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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我们三个还有事,


    陆世澄从衣兜里掏出那支笔,


    陆世澄看她一眼,考完后她好像就没再温习过单词,


    【单独给你们三位写推荐信,


    赵青萝和燕珍珍顿时语塞,她们原也能言善辩。但在这位年轻的大校董面前明显比平时拘束一些。


    “可如果这时候有人请到别的校友帮自己写推荐信,


    【据我所知,


    赵青萝和燕珍珍神色一松。


    【还有别的事吗?】陆世澄望着她们。


    “没有了。”两人愉悦地说,虽然没能讨来推荐信,但陆世澄的话让她们心安了不少。


    闻亭丽只在心里琢磨饭局上的光景,


    那样聪明的女子,若真是白龙帮派来的,谁也不敢担保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可她眼下无凭无据,贸然跑去跟邹校长和陆世澄说朱紫荷不对劲,他们只会认为她在瞎造谣。


    可是——过不几天,陆世澄就要在邹校长家跟朱紫荷见面了,而白龙帮最擅长的就是搞暗杀——不行!她得在弄清朱紫荷的动机之前阻止这人跟陆世澄频繁碰面。


    忽瞄见不远处的报摊,她灵机一动,佯装着急地说:“瞧我,刚才忘记问筱文暑假工的事了,报纸上那些招聘广告听说有许多陷阱,不是熟人推荐的我也不敢去。”


    “你还惦记着找短工的事呢?”燕珍珍说。


    “你又不是不知道闻亭丽现在有多困难。”赵青萝看看腕表,“今天是来不及了,要不明天我帮你问问。”


    “我明天自己给筱文打电话问,我早上和晚间都有空的,家庭教师、洗碗工、送报纸……凡是正当工作我都能做。”


    说这话时,闻亭丽时不时偷觑陆世澄。


    陆世澄太稳,也太静了,不论她这边说什么,他只在一边安安静静等他的车,她不免有点丧气,车也蹭过了,推荐信的事也问明白了,再找借口跟陆世澄攀扯,说不定会引起他的反感。


    不一会,陆家的车到了,陆世澄拔腿就走。


    闻亭丽越是心不定,越不敢在面上流露出来,只文雅地冲同其他两个同学一起冲他摆手:“陆先生再见。”


    上车时,陆世澄忽回头看了看,闻亭丽心中一喜,莫非他要以校方的名义帮她介绍短工,谁知陆世澄把头稍稍一偏,目光就这样从她腮边擦过,径直落到她身后的小桃子身上。


    他对小桃子认认真真做了个「再见」的手势才上车。


    闻亭丽傻了眼,偏偏小朋友最吃这一套,过后好几天,小桃子嘴里时常念叨——“陆先生……”


    这天下午闻亭丽趴在病房里的弹簧床上看报纸,又一次听见小桃子咿咿呀呀叨咕这话。


    她忍不住对小桃子扮了个鬼脸:“小桃子……你能不能别再念了,姐姐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小桃子拍打着自己圆滚滚的肚皮,把脸蛋凑到姐姐面前,很轻很轻地吐出三个字:“要礼貌——”


    周嫂笑得前仰后合,闻亭丽也笑得捶床,好不容易止了笑,周嫂擦着眼角的泪花说:“还别说,这两天小桃子说话都比平时轻慢许多,这位陆先生究竟什么样子?为人是不是很和气?”


    听到「陆先生」三个字,闻亭丽心里再次烦乱起来。


    前几天她就收到了欣欣百货经理部的通知,她已经顺利通过第一轮筛选,初赛时间定在下礼拜一晚上。


    逸菲林为了跟欣欣打擂台,也将初赛定在同一时间。这几日,两家为了造势,纷纷在各大报纸上位刊登各自的选手照片。


    逸菲林特将朱紫荷的大幅照片放在报纸中间,美丽绝伦的一张脸,配上「知名画家」、「扫眉才子」等头衔,立即在坊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但闻亭丽知道,这还远远不够。假如她是朱紫荷,一定会利用邹校长家的那餐饭拉近跟陆世澄的关系,他二人的母亲当年是同窗,中间又有一位念旧重感情的邹校长作陪,席间一番忆旧,不愁不能引陆世澄去逸菲林为捧自己捧场。


    而陆家历来被实业界视作风向标,一旦陆世澄公开支持逸菲林的选手,别的商家多半也会转向,高家再趁热打铁做些宣传,本来稳赢的欣欣百货,说不定会被逸菲琳盖过风头。这期间,朱紫荷和陆世澄也会因频繁走动而变得越来熟稔,接下来朱紫荷无论是暗算陆世澄,抑或是利用感情诱惑陆世澄都不难。


    这盘棋下得实在高妙!闻亭丽直叹气,不怪白龙帮能在沪上横行多年,就凭曹振元能找到朱紫荷这样的神仙人物接近陆世澄,就知道此人有多会谋算了。


    可是,她始终不相信那样一位优秀的女子会心甘情愿为白龙帮做事,真想当面问问朱紫荷她是不是被胁迫了?


    闻亭丽急归急,但还没有丧失理智。不管怎么说,邹校长家的聚会是个重要契机,眼下最好的法子莫过于她也成为邹校长家午餐中的一员,这样她便能在席上见机行事。


    所以那晚之后她第一件事就是回母校去找米歇尔。


    米歇尔一口回绝:“学校暑期的助学措施只针对尚未毕业的学生,你都已经毕业了,不符合条件。”


    这话正中闻亭丽下怀,她忙以此为借口去找邹校长。


    邹校长当仁不让:“这事交给学生部,我叫他们帮你介绍靠谱的暑期工,一有消息我就让刘主任给你打电话。”


    闻亭丽自是感激不尽,见邹校长在窗台前提着水壶浇花,忙撸起袖子过去帮忙。


    她干起活来格外卖力,一个钟头过去,房间每个角落都被打扫得闪闪发亮。


    邹校长扶着眼镜四处参观:“不得了,不得了,我的好孩子!你这也太勤快了!够了够了,你先坐下喝口水。”


    闻亭丽一边浇花一边欢快地说:“您上次送我的那几本书我已经读完了,学生受益匪浅,可惜学校图书馆没看到同类型的书,不知能不能再向您借几本书回家看。”


    “这有何难?改天你到我家来,我从书房整理出十来本一并送你就是了。”


    “可是工作日您都在学校忙碌,要不这个礼拜日——”


    “这个礼拜日不行。”邹校长笑着摇摇头,”那天我有一个小型的家庭聚会,除了那一天,其他时间都可以。”


    闻亭丽暗暗叹气,话说到这份上了邹校长还不忘记自己的安排,可见极重视这次聚会。即便她「碰巧」登门拜访,邹校长也不可能留她吃饭。


    既然无法在邹家吃饭,那就只能阻止陆世澄赴约了……好在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供她筹谋,一从校长室出来,她就火急火燎给高筱文打电话。


    才半天,高筱文就帮闻亭丽弄到了两份不错的暑期零工。


    第一份工作是在学校附近的埃克瑟伦洋行做接线员,时间是下午一点到五点,另一个则是当送报工,时间是早上五点半,工钱只有小洋四角。


    两份工作的共同点就是离陆公馆不远。


    “接线员也就算了,真搞不懂你为什么巴巴地要做送报工,工钱你也听见了,实在不划算。况且下礼拜你就去欣欣白虎参加初赛了。”


    “我问过欣欣的经理,他说初赛和决赛都将在晚上举行。所以时间上不冲突,而且我那部戏的女主为了维持生活曾经当过送报工,黄经理担心我表演经验不足,特地叮嘱我做做类似的零工积攒经验,关键你也说人家同意日结,横竖这几天我也闲着,能挣一天工钱是一天。”


    她在电话里向高筱文道过谢,火速跑到燕珍珍家里借了一辆闲置的脚踏车,回来后打电话同厉成英商量完整个计划,便找出了一套短衫长裤准备第二天早点起床上工。


    上次为了接近陆世澄她已经用过种种招数,这次不得不兵行险招,报纸是家家户户都有的习惯,陆公馆也不例外,只要成为送报工,她便可以正大光明每日到访陆公馆一次。有了那晚的铺垫,陆世澄看到她送报纸打零工,多半也不会感到太意外。


    然而,老天像是铁了心促成陆世澄和朱紫荷的那顿饭,当天下午,厉成英突然打来电话:“计划有变,这几日陆世澄没住在陆公馆,我们得另外想办法。”


    闻亭丽差点惊掉下巴:“他不在上海?”


    “在,但听上海总商会的人说邝志林生病了,那边现有许多事需由陆世澄亲自打点,陆世澄大约是太忙,就没顾得上回陆公馆,陆家的人一向谨慎,派车跟踪陆世澄的车定会被对方发现。不过你先不要急,我会尽快弄清楚他的下榻之处。实在不行的话,我们就把行动地点改在邹校长寓所附近。”


    “可是邹校长的家不在我的送报路程内。何况此前我已经探过邹校长的口风了。假如那天我无缘无故出现在她家附近,不只陆世澄会起疑,将来邹校长联想前因后果,也会怀疑我动机不纯的。再有,姓邱的那瘪三——等等,厉姐您刚才说邝志林生病了?”


    “你怀疑陆世澄现住在邝志林的寓所?”厉成英笑道,“这一点我们也考虑过,但我们并不知道邝志林住在何处,此人极神秘,以往从不在家中招待客人不说,他在上海的寓所也极多,一处一处盯梢的话,只怕来不及。”


    闻亭丽信心满满地说:“我有八成把握!我告诉您一个地址,您即刻派人走一趟。假如能确定陆世澄在那儿,我们还按照原计划进行。”


    傍晚,厉成英心悦诚服给闻亭丽回话:“还真叫你猜对了。”闻亭丽立即给高筱文打电话要求更换送报的范围。


    “你别生气呀,我不是心血来潮,我想明白了,学校离慈心医院太远,周嫂一个人在医院只怕照看不过来,社长是你的熟人,又是同一家报纸,你行行好帮我换一换,别人我绝不好意思开口,谁叫你最有办法。”


    高筱文最喜欢别人夸她有本事,当即说:“行行行,包在我身上,不过你也得帮我一个忙。”


    她神秘兮兮地说:“等我们公司的香粉盒设计好了,回头你拍电影的时候找机会对着镜头用一用,让人瞧见牌子就行,就算帮我的公司打广告了。这事你必须给我办好!我知道你鬼点子多,一部电影有那么多镜头,你准有办法替我打广告”


    闻亭丽笑着点头:“好好好,我试试。”


    高筱文果然神通广大,当晚就帮闻亭丽把送报范围调换到了慈心医院附近。


    第二日,闻亭丽天不亮就上工了。头一回当送报工,难免出些乱子,好在她自小就在附近生活,忙乱归忙乱,也有惊无险地领到了当日的工钱。


    拿到工钱之后,闻亭丽更有干劲了。钱虽不多,却足够应付她自己一天的口粮。况且除了赚钱,她目前还有更重要的任务在身,每次经过甘家巷,她都会踩住脚踏车四面张望。


    记得那一次被邱大鹏和他的手下堵在甘家巷,她不得已给邝先生的寓所打电话,接电话的人恰是陆世澄。


    他能那么快赶来帮她解围,想必邝先生的寓所就在甘家巷附近。


    果不其然,当晚厉成英的人就在甘家巷其中一幢西班牙式的洋楼前蹲到了陆家的车。


    再看收货地址,这一家对外写的是「陈」先生。


    闻亭丽高兴地提笔在地址上画上一个圈,终于弄清楚邝志林住在何处了!


    那往后,她每次给这家送报纸时都会格外留意,邝志林的起居十分规律,每天早晨七点门房会准时出来取报纸,可惜连续送了几天报纸,她从未在门口「偶遇」过陆世澄。


    闻亭丽不由暗暗发急,好在礼拜六这天,厉成英那边回了消息:陆世澄这些天每晚都住在邝志林处,一切都安排好了。


    闻亭丽心下稍安,当晚早早就睡下了。


    同一时间,邱公馆的邱凌云却因为一通电话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你看清楚了?真是闻亭丽?”


    不知电话那头说了句什么,邱凌云嘴角一咧,露出个坏到极点的笑容:“知道了。”


    挂断电话,他愉悦地翘起二郎腿,随手把烟头掐灭,嘴边隐隐噙着一丝笑,邱大鹏进来看见儿子这副表情,一哂:“又在琢磨什么?”


    “儿子跟您说个笑话,今天常三他们看到闻亭丽在街上送报纸,她不是心比天高吗,怎么就沦落到这地步了,不行,我得亲眼去瞧瞧她这落魄相。”


    “瞧你那点出息!”邱大鹏骂道,“曹帮主交给你的事都办妥了?”


    邱凌云脖子一缩:“都办完了。”


    邱大鹏近前就是一个爆栗:“办完了就算完了?爹平日怎么教导你的,你得办得足够漂亮才能讨曹帮主欢心!当年你爹我跟闻德生一道从南京逃到上海,一晃这么多年过去,闻德生始终只能做点小买卖,你爹我却是步步高升,凭的是什么?凭的就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事,一件事交给你爹我,爹总是比别人办得更妥当才算完,这份本事你给我学着点!”


    “知道了……”


    邱大鹏边骂边回身,不提防看见一茶几的报纸,抓起来一看,最上面的是欣欣百货和逸菲林的比赛新闻,他睃见选手名单里闻亭丽的照片,冷哼道:“敬酒不吃吃罚酒,送报纸算什么?以后她还有受不完的罪!”


    “您想怎么对付闻亭丽?”邱凌云一脸防备。


    “你爹我可没这个闲工夫,看见这个朱紫荷了吗?这位才是陆世澄的新欢,亏得闻亭丽再三再四拉扯陆家的旗号,人家压根没瞧上她。”说着幸灾乐祸地一笑,“想当初,她连孟麒光都不肯跟,这回该知道什么叫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回头看见儿子一脸快意,邱大鹏啐道:“你给我听好了,这次陆三爷的事至关重要,办好了,我们父子俩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办砸了,保不齐会损兵折将,这几日不论曹帮主交代你什么,你都得给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做!”


    ***


    夜里,闻亭丽睡梦里依稀听到瓢泼雨声,五点起来看看窗外,雨未停,窗外白茫茫的一片。


    她特地不吃早饭就出了门。


    周嫂一路跟出来:“雨这样大,千万别摔着了,要不今天周嫂替你送报纸,你留在病房里带小桃子。”


    “您又不认识路。”闻亭丽接过雨篷,”放心,我不会摔着的。”


    一出去,雨点忒啦啦砸下来,刘海儿一下全湿了,她努力睁大眼看前方,却辨不清东南西北,抬手抹了把脸,下一波雨点又汹汹袭来。


    再这样下去只怕误了时辰,闻亭丽咬咬牙,裹紧雨衣冲了出去。


    一趟送下来,衣领子和头脸几乎湿透了。幸而路都走熟了,不必时时刻刻抬头认路。


    因有这场大雨,抵达邝志林的寓所时比平日足足晚了半个钟头,门房大约是等得不耐烦了,居然在门口等着,闻亭丽一边停车一边说「抱歉」,冒雨抱起那堆用油纸包好的报纸,急匆匆送到门前,谁料地上太滑,一不小心就摔了一跤。


    “哎哟。”她故意发出一声惨叫。


    女孩子声音清脆,即便雨声不小,那痛叫声也清清楚楚传进了屋子里。


    门房拿起脚边的一把伞急急下台阶:“当心点,小姑娘。”


    稍后门房回屋,邝志林在餐桌上问:“外头那是谁?”


    “送报纸的小姑娘,来了快一个礼拜了,平日里爱说爱笑的,今天下着这样大的雨也出来送报纸,我瞧她整个人都淋成落汤鸡了,怪可怜的。”门房用湿布小心翼翼抹去油纸上的泥点子。


    邝志林待要说话,陆世澄早已走到窗前推开窗户向外看。


    瓢泼大雨中,闻亭丽正试图扶起地上的脚踏车。邝志林一望之下,有些吃惊:“闻小姐?我说刚才的声音那么耳熟。”


    只见闻亭丽抹了一把脸上的雨珠欲上车。但她右腿似乎受了伤,抬了好几下都抬不起来,那光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陆世澄望了一会,扭头看向身边的门房,指指外面。


    “您要我把她扶进屋?可……邝先生这间公寓素来少有人知晓,万一走漏了风声——”


    “去吧。”邝志林说,“这位闻小姐跟我们算是熟人,看她的样子大概是摔着了,让她进屋喝杯热茶,再叫辆车送她回家。少爷和我可以从后门走,即便把她请进屋也发现不了什么,她这样淋着雨走回去少不得一场风寒。”


    门房忙应了。


    陆世澄看看墙上的西洋钟,写了行字递给邝志林。


    【时间还早,我到书房给南洋那边回两封信,闻亭丽这边耽误不了多久,等她一走,我再去邹校长家也不迟。】


    邝志林:“也好。病了这几天手头堆了一大堆事,我先去力新银行。老周,你把闻小姐请进屋,注意千万别让她靠近书房。”


    他匆匆拿起外套从后门离开了。这当口玄关的电话响了,门房恰巧走到大门前,顺势就拿起了电话,却是邹校长打来的。


    “我是催世澄出发的。紫荷带来了一本旧相册,里面有一张我们三人当年的合照,紫荷听说世澄很思念自己的母亲,愿意把这张照片送给世澄,我猜世澄一定等不及要看照片。”


    门房握着话筒问陆世澄:“少爷,您现在要走吗?”


    陆世澄望望窗外那狼狈的身影,略一迟疑,拿起外套预备从后门离开,门房便对电话说:“邹校长,少爷马上就来。”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喧嚷。


    大雨中,一辆汽车拦在闻亭丽面前,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把头探出来笑道:“哟,这不是闻亭丽吗?”


    闻亭丽吃力地推着脚踏车掉转方向,那帮流氓呼啦啦将她挡住:“你聋了?我们邱少堂主在问你话呢!”


    闻亭丽故作惊讶仰望四周:“什么少舵主臭舵主?我只瞧见几只臭哄哄的苍蝇。”


    “你找死!”


    “让她骂,反正她也只剩嘴皮子厉害了。”邱凌云跳下车,身后自有人给他撑起一把伞,“怎么,没能搭上陆家这棵大树?短短几日都沦落到送报纸了。”


    闻亭丽:“我为什么送报纸,你心里没数吗?”


    邱凌云把伞撑到闻亭丽的头上帮她挡雨,叹口气道:“我知道,你们一家老小现在全指望你一个人挣钱,看你弄得这样狼狈我心里也不好受,我承认,是我们邱家是对不起你们闻家,我也说了,我愿意拿一辈子赔你。只要你肯跟我,以后别说让你在风雨里奔波,我连一个雨滴都不会让你沾到,我给你买大宅、雇仆人、配豪车,珠宝首饰,四季衣裳,你要什么我给你什么。”


    闻亭丽瞥瞥邱凌云:“真的?”


    邱凌云身子顿时酥了半边:“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闻亭丽心知厉成英派来保护她的人就埋伏在附近。于是用挑衅的眼神看着邱凌云:“我只要一样东西——你爹邱大鹏的狗命,你给不给?!”


    邱凌云怫然变色:“你别不识好歹!”


    一把扣住闻亭丽的手腕,强行拽着她上车。


    “道歉我已经道过了,软话我已经说得够多了,上次你伙同孟麒光打我我也不计较了,你别给脸不要脸!”


    闻亭丽一边大声喊「救命」,一边骂道:“我看你是好了伤疤忘了痛,信不信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邱凌云最恨闻亭丽来这套:“你不是又要搬出陆家吧?你叫,你自管叫!别说陆世澄压根没瞧上你,就算他诚心护你,往后也未必护得住了!”


    闻亭丽故意大笑:“这人怕不是失心疯了,你以为你傍上白龙帮就可以不把陆家放在眼里了,连你们曹帮主都不敢得罪陆世澄,你凭什么说这样的大话?!”


    “那是过去。”邱凌云皮笑肉不笑,“你等着瞧吧,他陆世澄狂不了多久了!”


    闻亭丽心中一动,继续大声激他道:“我不信,你倒是细说说。不敢说吧,我就知道你在吹牛。”


    邱凌云恼羞成怒将闻亭丽搡进车,闻亭丽两手死死扳住车框:“放开我!”


    忽觉背后一松,邱凌云被人拽住后衣重重搡到了地上。


    来人身法又快又狠,邱凌云还没瞧清对方是谁,就被摁在地上挨了好几下,奇怪旁边的小弟也不上来帮忙只在边上看着。


    “你们是死人啊?还不过来帮我?!”邱凌云护着头脸大骂道。


    “少舵主。”小弟们支支吾吾。


    说话间又挨了好几拳,邱凌云被打得眼冒金星,好不容易躲开一拳,睁开眼,竟是陆世澄,他一呆,不等他还手,一连串被揍了十来拳,痛得他差点昏过去。末了,陆世澄将邱凌云像破布一样扔到一边,起身松了松领口,脸上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回头看闻亭丽仍在车里发愣,径直走过来将她从车上拽下。


    邱凌云在旁恨恨看着:“陆世澄,别以为我怕你!你敢把她带走,我就——”


    他的话突然卡在喉咙里,因为陆世澄冷不丁回头打量他,那双寒星般的眼睛像在问你能怎么样?


    邱凌云心中一抖,再回想方才的情形,不由懊悔不迭,方才一气之下,他的话说得有点多了,可他万万没料到陆世澄说出现就出现。


    而且,他隐约有种感觉,陆世澄仿佛有意激他说出更多的气话,他想起父亲的告诫,强忍着痛意爬起来,饮恨吞声作揖:“对不起,刚才我一时糊涂说了些气话,陆先生千万别往心里去。我们走!”


    闻亭丽在陆世澄身后暗暗咬牙,这厮也有变机灵的时候,他倒是继续放狠话呀!


    说得越多,陆世澄就能越快联想到陆三爷身上。


    现在后悔也晚了,哪怕只是只言片语,以陆世澄的城府,再加上高家最近发生的事,也足够让陆世澄起疑心了。


    不枉她刚才被恶心了一回。


    思量间,忽觉头上有人打量她,一抬头,就碰上陆世澄的视线……


    闻亭丽连忙抹了把脸上的雨珠:“谢谢陆先生帮我解围,我只想挣点工钱,没想到在这也能碰上姓邱的。”


    她低头咬牙不语,陆世澄看看她的脚,走到一边,帮她把她那辆歪倒的脚踏车扶起,门房忙追上去把伞塞到陆世澄手里:“这儿交给我吧,少爷,你跟闻小姐先进屋。闻小姐,刚才没摔着吧?能走吗?”


