头来:“怎么样的抚恤。”
“比如定期给烈士爹娘发放抚恤金,烈士子女未行及冠及茾礼之前,可免费入学院就读……”陆久安牵着韩致的手坐在床沿,一条一条慢慢给韩致例举。
韩致眼睛越听越亮:“如此告慰英烈,他们也能无后顾之忧。只是要想户部拿出这笔钱来,恐非易事。”仿佛想到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的一幕,韩致头痛地撑了撑额头。
“现在不是乱世,边关战事不吃紧,大周繁荣昌盛,你只要联合兵部在朝堂上一一划下理来,朝户部要钱也不是那么难的事。难就难在,还得看看下面的人有没有阳奉阴违,若是叫贪官污吏彼此勾联吞没了此笔抚恤金,那才叫战士们寒心。我只是这么给你提了一下,如何说服他们,还得看你。”
“要是你当初顺利进入翰林院,若无意外,想来现在已经官至侍读学士了。”
“哦?”陆久安八卦道,“这是圣上心里面给我定的升官之路?”
韩致咳嗽两声,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走后门就是爽啊。”陆久安掰着手指头,“三年时间从正七品升至从四品,连升三级啊,我这算不算官运亨通?”
“久安能谋善断,你值得的。你若是侍读学士,在此事上我还能多一个帮手。”
“算了吧。”陆久安推开他,表示敬谢不敏,“朝堂上的各位尚书侍郎那可都是久经世故的,跟那群老油条练嘴皮子干嘴仗,我可做不来。”
“我不信。”
“爱信不信。”
“为何?”
“费脑干。”
他穿着薄薄的亵衣,慵懒地斜倚在烛火旁,一双狡黠的双眼眯起来,因为哈欠缀着朦胧的泪珠,全然一副毫不相干别来烦我之态,看得韩致只想好好惩罚他一番。
“既如此。”韩致把他推入床帏,“那今晚我们就好好练练嘴仗。”
既然提出了烈士抚恤一事,陆久安也不能真正放任不管,两人在吾乡居不厌其烦地商讨着朝堂上可能面对的各位大臣的诸多诘问及应对之策,终于在经过长达五天的设想及不断自我推翻后,想出了万全的说辞。
于此同时,陆久安上任应平县令已经三年,按照大周官员考核制度,县令一年一述,三年一考,他要把这三年来做的事汇成工作总结,层层上报,便于吏部和都察院做考察奖惩。
第118章 第 118 章
春节很快过去, 沐蔺周游山河的计划正式启动,他的第一个目的地是富庶的烟雨江南。但在去之前,他要先转道回晋南, 沐蔺在应平一待就是三年, 连除夕春节这样重要的日子都未曽归家,此去游历, 天南地北, 也不知道何时会是个头, 总该回去看看。
“小心一点, 这酒可是价值千金,打碎了你几条命都赔不起。”
为了方便运输,十坛葡萄酒被统一转移到两只巨大的木制酒桶内,几个衙差小心翼翼抬着酒桶安放在马车之上,马车里已经铺了厚实的草垫, 酒桶放上去后, 衙差又用粗大的草绳牢牢固定住。
陆久安检查了一下, 对沐蔺道:“葡萄酒的事情就麻烦你在晋南帮我宣传一下, 成与不成就靠你了。”
“放心吧,别的我不敢保证,酒这玩意儿我可是行家。”
县衙门口的马车焕然一新,统共有三辆, 一辆运货, 两辆载人,沐蔺围着转了一圈,很快发现了端倪。这辆马车的轮子裹上了一层皮革, 车架也与之前乘坐的那辆大不相同:“新的?”
“嗯。”陆久安拍了拍车厢:“你要走这么长的远路,总得需要一辆坚固的马车, 我让县里的工匠给你专门打造了一辆,又让谢怀凉给你改善了一下减震系统,就当作为离别的赠礼。”
“嚯,你那研究团队还挺有意思的。”沐蔺掀开门帘去看车厢里的陈设,果然与朴素简单的外观不同,这里面大有乾坤,车壁皆是柔软舒适的面料,中间供人休憩的矮凳也更换成了大床,正适合长途跋涉,相较原先那一辆更加完善。
“那是自然,科技改变生活嘛。”陆久安心想,这才哪儿到哪儿啊,那是你没享受过高铁那样便捷又稳当的交通工具,他刚刚穿越来时,一度给马车给颠吐了,生活质量上的落差不可谓不大。由奢入俭难,只要体验了一下坐高铁的经历,就不会把这小小的马车放在眼里了。
韩致倒是对这东西比较感兴趣,一听说减震,就俯下身看了一眼里面的构造:“可是因为两个造型独特的制品达到减震的目的?”
