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三日后,
闻亭丽坐在长凳上,时不时朝对面的人群投去警惕的一瞥。
几日前,她刚一抵达宁波,
情况有变,
闻亭丽却知道,
于是,她连夜与刘护士长商量对策。
今日黄昏时分,她准时来到码头上,就这样等了半个多钟头,一个穿灰色短褂的男子出现在人群里,这人很不起眼,
这是他们事先约好的相认标识。
男人的身后,果然跟着两个可疑的身影,眼看对方离自己越来越近,闻亭丽按照原计划动了身。
这头,一队人正排队等着买票,突然有个女人凄厉地尖叫起来,众人惊讶地循声望去,就见一个满脸白发的老太太死死拽着一个中年女人的胳膊。
“你别想跑!就算化作灰我也认得你,你这个丧良心的,你把我的孙子拐到哪儿去了!”
“什么你的孙子?那是我的儿子!”女人颤声骂道,“你松手!你那杀千刀的儿子都为了别的女人不要我了,我不带走我自己的儿子,难道等着他将来叫别人妈吗?”
“你放屁!小贵是我们李家的子孙,讨饭也得在我们李家讨!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你存心要让我的孙子做拖油瓶,我苦命的小贵啊!作了什么孽投生在这种女人的肚子里。”
两人激烈地厮打起来,大伙都说这老太太蛮不讲理。然而没人上前拉架,都只站在旁边看热闹。
老婆子年纪虽大,却是「老当益壮」。一手拽着女人的包,另一手薅着女人的头发,把那个女人如同揉面团一般,推过来搡过去。中年女人气势虽不弱,但大概还没那么豁得出去,一时间竟不是老东西的对手,不提防被抓了两下脸,愈发哭得撕心裂肺。
这样大的动静,想不引人注意都难,那脖颈上挂着白毛巾的男人也停下来望向那边。
他身后那两个「尾巴」互相对了个眼色,心中暗笑,又是这套「声东击西」的老把戏。
他们倒要看看,这次的老太太能玩出什么新鲜花样。
果不其然,那头打着打着,老太太肘弯里的蓝布包袱陡然散开了,里头掉出来许多黄澄澄的橘子。
路人看了这么久的热闹,多多少少都有些看不惯老太太的作派,见状,一窝蜂去抢地上的橘子。
老太太哪还顾得上打架,气冲冲蹲下去想要把橘子抱在怀里,谁知橘子们朝四面八方越滚越远。
“你们这群瘪三,连我老太太的东西都要抢!”老太太气得在原地直跺脚,“就不怕遭天谴哦!”
正骂着,不堤防她脚底下踩中一只香蕉皮,当众摔了个四仰八叉。
这下,码头上许多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连那两个「尾巴」也跟着捂嘴憋笑。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拨开人群迅速走到「白毛巾」跟前,继而佯作无意与「白毛巾」碰了一下肩,又沿原路向后退,退了没几步,撒开腿就朝另一边跑,手里分明提着一个皮箱。
两个影子表面上在看那边的热闹,实际上就等着这一刻,当即如两只箭矢射了出去:“站住!”
不一会就追上那人,一左一右纵上去将其扑倒,心知逮到了大鱼,很得意地把这人翻转过来一看,竟是个半大小子,最多十六七岁,他手里的皮箱也是空的。
“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有人给我钱和一个箱子……”这小子吓得直哭。
两人心知不妙,还好他们追出来没多远,那「白毛巾」还站在刚才的地方,他们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拎起起那小子朝「白毛巾」走,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尽管眼前这人也是同样的装束,但个头似乎比刚才那个高一些,肩膀也更宽。
二人顾不得再遮掩自己的行迹,急吼吼扣住那人的肩头让他转过来,果然不是刚才那个人。
“你!”他们气急败坏把白毛巾从这人的脖子上薅下来,“这东西谁给你的!”
这人一头雾水:“什么?哦,一个老太太给我。”
“什么老太太?!”
“刚才有个老太太给了我十块大洋,叫我戴着这条白毛巾在这儿站一会。”
两人齐齐转头,人堆里哪里还能看见老太太的身影,就连地上的橙子都不见了,忽听不远处发出一声奇怪的爆响,不知谁大喊一句:“枪,是枪声,大家别乱动,快在原地趴下!”
两个「尾巴」正担心人群里有对方的同伙,只当那枪声是冲着自己来的,慌忙往地上一扑,陆陆续续又有几声爆响,接下来是一片长久的安静,就听那头有人骂起来:“要死!明明是小孩子在街上放爆竹,刚才是哪位兄台说是枪声?你给我站出来,我非得好好揍你一顿不可。”
两人惊魂未定拍拍身上的灰,忽然浑身一个激灵,他们抓住的两个人都不见了。
这下,他们简直要抓狂。
“他们果然都是一伙的!”
“一定还没跑远,你瞧,那是不是刚才那个大个子?快追!”
恰在此时,一个作学生装束的年轻姑娘迎面朝他们走来,一边走,一边往船上张望,那两人这会儿满脑子都是那大个子和老太太,哪还有空注意别人,一路呼啸着往那头而去。
闻亭丽就这样与他们擦身而过,心里不由得直笑,这两人大概做梦也想不到,她就是方才那个头童齿豁的老太太。
为了保证这次行动能够成功,她和刘护士长暗中设计了多少种方案,最终定下了这套「连环戏」,也多亏那帮同伴足够机灵,计划实施得如此顺利。
如今那套老太太的装扮,已经被装在一个小皮箱里沉入了海里。
等她再出现在码头,已是一位普通学生的装扮,她高兴地轻吁一口气。总算是不辱使命,可以安安心心返回上海了。
她拿着船票登船,票是真的,登船也是真的。这趟船据说是从香港那边来的,只在宁波停一两个钟头,目的地是上海,昨晚她就提前把票订好了。
忽听岸上一阵喧嚷,几个巡捕气势汹汹朝船上跑来,闻亭丽脑中警铃大作,就听这几人说:“眼看着他逃到码头上,一转眼就不见了,总不能当众跳进海里去吧,一定是混到船上来了。”
原来是另一伙人。
刚松一口气,闻亭丽的心再次悬到了嗓子眼里,只听这帮人说:“那就上船搜!别忘了这人贼子身上带着枪,凡是行囊里有枪的,或是试图往海里扔东西的,一律先抓回去再说!”
闻亭丽下意识攥紧书包,她的枪从不离身,看眼前这架势。不论这些人是什么来头,只要被他们搜出枪,必然会惹来不小的麻烦。
可恨的是,下船的路早已被他们堵得死死的,她想趁乱溜下船也没机会,好在登船的巡捕只有四五个,船上游客这样多,她总能找到地方悄悄把枪藏好。
谁料码头上又开来一辆车,车上呼啦啦跳下来七八个汉子。
船上这几个立时来了精神,站在登船的楼梯上冲底下吆喝一声,岸上这帮巡捕忙也跟着上了船,黑压压一长串往甲板上走,远看像一条游动的黑蛇。
闻亭丽背上开始冒冷汗,一回头,发现自己的身后就有楼梯,忙顺着楼梯退向二楼。
就听这帮人在底下厉声呵斥:“听着,大匪首刘凯混进了这艘船,我们是来奉命抓匪的!所有人都老老实实待在原地不同,不然我们有理由怀疑你是他的同伙!”
船客先是一阵骚动,继而都安静下来,没人敢妄动,一时间只能听见那些人在甲板上呼三喝四的动静。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退到了二楼,这一层的客舱数量明显比一楼少,看来全是头等客房,甲板上零零星星站着几个闻声而出的客人们,都在探头探脑往下看。
众目睽睽之下,闻亭丽既没办法藏枪,也没办法把枪扔到海里。
听得那帮巡捕「咚咚咚」往二楼来,她惶然四顾,忽一眼瞟见走廊上放着酒桶,忙趁人不注意把自己的枪塞进去。
但她知道,若是继续站在酒桶旁边不动。一旦枪被搜出,四周的人很快会猜到那枪是她藏的,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沿着楼梯往三楼退,一边退,一边警惕地观察四周。幸而人们的注意力都放在楼下,没人回头朝她看。
上楼时,她意外发现二楼通往三楼的地方装着一扇小小的雕花木门,门内装着一把锁,仿佛平日是不轻易打开的。
这会儿船长大概忙着去应对那些巡捕,因此锁是开着的。
她于是顺利推开门上到三楼,这层比二楼更安静。奇怪的是,整层楼似乎只有一间舱房,廊道上铺着猩红的地毯,处处透出一种沉默的名贵。
此时此刻,三楼甲板上一个人都没有,底下那么热闹,这层楼的客人居然也没兴趣出来看一看。
这倒正中闻亭丽的下怀,至少没人看见她上楼来的这一幕。
底下的巡捕很快就发现了酒桶里的手枪,在那儿嚷道:“这枪是谁放的?!动作倒够快的,你们瞧见是谁没有!”
没人回答。
“都给我站着别动!”
闻亭丽这会儿已经不慌了,现在没有人能够证明那把枪是她的。毕竟无论二楼还是三楼,都没有目击者。即便巡捕们觉得她在三楼很可疑,她也可以装出一副来了很久的样子。偏在这时,二楼有个人说:“刚才、刚才我好像看到一个人躲到三楼去了。”
“就刚才?”
“是、是的。”
“一定是藏枪的人,走,上去搜!”
闻亭丽暗暗皱眉,上楼时她曾密切观察四周,她敢肯定当时没有人瞧见她,这人突然跳出来「祸水东引」,分明是匪首的同伙。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一招。怎么办?!
她有一刹那的慌乱,随即镇定下来。
横竖任务已经圆满完成了,即便查到她有枪又如何?何况没人可以证明那枪就是她的,即使他们带她回警署问话,她也不怕,大不了让亚乔姐来宁波保释她。
闻亭丽于是彻底从容起来,很轻松地坐出一副看风景的模样靠在栏杆上眺望远方。可是这回楼下的吵闹声,终于惊动了三楼的客人。
那扇紧闭的贵客房间客舱门,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了。
这情况始料未及,却正中闻亭丽的下怀,她回头冲对方露出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同时在脑中飞快酝酿应变之辞。
可当她看清楚出来的人是谁,整个人都僵住了。
这张脸她在梦里见过无数遍。
竟是他!三楼这人竟然是陆世澄!
陆世澄的吃惊程度显然不亚于她,偏在这时,那帮巡警已经沿着楼梯往三楼而来:“谁在上面?乖乖站在原地别动,不然我们乱枪打死你!”
电光石火间,陆世澄不容分说拽住了闻亭丽的手,带着她飞快退回他身后那间房。
闻亭丽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他,进屋后,陆世澄什么也没问,上下扫视她一眼,发现她满头是汗,仿佛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打开衣柜门把她塞进去。
闻亭丽只好也装出一副需要被保护的样子,配合着他乖乖藏好。
这时候,外头那帮巡警开始重重拍门。
陆世澄反身去开门,望见门外的巡捕,露出一点惊讶的神色。
“这是要做什么?”
“你小子!为什么磨磨蹭蹭不开门?是不是在里头藏了什么人,进去搜!”正要往里闯,忽被一位年长些的巡捕拽住了。
“实在对不住,并不知道这是陆先生的客房,陆先生,您千万别见怪!”这老巡捕说话时,态度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我管他什么陆先生,那贼人多半就藏在他房里。”
“你给我闭嘴!”老巡捕吓得低声警告,“连我们局长都得给人家面子,再嚷嚷,把人得罪狠了,你自己想办法同局长交差。”
陆世澄微微扬眉:“我听懂了,各位是要搜我的房间吗?
他索性让到一边:“请便。”
“不了不了。”几人慌忙摆手,“先前我们怀疑大匪首刘凯藏在了船上,不得已才上楼来打搅陆先生,现在没事了,我们马上就走。”
“走?”陆世澄一本正经拦住他们,“你们既然怀疑大匪首就藏在我房中,不搜一下怎么行。来,尽管搜。”
闻亭丽在柜子里捂嘴无声地笑。
“不搜了,不搜了。”巡捕们堆满脸联笑容,“陆先生有什么理由把悍匪藏进自己的房间?刚才我们几个是脑子里进了水,才会闹出这样大的笑话,陆公子千万别同我们一般见识。”
陆世澄冷冷看着这帮人离去,等他们跑得没影了,在原地又等片刻,确定周围没有什么可疑的人影出现,这才重新关上房门。
他径直回到衣柜前把门打开。
“他们走了?”闻亭丽在柜里低声问。
“走了。”
闻亭丽慢腾腾从衣柜里挪出来,站定了看他。
第92章
“我还当自己认错人了,
陆世澄却只是关切地盯着她的手看,她随之低头看去,
不等他发问,她抢先将自己的双手放到腰后:“这是陆先生的房间?”
她煞有介事背着手四处参观起来。不管她走到哪里,都能感觉陆世澄的目光在背后紧紧跟随着她,
凝神看去,
凡是目光所及之处,
往那张舒适的沙发一躺,
不过,他房间的位置这样高,想来在门口望出去的风景很怡人,
“船已经开动了,不过巡捕应该还在二楼搜查。”
他在她身后开了腔。
这话倒提醒了闻亭丽,她想了想,回到茶几前把自己的小皮箱拎在手里:“没关系,现在我出去的时机正好,刚才的事谢谢陆先生。”
她扭头就走,他却追上来拉住了她,她睨他一眼:“陆先生还有什么话要交代吗?”
“有人来了。”他声音很低。
有人?她怎么没听见,门上骤然响起了敲门声,不等闻亭丽作出反应,陆世澄把她连人带行李推进里屋。
闻亭丽只好用目光询问他:我藏在哪儿?还是衣柜里头吗?
他指指她的脚下,待在这儿就好。
来人似乎是个侍应生。
“陆先生,您的晚餐。”
“放在桌上就好,楼下那帮巡捕走了吗?”
“他们正挨个房间搜查,看样子不找到凶徒不会走的,邝先生已经同他们严正交涉过了,他们承诺明天一早就下船,邝先生让我问您,他什么时候可以上楼来见您。”
“告诉他不必上来,稍后我直接下楼去找他就是了。”
接着便是关门的声音,闻亭丽探头往外看,就看见陆世澄返回到了卧房门口,对上她的视线,他对她点点头。
她一出去就闻见了一股浓郁的饭菜香,中午为了帮刘护士长他们送箱子,她只随便在马路边的小店对付了一口,这会儿已经饿得前胸贴肚皮了。
她忍不住对着桌上的饭菜瞟了几眼,陆世澄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几乎是一瞬间,他的目光就柔和下来,默然望她几秒,径直进里屋在书桌上拿起一份档案:“我得出去一趟。”
闻亭丽哪里还待得住:“我也得走了。”
“不行,外头这会儿有人在清洁甲板,底下那些巡捕正在搞大搜查,怎么也得等到天黑了再想办法。别担心,我这里很安全。”
闻亭丽只好停住脚步,朝桌上的饭菜一指:“陆先生不用晚餐吗?”
“这是你的晚餐,我到楼下吃就好。”
眼见陆世澄朝门口走去,闻亭丽不禁也跟着走了两步,到了门口,陆世澄低声说:“外头这些人半个钟头就能干完活,为了谨慎起见,你吃完饭最好进里间待着。”
等他一走,闻亭丽再也绷不住自己的表情,低头扑哧一声,亏他说得这样正义凛然,还不是想让她在他这里多待一会。
他这样煞费苦心,她也不想难为自己,走到沙发上舒舒服服坐下。在陆世澄面前绷了这么久,可把她累坏了。太想把他当成一个不相干的陌生人,反而使尽了全部的力气。
休整一阵,她整个人又活跃起来,兴致勃勃坐到餐桌边,把那份原本属于陆世澄的晚餐吃得一干二净。
吃完饭,她躲进了他的卧室,以免在外屋走动时不小心发出动静。
卧室里有一张大圆床,大到几乎可以在上头跳舞。
床上的白色被褥整洁得连一丝褶皱都无,仿佛从来没有人在上头睡过觉,左手边那张大书桌倒是一看就知道没闲着。因为桌上摊放着大量的书籍和笔记。
他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这一点倒是跟她很像。
最后她坐在圆床边那张单人沙发上环顾四周,她不是第一回进入他的卧室。但不管是陆公馆的那一间,还是面前的这一间,都拥有同样的风格,干净、明朗、没有一丝多余之物。
带点厌世感,仿佛他随时可以从这种繁华中抽身而去。
真是一个让人看不透的男人。
她百无聊赖拨弄着边几上的鲜花,忽觉得脚底有些痛,一看才知脚脖子上也破了一小块,翻过手肘,胳膊上居然另有两条长长的伤口。
傍晚她为了尽可能吸引大家的注意,故意踩到香蕉皮当众摔了一跤,胳膊肘上,腿上,背上,都擦到了,就连屁股也在隐隐作痛。
她忙在房间里找棉球和紫药水(注),没找到,陆世澄不在,她又不好翻箱倒柜,只得作罢。
看看书桌上的钟,已经是傍晚七点半了,她一向精力旺盛,换作平时这个点,绝不至于犯困,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竟困得眼睛睁不开,想来是刚才那顿饭吃得太多之故。
为了打起精神,她试图用手指头把眼皮强行撑起来,结果反而起到了反效果,眼睛撑久了便有点发酸,一发酸,就要闭上眼皮缓一缓,缓着缓着,她就歪着脑袋在沙发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梦中惊醒,一睁眼,面前笼罩着温暖的灯光,周围的环境仿佛有点陌生,呆半晌,赫然发现桌上的钟已经指向了十点多,吓得忙站起身。
这一动,才发现自己的身上盖着一件西装,这好像是……陆世澄的衣服。
闻亭丽惊讶地探头向外看,就见陆世澄一个人坐在外间的沙发上。
“你——陆先生什么时候回来的?”
陆世澄面前的茶几上放着一些文件,他抬头看她一眼,又将视线重新落回桌上的文件上面:“没注意,大概是九点钟。”
也就是说,她在他面前睡了一个多钟头,这期间,他一直在外头办公吗?她仍有点发懵,揉揉眼睛,把他的外套从自己身上拿下来,起身向外走。
她睡得太久,口里非常渴,走到酒柜前,才发现柜子里只有一瓶瓶未开封的酒,而没有水壶和水杯。她用目光在柜子四周到处逡巡,越是着急想喝水,越是找不到。
陆世澄在后头望她一会,起身走到她身后,帮她把面前的柜门往后一拉,原来水壶并未放在台面上,而是卡在门里头,底座是固定的,这样即便轮船颠簸也不会把水洒出来。
陆世澄倒一杯水递给她,闻亭丽大口大口喝着,他看着她喝完,又给她倒了一杯,这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闻亭丽喝得差不多了,便扭头瞥瞥陆世澄。这时,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吵闹声。
她惊讶地侧头聆听:“出什么事了,他们找到那个匪首刘凯了?”
“找到了,不过已是一具尸体,估计是被船上的同伙趁乱暗杀了,巡捕们料定是内讧,正想办法把那个凶徒揪出来。”
闻亭丽倒抽一口气:“那岂不是一晚上消停不了了?”
不,不仅如此,经过连续几轮的搜查,巡捕们对二楼和一楼的客人大致都有了印象。这时候,她这张陌生面孔突然出现在二楼客舱,免不了被当作重点怀疑对象。
陆世澄低着头在各类文书上签字:“你只能在我这里将就一晚了。”
“这怎么行?”她夸张地皱眉摇头。
陆世澄停下笔望着她,仿佛在等她提出更好的建议。
平日里,闻亭丽早就想出一百个新点子了,这会儿她大概是刚睡醒的缘故,思索半晌,好像没什么更好的办法可想。
于是她一脸凛然把水杯放到茶几上,顺便打算说点凛然的话,忽然瞧见他的手边放着一瓶紫药水和一包棉花。
他没有抬头,只是将东西朝她这边推了推:“天气热,伤口容易发炎,你最好尽快处理一下。”
顿了顿又说:“里屋的床头柜有一些常见的创伤药和消炎药。“
闻亭丽一言不发把东西抱进屋。
他始终没有追问她这些伤是怎么来的。就像他前头压根不问那些巡捕为什么要找她,就理所当然挡在她的面前。
这些美德他从前也有,只不过,她隐约觉得,现在的陆世澄比从前更体贴和包容了。
一切他似乎都看在眼里,可是他愿意体谅一切。
她禁不住猜测他这些微妙的变化从何而来。
她在屋里抹药,他在屋外继续办公,一时间只听见钢笔在纸上唰唰移动的声音。
蓦然间,外间的声音停下来。
闻亭丽好奇抬头向外看,就见陆世澄开门出去,刚好她要检查胳膊肘上的伤口,无奈袖子有些窄,一撸,就情不自禁嘶嘶叫痛,最好的法子就是直接把上衣脱掉检查,但是她里头只有一件薄薄的小衫。
虽说陆世澄所在的位置无法看见床边的情形,但两间房之间并没有房门阻隔。
他会主动避出去,无非是听到她有些不方便……
他这一走,她索性站在床边脱下上衣为自己做检查,她知道以他的个性,绝不会中途突然回房。
刚脱到一半,又把扣子重新系好,到外屋先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了一会,接着把门悄悄打开一条缝,就看见陆世澄背对舱门站在甲板上,仿佛在眺望海面,他身边没有别人。
“喂。”她压低嗓门叫他,“你进来一下。”
陆世澄进来看着她,她对他说:“太热了,我想先洗个澡再涂药,请问盥洗室在哪里?”
陆世澄把她带到卧室,原来浴室的门藏在那张圆床侧边的墙壁里,是道暗门,难怪她刚才找不到。
他帮她打开热水龙头,静了一静,问她:“需不需要毛巾和香皂?”
“我行李箱里有。”她没有看他,大概是浴室里水雾四溢的缘故,两个人的表情都有点不自在。
他没再说话,出去帮她把门关上,闻亭丽对着镜子一照,自己的脸被热气熏得直发红。
洗完,她习惯性地找出自己的睡衣裙,又觉得穿成这样在陆世澄面前走动不大好,便重新挑了一件外穿的干净旗袍换上,出来,看他仍旧在沙发前办公,便坐下来对他说:“今晚我睡在沙发上好了。”
“我会弄到很晚。”
“没关系。”闻亭丽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我等你弄完了再睡。”
陆世澄像是有点心不在焉,突然停下笔说:“你还是睡在里屋吧,万一有什么事,你在里屋,总比在外屋要多一些从容应对的时间,我睡沙发好了。”
闻亭丽被这话说服了,不过她并没有马上起身回屋,而是将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笔上,那是他去年过生日她送他的,至今还留着,她抿了抿嘴,把脸转向另一边:“天气这样热,要不你也洗个澡,我在外间等着就是了。”
他一向很爱干净,倘若她直接进屋里睡下了,接下来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再进去打搅她的,这样他恐怕会难受一整晚。
陆世澄继续在文件上签了几个字,点点头说:“我很快就出来。”
闻亭丽人虽坐在外头,一双眼睛却并不老实,他一进去,她就好奇往里瞟,就见陆世澄打开了圆床对面的衣柜,他的衣服一排排分门别类挂着,左边是外面穿的,右边是里面穿的。
她一眼就在右边那排衣服里瞟见熟悉的睡衣。都这样久了,他居然还留着,这念旧的人。
陆世澄只花了十分钟就洗完了澡,出来时短发上有水珠,他也没换睡衣,而是像她一样换上了外穿的衣服。
他目不斜视走出来给自己倒了杯水:“时间不早了,你进屋休息吧。”
闻亭丽注意到从刚才他就有意回避她的视线。
她望望他微湿的衣领,又低头看看自己散落在肩头的微湿长发,若有所思进了屋。
她合衣在圆床上躺下。
这床实在大,大到没有边际,被褥也软软的。躺上去,整个人就像是陷进了棉花堆里,说不出的舒服。
她最大的本事就是随遇而安,这下可乐坏了,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
突然,寂静的外间哗啦啦一声响,她跳下床朝外看,原来是陆世澄的水杯掉地上摔碎了。
陆世澄俨然在那里发愣,不过他马上就回过神,蹲下去捡脚边的玻璃碎片。
她横竖也睡不着,干脆下床出去帮忙,手刚伸到那堆玻璃渣上,就被他抬手挡开。
“我自己来。”
他将地上的碎块一一捡起来放到茶几上。
她注意到,他再一次回避了她的视线,等他将地上的东西收拾好,竟起身朝门边走去,看样子准备出去待一会。
“你在躲什么?”
陆世澄站定了。
“何必坐立不安,就当我不存在不就好了?”
很显然,他做不到。
她绕到他面前:“我问你,前头你为什么要把我拉到你的房间藏起来?你就不怕我是匪首的同伙吗?”
他不答,她踮脚凑到他耳边坏兮兮地说:“实话告诉你,那姓刘的匪首就是我杀的!”
“哦。”
“你不信?”她冷哼,“你且想想,不是我做的话,那帮巡捕为什么一开始就盯上了我!怕了吧?你现在把我推出去还来得及。”
她叉腰站在他面前,恶狠狠地说。
陆世澄忽然开了腔:“你是不是觉得待在舱房里很闷?”
她噎住,她是有点闷,不过她才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找他的茬。
“你要是实在觉得无聊,我带你出去转一转。”闻亭丽一下子就不吭声了,她倒要看看他打算把她带去哪里。
谁知他径直带着她进了卧室。
闻亭丽先还不动声色,眼看他将自己带到那间盥洗室门前,不免慌起神来,没想到淋浴间的后头有一扇落地门,陆世澄拧开那黑漆漆的铁制把手,示意她往门外看。
外头居然放着一架小小的扶梯。
他沿着楼梯爬上去,推开头顶的盖子,俯身对她说:“来。”
闻亭丽毫不犹豫跟上去,到了楼梯上,把自己的手递给他,陆世澄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闻亭丽刚一钻出去,就倏地瞪大了眼睛,那竟是一个观海的平台。
她从不知道海上的夜空是如此幻丽,天空像一大片孔雀蓝的天鹅绒幕布,静幽幽地浮荡在她头顶,夜幕上的星星是那样近,好似触手可及,生平第一次她跟天空和星星这样接近,仿佛不管她说什么,头顶的宇宙都能听得见。
她的魂魄瞬间被眼前这一幕吸走了,半晌挪不开眼睛,也挪不动步伐。
恍神间,她听到陆世澄在旁边说:“这观星台经过专门设计,不必担心被底下的人瞧见。”
她彻底放了心,迎风张开双臂。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带着清凉的气息,似能洗涤一切。
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多少心事都随风而去。
陆世澄在后头怔然望着她被风扬起的长发,静半晌,也仰头看向头顶的星空。
稍后,他在她身后不远处坐下,间或看看黑暗的海面,之后目光便长久地停留在她的背影上,闻亭丽心无旁骛吹了一晌风,也返身走到他身旁坐下。就这样,两个人静静地待在一起,没有说话,也不必说话,大自然自有抚慰灵魂的力量。
回到舱房时,闻亭丽感到脱胎换骨。
她不再找陆世澄的茬,而是安安静静上了床。
她躺下没多久,陆世澄也关掉了外面的灯,倒头睡在沙发上。
整个套间都陷入了黑暗。
闻亭丽在黑暗中睁开眼,她还是睡不着。
他们实际上是睡在一个房间,那样近的距离。
她不知道他此刻心里是怎样想,但她知道,一个人清醒时的呼吸跟睡着后的呼吸,是不大一样的。听动静,他分明也还没睡着。
她用胳膊枕着一边脸,漫不经心挑弄着肩上的一缕头发。
“我的枪丢了。”
“巡捕在二楼搜捕时,我把枪藏在酒桶里,人倒是顺利脱身了,可是枪也丢了。”她不无遗憾地说。
她知道他在认真听,因为他的呼吸一下子变得更轻更缓了。她很想对他再说些什么,又怕再聊下去,两个人一晚上就别想睡了。
没多久,她睡着了,这一晚睡得无比踏实,也格外安宁。
一觉醒来,闻亭丽第一反应就是下床向外看,就见陆世澄仍在沙发上睡着。
他身上盖着一件他自己的西服,侧身对着卧室的方向,头低埋在胸前,睡得很沉。
闻亭丽轻手轻脚进盥洗室洗漱,等她拾掇完出来到,陆世澄还未醒,她忍不住想,睡得这样沉,难不成他昨夜很晚才睡着。
她故意不去猜测他失眠的原因,左右无事可做,干脆一声不吭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把下巴搁在手背上,耐着性子等他自己醒来。
陆世澄睡觉的样子安静而又漂亮,活像一只睡鸽——那种睡觉时用翅膀挡住自己脸庞的白鸽。
闻亭丽被自己的联想逗得无声地笑,外头突然响起「笃笃笃」的敲门声。
她不由得皱眉,陆世澄果然一下子就惊醒了。
他失神抬头,似在到处找寻声音的来源,不期然看见身旁的闻亭丽,一翻身就跌到了沙发底下。不过他反应很快,马上将一只胳膊撑在背后的沙发上,另一只手撑在茶几上,就那样茫然而惊愕地仰头望着闻亭丽,仿佛在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闻亭丽从未见过陆世澄如此狼狈的一面,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冲他直摆手,又朝门外指指。
这下,陆世澄彻底醒过了神,对于自己的失态仿佛有点懊恼,垂头冷静片刻,起身,拉着她的胳膊把她送到里屋去。
然后,他回到门边,清清嗓子问:“谁?”
“陆先生,我来送早餐。”
陆世澄看看自己的腕表,原来已经八点多了,他竟睡得这样沉。
一刹那间,他已然恢复常态,上前打开门,看着来人把早餐放到桌上,等人走了,回到卧室门口,神情仿佛有点不自在:“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闻亭丽愉悦地说:“比你早那么一丁点儿。”
陆世澄从她身畔擦过,走进盥洗室里洗漱。
等他洗漱好出来,就看见闻亭丽坐在圆床边,手里举着一面小小的镜子,正对镜整理自己的头发。
这幅画面,让他胸头莫名一热。
他心跳加快,却一脸镇定出了卧室。
闻亭丽也随着出来,她饿了。
往桌上一看,早餐虽然种类繁多,但因为只有陆世澄一个人吃,每一样分量都不算多。
她坐下来,两只胳膊交叠着放在桌上,要么,他像昨晚那样出去找吃的,要么,他们两个人瓜分一份早餐,这次,陆世澄直接在她对面坐下。
她看他一眼,开始瓜分早餐。
“这是我的,这是你的,面包和荷包蛋一人一半吧,香肠太咸了,给你,我不要。”
不管她如何分配,陆世澄都没有异议,她忽然问他:“你的杯子呢?”
他便到酒柜前拿过来一个空玻璃杯递给她,她将果汁倒出来一多半给他,自己剩一小半,“早上喝不下太冷的。”她说。
他点点头,又等几秒,眼看她正式开吃了,这才对着那堆被她挑剩的早餐吃起来。
【作者有话说】
注:紫药水是一种古老的外用药,民国时期一些生活化的文学作品里常见它的身影,本质就是龙胆紫,对化脓性球菌有一定杀灭作用。
第93章
两个人安安静静用完了早餐。
稍后,
“陆先生,邝先生有事要向您禀告。”
等到侍应生离开了舱房,
闻亭丽猫在里屋沙发里「嗯」了一声,紧接着便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
他这一走,她不免有点无聊,
她索性四仰八叉躺到大圆床上,预备先补一觉再说。
一觉醒来,
闻亭丽忙把皮箱拖出来收拾行李,
闻亭丽竖起耳朵,就听陆世澄说:“我有几箱贵重物品要差人搬下船,
这人大约也知道陆家的东西动辄价值不菲,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过了几秒钟,就见陆世澄开门进来,忙上前问:“那帮巡捕呢?”