    闻亭丽:“没什么大碍,能走的。”


    话虽这样说,却立即跟上陆世澄的步伐。


    那是一间格局精巧的客厅,屋里的摆设十分雅净。


    闻亭丽看看自己湿透的雨衣,犹豫是进屋还是留在玄关里,陆世澄却径自走到茶几边帮她倒了一杯热茶,又指了指沙发。


    闻亭丽趁势把雨衣斗篷摘下来挂在门边,近前接过陆世澄的茶。


    “谢谢。”她轻声说,端着茶杯拘谨地坐到沙发上。


    屋子里很静,陆世澄又不开口,她坐在那儿也不好贸然搭腔。


    一时之间,只能听见外面的风雨声和自己的心跳声。


    忽觉陆世澄朝她这边走来了,她忍不住悄悄抬眼,他走到茶几边给自己也倒了杯热茶喝,他整身都湿透了,雨珠顺着他的黑发一滴滴淌到眉眼上。


    正瞧着,她猛不防打了个喷嚏,一阵寒意迅速沿着湿衣裳钻进毛孔,叫她浑身直打哆嗦。


    原来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肩膀和头发全湿透了不必说,裤子像泥块一样紧巴巴裹住小腿,这滋味难受无比,她冷得几乎坐不住,却不忘讪讪提醒陆世澄:“您得尽快换衣裳,不然会着凉的。”


    陆世澄瞥见她被冻白的嘴唇,又看看她湿透的衣裳,把茶杯放回去,这时门房进来了:“少爷,您先回房换衣裳,闻小姐我来招待,那边还在等您呢。”


    闻亭丽手足无措起身:“原来您要出门吗?”


    陆世澄指了指闻亭丽,门房愣了半天才说:“哦,我明白了。这附近有间宝生洋行,我叫伙计给闻小姐送些干净衣裳来,稍后闻小姐歇够了,我再帮她叫辆车送她回去,闻小姐,我先弄床被子给您披一披。”


    闻亭丽忙不迭摆手:“不必这么麻烦,慈心医院离这儿很近的,我歇一歇就走。”


    陆世澄却自顾自上楼去了。


    不一会,他换了身干净的衣裳下楼来,抬头朝客厅一看,闻亭丽裹着一床被子端端正正坐在原位。可是她的脸色丝毫未见好转,而且她的表情很奇怪,仿佛在琢磨些什么,想得那样出神,连他走到她近前都未察觉。


    忽然愣了愣,她抬头一看:“陆先生。”


    陆世澄若有所思看一眼茶几,那上头摆着几瓶新热的牛奶和面点,可她一口都没碰。


    闻亭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笑着说:“实在不好意思叨扰您,还有,我有话要对您——”


    电话突然响了起来,门房接起来一听,忙对陆世澄说:“是邹校长,担心少爷路上有什么事,特地打电话来问。”


    陆世澄对门房点点头,门房对那边说:“没什么事,少爷教您别担心,他已经准备出门了。”


    陆世澄回眸望一眼闻亭丽,点点头欲离开,闻亭丽忽道:“陆先生,刚才邱凌云有两句话像是跟您有关,我越想越觉得奇怪,所以想跟您说说。”


    她边说边起身,可不知是不是起得太急,身子猛一摇晃,连忙捂住额头,却架不住头越来越昏,脚下一个趔趄,恰巧倒在陆世澄面前。


    她暗道糟糕,她是打算拖住陆世澄,可她没想过直接在他面前昏倒。


    然而,眼前天旋地转,意识根本无法集中。恍惚间,只听见门房在耳边焦声喊道:“闻小姐,闻小姐?少爷,她这样子像是西洋人所说的低血糖,我马上叫车把她送医院——啊,叫大夫直接上门来?好,我马上给路易斯大夫打电话。”


    忽觉有人在她额头上摸了摸,似在探知她的体温。再然后,她身子一轻,有人把她抱了起来,闻亭丽闻着这人身上的气息,就知道是陆世澄。


    她并未完全丧失意识,但这会儿也已是饿极倦极,竟一头在陆世澄怀里昏睡了过去。


    第32章


    闻亭丽是被一阵低细的说话声惊醒的。


    那是一个洋人的声音,


    “右腿只是一点擦伤,


    闻亭丽一动也不敢动,


    糟了!也不知道有没有成功阻止陆世澄赴约。


    却听路易斯说:“陆先生,刚才来得太急不小心落了几样东西,


    闻亭丽下意识屏住呼吸,所以另一人是陆世澄!


    看样子她的话起了作用,他终究因为好奇邱凌云向她透露了什么而未走,装昏是万不得已的一招,为求逼真,早上出门前她特地没吃早饭,


    若非如此,她未必能骗得过陆世澄。


    她苦笑了一下,意图睁开眼,太阳穴却突突直跳,那种压榨般的眩晕感委实不好受,勉强捱了一阵,总算撑开一条缝悄悄打量四周。


    这是一间宽阔的套房,卧室外俨然另有起居室,屋子里光线明亮,但分不清是上午还是下午。


    想起早上那场大雨,她在被褥里摸了摸自己,惊觉自己身上不知何时被人换了一套干净衣裳。


    她吓出一身冷汗。


    就听外面一个女人惊讶地说:“您是说闻小姐醒了?”


    旋即有个护士探头进来:“呀,她真醒了。”


    眼看闻亭丽神色慌乱,护士笑吟吟进屋解释说:“您别担心,是我帮您换的衣裳。陆先生耳力真好,我以为你还没醒呢。”


    闻亭丽看看外间,对梅丽莎说:“谢谢您,请问现在几点钟了?”


    “十一点半。”护士过来帮她量体温。


    什么,她才昏睡了三个钟头?!


    这会儿陆世澄知道她醒了,必定马上来询问邱凌云究竟说过哪些话,问完话他照样可以去邹校长家吃午饭,可明天就是逸菲林的初赛。若是朱紫荷能在今天之内跟陆世澄碰上面,绝对会有所作为的。


    她二话不说掀开被褥下床,却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快别动。”护士急忙放下-体温计扶住她,“烧未退,先前又发过低血糖,现在绝对不宜下地。”


    闻亭丽恹恹地捂住自己的额头:“我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要同陆先生说。还有,早上雨这样大,我出来这么久没回去,家里人会担心的,我得打个电话向她们报平安。”


    “起码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这样我们才能给您用第二轮退烧药。”护士从外屋端进来一个食盘,“这粥不烫了,现在吃正好。”


    闻亭丽看看屋外,小声问:“陆先生在外头?”


    “本来在,刚才离开了。”护士笑道,“您放心,陆先生从头到尾没进过屋,话说起来,陆先生待人真是周到,他令厨房备了好些吃的,预备您醒来后随时取用。”


    闻亭丽满脸惭愧:“陆先生待人一贯如此厚道……真过意不去,好好的又麻烦人家一回。”


    “病来如山倒,谁也扛不住。路易斯大夫说这叫积劳成疾,这次也算给闻小姐敲了一记警钟,往后再忙也该适当关心一下自己的身体。”


    那碗八宝粥熬得又香又浓,闻亭丽恨不能一口气全吃光,但她硬是装作没胃口的样子。


    “我……我吃不下了。”


    “可您才喝两口。”


    闻亭丽歉然摇头:“胃有点不舒服。”


    护士若有所思把粥放到一边:“看来消化道也有症状,我问问路易斯大夫怎么办。”


    闻亭丽虚弱地说:“我想请您帮我给慈心医院内科病房的刘护士长打个电话,麻烦她转告我的家人:我在朋友家玩一会,稍后就回去。”


    她知道厉成英的人这会儿一定急得不行,她得给她们报个平安。


    不一会,护士打完电话回来了,却没有立即进屋,只在外头说:“您有话要问闻小姐?她醒着呢,好,我进屋问问她。”


    闻亭丽一慌,陆世澄来了!


    他多半是顺着邱凌云那条线查到了什么。不然不会这么急着问话,原本没想好怎么做,这下拿定了主意。


    有人朝屋里走来,闻亭丽急忙闭上眼睛,装睡装哭向来是她的拿手好戏,她可以做到被人近距离端详而不露馅。但她仍怕陆世澄看出端倪,于是故意把头偏向里侧装睡。


    “闻小姐,您不是有要紧事要跟陆先生说——咦?”


    闻亭丽心跳微微加快,万幸的是,陆世澄并没有贸然进屋,护士匆匆进屋查看一番她的情况,蹑手蹑脚走出去:“没关系,只是睡着了。她胃口不好,那碗粥只喝了两口……嗯,我已经打电话把这一情况向路易斯大夫汇报过了。”


    闻亭丽忐忑地注意着外屋的动静,勾子是放下了。但她不确定这勾子够不够分量阻拦陆世澄。


    仅仅过了十来分钟,她就感觉自己的身体僵成了一块石头,装睡本就比真睡难受许多。何况她的心还悬在那里,忽听有人上楼,就听早上那位管事在外面说:“依照您的吩咐给邹校长打过电话了,我说您这边临时有急事去不了。另外,码头那边也打过招呼了,您是打算下午过去?”


    闻亭丽又惊又喜,陆世澄一旦怀疑白龙帮的事跟陆三爷有关,立刻就采取了行动。


    紧接着,路易斯大夫也上楼了:“我听梅丽莎说过了,不不不,没胃口也不一定是伤寒的初兆,我先进屋看看病人的情况再说。假如真是伤寒,禁食反而对她有好处。”


    闻亭丽闭眼装睡,直到这一刻她才确定自己这一早上没白忙,绷紧的神经慢慢松开了,装着装着,一不小心真睡着了。


    这一觉比先前睡得还死,她梦见了自己的母亲。


    梦里依稀是某个夏日傍晚,她和母亲分别坐在一把杌子上,她还很小,两只小手捧着一大牙西瓜在吃,母亲温柔地用蒲扇替她扇风。母亲仍是生前的模样,身上穿件素淡的旗袍,脑后盘着一个圆圆的髻,暗淡的光线从衖堂上方照下来,将母亲脸上的伤疤照得若隐若现。


    闻亭丽鼻根一酸,一头栽进妈妈的怀里。


    “姆妈,我想您。”


    母亲紧紧地回抱她。


    闻亭丽哭道:“您不知道这几月家里发生了多少事,我好累,姆妈,您别走,我和小桃子都离不开您。”


    她越说越委屈,眼泪一串串滚落下来。然而母亲却突然松开了她,她追上去,母亲的身影却越来越淡,越来越远,她哭喊着追赶,脚下猛地一空。


    ***


    陆世澄在楼下客厅听电话,那边周威在向他作汇报。


    “闻小姐除了在这附近送报纸,还在埃克瑟伦洋行做接线员。一份工是早上,一份工在下午,两份工作都是高家大小姐帮忙介绍的,洋行那边已经调查过,闻小姐每次上工都很积极,我找来她的录音听了,不像是临时表演,也听不出敷衍的迹象,她应该是真的缺钱。”


    放下电话之后,陆世澄静立在那儿好一阵没动,这时,楼上传来一声尖利的哭喊。


    他面色一滞,二楼现在只有一个闻亭丽,哭声那样凄惨,像是遇到了什么惊骇的事。


    刚走到楼梯间,老刘也闻声而出:“闻小姐这是身体不舒服?”


    不,像是魇住了,她烧了一整天,这会儿差不多也该醒了。


    陆世澄站在楼梯口侧头听了一会,又回到茶几前继续翻阅文件。


    但闻亭丽并未停止哭泣,哭声断断续续传到楼下,无端扰人心绪。那不是抽泣,也不是说梦话,而是一种撕心裂肺的恸哭,仿佛平日里积攒了太多的苦楚,在梦中才得以发泄。


    只听老刘说:“病中之人最容易梦魇了,可惜梅丽莎跟着路易斯大夫回诊所抢救病人去了。要不要我上去把闻小姐唤醒?魇久了会伤神伤身。”


    陆世澄默许。


    老刘刚要上楼,陆世澄却放下文件起了身,闻亭丽跟老刘不熟,噩梦里贸然被陌生人唤醒,只会受到更大的惊吓。


    他上到二楼,径直穿过那间套房,卧室门半掩着,她的梦呓断断续续从房中传出。


    距离一近,他终于听清楚她喊的是「姆妈」,哭声痛苦而压抑。


    这光景莫名熟悉,叫他怔在门口,有些深埋在脑海中的记忆,骤然被这一声声的「姆妈」撬动。


    他知道,在梦里,目睹挚亲离去时的痛苦丝毫不亚于清醒时的感受,她本来就病着,这样会加重病情。


    他于是抬手重重敲门,闻亭丽却哭得越来越急了。


    忽听床架吱呀作响,她似在梦中激烈地挣扎起来,往里一瞥,隐约看到她滚到了床边,那是高架床——他赶忙进屋,刚好来得及把她的身体拦在床畔。


    她魇得厉害,身躯仍一个劲向下坠,他只好用膝盖和右手固着她的左半身,左手圈住她的另一半身体,等她不再动了,便搡动她的肩膀试图把她唤醒。不料,闻亭丽反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她霍然睁开了眼睛。


    两人目光相撞。


    陆世澄想要抽身却没能成功,只得耐着性子等她自己彻底清醒,光线虽然有点暗,待久了也就适应了,他看见了她脸上的泪痕,也注意到她的目光有些涣散。


    她眼神中残留着遗憾、伤心、不舍和痛苦……


    他静静看着她,眼前这个闻亭丽与平日的闻亭丽判若两人,平时的她,仿佛永远有说不完的话、用不光的精力、挥洒不完的热情。但面前这个闻亭丽,却是那样脆弱而可怜。


    ***


    闻亭丽梦见自己一脚踩空,整个人向悬崖下坠去,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有人在底下托了她一把。


    她惊魂不定,喘着粗气,就那样茫然地望着上方,等到涣散的意志重新聚拢,才认出被自己抓着的那个人是陆世澄,她的思维瞬间凝固住了,半黑暗中,陆世澄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仿佛在失神。


    眼前忽一亮,陆世澄抬手揿亮了床边的台灯,借着光线认认真真打量她一晌,很轻地把她推回床上。


    再然后,他并未在房内停留,而是迅速退了出去。


    就听管事在外头小声说:“叫醒了就好,这又哭又喊的最损耗神志了……好好,我马上把吃的端上来。”


    闻亭丽木呆呆听着,方才那一幕究竟是怎么回事?陆世澄怎会出现在她的床边……


    她做噩梦了?梦中的光景历历在目,梦中那些话也句句在心。


    她哭了多久?闹了多久?听管事那意思,陆世澄大约是听到不对劲才过来察看。


    想到刚才自己抓着陆世澄不放的光景,她再也躺不下去了,强撑着推开被子,一下地,惊觉身上衣裳里里外外都是湿的,这样湿……她扶着床架呆呆想,许是吃过退烧药的缘故,她究竟昏睡了多久,窗外天色已暗,起码也是黄昏了。


    一转头,才发现床尾叠着一套干净衣裳,那正是她早上换下来的那套,这会儿已经被人洗过和熨过了。


    她朝外屋投去感激的一瞥,抱起衣裳挪进旁边的盥洗室,盥洗室里有一面鹅蛋形的西洋镜,一照之下,她被自己的模样吓了一大跳,面色惨白如纸,乌黑的湿发一缕缕黏在额上,满脸都是泪痕,眼睛更是红肿得像桃子。


    陆世澄方才看她的眼神那样古怪,大约也是因为被她这副鬼样子吓到了。按她平日的性子,非得好好梳洗一番才肯出去见人,可她现在实在没力气再盥洗。


    “咚-咚-咚。”仆人突然在外面轻轻敲了几下门,“闻小姐,您没事吧,您高烧刚退,眼下不宜马上洗头洗澡,以免再次晕倒。”


    闻亭丽忙应道:「好」。心里却疑惑管事怎么知道她正琢磨着盥洗,掬一把水将脸洗净,又拿肥皂洗了下额发,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自觉清爽许多,这才换衣裳出屋。


    饿了一整天,走在地上,她感到双脚犹如踩在棉花上,好不容易挪到外屋,却没看见陆世澄。


    老管事一个人在桌上摆饭食。


    “闻小姐刚才做噩梦了吧?先喝碗宁神汤。”管事含笑端过一碗热气腾腾的汤,看闻亭丽怔怔的,只当她疑惑这汤的由来,便笑道,“邝先生有位小辈幼时经常发梦魇,魇起来就跟闻小姐方才的情形一模一样,为这个,家里常备着几味安神的药材,本来这东西已经好些年不太用得着了,没想到今天倒派上用场了。”


    闻亭丽暗想,邝先生的这位所谓「子侄」多半就是陆世澄。不然家里不会大费周章常年预备着。


    陆世澄幼时经常梦魇么?也是因为思念姆妈的缘故?他不像常人能哭能喊,一旦发梦魇只能自己熬着,这样反而更伤身。


    正自胡思乱想,忽瞟见管事在一旁好奇地打量自己,闻亭丽早疑心管事瞧见了房里的那一幕,不免有些不自在,厚着脸皮坐到桌边,气若游丝地说:“谢谢。”


    这回不是装的,她是真没力气,桌上摆了不少吃食,样样都是细软好消化之物,八宝粥换成了更清淡的莲子粥,粥里另外加了糖,吃起来比中午那一碗还要香甜。


    她本就爱吃甜食,这下更合胃口了,几样东西一下肚,力气恢复了八成,精神头一好,心思便重新活络起来,笑吟吟抬头望向管事,琢磨着说点什么。这时,一个人突然从外头走了进来,对管事点点头示意他退下。


    “陆小先生。”闻亭丽有些无措地直起身。


    陆世澄看着管事把东西撤下去,这才转眸望向她。


    【好点了么?】


    “我好多了。”闻亭丽忙点头,“还没来得及谢谢陆先生,因为这场病叨扰了您一整天。对了,刚才的粥点真好吃,说来奇怪,每回我生病或是难过的时候,吃点甜的马上就会好一大半。”


    她急于说些闲话来化解先前那一幕的尴尬,陆世澄却径直走到她面前,借着头顶那盏绿璎珞西洋灯的光线,异常专注地端详她的眼睛。


    闻亭丽呼吸一滞。两个人头一次站得这样近,近得可以看见他瞳孔的颜色,她们一家人都是深茶色的眼珠,他的眼瞳却极黑,她看见了他眼珠里的自己,小小的两团影子,像两片漂浮在水里的浅色叶子,伴随着轻缓的呼吸,微微荡漾着。


    她的脸莫名开始发烫,下意识后退一步:“陆先生……”


    陆世澄未动,只举了举手里的一样东西示意她接过去。


    那是小小的铁盒,盒子底下还附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几行字。


    【路易斯回诊所接诊另一位危重病人去了,走前交代我,等你醒来之后先看看你的眼白,发黄的话,可能感染了肝炎,必须立即通知他。】


    此话一出,闻亭丽马上忘了刚才那种异样的感觉,非常紧张地问:“那么我的眼白是黄的吗?”


    陆世澄垂眸掩去了眼中的笑意,对她摇摇头,没有打电话,而是坐到一旁的沙发上,闻亭丽松了口气。旋即又有些讪讪的,她也真是的,居然误以为陆世澄要占她便宜,赶忙转移话题,指了指铁盒:“这又是什么?”


    陆世澄指指纸条示意她自己往下看。


    【如果你醒来后还在发烧,也需尽快帮你通知路易斯。体温,你自己量。】


    闻亭丽捧着铁盒回卧室,其实不必测她也知道自己退烧了,因为脑袋不再疼痛欲裂。


    往衣服里塞体温计的时候,她悄悄望一眼门外,陆世澄大概是有话要问她,并没有马上离开。


    屋里屋外都相当安静,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却莫名有安全感。


    陆世澄常常给人这种感觉,他不说话,待人也不特别热络,可他身上总有一种魔力,可以让每一个跟他相处的人都轻松自在。这一点,就连不谙世事的小桃子也察觉到了。


    可是,陆世澄性格再谦和,也架不住被她一再打搅,她在他这儿一赖就是一整天,他心里说不定早就烦得要死,她要是够识相的话,待会测好体温,就应该麻溜地滚蛋。


    当然,她今天的目的算是达成了,可惜白日里一直在昏睡,也没机会探知陆世澄是不是已经开始排兵布阵,更不清楚朱紫荷有没有采取进一步的举动……


    思索一番,她取出体温计出去对陆世澄说:“我不发烧了,谢谢陆先生,我也该走了。”


    陆世澄望一眼她手里的铁盒,闻亭丽笑着解释说:“我整天待在慈心医院,体温计我早就会看了。”


    他又望望她的脸,这次看得比较久。


    闻亭丽拘谨地咳嗽一声,出来前她特地照过镜子,她的脸色比刚醒来那一阵好多了。


    终于,他指指她身旁的沙发。


    【先坐。】


    坐下后,闻亭丽自然而然转移话题:“正好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同陆先生说,今早为了赶走邱凌云,我——”


    她赧然一笑:“故意搬出陆先生和邝先生的名头吓唬他,他却说陆先生「威风不了多久了」,我说他吹牛,他就说要我「走着瞧」。我再问,他死活不肯把话说明白,这对父子的德行我再清楚不过了,邱大鹏阴狠狡诈,邱凌云却是个藏不住话的戇度,今天他突然知道收敛性子,没准白龙帮真在盘算什么大阴谋。”


    说完这话,她小心翼翼地望着陆世澄:“陆先生最近是不是得罪过白龙帮?我听说那位曹帮主最会背地里害人,您可千万要当心。”


    陆世澄只在那里想事,闻亭丽等了一等,清清嗓子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件事了。”


    【多谢你,我会留神的。】


    “不客气,前后麻烦过陆先生好几次,我早已将陆先生视作朋友了,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陆先生只需招呼一声即可。”闻亭丽拍拍自己的胸脯。


    陆世澄却没有给闻亭丽继续套近乎的机会,只是看看墙角的西洋钟。


    闻亭丽误以为他要下逐客令,正色欠了欠身:“今天多谢陆先生关照,不然我恐怕没办法参加明天欣欣百货的比赛了,我听高筱文说,这次逸菲林因为请来了朱紫荷小姐,一下子引来了许多广告商,董小姐为了不被逸菲林盖过风头,特地找了许多记者报道明天的初赛,我要是表现得很糟糕,就要在全上海的报纸上丢脸了。”


    说到最后,她粲然一笑:“对了,早上听见陆先生要去邹校长家赴约,那么您今天一定见着朱紫荷小姐了,也不知朱小姐为明天的比赛准备了什么节目,陆先生方不方便向我透露一二。两边选手同类型的节目一定会被放在一起对比的。假如提前知道朱小姐会准备什么类别的表演,我也就不献丑了。”


    陆世澄没接茬,只垂眸喝了口茶。


    闻亭丽眨眨眼,氛围似乎一下子变得有点奇怪。


    她赶忙在脑海里回想一番刚才的话。


    应该没说错话,因为即便陆世澄察觉她别有意图也所谓。她和朱紫荷分别是两家的热门选手。倘若欣欣这边的比赛没人看,后续的奖金和机会也会骤减的,她由此在他面前表现出对朱紫荷的在意再合理不过。


    糟糕!陆世澄该不会误会她拐弯抹角想探知他跟朱紫荷的关系吧。她懊恼地咬了咬唇。回想今天发生的一切,的确很难不引起一些误会。


    他会不会以为她是因为吃醋才再三在他面前打探那位朱紫荷小姐。


    正自乱想,陆世澄放下茶杯,取出衣兜里的笔写道:


    【我今天没有见过这位朱紫荷小姐。】


    闻亭丽红着脸望着面前这行字。


    他在照顾她的面子,他在主动给她台阶下。


    一时间,她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轻松,只知道自己现在非常窘,窘到必须马上结束这个话题。于是大方地笑了两声说:“我听说欣欣百货准备了不少精彩的暖场节目。假如陆先生明晚有空,不妨到欣欣百货观看比赛。”


    陆世澄没应声,闻亭丽再次咬唇。


    好在这时候管事找上来了。


    “澄少爷,那边找你。”


    闻亭丽无心再缠磨,趁机告辞下楼。


    管事却不放过她,抱着一堆东西追上来。


    “闻小姐,路易斯大夫给你开了几瓶药,这有说明,你按照纸上的指示服用即可,其中一味药是每隔八个钟头服用,不能早,也不能晚,闻小姐上一顿是中午十一点半服用的,现在正好可以服用第二顿了。”


    闻亭丽一看钟点,果然七点半了。


    再看那张纸,清清楚楚记录了她今日服药的次数和对应时辰。


    这份仔细和耐心,丝毫不逊于慈心医院那帮工作认真的护士们。


    闻亭丽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您真是太细心了。”


    管事欲言又止,只用耐人寻味的目光端详闻亭丽,又扭头看看楼上,末了笑呵呵说:“司机已经在外头等着了,闻小姐上车吧。”


    闻亭丽急忙摆手:“这儿离慈心医院很近,我可以骑脚踏车自己回去。”


    “路易斯大夫说闻小姐这两日不宜吹风,听说闻小姐明天还要参加比赛,还是谨慎些为好。”


    出来看,那辆脚踏车已经被人修理过了,司机正帮忙把车搬到后座。


    就连她那件满是泥泞的雨蓬,也被人洗刷得干干净净。


    闻亭丽心中感激莫名,再三道谢,上车时忍不住回头看,寓所里有好几个房间亮着灯,也不知道陆世澄在哪间房接电话,刚才走得太急,都没来及跟他再说一句谢谢。


    ***


    一回到慈心医院,她立即给厉成英打电话。


    “生病不是小事。”厉成英声音里满是担心,“下次遇到这种情况你只管提前终止行动,大不了我们另想办法……好好好,我知道你急着帮邓院长脱离险境……你做得很好,剩下的事交给我们。对了,我们的伙计基本可以确定朱紫荷有问题了。她今天一天都待在邹校长家里,大约是没能等来陆世澄,傍晚时分她去了一趟燕菲书局,名义上是买书。但巧的是书局隔壁有个白龙帮的分社。我想她很快会采取新的行动,毕竟邹哲平那么信任她……好,她那边一有动向,我马上通知你。”


    一直到回房躺在床上,闻亭丽仍在琢磨这事,周嫂替她掩掩被子:“快睡吧。要是明早起来还不舒服,你就别去参加那个什么比赛了,先让汤普生大夫好好帮你瞧瞧。”


    闻亭丽把胳膊枕在脸下望着床头那堆药瓶出神,陆世澄今天不可能没对她起过疑心,可后来一旦确定她是真的生病,他还是不遗余力帮了她一把。


    回想这几次执行任务的情形,最大的不确定性就是陆世澄的人品。然而一次次接触下来,他的行事比她预想中还要有原则。


    她在心里小声地说:闻亭丽,其实你也清楚陆世澄为人很不坏吧。不然就算你病得只剩下一口气,也不会容许自己在他面前真正昏死过去的。


    她突然掀被下床。


    “你又要做什么?当心伤风,快给我躺下。”


    闻亭丽把药瓶很宝贝地一一收进床边的柜子里,确定不会被人随意翻动,这才重新卧回床上。


    “这回倒知道照看你的药了,吃药还是其次,早点睡觉才是正理。”周嫂依旧在唠叨,“方才你在外头嘀嘀咕咕打电话,是不是在拜托别人替你送报纸?对了,你在哪位同学家里看的病,陈嫂说你这位同学一定是个阔人,这个维他命丸,啧啧啧,贵得很。”


    闻亭丽又困又累,转眼就在周嫂的话声里睡着了。


    第二日将近一半报纸都在宣传晚上的选美比赛。


    下午闻亭丽赶到欣欣百货,门前来了不少报社记者。


    “快快快,那是闻亭丽,听说她是此次欣欣最有实力的选手。闻小姐,闻小姐,快跟大家说几句吧。”


    第33章


    为了迎接这场比赛,


    轮到闻亭丽出场时,她悄悄向贵宾席扫了一眼。


    燕珍珍和赵青萝带着一帮务实的同学在台下挥舞旗帜。


    另一边,


    高筱文头戴宽檐纱织帽,口涂大红色丹琪口红,


    她这边一上台,高筱文便旁若无人对台上抛去一个飞吻。


    此外,


    唯独没看见陆世澄。


    她的邀请再一次被拒绝了,倒是在预料之中。


    闻亭丽一贯有个优点,就是从不犯怯和自寻烦恼,


    她准备的节目是自己精心设计的一出滑稽戏,表演时,现场的观众时不时发出爆笑声,结束时掌声更是热烈得不得了,


    闻亭丽心知孟麒光是高庭新的好朋友,此番前来多半存了点探察敌情的心理。看样子他很满意,毕竟光从今晚前来观赛的人数来看,欣欣百货不只输了,还输得相当难看。


    翌日,闻亭丽领到报纸一看,不出所料,大半报纸都在报道逸菲林的赛况,许多版面都能看到朱紫荷在台上弹钢琴的优雅身影,底下配有「知名画家成功晋级逸菲林选美决赛」等描述。至于欣欣百货这边的赛况,即使有少数几家提到了,大多也只是一笔带过。


    闻亭丽心里直犯愁,看这架势,初赛不但没能为欣欣拉来更多的观众和广告商,就连现有的广告商也很可能被逸菲林抢走。中午回来,燕珍珍打电话安慰她:“这也没办法,逸菲林本就是一家新开的百货公司,人家又提前下了那么多功夫,大家图新鲜跑过去凑热闹也是有的。你昨晚表演的滑稽戏精彩极了,他们不来看,是他们自己的损失。”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整天,到晚间,情况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折。


    原因是某家报纸当天一销而空。该家报社的社长跟董沁芳是老熟人,当沪上大部分报纸都争先恐后介绍逸菲林的盛况时。唯独这一家专门花费大幅版面报道欣欣百货的比赛。


    报上说:历来选美比赛中,选手们大多以展示自身才艺为主,表演上也偏于矜持和传统,不料这位名叫闻亭丽的选手——也就是「首届青年话剧大赛」的冠军,却别出心裁为大家带来了一出滑稽戏。


    她一个人在台上分饰两角,时而扮作一心攀高枝的钱庄伙计,时而扮作骄纵可爱的钱庄大小姐——扮作伙计时,举止猥琐、言语轻浮;扮作大小姐时却是艳若桃李、妙语连珠。尤其「两个人」在对账时隔着柜台的一场吵嘴,更是让观众爆笑不断。


    文章旁边附上了一系列闻亭丽表演滑稽戏的照片。这家报纸销量本就不错,有人看了这位女选手的扮相,忍不住将其当作新鲜事四处传。


    人们对于近年来层出不穷的选美比赛并不陌生,却是头一次听说有选美小姐不顾形象在台上演出滑稽戏,好奇之下买来报纸一睹,光看照片就忍俊不禁。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报纸很快就告售空。


    董沁芳听闻这消息,连夜将闻亭丽比赛时的照片寄给其他几家报社,出人意料的是,第二日几家报纸的销量都比头一天报道逸菲林比赛时要好。


    第三日,陆续有观众打电话到欣欣询问决赛是否还有这样的滑稽戏表演。


    第四天,开始有几家滑稽戏社团、话剧社打听闻亭丽的表演经历,并在电话里征询决赛当晚团票的价格。


    同一天,黄金影业的黄远山导演以闻亭丽亲友的身份跳出来接受采访,她一再强调这位闻小姐就是上次「沪上青年话剧比赛」的冠军,还表示黄金影业正在筹备一部由闻小姐主演的戏,欢迎大家持续关注。


    有了知名导演的「推波助澜」,热度又进一步扩散到了文艺界和电影界。过两日,闻亭丽走在街上,居然有个小孩子神气活现对着她单手拨算盘,那是她那晚在台上扮作坏伙计时的亮相动作,今早有好几家小报采用她这张照片做娱乐刊的封面。


    这也就罢了,下午她从埃克瑟伦洋行做完活计出来,又被几个小报记者堵在大门口。


    事后,闻亭丽打电话质问高筱文,高筱文大方承认:“没错,是我告诉他们你在这家洋行做零工的,我这是在帮你和董沁芳搞宣传呀,再新鲜的事物大家过两天就忘了,不趁这个机会多曝曝光,回头怎么帮欣欣拉来更多观众。”


    董沁芳趁热打铁,开始在报上公开发售决赛的门票,消息发出后仅一个小时,门票就被抢购而空。董沁芳还告诉闻亭丽,目前有一家雪花膏公司有意向请闻亭丽做他们的月历牌小姐,给的报酬很合理。


    一连几天闻亭丽都开心得不得了。其实那家雪花膏公司报的价格并不高。毕竟沪上从来不乏新人新事,大伙对她最多也就新鲜一时。但有钱赚总归是值得高兴的,她知道,倘若她决赛发挥更出色,会有更多的商家对她产生兴趣。


    说来奇怪,运气坏的时候,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运气好的时候,好事也一桩接着一桩。


    这天中午,赵青萝给闻亭丽打来电话。


    “快来学校。”


    “什么?”


    “联考分数出来了!”


    闻亭丽一阵风似跑出去。


    等她赶到学校,早有许多同学到场了,时值夏末,校园里满是浓绿和花香,她在一阵阵热闹的蝉鸣声中踏进校园,迎面看见许多熟悉的面孔,每位同学的表情都不一样,有人愁眉紧锁,有人兴高采烈,更有人,不悲不喜,脸上只有一份解脱后的超然。


    “闻亭丽!我们在这里!”劝学楼前挤满了人,燕珍珍在人堆里跳起来跟闻亭丽打招呼,“快上去,成绩单得本人签字领取。”


    “你们考得怎么样?”闻亭丽紧张地问,赵青萝和燕珍珍卖关子不肯说,脸上却是掩不住的开心。


    闻亭丽咚咚咚奔上楼。


    “你是求真班的闻亭丽吧?”教导主任异常好奇地打量着闻亭丽。


    闻亭丽只是楞楞地点头,她有点不敢接自己的成绩单。


    “来,在这签字就行了。”


    她把成绩单紧贴在自己的胸口,慢吞吞下楼,赵青萝等人围上来。


    “怎么样?”


    “一直没敢看。”闻亭丽紧张地闭上眼睛。


    突然,赵青萝发出一声尖叫。闻亭丽慌忙睁开眼,不提防被燕珍珍抱住脑袋一顿猛揉。


    “要死了闻亭丽,这么好的分数你还不满意吗!”又有人尖叫一声,这次是闻亭丽自己。


    成绩单上赫然写着:国文86分,英文92分,算术79分。


    尽管总分不算特别高,但比她以前考过的任何一次都要好。她高兴得像只兔子,一下子窜出去老远,又飞跑回来搂住燕珍珍和赵青萝大叫。“啊啊啊。”


    “我就知道她要疯,这成绩除了沪江和圣约翰的医科上不了,剩下的学科应该问题都不算大。”


    “什么?”闻亭丽蓦然收住情绪,“不够上医科吗?”


    “喂,你够了啊,全校只有五位学生考上沪江的医科,一位是陈晓虹,她次次考试都是全年级第一,另外四位你也认识,每次考试也都名列前茅。圣约翰的医学预科倒是有七位同学考上了。但是读完预科还要学五年,光是几年的学费加起来就贵死人,你不是早说你不打算考虑吗。”


    “读不起是一回事。”闻亭丽故意嘟着嘴,“没考上又是另一回事。”


    “可恶。”赵青萝攥紧拳头,“怪不得燕珍珍老是想揍你,这下我也想揍你了,别跑,你给我老老实实站在那儿挨揍。”


    闻亭丽早一溜烟跑远了,跑到一株桂花树下,她狂喜地捧着成绩单看了好几回,把成绩单贴在心口:“考上了,我考上了!姆妈,你看见了吗?”


    这一幕恰巧落在花坛边的两个人眼中。


    “那不是闻亭丽小姐吗?”朱紫荷讶笑。


    邹校长高兴颔首:“今天是成绩发布日,看样子这孩子考得不错,我过去问问她。”


    朱紫荷却挽住邹校长的胳膊:“您别忘了还有正事呢。”


    “噢对,先去办公室找世澄。”


    那边跑来几名学生嘻嘻哈哈把闻亭丽拖走了,邹校长和朱紫荷则继续沿着原路走进小白楼。


    两人一进办公室,就看见陆世澄立在茶几前看报纸。


    “你到了多久了?”邹校长慈爱地问。


    陆世澄笑了笑,他刚到。


    “陆小先生。”朱紫荷在一旁打招呼。


    陆世澄对她点点头。


    “我约了今天去牙医诊所,紫荷怕我一个人无聊,非要陪我出门,我到学校见你,她只好也跟着来了。”


    邹校长拿起桌上的茶壶预备煮茶。朱紫荷从邹校长手里接过茶壶:“我来吧。”


    邹哲平摇头笑道:“这几天这孩子事事不让我动手,我真担心她走了之后会不习惯。”


    “那我就陪到您对我不耐烦了再走。”朱紫荷半撒娇地说。


    陆世澄接过朱紫荷泡好的茶,对她颔首致谢。


    “不客气。”朱紫荷莞尔。


    邹哲平愉悦地望着他们两个。


    “上礼拜天究竟怎么回事?”她问陆世澄,“你是从来不迟到不爽约的,那天竟让我们白白等了大半天,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


    陆世澄瞥了眼茶几上的报纸,是出了一点「意外」,这个「意外」这会儿正在报纸上对他扮鬼脸。


    他作出不大好回答的样子,很自然地避开了这个话题。


    邹校长不疑有他,朱紫荷却顺着陆世澄那一眼望向茶几上的报纸,她微微一笑,拿起报纸说:“刚才在路上看到这位闻小姐了。”


    邹校长一看报纸就笑了。


    “是啊,这孩子算是出名了,这几天报上全是她。在选美比赛上表演滑稽戏,亏她想得出来。难怪黄金影业的黄经理老说她是天才——对了,世澄,你也认得闻亭丽吧?那晚吃饭她也在。你看看这照片,你看看她的表情,哎哟,实在是好笑死了。”


    邹校长生来是个乐天派,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陆世澄只好把那张他已经看过两遍的报纸又接过来看了几眼。


    “别这么敷衍。”邹校长嗔道,“我知道你一向对这类新闻不感兴趣。那么我们谈正经事,我打算在杨浦区开办一间女子成人夜校,专门帮助广大工厂女工——”


    这时,教导处的朱主任抱着成绩簿进来了:“校长,这届毕业生的成绩单。”


    邹校长兴致勃勃地说:“放在桌上吧,我正好奇闻亭丽考得怎么样。”


    谁知朱主任前脚刚走,米歇尔后脚进来:“邹校长,陈处长有急事请您过去一趟。”


    邹校长便对二人说:“我去一趟,倘若有电话打来,不必帮我接,我很快就回来。”


    邹校长一走,校长办公室就只剩朱紫荷和陆世澄。


    朱紫荷含蓄而优雅,陆世澄疏离而沉默,两人各喝各的茶。忽然间,朱紫荷含笑打破了沉默:“冒昧说一句,陆小先生跟令堂年轻时长得真像。”


    陆世澄抬头望了望朱紫荷。


    “我母亲珍藏了不少念书时的照片,这次她因为生病没能跟我一同来上海,怕邹阿姨失望,我就把那几本相册带来了,结果邹阿姨挑出了不少陆太太念书时的照片,她说她们三人念书时是最好的朋友,还说陆小先生看了这些照片一定会高兴,可惜那天你没来,之后我又忙着备赛的事不知,不知陆先生这几天有没有空?要不我把相册给你。”


    突然间,窗台前的电话「叮铃铃」响了起来,陆世澄仿佛忘了邹校长的叮嘱,走过去拿起话筒,又似刚想起自己不能说话,只好回首请朱紫荷过来帮忙接电话。


    朱紫荷有些惊讶,陆世澄实在不像会犯这种糊涂的人。


    她有点疑心他在借此截住她的话头。毕竟一忙着接电话,她就没办法拉着他闲聊了,可她聊的明明是他感兴趣的话题。


    莫非他不喜欢太主动热情的开场方式?


    不对,他分明有意把她支到窗台前去!


    她心里疑惑归疑惑,却因为他打断她话头的方式是那样礼貌而自然,只能笑吟吟近前接过话筒。


    “你好,请问找谁?”


    回头看去,却见陆世澄不紧不慢绕到了远离窗台的一侧。一手插着裤兜,另一手状似不经意地翻起了办公桌上的簿子。


    定睛一看,他翻的是务实中学这一届学生的成绩簿。


    他仿佛只是随便看看,却一连翻了好几页都未停。


    直到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手指才蓦地顿住了。


    凝视片刻,他调开视线看看桌上的墨盒,又若无其事抬头看了看墙上的钟,这才顺理成章坐回沙发。


    而在这之前,就在成绩簿被重新合拢的一瞬间,朱紫荷飞快瞟了一眼,他看过的那页成绩单上的名字看不大清楚,但那张学生半身照里的人赫然是——闻亭丽。


    第34章


    劝学楼前,


    “现在都快四点钟了,


    “这事明天我们去赵青萝家慢慢商量吧。”


    碰巧艺术部的郑主任路过,


    女孩们笑着一拥而上,按照学校历年来的传统,


    到了礼堂,众人一边干活一边打闹,清脆的笑声不时传到礼堂外。


    不一会高筱文也来了,


    她一来就把点心和汽水分给大家吃,自己一屁股歪坐在杂物箱上,望见人堆里的闻亭丽,


    说着坏笑道:“今早我大哥气得要死——为什么?还不是因为选美比赛的事。”


    原来高庭新为了给逸菲林开业造势,


    “我哥气得冲那几个经理大发脾气,上午又把孟麒光请到家里商量对策,结果你猜孟麒光怎么说?他说他看过那晚你的演出,当时他就预料到风头会被你抢走,因为你确实演得好。”


    闻亭丽本以为孟麒光那晚只是临时过来一趟,没想到此人竟认真看完了她的表演。


    “我大哥说这样下去市民们多半只记得欣欣百货最近很热闹,谁还记得霞飞路新开了一家更高档的逸菲林百货?开局一旦不利,接下来的营业也会遇到一系列的问题,他一个劲催孟麒光想对策,孟麒光却说他毫无办法可想,我大哥就骂他胳膊肘子朝外拐,还说他藏了私心。”


    说到此,高筱文乜斜一眼闻亭丽,“孟麒光被我大哥缠得没法,便说有个现成的破局人,就是我大哥当初最看好的朱紫荷小姐。但至于会不会用,还得看我大哥自己。还说欣欣靠自家的选手闻亭丽挽回危局,逸菲林要拉回关注度,也只有依靠自家的选手,我大哥听了孟麒光这话才想起给朱紫荷打电话。”


    闻亭丽警惕地问:“所以你大哥都跟朱小姐说了什么?”


    “不知道。”高筱文耸耸肩,“他早把我视为奸细,提前就把我支走了。不过我猜跟陆世澄有关,都知道陆世澄跟我们校长关系亲厚,校长又极喜欢朱紫荷,我要是朱紫荷,一定会想方设法引陆世澄去看决赛,看场决赛对陆世澄不算什么,对我大哥来说意义却不同,只要陆世澄答应去,我哥就敢大肆宣传逸菲林即将跟陆家有合作,那么即便当晚光顾逸菲林的客人不多,那些有意向合作的商家也不会被抢走。”


    正说着,迎面看见一帮同学朝礼堂走过来。


    “朱紫荷小姐倒是比报纸上更漂亮些,你们觉不觉得她跟陆小先生那样面对面坐着很般配。”


    “嘘,别乱说话。”


    “这有什么,校长她老人家好像也隐约有点这个意思,刚才还说朱小姐有东西要给陆小先生看,指明要陆小先生今晚去家里一趟呢。”


    闻亭丽竖着耳朵听完这话,忍不住问:“你们看见朱紫荷小姐了?”


    “她在校长办公室。“


    “陆小先生也在?”


    “对。”几人回身一指,“不过他们已经走了。”


    闻亭丽踮脚朝远处看,高筱文意味深长怼怼闻亭丽的胳膊:“我说什么来着,这不就来了。”


    又笑道:“这个朱紫荷,我还真没看错她,我就喜欢这种脑子够好行动也够强的小姑娘。”


    这时,郑主任在里头招呼外头的人进去帮忙,等到大伙干完活,高筱文便说要请郑先生和在场的同学去对面的饭庄吃饭,一班人出来时,燕珍珍和赵青萝忙着找闻亭丽,却找不见她的人影。


    ***


    闻亭丽急匆匆赶回慈心医院,进门之前,特地在门口买了一篮水果。


    刚到走廊上,就听见父亲低弱的咳嗽声,空空的,伴随着诡异的哨声。即便在酷暑里听来,也透着一股森森的凉意。


    以往每次听见这病气十足的声音,闻亭丽都会心头一黯,这次却很有底气地腾出一只手从书袋里取出那张成绩单。


    这段时日父亲的状况忽好忽坏,她的心情也跟着起起伏伏,可每当父亲的情况坏到一定程度时,又会奇迹般出现好转,汤普生大夫对此表示疑惑,闻亭丽却很清楚父亲是靠着什么支撑到现在,今天拿到成绩单后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父亲得知她考得这样好,说不定身体状况会彻底好转。


    她兴冲冲踏进病房。


    “我回来了!”


    刘护士长正指导小护士给闻德生拍背,回头望见闻亭丽满脸的笑,也跟着笑起来:“什么事这样高兴?”


    一个钟头后,闻德生的精神大有好转,主动吃下了半碗粥,又半倚在枕头上跟闻亭丽商量去南京家祭报喜的事。


    闻亭丽手里忙着替妹妹剥橘子,嘴里却回着父亲的话:“就按您的意思办:周嫂留在上海照看,您和我带小桃子坐火车,现在就去买票?哎呀,再急也得等您能出院再说,您先安心养病,等爹你的病好了,别说去南京,北平我都带您好好逛上几回。”


    “小桃子也要去!”小桃子昂起圆脑袋。


    闻亭丽轻点小桃子的鼻头:“听说北平的糖葫芦极好吃,我们小桃子到了北平打算吃几串呀?”