陆久安点头:“那个叫弹簧。听谢怀凉说,以后这东西用处很多。”他把所有功劳按到谢怀凉头上,免得别人问起来他解释不清楚。
随沐蔺北上的还有几个研究团队出来的工人,按照当初约定,他们将要去晋南完成组装任务,若是可以,就此留在京城成立一个新的研究团队,在那儿开疆拓土。
耿凌抱着包袱可怜巴巴跟在沐蔺身后,陆久安问:“耿凌要随你去晋南。”
沐蔺摊了摊手:“她不只要跟我去晋南,还想跟我一起到处游历。”
想到此,沐蔺颇有些头痛,要是当初知道救的人如此难缠,他肯定……
肯定如何?一个奄奄一息的少女抓着车帘哭哭哀求,他总不能见死不救。
“挺好的,也能有个伴。”陆久安安慰沐蔺。
在相处的这段时间,陆久安也对耿凌有了一些了解。她因为从小生活在象牙塔内,性格纯正内心无邪,对就是对错就错,不知尊卑,不懂变通,她永远直来直往,你在她面前不用掩饰什么,可以卸下所有心防,因为她就是一张什么都没有什么都能看透的白纸。
在陆久安看来,耿凌的性格某种程度上,正好和沐蔺互相契合。
而且她并不是一无是处,与其说耿凌是闭塞的山寨中人,还不如她是少数民族更为恰当,她有他们族人特有的捕猎方式,还有一套在大周早已断了传承的医学之术,秦昭从耿凌口中得到这些偏方时如获至宝。
不仅如此,耿凌对外界的一切都抱着极大的好奇和兴趣,如饥似渴地学习,像一台机器一样源源不断地吸纳目之所及之事,想必过不了多久就能融会贯通,那时候和大周的人应该也没什么区别了。
登上马车之前,沐蔺拿出一件小巧金器,金器雕刻的是虎头,躺在掌心栩栩如生:“每次我出游你都会送我东西,礼尚往来,今日我也回赠你一件吧。展览阁由我手下的人在打理,拿着这个信物,你也算是半个东家。若是以后展览阁有什么变动,联系不上我时,就由你来做主吧。”
陆久安平白无故受这么大恩惠,肯定不会要,还不等他推拒,沐蔺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露出初见时那副恶劣的态度:“我可不是白白给你的。”
“那我更不可能要了。”陆久安明知他在开玩笑,故意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谁知道收了你的东西,要让我做什么事,万一是丧尽天良的事呢。”
“陆久安你不要不识好歹。”沐蔺气得牙痒痒,他看了一眼陆久安旁边老神在在的韩致,不爽道:“所以我最讨厌你们这群满嘴仁义道德实则阴险狡诈的读书之人了。算了,要论口才,我自是说不过你陆久安。”
“你收下这信物,往后我还会写游记,介时去信给你,你帮我继续连载。”
陆久安装作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不过是连载游记而已,我帮你刊登便是,这信物我就不要了。”
沐蔺大骂:“真是油盐不进。”
韩致这时候突然动了,他从沐蔺手里漫不经心拿过虎头金器:“我帮久安收下了,没别的事你就滚吧。”
陆久安疑惑看向他,韩致微不可查摆摆头,示意待会儿再说。
沐蔺气呼呼登上马车,车门开合之间被他弄得砰砰作响,每一个动作都在发泄他内心的不满。
耿凌用刚学来的礼仪跟送行的人告辞,动作灵敏地登入车厢,车夫晃动着手里的马鞭,迎着冬末的寒风,两匹健壮有力的枣红马跑动起来。
马车后传来韩致没什么感情的声音:“出门在外,小心为上,若是遇到什么危险,打不过就跑。”
沐蔺从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聒噪。”
车轮碾过地上的落叶平稳使出县城,沐蔺探出脑袋,看到高耸而立的钟楼,鳞次栉比的街肆,平坦开阔的水泥大道,突然有点记不起来,当初是如何心血来潮跟着韩致来到此地的,只记得刚刚来这儿的时候,穷山恶水,民不聊生,也记得初见陆久安时,那黄昏晚霞下的惊鸿一眼。
“我也算是亲眼见证了应平天翻地覆的变化。”沐蔺感叹一声。
若是如陆久安所说,接下来他即将按照应平游记的内容规划一条旅游路线,这样一来,应平的发展他至少出了一份力,也算不虚此行了吧。
沐蔺放下车帘,回身见耿凌在另一边正襟危坐,他吊儿郎当吹了个口哨:“耿凌,游历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舒适,到时候你可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这段时间耿凌一直在努力学习大周的官言,不过口音一时半会儿也不能完全改过来,“我就想跟着你到处看看。”看一看外面广阔的天地,弥补十几年来贫瘠的认知。
耿凌神情坚毅,一双沉澈的眼睛里装着一片向往的亮光,沐蔺无所谓地半躺在大床上:“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想跟着我周游我也不拦你,不过既然上了我的马车,那万事也就由不得你了,以后你得听我的。外面的世界虽然很精彩,不过危险也不是你能承受的”
沐蔺走后,小厮过来询问小侯爷的住的那间卧房是不是要收拾出来,陆久安怔了怔,半天才回过神来:“小侯爷应当不会回来了,你收拾了吧。”
韩致伸手去摸他的脸:“不要难过,沐蔺不是说会写信回来吗?”
“我知道。”陆久安叹了一口气,“其实刚和小侯爷认识那段时间,我挺不待见他的。那时候我正心力交瘁,他还老是拎着鸡毛蒜皮的小事来烦我,搞得我想一脚把他踹出去。不过相处久了,我发现他本性不坏,认真起来还是靠得住的。”
韩致不太高兴:“他在晋南经常寻花问柳,做人没个正经,哪里靠得住了。”
陆久安好笑道:“我听说你们自小一起长大,感情非同一般,怎么我只是跟他做好友,你就一副被抢了老公的着急样子。”
“何为老公?”韩致懵住。
陆久安没有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一开始不是打算这次和沐蔺一道回晋南,向陛下奏请烈士一事吗?”