“已经下船了。”
“难道他们找到了杀害匪首的同伙?”
“他们在一楼早餐厅抓到了一个可疑的对象,有人在宁波见过这人跟刘凯在一起。”
再加上刘凯的尸首,足够这帮巡捕回去领功邀赏了,难怪他们走得那样痛快。她瞥瞥他:“那——我也该走了,谢谢陆先生的晚餐和早餐,我吃得相当饱。”
说完这话便走到茶几前,作势要拎起自己的行李箱,谁知陆世澄也走过来,先她一步把箱子提到了手里。
闻亭丽也没拦着他。就这样,陆世澄拎着行李箱走在前头,闻亭丽空着两只手走在后头,她对着陆世澄的后脑勺扮了个鬼脸,左顾右盼欣赏岸上的风景。
三楼甲板上果然一个人都没有,他们畅通无阻下到了二楼,又顺利下到了一楼,闻亭丽脚步不自觉慢下来,在后头轻唤他一声:“喂——”
陆世澄却望着前方咳嗽一声,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往前看,心里顿时什么都明白了,只见邝志林正朝他们这边走过来。
邝志林先是对着陆世澄微笑,紧接着便注意到了陆世澄身后的闻亭丽。
“闻小姐?!”
闻亭丽泰然同他打招呼:“邝先生。”
邝志林满脸震惊,盯着闻亭丽上下打量:“闻小姐这是——”
“她从宁波过来,下船的时候凑巧在甲板上遇见了。”陆世澄不疾不徐地说。
“对。”闻亭丽笑容满面,“我去宁波谈点生意上的事,陆先生看我手上提着箱子,他——”
说这话时,她顺势从陆世澄手里接过自己的皮箱,身体转过来的角度,刚好挡住邝志林的视线。
“陆先生他——可真是个好人。”
她仰头跟陆世澄对视,斯斯文文伸手把箱子拿回来,回身冲邝志林笑笑:“邝先生,我先告辞了。”
却听陆世澄在她身后说:“一共来了几辆车?”
邝志林说:“三辆。”
“派一辆车送闻小姐。”
“不必!我自己可以叫黄包车。”
邝志林看看陆世澄,心中喟叹,面上却维持着笑容将闻亭丽拦住:“十六码头向来人多,即便等上半个钟头也未必叫得着车,闻小姐你还带着行李,何必挤来挤去的,再说也不算麻烦,我们本来也算顺路。”
这时,陆世澄向前方招了招手,马上有一辆车缓缓开到这边,恰巧就停在闻亭丽的右手边。
司机一下车,陆世澄就嘱咐他:“到海格路187号。”
这是她家的地址。
一字不差,他记得这样清楚。
闻亭丽这才钻进了汽车,不过她马上又从车窗里探出脑袋。
“忘记说了,我开了一家电影公司,这是我的新名片。”她抽出两张名片,一张递给陆世澄,一张给邝志林。
陆世澄接过名片,很认真地看了两眼,邝志林一看便笑道:“恭喜闻小姐,年纪这样轻,就这样有作为,贵公司的新片大概什么时候能上映?到时候邝某一定前去捧场。”
“这话我记下了,最迟过几月就会上映第一部片子,回头我第一个给邝先生送票。”又睨一眼陆世澄,不咸不淡地说了句:“再会。”
汽车启动之后,闻亭丽回想着刚才的情形,在看到她名片上的新头衔时,不只陆世澄,就连邝志林也没有流露出半点惊讶之色。
这实在不寻常,毕竟她从黄金电影公司的演员,摇身一变成了秀峰电影公司的老板。除非提前就知道一点内情,再有城府的人也不可能像他们这样淡定。
由此可见,陆世澄什么都知道。这两月他人虽在南洋,却一直在关注她的动向。
她扬扬眉,将胳膊枕到车窗上,惬意地迎风撩了撩肩上的长发。
到了闻家门前,陆家司机十分体贴地帮闻亭丽把箱子搬到玄关前。
闻亭丽再三向他道谢,不等周嫂端茶出来,这人就客客气气欠了欠身,转身下台阶驾车离开了。
“那是谁家的车?连师傅都比别家体面。”周嫂说着,脑海里便想起了一个人,脸上顿时又惊又喜,“莫不是陆先生——”
闻亭丽头也不回上了楼。
***
闻亭丽一进公司大门,四周围过来一大帮人。
“闻老板回来了!”大伙争先恐后呼唤四周,“大家快来!”
谭贵望因为冲得太快,不当心在闻亭丽面前滑了一跤,众人一面笑他,一面七手八脚伸手把他从地上扶起。而后,便自发把闻亭丽团团围在中间,每个人的目光都充满了善意和温暖。
闻亭丽心里暖融融的,等到谭贵望站稳了,便打趣他道:“都是公司的一流导演了,还是这样冒冒失失的,当心你师父瞧见了骂你。”
“放心,我师父今天绝不会骂我的,她这会儿在摄影棚里干活,得知闻老板回来了,准保比我冲得还快!”
话音未落,就听后头有人大嚷一句:“闻亭丽!”
大家自动向两边分开,诚如谭贵望所言,黄远山比他跑得还快。闻亭丽看着朝自己冲来的那个人影,早已是百感交集,等不及就迎上去揽住黄远山,黄远山对着闻亭丽,表情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末了红着眼睛把闻亭丽向前一拉。
“走,去看看那批被你亲手保下来的宝贝。”
摄影棚里,两台最新式的贝尔浩摄影机在灯下静静绽放着微光,另一边,十来架碳精灯以及放光机环列在四周,一切都是崭新的、可爱的、蓄势待发的,乍眼看去,有点像战场上等待将军下指令的士兵。
是,它们正是她的兵。闻亭丽轻轻抚摸着这一台台的机器,她的理想、她的事业、她的城池,全在这里了。
众人默默注视着闻亭丽的一举一动。作为同行,这一刻他们感同身受,然而,当他们看到闻亭丽低下头亲吻摄影机顶盖的一幕时,还是有些震撼。
闻亭丽的表情是那样虔诚,好似在亲吻爱人的脸庞。
黄远山勉强压住喉咙里的涩意,带头拍了拍手说:“为了庆祝我们秀峰渡过开办以来的最大一次危机,也为了替我们秀峰最机智勇敢的闻老板接风洗尘,我提议,晚上去长兴楼吃一顿!大家赞不赞成?”
棚里爆发出一片欢呼声。
***
饭桌上,闻亭丽一边忙着给黄远山夹菜,一边说:“机器一来,我对《春风吹又生》和《双珠》的成片质量愈发有信心了。三个月太慢,最好在两个月之内拍完才好。”
他们专门包了一个包厢,就为了说话方便,顾杰和李镇正忙着闲聊行业内的新鲜事,听见这话,接话道:“闻老板不愧是从黄金电影出来的,这股拼命三郎的劲头,比起刘梦麟有过之而无不及。”
黄远山:“我不许你们将闻亭丽同刘梦麟混为一谈啊,刘梦麟拍快片是为了赚钱,闻亭丽拍快片是因为前期的准备工作足够充分,她和曹小姐前期光是收集《春风吹又生》的女工素材,就悄悄准备了三四个月的工夫,两者岂能相提并论?”
顾杰向来有些玩世不恭,闻言,把杯子举过自己的额头:“怪我失言,黄老板别见怪,我先自罚一杯。”
席上都笑了,谭贵望说:“说到刘梦麟,他们公司新出来的《时间的沙》最近很是成功。据说这片子一开始的投资商是陆世澄,正因为他坚持要将男主角邓天星换成朱小舟,才有了后头的成功。如今行内人都说陆公子眼光毒辣,高家的大公子在一旁看着眼红,竟也想进军电影。刘梦麟趁势打算筹备一场盛大的酬宾会,把陆世澄当作第一贵客请到场。到时候像高庭新这样的新贵,势必也会前来凑热闹。如此一来,刘梦麟何愁不能给自己的下部片子拉来大把铜钿?”
李镇愣了一愣:“刘梦麟倒是鬼点子多,无怪乎黄金公司起来得这样快。不过据我所知,陆世澄前一阵护送陆老先生去南洋养病了,又如何能请到他赴会?”
“应该是快回国了。”谭贵望虽说跟随师父离开了前公司,却一直与过去的几个好哥们保持着联系。对于黄金的一些内部消息知道得比谁都快,“听人说,刘梦麟为了请到陆世澄,提前下了不少功夫。”
曹仁秀和小田有点羡慕:“黄金本就实力雄厚,假如他们在酬宾会上再拉到几项大的赞助,岂不是有一家独大之势?他跟黄姐向来不对付,到时候不会仗势打压我们吧?”
黄远山跟闻亭丽心照不宣互望一眼。
下一秒,闻亭丽便笑起来:“我正愁不知如何给我们后头的片子拉赞助呢,新机器好不容易失而复得,黄姐和我这一阵都不想太招摇,可是上海的电影市场竞争这样激烈。假如我们什么都不做,机会免不了被别人抢走,这两日我老是在思考秀峰下一步该如何布局,这下可好,刘梦麟自己帮我们造好了草船,我们何不直接来个草船借箭?”
座上的人都露出惊喜的表情,唯有李镇面露犹疑,他是包厢里年纪最大的一位,同时也是考虑事情最周详的一位。
“我不是不相信闻老板有这个能力,只是,要借箭,首先得有借箭的台子,我要是刘梦麟,就绝不会让闻老板和黄老板入场,连门都进不去,又如何能在酬宾会上为秀峰拉赞助?”
黄远山抬手一指自己的胸脯,“别忘了我可是黄金的元老,山人自有妙计。”
她的表情实在滑稽,大伙不禁被逗得一阵爆笑。
黄远山在席上喝了不少酒,闻亭丽不放心她一个人开车回去,便让谭贵望开黄远山的车,将黄远山扶上自己的车。
黄远山脚下虽有些漂浮,脑筋倒还算清楚,汽车一开动,便在后座上扶额叹气:“我母亲在世的时候,常对我说一句话:「遇事不要急躁,先观察,再定行止」。我从不曾将这话放在心上,如今我自己出来创办公司,又接二连三遇到挫折,才慢慢品出我母亲这话的道理。”
这些推心置腹的话,她也只肯同闻亭丽一个人说。
“这趟你出门办事,我的心七上八下的——你先别急着打岔,我答应你什么都不问,就绝不会多嘴,我只是在想,做大事,我这急性子再不改是不行了,前面的路还长,不把秀峰办出个样子,怎对得起你我二人前期这番辛苦?”
闻亭丽心中感叹,人总要遇到事情才能成长。自打出来办公司,黄姐眼见得一天比一天沉稳了。
“刚才在席上,你放话说两个月之内拍完两部片子,我没搭腔。不怕别的,就怕你身体吃不消,过些日子你就开学了。就算你精力再旺盛,总不能从早到晚不休息,横竖公司的各项事务已经走上正轨了,慢慢拍,来得及。”
闻亭丽摇摇头:“黄姐,你在桌上也听见了,黄金即将有大动作,华美的陈茂青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我们秀峰同他们比起来,就如同一艘刚进入航道的小船,随便一个浪头打过来就会翻船。唯有作品,才是我们安身立命的「锚」,没时间给我们慢慢来的,越早拍完,越有竞争力。”
黄远山只是沉默。
闻亭丽宽慰她:“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专业是出了名的课业轻松,再说我这人,天生精力比别人好,我能应付得来的,再不济——我们上一届有两位学长因为生病的缘故办过休学,今年回来重新念二年级,我看他们跟别的同学也没什么两样,大不了我也可以办休学嘛,反正毕业时拿的证书都是一样的。”
当然,这话不过是为了让黄姐宽心,不得万不得已,她是绝不肯晚一年毕业的。
黄远山果然极力反对:“当初邀你拍《南国佳人》的时候我还只是一介导演,都不曾耽误你的学业。如今我们自己做老板了,照理说应该更有自主权。你把你们新学期的课表给我一份,我把两部戏的时间重新排一排,大不了片子明年再上映,别心急,天塌下来,自有我顶着。”
正说着,前方巷弄传来短促高亢的一声响,黄远山一时没反应过来,闻亭丽却瞬间变了脸色:“枪声……”
在黄远山惊骇的目光中,闻亭丽迅速加快油门,汽车像箭矢一般向前驶去。
到了黄家门口,两人从车里跳下来,一溜烟钻进屋把门锁好,黄远山面上再无半分酒色,只有满眼的惶恐和疑惑。
先前响起枪声的地方,距离当时的她们仅有数百米,她摸出帕子擦了把汗:“大半夜的怎么会有枪声,难不成又是暗杀?”
“又是?”闻亭丽错愕,“最近出了很多枪杀案?”
黄远山疾步走到茶几前找出两份旧报纸给闻亭丽看。
第一页就写着(南市街头再现刺杀案。)
黄远山指着上头的文字说:“光是这礼拜就发生了三起暗杀,最近一次的遇害者是个中学老师。有人说他是地下爱国组织成员,也有人说他跟白龙帮结了仇,总之凶手至今未找到。”
闻亭丽定定望着报纸上那位遇害青年教师的照片,真的很年轻,比她大不了多少,她心头隐隐萌生出一种感觉,这人跟厉姐是一样的人——因为他的眼神是那样坚毅和从容,让她一下子想起邓院长和厉姐。
或许,白龙帮只是一个幌子,真正下手的是日租界那边的日本人,不怪法租界这边迟迟破不了案。
看一晌,她情不自禁把报纸贴近胸口,他们大概是报定了为国牺牲的信念。所以眼中毫无惧色,可她还是觉得无比心痛和惋惜。
黄远山叹气:“这几起刺杀案闹得沸沸扬扬的,你前几天不在上海,不怪你不清楚,这样吧,今晚你就在我家住,省得回去的路上又遇到什么事。”
闻亭丽却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一个重要电话要打。“不行,我得回去,我不放心小桃子和周嫂。”
回去的路上倒是风平浪静,一进家门,闻亭丽就忙着给黄远山打电话报平安,刚放下话筒,电话又响了,却是刘护士长打来的。
闻亭丽满腔愧意:“我中午就回上海了,后头一忙起来就忘记给您打电话了,白白叫您挂心这么久。”
“具体的情况同伴都跟我汇报了,就不知昨日在船上还顺利吗?”
闻亭丽大致说了一下自己遇到巡捕的情形。当然,掠过了自己同陆世澄的那一节。
“总之……枪就这样丢了。”她恨恨地叹气。
这枪当初还是厉姐送给她的,而她的枪法也是厉姐和刘护士长手把手教的,那之后,她便习惯了用枪防身。如今枪丢了,她一方面觉得无比心痛。仿佛自己与厉姐之间相连的最后一根纽带也断了。
而另一方面,经过方才街上那起意外,她也意识到自己必须尽快再弄一把枪防身。
本想一下船就花钱找人买,无奈事情太多就耽误了。
刘向之说:“这事交给我,我们这边负责配补的同志目前不在上海,今晚是不行了,最迟明晚我就给你送去。”
闻亭丽喜出望外,连声道谢,刘护士长苦笑:“你的枪本就是为我们的事丢的,要补,当然也得我们来补,再说这些日子上海不太平,你身上没枪,我也不会放心。”
“您说到这个,正准备告诉您一件事,刚才辣斐德路附近有枪声,不知是不是又一起暗杀。”
“辣斐德路?”刘向之俨然有些吃惊,顿了顿,“我让人打听打听出了什么事,这两日白龙帮有没有再找你们公司麻烦?”
“没有,我想他们暂时不会再轻举妄动了,不然丢脸的可是他们自己。”
“仍旧不可大意,那毕竟是一帮流氓,有事就给我打电话。”
说完,很仓促地挂断了电话。闻亭丽满腹疑团,却也只得把话咽了回去。
第二天早上,闻亭丽睡得正香,忽被一双嫩嫩的小手拍醒,睁开眼,恰巧对上一双黑溜溜的圆眼睛,周嫂在门外探头探脑地说:“小家伙太想姐姐了,昨晚没等到姐姐,今早天不亮就醒来了,非吵着要上楼,我实在是拗不过她。”
闻亭丽笑着将被子扯起来蒙住妹妹的脑袋,在昏蒙的光线下对着小桃子的腮帮子亲个不停,“看到姐姐给你带的玩具了吗,喜不喜欢?”
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去挠小桃子的圆肚皮,不提防在小桃子身侧碰到一个硬东西,忙把被子掀开。
“这是什么?”
那是一个密封的小皮箱,小桃子一脸兴奋地说:“是圣诞老头送来的。”
“什么圣诞老头。”周嫂哭笑不得,“六点钟不到就有人摁门铃,我去开门,门外却一个人影都没有,只有这东西被放在门前的地毯上。这个人行事特别小心,我是后头听到树丛后面有声响,才知道刚才一直有人在旁边盯着。”
闻亭丽在厉成英处学过一些防身术,听见周嫂这番描述,先是万分警惕地把耳朵贴在上面听了听,没听到什么声响,这才小心翼翼打开盒子,刚掀开一条缝,就迅速把盒盖重新关上。
竟是一把枪!她心跳加快。
周嫂因为离得远,什么也没瞧见,小桃子却瞧得一清二楚,闻亭丽不等妹妹发出疑问,就搂住她下了床。
“姐姐带你到花园里玩一会好不好?”顺手把盒子塞进床边的保险箱里锁起。
姐妹俩在后花园疯玩了一会,小桃子再一次有了睡意,嚷着要进屋,闻亭丽把她抱到周嫂屋里,刚放到床上就睡着了,闻亭丽这才抽身回到二楼把东西取出。
盒子里的确是一把枪,并且比之前的那把要精致得多、袖珍得多。
握在手里,刚好只有一巴掌的尺寸。
她顿感兴奋,第一次见这样精巧的枪,真没想到刘护士长动作这样快。可是,昨晚刘护士长明明说过要到晚上再给她送枪的。
或许,她们那位伙伴提前回来了?
尽管心头充满疑惑,但闻亭丽顾不上再多想,枪一到手,安全感立刻回来了。
关键这枪小到可以贴身藏匿,不像从前那一把大的驳壳枪。因为必须放在包里,随时有暴露的嫌疑。
盒子下面还配了几十发子弹,难怪盒子沉甸甸的。闻亭丽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又想,刘护士长实在有心,赶紧拿起话筒准备向刘护士长致谢,结果那头响了好一会都没人接。
她有些不放心,改而给慈心医院内科病房打过去,那头说刘护士长正随着汤普森大夫查房,暂时没空接电话。
闻亭丽放下心来,兴许就像她猜的那样,刘护士长那位同伴提前回来了。
放下电话,闻亭丽举枪在镜子前比划起来,忽又想起什么,回到衣橱前翻出一件衬裙试了试,这枪果然可以毫无痕迹地藏进里衣,只是要拿的时候就不大方便。不过这不成问题,大不了把里衣送到裁缝处改一改。
她是个行动派,当即把衣柜里的衬裙全取出来,兴致勃勃送往附近的裁缝铺。
第94章
有了枪,
鉴于前几日的宁波之行耽误了新戏的进度。从这日起,闻亭丽开始没日没夜泡在棚里,
闻亭丽愈发干劲十足。
这期间,她和黄远山着手成立剧本部,
经过一番招聘,招到了两名专业编剧,
柯庆一开始不想来,是黄远山和闻亭丽三顾茅庐才说动了他,
闻亭丽同曹仁秀几个挤在二楼露台上往下看,鞭炮声有多响,她们发出的笑声就有多爽朗。
这天,曹仁秀对闻亭丽说:“闻老板,有个人拜托我约见你一面。”
闻亭丽便问是谁。
“红棉纺织厂的女工丁小娥,
闻亭丽忙说好,双方安排在红棉纺织厂的后巷中见面,时间是傍晚六点半,只有这个时间,厂子里的女工可以「放风」十分钟。
曹仁秀自毕业后一直在红棉纺织厂账房做事,日语又好,几年下来与厂子里的工头都混熟了。饶是如此,仍费了不少波折才将丁小娥带出来。
为避免引起日本工头的注意,闻亭丽和黄远山一直猫在车里。不一会,就看见曹仁秀领着一个人匆匆跑来。
闻亭丽和黄远山骇然相顾,哪怕她们早已熟悉红棉纺织厂女工的种种现状,终不及亲眼看见这一幕来得震撼。
曹仁秀身边的女工面黄肌瘦,两眼无神,走起路来袖管和裤管空空的。仿佛衣服里面装着的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具即将被榨干的「干尸」。
“这是丁小娥。”
闻亭丽下车紧紧握住丁小娥的双手,想要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本身算苗条,《春风吹又生》开拍后,为求真实展现红棉纺织厂女工的苦况,她硬逼着自己在最短时间内减掉了五六斤。可直到亲眼看到丁小娥的这一刻,她才知道,不够,远远不够。
丁小娥的胳膊比小桃子这类幼童的胳膊还要细得多,仿佛轻轻一掐就会断掉。
她心中感到无比惊愕、难过、痛惜。丁小娥这种苦相,即便顾杰的化妆技术再高明,也无法全部还原出来。
最后还是黄远山率先打破沉默,她恳切地跟丁小娥握手:“你好,我叫黄远山,是这部劳工片的导演,这是闻亭丽,她是女主演。”
没想到丁小娥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曹小姐告诉我,电影拍出来之后,会有……会有很多人来看,那我有点担心呢,我们的厂子不会关门吧?”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三人的情绪异常低落,本以为丁小娥主动约见她们,是为了向她们提供更多日本厂方压榨女工的证据,可原来她虽然痛恨厂房虐待她们,却不希望自己失去工作。
“明年我二弟就要娶媳妇了。”丁小娥怯生生地说,“家里还等着我月月寄钱回去呢。”
回想到此处,黄远山愤然拍打窗框:“压榨!到处都是压榨!劳力上的压榨!思想上的压榨!人格上的压榨!从里到外被压榨了这么多年,她们早已忘记自己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闻亭丽咬牙不语,最让人心痛的是,丁小娥绝不只有一个,社会上到处都是丁小娥。
“对不起。”曹仁秀捂脸叹息,“我没想到会是这样,现在怎么办?这部片子还继续拍下去吗?”
“当然要拍!那可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你也不管,我也不管,大家都漠视。好了,到头来还有谁肯站出来替这帮苦命的劳工声讨?你们看看丁小娥的样子,她还能活得过明年吗?从前我还没意识到问题如此严重,如今我想,我们不妨再激进一些!一部《春风吹又生》力度不够的话,那我就多拍几部,不信不能起到振聋发聩的作用。”黄远山越说越激昂,“回去我就同柯庆研究新剧本!”
闻亭丽精神为之一振,黄姐最让人佩服的就是这一点,任何情况都不会动摇她心中的信念。
曹仁秀忧心忡忡地说:“可是,光是目前这两部片子,就已经占用了公司大部分资金,《春风吹又生》摆明了是不会赚钱的。万一票房赔得太惨,我们总不能光指望一部《双珠》就赚回来,到时候又上哪再筹钱去拍新片呢?”
她是公司的帐房,对于「家中」的资金情况,比谁都清楚。
闻亭丽暗想,是,钱,第一要务就是筹钱。
她异常沉稳地说:“不急,我们一步一步来,别忘了黄金马上要搞庆典了,这是一个现成的好机会,当晚参会的实业家那么多,只要我们能够顺利进场——”
***
没两日,黄远山顺利将两张黄金影业酬宾会的入场券塞给闻亭丽。
闻亭丽悬了几日的心顿时落了地,忙问:“都有哪些人到场?”
“自己看吧。”
名单上第一位宾客就是陆世澄。
闻亭丽目光在他的名字上凝了一晌,这才缓缓下移,只见下一行的贵宾栏写着「葛青云」三个字。
“这人是谁,名字竟这样靠前?”
“广东葛家千金,人称葛小姐,我记得你见过她。”
“见过。”闻亭丽有点好奇,“不过我以为她早就回广东了。”
黄远山摇摇头:“没个一年半载不会回去的。我听董沁芳说,葛小姐这趟是带着家族任务出来的,先是在上海、杭州等地尽情玩耍了一两个月,而后动身去北地办正事,听说抵达北平的当晚,是财政次长亲自接待的她,最近大概是北平的事情忙完了,所以启程返回了上海——这回我倒是小瞧了刘梦麟的能力,陆世澄跟黄金有过合作,肯参加庆典不稀奇。但这位葛小姐素来跟黄金没有瓜葛,竟也被他请到了。”
恰在此时,谭贵望过来找师傅,听见这话,顺口接话道:“听说葛小姐跟陆家关系好,当初她来上海,就是陆家负责招待她,说不定这次葛小姐是看在陆世澄的面子上才去的。”
黄远山急忙瞪他一眼。
好在闻亭丽似乎没多想,只是扬了扬眉,就笑吟吟将宾客名单还给黄远山:“看完了,我们着手做准备吧。”
***
没两日,小桃子所在的商务印书馆幼稚园宣布举办游学活动,地点选在苏州,活动时间是三天两夜,活动费每人五块大洋,园长大人要求每位小朋友至少要有一位家长陪同出行。
这是幼儿园第一次举办此类活动,小桃子兴奋坏了,一回家就同姐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饭桌上也不肯好好吃饭,在那儿扳着指头数大概还有几天出发。
闻亭丽见妹妹如此高兴,二话不说跑到幼稚园交了活动费,只是那天恰逢黄金举办庆典,她这边抽不开身,同园长商量一回,最后决定由周嫂陪着小桃子一起去。
这日一早,闻亭丽开车将周嫂和小桃子送至学校。随即赶回公司拍戏,晚上一收工,便准时开车去参加庆典。
闻亭丽的身影刚在饭店门口出现,黄金的几位元老顿时如临大敌。
“她怎么进来了?不是叫你们防着秀峰和华美的人吗?”
礼宾部赵经理擦了擦额上的汗珠:“我拦了,但她手里拿着请帖,上头的确是刘老板的亲笔签名,旁边又有好些记者,你们也知道的,闻亭丽如今影迷众多,执意撵她走的话,就怕场面闹得太难看。”
“糊涂!她那张请帖一定是伪造的,快!快去禀告刘老板。这次庆典是为我们黄金拉投资做铺垫,不是给外人抬轿子的!”
一行人在人堆里找到刘梦麟,刘梦麟和颜悦色地说:“这么重要的场合,她不来凑热闹,就不是闻亭丽了!直接让她进来便是,待会黄远山说不定也会来,都别拦着,我要让她们见识见识什么叫鸿门宴——别担心,我早有安排,我敢打赌今晚闻亭丽绝对没心情挖我们墙角,你们瞧……”
他笑眯眯对着大门的方向一抬下巴,几人顺着往前一看,就见陆世澄和葛小姐一前一后走进来,灯光下,当真是一对璧人,关键两人步调出奇一致,仿佛是事先约好了一样。
人群里顿时发出一阵骚动。
“陆公子,好久不见!”
“葛小姐,您何时从北平回来的?”
更有几个好事的记者上前问道:“二位是一起来的?”“葛小姐,听说您因为陆小先生的缘故,也对投资电影萌生了兴趣,一定是这样。不然您不会拨冗参加黄金电影公司的盛典,您是不是也打算像陆小先生那样先在黄金公司试试水?”
这边厢,闻亭丽一眼不眨盯着两人。
刘梦麟看在眼里,脸上的笑容愈加灿烂,对身边人低声说:“瞧见没?是人就有软肋,心一乱,就没办法办正事……这还只是一盘头菜,后头还有大餐等着她呢。”
闻亭丽迅速稳住心神,随手从身旁的侍者托盘手拿起一杯酒,稳稳当当朝葛小姐走去。不料高庭新抢先把两人一起请走了。
闻亭丽只得在原地刹住脚步。
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临出发前,片场出了点紧急状况,黄姐不得已留下来救急,这一来,今晚的社交重担全落到了她一个人肩上。
天塌下来也拦不住她办正事!
扭头瞧见电影协会的翁副主席等人进来,她忙堆起笑容上前打招呼,刚走两步,迎面却走来两位太太:“陆公子跟葛小姐多半是好事将近了,前两日看见他们在锦阳饭店一起吃饭,今晚两个人又一同前来参加晚宴。”
“陆世澄和葛小姐一起吃饭?你没瞧错吧?”
“那天我跟我们一鸣刚从天津到上海,曹太太在锦阳饭店招待我们,我们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一低头就看见一男一女从饭店后门出去,上的是一辆罗尔斯·罗伊斯汽车,曹太太脱口说道:「陆公子」,我才知道那是鼎鼎大名的陆世澄。当时他帮葛小姐拿着外套,要多体贴就有多体贴,葛小姐鞋子松了,他还弯下腰去帮她系扣搭呢。”
眼看闻亭丽已经走到跟前,两人不约而同打住了话头。
然而,两人刚与闻亭丽擦肩而过,就很刻意地继续往下说:“听人说,当初陆老太爷大病一场,葛家老先生亲自赶赴南洋探视,目的就是为了说合孙辈之间的亲事。如今陆世澄刚回上海,葛家的人就频繁去陆公馆,可见这门亲事已经说得差不多了。这还不算完,那日曹太太同高太太一道去首饰行取首饰,还撞见陆世澄在贵宾室挑手表,是一块女式钻表,据说全上海只有这一块……待会你瞧瞧葛小姐有没有把它戴在腕子上就知道了。”
***
这时节,刘梦麟正满面春风招待着高庭新等人,陆世澄的到场以及《时间的沙》的巨大成功,无疑就是一记最亮眼的广告,才这么一会功夫,已经有好几家公司有意向要与黄金谈合作了。
刘梦麟心里乐开了花,赶忙让人拿出提前准备好的新片提纲,誓要当场同高庭新等人签订投资意向书。正说得热闹,有人快步朝这边走来,刘梦麟陪着笑脸对众人说一句——“失陪。”
不露声色带着那人走到外头,掀起眼皮问:“怎么样?”
这人一五一十地说:“闻小姐独自坐在花厅的沙发上,差不多有六七分钟没动了。”
刘梦麟大嘴一咧:“做什么?发呆?”
“一开始像是在场子里找人,后来葛小姐从花园回来,闻小姐便停下来盯着葛小姐手腕上的钻表直看,之后便坐下来不动了。对了,闻小姐也不吃东西,只在那儿一杯杯喝香槟,看样子心里窝着不少火。”
刘梦麟暗笑一声,这才叫对症下药呢。
办大事的时候,最忌讳感情用事。亏得闻亭丽千方百计混进他的场子,到头来还不是功亏一篑。
“后来闻小姐写了一张纸条让人送出去,不知是不是要送给陆世澄。”
“还不赶紧让人把纸条拦下来!”
“可是……万一闻亭丽当面去找陆世澄求证此事,抑或是因为吃醋当场同葛小姐闹起来,我们岂不是会弄巧成拙?”
刘梦麟鼻腔里哼一声:“她又没办法证明是我们在搞鬼,这种场合,谁不闲聊几句他人是非?就算被她问到头上,也有一万种法子抵赖过去。二则,她求证,就说明她将心力全都放在了男人身上。即便陆世澄矢口否认,她也会疑神疑鬼,接下来一整晚都没心思做别的。倘若她直接去找葛小姐的麻烦,那就更好了!到时候不只客人们会看闻亭丽的笑话,葛小姐也会被她狠狠得罪,甚至陆世澄也会真心恼她,这对闻亭丽来说可是必输之局,我还怕她不闹呢。”
***
半个钟头后,前头那位鲍经理再次来找刘梦麟。
“那张条子被我们拦下来了,果然是写给陆世澄的,上头写着:我在后花园八角亭底下等你。闻亭丽这会儿还在亭子里苦等呢。”
“赶紧把纸条撕碎,陆世澄呢?”