    小桃子张开五根手指,数了数觉得不够,急忙把另一只手也张开。


    闻亭丽咯咯笑,闻德生在枕上含笑望着这一切,那张枯槁的面庞。因为蕴含着柔情和希望,竟比平日明亮许多。


    汤普生大夫过来查房时似乎有些意外,出来对闻亭丽和刘护士长说:“看得出病人情绪非常好,假如后头情况持续好转,说不定有完全康复的希望。”


    因为这句话,闻亭丽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干劲,稍后等父亲睡着,她从衣箱里找出一件旗袍到女厕梳洗。


    周嫂端着面盆来倒水,看闻亭丽在镜子前忙活,讶道:“你要出门?不跟我们吃饭啦?”


    “我去同学家一趟,放心,八点半之前准能赶回来。”


    她在发尾绑上一个红丝绒蝴蝶结,配上一条浅白色的旗袍,倒也清艳大方。


    正对着镜子左看右看,不小心对上镜中周嫂疑惑的目光,忙不迭从水房里逃出来,看看天色不早,索性叫了一辆黄包车,上车之前又在路边买了一篮水果。


    到达目的地后,闻亭丽并不急着下车,只探身朝楼前的小径看了看,一眼就看到了陆世澄的车,她忙对车夫说:“师傅,麻烦在这儿停车。”


    下车后,她提着花篮小心地环顾一圈,邹校长的家门口很安静,屋前种满了晚香玉和月季花,她一径上了台阶,馥郁的花香伴着晚风迎面吹来,停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揿响了门铃。


    ***


    “相片全在这里了。”朱紫荷把一本旧相册交给陆世澄。


    邹哲平对陆世澄指了指其中一张照片:“这是我们三人刚进校时拍的,你母亲那时候刚十五岁,全校学生就属她最调皮,你跟你母亲不只模样像,性情也像。”


    朱紫荷露出诧异的笑容,邹哲平欷歔:“别看现在世澄不爱说话,他小时候不但很调皮,还很会哄人呢。”


    她想起好友奚悦生前跟她说过的一桩趣事。


    有一次奚悦因为什么事生气,赶巧世澄在外头新学了一个小魔术,回屋看出母亲不开心,便奶声奶气指着母亲背后说:“姆妈,你后面是什么?”


    奚悦回头看,结果什么都没有,只当儿子在顽皮,谁知一回头,面前就多了一朵花,这孩子一脸真诚地对他母亲说:“妈妈,您像这花一样漂亮。”


    才四岁半,就这样会哄人,奚悦过后偶然跟她提起这些趣事,整张脸都似在发光。


    回忆到这里,邹哲平心里丝丝牵痛,怕陆世澄听了心里难过,忙转移话题:“紫荷,你算是做了一件大好事,这些相片对世澄来说意义非凡。”


    陆世澄沉默望着相册里的母亲。


    朱紫荷感慨道:“其实我也很意外我母亲能将这些照片保存得如此完整,她常说邹姨和奚悦阿姨是她这一生最好的朋友,可见这部分回忆对我母亲来说也很珍贵,我只不过是代她把属于陆先生的那一部分珍贵记忆转还给陆先生罢了。”


    邹哲平赞许地点点头:“你这孩子,每回说话都能说到人心坎里去。世澄,你听见了吗,你跟紫荷是真正意义上的世交,前些日子你太忙不便打搅你,今后这一个礼拜我得忙着毕业典礼的事,你代替我好好带紫荷在上海玩一回。还有,她那个选美比赛此刻极需要朋友支持,你若有空不妨去捧捧场。”


    朱紫荷搂着邹哲平的脖子撒娇:“您别这样替我张罗,比赛靠的是自身实力,这方面我可不需要朋友帮忙捧场,不过陆先生,下午我看见你在那份女子夜校兴办计划书上提的倡议,感觉很受启发,正巧我在管理美术馆时遇到了一点人事上的麻烦,有几个问题想向你讨教,不知你抽不抽得出时间?”


    朱紫荷垂眸等待着,原以为十拿九稳。不料陆世澄想了想,竟作势从上衣兜里取出笔,朱紫荷眼中笑意一凝。假如肯留下来吃饭,只需点点头即可,又何需专门写字说明。这时,大门口突然有人揿铃,邹哲平看看墙上的西洋挂钟,起身去开门:“这个点……会是谁?”


    不一会,就听见门外有人说:“邹校长。”


    那声音不但又脆又甜,还异常熟悉。


    陆世澄立即抬眸朝门口望去。


    “闻亭丽?”邹校长的声音充满惊喜,“快请进。”


    “我是来还东西的。”闻亭丽大方说明自己的来意,“前几天因为忙着做暑期工也没顾得上来找您。除此之外,今天成绩出来了,我也想顺便向您讨教该念哪一门学科,来之前也没递个帖子,还望您别见怪。”


    很快,门厅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闻亭丽在邹校长的带领下进了屋。


    进屋看见陆世澄,闻亭丽显然吃了一惊:“陆先生。”


    她脸上的惊讶几乎天衣无缝。


    “看来我来得不巧,要不我——”


    “你只管坐,世澄和紫荷都很随便。”邹哲平一指沙发,“我正好奇你考得如何,还有你那个滑稽戏,哎哟想想就好笑,你吃过饭了吗?”


    闻亭丽露出赧然的神色:“我——”


    “看来是没吃。”邹校长不疑有他,“刘姐,再多备一副碗筷。”


    闻亭丽于是「顺理成章」加入了这场饭局。陆世澄佯装什么也没看出,一脸平静端起水杯喝了口。这时,朱紫荷在那儿提醒邹姨:“陆先生好像不留下来吃饭。”


    “世澄?你要走吗?”邹哲平望向陆世澄手边未写完的字。


    如陆世澄所料,闻亭丽立刻把脑袋转向这边,由于太过专注,她甚至忘了自己正在跟朱紫荷寒暄。


    屋子就这样安静下来。


    陆世澄煞有介事提笔写了句话。


    【今晚我想吃您亲手做的粉蒸排骨,就不知道会不会太麻烦。】


    邹哲平大笑:“原来是要跟我点菜。这有什么麻烦的,我马上去厨房张罗。你们几个先聊,菜很快就好。”


    ***


    自打邹校长离开,客厅里三个人都没有开腔。


    陆世澄自不必说,就连一贯健谈的闻亭丽也异常文静。


    朱紫荷兀自端坐不动,在弄明白对方来意之前,她绝不急着找话。


    忽听邹校长在厨房里喊道:“世澄,帮忙到菜园里摘棵葱。”


    陆世澄起身打开后门走了出去,返回时,手里多了几棵绿油油的葱。


    朱紫荷目瞪口呆看着陆世澄把葱送到厨房,就听邹校长在里头说:“我的空心菜快死了,这段时日太忙,我也顾不上……也好,你到外面帮我摘一摘虫。”


    陆世澄离开后不久,又听邹校长在厨房里唤道:“紫荷,酱油没有了,对街有一家酱铺,你去打一瓶回来。”


    闻亭丽忙说:“我去吧。”


    这样一来,客厅里便只剩朱紫荷一个人了。


    朱紫荷望望窗外,又望望厨房,先前跟陆世澄碰面时,他身边总少不了一堆人在场。而现在,陆世澄却是独自待在菜畦边。


    想要顺利完成任务,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念头一起,她果断帮陆世澄重新斟了一杯水,果断推开那落地大玻璃门,果断沿着小径朝菜畦走去。


    到了后园尽头,她一眼就看到了陆世澄的侧影,他挽着袖子在地里拔草。


    她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陆世澄显然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但他并没有回头。


    直到她走到他身后停下,他才拍拍手里的土起身。


    这一刹那间,朱紫荷心底浮现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男人并不反感她来找他,也不反感她跟他攀谈,他甚至在期待她的到来,这种感觉非常微妙,无法用言语来描述。


    在一种无声的鼓舞下,她含笑开腔:“天气热,喝杯水吧。”


    话一出口,陆世澄猛地回头朝她看过来。


    看清是她,他的神色刹那间变得极其复杂,首先是意外,其实是掩饰不住的失望。


    朱紫荷怔住了,但陆世澄迅速恢复了常色,他淡着脸接过那杯子,然而并未喝。


    朱紫荷的思绪仍沉浸在他那一闪而过的失望表情里。但她很快就笑了笑,指着面前的菜畦说:“你经常帮邹姨打理菜畦?”


    话音未落,身后的小径上再一次传来脚步声,来人很急,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进了花园。


    陆世澄和朱紫荷同时回头望去。


    朱紫荷一点也不奇怪闻亭丽会过来找他们,只惊讶她为何来得这样快,从邹宅到酱料铺,来回一趟少说也要七-八分钟,闻亭丽这速度简直像是飞过来的。


    朱紫荷下意识转头看向身旁的陆世澄,他一眼不眨看着飞奔而来的闻亭丽。


    一看见他们的身影,闻亭丽就装作无事放缓了脚步。


    “朱小姐,陆先生,这么巧。屋子里有点闷,我出来走走。哇,邹校长种了这么多菜。”


    她边说边走朝菜园走来,越过陆世澄身边时,身子忽然一晃,慌忙抬手抓去,一不小心就抓住了陆世澄的胳膊。


    而且,好巧不巧碰到了陆世澄手里的水杯。


    「咣当」一声,水杯落到了泥地里,杯子里的水一下子全洒了出来。


    由于重心失衡,闻亭丽的身躯仍在往前栽,眼看要摔个狗啃泥,陆世澄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帮她重新站稳。


    朱紫荷错愕地望着这一幕。


    如果她没看错,闻亭丽出其不意摔倒时,陆世澄脸上没有丝毫惊奇之色。


    他似是预料到她会来这一出。


    即使身上被泼了水,他也只是一脸泰然。


    闻亭丽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勉强在陆世澄面前站稳:“谢谢。”


    低头望见陆世澄身上的水痕,忙又说:“真抱歉,陆先生要是不嫌弃的话,先拿我的手帕擦一擦。”


    闻亭丽脸上的懊恼是那样真实,仿佛刚才她真是无意,一边说,一边掏出手帕要帮陆世澄擦水,偏在这时,前屋传来邹校长的声音:“孩子们,进屋吃饭。”


    朱紫荷趁势说:“要不回屋再收拾吧?”


    然而,陆世澄还是从闻亭丽手里接过帕子擦起了自己的衣服。


    朱紫荷瞥见两个人这一系列的举动,陡然明白过来陆世澄先前的表情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种狩猎者的姿态。


    他在等一个人的到来,或者说,在期待某件事的发生。


    又或许,陆世澄自己都搞不清自己在等待什么。


    但很显然,她并不是他期待见到的那个人。因为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他身上那种若即若离,却又称得上魅惑人心的磁场,一下子就消失了。


    而现在,在闻亭丽面前,他身上那种奇妙的磁场又回来了。


    陆世澄随手擦了几下自己身上的水,又把手帕还给闻亭丽。


    闻亭丽很自然地仰起头对他说:“要是干透以后还留有痕迹,我就帮陆先生好好洗一洗。”


    陆世澄觑着她。


    “我是说真的。”闻亭丽忙说,“陆先生别忘了我们家过去就是开洋服店的,我知道怎样洗。”


    陆世澄再次睨她一眼,率先向前走,闻亭丽忙跟上去,边走边把帕子再次递出去:“袖子还是湿的,陆先生,再擦擦吧。”


    陆世澄于是又接过她的帕子擦起来。


    两个人的相处竟是那样自然……


    ***


    这顿饭,闻亭丽大部分时间都吃得很开心。


    邹校长家的氛围十分轻松,玩笑可以随便开,东西可以随便吃,要求也可以随便提,这令她感觉自己不似在长辈家里做客,倒而在某位热情的平辈朋友家中玩耍。


    饭后帮邹校长切西瓜时,邹校长旧话重提:“难得紫荷来一趟,这几天你带她四处去玩玩,不限于上海本地。苏州、扬州等地你也带她去走一走,你手边既有人又有车,这方面你会比我安排得更好。”


    闻亭丽险些没抱稳手中的西瓜。


    几个人齐齐向她看来。


    “没事。”闻亭丽打着哈哈笑道,“刚才手有点滑。”


    心里却叫苦不迭,她现在已是无计可施。假如陆世澄答应了邹校长这要求,她就再也插不上手了,她总不能整天跟在陆世澄和朱紫荷的后面跑吧。


    朱紫荷的表情表明她并不反对这个提议,陆世澄对邹校长的话似乎也不是很抵触。


    她一颗心悬在空中,手里漫不经心摸着那圆溜溜的大西瓜,却始终没能切下来一块瓜。


    忐忑间,就见陆世澄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邹校长。


    【最近我实在抽不开身,我请老邝安排几个人陪伴朱小姐,老邝熟知几地的风土人情,沟通上也毫无问题,有他相伴,可以保证朱小姐玩得痛快。】


    邹校长苦笑着摇了摇头:“也好,那就依你的意思办。”


    闻亭丽这才暗松一口气。


    又坐片刻,陆世澄顺理成章告辞。


    闻亭丽忙也跟着道别出来。


    外面已是一片漆黑,街角的路灯不足以照亮脚下的路,陆世澄在前面走,闻亭丽在后头走。除了花丛里偶尔能听见几声夏虫的鸣声,满世界似乎只剩两个人的脚步声。


    闻亭丽低头看看前方的影子,又抬头愉悦地张望四周的景致,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耳边别有一种柔和的寂静,平日里最怕一个人走夜路,今晚这一段却走得很安心,走着走着,前方那道高拔的影子停下了。


    陆世澄突然停下来望着她。


    闻亭丽心虚地咳嗽一声,冲他甜笑道:“陆先生有话要对我说吗。”


    第35章


    陆世澄的目光直白而坦荡,


    这是他头一次这样长久地打量她,闻亭丽不禁有些无措,


    这会儿陆世澄的目光就让人招架不住,


    最近她像一块狗皮膏药老是黏在他的身后,一两次的「偶遇」可以称作巧合,


    陆世澄再有修养,瞧在眼里难免会心生疑惑。


    他会怎样发问?旁敲侧击还是单刀直入?


    这样想着,她几乎要使出全身力气才能抵抗那目光。


    大约是她的脸色越来越红,


    他点点头,自顾自到对街找车。


    看样子他要走了。


    闻亭丽忙在他身后说:“陆先生再会。”


    他一走,闻亭丽不由自主松了口气。万幸这个男人是陆世澄,他骨子里的教养让他最终没有为难她,


    她松快地吁出一口气,


    身后突然传来「啪啪啪」的奇怪声响。


    回头看,却只看见一道黑魆魆的暗影,一种不安的情绪蓦地窜上她的心头,先前陆世澄在时还不觉得,此刻她才发觉四周安静得可怕。


    她果断加快脚步,后面那声响也随之大了起来,「啪-啪-啪」紧随在她身后,说不出的诡异。


    闻亭丽想起白龙帮的种种手段,心里一慌,埋头狂奔起来。那声音却如影随形,大有碾上来之势,正当闻亭丽惊骇到无以复加时,前方突然出现一辆熟悉的车影,那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开到她身边。


    陆世澄竟开着车来找她了。


    “陆先生!”闻亭丽激动得如同看见自己的亲人,一溜烟跑到车窗旁边。


    大约是她的样子像活见鬼,陆世澄忍不住探头朝她身后看去。


    闻亭丽乍着胆子回头。


    一看就愕住了。


    不远处蹲着一只大黑猫,黑猫嘴里叼着半只破皮鞋,先前那怪声就是刚才这大猫拖行皮鞋时发出来的。


    大猫仿佛对闻亭丽突然停下有些不满,一双绿圆的猫眼正静幽幽地瞪着她。


    这下子闻亭丽更加迈不动步了,她一向怕猫。何况眼前这猫的身型格外肥大,不似野猫,像是附近某户人家家养的。


    陆世澄推门下车走到大猫面前,俯身将它从地上拎起来,大猫二话不说给了陆世澄一爪,陆世澄却提前将它从自己身前拉开一点距离,任凭大猫对着自己胡乱踢踏,却始终够不到他分毫,大猫气急败坏,张开嘴「喵呜喵呜」叫唤起来。


    忽听


    趁两人分神,大猫从陆世澄手里蹿到地上,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陆世澄掸掸身上的猫毛,转头看着身旁的闻亭丽。


    这地方太黑了,他指指自己的车。【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闻亭丽感激地钻上他的车:“那就麻烦陆先生了。”


    ***


    上车之后,闻亭丽时不时用余光瞥瞥身边的陆世澄。


    这样长的一段路,总不能一直不吭声吧。


    “陆先生很喜欢猫?”她主动开腔了。


    陆世澄在镜子里看她一眼。


    “怕猫的人是不敢像你那样靠近大猫的。”闻亭丽很有把握地说,“陆先生拎猫的动作一看就是养过猫的。”


    说完这话,陆世澄并未马上回应,闻亭丽也知道,这话听上去倒有点像在打探陆世澄的喜好,今晚她在邹校长家里的表现本就奇怪,再这样攀谈下去,多少有点可疑。可她若是在车上一句话都不说,未免又显得太心虚。


    正琢磨间,却见陆世澄点了点头,算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又指了指方向盘,表示自己没办法写字回答她的问题。


    闻亭丽备受鼓舞:“陆先生过去养过几只猫?我猜你养的猫一定个个漂亮。”


    陆世澄摇摇头,闻亭丽疑惑:“不漂亮么?”


    陆公馆会养不漂亮的猫?


    想起陆世澄深夜里在街上拎猫的举动,她惭愧一笑:“我知道了,陆先生养的是流浪猫吧,您收留过几只猫,一只?两只?还是一大群?我记得陆公馆还有好些鸽子,陆先生肯定很喜欢小动物。”


    就在这时,陆世澄将车停到街边,闻亭丽不明就里,转头就见陆世澄倾身朝自己靠过来。


    她心脏猛地一缩,狭窄的空间里,身躯仿佛一下缩小了一半,手脚无处可放,脑子亦不知作何反应,谁知陆世澄只是从前座的机括里抽出一沓报纸递给她。


    【你要是觉得闷,可以看看报纸。】


    闻亭丽脑子里仍有点乱,居然机械地答他一句:“可是我不觉得闷。”


    陆世澄刚要坐回去,听闻此话,回眸深深望她一眼。


    车厢里的空气仿佛更热了。


    闻亭丽一说完那话便懊悔,然而临时想不出别的话来化解,只能定定与他相望。


    这样短的距离,她连他的睫毛有多少根都能看清。他的皮肤不似大多数男人那样粗糙,在暗影中很像一种无暇的玉,他的眼睛亦跟他的人一样安静,眸光里隐隐流动着细碎的光辉。


    相应地,想必陆世澄也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小部位。这一想,闻亭丽有点坐不住了,咬了咬唇,急于找话来化解这局面。


    几乎是同时,陆世澄蓦然将视线从她的脸上收回,仍旧坐回了原来的位置。


    因有这一出,接下来这一路闻亭丽宛如失去了语言能力,只老老实实翻阅手里的报纸。


    起初有些无所适从,后来她的注意力便被报纸上的几桩新闻所吸引。


    等她津津有味地把几张报纸看完,车已经开到了麦林路,只要再拐过一个街角,对街就是慈心医院了。


    偏在这时,汽车的发动机突然发出几声奇怪的轰鸣,车速陡然慢下来。


    陆世澄换了几下档,车速却越来越慢,最后索性一动不动了。


    他检视一番,未果,只好下车走到她这边帮她打开车门。


    【下车吧,车出故障了。】


    闻亭丽先是目瞪口呆,继而发笑:“原来罗尔斯·罗伊斯也会闹故障。”


    其实她笑的不是高级洋车抛锚,而是第一次看到陆世澄皱眉。


    她忍笑打开车门下车,再三向他道谢:“谢谢陆先生送我这一路,前面就是慈心医院了,我自己走回去即可。”


    没走多远,就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诧异回望,就看见陆世澄插着裤兜跟在她后面。


    回眸时,他正望着她的背影。


    “陆先生?”


    陆世澄对她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他得打电话叫人来修车。


    闻亭丽懊恼地一拍脑门,忙又跑回他身前:“瞧我,全忘了这回事!慈心医院就有电话,我跟病房里的护士都很熟的,陆先生你跟我来,我帮您打电话。”


    陆世澄很听话地接受了闻亭丽的建议。


    两人相偕过马路。


    “陆先生,现在几点钟了?”闻亭丽转头问。


    陆世澄抬起腕表示意她自己看。


    闻亭丽凑过去低头一瞧:“还好才九点多,他们病房照例是十点钟熄灯。倘若熄灯了,还得提前把手电拧开。”


    一进病房就看见周嫂带着小桃子在走廊上玩耍。


    “怎么这样晚了还未睡?”


    周嫂却只是瞠大眼睛看着闻亭丽身边的陆世澄。怔忪间,小桃子飞奔过来抱住姐姐的腿,又把头探出来好奇地望着陆世澄,转头碰上姐姐鼓励的目光,这才鼓起勇气打招呼:“陆先生。”


    毕竟才三岁,一开口就把「陆」叫成了「如」。


    陆世澄态度照旧很尊重,主动蹲下身跟小桃子握了握手。


    小桃子「嗬嗬」朗笑,圆肚皮一鼓一鼓的。


    周嫂近前把小桃子抱到怀里:“刘护士长说小姐这下子是出名了。晚上来了好几波戏社的人,自称来打听你的表演经历,此外还有几个报社记者听说你考上了大学,专门过来采访。我真奇怪他们消息怎会这样灵通,我说你去了同学家,他们非要等到九点钟才走。小桃子难得看见这么多客人,死活也不肯睡。”


    交代完这话,周嫂盯牢陆世澄,和和气气发问:“这位先生是?”


    “这是陆小先生。”闻亭丽忙于支开周嫂,“他进来借用一下电话。”


    又对陆世澄说:“这是周嫂。电话在这边,您跟我来。”


    周嫂的一双眼睛活像变成了手电筒,亮堂堂地对着陆世澄照来照去,好在陆世澄仿佛并不觉得冒犯,反而很坦然对周嫂点点头。


    大约是陆世澄太沉静,也太和气,周嫂突然有点不好意思了:“刚才那些客人送了好些水果,我给这位陆先生拿些西瓜来。”


    闻亭丽急了:“您怎么能随便收人家的东西,我都不认识这帮人。”


    “我倒是不想收,可等我追出去,早就一个人影都不见了,其中有两个这么大的西瓜,来时就切好了,今晚不吃完准会馊掉的。”


    又忙对陆世澄解释说:“陆先生别多心,我绝不是怕西瓜馊才给您拿,我是——”


    闻亭丽简直不知说什么好,今晚也不知怎么回事,连周嫂都透着点傻气!她跺了跺脚:“陆先生不会误会的,您带小桃子回去吧。”


    一转脸,却见陆世澄垂眸掩去眼中的笑影,却不知是在笑她,还是在笑周嫂。


    闻亭丽自己撑不住也笑了,笑了一会,她问他:“陆先生想吃西瓜吗?待会打完电话,我给您拿些来解解渴。”


    陆世澄尚未答言,病房里一下出来了好些人,一个个全在那儿盯着陆世澄瞧,有人甚至问闻亭丽:“小闻,你朋友啊?”