韩致直觉这个词不怀好意,不过陆久安岔开了话题,他也不便追问,以后有的是机会问出来,他点点头;“我后来想了想,还是先把文书寄给兵部尚书,待到他知晓此事之后再做另作安排。”
“也好。对了。”陆久安道,“你为什么要收下那虎头金器。”
“沐家除了沐蔺,尽是战场上杀伐的武人,向来不理世俗之事。”韩致顿了顿,“就是有,也没什么多余的人来管了。”
从他低沉的语气看来,沐家应当是经历过什么不好的事,他之前就隐隐约约觉得沐蔺在看待文武一事上有些偏颇,看来是事出有因,不过陆久安也不好问什么,只得作罢。
寒假过后,鸿途学院举办开学典礼,范成秋照例县衙请陆久安前去学校致辞,不过在此之前,范成秋说起另外一事:“今年有少部分学子没来报到。”
范成秋一一说出他们的名字,他这个校长当得很是称职,对他们的学习情况了如指掌:“他们成绩都不错,去年放假的时候还好好的,有一个女学生出学院正门的时候碰见我,还笑嘻嘻地跟我告别,一点征兆也没有,突然说不来就不来了,也不知道家中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范成秋满心焦虑,这群学子是他亲自收进来的,陆久安说少年强则国强,他们都是未来祖国的花朵,范成秋心里面很是认可,因此在授课之余,还把他们当成自己的孩子来对待,精心呵护教育。突然有一天,发现花园里日常浇灌的花朵不见了,可不是心急如焚吗?
“别急。”陆久安若有所思,“咱们先把开学典礼举办了再说。”
站在台上的时候,陆久安明显感觉到今年的学子确实少了一些,台下的学子应当是察觉到什么,耷拉着脑袋,显得有些郁郁寡欢。
新招的夫子立在台侧,他们是从外地来的,还不太了解鸿途学院。不过去年应平出了7个举人的事大为流传,整个江州都津津乐道,说起应平时,都颇为惊异,不知何时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方,竟隐隐有了声名鹊起之势。
江州历年科考比不过其他州府,每次都被压了一头,因此在整个广木文坛中总是说不上话,现在好了,此次科考,因为应平的关系,江州一朝翻身,狠狠甩了其他几个州府一大截,江州不少文人墨客都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意,也因此对应平产生了极大的好感,隐隐有种奉应平为文豪之乡的意思。
再加上秋闱之后突然冒出来的要闻这个东西,引得上至乡绅士阀,下至贫民百姓争相购买,一时在坊间竟到了供不应求的地步。
而要闻里提到应平趣事,也吸引了不少人趋之若鹜,因此在报纸上看到鸿图学院招夫子的事,立刻收拾行李远赴而来。
到了应平以后,他们发现肖想这个好差事的人果然不少,经过重重考拔,才从那么多竞争者里脱颖而出。
然而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先不说那丰厚的报酬,到了鸿图学院,新夫子们都被这宽阔的学院给震慑住了,今日再看台下黑压压的脑袋,哪个私塾里会有这么多学子,怕是国子监才能有此一比吧。
心潮澎湃之下,只想好好作出一番事业来,也没注意到台上的陆久安和台下的范校长孟主任表情不对。
气氛沉闷到极点。
陆久安不动声色讲完一套诫勉的话,典礼一结束,他就把范成秋和孟亦台叫到政务中心,他其实心里对这个状况多少有了些眉目,只不过还是想听听两位学校主事的看法:“你们觉得是什么原因,让这些学生中断的学业?”
“总不能是换了夫子觉得不适应吧?”范成秋说完自己先摇了摇头。
孟亦台因为前半生的经历,考量则要现实一些:“不是学生们自己不想来,应当是爹娘不同意。”
“怎么会?”范成秋愣住,斩钉截铁地否定道,“绝对不可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百姓又不傻,他们没钱没势,底层人想要翻身,摆在他们面前的唯一出路就是读书,他们穷经白首,为的不就有一天出人头地吗?眼下大好的机会摆在眼前,岂有不珍惜的道理。”
“大好的机会是什么?”孟亦台反问。
“那自然是陆大人修了这开明的学院,让应平学子不分男女皆可入学。”范成秋道,“还有那义务教育,可以免除束脩。”
“可是义务教育只有三年。”
“那也未到时候。”
新来的夫子们踏入行政中心,就被教谕和副教谕争锋相对的焦灼气氛吓到了,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茫然无措的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范成秋强制深吸一口气,缓声问到:“何事?”
有个夫子小声道:“范教谕不是说,典礼结束以后,让我们到此处拿教材和课表吗?”
范成秋指了指角落的柜子:“你们各自领一套。”
夫子们不敢多问,默默领了一套出门。
回到自己所属的办公室后,这群夫子才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原来鸿途学院的学子免除束脩!”