“他在二楼同船舶司的万司长聊事情,估计一时半刻不会下楼。
刘梦麟想了想,纸条「送」出去了,陆世澄却不肯来,这对闻亭丽来说无疑是莫大的打击。
他饶有兴趣发问:“所以闻亭丽这会儿是坐立难安?还是垂头丧气?”
“隔得太远,我也瞧不清楚她在做什么。不过她看样子也没心思做别的了,来了这么久也不见采取什么行动。哪像我们,才一小会工夫就签下了四家公司的投资意向书。”
刘梦麟得意地望向手头的文书,今晚的确颇有收获。可惜他最想与之合作的葛小姐对投资电影丝毫不感兴趣,枉他说破喉咙,她也只是微笑相待,没关系,四份意向书已经足够多了。最叫他满意的是,他们成功防住了今晚的心腹大患闻亭丽。
所以说,有时候陷阱不必太精巧,管用就行!
人性总归是贪婪的,更是脆弱的,要怪就怪闻亭丽自己不争气,一个人一旦什么都想要,注定会两头都落空!
“以她的性子,不会就这样被动地等下去的,要么负气离开,要么就——不,很有可能去找葛小姐的麻烦,你们赶紧把葛小姐身边的人都引开,给闻亭丽制造一种适合行动的假象——”
闻亭丽从凉亭上下来,径自穿过花园的小径,一抬头,就看见葛小姐独自在客室的沙发上喝香槟。
就她一个人,身边连个同伴都没有。
闻亭丽目光一定,再次迈步朝葛小姐的方向走去。
“刘老板。”一个人影飞快奔向刘梦麟,到了跟前,迅速压低嗓门,“闻亭丽果然气势汹汹去找葛小姐了。”
刘梦麟眼睛里闪过一抹兴奋的光芒:“快,叫我们的人都去附近悄悄候着,必要时在旁边添一把柴火,务必让闻亭丽当众出糗一回,难得今晚有这么多记者在场,明天早报上的头条标题我都想好了:【秀峰电影公司大老板为了抢男人争风吃醋】,如何?”
想当初,闻亭丽离开《窈窕侦探三》的剧组时是何等决绝,之后更是利用黄金的软肋将《双珠》从他手里抢走,这口气他窝在心里好几个月了,不狠狠教训闻亭丽一次,都对不起他前期对她的栽培。何况这回是闻亭丽主动撞到枪口上来的。
对,他就是记仇就是小肚鸡肠,这一点黄远山绝对没说错。
又过五分钟,鲍经理的身影再度出现,这一回,刘梦麟等不及鲍经理到跟前,就主动迎上前。
“吵起来了?”他嘴边噙着一抹笑意,“还是打起来了?”
鲍经理的表情有些困惑,摇摇头说:“没吵,两个人客客气气在那儿说话呢。”
刘梦麟抬手往下压了压:“不要急,这便是所谓「暴风雨前的宁静」,继续盯着就是了。”
过了十来分钟,迟迟不见鲍经理返回,刘梦麟实在按耐不住,决定亲自前去一探究竟,结果刚走到半道,鲍经理就喘吁吁找来了。
“不好,闻亭丽同葛小姐说了一晌话,居然拿出一份新片草纲给葛小姐看,葛小姐竟接过去了。”
刘梦麟张了张嘴:“不可能!”
“要不您亲自去看看吧,她们俩好像还聊得怪投机的。”
刘梦麟一把推开鲍经理,疾步走到后花园的客室前,一望之下,脸色便难看起来。
闻亭丽和葛小姐聊得何止是投机,简直是热火朝天。
也不知闻亭丽说了什么,一向端庄的葛小姐竟被逗得连连发笑。
“噢,这实在是——太坏了……可是我真喜欢这个结局,柳叶香不但替她妹妹报了仇,还将她妹妹的骨灰盒悄悄放在她妹夫的祠堂里,亏得赵家人从前那样虐待柳儿。殊不知今后年年都会对着柳儿的骨灰三跪九拜。”
“讽刺的是他们还以为自己跪拜的是祖宗呢!”
两人同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闻亭丽边笑边说:“我们计划把赵家人集体叩拜「祖宗」的镜头放在影片的最后,镜头由近至远,将赵家人的迷信和软弱淋漓尽致展现出来,这样反讽的效果才能达到极致。”
葛青云拍手:“妙得很,平时我也常去影院看电影,难得有一出戏还没拍出来就让我充满期待,这本子真是你们黄老板自己想出来的?”
“当然,你见到她本人就知道了,她脑子里装满了各种奇思妙想,头几年最火的一部片子《荒凉人生》您看过吗,这是黄姐的成名作,这本子原来的结局俗得不行,是黄姐改了结局才大获成功的,没人比黄姐更懂得讲故事了。”
葛青云面露惊喜:“我看过《荒凉人生》,最喜欢的一部分就是结尾,原来那竟是你们黄老板设计的?好吧,我被你说服了,我会尽快去贵公司参观,顺便同这位可爱的黄导演当面聊一聊,只是这两天我没时间,下周日如何?”
闻亭丽内心雀跃,面上却佯装镇定:“那就这样说定了。下周日,我和黄姐在公司恭候葛小姐的大驾。”
葛青云蓦然收敛笑容,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目光上下打量闻亭丽:“闻小姐,实话告诉你,前头你接近我的时候,我就看穿了你的来意,可偏偏你的开场白、你抛出的话题,都是我感兴趣的,就像有一面镜子能照见我的内心深处似的!不要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处心积虑在同我套近乎。你问你,今晚这么多投资商,为何独独挑中我?要说年轻,陆世澄、高庭新几个年岁都不大,想来接纳新事物的能力不会比我差。若是看在我们俩同是女子的份上,现场还有好些女士都对投资电影感兴趣。”
“我喜欢葛小姐的名字。”闻亭丽从容不迫地说,“原来我们在学校排演《红楼梦》话剧的时候,我非常喜欢书里的一句话,「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刚巧,我们秀峰如今也在走上坡路,这岂非是一种巧合和缘分?再说,我今晚一看到葛小姐,就知道你是个善良有趣的人。”
葛青云挑了挑眉:“闻小姐从何处看出我善良有趣?”
闻亭丽指了指她的手包:“衣服是新的、包是新的,偏偏包里的手帕旧得不像样子,用成这样也舍不得扔,可见它对你意义重大。一个念旧的人,总不会差到哪儿去。不,应当说,念旧的人,都有感情充沛的一面,而电影,需要的就是这充沛的感情。否则双方合作电影时,就如鸡同鸭讲,投资人再舍得投钱,过程也不会愉快的。”
葛青云打趣道:“原来闻老板还会「看相」。”
“没办法,今晚这场宴会,不仅仅是你们投资商在挑选投资目标,我作为秀峰的老板之一,也在挑选合作者呢。”
葛青云点头直笑:“好好好,我喜欢你的坦诚和——狂妄!那么,这位狂妄的闻老板,我们下礼拜再见,我有你的名片,到时候我会主动联系你的。”
她倾身与闻亭丽握了握手,闻亭丽送她出来,刘梦麟在外头对闻亭丽怒目而视,她对刘梦麟粲然一笑,继续扭头与葛青云闲聊,刘梦麟抢身过来对葛青云说:“葛小姐,您要走吗,我送您出去。”
闻亭丽很大方地退到一边,一扭头,就看见陆世澄站在楼梯口,俨然刚从楼上下来。
他身边围着好些人,眼睛却望着这边,就不知是在看葛小姐还是在看谁。
闻亭丽昂首朝他走去,同他擦肩而过时,低低地说了句:“不去送一送吗?”
陆世澄不等闻亭丽走到自己面前,就已经开始盯着她的脸看,闻亭丽理也不理,径直向前走去,刚到大门口,就听见刘梦麟含着怒意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闻亭丽!”
看样子他送完葛小姐回来了。
“谁允许你混进我的场子的?!”刘梦麟怒气冲冲杀到她面前。
闻亭丽忙笑道:“您留步吧,这地方我很熟,就不劳您相送了。”
“我送你?!”刘梦麟再也顾不上维持表面风度,对着地面啐一口,“我这是要撵你!你以为你是谁,竟敢一次次撬我的墙角。”
闻亭丽一脸无辜:“我要是诚心挖您的墙角,今晚就不会只同葛小姐谈合作了,什么高庭新、古老板,我都会试着撬一撬。可是您别忘了,刚才在您谈合作的时候,我可是刻意躲得远远的。”
刘梦麟噎住。
“瞧。”闻亭丽笑容甜蜜,“我们不过是各凭本事罢了,葛小姐本就是您没能拿下来的客户,我与她接触并没有触动您的利益不是?”
刘梦麟只觉得她的笑容充满讽刺,对着门口用力一指:“大门在那边,你-给-我-马-上-滚!别再让我在与黄金相关的场合见到你,否则我亲自用打狗棒撵你!”
闻亭丽本都要走了,听见最后一句话又站定,沉着脸说:“许久不见,您的脾气还是这样急躁,当初我为何离开黄金,您比谁都清楚。如今我不过是自谋发展,从头到尾不欠你什么!”
不过,她随即露出宽和的笑容:“当然,看在您是我前辈的份上,我是不会同您计较的。”
刘梦麟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想依着性子当场大骂几句,又怕闹笑话,只得眼睁睁看着闻亭丽离去。
闻亭丽满面春风告辞出来,她的车停在对街,没多远就到了,穿过马路,刚一拐弯,迎面吹来一阵风,明明在夏夜里,这风却寒烈得像一把刀,她不由得打起了寒战,双脚也有些发软,慌忙抓住马路边的电线杆稳住自己。
一定是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
那天见到丁小娥之后,她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比起真正的工厂女工,还是太健康了。
为了进一步贴合「丁小娥」们的形象,她开始加倍地节食,往往一整天只吃一块干面包,实在饿急了就喝温开水,今天到现在,她就中午吃了一个苹果。即便参加晚会,也没敢碰席上的点心,整晚只喝了几杯香槟。
饿的时候,往往醉得快,何况香槟也容易醉人。她这会儿大概是有点低血糖,再加上酒劲上来了。难怪晕成这样,这样子自是没办法开车回家,看看四周,马路上竟然一个人都没有,只得自行返回宴会厅打电话叫差头送她回去。
走着走着,身后传来汽车的声音,一回头,陆世澄竟然开着车在后头缓缓地跟着她。
她提醒他:“去陆公馆不是这个方向。若是要去找葛小姐,喏,她住在贝当路,你应该朝那边走。”
不曾想陆世澄把车停在她边上,下车拦住她:“你脸色很难看,我送你回家。”
“不用你送!”她推开他的手,“前头给你纸条,你理也不理,这会儿又有什么指教?”
“纸条?”陆世澄表情里的惊讶不似作为。
闻亭丽秀眉一挑,她就知道是刘梦麟搞的鬼,可她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送纸条是为了同你谈合作,不过我早该想到你今晚没空看我的纸条,谁叫你的意中人今晚也在场呢。”
她吃吃地笑起来,两颊渐渐泛起一种醉态的酡红,可她浑然不觉。
“可你一定想不到,我直接找到了葛小姐,她听了我们公司接下来要拍的几部剧本,很愿意到我们秀峰合作一次试试,她真是一位可爱坦诚的女士,我有预感我会跟她合作愉快的,呵,你们、刘梦麟——没有人能拦得住我闻亭丽!”
她强行走了两步,那种头晕眼花的感觉再度袭来,无意识拽住他的衣领,把头抵在了他的胸膛,她突然想呕。
“你再不躲开点,我就要吐你一身了——”话未说完,身体就一轻,他把她抱起来放到车后排,焦灼地摸摸她的额头,飞快脱下自己的外套盖在她身上。
***
路上,闻亭丽不断说着醉话:“好饿,胃里不舒服,想吐……”
不知想到什么,突然难受得小声哭起来:“爹,别再说您没出息,我,嗝,我争气给您看……”
陆世澄听着这些话,心里早已是万分难过,一再深呼吸,把胸膛里的涩意压下去,他在半路停下来给路易斯打了个电话。
等到抵达她家,他俯身将她从车里抱出来上台阶,这一颠簸,她突然清醒了一点,有气无力张望四周:“到家了?让我下来。”
他侧身用肩膀按响门铃,同时放缓声调安慰她:“路易斯马上就到,我先送你回家吃点东西,周嫂和小桃子不在家吗?”
“她们不在家……她们去苏州了。”
陆世澄断然回身下台阶:“我送你去惠群医院。”
“不要。”闻亭丽抬手抓住他的前襟,“我不想去医院,我怕那些记者乱写,先进屋等路易斯大夫吧……钥匙在我的包里,你找一找。”
陆世澄哪还有多余的手去找钥匙,看她昏昏沉沉的,只好半跪在地,将一只膝盖抵在地上,这样他才能继续将她紧搂在自己怀里,同时还能腾出一只手在她包里翻找。
闻亭丽歪靠着他的颈窝,她动不了。但她能够清楚地感觉到他皮肤的温度比她的高,他在出汗,他颈部的脉搏跳得很快。
她虽然没什么力气,但嘴巴还想说话,没想到一开口,下唇就翻过来贴到了他侧颈上的皮肤,那竟像是在嘬吻他。
他的眼睛仍然看着地面,耳根却一下子全红了,她也迷迷糊糊有所察觉,这下终于老实了。不过他很快便若无其事将一把钥匙从包里掏出来,迅速抱起她打开门。
第95章
他只来过她家一趟,
“路易斯说你大概是低血糖,我先帮你找点东西吃,家里有吃的吗?”他的动作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柔。
她气若游丝:“一楼厨房进门左手边的柜子里有糕点……”
陆世澄转身就走,
陆世澄不假思索:“好,
闻亭丽昏昏沉沉地想,他打算想什么办法呢?这样晚了,
早知道就让他用开水帮她泡两块糕点垫垫肚子了。她现在又饿又乏,身上不断地冒虚汗。
她是第一次饿成这样,
忽然闻到一股焦香味,
闻亭丽眼睛一亮。
竟是一碗阳春面!哪家面馆这么晚了还没打烊?!
等等,这不是自家的汤碗吗?
她不再望着那碗面,改而惊愕地打量陆世澄。
陆世澄却并不打算解释这碗面的来由,只是将她扶坐起来,
闻亭丽狼吞虎咽吃下第二口。
就这样,热面一口又一口喂到了闻亭丽的肚子里,她身上多了些力气,手指能动了,不满足于被动地等他喂,开始主动把脑袋往面碗里凑。
陆世澄两手拿碗,同时还得防住她的额头。然而防不住,只听「咯哒」一声,她终于不小心咬到了筷尖。
陆世澄无奈停下来察看她的嘴唇,还好,没咬破嘴皮。
他这副失神而关切的神色,莫名打动闻亭丽,她现在好多了,有力气望进他的眸子里,他的眼睛一静下来就有点像山林的湖。而现在,湖面上倒映着她的影子,小小的,一直在动来动去。
“你怎么还在这里?”一有力气,她就开始「找茬」。
“不在这里,我应该在哪里?”
“你应当去找葛小姐。”
她试图板起脸,可是眼睛里无故飘过一抹笑意,这一刹那间,他和她都懂得了,什么葛小姐,她其实压根没往心里去,但是她还是要拿这话问他。
这是一种乐此不疲的试探,外人不会懂的。
他没理她。“还吃吗?”
“不吃了。”她缩回被子里,“我冷,你到楼下周嫂房间帮我再抱一床被子。”
陆世澄从床边起身,不一会,就听到他上楼的声音。等他抱着被子再出现时,身边还多了一个路易斯。
“抱歉,汽车突然在路上爆胎……闻小姐现在如何了?”
***
闻亭丽半闭着眼睛卧在床上,半个钟头前,路易斯为她注射了针剂,她现在整个人好多了,手脚开始发暖,胃也不那么痛了。只是,不知那药是不是有催眠的成分,很快她便困得睁不开眼。
可是她强撑着不让自己打瞌睡,因为路易斯和陆世澄正在床尾讨论她的病情。
“闻小姐实在是太逞能了,论理头几日你就有些不舒服了,难道你自己未察觉?”
闻亭丽勉强笑着摇摇头,一转眸,就看见陆世澄正望着她自己,他眼里是藏不住的担忧。
路易斯叹气:“我想闻小姐早就习惯了事事都自己扛。所以对于自己身体上的不适,一向是忽略就忽略,听说你同人合伙办了一家电影公司?我料定你平时吃饭也是不准时的,你起码比我上回见到你时轻了七八磅,我们的身体是最需要呵护的,不然问题早晚会一并爆发出来……”
陆世澄低声提醒路易斯:“她好像要睡着了,要不我们出去说?”
大概是考虑到她随时可能在屋里叫人,两人出去时并未将门关严,隐隐约约听见陆世澄问路易斯:“需要转去医院吗?”
“不必太担心,身体底子是好的,只要今晚不腹泻不发烧,就没什么问题……待会我会让梅丽莎护士过来守着她。但不巧的是,我诊所的另一位护士最近请了婚假,前几日一直是梅丽莎值夜班,今晚未必能时刻提起精神,不过没关系,我也会在楼下候命……”
闻亭丽一开始还竖着耳朵在听,然而抵不住药劲的作用,一下子在枕上睡了过去。
***
再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她下意识吞了下喉咙,只觉得嗓子干得像要冒烟,探手去摸床头的台灯,不提防眼前倏地一亮。
“要喝水吗?”
闻亭丽愣眼看着面前的人。
陆世澄随即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头疼不疼?哪里不舒服?”
他竟一直守在她的床边,她呆呆翕动嘴唇:“我、我口渴。”
陆世澄立即将水碗送到她唇边。
闻亭丽一眼不眨地望着他,喝过几口水,后知后觉注意到房间里只有他和她两个人。
“路易斯大夫和梅丽莎护士呢?”
“他们在楼下休息。”
闻亭丽视线在他身上打转,他是她见过的最整洁的男子。可现在,袖口和衣领都有些皱了,胳膊上还蹭上了灰,可他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全部心神都放在她的身上。
她的心软成一团:“你整晚都守在这里?我已经好多了,你也快去歇一歇。”
陆世澄抬腕看看手表。
“现在才五点多,路易斯说你今晚身边不能离人。”
闻亭丽有点怔忪,把胳膊枕在脸蛋下方,眼巴巴看着他在自己的床边走来走去。陆世澄将水碗拿到一边,又到水盆里拧了一条毛巾过来帮她擦汗。
他的动作很轻巧,很稳,他实在懂得照顾人。
闻亭丽忽然摸摸自己的脸,掀开被子便要下地,陆世澄摁住她:“要拿什么?我帮你拿。”
“去盥洗室。”闻亭丽低声。
陆世澄顿了一顿:“我扶你到门口,有什么不舒服就叫我。”
他的声音有一种他自己都未必能察觉的温柔,闻亭丽情不自禁点点头,一进浴室她就拧开水龙头。
到现在她还是没什么力气,不过好歹不再头晕眼花,可不想在陆世澄面前蓬头垢面,病死了也不能,这是她的底线,她找出牙粉和香皂,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才出来。
陆世澄没在盥洗室外头,而是在廊道里守着,房门是敞开的,这样她这边有什么动静,他也可以及时发现。
“我好了。”她扶住门框轻声唤他。
他送她回到床上,自己也在床边坐下,等她躺好后,又帮她掖了掖被子。然后,便专注地,一眼不眨地望着她。
闻亭丽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在他的手背上划起了圈圈。
“那碗面是你做的?”
陆世澄默了一下:“嗯。”
“你忘记放盐了。”
他茫然,盐?
难怪她吃了几口就不吃了。
“我再给你重下一碗。”
“不要面,我想吃蒸鸡蛋。”
他起身,闻亭丽却又拉住他的手。
她也不要蒸鸡蛋,她要他。她把自己的脸蛋枕在他的手背上,清亮的眼睛注视着他,陆世澄无法挪开自己的视线,更无法挪开自己的双脚,他重新坐下来守着她,外面天色渐渐透出青光,天快亮了,他注视着曙光中的那张脸。
她就那样枕着他的一只手,也是一样不说话。但两个人仿佛都能听见对方在说什么,这长久而甜蜜的沉默,他轻轻帮她把凌乱的额发撩到耳后。
这时,床头的电话铃响了。
这个时间?两人互望一眼,闻亭丽也不避讳陆世澄,当着他的面从被窝里伸出手拿话筒:“喂。”
“是我,小闻。”
刘护士长!这么早打来,多半是有紧急得不得了的事。闻亭丽下意识按住话筒,同时有点心虚地抬头瞄向床边的陆世澄。
只是一个对眼,陆世澄就明白了,这是他不能听的电话。
他深深望她一眼,什么也没问,掉头朝外走去,顺便帮她关上了门。
话筒里传来刘护士长不解的声音。
“小闻?”
闻亭丽不得已收回视线,歉声道:“没什么,您这么早找我有什么急事吗?”
“我把你要的东西放在渤海饭店一楼保险柜里了,号码是304,钥匙过几日就会随信寄到你家,你尽快去把东西取回来。”
那头人声嘈杂,看样子刘护士长身边还有不少人。
“东西?”闻亭丽顿觉不解,“什么东西?”
刘护士长却匆匆忙忙挂断了电话。
闻亭丽若有所思挂断电话,她伸长脖子等着陆世澄再回来,可是再开门时,进来的却是路易斯和梅丽莎。
“陆先生呢?”
“陆先生去买早餐了。”
闻亭丽松了口气,但她忘不掉陆世澄刚才看她的眼神。对于她的秘密,他既没流露出一丝好奇,也没有半点要追问的意向,只有了然,以及理所当然的回避。
不,不只这个,神秘的宁波之行,丢失的那把枪,闭而不谈的伤口——这些秘密始终在她身上存在,所以尽管他比从前更体谅和包容,却没有一下子打开心结,而方才着这通电话,把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的症结再次揭开了,他大概觉得,她随时可以为了别人把他放到一边,而他想要的是一份简单纯粹的爱情,就如他对她一样。
好不容易捱到路易斯和梅丽莎为她诊治完毕,她忙问:“陆先生回来没有。”
路易斯下楼去了,再上来时,手里端着他们三个人的早餐。
“陆先生走了,他说既然闻小姐已经脱离险境,他也就没有再留下来帮忙的必要了,他还有别的事要忙,这里就交给我和梅丽莎照顾。”
打开一看,最上面是一盅蒸鸡蛋,闻亭丽怅然点点头。中午时分,黄远山带领全体公司同事来探望她,闻亭丽打起精神在床上向大家宣布了葛小姐会来公司参观的好消息,大伙不由得喜出望外。
她又同黄远山等人细细交代自己的计划,黄远山气得捂住她的嘴:“葛小姐那边,自有我来招待。你都病成这样了,还满脑子都是工作工作工作,没听路易斯大夫说吗?你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前一阵大家没日没夜地赶工,《双珠》和《春风吹又生》已经各自拍了一多半了。就算你休一两个月也不影响年底上映,拜托你关心关心自己的身体吧!”
“好好,我休息。”闻亭丽对大家笑道,“真是怕了黄姐的狮吼功了。”
大家哄堂大笑,只有黄远山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在她看来,闻亭丽会突然生病,多半与前晚在黄金的晚会上受了刘梦麟的窝囊气有关,早知道她就该抛下一切跟闻亭丽一起赶赴这场「鸿门宴」了。
如今她心里只有自责,哪还有心情说笑。好在闻亭丽精神状态不错,她在床旁陪坐一晌,脸上的忧色多少消散了些。
为了帮闻亭丽解闷,大家七嘴八舌聊着天,有人建议闻亭丽去学校办理一年休学,她实在是太拼了,这样下去很快又会生病,这一回,闻亭丽开始认真思考这一建议。
李镇说:“听说刘梦麟在庆功宴上也拉到了不少投资,不过说来奇怪,黄金的喜报前脚刚出来,《沪春报》后脚便刊登了一则声明,宣布陆氏以后不会再与黄金影业有任何合作。”
众人大惊:“这不像是陆世澄的作风,难不成刘梦麟在庆功宴上得罪人家了?”
“这就不清楚了。”谭贵望说,“听说刘梦麟这会儿正想四处托人想跟陆世澄赔罪呢,可惜陆公馆连门都不让他进。”
几个人大笑起来:“刘梦麟究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把陆公子得罪成这样。”
黄远山无意间一扭头,见闻亭丽脸上挂着一抹会心的笑容,料定她知道其中缘故,用胳膊怼怼她:“喂,昨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闻亭丽收敛神色,谁叫当晚刘梦麟做了那么多挑拨离间的事,刘梦麟做梦也想不到,陆世澄既不像他表面上那样好说话,也绝非高庭新那等心粗放荡的纨绔子。
高庭新对于自己头上多一桩绯闻少一桩绯闻,完全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
陆世澄却最痛恨别人利用他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下子,刘梦麟算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
黄远山看闻亭丽默默无言,只当她乏了,回身对众人说:“让亭丽好好休息,明天再来探望她。”
晚间,周嫂和小桃子也从苏州回来了,一看闻亭丽病倒在床上,两个人自是免不了一番担忧和忙乱。
本来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养了两天也就好了。这天,闻亭丽意外收到了一封无名氏寄来的信,信里只有一把钥匙。
闻亭丽便想起刘护士长那天早上对她说的话,急忙驱车赶往刘护士长所说的渤海饭店,找到一楼的304号保险柜,里头竟是一箱苹果。
闻亭丽一上车就将箱子里的苹果挨个取出,随后用匕首在箱子里层一点一点探索,不久就发现了一个暗格。
撬开一看,里面竟藏着一把手枪。
她疑惑地把东西拿起来看了又看,确定是一把驳壳枪没错,火急火燎找到最近的一家电话局给刘护士长打过去。
刘护士长果然在慈心医院上班,身边没有闲杂人等,说起来话比那天早上随意。
“拿到枪了吗?”
“拿到了,可是,好端端地,为何又给我寄来一把枪?前头您明明已经命人把枪给我了呀。”
“什么?”
事关重大,闻亭丽觉得有必要把话一次性说明白:“某天早上,有人送了一把袖珍枪给我,我以为那是您送的,难道不是吗?”
“不是。”刘护士长很肯定地说,“最近暗杀活动猖獗,我们这边负责补给的同伴上礼拜才回上海。”
到这时,闻亭丽已经想明白了一切,笑了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回头我再同您解释吧,向之姐,我可不可以跟您见一面,有一件困扰我许久的事想同您当面商量。”
***
闻亭丽一回去就把那把袖珍枪放在一个有密码的箱子里,紧接着开车到陆公馆,让许管事帮忙把东西转给陆世澄。
“箱子密码是我的生日,他知道的。”
傍晚她在片场拍戏,小田过来找她:“闻老板,一位陆先生打电话找你。”
闻亭丽一听这话,忙到前楼把门关上接电话,深吸一口气,这才缓声道:“喂。”
***
接下来的三天,闻亭丽全身心投入到工作中。因为只有这样,她才不会满脑子都想着陆世澄和三天后的约会。
第一天忙着接待葛小姐,第二天谈妥合作细节,第三天召开记者会宣布秀峰将与葛小姐合作的好消息——一连三天,葛青云和闻亭丽的名字频频出现在各大报纸上。
秀峰成功收获了大批关注。有几家老牌电影院看秀峰势头好,竟主动前来打听《双珠》和《春风吹又生》的拍摄进度,话里话外都希望秀峰选定自家影院做第一轮放映。
闻亭丽和黄远山趁这机会在公众面前好好宣传了一轮她们的新片。
只是,这几天无论走到哪儿,闻亭丽老觉得有人跟着自己,每当她回头察看,却又什么痕迹都没发现。
一转眼就到了生日这天。
虽说是闻亭丽过生日,但为了让妹妹高兴,她早就答应带小桃子去大世界游乐场玩上一整天,这样晚上即便她不在家里过生日,妹妹也不会感到失落。
一大早她们就出发了,路上,小桃子兴奋得不得了,圆圆的脑袋直往窗外探,一脸憧憬地说:“还有多久到呢?”
闻亭丽在前头笑着说:“快了,一下车姐姐就给你买冰淇淋好不好。”
“小桃子要吃陆先生买的那种。”小桃子兴冲冲补充。
闻亭丽一怔,陆世澄陪她们去大世界玩已是一年多前的事,没想到小桃子至今还记得。也对,那样美好的一天,谁又能忘得了呢?
她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到了傍晚的约会上,小桃子并不知姐姐正满腹心事,仍在那里蹦蹦跳跳:“陆先生出发了吗?姐姐带小桃子,同陆先生玩「砰砰车」,打败陆先生!!小桃子!得第一!”
周嫂看闻亭丽不接茬,暗自叹口气,把小桃子抱到自己怀中:“好乖乖,别吵姐姐开车,辫子都散开了,快坐好。”
她们在大世界玩到下午,样样都玩到了。闻亭丽有意在妹妹心里留下比一年前那天更美好的回忆。不论小桃子要玩什么都陪她尽兴地玩,不管小桃子要吃什么好吃的,都当场给妹妹买下来。
就连游乐场商店的橱窗里摆着一架精美绝伦的西洋音乐盒——售价高达四块大洋,放在橱窗里一年多都没卖出去,只因小桃子趴在橱窗上多看了几眼,闻亭丽也二话不说进去买下。小桃子看路上的小兔子新鲜,她也上前买下来。
小桃子开心得一直跳,一直笑,闻亭丽看在眼里,一切烦恼都抛到脑后了。就这样疯到下午两点多,姐妹俩都筋疲力尽,小桃子坐在周嫂怀里吃地栗糕,小脑袋却一个劲地往下磕。
周嫂笑着叹气:“瞧她累的,我看也玩得差不多了,要不我们回去吧。”
闻亭丽一边重新用头巾和墨镜包好脸,一面起身:“也好。”
恰在此时,后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闻亭丽脑中警铃大作,忙将手探入包内。
回头看,却见一个穿灰色短褂的男子怀中抱着一个紫色小皮包,一溜烟朝大门方向跑去了。
有位太太在后头气喘吁吁地说:“快抓住他!他是贼,他抢了我的包!”
众人一窝蜂冲上去帮忙。
闻亭丽暗松一口气,悄悄把手包重新合上,对周嫂说:“走。”
她唯恐再出什么事,一径护着周嫂和小桃子向外疾走,一时也没注意到不远处有两双眼睛望着她这边。
***
陆公馆。
陆世澄坐在沙发里,漫不经心望着手里的首饰盒,忽听邝志林在外头说:“澄少爷,周威回来了。”
陆世澄讶然抬头:“出什么事了?”