    闻亭丽讪讪领着陆世澄穿过人群,护士们都很喜欢闻亭丽。她们虽然也对陆世澄充满好奇,却爽快答应借用电话。拨号前,闻亭丽问陆世澄:“是给邝先生打电话吗?”


    毕竟邝志林的寓所就在离这不远的甘家巷,陆世澄却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递给闻亭丽。


    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号码,名片上的人叫方达。


    闻亭丽拨过去对那边说:“是方先生吗,陆小先生的车坏了,车现在麦林路,陆小先生他在——”


    她用目光征询陆世澄,陆世澄对着院门口的方向指了指。


    “他会在慈心医院的大门口等你们。你们大约多久到?最多十分钟?好的,我会转告陆小先生。”


    挂断电话,办公室门口那堆人突然向两侧分开,周嫂端着一个大盘子过来了,里面齐齐整整摆着十几牙红艳艳的西瓜。


    周嫂热情地对着陆世澄说:“走廊上蚊子多,陆先生不如进房里等边吃边等。房里有灯有扇子,还点了蚊香。”


    闻亭丽欲言又止,周嫂一定是误会了她和陆世澄的关系,父亲卧病在床,以陆家人惯有的礼数,看见父亲绝不可能不随礼,可她现在连陆世澄的朋友都算不上,哪有理由让人家破费。


    可若是急三火四拖着陆世澄离开,又像她不愿意招待他似的。


    她生平头一次感到这样窘,不料陆世澄早已对周嫂点了点头。


    病房里,闻德生正鼓着双眼朝外张望,他刚听陪护和周嫂说女儿带回来了一个年轻男人,这会儿恨不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应对。


    就见周嫂领着一个俊朗得出奇的后生进来。


    “这是陆先生。”闻亭丽硬着头皮为双方介绍,“陆先生,这是我父亲。”


    她一瞬不瞬观察着陆世澄的表情,病人的心理是最脆弱敏感的。但凡陆世澄露出一丝异样的神色,都会刺痛父亲的心。


    除了担心父亲,她自己也怕在陆世澄脸上读出嫌弃或是厌恶的神情。


    这种感觉既陌生,又奇怪——要知道她从来不是个会在乎别人看法的人。


    陆世澄确实怔了一下,但他的脸上只有惊讶和同情,却丝毫不见反感,他甚至主动上前跟闻德生握了握手,态度就像对待小桃子一样自然。


    闻德生面色一亮,忙拿出生平最斯文的态度跟陆世澄打招呼:“你好,请坐。周嫂,快给陆公子奉茶。”


    等到周嫂奉上茶,闻德生便半倚在枕上柔声问:“陆先生还在念书?”


    “陆先生早就大学毕业了。”闻亭丽抢先答道。


    闻德生脸上更添一层错愕和钦佩:“年纪这样轻,学问却这样好,陆先生现在何处谋事?”


    闻亭丽近前小声对父亲嗔道:“我跟陆先生又不是很熟,人家只不过顺便进来看看您,您倒好,一见面就问东问西的。”


    陆世澄在旁瞟一眼她的侧脸。


    “不熟?”闻德生半信半疑,用同样小的声量驳道,“不熟人家进来看我这半死不活的人做什么?爹随便问几句,你急什么。”


    闻亭丽不知如何跟父亲解释陆世澄的为人。恰在此时,隔壁病房一位姓罗的太太进来了。


    先前她就在人堆里议论最近常有拆白党装作富家子弟来骗漂亮姑娘,话里话外都暗指陆世澄也是一路货色,闻亭丽也懒得理她。


    这会儿罗太太大概是不满足于只在门外看热闹,居然大剌剌进来说:“这后生卖相真好,闻先生,您真好福气,有个这样漂亮的女儿,万事都不用愁。不像我,我那两个女儿今后还不知如何呢。对了,来了这么久,怎么也不见这位陆先生说过话?小闻,既是你爹问话,你就让陆先生自己说嘛。”


    陆世澄本在静静打量床头的药瓶,闻言,忽然向罗太太锐利地射了两眼。罗太太笑容一僵,这一刻她才隐约意识到,这漂亮的年轻人远不像表面上那样随和。


    闻亭丽笑吟吟接过罗太太的话头:“原来罗太太也知道是我父亲在问话,您这样抢着答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您跟我一样是晚辈呢。”


    罗太太脸色稍僵,讪讪道:“你这孩子,我也是一片好心——”


    这时候走廊上突然来了几个人,衣着异常整洁,态度亦非常和善,在门口欠了欠身:“陆小先生,车在门口候着了。”


    屋里人面面相觑,陆世澄出去一下,回来时手里多了个信封,将其递给闻亭丽,让她再次代自己向她父亲问好。


    随后站在床边对着闻德生欠了欠身,便要带人离开。


    闻亭丽一摸信封,心知里面是厚厚的一沓查票,吓得忙追上去:“陆先生,陆先生,这钱我们绝不能收。”


    陆世澄瞥瞥身旁那位中年男子,这人虽然拿不准闻亭丽和陆世澄的关系,却立即乖巧地笑道:“闻小姐既是陆先生的朋友,该知道陆先生待人一贯真诚,这不过是陆先生的一点小小心意,请闻小姐不必有什么顾虑。”


    此人想必就是名片上的方达了,精明程度丝毫不逊于邝志林。


    说完这话,方达又近前低声说:“假如闻小姐不肯收,我们还得把这钱折算成一堆礼物再送来,这大晚上的实在不好张罗,闻小姐收下就权当帮我们大忙了。”


    闻亭丽抬头看向陆世澄,他只是低眉望着她,显然方达的意思就是他的意思,她只好为难地收下了。除了怕真像这位方先生所说的那样,也因为话中的「朋友」二字。


    虽说陆世澄未必承认她是他的朋友,她却是很愿意做陆世澄的朋友的!


    正说着,眼前忽一黑,走廊里熄灯了。


    “我有手电筒。”闻亭丽忙拧开电筒,“我送你们出去。”


    黑暗中,陆世澄走路却不似平日那样快,闻亭丽心里直犯嘀咕。直到走到台阶上,才反应过来他是在照顾她的速度,她手里虽有电筒,却是极窄的一道光束,稍有不慎就会摔跤。


    为了确认这一点,她有意放慢脚步。果不其然,她一慢,他也跟着缓下来。


    闻亭丽心里骤然闪过一丝发烫的感觉,闷声不响跟他走到门口,突然唤道:“陆先生。”


    陆世澄在半黑暗里回头,他的眼睛是那样好看。哪怕在昏暗的地方,也有一种明亮生辉之感,他专注地望着她。


    她心跳有点快,低声问他:“礼拜五晚上您有空么?这段时间老是麻烦陆先生,真不知怎样回报您才好,我有两张欣欣决赛夜的门票,想请您前去观赛。”


    这可是她第三次邀请陆世澄看她的比赛了。


    说着一笑,笑容充满自信:“其实还是一场滑稽戏,只不过这次的节目里有两段模仿猫的表演,您这样喜欢猫,到时候一定会觉得很新鲜的。”


    陆世澄寂然良久,指一指她的书袋,闻亭丽默契地把本子拿出来给他。


    陆世澄翻开本子,却没有马上落笔,他的样子明明跟平日一样沉静。但表情又跟往常有点不太一样,仿佛有点焦躁,有点踟蹰。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把本子递还给她。


    【抱歉,我这几天实在抽不出时间。】


    闻亭丽低头对着那行字,再一次,他再一次直截了当地拒绝了她。


    “没关系……”她旋即露出笑容,“那就不打搅陆先生了,陆先生晚安。”


    陆世澄上了车。方达在前座谨慎地发问:“邝先生刚查到三爷的下脚处,是即刻回陆公馆吗?”


    问完这话,陆世澄没回应。


    方达讶然回头,却见陆世澄懊恼地看着窗外。


    “澄少爷?”方达咳嗽一声,“邝先生那边已经等了一个多钟头了,去邹校长家里一打听,才知道澄少爷你早就走了,大家到处找不到您,都快急死了,谁能想到来了慈心医院,走吧,不能再耽搁了。”


    陆世澄如梦初醒,努力稳了稳烦乱的心绪,稍顷,面沉如水示意司机开车。


    ***


    回到病房里,周嫂还在呶呶不休。


    “那个罗太太真是的——咦,小姐回来了,陆先生不生气吧?”


    “生气?”闻亭丽莫名其妙。


    “罗太太说的那些酸话呗,她简直吃定了陆先生是拆白党,后来听见大伙说陆先生就是大名鼎鼎的南洋陆家的小公子,那脸色啧啧啧,我都替她难为情。”


    闻亭丽摆摆手:“谁有空跟她生气。”


    罗太太是个寡妇,大女儿生了肺炎在住院,小女儿比小桃子大不了多少。自打丈夫死后,一家人的生计全靠罗太太一个人支撑,这样的日子过久了,罗太太难免有些难打交道,但她的为人不算坏。


    她不会与罗太太计较,至于陆世澄,自打认识他,就没见他介意过这些小事。


    闻德生在床上眼巴巴望着女儿:“你跟这陆先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什么事也没有。”闻亭丽懒懒地倒到小床上。


    “你少拿话敷衍爹,陈伯他们先前都看见了,陆先生从医院外头一路送你回来的,你们两个若是不熟,人家大晚上干嘛专门送你一趟?”


    “天色这样晚,人家好心送我一趟又怎么了?”


    闻亭丽有点没好气,这话与其是对父亲说,倒不如是对自己说的。


    亏她刚才变着法子试探陆世澄,结果只换来他的拒绝,也对,他那样的人若不想惹误会,势必会当面把话说清楚。


    或许,今晚的种种都是她的错觉,陆世澄不过是考虑到她的安全才送她一趟,她却因此而自作多情——


    她赌气将被子扯高蒙住自己的脑袋。


    她在生自己的气。


    父亲又开腔了:“傻孩子,人家要不是动了心思,怎肯专门送你回来,还装作顺路进病房探望你爹,你一贯招人喜欢,有机会一定得好好把握住了。依爹看,这位陆公子可比那个乔杏初要靠谱得多。最起码,为人处事沉稳和气,心思也明透。”


    不提起乔家还好,一提起乔家闻亭丽就觉得自己的痛觉神经被烫了一下,马上像只青蛙一样从床上跳起来:“我们又没什么的!爹你不要瞎讲好伐,再说乔家的教训还不够吗,别说人家对我没这个意思。即便有,有句话叫「齐大非偶」,将来总难走到一起,还有,我干吗非得找男人?”


    她跳下床,骄傲地对着一屋子的礼物和水果指指点点。


    “今晚这些人可都是奔着女儿的名头来的,女儿才参加几次比赛,次次都崭露头角。爹,事到如今您还不明白吗,女儿才是自己最大的靠山。”


    闻德生哭笑不得:“你这孩子吃火药了?爹不过随口一句,竟惹出你这样多的牢骚,爹当然知道你有出息。但世情如此,你总不能一辈子不嫁人吧。”


    “一辈子不结婚又如何?我已经考上大学了,等我演完黄导演的戏,我就能一口气攒够好几年的学费,等到大学毕业,我还要像邓院长和邹校长那样做出一番伟大的事业呢!”


    滔滔不绝说了一通,对上一家人错愕的目光,她自己也觉得有点好笑,顺手端起脸盆:“好啦好啦,我累了,先去洗漱。”


    第36章


    当晚,


    ***


    这日早上,邱大鹏照例来到白龙帮总会议事,进屋就看见曹振元在那儿看报纸。


    老帮主手里转动着两枚沉甸甸的银丸,


    这是他老人家不高兴的表现。


    邱大鹏堆起笑容将手里的食盒搁在桌上:“刚从大元楼买回来的定胜糕,


    “定胜?”曹振元鼻哼一声,“我看这次是定败了。”


    他用目光示意邱大鹏自己看报纸,


    “我倒小瞧了董沁芳!”曹振元哼笑,


    邱大鹏霎了霎眼睛,


    当初高庭新为了做出一番事业,


    高庭新唯恐父亲知道自己捅了篓子,


    如今外头都以为逸菲林是高家的产业。可实际上,白龙帮才是幕后最大的股东,日后逸菲林盈利,白龙帮可以坐享一半利润。


    吃过这次亏之后,高庭新学精了不少,在筹备虹口的游乐场时不再一味逞强,而是四处拉股东入股,先后找了孟家、白家和王家,最近还跟陆家谈起了合作。


    找来找去,唯独绕过了白龙帮。


    曹帮主岂肯就这样被晾到一边,只恨游乐场的工期比百货公司更长,所占资金也更大。即便要从高庭新手里把游乐场抢过来,也得先拿出一大笔现金给高庭新挖坑。可若是钱不够的话,又不足以打动高庭新。毕竟高庭新已经谈拢了几位有实力的股东。


    好在这时候,远在北平的陆三爷主动向曹帮主伸来了橄榄枝……


    邱大鹏一笑:“小的斗胆说一句,事态发展到这地步,董大小姐只占三成功劳,最大的祸根是这位。”


    他指了指报上闻亭丽那张半身像。


    曹振元不置可否,只拿起几上的烟斗敲了敲,邱大鹏立即乖巧地帮忙上烟丝,嘴里继续往下说:“据我所知,两家举办初赛时,欣欣压根没几个观众。可见高大公子最开始的宣传绝对比董沁芳更到位,岂知欣欣会突然冒出个会演滑稽戏的闻亭丽。


    “想想看,选美比赛那套争芳斗艳的把戏大伙都看腻了,谁曾见过如花似玉的选美小姐大扮其丑?反正我是没见过。董沁芳不过是利用大伙的好奇心趁机大肆推动了一把。另外,我听说黄金影业的黄远山此前就找了闻亭丽拍戏,为了给自己的影片提前造势,这姓黄的没少利用自己在电影界的人脉帮忙宣传,几股力一齐使劲,才造就了今天的局面。但要说始作俑者,绝对是这个闻亭丽没错。”


    曹振元对着闻亭丽的照片吐出一个烟圈,慢悠悠说:“先不说究竟是谁造成的这局面,你倒是说说该怎么破局?看这架势,欣欣还得热闹几月,那边越热闹,这边就越冷清,逸菲林内里究竟怎么回事你也知道,我们可没那么多闲钱不停地往里砸。”


    邱大鹏踌躇满志:“今早我来就是为您老排忧解难的,您先说说朱小姐那边情况如何。”


    曹振元缓缓摇头,那晚朱紫荷向他汇报陆世澄会在邹哲平家吃饭,他只当她十拿九稳,陆世澄城府再深,究竟是个少年男子,朱紫荷的相貌和才情均百里挑一,又有邹校长这层关系,她不说很快跟陆世澄打得火热,说动陆世澄去逸菲林看比赛绝对是没问题的,谁知还是没成。


    “这实在没道理……”邱大鹏半信半疑,心中忽一动,“最近凌云不只一次看见过陆世澄跟闻亭丽在一起,这小姑娘对付男人素来有一套,凌云至今对她念念不忘的,此前还有一个乔杏初。假如她最近又缠上了陆世澄,朱小姐插不进手也不意外。”


    曹振元眯了眯眼:“她只说不大顺利,从头到尾没有跟我提过闻亭丽。不过你这一说,我倒要寻思寻思朱紫荷究竟有没有对我说实话了——”


    “她竟敢不听话么?!无妨,先叫阿鲁偷偷打听欣欣那边的情况。假如闻亭丽缠上了陆世澄,势必会邀请陆世澄前去观赛,董沁芳为了给自家拉来更多合作商家,绝对会提前放出风声,而一旦确定陆世澄会去欣欣看决赛,那可就好办了。”


    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只要确定陆世澄当晚会去欣欣观看闻亭丽比赛,选美比赛的输赢还是其次,最大的好处是他们可以跟陆三爷联手布个局对付陆世澄。


    “我先打个电话探听探听情况,再请陆三爷过来一同商议此事。”


    那边很快就回了消息,答案是「没有」。


    邱大鹏笑容一滞,难不成陆闻二人的关系并不如他们想的那样亲密?


    曹振元扣了扣烟斗里的灰,不咸不淡地说:“你素来自诩神机妙算,竟也有失算的时候。”


    “别急,帮主,这一计行不通,我还有另一计。”


    曹振元皮笑肉不笑打断他:“这一局面神仙来了也难解,任你再有本事,也没法替市民做决定当晚去哪家凑热闹——等等,你是不是打算直接做掉闻亭丽?你给我趁早打消这念头,闻亭丽现在的一举一动都有大批报社记者关注,她一出事,保不准会有人想到逸菲林头上,影响生意还在其次。万一惹出别的什么乱子就不划算了。”


    邱大鹏油黑的阔脸上浮出一丝笑容:“杀人是下下之策,小的这法子敢保证不伤闻亭丽一根汗毛,您老且等着瞧,只需两天时间,小的就能叫欣欣百货输得底裤都不剩,而且——不费一兵一卒。”


    ***


    过两日,厉成英打电话给闻亭丽,告知陆三爷派去监视她同伴的人数骤然少了一多半,由此暗猜陆世澄已经开始设局对付陆三爷了,又猜南洋那边有点异动,因为邝志林昨天似乎离开了上海。


    同时还告知闻亭丽,这期间,朱紫荷好像一直没能找到新的机会接触陆世澄,闻亭丽听闻此信,索性专心忙活自己的事。


    这天,在董沁芳的牵线搭桥下,她正式跟馥丽施成衣公司签订了广告合同。


    签下合同后,闻亭丽穿着馥丽施提供的成衣一口气拍摄了上百组照片。


    为了让东家满意,她竭力在相机前展现自己最美的一面。效果非常好,光是她那蜜糖般的笑容就让现场所有人都挪不开目光。


    馥丽施的经理赞不绝口:“闻小姐当真可爱,也当真敬业!等这套照片冲好挂起来,不知要吸引多少小姐和太太来馥丽施订成衣。今日回去我会跟几位东家商量商量,等到闻小姐比完了决赛,我们馥丽施很可能会请她拍摄下一套。”


    闻亭丽喜出望外,当即决定辞去约克瑟伦洋行接线员的零工,这工作报酬低微不说,每天还需在洋行耗上一下午,辞工后她每天可以多出四个钟头来排练。


    又拿出广告酬金的一半换房子。


    她们现在住的地方还是当初乔太太租的,极破极小也就罢了,邻居的手脚仿佛也不大干净。幸而闻亭丽早就养成了重要物事随身携带的习惯,不然母亲的首饰早就保不住了。


    这还不至于无法忍受,前晚她在厕所冲凉时,突然看到门板下方出现了一双男人的脚,静悄悄杵在那里,也不知在门外偷听多久了。


    这景象惊怖恶心到无以复加,闻亭丽大怒之下,隔着房门把那人臭骂一顿。可是等大伙闻声赶来时,男人早就跑得没影了,看情形多半是邻居中的某一个,闻亭丽连夜收拾行李逃到了慈心医院。


    找了整整三天的房子,最后在沪江大学附近找到了一间满意的住所,位置很偏僻,附近有一家废弃的工厂。但胜在是间大套房,一家人住绰绰有余。


    套房外头是一个圆形的小门厅,对门住着一对在银行上班的新婚夫妻,两口子白日里不常在家,即便在家也十分安静。


    关键房子里有二十四小时的热水和单独的浴室(注),闻亭丽最满意的是这一点。


    套房门一关,里头自成一国,不必再忍受邻里昼夜不歇的麻将声,也不用担心被恶心的色鬼男邻居偷窥。


    闻亭丽满意归满意,却疑惑这样的好房子为何一直没租出去,一打听,才知道附近那间废弃工厂夜里总有怪声传出来,先后三任房客都吓得搬走了。


    闻亭丽倒是一点也不忌讳这些,对她来说,坏人可比鬼可怕多了,于是二话不说交了定金。


    下午排练完,闻亭丽坐车到赵青萝家等消息。她们三个的志愿单早在半个月前就交上去了,赵青萝和燕珍珍都报的圣约翰大学,一个学戏剧,一个学外语。


    闻亭丽则最终选择填报沪江大学的教育系。因为比起经济系,教育系的课业压力没那么重,方便她在课业之余做做兼职。


    三所学校还未正式发告示,但各类小道消息已经甚嚣尘上。有说圣约翰和沪江大学抢着录取陈晓虹的,还有人在震旦玩时看到教务处已经在用红纸誊写录取公示了。而该同学正好在长长的名单里看见了自己的名字。


    她们三个每天被这些消息弄得心里乱糟糟的。


    恰巧赵家有个亲戚在教育局任职,赵太太便抄了燕珍珍和闻亭丽的名字委托这人帮忙打听,那人今天代表教育局去各所大学校长处送邀请函,答应说中午回消息,结果一直到下午都没动静。


    赵青萝急得在房间里转圈圈:“完了完了,我肯定是没考上,不然刘叔叔早就打电话过来了。”


    闻亭丽心里虽然也是七上八下,面上却佯装镇定:“干嘛自己吓唬自己,说不定人家只是暂时抽不出空。”


    忽听楼下一阵电话铃声响,三人争先恐后朝楼下跑,却见赵太太满脸喜色在那接电话:“好的好的,我让青萝自己来听电话。”


    赵青萝一放下电话,便爆发出一阵大笑:成了!”


    原来赵家这位亲戚上午就在圣约翰的招生处问到了赵青萝和燕珍珍的消息,不巧的是沪江大学负责招生的人今天不在,这人回到教育局后,又辗转托另一位在沪江教书的老同学帮忙打听,故而一直拖到现在才回消息。


    “还好你现在也算小有名气,刘叔叔那位朋友虽然只是负责誊写名单,却对你的名字和照片有点印象。不然恐怕再要等个两三天才能打听出来。”


    “两三天?那我今晚还能睡得着觉吗?”闻亭丽搂着燕珍珍的肩膀哈哈大笑。


    “好了好了,这下可以安心了,三位大学生,请过来用晚饭吧。”赵太太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忙令人端上晚餐。


    回去的路上,闻亭丽在心里盘算买票回南京拜祭母亲的事,父亲的身体最近大有好转,说不定年底就能成行,房子也换了新的,日后去沪江上学也方便,她越想越觉得最近事事顺心,一路上忍不住在黄包车上偷偷笑了好几次。


    兴冲冲回到慈心医院,一进病房就发现不对劲。


    走廊里乌压压全是白龙帮的人,一列靠着东墙,一列靠着西墙,乍眼看颇有点阅兵的架势。但这帮流氓不是歪着身子抽烟,就是邪里邪气四下打量,原本肃静的走廊被他们弄得乌烟瘴气的。


    汤普生大夫铁青着脸站在医生办公室面前,护士们神色也透着恼恨,忽一眼瞟见闻亭丽回来,几个护士试图拦住闻亭丽,一个流氓衔着烟卷高声喝道:“去去去,这不关你们的事,回去做你们的事。”


    闻亭丽心知不妙,忽听见前方传来小桃子的哭声,一惊之下,拔腿就跑向父亲所在的病房。


    一进门,就看见邱大鹏坐在父亲床边,屋子里堆满了各类礼盒和瓜果。


    邱大鹏正和颜悦色握着父亲的手小声说着什么。


    周嫂和小桃子被两个壮汉堵在角落里。


    小桃子早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周嫂紧紧抱着小桃子,满脸都是惧恨之色。


    床上,父亲脸庞紫胀,胸膛起伏不定,双眼死死瞪着邱大鹏。


    闻亭丽忙要冲进去,两个壮汉却二话不说将她拦在门外。


    闻亭丽骂道:“姓邱的!谁让你来的!”