拿着课表的夫子道:“原来真的要学音律丹青啊,我还只当是家庭富裕的学子才会学习。”
“也不知道招不招外地的学子,我姨娘家的小子正好到了开蒙的年纪……”
政务中心里,范成秋和孟亦台已经心平气和地坐在皮革沙发椅上,他们也只是表面上看起来火药味十足,其实不过是在就事论事,若是那群夫子看过每月举办的辩论赛,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陆久安负手叹道,“学生退学,孟夫子说的原因是其一,虽然义务教育的时间还未到,但是在知晓自己的孩子资质平平以后,宁愿让他们做家庭里的劳动力,以换取绵薄的钱财,另外,不知道你们有没有注意到,那群学子里面,很大一部分都是女学生。”
孟亦台紧蹙眉头。
“我费劲心思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让他们能够分出多余的精力来追求精神层面的东西,这全民学习就是第一步。可岂止是单单为了让他们识文断字而已,还为了让他们懂得大是大非,不至于以后遇到什么事叫人蒙蔽过去。”陆久安道,“果然要改变他们的想法不是一朝一夕能做到的事。”
女孩读书本就不是这个世道普遍存在的事,偏偏陆久安要反其道而行之,那么他要对抗的不仅仅是女学生父母那偏颇的思想,还有封建王朝长期加注在女孩身上沉重的枷锁。
范成秋垂下眼眸:“若果真如大人所言,是孩子爹娘做主断了他们的学业,那我们做夫子的,也就没什么资格置喙了。”
“明明这群孩子已经看到了光明,还要回归那无尽黑夜么?”陆久安嗤笑一声,“什么没有资格置喙,她们若是自己不愿意也就罢了,偏生这么热爱学习,为何比她们还不如的哥哥弟弟能留在学院里,她们便要做出这样的牺牲,我是应平的县令,这个地方我说了算。”
“那……那该如何?”范成秋咕咚一声咽下口水,看着陆久安可怖的神情,已经在心里猜测陆久安要使用的各种强硬手段。
陆久安问:“那些没来的学子住在何处,你们知道吧?”
“开学报到时,学院做了登记。”范成秋立即道。
“那就挨家挨户去做家访吧,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因为家境贫寒辍学的,就告诉他们,学院针对这些家庭特别设置助学金。”陆久安把助学金解释给两位教谕听,范成秋张大嘴巴,觉得陆大人真是疯了,为了激励学子读书什么法子都想出来了。
只听说过读书花钱,普天之下哪有读书还得钱的道理。
“很不可思议是不是?”陆久安道,“人们往往都说贫穷就会无知,其实无知才导致贫穷。”
孟亦台却觉得这才是陆大人会做出来的事,她问:“若是那些女学生迫于家里的压力,仍然不来读书……”
“我华彩坊的两个账房可不是白招的,这就是现成的例子。”陆久安的眼睛里似有什么东西在燃烧,“告诉她们,女子学习是有出路的,人生有无限可能,不一定是等到及笄之后随便找个人嫁了,然后一辈子在家相夫教子。她们尽可以尝试别的东西,而不是像折翼的枭鸟一般,被束缚在一个名叫家庭的狭小囚笼里。”
“这能成么!”范成秋可不觉得做个家访就能打动他们。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成与不成,先做了再说。”
这时候,门外响起敲门声,范成秋道:“是什么人,进来。”
一个童子捧着谕单推门而入:“范教谕,陆大人,广木布政使司向学政发来谕令单,说要来应平。”
“什么?向学政要来?”范成秋苦不堪言,四年前吊考,由于应平人才不济,学子成绩不佳,他被那位学政大人好一通训斥,时至今日一想到要面对那位严苛的学政都心有惴惴,:“早不来晚不来,怎么偏生挑在这当口来。”
也不知道这次要怎么个为难他。
陆久安接过谕单看了看:“前两日才发出,从省城下到应平少说要大半个月,先把官舍打扫出来。”
这是应平第一次正式接待上司高官,肯定不能像安排韩致和沐蔺那样直接接到衙府里,按照迎送规制,必须恭迎到专门用以接待的官舍之中,那官舍久经不用,肯定积满了灰尘。
学政到应平肯定是考察来的,到时候还要带着应平的生员一道出门迎接,得提前嘱咐一下学子们好好表现,莫要给学政揪着了辫子。
“那家访是现在做,还是到时候学政大人来了再做?”范成秋压着声音问。
“自然现在要做。”陆久安古怪地看他一眼,“我又不是为了做给学政看的,干嘛要等到他来。”
范成秋心道,陆大人是没见识过那位学政的厉害,要是见识过,肯定不是今日这样的表现了。
他们哪里知道,凶名在外的向道镇提督学政不按常理行事,递出来的谕单里虽然说的是接下来要到此地考察学子优劣德行,事实上他使了个诈,其实人早已在应平。
第119章 第 119 章
向道镇自鹿鸣宴过后就计划来应平, 只是后来分身乏术,干脆拖到春节完再出发。
结果就在春节的时候,撞到本省学子挟妓寻乐, 在私宅恣意妄为的事, 那群学子里还有一个他颇为看好的生员吕肖,这自然让他大动肝火。
几个学子衣衫不整站成一排, 脸上青白交加。妓子早就在学政的怒火下花容失色地跑开了, 学政恨铁不成钢地把学子大骂特骂, 直把这群学子怼地似鹌鹑一样战战兢兢缩在角落, 半个字也不敢回。
吕肖等生员也着实倒霉,平日里读书读得昏天黑地,就想着趁春节这种举国欢庆的日子,相约放松一番,本来一开始大家都规规矩矩的, 谁知道酒过三巡之后, 热气上涌, 便忍不住放浪形骸, 端着杯子行起了混事说起了荤话。
快活是快活了,就是学政大人也太勤勉了些,春节都不带休息一下
向道镇骂着骂着,看到几个生员还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做小动作, 抖着山羊胡子把满桌狼藉扫到地上, 指着他们道:“是不是之前夸了你们几句就开始自命不凡了?看看你们现在一个个,啊?披头散发,满身肤粉!成何体统, 哪还有我大周学子该有的样子!”