“澄少爷别担心。”周威进来回报,“我留了李力在闻宅外头守着,今日闻小姐带妹妹去了大世界玩,刚才——”
陆世澄打断他:“我早说过,这几日你们只需确保闻小姐安全就好。至于她去过什么地方、见过什么人,统统不必向我汇报,你们也别打搅她的生活。”
“是,不过有一件事我认为必须回来向您汇报。”周威一板一眼说,“刚才有人在游乐场人抢东西,闻小姐大概是觉得危险,趁人不注意,从自己手包里掏出一把枪。”
“枪?”陆世澄一怔。
“就是枪。”周威笃定地说,“从包里露出的一小截枪把来看,那是一把驳壳枪无疑。后头闻小姐看只是一个毛贼,静悄悄把枪又塞回去了,我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
陆世澄沉默良久,无声摆摆手让周威下去。
这个骗子。
她又一次骗了他。
明明手里还有一把枪,却让他误以为她身上没有任何防身的武器。
那天她在电话里亲口对他说:“我不要你的手枪。”
“没枪有什么了不起。”
“陆世澄,你在担心什么?死就死。”
她更威胁他:“你要是想要我收下你送的枪,就来晚香玉饭馆找我,过期不候。”
不,她也不算骗他,她只是没有把话说得很清楚而已,是他,因为太过担心她的安危,才会自乱阵脚。
当初她既然有办法弄到第一把枪,又怎会弄不来第二把枪?自己究竟还要被她用这种方式「欺瞒」多少次才肯死心?他懊恼地闭上眼睛。
这时候,邝志林去而复返,低声说:“快五点钟了,澄少爷要出发去晚香玉餐馆吗?若去的话,许常几个该到楼下先候着了。”
***
五点钟,闻亭丽准时赶到晚香玉餐馆,她订的是该餐馆最豪华的包厢,菜单也提前拟好了。可是她还是把经理请过来核对几遍菜单才放心。
她希望今晚的每一个环节都尽善尽美。她要让陆世澄觉得,他在她心里再重要不过。
她已经考虑清楚了,只要他一现身,就主动把自己另外有枪的事告诉他。
他需要一个正式的借口来找她,那么她只有利用这把枪做媒介。假如他因此而生气,她就将自己第一把枪的由来,以及当初厉姐是如何一次次帮助她,都告诉陆世澄。
厉姐已经牺牲了,几月下来,日本人已将厉姐的底细查了个底朝天。如今厉姐的背景是完全公开的,就如前一阵牺牲的那位中学教师一样。将这一部分告诉陆世澄,不必担心会对邓院长等人造成影响。
这是她在确保刘护士长等人安全的基础上,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为此,她提前征得了刘向之的同意。
刘护士长考虑到她们这边已将陆世澄的背景调查得一清二楚,甚至闻亭丽那把袖珍枪也是陆世澄令人送的,最终还是同意了闻亭丽的请求。
但她要求闻亭丽同自己事先演练几遍,以免不小心透露关键信息。
正想着,经理带人进来将一份西洋蛋糕摆在桌子上,闻亭丽按耐着欣喜频频向窗外张望,经理一走,她便哼着歌在桌子旁边轻轻转了个圈,珍珠色的裙尾随着她的旋转散开来,宛如一朵银色的浪花,今晚注定是一个浪漫的夜晚。
忽然间,不知什么方向传来刺耳的声响。紧接着,走廊大乱起来:“街上是不是有人开枪?”
“不会又是刺杀案吧?这阵子怎么这样多的暗杀啦。”有人吓得大哭,“天啊,巡捕呢?有没有人给巡捕房打电话?!”
***
陆世澄驱车疾驰。
明明开得够快了,可他还是嫌太慢。
本来不会这样晚,可他走到外白渡桥附近才想起那个首饰盒被他扔在了书房的抽屉里,又折回去拿。
算起来他已经迟到十多分钟了,只恨不能车开得再快些,其实他的心情至今是矛盾的,他早已弄明白她在做一些无名而又伟大的事,他也想好了要接纳这一切。但那天早上的那通电话让他明白,这并不容易做到,他从不要求她将自己的全部袒露给他,他仅是希望。在下一次危险来临时,她不要毫不犹豫把他从她身边推开,他不确定自己能接受被推开几次,他的心在动摇。但一想到今天是她的二十岁生日,他就不忍心让她一个人在晚香玉餐馆傻等,有些话就该当面同她说清楚。
他开得比平时快,原本一个钟头的车程,路上仅花了四十分钟。转过前方的路口,就是晚香玉餐馆了。
偏在这时,前方传来「砰砰」几声。
陆世澄下意识急踩刹车。
只听前方人群发出尖叫声,继而四散奔逃。他沉着脸看着这一幕,忽想起闻亭丽也在附近,全身血液直往脑门上冲,摸了摸怀里的枪,不顾一切朝事发地跑去。
刚跑几步,就看见地上有血,大片殷红的血,触目惊心。
这让他浑身一僵,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再近些,一双黑色的女式娃娃头皮鞋赫然映入眼帘,鞋子上染了不少血迹,就这样一左一右散落在血泊中。
四周议论纷纷。“是个女学生,可惜了。”
“看多半是地下爱国组织的学生,这样的人最是一腔热血,造孽啊,年轻这样小,爹娘多半要哭死了。”
更有人压低嗓门:“会不会又是日本人干的?”
陆世澄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浑身冰凉,额头不断有汗珠滚下,他很想拨开人群走近些,可是双脚像是陷进了泥地里,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
“去去!”巡捕们过来赶人,前方很快露出一块空隙。
陆世澄心口猛地一缩,本能地想要挪开视线,又咬牙顶住了,这才发现躺在地上是个陌生女子。虽然同样年轻,但那绝不是闻亭丽。
即便如此,这异常惨烈的一幕,依旧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和心房。
他大喘着后退两步,继而掉头张望四周。
闻亭丽呢?她在哪儿?!
从未有过这一刻,让他觉得既胆寒,又悲凉,同时还深感庆幸!
现在他脑中什么念头也没有,只想尽快见到她。
活着的她!爱笑的她!撒谎的她!张牙舞爪的她!
什么样的她都好!
只要她还活着!
***
闻亭丽一听到外头大乱,就将枪拔出来,同时把脑袋贴在门上警惕地听动静,忽想起陆世澄,也许——他不是没有来,说不定,刚才的枪声与他有关!
这一想,她不禁打了个冷颤,急忙开门出去。
沿着走廊匆匆跑到楼下,街上到处都是人,乱糟糟的,你推我喊。
闻亭丽愈加忧心如焚,逆着人潮拼命向前挤,不料迎面有人将她架住。
“这不是那个大明星?闻什么……”
“闻亭丽小姐!”一百双眼睛朝她脸上射过来,众人一边忙着逃跑,一边不断回头用新奇的目光打量闻亭丽。
闻亭丽悔不该没包好头脸就冲了出来。
“没错,真是闻小姐。我看过您好几部电影呢!听说您的新电影快拍完了,预计什么时候上映?”
“您快别过去看热闹,是个小姑娘,也不知做了什么事,好好地走在街上就被暗杀了。”
所以不是陆世澄!
可是闻亭丽的一颗心仍高悬在嗓子眼里,什么样的人会被暗杀?——这段时间刘护士长空前忙碌,那会不会是刘向之的手下?
闻亭丽心跳加快,眼看越来越多的人堵在餐馆门口。即便心中有再多疑问也无法采取下一步行动,只得请经理过来劝说这些人先散开,自己迅速退回到楼上把包厢门关上,胸中的疑团越滚越大,可恨她现在既没有办法联络陆世澄,也没办法联络刘护士长,只能在房间里急得团团转。
好在那些人并没有追到走廊上,想必也知道此地并不安全,只凑了一会热闹便散开了。
趁这机会,闻亭丽再次从包厢里摸出来,她记得走廊尽头有一台电话机,当务之急是赶快联系邝志林和刘护士长。
不曾想外头正有人疾步朝她的包厢门口走来,双方撞在一起,闻亭丽看这人来势又急又快,心头一凛,下意识就举枪抵住对方的胸口。
那个人却反手抓住她的枪管,把她连人带枪拉回了包厢。
闻亭丽瞬间看清对方的脸,狂喜地说:“你怎么?”
她担忧地捧着他的脸想要再看仔细一些,陆世澄却一下将她搂入自己怀中,他抱得十分紧,像是恨不得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去。
闻亭丽愕然张了张嘴,侧过头一看,发现陆世澄的脸色异常难看,简直像是刚死过一回。
“怎么了?”她益发觉得揪心,“究竟出什么事了?!”
她急切地想要伸手触碰他的脸,手上的枪就这样滑落到地上,发出轻微的一声响。
“骗子!”陆世澄在她耳边开了腔,声音沙哑得像刚吞下一大把沙砾。
闻亭丽咬唇苦笑:“我——”
“骗子……”他沉声重复这两个字,可是他搂她搂得更紧了。
闻亭丽手足无措,她听到他的心在胸膛里不受控制地狂跳,她从未见过这样惶惑不安的陆世澄,仿佛她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个脆弱的泡沫,随时会在他眼前消失。
那种痛惜和珍重,莫名让她鼻根发酸。
忽然间,她想明白了一切:“你以为街上死的那个人是我?”
这话一出,一种悲哀而又庆幸的情绪攫住了她的心,眼泪大颗大颗滚落,捧住他的脸颊,语无伦次地说:“我没事!你看我!我好好的,一点事也没有。”
***
闻宅。
闻亭丽下车跑到家门口,摸出钥匙窸窸窣窣开门,她知道陆世澄的视线一直在后头追随着她,从刚才起就是如此。仿佛要一遍遍确认她好好地在自己面前,否则心里就不踏实。
闻亭丽瞧在眼里,翘起的嘴角就没有放下来过,打开门,回身牵住陆世澄的手:“进来。”
屋里一团漆黑,看样子周嫂和小桃子已经睡下了,闻亭丽摸索着拧开玄关的灯,又快步走到客厅里的沙发旁打开台灯。
一回头,就看陆世澄仍在原地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哪怕只是分开这么一小段距离,他似乎也在担心发生意外。
闻亭丽突然加快脚步,一头扑入他的怀中。
陆世澄没有后退,而是用手牢牢扶住了她的身体,同时低下头亲吻住她的发顶。
从相遇到现在,他们周围到处都是人。
不像现在,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她。
她堆积了一肚子的话要对他说,可是真到了这一刻,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她后怕不已,只想真真切切感受他的体温和心跳。
他的心,还是跳得那样快,她既感动,又不安。
“你来。”不容分说牵着他的手走到客厅里,郑重其事打开自己的包,把那把驳壳枪掏出来给他看。
“你一定认为这次我又骗了你。”她正色对他说,“但是不管你信不信,在我约你去晚香玉见面之前,就已经想好要把这把枪的来历告诉你了。
“这是我得到的第二把驳壳枪,第一把是一位长姐给我的。事实上,我的枪法也是这位长姐手把手教的,她对我恩重如山,那一晚,她牺牲——”
陆世澄忽然捂住她的嘴。
“够了。”
已经不需要了。
在刚才的路上,当他无法面对失去她的恐惧时,他就已经把一切都想清楚了。他放不下她,她的秘密也好,信仰也罢,都是她的一部分,生死面前什么都无所谓,他已经彻底放下了心中执念,只要她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闻亭丽突然热泪盈眶,踮起脚去亲他的下巴,亲他的眼睛,亲他的脸。
可是当她的唇就要贴上他的唇时,他忽然捏住了她的下巴。
“告诉我,你爱我。”
她的眼泪扑簌簌而下:“我爱你,我当然爱你,你怎么这么傻。”
她的话声戛然而止,因为陆世澄低头吻住了她的唇。可是她遏制不住自己的眼泪,泪水顺着两个人的脸庞往下淌。
***
他们吻了许久才分开。
闻亭丽抬头一看他的脸,不禁笑起来,他的脸上有不少泪痕和鼻涕,都是在她脸上蹭的。
她用手帕帮他擦,稍后干脆拖着他进了餐厅,把他按坐在椅子上:“擦不掉了,我去打水。”
不一会从盥洗间端一盆水出来,绞了湿毛巾替他擦脸。
他躲开她的手,反手拿过毛巾先帮她擦,她索性将额头抵在他肩膀上,这一来,他只得把头凑得更低些,不然看不清她脸上的脏处。闻亭丽歪头睨着他的脸,两人相距太近了,她几乎能数清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擦着擦着,不知怎么回事,他又开始吻她。
闻亭丽听着他的呼吸和他隆隆的心跳,心里像要化开了一样,他不再掩饰自己对她的爱意,每一个动作和表情,都表明他强烈地喜欢她。
喜欢她的一切。
分开的时候,他的声音有点沙哑,看看四周,低声问她:“我有点渴了,有水吗?”
她去给他倒水,一进厨房,就看见灶台上搁着一碗面,想必是周嫂为她做的寿面,可惜已经凉透了。自己的这个二十岁生日,不知不觉过完了。
遗憾归遗憾,更多的是满足,去年的生日,他们分开了,今年这个生日,却让他们再也不舍得分开。
为了庆祝,她兴致勃勃切了一大堆水果放在托盘里,连同两杯水一起端出去放在陆世澄面前。
等他喝完水,她用牙签扦了一块哈密瓜送到他嘴边。可是他不要吃这个,他用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后脑勺,又吻上来。
但这次只吻了一会,角落里就传来细细碎碎的动静。
“你看,窗前有只老鼠。”他吻着她,目光却飘向那边。
“那不是老鼠,是今天小桃子在街上买的小兔子。”
可是他还是松开了她。
“太晚了,我得走了。”他把额头抵住她的额头,哑声说。
她勾住他的小手指不放,他笑了,把左手的腕表举起来给她看。“你看,一点多了。”
她依依不舍送他出去。
陆世澄似乎全然忘记了今天是她的生日,连一句生日祝福都没对她说,这使得她心里有点小小的遗憾。不过,此时此刻,她的心房已然被失而复得的幸福感占满了,这点「遗憾」,影响不了什么。
谁知陆世澄刚上车,马上又下车,他的手上,一转眼工夫就多了一个宽而薄的首饰盒。
他当着她的面打开盒盖。
“生日快乐。”
盒子里是一串珍珠项链,珠子硕大水润,比她平生所见过的所有珍珠项链都要漂亮。
陆世澄目不转睛看着她,她的惊喜和感动,他全看在眼里。
他郑重地把项链从盒子里取出来。
“戴上。”
可闻亭丽老觉得这串珍珠有点眼熟,明明就跟高筱文卖她的那串差不多嘛,只不过珠子更大,光泽更亮。
她回想着那一晚的情形,心里突然明白了什么,睨他一眼:“喂,你——”
他却不让她追问,低头堵住她的嘴,分开时,他煞有介事把项链系在她的颈上,亲一亲吻的额头。
“这次我真要走了。”他看着她的眼睛说。
闻亭丽吃吃地笑,她在原地伫立着。直到他的车在巷口消失好一阵了,才失魂落魄回了屋,刚进二楼卧室,又加快步伐跑到窗口往外看,就好像,陆世澄还在那里似的。
难怪黄姐总说恋爱中的男男女女都有些傻气,她笑着把头抵在窗框上,目光久久凝在他站立过的地方,窗外的月光异常澄净柔和,今晚的一切都像是一场梦。
不,颈上的那串项链告诉她,这不是做梦。他的吻,他的爱,他的不舍和珍重,每一样都如此真实,让她无比动容。
她将两手搭在前颈的珍珠上,仰天倒在床上。
这个姿势像在祈祷,她的内心也的确在祈祷。
她从来不信命,她的信仰就是她自己,一路走到现在,她深信每个人的得与失均由自己一手造就,而今晚的陆世澄,却让她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幸福感,为这个,她第一次发自内心感激上苍,缘分这东西真是说不清道不明,一段奇缘,既可以属于他们,也可以属于另一对,偏偏她和陆世澄有着这样深的牵绊,当初若是差上一步,她和陆世澄甚至没机会相识、相知……
她默默等那股悸动消失,这才爬起来给刘向之打电话。
接电话的却不是刘向之,而是另一个陌生的声音,他声称不认识什么刘护士长,斩钉截铁挂断了电话,大约过了一个钟头,刘向之才给她回电话,原来那位遇刺的少女并非是刘护士长她们的人,而是日方的间谍,此人早在头一年就以爱国学生的身份混入了上海某中学的学生群体中。此后,屡次贩卖消息给日方,上次那名中学老师的遇刺惨死,全系被此人出卖所致。
不难猜到,今日的暗杀是刘护士长亲自动的手,所以前头那人才如此谨慎。
闻亭丽总算是放下了心。
她宁一宁神,起身进盥洗室洗澡,一照镜子,不免又看见了那莹亮的珍珠项链,她笑,这爱吃醋的人。
电话响了,这次是陆世澄。
“刚才忘记说了——”
她以为他要说什么。
谁知只是两个字:“晚安。”
幼稚鬼。
她笑个不停。
当晚,她一直没舍得把项链摘下来,就连睡觉也握在自己手里,那珍重的姿势,就像握着自己的心。
第96章
此后的几天,
从前她虽然也爱说爱笑,但是这几天,她整个人几乎在发光,
这天,闻亭丽照例一收工就急匆匆去化妆间换衣服,黄远山抱着胳膊在门口瞅着她。
两人一对视,
闻亭丽忙着在自己脸上贴胡子:“你同她们去吧,我还有事。”
黄远山了然一笑:“依我看,
“黄记者。”闻亭丽对着镜子左顾右盼,“现在可不是采访时间,
“别怪我没提醒你,
“嗬!我什么时候耽误过正事?”闻亭丽在前头扬声答道。
黄远山笑着摇摇头,到了棚内,拍拍手说:“今晚闻老板请客,她叫我转告大家:点菜的时候千万别客气。听懂了吧,今晚大家势必狠敲她一顿竹杠。”
棚内爆发出一阵欢快的笑声。
这当口,闻亭丽已经坐上了租车行的车,
但中途还得拐去小桃子的幼儿园,下午小桃子的园长给她打电话,说这次选了几个小朋友去参加文艺汇演,况伟航小朋友是其中之一,有几张表需要家长填写,而周嫂不识字,要求闻亭丽尽快过去一趟,闻亭丽忙答应了,收工前又特地让小田帮自己买了一些水果和糕点。
到幼儿园,园长果然还未下班,闻亭丽恭恭敬敬地将两个大礼盒送到桌上:“平时老是麻烦校长和各位老师照看小桃子,一点小意思,还请笑纳。”
园长愣眼望着闻亭丽,把眼镜从脸上摘下来擦一擦,再戴好,从头到脚又看一遍。
只见她身着男人穿的西装,头戴鸭舌帽,嘴上还粘着两撇胡子,看着看着,园长醒悟过来:“闻小姐这是刚从戏棚里过来吧,我真是老眼昏花了,还当是哪儿跑来的年轻小伙子,莫名其妙同我说这些话。”
闻亭丽拉着园长寒暄了几句,填好表,顺便帮小桃子买了几本儿童刊物,便告辞出来。
刚到地方,就看见陆世澄的车停在树荫下。
他坐在车里朝街口的方向张望。
闻亭丽一笑,掏出钱付了车费,蹑手蹑脚朝陆世澄的车走过去,打算趁他不注意在后头吓他一跳。
没想到陆世澄后脑勺就像长了眼睛似的,恰好也回头看过来。
两个人相距老远就望着对方笑,到了一起,陆世澄朝她身后一望,有点好奇:“怎么从那边过来的?”
“小桃子的幼儿园要帮她报名参加文艺汇演,所以半路我叫师傅拐去了那边。”
“你的车呢?”
“别提了,早上出来的时候车就坏了,后头洋行派人过来把车拖走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修好。”
说话间,她自然而然握住了陆世澄的手,陆世澄顺手帮她扶正头上的帽子。
“等我很久了吧?”
“没有很久。”
“可是我迟到了整整二十分多钟呢。”
陆世澄毫不介意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去,闻亭丽低眸盯着两个人的步伐看,他们两个真像两条溪流,每次走着走着,就快乐地汇聚在了一起。
一进饭堂,老板娘热情地迎上来:“先生回来了,这是您等的那位朋友吧,菜快做好了,马上给您二位上菜。”
四周有人朝他们看过来,大约在猜测闻亭丽究竟是男是女,有个年迈的老婆婆不惜用惊恶的眼神看着陆世澄。
陆世澄目不斜视研究手上的菜单,闻亭丽却忍不住笑起来,两只胳膊交替着搁在桌面上,悄声对他说:“陆先生,那人当你是怪胎呢。”
他才不在乎。他头也不抬地说:“想吃什么甜品?刚才我只点了几道主菜,你自己再看看菜单。”
结果闻亭丽摇摇头,过后主菜上来,她也每一样只吃两口就放下了筷子。
陆世澄不解:“不喜欢吃吗,要不换一家?”
“好吃,不必再换了,我已经吃饱了。”
陆世澄姑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皮夹付了钱,出来低声问她:“身体不舒服?还是太累了?”
从前再怎么样她也不至于吃这么少。即便是心情不好,也能当着他的面一边抹眼泪,一边继续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你知道的,我最近在拍一部劳工片。”闻亭丽耐心解释,“我演的是女主角春红,本来呢,我对自己演这个角色很有信心。可是某一天我们公司的曹小姐带我去见了红棉纺织厂的女工,我才知道真正的女工是什么样子。”
她顿了顿,尽可能用平静的口吻说:“我和黄姐都希望能够通过这部电影唤起公众对女劳工的关注和同情。那么,我这个主角,就必须尽可能在形象上贴近真正的女工。”
陆世澄默默听着。
“前一阵我本来已经成功瘦了十来磅。可惜这几日每回跟你出来吃饭都会不知不觉吃很多。早上一秤,足足重了两斤,我得想办法尽快再瘦下去才行。”
所以那天晚上她才会饿到晕倒,他担忧地望一眼她比从前细瘦的胳膊:“这片子大概还有多久拍完?”
“中秋节之前差不多就能拍完棚内的部分,接着再去乡下拍几场外景戏就能杀青了。”
不知不觉走到了人少的地方,她顺手将嘴唇上的两撇胡子摘下来,露出整张脸,呼吸似乎畅快许多。
“到那时候就可以恢复正常饮食了吧?”
“当然,再这样下去我都要营养不良了。”
陆世澄微微松口气,没再说什么,握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
闻亭丽很高兴他没有一味劝她爱惜自己的身体,而是试着理解她的所作所为。
“这片子一拍完,我非得到处狂吃上几天才可,第一站先去老正兴吃红烧肚裆,接着去锦东饭店吃八宝鸭子,一整只鸭子都是我的!再去长兴馆吃红烧鮰鱼和蟹粉炒蛋,每一样都点上三盘——”
陆世澄听着听着,忍不住从衣兜里取出一个袖珍记事簿。
“做什么?”
“帮你记下来啊,到时候按照顺序一家一家地吃。”他一本正经说。
他的哑疾已治好多时,却还保留着随身带记事簿的习惯,她笑着把脑袋凑过去:“我瞧瞧你有没有在本子上说我别的坏话。”
说着便作势去抢他的本子,陆世澄笑着后撤一步,可到底还是随她抢走了,闻亭丽却并没有打开瞧,而是重新把本子塞给他,突觉额头上一凉,有雨滴落下来。
两人同时抬头。
“下雨了?真好,我最喜欢雨天在马路上散步了。”
闻亭丽向前伸手去接那银针般的雨丝。
陆世澄插着裤兜在后头跟着她。
在她眼里,似乎再平常的小事都能叫她高兴。
昨晚满天星光,她欢喜地冲他直呼:“陆世澄你快看,今晚的星星好大、好亮。”
前天是个阴天,抬头不见星与月,只见漫天乌云,她又兴致勃勃地同他讲:“你瞧,这可是正宗的月黑风高杀人夜。难怪街上都没什么人出来闲逛,正好,不必担心有人认出我来。”
她是真正懂得珍惜时每时每刻每分的人。
无论遭遇什么状况,总能见她用最乐观的心态去应对。
他想,假如每个人的灵魂有不同颜色,那闻亭丽的灵魂一定是金灿灿的,像朝阳,不知不觉就被那光芒吸引。
闻亭丽在前面走了两步,回头看,发现陆世澄在后头目不转睛看着她,她安静下来,有点腼腆回到他身边牵起他的手。
两人漫无目的地闲逛。恬静的气氛丝丝缕缕沁进心田。
陆世澄忽然说:“你看。”
他们刚好路过一家照相馆,玻璃橱窗里挂着闻亭丽的一张半身照,店主大概是觉得闻亭丽笑容格外亲切,特意将她的照片放大了挂在最显眼的位置。
“你在这家照相馆照过相?”
“没有。”她骄傲地说,“不知有多少照相馆用我这张相片招徕顾客呢,其实这是《南国佳人》时的一张花絮照,你看,对面也有我的照片。”
对面是一家杂货铺,门框旁边贴着一张暖水瓶广告。
画报上面那笑容可掬的女郎不是闻亭丽是谁。
“可怕,到处都是你。”
“可怕?你再说一遍。”
陆世澄看准了四周没有人,低下头在她额上轻啄一口,本来偏巧照相馆里有两个小姑娘推门出来,因光线昏暗,也不及分辨闻亭丽是男是女,惊恐地叫了一声。
对上陆世澄转过来的面庞,看他如此年少俊朗,又觉得不好意思,笑嘻嘻手牵着手跑走了。
闻亭丽在黑暗里目光灼灼看着陆世澄:“这下陆先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无所谓。”他也目光灼灼看着她,她含笑抬手去拂他的肩膀,雨里夹带着凉风,将马路边几株树的树枝吹得飒飒作响,叶子随风掉落,有一片碰巧落在陆世澄的肩膀上。
她帮他把那片叶子摘下来,谁知她这一抬肩,背包也歪了,小桃子那几本新书便从包里掉出来。
陆世澄俯身帮她捡起,无意间一瞥封面,上头写着「况伟航」这三个字。
“小桃子的学名吗?”
“嗯,怎么样。”
“好听。”他忽然好奇,“你呢,你有没有小名?”
闻亭丽闭嘴不说话了,转身向前走。
他不紧不慢跟上她的步伐,若有所思地说:“按照常理来说,老二有小名的话,老大多半也是有小名的。”
“我不会告诉你。”
“我自己猜好了,该不是叫小橘子吧?”
他是为了逗她才随口一说,她的反应却告诉他他猜对了,他没忍住低头笑起来,怎么会有如此奇怪的小名,妹妹叫小桃子,姐姐叫小橘子,岂不是一大家子水果。
“你还笑!”她瞪他,“我姆妈说她听老人讲过,小孩子的小名越随意,就越好养活,她怀我的时候最喜欢吃橘子,怀妹妹的时候喜欢吃桃子,不可以吗?”
她佯装生气向前走。
自打上了学,她就再不肯让父母叫自己的小名,偶然翻词典看到「亭亭玉立」这个词,觉得意向很美,便自作主张改了这个名字,那时候不懂事,小小的她,希望自己将来越长越漂亮,又将「立」字改成了「丽」字。
自那之后,她的名字便正式成为了「闻亭丽」。除了爹娘偶尔喊错一两次之外,「小橘子」这个名字再也没在她的生命中出现过。
不远处似乎有小孩在兜售什么,吆喝声断断续续飘到耳朵里,她也不感兴趣。
不一会,就听到一阵细碎的声音追上来,这也不是陆世澄的脚步声,闻亭丽不由得好奇向后看,斜刺里伸过来一束洁白的鲜花,竟是一个卖花的小孩追上来了。
“后头那位先生买下来的送过您的。”小孩说,“他说要向您道歉,请您原谅他刚才对您的冒犯。”
闻亭丽嘴角一翘,徐徐伸手从花童手里接过那束铃兰。
花童好奇地盯着闻亭丽的脸直看,这一凑近,他才敢确定她真是个女子,只不过身着男装。
这小孩自有他的一套说辞,嬉皮笑脸地说:“买了我小宁波的花,必定长长久久,先生,小姐,祝你们花好月圆,有情人终成眷属!”
说着一溜烟跑掉了,闻亭丽心内欢喜,嘴上却说:“别以为随随便便送我一束花,我就会原谅你。”
身后传来他恳切的声音:“怎样才能求得闻小姐对我的原谅。”
“除非——你把自己的小名也告诉我。”
陆世澄表情微滞,闻亭丽陡然想起他父母早亡,心中不由懊悔失言,立刻决定什么也不问了,捧着花就朝他跑过去。
然而,陆世澄只低头消沉了一瞬,便凑在她耳边说了两个字。
“什么?”闻亭丽愕笑。
“我的小名啊。”
晚上他照例送她回家,闻亭丽进门后什么也不做,只是坐在沙发上对着那束铃兰发呆和微笑。
一想起他的小名她就有点想笑。
「小澄」,多么合理,多么可爱,多么幼稚,她不信陆世澄五岁之后还肯乖乖叫这个小名。
周嫂出来喝水,见闻亭丽莫名其妙坐在客厅里傻笑,不禁奇道:“好好地坐在这里发什么呆,这花是影迷送的?怎么只有几支,花朵又小,寒酸兮兮的。”
“寒酸?”闻亭丽有点不高兴了,花美不美,不在于花本身,而在于送花的人是谁。
在她眼里,这束花就是最最最最美,比世上的一切花束都要美。
***
叫闻亭丽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一进办公室,桌上就放着一大捧由玫瑰和珍珠兰组成的鲜花,花朵大如碟,清新香气扑鼻而来。
闻亭丽含笑近前将花束抱住,尽管已经猜到是谁送的,仍忍不住向小田确认:“这花是谁送来的?”
“不晓得,一大早就放在这里了。”
闻亭丽笑而不语,田灵虽然有点好奇,也只好掩笑退了出去。
中午,闻亭丽去学校办事,因自己的车还未修好,便提前打电话给祥生租车行叫车,没想到一出来,就看见一辆陌生的汽车停在公司外头。
车夫下车迎上来:“闻小姐,陆先生说您的车坏了,特吩咐我这几天负责接送你。”
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他却如此上心。那是一辆很不起眼的黑色福特老轿车,单从外观来看,任谁都想不到那是陆家的车。
方方面面他都替她考虑到了。
闻亭丽心里暖融融,对那人笑道:“请问您贵姓?姓李?那这几日就麻烦李师傅了,麻烦先送我去沪江大学办点事。”
第97章
上车后,
***
邝志林敲了敲书房的门,
“老李已经被派去了秀峰公司,估计这会儿闻小姐已经用上车了。”
邝志林说完这话,自顾自在沙发上坐下。
他注意到,
邝志林笑容满面接过茶杯,无论在人前还是在人后,
他心里无比熨贴,慢慢品着茶香。
陆世澄问道:“您帮我约好惠群医院的王主任没有?”
“他明天上午会过来一趟。对了,
陆世澄顿了一顿:“假如一个人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节食一段时间,
怎会有这样奇怪的要求?要营养,
可是澄少爷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邝志林知趣地不再追问:“好,我会把澄少爷的要求原话转告王主任。”
空气里出现几秒可疑的沉默,陆世澄觑了觑邝志林,拿起一份报纸坦然地翻阅起来,可他明显有点心不在焉,不一会便把报纸丢到一边,
等到那边接通了,
这一听就是打给鸿苑的,鸿苑是陆家自己的私房菜馆,由来只负责招待陆家自己的贵客,甚少对外营业,这也就罢了,叫邝志林没想到的是,澄少爷竟要求自己拟菜单,可见他先前猜的没错,澄少爷找王主任就是为了闻小姐。
他叹息着摇摇头,接下来澄少爷大概要给闻小姐打电话,他也是时候告辞了。
陆世澄却忽然像是瞧见了什么,放下话筒走到落地窗外向外看。
草地上有两个陌生的工匠在干活。
邝志林忙令人去叫许管事,来的却是一位姓冯的年轻管事。
“怎么是你,许管事呢?”