    邱大鹏却只是轻声细语对闻国福说着话。


    闻德生胸膛的起伏越来越剧烈,蓦然抬手抓向邱大鹏的喉咙,邱大鹏似乎早料到这一招,提前就闪到了一边。


    闻德生于是软软地伏倒在床边,脑袋对着床底,肩翼高高耸动,大口大口的鲜血从嘴里咯出来。


    “爹!”闻亭丽急得跳脚,“邱大鹏,快给我滚出来!”


    邱大鹏充耳不闻,上前轻轻拍打闻德生的肩背:“大哥,大哥?”


    仿佛发现闻德生还有气息,便再次附耳在他耳边悄声说了句什么。


    闻德生突然浑身一阵乱颤,使出全部力气,一把攥住邱大鹏的衣角,痛骂道:“你这畜生!你要是、你要是敢把亭丽送到曹帮主那儿,我和阿柔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闻亭丽一震,她早料到邱大鹏没安好心。但她没想到他能想出这样的话来恶心父亲,她气急败坏道:“爹,你别听姓邱的胡说!他要是有这个能耐早就这样做了,他没这个本事!”


    但闻德生俨然耗尽了他身躯里仅剩的一丝精力。


    邱大鹏只微笑着轻轻一推,病人便如枯叶一般落回床上。


    闻德生睁大一双空洞的眼睛望向门外,断断续续喘息几声,便一动不动了。顷刻间,房里像是变成了一座坟,一种死一般的寂静静悄悄弥漫开来,小桃子仿佛察觉到了这种死气,哭声愈发尖利。


    “爹!”闻亭丽双眼猩红,发疯一般推搡着面前的壮汉,奈何对方如铁塔一般,她只得返身朝走廊尽头跑去,“汤普生大夫!刘护士长!快来帮忙!我爹快不行了。”


    恰在此时,汤普生和刘护士长也推开了挡在身前的流氓,一行人疾步跑到病房前,只听邱大鹏惊呼道:“大哥,大哥。哎呀,我大哥不好了,快、快把大夫找来。”


    闻亭丽白着脸闯进去。床边一地的黏血。


    父亲的嘴角满是污血,脸色灰得触目惊心,眼睛倒是睁着。但瞳孔仿佛变成了一对玻璃珠,冷冰冰的,半丝活气也没有。


    闻亭丽脑中一片空白,俯身机械化地擦拭父亲嘴边的污血,血还是热的,这令她心里多少燃起了一丝希望。


    汤普生带人上前抢救,闻亭丽木然退到一边。除了听天由命,她现在什么也做不了。


    床边开始了一系列有秩序的抢救,但医护们似乎很快就发现这不过是徒劳,有人低声对汤普生说着什么,有人默默回头看向闻亭丽,有人异常惋惜地放下手中的药瓶和注射器。


    汤普生走过来沉重地拍拍闻亭丽的肩。


    闻亭丽耳边全是嗡嗡的杂音,但她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明白,她听见自己的牙齿咬得咯嘣作响的声音,缓缓将视线对准了对面的邱大鹏。


    邱大鹏在床边假惺惺地叹气,但他眼睛里半点愧意都没有。在对上闻亭丽的目光时,他眼中甚至闪过一丝挑衅和得意。


    那张丑恶的脸在闻亭丽眼前不断放大、放大、放大!


    她面无表情朝邱大鹏走去。


    一边走,一边摸向她那从不离身的书袋——她的枪在那里。


    这段时日她几乎每晚都会跟厉成英或刘向之学本事,学了这么久,她的枪法已经很准,究竟是把邱大鹏的脸打得稀巴烂呢?还是把这狗东西的胸膛射成蜂窝?


    不不不,这些都不够,最好让这畜生受尽各种各样的折磨,再看着他在她脚下哀嚎着慢慢死去。


    她两眼赤红,浑身杀气腾腾,干脆利落地就要把枪拔出来,猛不防身后有人拽住了她的手。


    闻亭丽铁青着脸用力一甩,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阻拦她!


    后头那人却死死摁住她的书袋。


    她恶狠狠向后看,却是刘护士长。刘护士长满头大汗,眼中充满心疼和警告,她暗示闻亭丽注意四周:邱大鹏身边带着四个保镖,走廊里还有一大帮白龙帮的流氓,这些人个个都有武器。


    这个时候动手,闻亭丽固然可以痛痛快快报仇,但她自己也会当场丧命。


    不,绝不是现在,因为不值当!


    察觉闻亭丽依旧死死扣着袋子里的枪,刘护士长用汗湿的手指使劲掐她一把,同时镇定地对着那边喊了句:“小桃子,快到姐姐这边来。”


    “姐姐。”这稚嫩的哭声终于将闻亭丽拉回了现实。她呆滞地转脸望向小桃子,眼看妹妹哭着朝自己跑过来,攥紧的手心不知不觉松开了,一言不发蹲下去,将妹妹圈进怀里。


    眼泪,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刘护士长说的对,不是现在,因为她必须保护好自己和小桃子。但这笔账早晚得算,她对自己发誓,一定要亲手把这个禽兽的皮扒下来!


    她咬紧牙关,低下头将妹妹死死搂在怀中,却再也抑制不住眼眶里沉重的泪水,啪嗒、啪嗒,眼泪一颗颗坠到地上,她小声地、充满恨意地啜泣起来。


    ***


    当晚,闻德生的遗体被送到了太平间。


    闻亭丽对着空荡荡的病床发呆。


    这几个月,她们一家吃住全在这里,这让她产生了一种此地就是家的错觉。


    这一刻她才明白,她之所以会这里当家,是因为这里有父亲和小桃子。


    父亲一走,这地方不过是一间再普通不过的病房。


    小桃子在她怀里含泪睡着了,她让周嫂把小桃子带回寓所睡觉。


    刘护士长过来陪着闻亭丽默默坐在床边。虽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却让闻亭丽内心的勇气和力量开始一点一点苏醒。


    这一关再难过,也得先过了再说。后事,棺材、灵堂、坟墓……这些都是必须尽快解决的现实问题……各种各样的念头占据了她的脑海,这令她可以暂时忘却包里的那把枪。


    一整晚,刘护士长都陪在闻亭丽的身边,到两三点的时候,闻亭丽累极了,蜷缩在刘护士长办公室里的长凳上睡着了,刘护士长找来一床被子,轻轻帮她盖上。


    【作者有话说】


    注:民国时期一些公寓已有24小时热水供浴,例如1936年,范长江和杜文思都是供职上海《大公报》的青年记者,两人合租霞飞路康绥公寓的一处房子——清洁幽静,设备齐全,24小时热水,此等条件房租自然不菲,每月40余元。


    第37章


    天不亮,


    这一忙,她才知道安葬一个人需要这么多道手续。


    她光是为了买一具合适的棺材就跑了好几条街,此外还有装殓、裁衣、租灵堂等事宜,


    好在第二天上午,赵青萝和燕珍珍闻讯第一时间赶来帮忙,


    消息越传越广,下午邹校长率领一大班务实的学生前来吊唁。乔宝心和秀德的几位旧同窗相赶来探望闻亭丽,


    傍晚,


    闻亭丽心知这是厉成英托包律师代为转交的。


    她一句话也说不出,因为眼泪和热气哽在了喉咙里。事发到现在,


    在大家的帮助下,


    董沁芳令人送来一个大花圈,还亲自在灵前吊唁了一番。


    后半夜时,外头突然来了几个鬼鬼祟祟的记者,名为吊唁,实则不停地对着身穿素服的闻亭丽拍照,


    黄远山等人疑惑究竟是谁通知了报社,


    “你看。”燕珍珍手中拿着今早的报纸。


    报上某篇文章写着:


    【「沪上之花」大热门选手闻亭丽小姐或将缺席决赛】。


    闻亭丽脑子比平日麻木许多,对着大篇文字愣是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燕珍珍无奈帮她一字一句念道:“闻父于前夜因病离世,如今闻小姐沉湎于悲恸之中……”


    闻亭丽浑身一个激灵。


    因为父亲的事,她竟将欣欣的比赛忘了个一干二净。


    原来后天就是礼拜五了。


    昨日董沁芳过来吊唁时大概是看她太悲痛,并未在她面前提及此事。但两个人心里很清楚,买票的观众至少有一半是冲着她的滑稽戏来的。


    对着报纸读完一遍,闻亭丽只觉得手脚冰冷,原来邱大鹏的真实目的是这个!


    那天他来,就是来致父亲于死地的,他太了解父亲的脾性,也太清楚怎样给父亲致命一击,软的不行就来硬的,总之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他终于如愿以偿了。


    父亲这一死,不论她为决赛做了多少准备,也不论欣欣前期卖出多少票,她总归要放下一切来筹备父亲的葬礼。


    而她一旦缺席,欣欣的比赛无疑会陷入一场风波。


    观众前期的期待有多高,在得知她退赛后,失望和愤怒就会有多大。


    欣欣在这场博弈中会输得很惨。


    想通这一点,闻亭丽几乎敢肯定逸菲林背后有白龙帮的股份。不然邱大鹏不会想出这样一个杀人不见血的恶招。


    可怜父亲就这样沦为了白龙帮为自己牟利的牺牲品,多么卑微,像一粒尘埃,因为无权无势,连死都是恶徒的一场阴谋。


    闻亭丽嗓间涌起一股甜腥气,差点向后倒去。幸而燕珍珍眼疾手快扶了一把,才没摔倒在灵前。


    黄远山几个疾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


    下午,大伙坐在一起帮闻亭丽出主意:“你只管安心参赛,灵堂这里我们帮你照看,一场比赛只有三四个小时,你表演完自己的节目就离开,颁奖之类的事可以后续再补上,提前跟董小姐打好招呼就是了。”


    闻亭丽缓缓摇头。


    邱大鹏急不可待将这一消息通知了相熟的报社,想必已经提前想好了后招。不论她选择参赛还是退赛,都将面临一场风暴。


    果不其然,傍晚又有两家晚报登载了这事,标题却与早上截然不同,大意是:欣欣百货经理部暂未收到选手退赛的消息,可见热门选手闻小姐极为重视这场演出,其父的死并不能阻止她在决赛夜大放异彩,此前购买欣欣门票的观众当晚有眼福了……云云。


    赵青萝差点气歪鼻子:“这些话怎么阴阳怪气的,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亭丽是个只顾表现自己、毫无孝心之徒了!”


    闻亭丽讽声说:“等着吧,只要我不肯主动退赛,明天报上的话还会更难听呢。”


    董沁芳那边似乎也猜到了这一切都是逸菲林指使的,傍晚她开车匆匆赶到灵堂,郑重其事发问:“你是怎么想的,不必有什么顾虑,如果你选择退赛,后头的事自有我董沁芳帮你顶着,但你得尽快把你的决定告诉我。”


    闻亭丽只皱眉默想,父亲刚离世,她却在台上大演滑稽戏。即便当晚她的表演足够精彩,日后也会落个不孝的名声。


    可若是她不去,必然会连累董沁芳和欣欣陷入难堪的局面。


    除此之外,她好不容易才走到决赛这一步,怎能因为邱大鹏的阴谋而付诸东流。


    她都可以想象邱大鹏此刻有多得意,这是最令她不甘心的一点!


    黄远山提建议:“大不了那晚我让我们公司的段妙卿过去救场,看在这几个大明星的面子上,纵算有观众不满,也不至于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行不通的。”董沁芳说,“白龙帮为保万无一失,当晚一定会安排人在场内煽风点火。不论前来救场的是谁,到头来都会跟着一起挨骂。”


    正当大伙一筹莫展之际,闻亭丽忽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听完闻亭丽的话,黄远山惊喜交加:“闻亭丽,你可真行!法子是真好!但问题是哪家商户肯出来做这个恶人?”


    欣欣百货肯定不行,毕竟他们是比赛的主办方。若是依照闻亭丽的法子来办,闻亭丽固然有了充足的理由继续参赛。但同时也会引发观众对欣欣百货的抵触情绪。


    那么只有临时再找别的商家了。


    董沁芳为人爽快,当即起身说:“既然想出了这样的妙招,尽快找人才是正理,我先去试一试,欣欣输不输比赛还是其次,我是真看不惯他们这些下作手段。”


    几人起身送董沁芳出去,但大家心里其实都没底,光是说服商户出来做恶人都要花不少时间,何况还有拟合同和登报等措施。


    而眼下离决赛只有两天时间了。


    不出所料,一直到次日清晨,董沁芳那边都没动静。


    相应地,由于迟迟没有得到闻亭丽正式退赛的消息,白龙帮开始在报上大肆投放文章,文中全是「闻姓选手对父亲的死无动于衷」「一心要出名」「薄情寡义」等不堪的字眼。


    一夕之间,那些此前就关注这场比赛的小部分市民,对闻亭丽由充满兴趣转为不齿,不少人打电话到欣欣要求退票。


    黄远山再也坐不住了,再这样下去闻亭丽的名声就彻底弄糟了。她开始四处找人帮忙,只恨隔行如隔山,电影界的这帮朋友固然能在舆论上想想办法,但谁也没能耐解决欣欣这个困局。


    闻亭丽的一颗心沉沉坠着。


    晚上燕珍珍和赵青萝回家洗澡,周嫂带大家出去吃饭,黄远山有事未归。于是偌大一间灵堂只剩闻亭丽一个守着。


    她跪坐在灵前默默烧纸,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闻亭丽讶异回头,恰巧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掀帘进来,是孟麒光,他穿着一套肃穆的黑色西装,进来后在门口看一眼闻亭丽,径直朝闻德生的牌位前走来。


    闻亭丽肃容伏下身向孟麒光回礼。


    “孟先生。”


    孟麒光在灵前上了一柱香,转身看向右手边登记礼金簿的桌子。


    闻家总共没几个亲戚,礼金簿上的名单少得可怜,新近的来宾大部分是闻亭丽的同学,学生出手自然阔绰不了,某一排名字后面,每人甚至只随了小洋五角。


    看了这几眼,他抬手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信封搁到桌上。


    “请节哀。”孟麒光的口吻比平日庄重许多。


    闻亭丽一默,以她和孟麒光的交情,实在当不起这样厚重的吊唁礼。


    她赶忙从桌后绕出来,捧起信封对他说:“孟先生。”


    孟麒光却把她的手挡了回去。


    “我在外随礼一向是这个数,钱么,一旦给出去了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你要是实在不想收,就把它们烧了吧。”


    闻亭丽还待说,孟麒光堵回她的话头:“怎么,董沁芳还没帮你想到好法子了吗?”


    闻亭丽一愣。


    “我倒是不想知道。”孟麒光淡声说,“但谁叫这两日报上弄得沸沸扬扬的。比赛是董沁芳主办的,现在自家选手遇到了麻烦,她打算如何解决?总不能眼看着你的名声玩完吧。”


    闻亭丽没吭声,她没忘记孟麒光跟高庭新是好朋友,于情于理孟麒光都不可能帮欣欣这边。


    孟麒光牵牵嘴角:“闻小姐实在不必把我想得太坏,做生意有赔有赚,这次亏了,大不了在别的地方赢回来。我虽是逸菲林的股东之一,但也犯不上为了一点生意把一个小姑娘坑害得这么惨。”


    他眼里有浓浓的讽意,却不知他在讽刺谁。


    闻亭丽虽仍是满心防备,口气却和软了几分。


    “谢谢孟先生关心,我这几日一直在忙父亲的葬礼,所以没来得及跟董小姐商量。”


    孟麒光不置可否,想必知道她没说实话。不过他并未一味追问,而是转头环视灵堂内部,仔仔细细将每个花圈上吊唁人的姓名看了一遍,眼底突然露出一抹谑意。


    闻亭丽不知道孟麒光在找什么。孟麒光似乎思索了一下,重新转头打量她。


    她的样子十分憔悴。


    “我今天的确是来帮你的,你就当我路见不平吧。倘若今晚董沁芳还是没能想出好办法,这件事我来帮你解决。”


    闻亭丽依旧没言语,他从衣兜里取出一张名片。


    “当年我父亲死的时候,只给我留下了一个烂摊子,从这一点来说,我跟你还挺像的——都是赤手空拳打天下。”


    他对着雪白的灵堂再次环视一圈,仿佛颇受触动,低头哑默片刻,用自嘲的口吻说:“


    眼看闻亭丽迟迟不收,孟麒光一哂,将名片撂她手边的桌上:“等你想好了,给我打电话。”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闻亭丽默然良久,走过去缓缓拿起孟麒光的名片。她看得出,孟麒光这次的确没有掺杂私心。


    但就像他自己说的,他早已习惯了在每一段关系里计算得失。即便这一回他可以不计回报,万一还有下一回怎么办。


    当她习惯了向孟麒光求助,双方的界限只会变得越来越模糊,而他想要的,绝不仅仅只是正常范围的回报。


    所以,在她这里,这条底线轻易不能碰,这点原则总要讲。


    忽然听到外面黄远山在说话,闻亭丽一时找不到地方安置孟麒光的名片,只好随手把它收到了自己的皮夹子里。


    ***


    一直等到早上,闻亭里都没能等到董沁芳回信。


    看样子,昨夜董沁芳遇到了不小的阻力。


    但今晚就是决赛夜,按照她想出来的法子,最迟白天就得做出回击。


    她决定亲自去一趟欣欣百货。


    好在葬礼进行到第三天时,宾客和杂事都少了许多,闻亭丽拜托黄远山等人帮忙照看两个小时,自己则换了常服去找董沁芳。


    途中路过一家报摊,闻亭丽想起早上赵青萝和燕珍珍鬼鬼祟祟把报纸藏起来的举动,忍不住下车买了两份报纸。果不其然,虽说在黄远山的努力下报上多了几则帮她说话的文章,但更多的标题比昨天更不堪入目。


    【耻乎?某选美小姐为追逐名利,竟罔顾孝道。】


    【风光得了一时,风光不了一世。劝回头,莫为一时浮华迷了双眼。】


    闻亭丽铁青着脸攥紧报纸,别的也就算了,她只担心这样闹下去会影响沪江大学对她的录取。毕竟学生的品行历来也是大学的考核内容之一。


    不远处一个报童望望闻亭丽,又看看手里的报纸,来回对照了几遍,非常不屑地对闻亭丽扮了个鬼脸,闻亭丽也懒得理会,径自跳上车赶往欣欣百货。


    董沁芳却不在办公室,经理部的人告诉她,今早董沁芳曾说过自己上午要去沙逊大厦办事。


    闻亭丽心急如焚,争分夺秒赶到沙逊大厦。


    大厦门口的印度门房把她拦住。


    “小姐你找哪位?”


    闻亭丽拿出董沁芳的名片给他们看,这才获准入内。


    但这幢大厦有许多厂子的办事处,闻亭丽也不知道董沁芳现在究竟在哪层。于是决定就在一楼大厅里等董沁芳出来。


    厅里设有不少长椅,闻亭丽找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把头向后靠在椅背上,疲惫地叹了口气。


    这一幕恰巧落到一位路过的中年男人眼里。


    男子先是一愣,随即将视线落在闻亭丽鬓边的那朵白花上,对着她疑惑地端详了好一会,正要上前询问一二,却因为身边的随从们太多,一时抽不开身,只得出大厦上了车。


    该男子正是那晚去慈心医院接陆世澄的方达,方达一径乘车到了陆公馆,公馆的管事老陈迎出来说:“少爷早上五点刚从宁波回上海,听说一夜未睡,这会儿还在书房回信。”


    方达说知道了,进书房后随手关上门,近前将手里的信函恭敬地放到陆世澄手边。


    “老邝从大马拍来的电报,陆三爷果然在糖厂账上支了一大笔款子,看来是打算后续拨给白龙帮的,要拦吗?”


    【拦。】陆世澄将电报扔回桌上。


    方达忙应了,这时陈管事进来奉茶,顺便送来了今早的报纸。


    方达看了眼早报,愣了愣道:“原来如此。”


    他抬头向陆世澄解释道:“刚才我在沙逊大厦看到这位闻小姐了,起初我有点不敢认。因为才几天不见,闻小姐竟活活瘦脱了相,她家中像是有丧事,发上戴的是白花——”


    不等他说完,陆世澄猛地抢过报纸。


    方达压着心里的震惊,凑上去边看报纸边说:“门房说闻小姐来找欣欣百货的董沁芳小姐,我也来不及细打听。你看这标题【闻姓选手明明热孝在身,却热衷于……】这实在是不像话!父亲去世本就够难过了,又因为不肯退赛而被口诛笔伐,报人的笔锋最是犀利,这样下去闻小姐可就甩不掉一个「不孝」的名声了。可是据那晚在慈心医院所见,闻小姐对病中的父亲实在是没话说。”


    说完一抬头,晨曦中,陆世澄的面色异常难看,只见他厉目将那篇文章看完,抄起桌上的话筒便要打电话,倏地回过神,压抑着情绪转身指了指方达,让他立刻帮自己传话。


    ***


    沙逊大厦一楼大厅。


    “董小姐。”董沁芳刚露面,闻亭丽就朝她跑去。


    董沁芳一看到闻亭丽就直摇头。原来她昨晚一气找了十来个相熟的商家,得到的回答竟出奇一致:帮不上忙。


    事态发展到现在,大家多多少少都猜到逸菲林背后夹杂着白龙帮的势力。假如在这个节骨眼上站出来帮闻亭丽和欣欣解围,无异于公然跟白龙帮唱反调,做生意讲究以和为贵,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得罪一伙流氓。


    “你先别急。”董沁芳沉稳惯了,“反正还有大半天的时间,我再去找找开饭庄和咖啡馆的朋友,以你这样好的条件,肯免费帮公司拍摄为期一年的广告,任谁都会动心的。万一还是行不通,我就以欣欣的名义跟你签合同。”


    “可是这样一来,欣欣就成了罪魁祸首了。”


    “至少能帮你脱身不是?”董沁芳大气地拍拍闻亭丽的肩膀,“说白了,此事全因我执意跟逸菲林打擂台而起,你只是参加比赛的选手,实在没理由让你来承担后果。”


    又悔道:“早知道逸菲林幕后有白龙帮,我才不打这场比赛,做生意不怕良性竞争,就怕这些腥臭的手段。”


    晌午时分,董沁芳带着自家的合同来找闻亭丽。


    “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无奈地说,“先把这一关对付过去再说。”


    闻亭丽明知这不是个最好的法子,碍于形势也只能如此,正当她准备坐下来签合同时,高筱文碰巧过来了。


    屋里人忙不迭要将合同藏起来,她们虽然信得过高筱文,却怕高筱文不小心在她大哥面前走漏风声。


    高筱文眼睛却极尖,抢先夺过合同。


    “好哇,亏我替闻亭丽干着急,原来你们早想到对策了。”


    看了一晌又摇头:“法子是好法子,公司却不对。闻亭丽和欣欣百货眼下可谓荣辱与共,这消息传出去,大伙第一反应这是沁芳姐为了帮闻亭丽解围临时想出的办法。非但不能破局,说不定又会被白龙帮拿来大做文章,这样吧,这个恶人我来做。”


    董沁芳奇道:“难不成你有公司?”