“学生不敢。”几个生员呐呐简言,只求学政大人快点消了火气。
向道镇哪里看不出他们心里面打的小九九, 冷哼一声:“无怪乎乡试叫江州博得头筹,听闻此次出了7个举子的应平,他们的学子夙兴夜寐枕典席文一丝不敢懈怠,若你们有别人半分的刻苦,何至于此次才中了4人。”
吕肖抬起头来,脸色难看。
他们叫学政大人抓到寻欢作乐,当着几个妓子的面给批得体无完肤,本就已经无地自容,现在还被拿来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作比较,实在是深感屈辱。
那小县里出来的学子能有什么真才实学,谁知道是不是卷子歪打正着合了此次考官的意。
“怎么,你还不服气么?”向道镇提高声量怒吼道。
吕肖嘴巴嗫嚅两下,到底没敢顶嘴。
“科考这么严肃的事,岂是能靠投机取巧就能侥幸取中的。”向道镇冷着双眼,“拆封填榜后,我把每个考生的卷子都拎出来看了一遍。他们的经义就是比你们解得好,文章比你们作得秒,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本官即将去应平考当地政令,你们自己回去好好反省,等我回来再好好管束你们。”
向道镇拂袖离去。
一干学子这才敢大口喘气,刘资素来与吕肖交好,此刻见他脸色不好,宽慰道:“向学政的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前两年咱们城南不是有很多乞食者吗,好大一部分人就是从应平逃出来的。你瞧他们连生存都难,哪有多余的精力读书。他如此说,不过是激励我们罢了。”
另一人愤愤不平道:“听说江州那群没有见识的人将应平奉为小吟水,他们出过江州吗?不过是偶然中了七个举人罢了,一个穷山恶水之地也敢和文风昌盛的吟水相提并论,那里可是出过四个状元的。”
学子你一言我一言的说着自己的看法,总之就是不相信向道镇口中应平举子比省城还厉害的话。
吕肖沉思良久,说道:“今年四月天春游踏青,咱们就去应平吧。”
刘资惊住:“一个野蛮之地,怕是遍地虫蚁,风光哪有咱们这儿好,吕肖兄,你可要想清楚了。”
吕肖淡淡道:“既然学政大人对应平推崇至此,我倒要去会一会。”
吕肖天资不错,又投身在良好的门第,省城的学子隐隐唯他马首是瞻,既然吕肖已经这么说了,踏青的计划就这么决定下来。
向道镇怒气冲冲回到官邸,当即拟了一份谕单交给随从:“去,马上递到江州应平,告诉他们本官要去巡行视察。”
随从捧着谕单拱手告退,刚走到门口,向道镇出声叫住他:“等一等,拿给我。”
随从只当他要重新拟一份,恭敬还给他,结果就见学政把谕单揣入怀中:“先不递了,帮我收拾几套寻常的衣裳,我们出发去应平。”
广木学政从省城悄悄出发,谁也没惊动。进入江州地界时,他脱下一身官服,戴上头巾穿上澜衫,俨然一个远历求学的儒生。
他这身装扮确实唬住了人,就有一辆车马上的书生主动前来攀谈:“这位兄台可是要去应平,我看你和我们通行了一路,应当是同一个方向。”
那马车上坐了四五个人,年岁从20到40不等,向道镇拱手道:“确实是去应平。”
书生眼前一亮,两辆马车在道路上并列前行,车轮发出咕噜噜的声音,那书生探出半截身子与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向道镇老于世故,装得像模像样,很快和他们聊成一片相谈甚欢。
书生没有认出他的身份来,还在心里道此人性格随和,谈吐不凡。
天色渐晚,两辆马车停在一间客栈外头,打算今晚在此歇息。
书生邀请他:“兄台来与我们同桌吧,你一个人进食想来也无趣。”
向道镇闻言脚尖一转,笑呵呵道:“也好。”
他解下斗篷丢给随从,大步往他们走去。
客栈里人声鼎沸,他们的座位选在角落,书生神神秘秘掏出一卷罗纹纸:“我们同窗几人之所以结伴去应平,盖因此物。”
“哦?”向道镇来了兴致。
一路走来,这学子话里话外对应平推崇备至,谈起应平时也头头是道,仿佛不是第一次去。
书生把罗纹纸在桌上摊开,“每日要闻”四个大字便映入眼帘。
旁边那位年纪最小的书生双目圆睁:“齐世兄,你居然买到最新一期的要闻。”
齐世沾沾自喜:“这是我好不容易从一个小贩手里花大价钱买来的。”
要闻一经出现就风靡整个江州,传播甚广如日中天。可惜每期数量有限,导致城内人人都以买得要闻为豪,一些士绅还专门派了小厮守在城门口,就为了能抢购到一份。
“什么东西居然引得世人风动如此。”向道镇听到他们这么说,也是大吃一惊。
齐世对他感观不错,颇为大方的把要闻推到他面前:“要闻是应平的观星新闻社出版的,聚焦天下大事,上面什么讯息都有。”
小二吆喝着挤开人群把饭菜一一端上来,整个屋子里酒香菜香萦绕。向道镇饭也顾不上吃了,捧着要闻津津有味地看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两眼放光拍着桌子赞叹道:“好,应平的县令在教化上做得不错。”
他激动之余,一时忘了自己正在装儒生,语气不自觉就带了学政一贯的评判气势,幸好同桌的学子们也没仔细去听,要不然辛辛苦苦乔装一路就此露馅了。
抢购到要闻的齐世听到这话,仿佛被夸的是自己一般,忙不迭的点头赞成,他把要闻当成宝贝一样珍而重之地揣在怀里:“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看。”
孰料他们刚拿起筷子,旁边一桌就有人嘿嘿笑道:“买了一份假的要闻还洋洋得意,天底下居然还有这样的傻子。”
齐世眉毛倒竖,当即回身质问:“你说谁买的假要闻。”
向道镇一同看去,见是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汉子,那汉子用手背浑不在意地抹了一把嘴上的菜油:“自然是你啊,客栈里还有谁拿着要闻在炫耀?”