“许管事病了,澄少爷早上刚请路易斯大夫过来替他看过病,这会儿还歇着呢,今天一整天都是我轮班。”
陆世澄朝窗外一指:“那两个工匠你从哪雇来的?”
“早上刘妈说花园西北角的天线架子倒了,催我找人来修,我就到附近的荐头行临时雇了两个人。”
“糊涂!”邝志林喝道,“难道你不知道陆公馆从来不雇来路不明的人吗?”
冯管事擦擦汗:“这一块向来是许管事负责,我看他病得昏昏沉沉的,也不好去打搅他,刘妈又催得急,我想这类活干得很快,应该不至于出什么岔子,就……”
陆世澄静了一静:“把工钱结清楚,马上把他们请走。”
邝志林看着冯管事匆匆离去的背影,忿然说:“这冯达是刘妈的亲侄子,自小是在陆家长大的,没想到这样不顶事。”
又叹道:“先前为了清理三爷在公馆内安插的眼线,已经清走了一批人,前一阵老太爷生病,又额外拨了几个得力的老人去了南洋,现在公馆里真正得用的人不多。不然也不会让这个小冯临时顶上来。”
陆世澄面沉如水:“查一查他最近有没有跟北平那边的人接触过。一旦查到什么蛛丝马迹,立刻将他撵走。即便没有,这样的人也不适合再继续留用,连夜把他撵回南洋,将陈赵两位管事调回上海。”
邝志林欣慰地点点头,这孩子处理问题从不拖泥带水。“我这就叫周威进来,顺便再去查查那两个工匠的底细。”
***
一从沪江大学回来,闻亭丽就让李师傅帮她把自己在瑞晟买的东西送回家里,办公室人来人往的,她担心东西弄丢。
李师傅前脚刚走,后脚田灵端着两份午饭进来。她那盘有菜有肉有米饭,闻亭丽这盘却只有几块黄瓜和一片干面包,一看就倒胃口。
田灵劝她:“好歹吃一点,不然下午进棚拍戏时只会更难熬。”
闻亭丽横下心叉起一块黄瓜就要往嘴里塞,黄远山忽然领着一个中年男子进来了。
“这是惠群医院的消化科王主任,过来帮你调理身体,你昨天约的?”黄远山有些茫然的样子。
闻亭丽也是一脸错愕。惠群医院……难道是陆世澄??前晚在一起吃饭时听他提过一句,没想到他是认真的,她忙起身同这位王主任打招呼:“您好。”
检查一番,王主任对闻亭丽说:“马上开始吃维他命丸,饮食上也必须立刻做调整。早上和中午这两顿,务必加些鸡肉、牛肉等高能量营养品,我给你出一份菜单,请你严格按照我的医嘱来,放心,这样吃非但不会让你前功尽弃,还可以帮你维持基础的营养,方不方便告诉我您手头的工作还要多久才结束?”
听完王主任的交代,黄远山高兴得直拍胸脯,她是因为担心闻亭丽身体吃不消,最近特意停掉了《双珠》的拍摄,全力追赶《春风吹又生》的进度。
“我真担心她活活饿死,这下可以放心了,这段时日就劳您费心了。”
闻亭丽面上笑着,心里却感动不已,王主任又给闻亭丽开了一张药单,让她下午去惠群医院按方买营养药,黄远山当仁不让接过那张药方,亲自送王主任出去。
***
晚间,闻亭丽和陆世澄刚从鸿苑吃完饭出来,不提防天上噼里啪啦下起了雨。
闻亭丽笑着直往陆世澄怀里钻,同时用手挡在自己的头上。可是那雨简直像从天上一盆盆倾倒出来,浇得人猝不及防。
陆世澄索性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盖在两人的头上,拽着她向前跑去。“先上车。”
两人飞快钻到车里坐好,闻亭丽还在笑:“真是的,怎么说下雨就下雨。”
低头看看自己身上,还好陆世澄那件外套遮挡得够及时,这样大的雨,她也只是头顶上和脚上湿了一部分,转头看陆世澄,意外发现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雨水滴滴答答往下淌。
“你怎么不顾你自己呀!”闻亭丽急忙掏手帕替他擦雨。
汩汩的雨水顺着陆世澄的额发往下流,搞得他眼睛都有点睁不开,他顺手抽过从她手里抽过手帕,自己去擦眼皮上的水珠,闻亭丽手中一空,只好从他的裤兜里摸出他的手帕替他擦别的地方。
可是衣服里的水哪是帕子能擦得掉的,越擦,那水渍越深。
“不行,得赶紧回家换衣服,眼下已经入秋了,当心回头伤风。”
“哪有这么容易伤风。”陆世澄很快将自己脸上的雨都擦干净。紧接着,像落水小狗甩毛那样甩了甩头,短发上的水珠四溅开来,闻亭丽一边躲一边笑:“讨厌!水都甩我眼睛里了。”
陆世澄在自己身上的几个口袋里轮流摸了一把,总算又找着一块干净手帕,扶住她的脸庞。“别动,我帮你擦一擦。”
他的目光一会儿落在她的唇上,一会又扫过她的额头,闻亭丽的心跟着丝丝发痒。擦着擦着,手帕不动了,他倏地吻住了她的唇。
这个吻,带着清冷的雨意,却格外清甜,吻着吻着,她不由自主用胳膊环住他的脖颈,回吻他。
到了闻宅门前,雨非但未停,还越下越大。
两人牵着手跑到门口,可还是被浇成了落汤鸡。
进了玄关,闻亭丽说:“我先上楼拿毛巾和衣服。”
陆世澄抹一把脸上的雨珠,站在玄关里看着闻亭丽跑上楼。
看看四周,连坐的地方都没有,无论他坐在哪儿,都会弄湿一大片,只得在原地抖了抖裤腿,又抬手拍了拍肩膀上的雨水。
闻亭丽上去老半天也不见下来,他正寻思去盥洗间找一块毛巾随便擦擦,就看见她抱着一盒东西下楼来了。
她已经换好衣服了,脖子上还搭着一块毛巾,下楼把那盒子推到他面前:“快拿去换。”
“这是什么?”陆世澄好奇打开盒盖。
里面竟是一叠男子成衣。
前头在鸿苑外头时,她就对他说过「回家换衣服」这话,他原以为她这话指的是她自己。
闻亭丽有点腼腆地说:“看看合不合身。”
陆世澄仍有点发懵,被她推着向前走了几步扭头笑问她:“你知道我外衣穿什么尺码?”
“你忘了我家过去是开洋装店的,我的眼睛就是尺子。”闻亭丽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幸亏陆世澄转过身去了,不然就要看见她脸上的红晕了。别说她抱过他这么多次,就算没抱过,她也早看出他的肩宽和腰围分别是多少了,上次他因伤在她家休养时,她就帮他买过一套寝衣,要多合适就有多合适。
不多时,陆世澄换好衣服出来。
这种成衣,自是没办法跟他平时量身定制的那些衣服比。但瑞晟在本地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洋装铺,只要尺码挑得好,丝毫不差什么,何况他——穿什么都好看,她尤其喜欢他贴身穿着她送他的东西的感觉,只是这话不好意思对他说出口。
陆世澄理了理袖口上的扣子,趁她帮自己系领花的当口,迅速在她耳边说了句:“谢谢。”
他的口吻很严肃,但他笑得很甜,闻亭丽真喜欢看他这样笑,很舒朗的样子。
临走的时候,陆世澄把上回那把袖珍枪给她。
“又给我?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枪。”
“这把枪毕竟更小。”陆世澄把子弹倒出来,仔细检查了一遍弹夹和枪膛,又帮她把子弹一一装回去,“平时把它带在身上,比较不起眼,拿着吧,我也放心些。”
闻亭丽郑重其事把枪收起来。
看陆世澄仿佛似在出神,便问:“怎么了?”
“我在想,不如从明天开始让周威几个跟着你,小桃子和周嫂那边,也日日派人接送。”他是征询的语气。
闻亭丽脸色一黑:“陆克俭那边又有动静吗?”
他点点头,帮她将腮边的头发弄到耳后:“先让他们跟你一段时间好不好。”
他口吻很温和,心里的杀意却很重,陆克俭是绝不能再留了,祖父为了防他对陆克俭下手,几乎派出了全部亲信来辖制他,陆克俭他要杀。但也不能太心急,为了除掉一个败类而背负屠杀长辈的冷血名声,不值。
他俯首在闻亭丽耳边说了几句话,闻亭丽肃容点点头。
两个人坐在餐桌边上各自喝了一碗热乎乎的姜汤,她才舍得放陆世澄走,临走时又把家里最大的一把伞给了他,在门口依依不舍目送他上了车,转身回屋,忽然瞧见厨房里有个人影,竟是周嫂。
“您怎么起来了?”
“半夜三更听见你们两个在厨房里嘀嘀咕咕说话,真担心你们把灶台烧掉了,总要出来看看怎么回事。”
周嫂忙着检查锅里的东西。姜汤?这姜丝切得这样整齐,断不可能是大囡切的,平时大囡只要一进厨房就心烦,更别提拿刀切菜了。
“你别告诉我这姜汤是陆先生烧的?”
闻亭丽并不否认。
“姜丝也是他切的吧?”
闻亭丽自顾自转身上楼。
周嫂双手合十,抬头对着天花板念念有词:“太太,你瞧见了吧,我们大囡真有福气,能找到这样好的男人。”
闻亭丽却并未走远,听见这话,在楼梯上方探出脑袋:“您怎么不说陆世澄有福气,能找到我这样的好女子。”
“是是是,他比你更有福气。下次你们两个商量要吃什么东西的时候,能不能叫我起来做?哪有让客人动手的道理,偏偏陆先生总是这样客气。”
“他又不是外人……”上次他还替她下过一碗面呢,虽说没放盐,闻亭丽噗嗤一笑,转身回房去了。
第二天中午,闻亭丽在锦东饭店点了一份陆世澄最喜欢的蟹黄翅羹送过去,特意要求饭店不具名,反正他能猜到是她送的。
安排完这一切,她便美滋滋托着下巴坐在电话旁等他的电话,没一会,铃声就响了。
闻亭丽故意拉长声调:“请问你找谁?”
“闻亭丽?”那头有人笑起来,“你干嘛故意装出这副腔调?你以为我听不出是你吗。”
“宝心!”闻亭丽惊喜地说。
两个人在电话里说了几句,乔宝心说:“我打算下礼拜回一趟上海,到时候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吧。”
闻亭丽声音一低:“怎么回来得这么突然,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
“不不,没出什么事,你忘了,我姆妈下礼拜就要过生日了,过去每年我都陪在她身边,今年总归要回来看她一眼,不然她心里不知会有多难过。”
“家里其他人知道你要回来吗?”
“只有我表舅和姆妈知道。”乔宝心悄声说,“其实我姆妈已经同意我在北平念大学了,可惜我爹这人异常顽固,口口声声说我丢尽了乔家的颜面,还放话出来:只要见到我,一定亲手打死我,权当乔家没我这个人。”
乔家这令人窒息的氛围,闻亭丽老早就领教过了,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只得劝慰乔宝心道:“既然已经走出去了,就别再把他的话当回事了,在外头一定注意保护自己。”
“放心,他早就吓不住我了。”乔宝心淡淡道。
去年她一到北平就改了新名字,她现在已经不姓乔了!她可不要像哥哥那样,被逼着结一门自己不喜欢的亲事,从此成为一个只为乔家利益而活的傀儡。
她对闻亭丽说道:“念完大学,我还要继续升学,早晚我要在社会上做出一番成绩让他们瞧瞧……对了亭丽,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前几日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教授来我们学院演讲,我上前跟她聊了许久,这位教授很欣赏我的英文水平,后来她看了我的专业课成绩单,当场就收下了我的自我介绍书,院里那么多人,她只收下了三个学生的资料,我会好好把握这个难得的机会。”
闻亭丽由衷替乔宝心高兴:“留学需要一大笔款子,你手里的钱还够用吗?不够的话,我来出。”
“不,不。”乔宝心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亭丽,你总是这样仗义,我在报上都看到了,你和黄姐的电影公司办得有声有色,我真佩服你,一想到你当初的处境比我还要艰难十倍,我内心就萌生出无穷的勇气……你放心,我妈前一阵悄悄给我寄了一笔钱,其中一多半竟是我哥哥出的,他托我妈转告我:走出去,走得远远的,永远不要回来。”
闻亭丽一阵沉默。
“我哥他……”乔宝心忧心忡忡叹气,“算了,不提这个了。表舅也时不时给我寄些款子,他说如果我真能考上玛丽女子学院,会全力支持我的。但他要求我给他打一张借条,说这些钱是他借给我的,等我将来在社会上立足了,就把钱还给他。”
这完完全全是孟麒光的作风。闻亭丽含笑问:“对了,你那位佟兆辉律师呢?”
乔宝心默了默:“我同他分开了。”
闻亭丽暗吃一惊。当初乔宝心离开上海的时候,明明还跟佟兆辉处在热恋中。
“此事说来话长……等我来上海了,我们当面聊一聊。”
***
过两日,黄远山果然收到了乔家送来的帖子,乔太太礼拜二过生日,乔家打算大宴宾客。
闻亭丽料定乔家不会邀请自己,没想到一回办公室,桌上也放着一张一模一样的请帖。
「闻亭丽女士敬启」。
黄远山大感意外:“乔太太不是向来跟你不对付么,难不成她自己也觉得当初做得太过分,终于肯愿意放下身段向你示好了。怎样,你去不去?”
“不去。”
黄远山松一口气:“也好,省得碰见乔杏初尴尬。”
“尴尬?“闻亭丽一哂,“千山万水,过去就是过去了。当初他们乔家人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孤女。即便真有什么尴尬的,也该是他乔杏初尴尬,我有什么好尴尬的?”
她表面上不同他们计较,不表示她已彻底释怀,她永远都不会忘记他们是如何羞辱她母亲的!她等着着乔家的下场。
另一方面,她总得考虑陆世澄的感受。那么多人知道她当初跟乔杏初有过一段。如今乔杏初的母亲过生日,她去乔家祝寿,算什么。
她二话不说把乔家的请帖撕烂了扔进纸篓。
没隔一个钟头,高家也让人送请帖过来,一送还是两份。
原来高老太爷的生日在乔太太生日的后一天,高家同样打算大肆操办,刚巧高氏兄妹都将闻亭丽当作头等贵客,因此送来了两张请帖。
闻亭丽怀着愉悦的心情给高筱文回电话。
到了礼拜二这天,闻亭丽没去乔家赴宴,陆世澄也没理会乔家的请帖,两个人在闻亭丽家里研究王主任给的新菜谱。
闻亭丽面前摆着一大碗西红柿炖牛腩,那汤颜色很清,看上去一点油水都没有。
两口汤下肚,闻亭丽眼中骤然闪现泪光。
“很难吃吗?”他目露疑惑,“要不我让他们明天再调调口味。”
“不,是太好吃了。”闻亭丽含泪深吸一口气,“比黄瓜片配干面包不知要好吃多少。”
陆世澄笑着看她吃了小半碗,转眸继续认真研究手中的菜谱,把那盘香菜泥荷兰豆推到她面前,煞有介事地说:“接下来该吃这个了。”
“接下来该你吃了。”闻亭丽舀一勺菜放到他碗里。
这几天,她吃什么,陆世澄也跟着吃什么,亏他不嫌枯燥,前天,闻亭丽终于忍不住了,凑到他面前:“你不饿吗?”
“饿。”陆世澄诚实地点点头。
“那你还跟我吃一样的东西?”
“总不能你吃这些,我在旁边吃鸡腿和红烧肉吧。”
“可是让一个不需要节食的人吃这些,未免也太残忍了,求你吃点别的吧。不然我可受不了,我同意你吃别的。”
她同他腻歪着,两人这一贴近,她右边的胳膊恰巧搁在他的左胸膛上。
他前胸口袋里似乎藏着一些质脆而硬的小东西,随便一碰,那地方就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
闻亭丽好奇在他胸口摸来摸去,忽然停下来抽抽鼻子,“什么东西这样香?”
陆世澄笑着摸摸自己的鼻梁,没吭声,她把手探入他的上衣口袋里,一下子摸出来几块小曲奇。
“好哇,陆世澄!亏我心疼你顿顿跟我吃一样的东西,原来你偷偷在自己身上藏了这么多好吃的,你是不是经常趁我不注意,自己吃好吃的?”
他在笑,但语气相当坦荡。“你也说了,我又不需要节食,好歹我没有当着你的面吃。”
“不要再狡辩了!我今天才知道你这样无赖,我看看你身上还藏没藏别的好东西,统统给我交出来。“
他随她搜了个遍,等她停了手,才低头捉住她的手亲了一口:“真可怜,怎么就馋成这样,我让王主任想办法弄点小零食给你解馋好不好?”
“不要……”她把脑袋抵在他的肩窝前,“那可真就瘦不下去了,我可没忘记自己是在做什么,先把这部戏高质量地拍完再说。”
……
闻亭丽一面回想那日的情形,一面自顾自微笑,一眨眼工夫就把桌上的东西吃个精光,王主任规定好了每一顿的分量。不能多吃,也不能少吃,连盐和油都有限制,她觉得吃起来一点也不过瘾。但好歹不像头些日子动不动就头晕,而且人人都说她的气色比之前好多了。
两人在厨房里沏了茶出来,客厅的电话响了。“亭丽,我回上海了。”是乔宝心。
“你在哪儿?!”闻亭丽忙问,但她没有刻意压低音量,陆世澄对她这些神秘的电话早就习以为常了,俯身从茶几上拿起一份报纸,远远走到那边餐厅里坐下。
闻亭丽用目光安慰他,他只当没看见。这个倔强的家伙。
乔宝心说:“刚才我偷偷去见了我姆妈一面,还好没叫我爹发现我,明天能出来见一面吗,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
“好,正好明晚我去高家参加晚会,高家附近有一家戏梦咖啡馆,每晚营业到两点钟,明晚十一点,我们到那里碰头好不好?到时候我戴可能会一顶帽子和墨镜,你别认不出我来。”
“我明白的。”
说完电话,闻亭丽走到陆世澄面前,他的眼睛仍看着报纸,并没有回头朝她看,她把他的手从报纸上拿起来放到一边。
“干吗跑这么远?”
“怕不小心听到你的秘密。”
闻亭丽捏住他的脸颊:“什么秘密,那是我一个女同学——”
陆世澄却像是一个等待猎物靠近自己的猎人,转头吻住她的嘴唇,把她的话全堵了回去。
***
礼拜三这晚,闻亭丽特意和陆世澄前后相距十多分钟抵达高家,可是一进场,仍有大堆人围上来。
“闻老板,听说你们公司的第一部戏这个月底就能顺利杀青了?”
“有人说你为了办公司特意休学一年?万一公司没办好,岂不是学业和事业两头空?还是说你有绝对的信心,能够带领秀峰做出一番事业来?闻小姐,同大家聊一聊吧。”
不远处,有人用不善的目光看着众星拱月的闻亭丽。
“把我们乔家害成这样,她自己倒是一日比一日风光了。要不是前日刘老板从北平回来告诉我一些事,我万万想不到当初宝心的出走,竟是受这姓闻的鼓动所致!”
“我早说过她是我们乔家的克星。”乔太太忿然接过丈夫的话头,“还好当初及时把她和杏初拆散了,不然还不知她会在我们乔家搅出什么是非来,可是老爷,你心里再窝火,也不必非在这种场合教训她,今晚人这样多,就不怕惹出什么乱子?”
“人越多越好,前天她没来乔家赴宴算她躲过一劫,今天可不能再放过她。我们乔家的女儿被她弄得有家不能回、有爹不肯认,这姓闻的倒是名利双收,不搞得她身败名裂,我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提到女儿,乔太太不禁有些失神,昨晚宝心悄悄来找她,母女俩抱在一起痛哭一场。
从前她一心想要女儿回来,她深信,女儿早晚有一天会明白她的苦心,接受家里的安排,嫁给某个合心意的高门子弟。可是这次母女的会面,彻底动摇了乔太太的信念。
麒光说得没错,宝心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比过去开朗、比过去成熟、也比过去有思想,不论说什么都头头是道。
女儿还给她看了自己的成绩单,门门功课都优秀。
这哪还是当初那个一到长辈面前就唯唯诺诺的木头女儿?
当时乔太太就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崩塌。
在女儿身上,她隐约看到了当年那个刚进女子大学念书的自己,那时候的她也像宝心这样风华正茂,对人生充满信心。可惜自己仅仅念了两年大学,就在家里的安排下嫁进了当时如日中天的乔家。
一转眼,二十多年过去了。当年那个双目有神的少女早已不见了,只剩下一个两眼混浊、满心都是盘算的憔悴中年女子。
在乔家这些年,她除了累,还是累。
真要让女儿再走一遍自己走过的路吗?
会不会她自己才是想岔的那个?当今这世道,未必不适合女子出去闯一闯。
看看前方那个在人群中散发光芒的女子,乔太太承认自己心里除了厌恨,还隐隐有些羡慕和钦佩。
忽听丈夫在耳旁冷哧一声:“你瞧,不必我们动手,她竟自己凑到麒光面前去了。听人说,这姓闻的一直跟陆家的小公子有些不清不楚。如今她又公然跟麒光示好,我看她分明就是个交际花,还犹豫什么,这回可是她自找的。”
***
孟麒光一进来,闻亭丽就踌躇着要不要上前同他单独说几句话。
今天傍晚出门前,宝心突然给她打来电话,说是担心自己在外头走动会被家里人发现,改约闻亭丽到自己下榻的大华酒店去见面。
闻亭丽虽然马上答应了,过后却犯起了踟蹰。
不是她要多疑,她只是骤然想起上个月自己和乔宝心通电话时,宝心曾亲口对她说不到寒假不会考虑回上海,这次为何说回来就回来。
她立即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陆世澄。但没有提到宝心的男朋友,只说自己的好朋友这趟回来得很蹊跷,担心宝心是被人所控制才如此。
又想到,这趟宝心回来除了为母亲的生日之外,仿佛也与佟兆辉有点关系,佟兆辉是厉姐的手下,身份背景相当复杂,她记得他当初是因为暴露了身份才躲到北平去的。
关于这方面,她第一反应是刘护士长派人去乔宝心住的饭店看一眼。可万一那不是乔宝心,岂不是会连累刘护士长等人误中圈套?
紧接着又想到了一个人,假如乔宝心是别人假冒的,又或者是被人挟持回的上海,势必瞒不过此人,这会儿一看着孟麒光走进高家大厅,闻亭丽便决定上前问一问。
“孟先生。”她当着大家的面坦坦荡荡跟他打招呼。
孟麒光一开始没有反应,直到闻亭丽在他背后又喊了一声,他才不慌不忙掉头朝她看过来。
闻亭丽有点拿不准他接下来的态度。对孟麒光这样的人而言,那晚的经历称得上毕生之耻,他可是差一点就被她用枪打穿胸膛。
这仇,他未必会记一辈子,但绝不可能装作无事发生。
出人意料的是,孟麒光看到是她,很平淡地开了腔:“闻小姐有何贵干。”
闻亭丽再次确认四周,到处是人,但他们这边相对清静,有人远远看着他们。但同时与他们相隔一定距离,这样既不必担心引起什么误会,还能放心与孟麒光交流宝心的事。
她低声开了腔:“我想同孟先生确认一件事:宝心是不是回上海了,她说她同你联系过。”
孟麒光沉默了一下。“她找你了?”
“嗯。”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她有没有回上海?“
“因为她在电话里约见我。”
“那你直接去见她不就好了?”他哂笑,完全没有要正面回答她问题的意思。忽似瞧见了什么,转身就走。
闻亭丽下意识追上一步:“孟先生,我很担心宝心遇到了危险,你也不希望宝心有什么事吧?”
孟麒光陡然回过身,闻亭丽赶忙后撤一步,不曾想小腿后面便是沙发凳,一退之下,不由自主跌到了沙发上。
沙发凳被她一脚碰倒,在光滑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
四周有人朝他们看过来。
孟麒光下意识上前扶了闻亭丽一把,闻亭丽躲开他的手,孟麒光瞥她一眼,弯腰将她脚边的沙发凳放好,讥诮地说:“你把我孟麒光当什么了?有我在,谁敢动宝心?”
闻亭丽松一口气,重新在沙发前站起身:“所以她真的回了上海?”
“是,昨天我去大华酒店见过她一面。”
“那就好,没别的事,不打搅孟先生了。”她诚恳地说。
孟麒光不看她,而是朝那边瞟去,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看,就看见陆世澄和高庭新等人从那边过去了,陆世澄目不斜视,像是压根没注意到她在这边。
但刚才她们这边动静那么大,陆世澄不可能没听见。
“看什么,怕他误会?”孟麒光低笑道,“你选的这个人,对你连这点信任都没有么?
闻亭丽睨他一眼,孟麒光的语气不知是调侃,还是诱惑:“不对,也许你并不在乎被人误会,闻亭丽,陆世澄真的已经征服你了吗?我怀疑世上根本不可能有男人能够彻底征服你的心。”
她没接茬,转身朝潘太太等人的方向走去。
孟麒光脸上的笑容慢慢褪去。
“小闻,快过来,这边有几位南京来的太太想认识你,她们都是你的影迷呢。”那边潘太太也看到闻亭丽了。
闻亭丽过去同她们说了一晌话,潘太太嚷热,有侍者端着水果和冰汽水过来。闻亭丽因仍在节食,并不敢喝那些甜东西,偏巧盘中有一杯刚沏好的素茶,正适合她胃口,忙将其端起来。
“咦,这橘子看着真新鲜。”潘太太看着另一个托盘说。
“这是从云南寄来的新鲜橘子,比市面上卖的更甜。”高太太笑道,“潘太太,闻小姐,李太太,你们都尝尝。”
闻亭丽自小喜欢吃橘子,便也凑热闹拿了两个,又聊几句,随便找了个借口抽身去找陆世澄。
到处不见陆世澄的身影,一直找到二楼桥牌室,突然听到有人在里头说话。
“怎么心不在焉的,守谦,你再好好看看,这绝对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看过了,很抱歉,实在不感兴趣。”这人说话沉稳而有自信,果然是陆世澄的声音。
闻亭丽想了想,打算暂离片刻,身后突然有风袭来,她一凛,不假思索回肘向后用力撞去,岂料来人不只一个,一左一右合力将她制住,让她瞬间动弹不得,同时用帕子之类的物事将她的嘴死死捂住。
恰在此时,陆世澄和高庭新似乎要从里面出来了。闻亭丽拼命想要对那边发出动静,却被身边的人箍着往后退去。
原来身后有一个放杂物的房间。
一切都提前设计好了,每一步都经过计算,她连拔枪的机会都没有,插翅也难逃!
越是危机时刻,越得冷静从容,闻亭丽脑中飞转,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在果盘里拿了两个小橘子,到现在橘子还攥在手心里。
趁杂物间的门还没有被关闭,她毫不犹豫就松开掌心将两个小橘子远远扔出去。
小橘子在光滑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一路滚到了外头。一个刚好停在了陆世澄的脚边,另一个差点被高庭新一脚踩烂。
“什么东西?橘子?”高庭新愕然收回自己的脚,陆世澄弯腰将橘子捡起,环视四周。
高庭新不以为意:“多半是哪个小朋友刚丢在这儿的,走吧。”
陆世澄似乎也没看出什么异状,随手将橘子扔到了一边的空果盘里,离开原地。
杂物间里的人不由自主松一口气。
“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难对付,不是已经喝下了迷药吗?怎么还有力气丢东西出去。”
“可能药效还没完全发挥作用,算了,那姓陆的还不是没当回事。快,快把她弄进去,赶紧禀告老爷我们已经得手了。”
***
楼下,孟麒光刚坐下来同大昌船行的辛老板说几句话,有位侍者端着托盘走过来了,先是向辛老板欠了欠身,辛老板摆摆手:“谢谢,我可不爱喝这些洋玩意。”
孟麒光笑了笑,随手拿起一杯香槟就要喝,忽似察觉了什么,目光一冷,抬眸看向面前的侍者。
侍者眼观鼻鼻观心,并不同孟麒光回视。
审视一晌,孟麒光的表情重新变得轻松起来,举起酒杯,当着侍者的面漫不经心喝一口。
侍者表情一松,将空托盘夹在自己腋下,自顾自退下去了。
***
闻亭丽感觉有人把自己放在了一张床上。从刚才那两个人的对话来看,有人在她今晚的饮料中馋了迷药,依她看,多半就是那杯热茶了。
可惜这帮人大概想不到,茶是端起来了,她却只闻了闻杯子里的茶香,一是她最近绝不在外面吃喝。二来,她觉得那位侍者看她的眼神有点不对劲,那是一种强装镇定的慌张,别人未必能一眼看穿,可谁叫她是擅长演戏的演员,一开始她曾疑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但为了保险起见,还是趁人不注意把那杯茶倒在了楼梯底下的痰盂里,大概是因为这个缘故,她到现在都没有丧失意识,反而相当清醒。
也不知这几个人把她抬到了何处,她很想悄悄睁开眼睛察看周围情况,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朝床边而来,像是有人抬着重物过来了,她忙又闭上眼睛装昏。紧接着,身边的被褥一陷,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她的身边。
那分明是另一个人!闻亭丽浑身一紧,情况似乎越来越诡异了,这帮人究竟要做什么?床边似乎围着好些人,倘若这时节她不管不顾跳起来逃跑,恐会招致更猛烈的袭击,不行,暂时还不能妄动。
只听床边几人齐声说:“老爷,太太。”
又有人进来了,而且是径直朝床边走来。下一瞬,闻亭丽感觉到对方在俯身仔细打量自己,她素来对自己的表演功力很有信心,料定对方看不出自己在装睡。
不出所料,对方很满意地嗯了一声:“楼下那帮记者都通知好了吗?”
咦,这人声音怎么这样耳熟?
“放心吧老爷,都安排好了。”
另一人犹犹豫豫地说:“老爷,这会不会太冲动了些?我们要报复闻亭丽,又何必把麒光牵扯其中呢?”
闻亭丽一惊,果然是乔太太两口子!
“要的就是让麒光牵涉其中,想要外界不怀疑到我们乔家头上,你还有更好的法子吗?回头我会跟麒光好好解释的。他是个男子,即便跟女人一同登上报纸,也是无伤大雅。再说了,你不是早看出他喜欢闻亭丽么?经此一事,想必陆世澄也不会再要这姓闻的了,也算是间接成全麒光一把。”
“可是——”
“少啰嗦!我一想到她怂恿宝心离家出走,就恨不得把她碎尸万段。如今只是拍几张照片发几篇新闻,已经算是便宜她了!要不是不希望我们乔家沾上一身腥,真想直接把她扔到黄浦江里喂鱼。还不快把这贱人衣服扒光,把她扶过去一点,让她贴到麒光身上。”
有人开始摆弄闻亭丽,闻亭丽暗中蓄足力气,就要趁其不备给对方一拳,偏在这时,房门被人从外面踹开了。
房中的人慌作一团,有人撒开腿想跑。可是来人个个身手敏捷,一下子就将他们制服在原地。
混乱中,有人快步走到床边,脱下外套,俯身将一件衣服严严实实盖在闻亭丽身上,确认她身上没有什么外伤,迅速将她抱起来放到一旁的沙发上。闻亭丽闭眼闻着这人身上传来的熟悉气息,攥紧的拳头慢慢放松下来。
她听见陆世澄的心在胸膛里剧烈跳动,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恐惧。
“陆、陆公子,这是一场误会。”乔太太在那边结结巴巴地说。
陆世澄霍然起身,薅住乔老爷的衣领将他重重打翻在地。
“老爷!”乔太太惊叫。
陆世澄将乔大爷一把揪起来,再给他一拳。两拳下去,乔老爷脸上便开了花,陆世澄还要再出手,高庭新慌忙拉住他:“世澄,消消气,够了够了!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陆世澄抓着乔家大爷的前胸将他从地上提起来,低而缓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从前我不管,今后你们再敢碰她一下,我会让你们乔家永无宁日——”
他的语调不高不低,但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那样犀利、冷酷、让人无地自容。
很快,乔太太便大受刺激,愤怒而无力地大哭起来,乔家大爷更是气得嗓音直颤:“你、你小子别仗着陆家现在得势,就无法无天!你这是在威胁我?告诉你,我们乔家不怕你!”