    闻亭丽揉着眉心:“她有。”


    高筱文煞有介事从金灿灿的手提袋里拿出一个珠贝色的粉盒,笑嘻嘻对着众人晃了晃。


    “忘记通知大家了:鄙人的「傲霜公司」于上周正式成立。”


    名片上印着:


    【傲霜公司董事长:高筱文】


    黄远山有点想笑:“高老板,你可想清楚了,这事一定会招骂的,贵公司新成立,能不能经得住这一遭?”


    “谁叫这事因我大哥而起?”高筱文满不在乎地说,“我总不能眼看着闻亭丽被害成过街老鼠。大不了这事一过我就给公司换个名字。闻亭丽,你别那样看着我,我知道你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不必对我三跪九叩,谁叫我看好你是未来的大明星呢!你只需回头在电影里多给我的粉膏露几次脸就是了,好了好了,时间不等人,我马上让我们公司账房拟合同。”


    闻亭丽哽咽着搂住高筱文,高筱文故作夸张地乱叫,最后还是忍不住轻柔地拍了拍好朋友的肩膀。


    吃午饭的时候,所有人的胃口都好了起来。尤其是闻亭丽,她一想到邱大鹏看到报纸之后会是什么嘴脸,就感到无比快意。


    谁知等了一个钟头,董沁芳突然打电话到灵堂找闻亭丽。


    “你赶快来欣欣一趟。”


    闻亭丽只纳闷为何不是高筱文打电话:“怎么了?是不是合同不顺利?”


    “不是。”电话那头换了高筱文,她的语气比董沁芳还要兴奋,“我和沁芳姐刚准备把写好的文章送到相熟的报社去,报社却说刚有人把另一篇稿子送过来,竟有人跟你想到了一模一样的破局办法!谁?你自己来看看就知道了,对了,过来的时候记得在路边买份新出的新申晚报,包你一看就高兴到不行。”


    ***


    白龙帮总会,邱大鹏噙着笑陪曹振元下棋。


    这次逸菲林能够大获全胜,他邱大鹏可谓居功至伟,曹帮主脸色比前几日好了不少,今日中午还特地把凌云叫到桌上作陪,明眼人都看得出。经此一役,曹帮主对他们父子的信重更胜从前。


    只是万万没想到闻亭丽的性子竟那样倔,被逼到那份上也不肯退赛。


    那就怨不得他心狠手毒了!


    外头忽有人敲门,阿鲁急急忙忙进来了。


    曹帮主满面春风发问:“如何?沪上之花的门票是不是退得差不多了?”


    “情况好像不太对。”阿鲁硬着头皮将新到的几份晚报递给二人。


    邱大鹏探头一望,几行惊人的字句直钻进他的心窝。


    那是一则极为简短的新闻,但由于发布在发行量最大的新申晚报上,于是有了不同寻常的分量。


    标题是【上海妇女协会副会长王安平女士抗议秋华公司为富不仁、见利忘义。】


    “今日下午,本报接到王会长的举报,秋华公司与沪上之花热门选手闻亭丽小姐签订了一份合作协议,约定决赛后闻小姐以「沪上之花冠军的身份」为其拍摄广告,闻小姐社会经验不足,并未发现条约中的陷阱……前几日因父亲骤然离世,闻小姐决心退赛,秋华公司负责人以违反合同为由,要求闻小姐十倍赔偿该公司损失……”


    文章下面附有秋华公司跟闻亭丽那份合同的原件照片,签约日期赫然是上个月。


    邱大鹏脸色由红转青,渐渐又由青转黑,最后变成一片死灰。


    这实在是个高明之极的办法,如此一来,闻亭丽不但成为了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坊间还会因为心生同情纷纷跑去欣欣捧场,逸菲林恐将迎来必败之局!


    “假的!”他咬牙切齿地,“一定是假的,这分明是某个假公司为了帮闻亭丽解围临时拟出的假合同!我就不信会有正规公司愿意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小姑娘做到这一步!”


    曹振元气急败坏将报纸甩到邱大鹏的脸上:“蠢猪!都已经登报了,你还给我嘴硬!看到你这副自作聪明的样子就来气!滚滚滚,再不滚,老子一枪毙了你!狗东西!你们几个还站着做出什么,还不赶快查清秋华公司的底细!”


    阿鲁硬着头皮说:“已经查过了,那是陆家名下的一家公司,持股人是……陆世澄。”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两章都有红包,不要错过哦。


    第38章


    闻亭丽悄悄掀开帷幕的一角向下看。


    偌大一座露天剧院,


    董沁芳告诉她,从傍晚到现在,陆续有大量顾客进场,


    一楼饮料部的汽水已全部售空,各层营业部也都忙得不可开交。


    白龙帮大概做梦也想不到,枉他们在报上搅天搅地,


    闻亭丽的注意力牢牢锁在前排的贵宾席上。


    她无比盼望能在观众席上看到陆世澄。


    她要当面向他道谢。


    继昨晚新民晚报爆出秋华公司和她的那则新闻之后,


    有记者查到这家秋华公司来自南洋,此次与闻亭丽合作的「丽人酸梅糖」,


    为呈现出最好的广告效果,秋华公司提前为闻小姐量身裁制洋装,并特地从美利坚请来了一支经验丰富的西洋摄影团队,


    不料闻亭丽父亲蓦然离世,


    【事到如今,闻小姐才知道合同中暗藏那样多险恶的条款。】


    【呜呼哀哉,闻小姐「其情可悯,


    这些消息陆续爆出后,那些关注此事的人们对闻亭丽由质疑转化为同情。不到半天工夫,欣欣经理部的门前堆满了观众送给闻亭丽的鲜花和礼物,观众们迫切希望闻亭丽能在比赛中拿到冠军,以避免被秋华公司恶意索赔。


    于是就出现今晚这空前热闹的一幕。


    与此同时,秋华公司拒绝对此事作出任何回应,这种「傲慢」的态度惹得外界议论纷纷,同时也进一步扩大了此次事件的影响力。


    高筱文兴冲冲到后台来找闻亭丽,一进门就发现闻亭丽坐在化妆镜前沉思,大剌剌宽慰道:“别担心,陆家处理这种状况很有经验,别看报上闹得凶,外界至今没摸透秋华的真正底细,顶多闹一阵也就消停了。”


    话虽如此,闻亭丽仍感到有些不安。


    可惜昨天下午秋华公司送合同时只派出了营业部的一个经理,陆世澄自己并未露面。


    闻亭丽向该经理打听,经理只说——“陆小先生最近很忙,今天这事还是吩咐方达先生代办的。”


    闻亭丽一度想打电话给邝志林的寓所,可终究因为觉得有点冒昧而放弃。因此,直到上台的这一刻她都没能见上陆世澄一面。


    忽听幕前的主持人说:“让我们有请十七号选手闻亭丽小姐。”


    全场爆发出潮水般的掌声,声浪高得几乎将台上的人淹没。


    闻亭丽不得不暂且放下心中杂念走到台前。


    “闻小姐,加油!”“别怕!我们大家都支持你!”


    闻亭丽心中百感交集,深深对台下鞠了一躬。接下来的表演没有让众人失望,她贡献了比初赛更为精彩的一场节目。


    依旧是滑稽戏,这次她演的是「一个养猫的人」。故事里,一位教书先生养了一只猫,老先生闲来无事,最大爱好是背书和骂猫,猫被骂之后心里很不服气,于是变着法子捉弄主人。


    碍于场地的限制,大猫从头到尾只是老先生手里一个用暗线牵着的白毛团道具。可仅仅凭着一人一偶,闻亭丽不但将一个满身酸腐气的老叟演得活灵活现,还演活了一只小肚鸡肠的大猫。


    观众们笑得前仰后合,这些场景家家都有、日日都发生。但越是贴近生活,越能引起大家的情感共鸣。何况台上这位「老先生」实际上是一个小姑娘,偏偏她的言行举止与生活中的老爷叔一般无二,观众只要一想到这点,就钦佩得直拍大腿。


    黄远山在台下感慨万千:“真是个疯子!只要她往聚光灯下一站,她连自己是谁都能忘记,谁能不被这种忘我和专注所打动?她闻亭丽就是为演戏而生的,当初在秀德中学第一次看她演话剧我就知道她有这天赋!”


    谢幕时,闻亭丽泪流满面。


    观众们看在眼里,愈发卖力地鼓起掌来,这姑娘最近的遭遇换到谁身上都会脱一层皮。但刚才的表演精彩到让现场所有人一度忘记了所有烦恼。


    就连原本只是过来看看热闹的过路人,也都心悦诚服为闻亭丽鼓掌。


    闻亭丽在如雷般的掌声中下了台,董沁芳上前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不用说,明天将有不少报纸自发报道这场演出,欣欣的热度将持续好一段日子。


    在后头的评奖环节中,闻亭丽不负众望拿下了「沪上之花」的冠军。


    ***


    当晚,陆公馆外的林荫道上。


    一辆罗尔斯·罗伊牌轿车疾驰而来,陆公馆的铁门缓缓向两侧打开。


    突然间,一个女孩从树荫里闪身出来对着车内喊了声:“陆先生!”


    车内坐着的却不是陆世澄,而是方达。


    他循声向外一望,认出女孩是闻亭丽,她穿一件寡素的黑缎宽身旗袍,头上戴着白,面庞清瘦了不少,五官愈发夺目,只是身上太瘦,乍然从树影里走出来时,像一抹飘渺的影子。


    近看,才注意到闻亭丽不只额上有汗,脸蛋上还有两个被蚊虫叮出来的小红包,看样子,她在树底下等了许久了。


    “闻小姐。”


    闻亭丽到了车窗旁才发现陆世澄不在车里,她掩饰不住失望的神色。


    “方先生好。”


    方达忙推开车门下了车。


    “闻小姐是来找陆小先生的?来此多久了?”


    “比赛完就来了。”闻亭丽声音有点沙哑,“这次的事多亏有陆先生帮忙,明早家父就出殡了,在那之前我想当面向陆先生道谢。”


    “闻小姐节哀。”方达体谅地点点头,“非常不巧,今晚陆小先生手头有要紧的事在忙,大概要夜里两三点钟再回来。如果闻小姐不介意,可以进公馆里等。”


    那太晚了。对于忙了一天的陆世澄来说,那只会是一种打搅,何况她还得回去守灵。


    “有什么话,我可以替你转达给澄少爷。”


    闻亭丽将手中的一个锦盒郑重其事奉给方达。


    “麻烦方先生帮我把这份礼物转交给陆先生。”她解释道,“这是今晚「沪上之花」冠军的奖品,仅此一份,是清末一位青浦的老绣娘绣的顾绣,手艺相当不俗,希望陆先生别嫌粗陋,当然陆先生帮的这次大忙,绝不是这样小小的一份礼就能回报的,我只是——”


    方达赶忙收下锦盒:“闻小姐多虑了,陆先生绝不会嫌粗陋的。”


    闻亭丽一时间不知该说些什么,踟蹰许久,不禁又问:“不知陆先生明天是否有空见我一面?起码让我当面谢他一回。”


    方达微笑:“若是为了秋华公司的事,闻小姐不必有太多顾虑,陆小先生曾有过交代,陆家名下另一家糖果公司近日准备上市一款梨汁糖水,为促进销量,正计划找人打广告。如果闻小姐不介意,可以考虑免费帮这款梨汁做一年的广告,敝公司会深感荣幸的。”


    “这是陆先生的原话?”


    “陆先生正是这么交代的。”


    闻亭丽滞了片刻,脸上突然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边笑边点头:“我愿意!我再愿意不过了!”


    她心里从未这样轻松、庆幸、释然。


    陆世澄帮她的这个忙,对她来说就像一座迈不过去的大山。


    诚然,在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之后,她已经相当了解陆世澄的为人,他不会借机向她提任何要求,他甚至不大会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但他毕竟在危难时刻向她伸了一把手,这让她在感激之余,心头也压着一块巨石。


    这样重的一份人情,也不知何时才能还完。


    可她万万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向她索要了「报酬」,而且是以一种平视她人格的,光明正大的方式。


    她几乎一瞬间就卸下了思想上的沉重负担。


    “我愿意,别说一年,为贵公司免费打上两三年广告都可以。”她高兴得语无伦次,“明天忙完丧礼的事,我可以马上跟贵公司签订合同。”


    第39章


    方达笑着说:“那么,


    话讲得这样聪明,


    “好。”她十分慎重地接过了方达的名片,


    ***


    安葬完父亲后,


    这次的事,幸亏有几个好朋友全程陪伴在她身边,


    她在东华楼订了熟菜,又到附近买了水果和冰镇汽水,整整忙活了一下午,


    朋友们为了帮闻亭丽从丧父的悲痛中走出来,


    “居然还有电话和唱片机!哇,阳台也不小。这样好的三间房,一个月只要二十五块大洋?”


    “凶宅嘛,估计是长久租不出去才降价。”黄远山立在窗口向外张望,“刚才开车进来都没看见几个杂货铺。咦,


    碰巧闻亭丽拎着开水瓶从外头进来,


    “好像是一间废弃的厂子,听说夜里经常传出一些奇怪的声音。所谓凶宅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大家都不愿意在这附近租房子。”


    周嫂接话:“中午带小桃子去玩,看到厂子的大门上有把新锁,料着是有主的,就不知为何长期空置着。”


    黄远山有点失望:“多可惜,这样大的一排厂房正好拿来拍戏搭景。”


    高筱文笑着说:“凶宅你也敢要?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抠门的大导演。”


    “没办法,我们这一行实在不好做,换你来当导演,说不定比我更抠门。再说了,我是从不相信这世上有鬼的,不然那些恶人早就遭报应了。”


    “你们快来听听这个。”沙发上,燕珍珍和赵青萝头靠着头对着一份报纸,一字一句念道:


    【今早,欣欣百货的董大小姐兑现了此前的承诺,在上海妇女协会的见证下,将「沪上之花」比赛所得的全部收入,悉数捐给了红十字会和福利院,又从私人积蓄中拿出十万法郎捐给了妇女儿童福利组织。】


    【此番义举,为一波三折的「沪上之花」比赛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黄远山和高筱文拍手叫好。


    “对了黄姐,这回闻亭丽也算正式忙完了,你们那部戏也快开拍了吧?”


    “下礼拜二正式开机。”黄远山绽放出个信心十足的笑容。


    “提前说好了,拍的时候一定给我的傲霜粉饼多安排几个镜头。”


    “没问题!喂,闻亭丽,我都快饿死了,怎么还不开饭?”


    闻亭丽在里头应道:“快了快了,还有一位贵客马上就到了。”


    忽听外头有人按门铃,燕珍珍跑去开门,来人却是董沁芳。


    董沁芳带来了一瓶香槟:“恕我来迟了。”


    大伙欢然雷动:“果然是贵客!快请入席!”


    晚餐在一种欢趣融洽的美妙氛围中结束。


    饭毕,燕珍珍、高筱文和赵青萝三人挤在阳台上,一边吹着夜风,一边闲聊务实中学各同窗毕业后的去向。


    董沁芳则跟黄远山在客厅里聊着沪上最近发生的趣事,间或发出爽朗的笑声。


    在这种静谧而快乐的氛围中,闻亭丽也获得了久违的放松,翻出一张唱片搁到唱片机上,让轻曼的音乐声在房中每个角落流淌,她自己则带着小桃子去沏茶。路过客厅时,董沁芳一把拽住闻亭丽。


    “你跟陆世澄究竟怎么回事?”


    闻亭丽一愕。黄远山把胳膊搭在沙发背上,懒洋洋笑着说:“你别装糊涂,最近报纸上天天有记者帮你骂秋华公司,陆世澄要不是跟你交情极深,怎会愿意给自己惹这样的麻烦。”


    闻亭丽坐下来懊丧地叹口气:“我巴不得自己跟陆先生交情够深,但事实上我跟他连朋友都算不上,陆先生这人,外冷内热,他帮我,兴许只是因为我是务实毕业的学生,而且邹校长历来很关心我,又或者,他只是单纯看不惯白龙帮的所作所为。”


    “少来!”黄远山摆摆手,“务实的学生那么多,怎么没看到他个个都帮忙?”


    董沁芳截住黄远山的话头:“上次你不是去找过陆世澄么?见到他了吗?他怎么跟你说的?”


    “他要我帮他公司的某个产品打上一年的免费广告,但我连他的面都没见着。”


    “漂亮!”高筱文把头从阳台探进来,“这个忙要是换成我大哥来帮,不逼人家女孩子做他一阵子女朋友才有鬼了。”


    董沁芳奇道:“你们不了解陆世澄的性子吗?”


    对上一屋子好奇的目光,董沁芳不紧不慢说起自己第一次在陆公馆见倒陆世澄的情形。


    当时陆家还是陆二爷和陆三爷主事,陆世澄则刚从南洋转回上海念书。陆三爷向董家人介绍陆世澄只说:我这侄子是个哑巴,性子也内向,大家务必多担待。


    这话听上去有点怪,董沁芳一度以为陆世澄行事不大方,或者至少比较愚笨。正式打交道才知道,当晚那么多年轻人,陆世澄是最沉稳出色的那个,那种风范极难用言语形容,她只觉得觉得这少年就像一颗沉在深海底的珍珠:沉静、温润、流光溢彩。一经浮出水面,光芒谁也压不住。


    当时董沁芳就隐约觉得,这个家早晚要由陆世澄来主事。


    事实上,陆二爷和陆三爷也一直有意殚压陆世澄。


    “可是后头的事大家都知道了,他差点把他两个叔父一块打包去见阎王。”董沁芳耸耸肩,“所以,尽管你们不信闻亭丽的话,我还是有点相信的。此人比别的世家子弟都要低调和务实,而且,从不按照常理出牌。这一次他帮了就帮了,兴许真不图闻亭丽什么,要图谋的话,早就图了。”


    高筱文越听越好奇,进来挨着董沁芳坐下:“我只奇怪一件事,陆世澄回上海这么久,为何从未找过女朋友?上次我去北平给我二姨祝寿,几位亲戚家的大小姐听说我在务实念书,一窝蜂凑上来向我打听陆世澄的情况,我这才知道陆世澄在北平名声也很响,你们猜她们背地里叫他什么——「雪山一松」。意思是陆世澄就跟冰山里的松树一样,再漂亮再招人爱,也难以接近。”


    一屋子人都笑了:“雪山一松?亏你那几个朋友形容得出来。”


    董沁芳边笑边说:“这一点你们想想陆家现在的境况就知道了,我听几个知情人说,陆三爷为了夺回大权,近一两年没少变着花样谋害陆世澄。这种情况下,陆世澄对于各类主动接近自己的人怎能不抱有防备心理?我要是他,也不会轻易跟人谈恋爱。”


    黄远山兴趣浓厚地研究着闻亭丽的表情:“听见了吧,不管怎么说,陆世澄绝不是个喜欢招惹是非的人,这次你遇到大麻烦,他却毫不犹豫地出了手,要说他对你没半点意思我是万万不信的。”


    闻亭丽只在脑子里回想那一晚陆世澄送她回慈心医院的情形。


    她何止在心里产生过猜疑,她还做出了让自己后悔至今的举动。


    “没有!”她斩钉截铁地说,“别的我不敢肯定,但我敢肯定陆先生对我绝没有那个意思。”


    “语气这样笃定,难不成你问过他?”赵青萝好奇道。


    闻亭丽忙岔开话题:“你们听,厨房里的水是不是烧开了?我去瞧瞧。”


    黄远山笑得前仰后合:“你看她跑得多快,以她的性子说不定真问过,闻亭丽,就算陆世澄当面拒绝过你也说明不了什么,一个人对你有没有心,最终还得看他为你做了什么。陆世澄又没谈过恋爱,没准他自己也闹不清对你是怎么回事。喂,听见没,主动出击从来不是男人的专利,你可千万别被那些老学究的话给套住了!该积极的时候,尽可以大胆些。”


    “黄姐,真看不出你对爱情这样有研究。”


    “那当然,爱情可是电影届永恒的主题之一,一个导演若是对爱情和人性缺乏深刻的研究,是绝不可能拍出好片子的。当年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书时,我可是专门选修过爱情心理学课程的。”


    当晚,这帮朋友在闻亭丽家里尽情玩闹到十点多才离去。


    夜里躺到床上时,闻亭丽却很罕见地失眠了。


    她在琢磨董沁芳和黄远山的那些话。


    “这种情况下,陆世澄对于主动接近他的人怎能不抱有防备心理?我要是他,也不会轻易跟人谈恋爱。”


    想着想着,闻亭丽一骨碌在床上坐了起来。屋里早已熄了灯,一方银白的月光从窗口伸进来,静悄悄照亮床边的地板。


    闻亭丽望着那道光,心房里像有根羽毛在轻轻地抓挠。


    黄远山的嗓音在她耳边回旋。


    “他说他对你没意思你就信了,你得看他为你做了什么。”


    “没准他自己也闹不清对你是怎么回事。”


    她脑子里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要不要……


    月光似在软软地在劝她——试试吧,试试吧,试试又不会损失什么。你不是一向敢想敢做吗,来吧,再大胆一次吧。闻亭丽,别叫我瞧不起你。


    这一想,她忙不迭下地趿鞋。


    偏在这时,耳边跳出另一个声音——闻亭丽,你确定这一次还要自作多情吗?他不见你,不就是因为怕你误会?


    这一想,闻亭丽再次颓丧地把脚缩回床上,顺便把被子蒙到脑袋上。


    可即便蒙上了被子,心里仍旧很吵,在床上翻来覆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才睡着。


    ***


    陆公馆。


    方达指着一份报纸笑道:“少爷刚回来,还没看最近的报纸吧。闻小姐倒真是个人物,此前我还担心她被白龙帮影响情绪和状态,没想到她在决赛夜表现得比上次更出彩,不错,是个做大事的人。听说这十来天欣欣的营业额都超过上个月一整月的收入了,哦对了——”


    方达返身从外屋取出一个锦盒:“这是那天晚上闻小姐拜托我转交给澄少爷的礼物,我听说只是一副顾绣,就自作主张收下了,要拆开看看吗?”