“我没有炫耀。”齐世涨红了脸,“况且这要闻是我花了三两银子买来的,怎么可能是假的。”
“三两?”那汉子不可置信大叫一声,随后摆摆脑袋,“果然是傻子,不过就算你是巨额买来的,那也改变不了那是假要闻的事实。”
汉子见齐世挎着脸摆明了不信,捡着盘子里剩余的花生米慢慢嚼着:“要闻的右下角有观星新闻社的防伪标志,一个奇怪的符号,用特殊的手法印上去的,你们那份是不是没有。”
齐世手忙脚乱翻出要闻,看到右下角的时候,脸色一白,汉子便知道自己说中了,齐世却犹自不相信:“谁说有符号才是真的”
“哎,我骗你有什么好处,你这人真是不到黄河不死心。”汉子道,“我家就在应平,生活广场的展板上天天都会张贴要闻,供我们免费观看,早在前年就有了,我看了那么久,能不知道吗?”
齐世怔愣良久,半响闷闷不乐把要闻卷起来,接下来吃饭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当众被人下了面子,还是知道自己买的要闻不是来自新闻社,一直没有再说过话。
其他人也就歇了谈话的心思。
休整了一晚,齐世对昨天发生的不快已经释然,向道镇瞧了一眼,心道少年人心思果然来得快去得也快。
因为没什么要紧事,马车慢悠悠地行走在路上。
向道镇见对面那位较为年长的学子目光若有若无地落在他带的随从身上,便主动解释:“怕路上遭遇变故,就带了两三个武力。”
这几个随从个个孔武有力,学子料想应当是他家里的护卫:“如果你说的是山匪的话,不用担心,早在之前韩将军就他们一网打尽了。”
“哪位韩将军?”向道镇一愣。
“当然是镇远大将军韩致。”
向道镇百思不得其解,他远在省城,除了科考文政,对江州发生的其他事情知之甚少,那位将军何时接了剿匪的任务了?
随着离应平的距离越近,路上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一点也不像偏远小县该有的景象,向道镇随手拦住浩浩荡荡的一伙人问道:“你们都是去应平的?”
中年人露出一口黄牙,爽朗笑道:“是啊,听说应平活计多,去挣点家当钱。”
“那你们呢?”
“我们去买良种粮种的,我有房叔叔住在应平,听说用了县衙供给的种子,去年粮食丰产,我们也打算试试。”
……
向道镇不由自主地舔舐了一下干裂的唇角,引颈而望,前方密密麻麻的行人看不到头。有一瞬间,向道镇觉得他们像数不清的水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朝着应平那汪波澜壮阔的大海汇流而去。
马车走走停停了两天,过了应平的界碑,原本凹凸不平的烂泥路变得笔直平坦,齐世兴奋不已的声音响起来:“就是这个,要闻上提到的水泥路。”
向道镇扒开车帘往外看去,白花花的水泥路在车轮滚滚下一直延伸,消失在青山绿水间。
齐世坐不住,爬出车厢和马夫并排而坐,他一只脚垂下去,悠哉悠哉地欣赏自然风光。
车厢内有同窗道:“齐世兄,不若今年踏青咱们就选在应平吧。”
“好啊。”齐世想也没想欣然同意。
向道镇被这群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激起一丝快意,也想迈出去,被亲随拦住了:“大人,春寒料峭,外面冷。”
过了一会儿,马车停下,车厢外响起车夫和其他人模模糊糊的交谈声,向道镇问:“可是到了?”
未免太快了些。
这水泥路果然方便。
“应该还没有。”随从打开车门出去了,不一会儿带着一身冷气进来,“大人,是应平的百姓在外面拦路。”
向道镇皱起眉头:“岂有此理,光天化日之下要行那挟财之事不成?”
“大人误会了。”随从笑着给他解释原因,“他们是这附近的农户,到路上来招揽生意。”
向道镇更糊涂了:“农户能做什么生意?”
“因为从去年开始,外地赶去应平的人陡然增多,县城里的客栈供不应求,好多商贩晚上在县城里找不到住的地方,就会退而求其次,到近郊的农院里租住,他们正是那些农院的主人。”随从问道,“大人,听那些人说这个时候进县城,客栈可能没空房里,我们是住这些农户的院落,还是去县城里住官舍。”
“不住官舍。”向道镇想了想,“走吧,去感受一下乡野生活。”
那几个书生却想直接进程,于是同行了几日的两队人马就此分道扬镳。
招揽生意的农户有好几家,眼见车驾里出来一个读书人 ,就知道生意上门了,拿出十二分的热情争先恐后地介绍自己的房子,向道镇选了一个看起来面善的妇人,跟在她后头。
这家妇人的家宅其实看起来不像她说得那么好,但胜在干净规整,家里养了几只鸡,咕咕乱叫着,被关在柴房后边,只有很小的异味飘过来。
第120章 第 120 章
不过那点微乎其微的异味不足为道, 因为院子外边栽种了两株腊梅,现在正是盛开的季节,枝头上挂满了金黄色的花朵, 一凑近了真是满香扑鼻, 住在这儿比住在省城的官邸还别有滋味。
宅子有四间多余的空房,向道镇指着边上的两间屋子问:“新砌的?”