“你大可以试一试。”陆世澄的语气是那样平静,却让乔家大爷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他试图为自己辩解:“我乔立邦从来不做违心之事,你怎么不问问她都做了什么——”
“爹。”又有人闯进来。
乔太太如见救星。“杏初……你来得正好。”
陆世澄面无表情等在那里,似在挑衅,又似在等待。乔杏初为他目光里射出来的锐利寒意所慑,不由得收回自己的视线,低头问母亲:“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还不是因为闻亭丽。”乔太太哭道,“我们最近才知道宝心是在她的撺掇下离家出走的,你爹气不过,就想给闻亭丽一点教训,没想到……”
乔杏初厉声打断乔太太:“爹,姆妈,事到如今你们还不清楚吗?逼宝心出走的,不是别人,正是乔家人自己!当初要不是你们非要逼着她嫁给周家少爷,她会一气之下离家出走吗?但凡我们这个家有一点自由的空气,宝心会舍得远走他乡?闻亭丽不过是尽到一个朋友的责任,宝心自己也说过。在她最困难的时候,闻亭丽曾屡次三番给她汇钱——”
乔家大爷抬手就甩自己儿子一个耳光,乔杏初梗着脖子看着自己父亲。
“原来你什么都知道!”
陆世澄对他们乔家父子的争端毫不感兴趣,径自回身朝沙发边走去。
乔家大爷一腔怨气无处可发,对着陆世澄的背影冷声笑说:“你以为你就不会被她耍得团团转?最开始,这姓闻的主动诱惑我们杏初,此事秀德女子中学的学生们个个可以作证——
“再后来,因为我们不同意她跟杏初的事,她又跟麒光眉来眼去,搞得麒光对她至今念念不忘。可是她一看见你,就二话不说就把麒光甩开!”
他大声咳嗽,一边咳嗽一边说:“我早就令人把她的底细调查清楚了,黄金公司的刘梦麟对她有知遇之恩,可她说跳槽就跳槽,她还极懂得笼络人心,潘太太、董沁芳、高小姐,个个都愿意为她效劳……最近她为了给自己的新片拉投资,又搭上了葛小姐!像这样野心勃勃的女人,你就不觉得可怕么?男人、朋友、老东家、乃至情敌,统统是她向上爬的梯子,枉你陆家家大业大,你陆公子在她眼里,恐怕也只是她脚下的一个台阶罢了。”
闻亭丽一怒之下,恨不得从陆世澄怀里跳下去与姓乔的大辩一回。恰在此时,陆世澄的声音在她头顶上方响起。
“你比她高贵在哪里?你有什么资格评断她的人生?!”
乔家大爷愣在那儿。
“野心?”陆世澄嗤笑一声,“她为什么不能有野心?想来在你乔大爷的心里,世上的人大致分为几等,你自诩为「上等人」。所以看不起「下等人」,但凡下等人聪明一点、努力一点,就要斥之为有野心。说到底,那不过是因为这样的人会令你照见自己的软弱和无能罢了,可惜她越走越高,你无计可施,只能用最恶毒的语言诋毁她的人品,不这样做,你就无法保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我真可怜你。”
乔家大爷和乔太太身体筛糠般抖起来,空前愤怒和羞辱感让他们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人告诉你们真相么?你们从来就只是她脚下的泥。”陆世澄眼里满满都是轻蔑和嘲讽,说话间,似有似无看一眼床上的孟麒光,“这屋子里的人,没有人能比得上她一星半点!只要她愿意,全世界都可以是她脚下的阶梯。”
屋子里鸦雀无声。
闻亭丽心里甜极了,忍不住悄悄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向陆世澄看去。
当陆世澄说到最后一句时,一直在床上昏睡不醒的孟麒光,突然微微收拢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注意到,乔杏初一直用极其复杂的目光望着陆世澄。
就这样,她将各人情状一一看在眼里,怀着一种奇妙的骄傲情绪,重新闭上眼睛。
陆世澄将外套包住闻亭丽的头面,就那样横抱着她走出屋子。高庭新追出来:“守谦,走这边。已照你的交代把那帮记者都清走了,这边下楼保证没人看见。真是对不起,你们两个大忙人来我们高家贺寿,却发生这样不愉快的事……”
***
诚如高庭新所说,后门的这条小路一个人都没有,隐隐听见几句欢声笑语,都是从前院的方向远远传来的,走着走着,她听见他在头顶的方向说:“现在可以睁开眼睛了吧?”
她忙将自己的脑袋钻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在你动来动去偷听的时候。”
闻亭丽不再说话,就那样默默望着他,眼睛里有如藏着一斛星星,亮晶晶的满是爱意。但她仅仅老实了一会,就把脑袋缩回外套重新藏起来,一双手却煞有介事在他身上探来探去,陆世澄:“找什么?”
“曲奇,我饿了,给我吃一块。”
“今天没有。”
“我不信。”
“真没有。”
她找得愈发起劲了,陆世澄一时腾不出多余的手来阻止她:“别乱摸,在裤袋里。”
她噗嗤一声笑起来,将手探入他的裤兜。不一会,外套底下就传出「咯吱咯吱」的声音,陆世澄听着那动静,心里猫爪似的,双眼依旧警惕地直视前方,嘴角却情不自禁弯了弯:“真像只大猫。”
第98章
过两天,
乔宝心黑了,也瘦了,但气色非常好,
对着闻亭丽,
闻亭丽很体谅地拍拍宝心的手,
她拉着乔宝心在床边坐下:“你先告诉我,前些日子是不是发生过什么特别的事?我记得你说过寒假前不回上海,
乔宝心看她神色警惕,也跟着慎重起来,想了想说:“说起来是很偶然的一件事,
她原就在犹豫要不要回来陪母亲过生日,
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奇怪的,闻亭丽沉吟片刻:“那日我们明明约好了在高公馆附近的戏梦咖啡馆见面,为什么你又临时改约我来酒店见你?”
“因为那天我下午出门买东西,就隐约感觉身后有人跟着我,我还以为是我父亲的人发现了我的行踪,吓得给我表舅打电话,表舅却很确定我父亲毫不知情,他说会好好帮我查一查那是什么人,后来听说我要去见朋友,又劝我在酒店里见面。因为这样他才好安排人在楼下保护我。”
原来这主意是孟麒光出的,亏他那天晚上在她面前装糊涂。
“所以你表舅后来查到是什么人在跟踪你吗?”
乔宝心摇摇头:“他说只是几个流氓,已令人赶走了,叫我不必担心。”
闻亭丽仍在寻思,乔宝心已拉她走到自己的行李箱面前。
“我给你带了点东西回来,这是一种很好吃的北方甜点,叫羊羹,那是茯苓糕,里头的馅儿很好吃,平时你要是在片场饿了,就用它们垫垫肚子。这排小泥人,是我在摊子前看着那老汉一点点捏出来的,瞧这眼珠子,是不是活像真的?小桃子看了肯定喜欢。”
总共才这么大的箱子,半箱都是给闻亭丽带的礼物。
乔宝心又摸出一堆旧票给闻亭丽看。
“你的《窈窕侦探》第二部当时也在北平上映了,我和我同学连续去看了四场呢,亭丽,你演得越来越好了,我们好多同学都喜欢你。”乔宝心眼睛亮晶晶的。
对着这半箱礼物,以及乔宝心真挚的目光,闻亭丽不知说什么好,用力搂住宝心:“一个人在外头,要好好照顾自己,别让我们担心。”
宝心红着眼圈点头。
“你还没告诉我,你和佟兆辉究竟怎么回事,真同他分开了?”
乔宝心叹口气。
刚到北平的时候,她和佟兆辉感情好得不得了。在她眼里,佟兆辉身上全是金光闪闪的勋章——燕大毕业的高材生,最年轻的律师,品行端正,待人热忱……她几乎是在用一种迷恋和崇拜的心情与他来往,她也深信,自己跟佟兆辉会一辈子在一起。
但后来,佟兆辉总是动不动就失踪,有时候一两个礼拜都不见人影,回来后也是什么解释都没有。
乔宝心知道他有任务在身,总是无条件地体谅他,可是后来有一次,两个人约好了去美华看电影,佟兆辉再一次无故失约了,北平的初春又冷,宝心在电影院门口傻站了一个多钟头,两条腿差点冻成了冰棍。
回去后宝心就病倒了,这期间佟兆辉一直没出现过,宝心昏昏沉沉在寝室里躺着,渐渐地,一颗心凉透了。她在北平举目无亲,最需要佟兆辉的时候,他却老是不在她身边,最后还是同寝的几位同窗把她送去了医院。
等到佟兆辉得知消息赶到医院来探望她,已是几天之后的事了,宝心正独自办理出院手续。
她冷静地跟佟兆辉提出了分手。
佟兆辉沉默良久,歉疚地说:“宝心,我很抱歉,这段时间我没有照顾好你。但请你相信我,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眼下我有太多要紧的事去做,如果你愿意等我几年——”
“我不愿意。”宝心坚决地摇摇头。
她在最渴望爱情的年纪,遇到了令自己心折的男子,这让她一度产生某种错觉:这段感情是对的,他们会一直走下去。
但是这次的经历叫她看清一件事,如果一段爱情,让她总是失望,总是委曲求全,总是长期处在等待和牺牲的地位。那么这一定不是适合她的爱情,最好趁早结束。
说到最后,乔宝心幽幽然叹口气:“其实,我心里是有点遗憾的,他是一个近乎理想的男子。但我事后居然半点也不后悔,亭丽,你不会觉得我是个心性不定的人吧?”
这番话莫名触动了闻亭丽的心扉,她紧紧握住宝心的手:“我很替你们感到惋惜,但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无需向任何人解释。”
作为朋友,她很愧疚自己当时没能陪伴在宝心身边。但她同时也庆幸宝心没有在爱情中迷失自己,或许那次生病的经历,帮宝心斩断了在情感上的最后一丝依赖心理,也是在那一刻,宝心才算真正走向了成熟。
这是成长的必经之路,闻亭丽自己也经历过,所以才格外为宝心感到欣慰。
“请你答应我,今后再遇到困难,别忘了找我帮忙。你给我继续加油,我还等着看你的美利坚玛丽女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呢。”
“放心吧,早晚会做出一番成就给你们看看。”
两人相视而笑。
***
闻亭丽从房间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琢磨孟麒光对宝心说的那番话。他是真没查到什么,还是查到了也不愿意同宝心说?此人一向独断专行,不肯将实情告诉宝心也不奇怪。
思量间,心中已有了盘算,下楼之后,没看见周威和老李,倒看见陆世澄在车里等她,她惊喜交加,忙压低帽檐跑过去:“你怎么来了?不是一下午都在力新银行开会吗?”
陆世澄下车帮她打开车门:“晚上我得约见几个重要客人,不能同你一起吃饭了,干脆先过来跟你待一会儿。”
闻亭丽佯装失望地嘟了嘟嘴,这还是他们和好之后,第一次晚上不在一起吃饭。
她一边上车,一边埋怨他:“你怎么这样!小桃子快过生日了,我还计划明晚跟你一起去百货公司给小桃子挑礼物呢,怎么不早说。”
随即自己憋不住笑起来,把帽子摘下来放到一边,主动把脑袋歪靠在他肩膀上:“逗你的,正好晚上我去找黄姐聊点事情。”
“那我让周威送你。”他好像有点心事,一面漫不经心亲吻她的发顶,一面同她说话,这样声音再轻,她也听得到,“事发突然,明晚一定补上好不好。”
“嗯。”她挨靠着他的肩膀,惬意地听那低沉磁性的嗓音,“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
她将那日有人跟踪乔宝心的事对他说了。陆世澄沉吟:“看来得让邝叔去一趟北平了。”
“你也怀疑其中有白龙帮的影子?”
他牵牵嘴角:“陆克俭跟白龙帮不是第一次暗中勾结,北平的形势越来越差,陆克俭担心这样下去永远回不了上海,会有一些新动作也不奇怪。”
闻亭丽思量着点点头,两个人低声聊了几句,陆世澄的眉头慢慢松开。汽车启动的时候,闻亭丽偶然抬眸,看见前方路口一男一女从某幢气派的建筑物里头出来。
男子长着一张熟悉的黑瘦三角脸,是华美电影公司的老板陈茂青。
女子气质不俗,但脸上的墨镜将她的五官遮挡了大半,镜片下,能看见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一出来就飞快钻进路边那辆轿车。
陈茂青却并不急着上车,而是继续留在洋行门口同一位富商模样的人说话。
闻亭丽记得前几日才在高家的生日宴上见过这富商,大家都叫他辛老板,听说是天津卫数一数二的大买办,颇善投资,名下生意五花八门。
陈茂青极其热络地拉着辛老板交谈,辛老板的眼睛却肆无忌惮地黏着车里的女子。
***
当天晚上,除了周威和老李,闻亭丽身后又多了两名「护卫」。几个人很懂分寸,从不近身,也从不打搅她工作,只是远远守着,这让闻亭丽毫无拘束之感。
可是接下来一个月,竟是风平浪静。闻亭丽悬着的心暂时落回了肚子,顺利拍完《春风吹又生》剩下的部分,便开始抢拍前一阵因节食而暂停的《双珠》。黄远山为了尽快将新片剪出来,每天都在公司日夜加班,同时还在积极联系各大电影院准备《春风吹又生》的上映事宜。
这是秀峰公司自成立以来拍出来的第一部片子,外界看法不一,有人等着看笑话,理由是——“秀峰不过是两个女人搞出来的草台班子,实力虚弱,听说她们账面上没什么钱,全靠四处拉投资来维系,这种空壳子能拍出什么好片子。”
另一拨人则站在理性角度分析这部片子,结论还是不看好,劳工题材一向不大受欢迎,料定——“闻黄二位翻不出什么新花样来。”
面对外界的种种议论,秀峰一概不予回应。这种神秘的态度,反倒让一些原本不感兴趣的影迷萌生了好奇心,闻亭丽趁热打铁,联合欣欣百货的董沁芳在报上刊登了一则连环广告。
第一天,报上只刊登了一张女子的影照片,标题是(猜猜她是谁?)
配文:“本报记者捡到一套照片,一共四张,疑为某女明星在片场所拍,此系第一张,请诸君帮忙辨认该女子。猜中者,奉送欣欣百货的十块大洋购货券。”
当天,报社的电话差点被影迷们打爆。
众人自恃是影院常客,对于辨认明星颇有信心,兼之有奖金可得,自然乐得参与一把。
鉴于照片上女子身材比常人细瘦不少,不少人猜是周曼如,也有人猜是段妙卿,鲜少有人猜是闻亭丽。
翌日,报纸上又刊出第二张照片,仍是同一位女子,依旧侧着身子,但面容角度稍正了一点。
这一日,更多人打电话加入猜谜活动。
第三天,周曼如突然登报发文否认照片里的女子是自己,这下炸开了锅,不止影迷们对这位神秘的明星产生了好奇心理,就连一些小报记者也纷纷撰文参与猜奖。
第四天、第五天——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多,偶然有人在茶馆里喝茶时聊到这条新闻,竟因为争论照片上的人是谁闹到大打出手,每个人都坚持自己才是对的。
到第六天报社公布答案时,无数人惊掉了下巴。有人死活不肯相信那是闻亭丽的身影,为了拆穿「报社谎言」,不惜跑到秀峰影业门口整日守侯。在他们的印象中,荧幕上的闻亭丽活泼明艳,且身姿偏健美,绝不会像照片上的女子那样瘦得像一根竹竿。
到这时,黄远山笑呵呵出来认领照片:“没有错,正是敝公司的闻亭丽小姐拍摄新片《春风吹又生》时的片场照。”
这一系列连环广告登下来,片子已是未映先热,秀峰人人乐得合不拢嘴。
黄金的老板刘梦麟脸色却是黑如锅底。“这一看就是闻亭丽想出来的鬼点子!不过花上一点小钱,就把片子炒得如火如荼,怎么我养的人就想不到这样的好手段?!”
经理们吓得不敢作声。
刘梦麟越想越气:“这还只是秀峰的第一部片子,等将来她们翅膀硬了,黄金岂不是要被她们压得喘不过气来?沈莺莺、段妙卿的新片还没上映,这下风头被秀峰抢光了,你们几个还不赶紧出主意,等着公司赔本吗?”
“已经联系好了各大报社,等秀峰的片子一上映,就会迎来铺天盖地的非议,到时候——”
“放屁!你们以为闻亭丽是吃素的,使出这点小伎俩给人家挠痒痒?人家早就不是当初那个刚入行的小演员了!能不能真正动点脑子!”
突然有人进来汇报:“华美电影的陈茂青老板来了。”
他?此人最是阴险讨厌。刘梦麟忙摆手:“就说我不在,让他走。”
可是门外的楼梯上已然响起陈茂青半笑不笑的声音:“刘老板,今日你要是赶我走,来日一定会后悔莫及,我可是来献策的。”
***
翌日,闻亭丽天不亮就起来了,一面愉快地哼着歌,一面在衣柜前挑衣服。
今天是她们秀峰跟沪光大戏院签订首轮放映合同的好日子,一切顺利的话,下礼拜她们的《春风吹又生》就能正式上映了。
为了敲定这件事,最近她天天从早忙到晚,有时候在棚里赶戏赶到一两点,她以为陆世澄会第二天再来找她,可是每晚收工出来,都能看见马路对面梧桐树下停着他的车。
半夜的街沿,往往一个行人都没有,这时候她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欢笑着穿过马路朝他奔去,他在对面张开双臂等她,等她一扑到自己怀里,就将她圈紧,低头亲吻她的发顶、亲她的眼皮、亲她的耳朵,怎么亲都不够。
有一次陆世澄去香港参加南商大会,行程紧,会后还要接见各界人士,整整两天两夜没合眼,等他回上海,闻亭丽坚决不同意当晚他来接自己,可是一出来,还是看见了陆世澄的车,只不过他已经困到在车里睡着了。
闻亭丽没有像往日那样奔跑,而是蹑手蹑脚走过去。刚在窗口面前俯下身,陆世澄就警惕地睁开眼睛,看见是她,眸光立刻温柔下来。银亮的月光映在他的眉骨上,让他整张脸有一种别样的温柔,他没有马上下车,而是从车窗里伸出手圈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拉近自己,亲吻她。
想起这些可心的回忆,闻亭丽嘴角怎么也压不下来,兴致盎然坐下来挑首饰,耳边突然响起小桃子的声音:“姐姐,我要吃这个。”
闻亭丽接过小桃子手里的罐头帮她拧开:“晚上庆功宴,小桃子想去哪家饭店吃?”
小桃子一脸茫然。
闻亭丽耐心教妹妹:“庆功宴就是某个人或者某个团体取得了满意的成绩——”
电话机突然就响了。
“快!来公司!有大事商议。”是黄远山。
闻亭丽匆匆赶到公司,一进大门就感觉气氛不对,看到她进来,众人心里仿佛一下子有了主心骨,迅速围上来。
闻亭丽给大家一个安慰的眼神:“别急,天塌不下来,慢慢说。”
“沪光大戏院突然反悔了,黄老板正打电话同他们交涉呢。”
闻亭丽一凛,拔腿向楼上冲去。还在走廊上,就听见黄远山在那里大声嚷:“老张,你这叫出尔反尔!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跟你没完,什么?简直是胡说八道!喂喂!”
回身看到闻亭丽,黄远山「啪」地挂断话筒,异常焦灼地说:“好端端地,沪光突然不同意跟我们做首映了,说是要把黄金档期让给黄金的新片《离奇的下午茶会》和华美的《李玉棠》,还说如果我们坚持要在他们影院放映,不是不可以。但只能放在后半夜放映,又或者干脆等那几部片子下映之后。”
“岂有此理!哪有首映片放在后半夜上映的?!”
“所以我才说这其中有鬼!”黄远山脸色难看得像要下雨,“我们这部新片眼下热度正高,无故来这么一出,摆明了就是冲着秀峰来的。不行,我得去找老张当面问个清楚!他要是因为对分账条件不满意才如此,大不了我们可以让一让。”
闻亭丽拦住黄远山:“不行,这次要是妥协了,日后每家影院都可以用相同的法子来拿捏我们,上海的影院又不是只有沪光一家,走,换美琪。”
美琪的柳老板倒是对她们相当殷勤,邀她们坐,亲自给她们沏茶。
可是一说到合作首映的事,就很为难地摇摇头:“本月实在没有空档了,华美和黄金的新片都预备在本院做首轮放映,你们也知道,他们这些老牌公司做的片子,历来有口皆碑。何况我们都是合作过多次的好朋友,只能优先考虑他们。”
两人沉着脸从美琪出来,又赶往大上海、南京、大华、大光明、国泰等戏院。
可是这些戏院要么直接来个闭门谢客,要么支支吾吾让底下人推说:“我们老板刚去外地……不清楚他什么时候回来。”
至此,闻亭丽和黄远山几乎可以断定这件事与黄金和华美有关了。
她们并没有坐以待毙,而是兵分两路,闻亭丽负责去找电影协会的翁副主席商量对策,黄远山则动用自己这些年内攒下的人情关系网去打听内情,到晚间,黄远山的人脉终于发挥了作用,丽都影院的顾老板吞吞吐吐向她们透露了内情。
原来,昨日下午,一向不和的黄金和华美两位大老板破天荒第一次联手,给各大影院的老板打电话,邀他们去锦东饭店吃饭。
席上除了黄金和华美两位老板在座,还有沈氏影业、春光、远声、群艺等电影公司的老板,个个都是行业大亨。
大家入座后,刘梦麟率先发言,义愤填膺列举了一堆秀峰「不正当竞争」的证据,接着便直奔主题:为免秀峰这样的「害群之马」做大做强,不如现在就将其「扼杀在摇篮中」。
在此之前,几家电影公司的老板已经达成共识:作为出品方,他们要求各大影院拒绝放映秀峰公司的所谓「劣质」影片。否则他们会拒绝再向该影院提供自己公司的影片。
比起羽翼未丰的秀峰,众影院自然更倾向于同华美、黄金这样的老牌电影公司合作(注),华美有电影皇后玉佩玲。而同公司的姚灵珠、叶小红最近也在陈茂青的力捧之下拍了新片,沈氏影业有老牌明星小蝶君和乐知文。至于黄金公司的爱将段妙卿、沈莺莺,个个都势头良好。
秀峰呢,当家花旦只有一个闻亭丽,她那部新片《春风吹又生》是一部反映女工悲惨生活的劳工片,光听主旨就不够吸引大众。
美琪电影院的柳老板第一个妥协了,原因无他,他是电影皇后玉佩玲的资深影迷,害怕自己若是不合作,今后华美会拒绝让他们影院首轮放映玉佩玲的新片。
而对于早前就跟秀峰谈好合作的沪光电影院,刘梦麟则是软硬兼施,承诺说,只要这次沪光放弃同秀峰签署首映协议,接下来他们公司的新片在沪光放映时可以让利一成。
就这样,秀峰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几大电影公司彻底拦在了电影院门外。
得知来龙去脉,大家气得半天作不得声。
李镇素来很有办法,这回却只能急得团团转:“不是一家,也不是两家,而是好几家热门电影公司联合起来打压秀峰,这阵仗哪家电影院扛得住?这一下午,我前前后后找了一百个熟人,连一个戏院老板的面都没见着。电影院不肯放我们的片子,总不能到大马路上放露天电影吧?”
这话似乎提醒了黄远山,她恨然起身:“我马上去联系金门和光华,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有影院放映,不信我们的片子杀不出一条血路。”
然而,这些影院不是设备老旧,就是地段偏僻,从来只做二轮、三轮乃至末轮放映的。真要把片子送到这些影院去做首映,就算能攒下一点口碑,票房也会一败涂地。
“黄姐!”曹仁秀上前拉住黄远山,“你为这部片子倾注了这么多心血,甘心就这样仓皇收场吗?
“不甘心。”黄远山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最不甘心的就是我了!可眼下还有别的办法吗,陈茂青和刘梦麟这回是赌上了自己的身家口碑要把秀峰扼死在摇头,要么——我们认输退场,要么,等待时机扳回一局。”
她环顾四周,满脸怒容慢慢地化为一抹苦笑:“作为老板,我不能辜负你们的信任,我得想办法让秀峰活下来,趁着金门和光华还有空档,还可以从从容容跟他们谈条件,等到其他热片下来,连谈条件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拍拍曹仁秀的肩膀,勉强笑道:“别担心,我会好好他们同他们交涉的,你们……等我好消息吧。”
向外走的时候,黄远山的背影似乎佝偻了几分。众人不由黯然相顾,如此骄傲和爽朗的一个人,却不得不在阴谋面前低头弯腰。
“黄姐!”
从刚才到现在,闻亭丽一直没说过话。在大家忙着商量对策的时候,她只是面沉如水在那儿沉思,而现在,她已然拿定了主意。
“我想到一个破局的办法。”她打起精神朝黄远山走去,“破局人,早在几月前就已经答应帮我了,只要马上找到这个人,马上就能扳回一局,黄姐,你要冒险试一试吗?”
“走。”黄远山没有丝毫犹豫。
闻亭丽有些动容,黄姐这人,讲义气,有担当,而且从不独断专行。自打公司成立以来,总是无条件支持她的一切决定,跟这样的人共事,再难的事仿佛都变得不那么难了。
“好,接下来不管你看到什么,或是听到什么。在我对你丢眼色之前,千万不要插言。”
黄远山默契地同闻亭丽击了个掌。
***
两人急匆匆下楼,不期然在公司大门口看到一个老熟人,刘梦麟。
他大概是刚好路过此地,把车停在路边,用一种看好戏的眼神,打量着秀峰的招牌。
瞥见她们,他非但没有吩咐司机驱车离开,反而很有兴致地同她们打招呼。
“二位这么匆忙,去哪儿啊?”
黄远山和闻亭丽哪有空理会他,一左一右拉开车门上了车。
刘梦麟施施然下车朝她们踱过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说起来大家也是共过事的老朋友,刘某实在不忍心赶尽杀绝。这样,只要你们在报上登载一则道歉声明,连登三天,并宣布秀峰正式归入黄金麾下,同时改名为「黄金电影二厂」,我可以考虑放你们一马。往后你们一个继续当大明星,一个继续当名导演,岂不比自己辛辛苦苦创办公司要轻松多了?”
说话间,闻亭丽早已发动汽车,刘梦麟刚好挡在车头前。
她对他笑笑:“刘老板,你挡着我的路了。”
刘梦麟本以为,事情到了这一步,这两人的气焰会矮个几寸,岂料还同从前一样嚣张,忍不住讽声笑道:“看样子,闻小姐这是打算去搬救兵了,去找陆世澄?啧啧,你们女人也就这点能耐了,是,他们陆家是财雄势大。可是,陆世澄能一口气把所有电影公司都逼到关门么?不能吧!即便强行做了,他陆世澄马上会成为全沪电影人的公敌,又何必连累不相干的人。”
黄远山摇下车窗就要开骂,闻亭丽按住她的肩膀,沉住气,对刘梦麟微微一笑:“刘老板最大的毛病就是从骨子里瞧不起女人,你我打交道这么多回,你何时你见我为了解决一个小小麻烦去搬过救兵?我又不是你。”
刘梦麟哽在那里,叫他喉咙发堵的,不是闻亭丽藐视他的态度,而是她居然将这场声势浩大的绞杀行动,轻描淡写称为「小麻烦」。
“小麻烦?哈?”他对着那辆绝尘而去的汽车啐道,“你只管嘴硬,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能耐解决这个小麻烦。”
***
闻亭丽一径将车开到爱多亚路一幢单独的小楼房前面,下车前,先谨慎地观察四周,确定没在附近看到熟悉的车辆后,这才下车到门前揿铃。
“我是玉佩玲小姐的老熟人,想马上见她一面。”她将自己的名片递给前来开门的老妈子。
“我们玉小姐这会儿心情很不好,一早就吩咐了不见客。”
“今日我来,不是为别的,是为半年前的约定,请将这话转给你们玉小姐听,她自会同意见我的。”
黄远山憋了一路,这当口哪还忍得住,悄悄把闻亭丽拉到一旁:“搞半天你带我来找玉佩玲,难道你指望她能帮我们解围?她可是陈茂青的爱将,不对我们落井下石就不错了。”
出乎意料的是,老妈子很快返身出来,客客气气地说:“玉小姐请二位进去。”
***
翌日,华美公司办公室,陈茂青把两腿高高架在办公桌上,有一搭没一搭翻着手里的相片。
这都是外头那些想当电影明星的年轻孩子自己寄到华美的,只为在他面前争取一个试镜的机会。
很快,他在其中挑出一对相貌最出色的少年男女,拨电话给人事部经理室:“通知汪玉琦和刘雨霖明天来公司试镜。”
打完电话,他得意洋洋冲着墙上海报里的玉佩玲吹了个口哨。
“真以为自己翅膀硬了?你不听话,有的是人肯听话。”
自顾自哼了一回小曲,陈茂青把腿放下来,拉开右手边的保险箱,箱子里是各类合同、公章,和成堆的金条,开门一瞬间,金澄澄的光芒就闪到了他的眼睛,他惬意地吁一口气,一时也没注意公章的位置发生了变化,拿起两根金条在手里把玩。
有人拍电影是为了名气,有人是为了所谓「唤醒民众」。在他看来,这些人统统都是傻子,他陈茂青入行的目的从来只有一个:捞钱。
谁影响他捞钱,他就搞谁。譬如最近,他就忙着搞秀峰,谁叫她们非要跑来争一杯羹,上海的电影市场统共就这么大,你也分一口,她也分一口,他喝西北风去啊?
这个局最高明之处就在于,没人会想到他和老对手刘梦麟也有联手的一天,短短几天工夫,就将闻亭丽和黄远山逼得走投无路,他等不及要看她们慌作一团的样子,笑眯眯打电话给秘书,“今天的报纸怎么还没送过来?”
不曾想,倒是他自己的人先慌慌张张闯进来。
“陈老板,这份声明是真的还是假的?怎么上头盖着公司的公章。”
陈茂青抢过报纸。
【华美电影公司老板陈茂青主动揭发一则惊天行业秘闻。】
文中详细描述了这次由黄金、华美、沈氏影业等电影公司联手发起的「抵制秀峰」行动。
“陈老板历来刚正不阿,对于此次由刘梦麟带头的独裁行为很是不满,宁愿冒着被黄金针对的风险,也要退出该联盟。同时,为了向这种「行内垄断」表达强烈抗议,陈老板还主动将自家新片在美琪电影院的黄金档期让给秀峰……”
底下登着一份华美跟美琪的首映合同照片,合同已经被撕成两半。
旁边配文:为了表达自己对这股不正之风的抗议,陈老板亲手将该合同撕碎。
陈茂青死死盯着报纸,眼睛里几乎要迸出火星子,合同是真的,公章是真的,签名是真的。唯独这份撕烂的合同不可能是真的。
电话突然响了。
“姓陈的!”刘梦麟在那头暴跳如雷,“你竟敢耍我!你这乌龟王八蛋!主意是你出的,结盟是你带头结的,现在你把我推到前面当恶人,自己跳出去挣善名,你给我等着,这次我不把你华美搞个底朝天,我就不姓刘!”
接下来,沈氏电影、群艺、远胜的老板都打电话来兴师问罪,没人听陈茂青解释。因为那天陈茂青和美琪的柳老板签合同的时候,大家都在场。况且,人人都知道他陈茂青对自己的合同看得比自己眼珠子还紧。
陈茂青举着话筒百口莫辩,几乎要抓狂,到后来,索性把电话一摔,火急火燎打开保险箱,里头果然少了一份合同!正是美琪那份。
有人打开过他的保险箱!陈茂青的额头瞬间冒出一层冷汗。不必说,肯定是秀峰的人干的。不对,他的箱子在他自己的办公室里,除了他自己,没人能打开!
难道说,自己身边出了内鬼?说起来,他的心腹少说有五六个,这些人经常陪他在办公室商量事情。或许,某一次他在拿合同时忘记让某位亲信回避,被对方看见了保险箱的密码。
他抓起电话就要报警,忽又滞在那儿,对方既然能打开他的保险箱,自然早就看过里头的文件,他这一报警,对方势必把他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公之于众。
那对他而言,才是真正的灭顶之灾。
陈茂青浑身一阵阵发凉,软绵绵瘫倒在椅子上。
愣神间,视线猝然跟对面海报上玉佩玲的眼睛撞了个正着,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他脑海里冒出来。
难道是她?整间公司只有她最受宠,也只有她可以不等批准就直接进他的办公室。
不,不可能,玉佩玲一直是个美人草包,何时变得如此有心眼了?再说不久之前,他刚使手段强逼她跟公司签了续约合同,往后这几年,她究竟是继续红下去,还是被公司发配去坐冷板凳,全在他一念之间,谅她也不敢公然跟他撕破脸。
尽管他迅速打消了心中的疑惑,心里仍极为不安,半跪到地上对着柜子里的合同一份一份核查起来,找到玉佩玲的那一份。他大松一口气,抬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合同还在就好,她翻不出他的五指山!
突然瞳孔一颤,怎么合同……少了最关键的两页,又有人慌慌张张闯进办公室。
“不好了陈老板,玉小姐突然召开记者招待会,说是自己跟华美的三年合约已经到期,从即日起不再续约,要加入秀峰影业。”
“不可能!”陈茂青如青蛙般从地上跳起来。
“是真的!记者会就在卡尔登酒店的一楼宴会厅,估计这会儿还没结束,您快去看看吧!”
***
等到陈茂青赶到卡尔登,招待会已经接近尾声,玉佩玲站在台上,左右两边分别是闻亭丽和黄远山。
三个人笑吟吟站在一起合影,底下的相机对着她们「咔嚓」「咔嚓」响个不停。
台上高悬着一条红艳艳的横幅:【隆重欢迎电影皇后玉佩玲小姐加入秀峰影业。】
陈茂青拨开人群就要往上冲,岂料秀峰早在会场里安插了保镖,马上有人冲过来捂住他的嘴,把他扔出大门。
陈茂青一从地上爬起来,就气冲冲打电话给卡尔登的经理,威胁说酒店若是不放他进去,就要联络律师告他们酒店绑架了自己的演员,好不容易获准从后门摸进去,迎面撞见闻亭丽一行人。
闻亭丽亲亲热热挽着玉佩玲的胳膊向外走。
“玉佩玲!”陈茂青冲上去破口大骂,“果然是你!你这吃里扒外的东西,老子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了?你要联合外人来坑我?”
不等他近前,保镖再次将他拦住,陈茂青在原地跳着骂道:“你这不知好歹的贱人,没心肝的东西,臭不要脸的下三滥,早知道当初我就不该捧你!”
玉佩玲冷冷看着他,闻亭丽拍拍她的手背:“别污了你的耳朵,你先上车,我来对付他。”
陈茂青眼看玉佩玲被人簇拥着离开,在原地一蹦三尺高:“想走,我今天跟你没完!你说,你跟姓闻的究竟暗中勾结多久了?”
闻亭丽喝道:“陈老板,给自己留点体面吧。”
“一个叛徒,一个阴谋家,也配跟我讲体面?!”陈茂青恨不得跳起来飞踹闻亭丽一脚,只恨自己压根近不了她的身。
“叛徒?”闻亭丽和颜悦色,“我倒要问问,玉小姐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你们公司?”
陈茂青额角一跳。
“你一边捧她,一边设陷阱拿捏她。”闻亭丽缓步走近,“一面利用她赚钱,一面逼她拉投资,你就像条蚂蟥,恨不能把她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吸干。在她之前,听说还有一个章小凤,当年也为你们公司赚过不少钱,如今她人又在何处?你根本没把手底下的女演员当人看!我要是她们,早就对你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还能被你欺压这么久?”
说这话时,闻亭丽脸庞凑得很近,脸上杀气腾腾,活像一尊玉罗刹。
陈茂青有点慌,嘴里却不甘示弱:“你少颠倒是非!她们本就是老子一手捧红的,没有我陈茂青,谁认识她们!”
“是不是颠倒是非——”闻亭丽冷哧,“你自己心里清楚!一个人做事太绝,早晚会遭到反噬,今天这结局,都是你自找的!”
陈茂青依旧梗着脖子、喘着粗气,脑筋却在不停飞转。
只怪他千防万防,没防住一个玉佩玲!
事到如今,他已是一败涂地。
这叫他如何甘心!从来只有他暗算别人的,今天却被人整得这么惨!
可是,自己的底裤早已被人看光,丑闻一旦爆出来,玉佩玲是受害者,闻亭丽坐收渔翁之利,只有他,会变成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不!
他不能眼看着自己彻底陷入绝境。
“好!”他饮恨吞声,“算你狠!”
对着闻亭丽潇洒离去的身影,没忍住又啐道:“比起我,你才是彻头彻尾的小人!自诩光明正大,使出来的手段比谁都下作!”
闻亭丽并未停步,只莞尔道:“对付你,用不着「光明」,「高明」就行了。”
陈茂青一口气没上来,翻着白眼,险些当场厥过去。
***
礼拜天晚上八点钟,秀峰影业的开山之作《春风吹又生》正式在美琪大影院上映。
前些日子,有关这片子差点没能在电影院上映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
如今雨过天晴,人们纷纷怀着好奇心理前来一探究竟。
当晚,美琪电影院盛况空前。
闻亭丽和黄远山躲在幕后,全程大气都不敢出。
放到一半时,闻亭丽突然一声不吭跑出去。
“咦。”柳老板错愕,“电影还没放完呢,闻小姐这是怎么了?”
黄远山闭紧双眸:“她这是老毛病了,等到片子放完,她自然又会出现了。”
闻亭丽两手撑着盥洗台,对着面前的镜子深深吸气。记得当初自己第一部片子《南国佳人》上映时,她就因为太紧张躲到盥洗室不肯出来,搞得谭贵望到处找她。
说起来才过了不到两年的时间,可恍惚已是一个世纪前的事了。
这一年多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一路走到现在,酸甜苦辣她都尝遍了,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和强大,没想到新电影上映的这一刻,她还是会像个小孩子一样找地方躲起来。
她一向是坚强乐观的,不管在一起征战的伙伴们面前,抑或是在周嫂和小桃子面前,从不轻易流露自己脆弱的一面。但现在,她只想马上听见陆世澄的声音,他温柔又强大,能承受她的千种情绪,他一定会理解和包容她这一刻的脆弱的。
今晚是个太特殊的日子,为免惹出非议,她特意要求他不要到场,她想等到一切都结束,单独同他分享今晚的失败或是成功。
成功,她就在他面前大声欢笑,失败,她也可以抵着他的胸口默默哭泣,没有别人在场,只有他和她。可是现在,她等不及要向他分享内心的压力,可惜电话打过去,很久都没有人听。
闻亭丽失落地回到镜台前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外面噼里啪啦一阵响。
下雨了吗?不对,是掌声!从前她不是没听过观众席上的掌声,这次怎会那样响?
她有点忐忑地迎着声浪寻去,有人冲上来激动地抱住了她的肩膀,她也分不清那是黄远山还是月照云。
“闻老板!”
她喜欢这个称呼,但她的意识仍未回笼:“怎么了?”
几个人手忙脚乱推着她往前走:“闻老板这是傻了吗,快看!”
看什么?闻亭丽感觉自己变成了瞎子,双眼的焦点根本无法聚拢。但紧接着,雪亮的光芒,和如潮的掌声一齐向她袭来,这下她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错愕,狂喜,眼泪滔滔流下来,嘴张得很大,表情彻底失去了控制,面对影迷们的热情,半晌无法动弹,活像个失措的孩子。
***
首映仪式结束后整整一个小时,闻亭丽的情绪才勉强恢复平静,对着镜子一看,两眼肿得像桃子,但她心底异常满足。
在当晚的庆功仪式上,她和黄远山当众宣布了一个决定。
“各位,秀峰全体职员一致决定将《春风吹又生》接下来的全部票房收入都捐给社会。”
全场哗然。
面对众人的疑惑目光,闻亭丽坚定地说:“《春风吹又生》的主角原型是广大悲苦女工,没有她们,就没有这部片子。如今片子成功上映,我们秀峰不能独揽功劳,我们想借助自己的力量,切切实实帮到现实生活中的「春红」和「云秀」们。所以打算利用这笔票房收入成立一个帮助本市女工的慈善基金会,今后只要有女工向我们求助,基金会都会无条件向她们提供救援,包括衣食支援,医药帮助、法律救援、夜校识字教育……该基金会,就叫「春风吹又生」慈善基金。”
有人率先鼓掌叫好:“闻老板,贵基金会欢迎外面的人捐款吗?”
众人一看,那女子头戴云纱西洋帽,口涂红唇,模样气质活像一只高傲的绿孔雀,是高家大小姐高筱文。
闻亭丽会心一笑:“当然欢迎,该基金会一切事物将由第三方法律机构负责监督,全部账目公开透明。”
“那么好!我捐一千大洋。”高筱文豪气地说。
月照云从容接话:“我是本片的编剧,我捐五百。”
这状况让人始料未及,大家先是愕然相顾。随即都笑着凑热闹,你捐十块、我捐二十,大多都是小数目,却将现场氛围弄得活络得不得了。
有两个富家公子遥遥站在门口,一边忙着四下里找人,一边低声议论:“你的消息到底准不准确,陆世澄也没来啊,我还打算借这个机会今晚同他见一面呢。”
“不可能不来啊,会不会他跟闻亭丽已经断了?听说日前黄金和华美合力打压秀峰,陆世澄就没帮忙,今晚秀峰首映礼,又没见到他的人影。”
前头那人想了想,觑着台上的闻亭丽说:“不稀奇。这位闻小姐模样是够可人的,可惜一点也不简单,别人安安心心当明星,她入行之后就没安分过一天,就连刘梦麟和陈茂青那样的老油条,都没在她手里讨到好,我要是陆世澄,宁肯找个听话乖巧的,也不想找她这样的,反正上海滩从来不缺大美人。”
场内突然喧腾起来。
“十万大洋?”众人议论纷纷,“不可能吧!谁这么大手笔?”
“的确是十万大洋。”曹仁秀对着支票揉揉自己的眼睛,“捐款人一栏写着:小橘子。”
大伙愈发轰然。
“假名,一定是假名,哪位大老板如此支持慈善事业,有没有兴趣出来跟大家打个招呼?”
闻亭丽火速拨开人群走到曹仁秀身边,只见最下面果然写着:小橘子。
她疑虑地环视四周,场内哪有他的影子,忽然福至心灵,抬头朝二楼的观众席看去。
电影早已散场了,二楼的贵宾席已是空空荡荡。但是护栏后面分明站着一个人,他闲适地将两只胳膊支在护栏上,就那样倾身看着光影中的她。或者说,只在看她。
他的眼神是如此专注,也不知这样看多久了,见闻亭丽这样快就找到自己,他扬扬眉,嘴边浮现一点笑意。
这一刹那,闻亭丽似乎听到自己心扉撞击的声音,她仰头跟陆世澄含笑对视,明明周围有那么多人,可是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作者有话说】
说到民国电影市场的激烈竞争,有一个很著名的「六合围剿」事件。所谓六合,是指六家电影公司——明星、上海影戏、民新、华剧、大中华百合、友联。
这六家联合对付天一影片公司。「天一」这家公司可能很多人没听说过。但一提到香港邵氏,想必无人不晓。所谓「天一」,就是最初的邵氏电影公司。
与本文中秀峰凭实力竞争的做法不同,邵醉翁是个典型的商人作派,史料称:“为了在残酷的竞争环境中谋求生存和发展,大搞偷工减料、粗制滥造、争抢题材、打压同行等动作。这一来破坏了上海电影市场的规矩,迫使上海六家电影公司群起而攻之。陆弘石指出:1926年,天一共出品10部故事片,其中7部由邵醉翁导演,一年中导演7部影片,可见其制作周期之短。《花木兰从军》(1927)的制作周期是20多天,且系与民新公司的抢拍之作。民新公司同一题材的《木兰从军》耗时半年,制作周期是天一的六倍,布景精致,光是「木兰劫营」一场戏就搭建了130个帐篷,调动群众演员众多,单是军方就出动了一个骑兵团、三个步兵营。天一抢拍半月抢先上映,致使民新公司的《木兰从军》票房大受打击,民新公司老板黎民伟个人亏损高达40万元。天一公司这种不公正的竞争手段,给各同行造成了巨大损失。以明星公司为例,1926年盈利5.7万元,1927年亏损1.9万元,又如1928年上海的电影公司,因激烈竞争垮掉八九十家,只剩下20余家苦苦支撑。这一来,明星公司、民新公司、大中华百合公司便愤愤不平,1926年上半年,在明星公司总经理张石川的号召下,六家公司联合抵制天一。”
天一正是因为在上海存活不下去了,才转战香港,没想到此举反而造就了邵氏日后的辉煌,而那些相对追求电影质量的几家公司:上海的明星电影、上海影戏、民新等一众公司反而没有支撑多久,纷纷在时代的浪潮下退出舞台,唉,正所谓世事难料。
第99章
闻亭丽悄悄写了一张纸条让周威帮自己转交给陆世澄。
【我想见你。】
这件事并不容易做到,
耳边甚是喧嚣。
有祝福的声音,
宴会结束后,
等到闻亭丽上车,
她决定先按兵不动。
回到家里,周嫂和小桃子已经睡了。
闻亭丽机警地走到窗边向外看,
陆世澄处处为她着想,今晚绝不可能来见她了。
她也懒得卸下身上的华服,
成功,更渴望有人可以分享。
电话突然响了。她一听对方的声音,就像弹簧一样弹起来。
“你在哪儿?”
“在你家附近。”
闻亭丽咬唇直笑:“陆先生好大的胆子,今夜我家附近到处是埋伏,
“反正五分钟以后,
闻亭丽上楼换一身干净衣裤,
说来奇怪,头先她家后墙外面起码蹲了有五六个记者,这会儿全不见了。
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直接打开后门出去。因为那扇铁门有点老了,每次开门都会发出极刺耳的声响,她害怕会惊动前门的记者们。
这时节,有人在外头低低地吹了一声口哨,夜里听来,俨然是某种浪漫的暗号。
闻亭丽心中一定,四下里找了找,花园里有架木梯子,周嫂有时候会踩着它去打院子里那株红叶李树梢上的果子,她将那梯子搬起来架到后墙上,踩着楼梯往上爬。
刚到墙上,就看到陆世澄站在月光下面。
两个人目光一对,闻亭丽一颗心高兴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陆世澄冲她张开双臂,示意她往墙下跳。
闻亭丽想也不想就从墙上跳下去,他毫无悬念地接住了她,她紧紧环住他的脖颈,心里觉得刺激极了。
她就像是赫米娅,正与她心爱的拉山德幽会。
“我们去哪儿?”她在他耳边快活地问。
陆世澄搂住他的「大猫」亲了几口:“待会你就知道了。”
***
记者果然没有跟上来,闻亭丽登时觉得耳边清净不少,舒舒服服在后座打起了盹。
一觉醒来,汽车已经停在了闸北陆家那家新药厂的大门前。
闻亭丽揉揉眼睛,疑惑地朝四周打量,方圆一百米,一个人影都无,忽然会心一笑,亏他能想到来这里,今晚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陆世澄从车前绕过来帮她打开车门,很绅士地向她伸出一只手。
闻亭丽高兴地将自己的手交到他的掌心里,款款下了车。
他牵着她的手向前走到工厂的侧门前,他有钥匙,把门打开,进去后又把门锁好。
门一关,这一方世界,真真切切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两个人心有灵犀,突然齐齐加快速度向前冲去,一口气跑到顶楼,闻亭丽边跑边笑,在这里,不必担心有埋伏,也不必担心被人抓住话柄,她终于可以畅快地呼吸,肆意地欢笑。
顶楼有两间房,陆世澄带她径直走到右边那间房面前,那是他的办公室,一推开门,闻亭丽不由得倒抽一口气。
整个房间都被花海淹没了,艳丽的玫瑰、清丽的百合、馥郁的郁金香……上千朵上万朵,「姹紫嫣红开遍」,毫不掩饰的嚣张,目不暇接的美丽。
她喜欢鲜花,当初她们一家人还在租小房子的时候,她常常把小桃子喝剩的奶瓶洗干净作花瓶,在里头插上从路边的花丛里捡来的野花。
她还会在家里的窗台上用小花盆种花生苗、种月季。哪怕学业和工作再忙,也不忘悉心照料它们。
在她家养病期间,陆世澄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到了为她庆祝成功的这一夜,他把全市的花都买下来,送到她面前。
她用手捂住自己的嘴。
“里面还有,进去看看吗?”
闻亭丽用力点头,他牵着她进到里间,里面却不是鲜花,桌上摆着四个食盒。
陆世澄走到桌前打开第一个食盒。
“正兴菜馆的红烧肚裆。”
“锦东饭店的八宝鸭子。”
“长兴馆的红烧鮰鱼。”
“蟹粉炒蛋。”
他逐一打开桌上的食盒给她看。
“你自己说的,等到《春风吹又生》首映完,你第一时间就要吃这四样东西,诺,我全给你买来了。”
闻亭丽大笑着朝他扑去:“陆先生,我太爱你了。”
“什么?菜居然还都是热的。”
“我等不及了,筷子筷子。”
陆世澄满眼都是笑意,先按住她乱抓的手:“冷静点好不好,筷子又不在我身上。”
他在食盒底下摸出两幅碗筷,紧接着,像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冰桶,里面放着几瓶闻亭丽最爱喝的饮料。
他这样子,既潇洒又有点孩子气。闻亭丽一颗心就像泡在了牛奶和花瓣里,两个人坐下来享受了一顿异常美味的宵夜,平常哪怕在她家里,也要顾及周嫂和小桃子,在饭馆就餐就更不用说了,哪像今晚,两个人无拘无束,想怎样就怎样。
闻亭丽因为刚刚恢复正常饮食,不敢放开肚子大吃,但依然吃得心满意足。饭毕,两个人合力把桌面收拾干净,闻亭丽把冰桶里的水挑出来洒到陆世澄脸上,陆世澄一手躲避她的袭击,另一手抄起桌上的小油碟作势要贴到闻亭丽的脸上。
两人打闹一阵,闻亭丽笑着跑开了,好奇把脑袋探向窗外,从前她也来这儿找过陆世澄几次。但通常只在大门外等着,今晚倒是进来了,可惜夜里看不见什么,只能通过地面上的一些路灯辨认大致的范围。
这间药厂的规模似乎比她想象中还要广阔。
陆世澄插着裤兜走到她身后:“天台看得更清楚些,要上去看看么?”
“走!”
两人默契地手牵着手到了天台上,闻亭丽走到阑干朝远方眺望,由衷发出一声感慨:“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宏伟的一间药厂。”
陆世澄带她爬向更高的平台,两个人对着远方并肩坐下来。
闻亭丽对着天幕眺望一晌,豪情万丈地说:“从前,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挣很多很多钱,有很厉害的事业。”
“现在呢?”他果然懂她。
“我遇到了一些事,认识了一些朋友,我这个「俗人」,也有了一点新的志向。”
“所以才有了这次的「帮助女工」基金会?”
“嗯,我很庆幸黄姐跟我有同样的想法。”闻亭丽把脑袋挨靠在他的肩膀上,甜笑道,“更高兴有一位名叫小橘子的匿名人士大力支持这个慈善活动,陆先生你神通广大,知道今晚这人是谁吗?”
“不,我不知道。”陆世澄垂眸微笑。
“我倒要当面问问此人,他怎么偷我的小名呢?”
“不一定是偷的。”陆世澄一脸无辜,“也许这世上就是有人跟你有一样奇怪的小名。”
闻亭丽龇牙咧嘴捏他的脸,他低眉笑着,不忘抬手挡住她的手,纠缠间,两个人就吻在了一起。过后,她用手指在两个人的脚底下写了三个字给他看。
“厉成英。”她神色有些恻然,“就是上次同你说过的那位长姐——她的事迹对我刺激很大,这是她的本名,我叫她厉姐。”
陆世澄肃然起敬,也跟着她低声念道:“厉姐。”
脱口而出就是「厉姐」,只因那是她敬重的人。这种感觉真奇妙,像是两个人的心越挨越紧,越来越亲密,直至两颗心中间再没有一丝空隙。从此喜怒相通,荣辱与共。
她把他的手从他身侧捉起来,跟他十指交缠。
但因为提到了伤心事,接下来她没再说话。有那么一会儿,陆世澄也只是若有所思望着前方。
闻亭丽回头看看他的侧脸:“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建这个厂子是为了完成我母亲的遗愿。”
闻亭丽心跳啵啵加快,这是陆世澄第一次对她提起自己的母亲,那样随意的口吻。但她知道,越是在意,越是举重若轻。
“我母亲是学西药学的,出国前曾遭到家里的反对——”陆世澄眸中浮现一点笑意,
“她老人家当真有魄力。”闻亭丽不禁有些神往。
陆世澄微微一笑:“我外祖母并没有克扣母亲的嫁妆,倒是被我母亲的志向感动了,鼎力支持女儿出去留洋。母亲在外面五年,顺利拿到了学位,回国第一时间投身革命,同时还想办法筹措资金建造药厂,在这期间,她认识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当时负责打点陆家在上海的银行和航运生意,出于对国家命运的担忧,常常参加本地爱国青年或是商人举办的会议,他对我母亲一见钟情。”
他顿住了,表情透着遗憾,过片刻,才低声往下说:“没多久,外祖父遽然离世,外祖母也跟着病倒在床,家中生意眼看要一败涂地,我母亲不忍心我外祖母独自支应这样艰难的局面,只好暂时放弃自己的理想回家帮忙,可她此前从未插手过家里的生意,难免有些应付不来,我父亲暗中帮她几次,事后我母亲知道这件事,不知是出于爱情,抑或是出于感激,总之她嫁给了我的父亲。”
陆世澄的眉头深深拧了起来。闻亭丽担忧地望着他的侧脸,他的不快活,让她也跟着揪心。
他抬头看向夜空,语气里透出一种深切的怅惘。
“我想,假如母亲知道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一准会后悔自己的这个决定。她本是一只在高空里飞翔的鹰,却阴差阳错被关进了陆家这个牢笼里。”
说话间,他俨然已经憋闷到了极点,扯一扯领口的领带,霍然起身。
“结婚时,父亲并没有征求祖父的意见,仅给南洋拍了一封电报,紧接着就同我母亲在当地教堂举办了婚礼,为这个,我祖父始终不接纳我母亲。不允许她住在陆家大宅,更不允许她拥有陆家的股份。”
陆世澄嘴边露出讽意:“可我祖父没想到,我母亲对此毫不在乎,她同我父亲去了荷属文东埠创业,父亲在那边开办了两家新厂子,她就去当地荷兰人创办的药厂参观,最后甚至以一线女工的身份应聘进药厂工作。
“她汲取了第一次创办药厂的经验,失败,不是因为她的理论知识不够扎实,只因实践方面毫无经验。所以这一次她想从基础做起,我母亲不是闹着玩,她在工厂里待了一整年,写下了一本厚厚的实践手册,之后我创办这家大生药厂,就借鉴了我母亲工作手册里关于第一线的工作心得。”
那大概是母亲留给陆世澄的最宝贵的一样遗物,闻亭丽心中百感交集,格外想亲眼看看陆世澄母亲的这本手记。
“那之后……我母亲一直在等待机会回国,常常和自己的好朋友邹哲平——也就是后来的邹校长通信,邹哲平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她在信上时时提醒我母亲别忘记自己的理想,我母亲备受鼓励,暗中把一切工作都准备完毕,甚至连药厂的名字都拟好了,写信告诉邹姨,说自己很快就会启程回国,偏偏在这时候——”
陆世澄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牙关紧咬,一句话也说不下去了,闻亭丽无比动容,忙起身用双臂紧紧拥住他。
很少人可以坦然诉说自己父母的死亡,即便已经成年了。这种痛就像是凝结在心上的疤痕,一辈子也不会自动痊愈。
何况,陆世澄的父母还是被人谋害的,小小的他,当时在现场目睹了一切。
想到此处,她的眼圈酸胀不已,今晚,他们两个人都向对方诉说了心底的秘密。但是这滋味并不好受,因为这一刻的她,与年幼的他有了奇妙的心灵感应,当时的陆世澄有多恐惧和无助,这一刹那她几乎能感同身受。
“这些年你一定很不容易。”她几乎是哽咽着说出这话。
陆世澄忽然就懂得了,她不仅是懂他,更像是透过他的描述亲眼看到了那个年幼的他。这一刻,内心的遗憾似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迅速抚平,情感上的慰藉竟有如此大的魔力,他听见心房里传来轻微的动静,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从未有过这一刻,他如此感谢命运。
天台上风很大,他脱下西装将她整个包在自己怀里,天大地大,他有她就够了。
两人在药厂待到快天亮才走。
看到朝阳的那一刻,无论是闻亭丽,还是陆世澄,都有一种重获新生的感觉。
他们像昨晚那样手牵着手一前一后从楼里出来,只是手指比先前扣得更紧。
闻亭丽本想把花海带走,实在是拿不动,才依依不舍从中挑选最喜欢的十朵带走了。
没想到第二天,陆世澄就派人将那片绚丽的「花海」,一朵不落地送了她家里。每天一下楼,就能看到明艳的花海,这令闻亭丽高兴了好些天。
第100章
《春风吹又生》在美琪电影院连映半个月,
一夜之间,秀峰变得炙手可热,
借着这大好势头,
闻亭丽百忙之中,
当日,务实女子中学同一届的老同学来了不少,
倒也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
在听过陆世澄讲述的往事后,今日再看到邹校长,闻亭丽心境自然不一般,搂住邹校长瘦弱的肩膀,久久不肯松手。
邹校长想起自己学生这一路走来的不易,怪心痛,对她说:“这段时间累坏了吧?校长这里没有外人,
赵青萝感动地说:“校长还像老母鸡一样护着我们。”
“赵青萝,听说你打算下一年就转法律专业?你不学戏剧了?”
“唉,别提了,那天去闻亭丽她们公司新成立的基金会帮忙,闻亭丽邀请了亚乔姐帮着主持「女工」慈善基金会的法律工作,当天,亚乔姐在现场指挥大局,当真什么都懂,而我这个学戏剧的,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我就想,是时候该跟自己的梦想告个别了。”
“可是,戏剧工作也是一样伟大呀,好的戏剧可以对社会起到正面引导的作用。”
“就是就是。”
赵青萝却不像是在开玩笑:“我不是心血来潮,这个决定我已经在脑海里思考很久了。那天我在看到那些女工们的遭遇,心都揪起来了,她们这辈子,永远没有机会去剧院看戏剧,可法律,却能在生活中切切实实帮助她们……你们就当我任性吧,这几晚,我已经哭过好多次了。每回想到她们的生活状况,我就汗颜,她们比我差在哪儿呢?倘若她们生在我的家庭,说不定比我要优秀许多,我碌碌无为,却如此幸运,怎能不为不幸的她们做点实实在在的事?”
有人上前挽住她的手:“青萝,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女孩。”
“光有善良毫无用处,行动起来才是真的。”
邹校长欣慰地点头叹气:“好,我的学生,个个都胸怀大志。”
小桃子靠在姐姐的腿边,仰头听四周的大姐姐们说话。
终于有人发现了她:“这小不点是小桃子吧?听说礼拜六你们商务幼稚园要在茂丰公园演出,小桃子你有节目要表演吗?”
小桃子现在有点不喜欢别人叫她小桃子,很严肃地纠正对方:“我都上中班了,我的学名叫况伟航,伟大的伟,航行的航,是姐姐给我取的。”
大伙哄堂大笑,然而不忘马上改口:“况伟航同学,你将来有什么志向呀?”
小桃子看向自己的姐姐,闻亭丽用眼神鼓励她,小桃子鼓起勇气大声说:“我要当最厉害的外科医生!”
邹校长朗笑着将小桃子抱在怀里:“不得了,当真是后生可畏。”
饭毕,大家聚在桌边说笑,突然听见门铃响,原来是送相机的,邹校长想跟学生们合影。不料家里的旧相机坏了,只好临时跟别人借了一台好的。
出乎意料的是,送相机的人竟是陆世澄。
大家红着脸互望一眼,纷纷起身向他打招呼。
“陆小先生。”
务实女子中学是陆家出资创办的。每次有学生获得奖学金,要么由那位白发苍苍的陆老先生颁发奖章和奖学金,要么由这位陆小先生颁发,闻亭丽那次获得「英才奖」,就是在陆世澄手里领的奖。
学生们都对陆世澄印象甚佳,他不仅相貌俊雅,兼具实业家的胆魄和能力,难得作风还很低调正派,可惜他平时太忙,甚少在学校露面。
看到满屋子的人,陆世澄似乎也有些意外,礼貌地点点头,把相机放在茶几上便离开。他并没有朝人群中的闻亭丽看,闻亭丽也没看他。
小桃子不理解姐姐和陆先生为什么要装得像不认识一样。
他们两个明明每晚在她家客厅嘀嘀咕咕吃饭和说话嘛,有时候还头挨着头呢。有的时候,姐姐还像亲小桃子一样亲陆先生的脸蛋呢。
这样想着,小桃子大声对陆世澄招手:“陆——”
闻亭丽吓得捂住妹妹的嘴。
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没在这边,因为邹校长正忙着把陆世澄拖回来:“不许走,这机器我不会用,待会还得由你来帮我们拍照。”
学生们齐声笑起来,陆世澄只好笑着走回来架起照相机。
闻亭丽抱着小桃子坐在第一排,趁着陆世澄还没按快门的时候,突然对他扮了个鬼脸。
陆世澄垂眸看着手里的拍照窗孔,心中一笑,面上却不露声色。
“怎么了?”
“刚才有只小蚊子在捣乱。”陆世澄若无其事说。
大家信以为真:“在哪里?快把它赶走。”
拍第二次的时候,闻亭丽不敢再造次,老老实实看着镜头,陆世澄一口气帮她们拍了十几张。
后来,邹校长要求陆世澄教王妈按快门,硬要把陆世澄也拖进合影队伍,陆世澄第一反应就拒绝:“王妈毕竟只学会了按快门,您就不怕照出来效果不好吗?”