妇人大大方方地笑道:“去年冬天刚砌的, 到官府买了水泥搭建的砖瓦房, 那间屋子住起来没那么潮湿, 比较保暖, 就是价格贵一些,客人们要选住哪间?”
向道镇在几间屋子里来回转了一圈,注意到一个奇怪的地方:“敢问那个两间卧房的床怎么有两层?上面也能睡人?”
“当然能睡了。”妇人无不自豪道,“这个叫双层床铺,只有我们应平才有的, 是陆县令专门找人做的。”
又是陆县令。
向道镇这一路走来, 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 以至于看到新奇事物, 就下意识把它和应平那个县令联系到一块儿了。
在两人对话的时候,这家农户的男主人回来了,他带着几个客人走进院子,那些人看着像是行商走贩, 一进门就大着嗓子左右观望。看样子确实如妇人所言, 这段时间来应平的人着实有点多。向道镇没有再问话,赶紧定下那两间新修的屋子。
黄昏降临,倦鸟归笼, 向道镇站在院门口,遥遥看着应平的方向, 那里华灯初上,天际染成大片火焰的红色,不肖亲身经历,向道镇就能想到街肆里摩肩接踵,热闹繁华的景象。
男主人挑着灯笼高高悬挂在柱子上,整个两进的院子被照得灯火通明。
“你们应平变化太大了。”向道镇出声感叹道。
男主人拍了拍手:“是啊,三年前还朝不保夕,我也不敢想,今生还能过上这样的日子。”
向道镇忽然发现,自打来到应平后,在当地百姓脸上看到最多的,就是这种笑容。
满足、幸福,仿佛人生没有坎坷忧愁。
男主人说完进去了,他还要去做晚饭,不仅他们家,近郊一带的农户都接受了官府的建议,把自个家里改造成了农家乐,供来往客人食宿。
很快烟囱里冒出袅袅炊烟,向道镇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被潮湿的冷风吹得瑟瑟发抖,裹紧身上的斗篷也紧跟着回了院子。
农户家里的一双儿女看着不足十岁,背上担着柴禾从向道镇身边跑过去时差点绊倒,向道镇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衣领将人提起来,男孩扑腾两下站稳了,恭恭敬敬给向道镇行了个拱手礼:“多谢大叔。”
小孩儿脸上蹭着乱七八糟的灶灰,宛如一只小花猫,举手投足却显得很有礼貌,向道镇不由心生喜爱,笑眯眯地放低声量:“举手之劳,你叫什么名字?”
“冯延景。大叔,我还要去给娘烧火。”男孩儿没等他回复,风风火火地钻进柴房。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啊。”随从感叹,“下午的时候,我还看到那女孩儿在喂鸡。”
晚饭做得很简单,但是味道不错,饭后男主人端来一盘水果,对他说:“今年六七月份你们再来,那时候还可以吃到我们应平的特产,保管你在其他地方没有吃过。”
“有什么是我们爷没吃过的。”随从不以为意,“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来应平。”
“这你就不知道了,这特产从去年才开始在应平种植,总之你们来就对了。”男主人擦了擦手,“若是你们觉得现在时辰尚早,还不打算睡觉的话,可以顺着官道去县城逛一逛,瓦舍里排了不少精彩的戏,要一直唱到11点才收场。”
“11点?”
“哦。”男主人不好意思挠了挠头,“自从有了钟楼,我就说习惯了,11点也就是亥时末。”
向道镇随着他手指方向看过去,官道上不知何时挂了两排灯笼,微弱而温暖的烛火下,影影绰绰都是吃了晚餐结伴消食的人群。
随从瞪大双眼:“这,这和咱省城不遑多让了啊。”
“嘿嘿。”汉子咧嘴一笑:“是呢,咱陆大人说了,要在应平大力发展新农村,以后还有更多的惠民政策。”
向道镇到底没去县城,那灯火通明的地方虽然看着不远,来回也要走上一炷香的时间。他们最后只顺着官道悠闲地转了两圈,听着周围普通老百姓的家短里长。
“你说这陆久安,脑袋里怎么就这么多奇奇怪怪的点子呢?”
晚上吹了烛火,向道镇躺在上层床铺自言自语,他也没指望随从回答,然而下铺的两人却分明从学政大人的言语中听出了喜爱之意。
翌日早晨,柴房后边的公鸡拉长了嗓子啼鸣,随之隔壁卧房里传来几声间断的咒骂,向道镇猜想那几个行商昨晚应当是去县城里听戏了。
户主一大早做了些清粥小菜摆在堂屋,向道镇简单吃过朝食,踏出门的时候,看到户主的一双儿女坐在堂前咬着笔杆子冥思苦想,那饱满的墨汁顺着笔尖滴在白纸上也不自知。
向道镇有些意外,昨日见两个小孩儿在家帮衬爹娘,他还以为这家子大抵都是大字不识几个的人,不曾想户主竟是咬牙将孩子送去开了蒙,连那女孩儿也不例外。
有关学习的事,向道镇便觉心痒难耐,他捏了捏拳头走近些,看到冯家兄妹两在默《四言杂字》,冯延景愁眉苦脸,一看就是被难住了。
向道镇再去看冯延景的妹妹冯延沁的纸张,那字倒是写得工工整整,就是写错了不少。
“这里漏写了两句。”面对小孩子,向道镇表现得也就没那么严厉。
一根食指搭在试卷上,冯延景抬头发现是昨晚上撞见的客人,忙感激地对他一笑:“谢谢大叔。”
向道镇随口问道:“是哪位先生在教导你们啊?”