“又有什么关系。”邹校长问身旁的学生们,“你们介意吗?”
“不介意!陆小先生,请站到这里。”
陆世澄走到最后一排,却不肯站在中间,而是退到最右边,他最高,哪怕站在角落的位置,也很显眼。
两天后,闻亭丽拿到了相片。
她美滋滋对着照片看了又看,真没想到,她和陆世澄的第一张合影会是这样的集体照片。她在第一排,他在第四排,当中隔了好些同学。
她不由得对着相片里的他亲了一口。可惜陆世澄傍晚要开董事会,不能同她一起吃饭,她给他打电话,聊到照片的事,就说:“改天我们好好照几张合影,就我们两个人那种。”
“要不去大世界玩?可以边玩边拍照。”
闻亭丽眼睛一亮,忙说好:“小桃子前日还念叨要去玩呢,不过这几日怕是不行,她们幼稚园最近天天在茂丰公园搞排练。何况大世界人太多,到时候就怕影迷们全围上来……”她沉吟,“没关系,我来想办法。”
“不,这次我来想办法。”他学她的口吻逗她,闻亭丽笑着挂断了电话,当天收工较早,她在外头找了间馆子同玉佩玲和黄远山吃了饭,随后自行坐车回家。
到家时间才七点多,平时这时候小桃子早就放学了,可是今日一进门,家里格外寂静。
莫不是今日排练还未结束?自打发现北平那边有异动,陆世澄就派了四五个护卫每日跟着小桃子和周嫂,倒也不用担心发生意外。
她上楼洗手、换衣服、卸首饰,紧接着下楼给潘太太打电话约饭局,等她聊了几通电话,抬头一看钟,赫然已经八点钟了,周嫂和小桃子还没有回来的迹象。
闻亭丽心里突然划过一阵不祥的的预感,忙要给幼稚园打电话,刺耳的铃声就响起来了。
一接起,电话那头传来嚎哭声:“闻小姐,出事了!”
是园长亲自打来的。她老人家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在茂丰公园排练得好好的,外面传来好大的爆炸声,有人说公园里藏匿了炸-弹,大家都吓坏了,到处跑,好不容易把孩子们都找齐,就发现况伟航小朋友不见了,还有你们家那位周嫂,我们担心出了什么事……已经报警了!”
闻亭丽听得浑身冰凉,抓起手包就要向外冲,电话又响了。
“喂。”那边却传来一个男人的低笑声。
闻亭丽浑身血液直冲天灵盖。
“最近很风光啊,闻亭丽。”那人说。
“邱大鹏?!你果然没死!”
“是,老天有眼,我偏偏没死,但我已经过够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日子!”邱大鹏阴恻恻地笑,“想当初,你和陆世澄加起来一共打了我八枪,结果老天爷硬是让我活下来了,这说明什么?说明你们才是该死的那个!现在到了跟你们算总账的时刻了!”
就听那头传来小桃子的哭喊声,周嫂的声音透着惊恐:“乖囡囡,别哭,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把我们带这里来做什么?!”
闻亭丽牙齿咬得硌崩作响。
“听清楚了吧?我们好不容易才甩开陆家的侍卫,现在你妹妹被我们安置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别耍花样,也别妄图惊动陆世澄安插在你身边的那两个护卫,自己一个人过来,到了地方,用你自己,换你妹妹,这交易还算公平吧?”
闻亭丽两眼注视着窗外,脑中飞转。
邱大鹏却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冷笑道:“我知道你一肚子鬼主意,胆敢给陆世澄送信的话,我马上把你妹妹的胳膊剁下来,不信你就试试。还有,别拖太久,现在是八点过五分,我给你一个钟头的时间,迟到,也是一条胳膊!”
闻亭丽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缓缓移目看向自己的手包,又看看藏在腰间的小包,再看看外头的车,咽了咽喉咙,尽可能冷静地说:“好,你把地址给我,我马上就动身。”
***
开完董事会,陆世澄第一时间给大世界游乐场的廖老板打电话,安排完毕,心里想着闻亭丽,便要给她打电话,王经理进来说:“澄少爷,董事成员还在外面等你吃饭。”
陆世澄抬腕看看时间,这时候闻亭丽多半已经离开公司了,打电话也未必找得到她,何不晚上直接去她家里见她。
可是饭刚吃到一半,陆世澄心里突然泛起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像是被很尖锐的针扎了一下,疼得他皱了皱眉。
“澄少爷,不舒服吗?”
陆世澄无法解释自己这种心慌的感觉,起身对众人歉然点点头:“抱歉,我出去透透气,诸位慢用。”
他一出去,就立即给闻家打电话,岂料电话响了十几声都没人接。
闻亭丽大约还在外面忙,难道小桃子和周嫂这个点也不在家么?
这一想,心里那种不安的感觉愈发强烈,他索性让服务生帮自己进去跟邝志林交代一声,径自下楼而去,迎面就见周威几个人白着脸跑上楼来:“澄少爷!”
陆世澄心口急跳,周威怎么会在这里,他早交代过,不管发生什么事周威都应该寸步不离守在闻亭丽身边,他上前一把薅住周威的衣领,厉声说:“你跑这来做什么!她在哪儿!”
听完来龙去脉,陆世澄几乎是一路疾驰赶到到了闻家,进去,果然一个人影都无。
他顿时面如金纸,额上的冷汗开始大颗大颗滚落,不难猜他们利用小桃子的性命威胁她,她必须一个人去见他们。
“马上调集所有人手。”陆世澄咬了咬牙,“她去找绑匪,路上肯定需要用车,周威,你马上打电话给电话公司,查查闻亭丽离开前有没有给附近的车行打电话,若有,立刻找到这个司机。老李,你回去找邝志林,让他在陆公馆等候我的调遣,记住,千万别走露风声,因为——”
说到此处,陆世澄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慌,声音低下去:“一旦惊动绑匪,他们随时可能会撕票。”
老李和周威紧张地吞了吞喉咙:“是!”
陆世澄即刻在客厅里搜检起来。闻亭丽很可能一到家就接到了绑匪的电话,以她的机智,势必会想办法在屋内给他留下一些暗示性的线索。
果不其然,他很快在电话机旁找到一张纸条,上面是一串号码。
【09820-893】
旁边还写着一行字。
【邱大鹏派了一辆黄包车在后门等我,我刚查询了电话公司,这是他们打进来时的电话号码。】
是她的字迹,陆世澄攥紧纸条:“
***
有人进来:“三爷,成了。”
陆克俭先是大松口气,旋即冷笑:“前前后后派了这么多人,要是再不成事,我真要怀疑你们都是猪脑子了!”
“三爷也不必骂他们,怪只怪陆世澄太不好对付,包括今日这次。要不是公园里那帮小孩到处跑扰乱了视线,我们还未必能把人掳来呢。”
说话这时正是邱大鹏,他面色焦黄,眼皮浮肿,咳嗽时不断抚拍自己的胸口,一副很虚弱的样子。
陆克俭仍旧有些疑惑:“这法子到底行不行?我倒是愿意相信这小孩是闻亭丽的死穴。但你怎么就一口咬定闻亭丽一定是陆世澄的死穴,万一他不来呢?岂不是前功尽弃?”
“他多半会来。”邱大鹏咬牙道,“这几月,凡是与这两人有关的消息,一件我都不会落下,我敢打赌,陆世澄对闻亭丽绝对是动了真心的。”
陆克俭在脑海里回想一番闻亭丽的模样,没接茬。
事实上,他更担心陆世澄跟葛小姐走到一起。葛家实力跟陆家不相上下,若是两家成功联姻,陆世澄手上无疑又多了一张王牌,那对自己的处境将更为不利。可陆世澄偏偏如此任性,不去接近葛小姐,非要与那姓闻的女明星藕断丝连——
如此看来,邱大鹏的判断有些道理,他心里是这样想,面上却装出一副糊涂的样子:“可是,我跟这个闻亭丽无冤无仇,即便要夺权,又何必非要用这等下三滥的法子。”
邱大鹏心中暗骂此人奸猾,面上却愈发堆起笑容:“人已经绑来了,杀人的事我来做,至于陆世澄那边,您二人是亲叔侄,只有您最清楚如何对付陆世澄。只要他把闻亭丽看得极重,我们这个局就算做成了。到时候是直接取他性命也好,逼他交出陆家大权也罢,全由您来定夺,不过,为了永绝后患——”
邱大鹏的目光阴狠得似能射出一把毒针:“最好直接杀了他,没了陆世澄,您就是陆家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即便事后陆老太爷起疑心,也只能把家业交给您。”
“听上去你竟比我还恨陆世澄。”陆三爷似笑非笑看着邱大鹏。
邱大鹏凄惨地笑了笑:“我和犬子会落到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地步,全拜闻亭丽和陆世澄所赐,「有仇不报非君子」,谁叫他陆世澄伤我在先呢?”
君子?分明是一条毒蛇,陆克俭心中暗笑,佯装同情拍了拍邱大鹏的肩膀:“行吧,那就按照你说的办,但我记得你亲口说过这姓闻的很不简单,她会使枪,甚至还懂一点防身术,你们动手时务必当心一点。”
邱大鹏心中暗想,你陆三爷想利用白龙帮替你成事,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世上岂有这么便宜的事?只要你加入这个局,杀人的这笔帐自然会落到你一个人的头上。
到时候,他既可以成功替自己和儿子报仇,又能全身而退,再也找不出比这更面面俱到的计划了。不枉他窝窝囊囊在北平当了这么久的「阴沟老鼠」!
***
这时候,闻亭丽已被那辆黄包车带到了一幢空房子前,下车后,车夫在她眼睛上绑上了布条,推着她向前走,跌跌撞撞也不知走了多久,就听车夫说:“站在这儿别动!”
闻亭丽在原地站了有十分钟之久,才听见车夫说:“好了,继续往前走吧。”
没多远,突然被那车夫用力推了一把:“到了,进去吧。”
闻亭丽差点没被推倒,勉强站稳身体,只觉得这地方无比安静,但直觉告诉她,四周有人盯着她。
也不知看见了什么,那车夫的声音陡然变得十分恭敬:“小的刚才已经在路口确认过了,足足等了十分钟,后面都没有尾巴跟上来。”
有人哼笑:“闻亭丽,这回算你聪明,没偷偷跟我们耍花样。”
闻亭丽牙槽一紧,邱凌云!有人走过来把她眼睛上的布条扯下来,她快速眨了几下眼,等到恢复视野,就见对面站着几个人,当中那个是邱凌云。
他的右腋窝底下拄着一根拐杖,在那儿直勾勾地打量她,紧接着,一瘸一拐朝她走来她。
“别来无恙啊,闻亭丽。”他的语调跟他的表情一样阴沉沉的。
“周嫂和小桃子在哪?!”闻亭丽冷飕飕地问,“我已经来了,快把她们放了。”
一面问,一面若无其事摸向自己的手包。
邱凌云反手将她的手按住,笑道:“怎么,还想像上次那样偷袭我?!”
说话间将她的手包抢下来,扬手甩给旁边的手下:“里面有一把驳壳枪,当初她就是用这把枪前后打伤了我和我爹,她大约以为自己还能故技重施。”
闻亭丽脸上掠过一抹慌乱的神情,几个人在那儿把她的手包翻了个底朝天。
“少堂主,里面除了枪,还有一把匕首,颜色不对劲,像是淬了毒!”
“啧啧,一年多不见,愈发长了本事,都会使毒了。继续搜!她身上说不定还藏着别的武器,把她衣服扒下来好好搜一遍!”
闻亭丽急速后撤一步,用舌尖顶住自己的前牙:“我在舌头底下藏了毒丸,一旦咬碎,见血封喉,谁敢碰我一下,我马上就咬毒自尽。”
“笑话,你以为我会怕你死?”
但邱凌云还是立即拄住了拐杖。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把我领到这儿来。除了要跟我算账之外,也想利用我威胁陆世澄吧?我死了,你爹还拿什么筹码去辖制陆世澄?他可是一心要找陆世澄报仇的。”
邱凌云眼皮一跳,她全说中了。
他恼羞成怒:“你不好好配合我们,就别想指望见到你妹妹!”
“要我配合,首先答应我两个条件。第一,把周嫂和小桃子带来,我要亲眼确认她们安然无恙,否则一切免谈。第二,要搜身可以,但只能我自己动手。不答应的话,我马上咬毒,横竖都是一个死,我何不自我了断。”
邱凌云眼看她再次用舌尖顶住自己的上颚,脸色不由得一黑,扭头对身边人说:“去问问我爹,能不能把那对哭哭啼啼的一老一少带过来。”
那人走后没多久,外面传来隐隐约约的哭声,两个人压着周嫂和小桃子过来了。
看到自己姐姐,小桃子的哭声越发凄厉,向前伸出自己的两只小手:“姐姐!”
闻亭丽心缩成一团,不等她上前,斜刺里有人将她拦住。周嫂惧怕地喊着闻亭丽:“大囡,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好在两个人看上去都是毫发无损的样子,小桃子的手里甚至捏着一包糖。
“别怕,小桃子。”闻亭丽努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对妹妹挤挤眼睛,“你不是老要去姐姐的摄影棚参观吗?瞧,我们现在就在姐姐的戏棚,我们在拍兵匪戏,你是小土匪,你要是老哭,电影就拍不出好了。”
小桃子的哭声戛然而止,闻亭丽又朝周嫂投去一个安慰性的眼神。
邱凌云一嗤:“把她们带下去!”
看来,在陆世澄到来之前,他们是不可能放走小桃子和周嫂了。闻亭丽突然出声:“她们得留在我身边,我要时时刻刻都能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
“闻亭丽!你别得寸进尺!”
闻亭丽把舌上那枚小药丸顶出来,冷眼瞅着邱凌云,邱凌云认得那是一种含「氰-化物」的毒-药,名叫「归西丸」,历来只有黑市有卖。这药,他们白龙帮过去没少用,他只得忍耐着点点头:“把她们带到隔壁房间去。”
闻亭丽又等了一会,确认他们将小桃子和周嫂带到了隔壁,便主动把自己的大衣脱下来。
邱凌云愣了愣。
“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搜自己的身。”
说话间,她把脱下来的外套往前一掷,刚好丢到邱凌云的脚边。接着,把头上的贝雷帽摘下来扔过去。再就是头发,她把一头秀发散开了给他看。
最后她把鞋子脱下来踢过去让对方搜查。
这一来,闻亭丽身上只剩下一件薄薄的软缎长旗袍,腰身,前胸、后背、小腿、脚踝,全都一览无遗,可惜衣服尺寸有点阔,并不怎么贴身。
这样单薄的装束,想在底下再藏一把驳壳枪是断乎不可能了。
邱凌云稍稍放心,吞了吞口水,一双眼睛在闻亭丽的身上扫来扫去:“你以前也没这么瘦啊,没吃好,还是没睡好?再瘦,可就不好看了。”
旁边有人咳嗽一声,邱凌云如梦初醒,换了一副严肃的神色,皱眉踢了踢自己脚边她的那堆衣物:“给我好好搜一搜。”
刚搜完,邱大鹏突然带人进来了,进来就看到地上闻亭丽的衣物:“搜完身了?”
“是。”
“搜了几遍?”
“爹,反正她身上就剩那件旗袍了,您自己看。”
邱大鹏凝神看了看:“好了,快把她给我带走。”
“换地方?”
“为防有变,我们不能在曹家渡干等。”邱大鹏冷飕飕地说,“我还不知道她么?眼珠咕噜噜一转,一个坏点子就冒出来了,我打赌她来之前给陆世澄留了口信,陆世澄手下兵多将广。若叫他查到我们藏身在曹家渡,很快就会追踪到这所空房子,我倒不怕他带人硬闯,就怕他不动声色在附近设防。到时候即便我们暂时占上方,也难逃天罗地网,走吧,那边都已经安排妥当了。”
闻亭丽被推着上了另一辆车,邱大鹏不比邱凌云,压根不给她讨价还价的机会,她的嘴里被人塞了一团布,以防她路上呼救。幸好周嫂和小桃子也跟着上了车,她能听见她们的动静。
三个人的眼睛都被黑布蒙得严严实实,路上,闻亭丽自己虽然冷汗直冒,却不断拍抚身边小桃子的小手。
自从刚才听姐姐说这是在拍戏,小桃子的恐惧心理似乎就消除了一半,不怎么哭,不一会就靠在周嫂的膝盖上睡着了。
闻亭丽虽说失去了视觉,但听觉还在,一路上都在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声音。
走了很长的一段路,就听邱大鹏说:“到了,下车。”
闻亭丽感觉自己被人推到一张桌子前,紧接着被人按坐在一把椅子上。
邱大鹏在她身边拨电话。
电话一通,邱大鹏的语气一下子快活起来:“陆先生,好久不见。”
***
陆世澄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曹家渡已经被他翻了个底朝天,全无她的消息,失踪时间越久,闻亭丽吃的苦头就会越多,这让他心如油煎,坐立难安,电话每次响起,心脏就会缩成一团。
然而,真等接到邱大鹏电话的这一刻,他的心反而踏实了,一种死样的寂静静静笼罩住他的心头,杀意慢慢从身上每个毛孔里渗透出来,他不得不控制着自己,耐心听对方把话说完。
等邱大鹏停下来,他毫无波澜开了腔:“好,我什么都答应你们,但我得先听听她的声音。”
这边,闻亭丽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一个听筒,她忙将它举到耳边,那边果然是陆世澄。
她颤声说:“是我……头先听见有人在街上叫卖刀鱼面,我就想起那天你给我过生日的情形,你送我那么好的礼物,可我偏要同你吵架——”
没等她说完,电话倏地被人掐断了,话筒里传来「嘟嘟嘟」的忙音。
有那么一瞬间,陆世澄的表情一片空白,等他回过神,抄起外套向外走去。
邝志林见势不妙,带人追上:“澄少爷,闻小姐在哪儿?”
“去查一下上海晚上什么地方有卖刀鱼面的摊子。”
“刀鱼面?到处都有啊!”
“他们要藏人要交易,绝不会选在热闹的地方,多半是在郊区,或是在冷清一点的街道,给我好好查。”
“等等,刀鱼面是吗?我想起来了,旺林的母亲就住在三林塘一带,他常说他们那边的刀鱼面好吃。”
“快去找!”
邝志林焦灼地跟上陆世澄。
陆世澄猛回头:“别跟着我!”
“澄少爷!”邝志林急得声音都哑了,“你真打算单枪匹马去找他们?这一去必死无疑啊!闻小姐再重要,也没有你自己的命重要!”
陆世澄不置可否,两眼直视着邝志林,后退着走了两步,反手拧开身后的房门,把邝志林关在屋里。
***
闻亭丽话未说完,话筒就被邱大鹏抢过去,他抬手就给她一个耳光:“想耍花样,没门!”
闻亭丽咬牙握紧拳头,邱大鹏骂骂咧咧将她从椅子上拽起来推搡着向前走。
过了大约几分钟,有人把她眼睛上的布条扯下,邱大鹏已经不在屋里了,周嫂和小桃子躺在窗下的一张木床上。
屋里,有两个人负责看守她们,每人腰间都别着一把枪。窗外是一个小院,院门口一左一右挂着两盏硕大的灯笼,昏黄的光线将周遭蒙上一层惨淡的色彩,院中站着四五个大汉,四周静得可怕,全程没人开口或是交谈。
忽然听见院门口一阵喧哗,有人跑进来对说:“姓陆的来了!堂主叫你们把闻亭丽看紧。”
“放心,插翅也跑不了!”
有个人只身走进院子,虽然隔得有点远,但从身型气质来看,就是陆世澄无疑。
闻亭丽心头一热,不顾一切抢着向窗口奔去,屋里的那两人立即掏出枪对准她:“老实点!”
陆世澄一进院子,邱大鹏就在廊下喝道:“站住!把枪丢到地上。”
陆世澄从怀里掏出一把枪,想也不想就扔出去。
“身上一定还有,仔细搜!”
几人围着陆世澄搜了个遍,又弯腰将陆世澄的鞋脱下来,连他的袜子都脱下来检查。
陆世澄赤脚站在院子中间,冷冷看着邱大鹏:“搜完了吗?她在哪儿?”
邱大鹏跟他静静对峙,似在等待着什么。
二楼,陆三爷在露台上俯瞰着这一切。自打陆世澄单枪匹马走进院子,他便如临大敌,两手紧抓住轮椅的把手,随时预备反击,眼看邱大鹏把陆世澄浑身上下搜了个遍,什么也没搜出来,紧绷的表情逐渐舒展开来,露出惊讶而又欢喜的表情。
“这小子为了一个女人简直疯了!”
随即含笑叹了一口气:“别人不清楚这小子的手段,我是知道的,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让邱堂主先假意相信陆世澄,把他稳住再说,同时悄悄带二十个人去附近搜找,我猜,邝志林多半带人藏在这附近,这一次,务必先发制人!切记,眼下绝对不能杀陆世澄,今晚我们要把他当人质来使唤。若不借着这个机会把他的人一口气全杀光,将来我们还会有杀身之祸。”
那人跑到楼下向邱大鹏传话,邱大鹏面露犹疑。恰在此时,陆世澄不经意抬手看看腕表,分明在掐算时间。
邱大鹏额角一跳,在椅子上不安地挪了挪屁股,最终还是对左右使了个眼色。
很快有人走到院子里,一口气点了十来个大汉走了,这一来,院中的人少了一多半。
邱凌云不理解父亲为什么迟迟不动手:“爹,你还在等什么?姓陆的可是一个人来的,这附近一个鬼影子都没有。难不成他还有能耐给外面的人送信?直接送他去见阎王吧!”
邱大鹏挥手制止儿子,对陆世澄说:“陆公子,我知道你精明稳重,来这之前,势必提前做过一番安排,可我们白龙帮也不是吃素的,为免今晚闹得血流成河,你我不妨先好好谈一谈。”
“我要见她一面,否则一切免谈。”陆世澄面上笼罩着一层寒霜。
“可以,她在里屋。你们陪陆公子进去。”
“爹!”
“屋里屋外都是我们的人,两个手无寸铁之人,料着也玩不出什么花样。”
门一开,闻亭丽就朝门边跑来,陆世澄将她搂在自己怀里,安抚性地低头亲亲她的发顶。“别怕。”
闻亭丽心中一酸,把头抵在陆世澄的胸前哭起来。
邱凌云在一旁看得表情扭曲,好几次要冲上去把他们两个分开,都被邱大鹏喝止了。在他看来,陆三爷说得没错,眼下最需要防备的不是面前这个手无兵刃的陆世澄,而是蛰伏在这附近的邝志林等人。
尽管陆世澄已落入他们手中,但他无法预料陆世澄会不会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释放求救信号。
他得在邝志林对他们发动攻击之前,率先发难!
难得陆世澄一看到闻亭丽就心神大乱,何不利用她把陆世澄拖在这里,这样陆世澄才会没有心情耍花样,而等到他们的人把邝志林那帮人一网打尽,他再亲手送这对苦命鸳鸯上路也不迟。
话说回来,女人就是女人,平时再张牙舞爪,到了关键时刻还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这样想着,邱大鹏脸上多了一抹轻蔑的笑容,强拉着儿子退到外面,只留两个人守在门口,加上屋里的那两个,足够了。
闻亭趴在陆世澄胸口啜泣着,陆世澄的身躯刚好可以帮她将后面人的视线完全隔绝开,等到邱大鹏带人一走,她忽然抬眼跟陆世澄对了个眼色,说时迟那时快,陆世澄猛地一侧身,闻亭丽抬手对着左右两边的护卫,各做了一个动作。
只听“啪啪——“两声,那两人不敢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前胸,一眨眼工夫,大股鲜血涌了出来。
屋内屋外,所有人都骇在那儿,怎么回事?不是已经仔细搜过他们的身吗?
哪来的枪!
闻亭丽两枪得手,表情冷厉,转而用枪瞄准门外的两名护卫。这两人直到这时才反应过来,胡乱拔出枪,就要对准闻亭丽开枪。
可是已经太迟了,闻亭丽就地一滚,顺势将床上的周嫂和小桃子拖下来塞进床底。
两人气急败坏补枪,忽觉手腕一抖,斜侧方又射来几发子弹,将他们的手枪击落在地。
原来陆世澄已扑到中枪倒地的那两人面前,迅速将手枪从他们腰间拔出,面无表情对着他们连开数枪。
所有动作一气呵成,两名护卫一个挨一个扑倒在地。
邱大鹏惊怖得无以言表,带人要往屋里闯,可惜门框狭窄,一次只能闯进去一个,而只要他的人一冒头,就被陆世澄打倒。
邱大鹏气得直嚷:“里外包抄!”
这当口,邱凌云已带人跑到窗口,打算从后方偷袭,谁知他这边刚一冒头,左右肩膀就各中了一枪,身体一晃,连人带拐杖一起摔倒在地。
只听闻亭丽在屋里冷森森地笑着:“忘告诉你了,我身上可不只一把驳壳枪,这把是m1906,勃朗宁公司出的袖珍手枪!”
邱凌云脑中一片空白,是,那件旗袍对她来说未免太宽大了一些。可即便如此,他又怎能想到她身上会藏着一把如此袖珍的手枪!
当时他若是坚持搜一搜就好了,只恨自己被她用所谓的「毒药」唬住了。不,怪只怪,他被一个「色」字迷了眼!认识闻亭丽这么多年,他难道还不清楚她是什么人?她这人就像野草,无论到什么地步都不会自寻绝路的!
“爹!”他梗着脖子哭道,“我早说了直接杀了他们,你不听!这回再也别听他们花言巧语,赶紧把他们打成一滩血泥!”
邱大鹏脸色阴得要滴水,他不是不后悔,但后悔也已经晚了。现在他想动,却只能在原地等待时机,门框已经被打得稀烂,他料定屋里那三把手枪不剩几发子弹了。
突然间,枪声停下来,邱大鹏心领神会,随手抓起身边的某个属下往屋里扔去,果然没再听见枪响。
即便这样,他也没有妄动,又在屋外等了一会,这才带着大批人马闯进去,一进去,就见刚被扔进去的属下倒在地上,脖子上系着一根袋子,已经被勒毙了。
陆世澄和闻亭丽,一个躲在窗后将枪口牢牢对准外面。
一个站在屋子中间,两眼直视着他们。
两人都丝毫不见慌张。
“没有子弹了吧?”邱大鹏冷笑连连,脸色一阴,举枪对准陆世澄。
陆世澄却对他「嘘」了一声:“你听,外头那是什么声音。”
说时迟那时快,大门外骤然响起「突突突」的枪响。紧接着,属下们满脸是血跑进院子:“不好了,堂主,邝志林带人藏在土坡下面,这会已经闯上来了!”
再回头,就看见陆世澄对他笑着扬了扬眉,刚才的枪声果然是某种信号,仅过了几分钟,邝志林就带人闯进来了。
邱大鹏恨得咬牙,恨陆世澄把他的心思全都猜准了!
今晚他的确一直没想好要不要杀死陆世澄,只因根据自己的人生经验,任何时候都该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陆世澄这个人质死了,他和儿子手里连最后一张王牌都没有了。抱着这个念头,他错失了一个又一个大好机会,现在,绝不能再犯蠢了。
“去死吧!”他嘶声大吼,对着陆世澄连续叩响板机,忽觉不对,忙使劲全力向后一跃,陆世澄射出的那发子弹好险擦过他的脑门,在他方才所在位置后头的墙壁上打了一个洞。
他的手枪里居然还有子弹!
邱大鹏险险就地一滚,却没机会再反扑。刹那间,院子里已是枪声大作,又听儿子在外头仓皇喊道:“爹,快救我!”
邱大鹏心一横,仰头冲楼上喊道:“三爷!三爷!该你了!”
***
邱凌云在院中喊了几声,不见爹来救他,强忍着剧痛从地上爬起来,再不跑,今晚他的小命就要丢在这儿了!不,未必会输,他爹可是死不了的「九头虫」,再说他们身后还有陆三爷,三爷可是全程在楼上盯着。
他怀抱着一线希望拼命向前爬,不知从哪儿飞过来一颗流弹,刚好击中他的胳膊,再次栽倒在地上,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到邱凌云再醒过来,耳边嘈杂不堪,脑袋昏昏沉沉,随便一动就是一阵剧痛,勉强睁开眼睛,就看见自己的两只脚在地上拖行,有人正拼命扛着他向前走,一转眸,几乎要哭出声:“爹……”
“别说话,兄弟们在后面帮我们顶着,爹带你出去,逃出去就好了。”
邱大鹏满头大汗扛着儿子跑到院门外,前方刚好有一辆汽车正在发动,邱大鹏忙对着那车大嚷道:“三爷,等等我们。”
说话间,便扑上去拉开车门,车上的人毫不留情对他踹了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父子俩倒在地上,邱大鹏也就罢了,邱凌云难以置信地看着对方,那车将他们丢在原地,头也不回跑了。
紧接着,有人四面八方包抄上来,这回,真是插翅也难飞了,邱凌云心里又恨又急,喉间涌出一口血,昏死过去。
邱大鹏情急之下,翻身将儿子压在自己身下,从袖中抖出两把枪,发疯一般对着后方扫射起来。
为了儿子,他已经豁出去了,一口气打了几十发子弹,倒也逼退了几个人。
这下子,他愈发狂性大发,一边对着四面乱打,一面留神观察闻亭丽的身影,忽然瞧见周嫂和小桃子在众人的簇拥下往那边跑,立即举枪对准小桃子的脑袋。
横竖今晚已经输得一败涂地了,他要不在闻亭丽的心上凿开一个永难愈合的血洞,叫他如何甘心!
只要打中这一个,他就不算亏。
那圆圆的小脑袋若是开了瓢,不知会有多好看,闻亭丽势必会吓到发疯。
邱大鹏咧嘴一笑,便要扣动扳机,电光石火间,侧面袭来一股无形的大力,将他的脑袋冲撞得向旁一歪,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顺着太阳穴淌下来。
他顿觉不妙,艰难地转动眼珠,瞥见右方站着一个人,陆世澄面无表情举枪对着他,手中的枪管还在冒烟。
与此同时,他的额间再中一枪,这次却是从正面打来的。
闻亭丽站在对面,发了狂似的,对着他的脑袋开了一枪又一枪。
“你敢动小桃子,你害死我爹!你害得我家破人亡,你还想杀我妹妹!”
心脏位置异于常人?这次她要他脑袋开花!面前那颗硕大的脑袋,很快被打得稀巴烂。
陆世澄没有劝阻,就那样站在一旁看闻亭丽疯狂发泄。直到她清空了弹夹,才上前将她搂入怀中。
“子弹呢?”她一面挣扎,一面厉目环顾,“我爹说这姓邱的是九头虫,向来比旁人命硬!不能叫这畜生留下一口气,不然他还要害我和我妹妹!”
陆世澄没有松手,只是安抚性地不断摩挲她的后脑勺,试图帮她冷静下来。
“放开我!”
“他死了!”陆世澄低喝,“已经死了!”
闻亭丽一愕,定睛对着地上那具血肉模糊的躯壳看了又看,确定邱大鹏再无半点声息,她的脸上,蓦地泛起狂喜的笑容。
死了?
一脚踩上去。
真的死了!
死得好惨!
她笑起来,这个无耻之徒终于死在了她的手里。
这个缠绕了她近两年的噩梦,真的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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