“高夫子。”
向道镇又问:“哪所私塾就读呢?”
冯延沁脆生生答:“不是私塾,我们在鸿途学院读书。”
鸿途学院?
应平何时修建了一所学院?
正当向道镇以为自己记忆出错时,妇人从厢房里走出来,径直来到他面前,:“让你见笑了,这俩孩子贪乐好玩,夫子布置的寒假作业也没写,眼看着马上要开学了,才开始匆匆忙忙补作业。”
妇人对着向道镇还是一副客气的笑脸,等转向两个孩子时,插着腰横眉冷竖,刹那间仿佛变了一个人:“还不快写,家长会要是让我丢脸了,回家让你们吃一顿大肉。”
两个孩子打了个寒颤,握紧笔杆再也不敢左顾右盼。
因为昨晚住得还算舒服,向道镇想了想,便又续了两天的房租。接着马车也不坐了,就这么带着几个随从徒步走到应平县城。他本是打着巡察的目的而来,谁知道进了县城后,叫应平天翻地覆的变化给晃花了眼。
这短短两天的时间,不仅见识了生活广场上那闻名遐迩的钟楼,还串了街,听了戏,看了正宗观星新闻社的要闻,实在是叫他大开眼界。
红红绿绿的幌子迎风招展,集市上货物堆积如山,挑着担子的小贩穿梭在游廊,酒香菜味飘满大街小巷,生活广场上那间最大的酒楼已经人满为患,向道镇索性寻了个馄饨摊子坐下来。
“向兄台,果然是你。”
向道镇转头一看,原来是齐世那几个书生,向道镇笑呵呵招呼他们入座:“没想到又见面了。”
“你那几个随从呢?”
向道镇说:“去小摊贩那儿给我买果子去了。”
正这么说着,随从挤开人群回来了,左右手拎满了各式各样的商品。随从把东西一股脑放到桌子下面的背篓里,抹着额头的汗珠说:“这应平的小孩可真聪明,我买那么多货品,他们竟不用算盘,直接告诉我一共花了多少钱。”
“胡说八道,那岂不是能心算了。”向道镇抖着胡子笑骂道。
另一位随从补充:“是真的爷,我碰到的小孩儿,他们不仅会术算,还都识字。”
向道镇摇了摇头,对随从的话嗤之以鼻,那齐世却突然凑近了说道:“向兄台,说来你可能不会相信,这偌大的一个应平县,似乎人人都能识文断字。”
他比向道镇更早进城,所以得到的讯息要多一点,自然知道满县的适龄孩子都在鸿途学院读书之事。
然而这个消息却仿若一道翻天大浪,直扑入向道镇脑海里,把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早晨在户主家看到冯家兄弟默书时,他只当是农户夫妇高瞻远瞩,愿意舍下钱财来换取孩子的未来之路。
却原来,满城的孩子都在读书,人人都可以学习。
没有目不识丁,也不存在愚昧无知。假以时日,应平未来这个下等县,岂不是遍地儒生?
向道镇想到那样的盛景,倒吸一口气:“年轻人行事果然大刀阔斧,此等魄力,吾等望尘莫及,鸿途学院在何处?”
“听闻今天学生进学院报到,明天就要开学了。县令要去学院参加开学典礼,若是向兄感兴趣,可以去观摩。”齐世道,“我就不与你同去了,我们是来参加辩论赛的,顺便问一问外县的学子能否进应平县求学。”
向道镇哪里还等得到明天,他整颗心魂早已叫鸿途学院勾了去,迫不及待想去瞧瞧。
鸿途学院修在近郊,高大的建筑恢弘气派,碧绿的密林形成一道天然的屏障,将学院和外面为生活奔波的市井一分为二。
密林后面是一圈青砖砌成的围墙,透过围墙上的格花镂空,可以隐约看见学院内端庄肃穆的教学楼和宽阔的操场,学院大门前面立有一石碑,碑上雕刻八个大字,字体丰腴浑厚、坚韧而遒劲。
“明德砺志,求知笃行”。
向道镇点点头:“书法功底深厚,应当是一大家所作。”
大门外立着一个五大三粗的守卫,刚毅的脸上堆满凶狠的肌肉,此人黑色的眼珠一转,上下打量他们一番,蒲扇大的手掌拦在向道镇的面前,阻挡了他的去路。
“请出示校牌。”
向道镇哪里有什么校牌,立在原地与守卫大眼瞪小眼。
“为了保证学生的安全,没有校牌不能进入学院。”守卫利落转过身。
“居然把学政大人拦在外面。”随从怒目圆瞪,想要拿身份压他,向道镇不着痕迹用手挡了他一下,“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鸿途学院管理严格,这是好事。”
他想了想,这才把谕单拿出来交给随从:“明日递到县衙去,就说本官要来视察,别的不要多嘴。”
随从第二日去递了谕单,回来的时候还带来一个消息。
“做家访?”向道镇凝眉。
“是的。”随从原封不动把打听来的消息告诉向道镇,“一个学生都不能落下,陆县令是这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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