    陆世澄伸手把盒子拿过来,自己打开盖子。


    锦盒里是一个圆型的小绣屏,上面绣着一只栩栩如生的猫,猫毛洁白胜雪,猫眼澈如琉璃,猫爪正扒拉一个五彩斑斓的小绣球,表情活泼而自信。


    陆世澄凝神端详着绣屏上的猫,那猫也似在跟他调皮对视。


    长得可真像闻亭丽。


    他有点怀疑这是闻亭丽拿着自己的照片去绣坊定制的。


    方达察言观色,对这绣屏赞不绝口:“闻小姐真是用心,这东西不村不俗,不管放在屋子里哪个角落都自成一景。”


    又笑道:“对了,喜俪梨汁的广告合同已经拟好了。若是先生看了也觉得没问题,我就约闻小姐今天傍晚在曙光大厦签字了。”


    他将合同拿给陆世澄过目。


    陆世澄接过来慢慢翻看。


    【闻亭丽那边没问题?】


    “闻小姐甚至表示愿意免费帮我们打上三整年的广告。”


    陆世澄没吭声,只将身子向后靠到椅背上,同时高高举起合同挡住自己的脸。仿佛要认真研究合同上的每一个字。


    方达忍俊不禁:“那我马上给闻小姐打电话约时间?”


    看出陆世澄并无反对之意,方达迳自走到一边拿起电话。


    “闻小姐,我是方达。”


    聊了几句,方达回头朝陆世澄看了看,对着电话那边笑着说:“不行,这一套在陆先生面前完全行不通,他从不会因为这番说辞就见客的。”


    陆世澄好奇放下合同,方达看在眼里,忙改口说:“我帮你问问陆先生,待会再给你回话。”


    放下电话后,他说:“闻小姐说她在陶陶居订了晚餐的位置,今天签完合同后,她想请陆先生吃顿便饭,她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当面跟你说。”


    今天?陆世澄一滞,今天不行,这几天陆克俭不时传来一些异动,他在等他们自己露出马脚,暂时还不能轻举妄动。


    方达看陆世澄久久不肯接茬,笑道:“闻小姐说这件事极其重要,非当面跟陆先生说不可。她说她不会占用陆先生太多时间,若是陆先生不肯见她,她就一直在陶陶居等,直到陆先生有空来见她为止。”


    陆世澄心里有点乱,起身在桌前来回踱步。


    方达目光跟随着陆世澄:“记得陶陶居离曙光大厦不远,一顿饭也要不了多少时间,万一闻小姐真有什么要紧的事呢。”


    陆世澄回眸朝方达射了一眼,方达干笑着把话咽了回去。


    陆世澄想了想,指指门外,你手头还有一堆事情要忙,要不你先回去吧。


    方达一听便知陆世澄这是不会去了,只好说:“是。”


    方达走后,陆世澄继续翻阅手头那堆公函。然而公函上的字仿佛在眼前跳动,看了半晌,连一个字都没能看进去。


    到最后,他索性把笔扔到一旁,揿铃把陈管家叫进来,叫他帮自己给闻亭丽回个电话。


    陈管家茫然:“闻小姐的电话?”


    陆世澄一指桌上的电话机,刚才方达打过她的电话,问问电话公司就知道号码了。


    电话刚响两声,那边闻亭丽就接了,看样子她一直在等这边回话。


    “闻小姐,我是陆公馆的陈管家,陆先生让我跟你说一句:今天他得跟几位朋友谈事情,恐怕直到八点前都抽不出时间,如果你不介意等到八点以后——”


    陈管家捂住话筒,笑呵呵地说:“闻小姐非常高兴,她说她可以等的。”


    陆世澄面色如常,可是耳边似有什么东西在吵,咚隆,咚隆——那分明是他自己的心跳声。


    他别过脸看向窗外,竭力等自已的心跳恢复平静,才回过头继续吩咐陈管事。


    【那么,晚上不用给我准备晚饭,我在外面吃。还有,傍晚七点半我要用车,让老黄务必准时在力新银行门口等。】


    陈管家垂眸应道:“是。”


    ***


    当天签完合同,已是傍晚五点钟。


    方达亲自将闻亭丽送到曙光大楼的外面,闻亭丽开心地跟方达握手告别。


    之后她便从车行叫了一辆车赶到了陶陶居。


    她订的那个私人包厢位置隐蔽,价格也昂。


    换平日,她是绝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的。但相比前一阵,现在的她手头宽裕了不少,欣欣的奖金已经发下来了,上午她还收到了馥丽诗的广告尾款,接下来几个月,她不但不必发愁一家人的生活,就连大学第一个学期的学费也有了着落。


    更何况,这次她要请的人是陆世澄,对她而言,这顿饭意义非凡。


    黄远山的话时不时窜上她的心头,昨晚她已经想得很清楚。在经过这一次的风波之后,她比从前更有勇气,对生活的态度也比过去更积极。那么,有些事非得再试一次才不会后悔。


    抱着这样的想法,闻亭丽几乎是以一种雀跃的心情走进陶陶居,上楼在窗边坐下,请仆欧拿菜单上来点菜。


    还好此前请陆世澄吃过一次饭,之后又在陆公馆用过一顿晚饭。对于陆世澄的口味,闻亭丽心里大致有个数。


    对着菜谱足足研究了十多分钟,她非常谨慎地订下了五菜一汤,全是色香味俱全的名菜,且都符合陆世澄的口味,末了她交代店里:先上点心和小菜,八点之后再上正菜。


    仆欧一走,闻亭丽仰头看看钟,现在是六点多。也就是说,还有一两个钟头她就能见到今晚的客人了。


    这一想,她捂住胸口紧张地吁了几口气,忽又低头轻轻笑了起来。


    她简直搞不清楚自己此刻的心情,仿佛很紧张,却又充满着期待,同时还有一点罕见的含羞,以及,一点点担忧。


    至于在担忧什么,她决定先不去想它。


    坐了一会,她悄悄从包里拿出高筱文送她的粉膏,出门前她特地擦了点粉,嘴上也涂上了樱桃色口红。


    镜子一打开,一双含着笑意的眼睛骤然出现在面前,怎么会有那样亮的眸子,黑瞳里像揉碎了金子,又像是春日里的水池,每一瞥都好似有水波在荡漾。


    闻亭丽是头一回看到这样的自己,全然陌生,却异乎寻常地可爱,左一瞥,又一瞥,近看,远看,越看越觉得奇怪,她索性收好粉饼,直起身,趴到窗口托腮看起了风景。


    望着望着,天边从橘红色变成了暗蓝色。再然后,那点蓝也消失了,到最后,天幕变成了黑丝绒似的一大块,雾沉沉,星光也稀少,街上的灯逐一亮了起来,仆欧进来揿亮房里的西洋壁灯。


    闻亭丽坐到灯下继续等。


    走廊上来来往往都是客人,独她这一隅格外安静。


    她耐心地在茶杯里沾了水在桌上写写画画,时不时在心里筹划着待会见到陆世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


    突然间,仆欧在外面敲门。


    “小姐,可以上菜了吗?”


    “再等等,我的客人还没到。”


    “可是再不上菜的话,厨房就要下班了。”


    闻亭丽抬头,惊觉时间已到九点了。


    菜上桌后,闻亭丽拜托店家用盘子将菜一一罩上,时间的确不早了。但她期待的心情丝毫未受影响,陆世澄早说了自己会很晚,也许他此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外头,客人们似乎正成批离开,走廊上充斥着醉话和笑声。不久之后,外头便彻底安静下来,偶尔有人在门外走过,也是店里的伙计。


    终于,有人进来歉然说:“小姐,我们打烊了。”


    闻亭丽耷拉着脑袋。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尴尬的场面了,高高兴兴张罗了一桌菜,客人没来。


    十点了。陆世澄再怎么忙,这个点也能赶到了。即使是临时有急事不能来,以陆世澄的为人,一定也会找人通知她的。


    所以,他这是明明白白地爽约了。


    她的一腔期待和热情,一瞬间全化作了难堪和不解。


    她知道,陆世澄不是个说话不算话的人,但凡事总有例外。或许,他猜到今晚这顿饭意味着什么。因为不想令她尴尬,所以干脆避而不见。


    总之不管怎么说,再枯等下去就有点可怜了,门外又多了几个茶房,大伙都好奇地望着她,闻亭丽闷闷地起身:“麻烦帮我把菜包起来。”


    ***


    回到家,周嫂吓一跳:“脸色怎么这样难看!生病了?”


    闻亭丽进屋第一句话却是:“今晚陆先生身边的人有没有打过电话来?”


    “没有啊。”周嫂莫名其妙。


    闻亭丽失望到极点,一言不发把菜盒递给周嫂,没精打采回到自己的卧室,仰天倒到床上。


    周嫂有点着急:“究竟哪里不舒服?要不去请大夫?”


    闻亭丽抬手盖住自己的额头:“跑了一整天,有点累到了,没事的,小桃子睡了吗?”


    周嫂稍稍心安:“小桃子知道姐姐会晚一点回来,她等不及就先睡了。对了,傍晚有个叫平的女人打电话找你,她让你一回来就回这个电话。”


    闻亭丽翻身爬起来,电话拨过去,厉成英的声音有点急切:“半个钟头后我来找你,你新寓所那一块我不大熟,我们在何处碰面?”


    闻亭丽忙说:“我家附近有家废弃的工厂,待会你到了之后,就沿着富阳巷一直走到尽头,向右拐弯,再走一里地就能见到了,那地方白日里也没什么人,晚上更不会被人撞见,我在厂子的仓库后门等你。”


    挂掉电话,闻亭丽迅速换了一套方便行动的衣裤,把手电筒塞进书包里,对周嫂说自己出去买点药,轻手轻脚走出来。


    到了地方,闻亭丽先是小心翼翼察看一圈,确定四周没有人,这才在仓库后门坐了下来。


    在黑暗中独自等了一会,那种恼人的情绪又找上门来了。


    其实比起难堪,她现在更多的是费解,这实在不像是陆世澄会做得出来的事。怎么会一句交代都没有?他自己答应了会来的不是吗?


    害她白等一个晚上,他真不打算对她说句不好意思么,纵算自己抽不出空,也可以让身边人帮着通知她一句。


    罢了罢了,闻亭丽潇洒地对着地上的影子摆摆手。无论如何,陆世澄的态度已经相当明朗了,上次人家帮忙是出于一片好心,不代表对她真有什么意思,今晚的事进一步证明了从头到尾只是她自己多想而已。


    想通这一点,闻亭丽心绪稍稍轻松了些,至少今后不必再患得患失,下礼拜黄远山的戏就要开机了,她与其自寻烦恼,不如把全部心思都放在拍戏上。


    她刚要闭上眼睛歇一歇,不远处传来一声尖锐的轮胎刹车的声音,惊诧地循声望去,就见前方的小路亮起了车灯,那光由远及近,飞快地朝这间旧厂子开来。


    闻亭丽机警地闪到树丛里,厉姐鲜少会开车来找她,这多半是路过的车辆。但紧接着,她就发现来的不只一辆车,而是有一整串车队。


    这列车陆续开到工厂前门,又依次停下了。


    寂静的深夜里,只听「吱呀」一声,工厂那扇生了锈的旧铁门被人推开了。


    有个人低喝道:“去看看周围。”


    闻亭丽浑身一震。


    邱凌云!那竟是白龙帮的人。


    她下意识摸向怀里的枪,同时急切地环顾四周,现在跑出去的话极容易被发现,不如先按兵不动。她所在的位置在后门,前头有树丛不说,还有一个废弃的水箱,别说大晚上,白日里也未必能发现她的藏身之处。


    不多时,一行凌乱的脚步声在附近响起,有几个人找来了,地上的枝叶被他们踩得沙沙作响。


    闻亭丽大气也不敢出,所幸的是,这班人大约是觉得大晚上的不可能有人到这边乱逛。故而搜找得并不仔细,有两个人在她前方二十米处来回走了两趟,愣是没朝这边多看一眼。


    马马虎虎找了一遍,一伙人心安理得回去报告。


    “查过了,一只鸟都没有。”


    “你们几个去守着路口,防着有人误闯进来。”


    这时,有人在那空荡荡的场地中间点起了几盏德国照明灯,几辆车缓缓开进了厂房。


    前头那辆车刚一停下,一群人拥上去。


    车门一开,众人小心翼翼抬下来一把轮椅。


    轮椅上坐着个人,从闻亭丽的角度看过去,恰巧能看清那人的侧影,是个男人,身上穿着成套的名贵西装,脚上的皮鞋一看也知是高级货。


    但此人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阴沉感。仿佛整个人已经与黑夜完全融为了一体。


    在场之人无不对此人毕恭毕敬。


    “三爷,这是我们曹帮主夜里审讯叛徒之所。虽说近几年用得少了,仍要比别的地方安全许多,先把人在这里藏一夜,明早再挪到更稳妥的地方去。”


    那人不动声色观察四周,稍顷,轻轻握拳咳嗽一声:“把他扔下来吧。”


    这男子的声音比闻亭丽想象中要年轻一些。


    一帮人快步走到后头那辆车面前,合力将一个人抬下来扔到地上,这一下摔得很重,那人却没有发出半点声息。


    场子里太黑,离得又不算近,闻亭丽一时也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她却无端觉得不安,或许是觉得这男子腕上戴着的表格外眼熟,抑或是那人的身形让她想起某个人。


    “嘿嘿,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谁叫他自己找死!”邱凌云的语气里有种按压不住的得意,“去,看看他是不是已经醒了。”


    喽啰们将雪亮的灯束对准地上的这个人。


    这一望之下,闻亭丽几乎魂飞天外。


    那是陆世澄。


    陆世澄一动不动蜷缩在地上,身躯已被鲜血染透了一半。


    【作者有话说】


    今天的两章都有红包,不要错过哦。


    第40章


    闻亭丽必须紧捂住自己的嘴才不至于发出惊叫。


    这一幕太惊人,


    有两个人过去小心翼翼察看,其中一人忽然吓得往后一缩手。


    “他醒了!”


    “醒了就醒了,


    陆三爷摆摆手,


    陆世澄被光刺得睁不开眼。


    陆三爷示意手下把光亮从陆世澄的脸上移开一些。


    起初几秒,


    没多久,他开始艰难地转动脑袋打量四周环境。


    他这一动,


    最后,陆世澄缓缓抬头望向脚边方向的陆三爷。


    没有多余的表情,


    有个人从陆三爷身后走出来恶狠狠掐住陆世澄的下巴:“看什么看?三爷,


    陆三爷慢条斯理挥了挥手:“你们先退下,我有几句话要跟他说。”


    众人散去后,院子里便只剩陆三爷和陆世澄。


    一阵风吹过,陆三爷阴着脸推动轮椅靠近陆世澄。


    陆世澄在地上微微喘着气,双眼却牢牢盯住陆三爷。


    陆三爷轻轻嗤笑一声:“我最讨厌你这样看着我,明明还是个孩子,却总是用这种审视的眼神打量我和二哥,


    说到此处,陆三爷泄愤似地捶打起了自己的双腿,他的两条腿竟像是两截枯木做的,「砰砰砰」一阵怪响。


    陆世澄无声笑起来。


    笑容里有快意、有嘲讽、有挑衅,唯独没有愧疚。


    这表情狠狠刺痛了陆三爷,他黑着脸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把枪对准了陆世澄。


    “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陆世澄非但没有半点惧意,笑意反而更深了,那是一种赤裸裸的鄙夷和嘲弄。


    陆三爷额角一跳,忽又阴恻恻笑了起来:“不行,现在就杀了你的话,未免也太便宜你了。老头子的印还在你手上,众厂子和银行的事务等着交接,且让你再多活两天,等我把本该属于我的东西一一拿回来,再对外宣布你的死讯也不迟。”


    他将上半身向前一倾,颇有兴致地端详陆世澄的脸。


    “是不是恨透了三叔?再恨又能怎么办,输了就得认栽!”


    他笑得肩膀一抖一抖的,从里到外都笑透了。


    “瞧瞧你的样子,人人都说你跟你母亲长得像,我却觉得你的神情跟你父亲如出一辙。尤其你现在这个眼神,当年你父亲就是这样打量我和二哥的!”


    一提到陆世澄的父亲,陆三爷眼神里涌现出赤裸裸的嫉恨。


    “是,他是正房太太生的,我和二哥是人人瞧不起的南洋杂种,他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照理也该知足了。可他偏偏以兄长自居,处处对我们指手画脚。那一年,我和二哥只是想做点自己的小事,你父亲就说我们败坏了陆家的门风,执意要把那件事捅到爹那儿去!”


    他放声冷笑:“我真想不明白,他究竟还有什么不知足的?他是未来的大家长,等他正式当了家,我和二哥只能过仰人鼻息的生活!可他还要处处跟我们过不去,他不仁,就别怪我们不义!”


    陆世澄面无表情撑起两只胳膊,试图向外挪动。但他显然伤得很重,每次只能挪动半寸的距离。


    陆三爷不紧不慢推动轮椅跟上去,蓦然一拐弯,车轱辘恰巧压住了陆世澄的手指。


    陆世澄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可他无法喊出声,只能硬生生扛着。


    闻亭丽看得浑身发颤,但理智告诉她,此刻贸然出去救人的话,连她也会没命,不行,她得等一个恰当的时机。


    可是这场面实在残忍,让人不忍再看,她紧紧闭上眼睛。


    “疼不疼?”


    场子里死一般的寂静,陆三爷一嗤:“论性子倔,陆家没人比得过你。”


    他愉悦地拍了拍掌。


    那帮人奔进来。


    “好好看着他。邝志林还没落到我们手里,今明两天是最关键的一战,这边一定要多加人手,万不可有任何闪失。”


    “三爷放心。”邱凌云朗声说,“路口已经安排了四个人把守,厂子里还会留下四个人。除此之外,我爹一忙完就会带人过来,我敢保证,今晚这地方连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邝志林那边是重头戏,曹帮主已经亲自带人过去了,三爷您自管带人前去跟曹帮主接应。”


    陆三爷沉吟片刻,又问:“邱堂主可找了大夫过来?事成之前,千万别让这小子死了。”


    “放心,我爹都安排好了。”


    陆三爷并未接茬,而是冷不丁朝墙头的方向扫视过来,闻亭丽登时惊出一身冷汗,好在陆三爷的视线并未在墙头停留,而是在围墙上的树梢上扫视,仔仔细细环顾一圈,重新把视线挪回地上的陆世澄身上。


    “别看他不言不语,算计起人来可是心狠手辣,切不可掉以轻心。”


    邱凌云闻言,立刻拿着绳子上前给陆世澄绑了十来圈,又用布条勒住了陆世澄的嘴,这才拍拍手起身,几个喽啰笑道:“少堂主,你这也太当心了,一个重伤之人犯得着这样吗?”


    “谨慎些总没错。”


    陆三爷这才是邱凌云露出赏识的表情:“今夜就辛苦诸位了。”


    众人齐力将陆三爷的轮椅抬上车,发动汽车,一行人离开了厂子。


    邱凌云吩咐身边人:“把他拖到仓库里去。”


    几个人开门捻亮了灯,把陆世澄搁在仓库最里边的角落里。


    四个人歪七扭八坐了一地。


    闷坐片刻,邱凌云对着自己的胳膊猛拍一巴掌,骂道:“破地方蚊子这么多,现在还不到一点钟,真要是坐上一夜,还不得被咬成满身包?你们两个出去买点蚊香来,再顺便再买点酒和宵夜。”


    几人互望一眼,买蚊香是假,买酒和宵夜才是真。


    “少堂主,这附近好像没什么像样的夜宵店。”那两人为难地说。


    “啰嗦!”邱凌云从腰间掏出一把匣子枪,“近处没有,不知道往远处找一找?我爹快来了,这里有我看着,你们还怕有什么闪失不成?平日杀人放火从不眨眼,小事上倒是磨磨蹭蹭。”


    把两个喽啰支走后,邱凌云转头对剩下那个说:“阿生,你到外面去守着,我有两句话要问这姓陆的。”


    阿生挠挠头,起身退出去了。


    等到四下里无人了,邱凌云踱到陆世澄面前,皮笑肉不笑地说:“没想到啊,你陆世澄也有今天。”


    地上半点声响都无,邱凌云蹲下去用枪管拨了拨陆世澄腕上的金表,表情既羡慕又不忿,「切」了一声,一把薅住陆世澄的衣领子。


    “你小子的身手不是很不错吗?像上次那样站起来狠狠揍我啊!别像一条丧家之犬躺着不动。”


    他这一摇撼,陆世澄鼻端突然溢出一抹鲜血,脸色也苍白到了极点。


    邱凌云一愣,骂道:“你且装死。”


    虽如此,也只得把陆世澄撂回地上。然而不甘心就这样作罢,于是低声阴着脸问:“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闻亭丽跟你上过床没有?”


    陆世澄虽仍闭着眼睛,却皱了皱眉。


    邱凌云冷笑:“一试就叫我试出来了,骂你你没动静,一听她的名字就有反应,也对,今日要不是惦记去赴她的约,也不会误中我们的圈套。若非早对她动了心思,何至于接二连三帮她解围。我问你,你跟闻亭丽睡过几次?说话!别装死!”


    忽又暧昧地笑起来。


    “你不说也没关系,回头我亲自验验她的身不就知道了。”


    那笑声极其下流无耻。


    陆世澄冷不丁睁开双眼,眼神凌厉无比,让邱凌云心里不禁一寒。


    邱凌云啐道:“想杀人啊?!你以为你还护得住闻亭丽,你自己都要死了!”


    他起身对着陆世澄的小腿重重踹了一脚。


    陆世澄咬牙闭上眼睛。


    “疼了?”邱凌云得意至极,“你不是硬气得很吗?我告诉你,这是你欠我的。我跟闻亭丽青梅竹马,要不是你和姓孟的横插一脚,她早就是我的老婆了!”


    踹过这一脚,邱凌云骂骂咧咧走到另一边捡起地上的一根铁棍,回来冷笑道:“总算老天开眼,你小子既落到了我的手里,上次你羞辱我的账总要跟你算一算。”


    说完这话,邱凌云高高扬起手里的铁棍,对准陆世澄的小腿抡下去,陆世澄面色一变,勉强翻了个身,吃力地向门外挪去。


    “想跑?”邱凌云狞笑着再次抡起了铁棍,“我要的也不多,只需打断你两条腿就行了!横竖你现在一身伤,别人也看不出哪些伤是新添的!”


    因为使了全力,铁棍在半空中带起一阵「呼呼」的风声。


    这一棍抡下去,陆世澄的腿非断不可。


    说时迟那时快,「砰」的一声,邱凌云手里的铁棍应声而落。


    邱凌云直勾勾望着自己的手腕,一脸发懵。


    下一瞬,他看清自己的手腕上有大股鲜血淌下来,顿觉毛骨悚然:“枪!枪!是谁!”


    一面惨叫,一面慌手慌脚想要把自己的枪从腰带里扯出来。然而右手使不上力气,双腿也直发软,唯恐自己再挨第二枪,捂着手腕踉踉跄跄朝大门方向跑。


    “快来人!阿生,阿生,这地方有埋伏!”


    外头的阿生早持着枪闯进来,偏在这时,第二发子弹从窗口方向射出,准确地击中了阿生。


    接着是第三枪,这一次,子弹击中了邱凌云的屁股。


    再然后,仓库上方的灯泡也被击碎。


    这几枪连贯又干脆,顷刻间让四周陷入了黑暗。


    邱凌云和同伴慌作一团,那位藏在暗处的枪手不只枪法极准,还异常果断和冷静。出于求生的本能,他们不得不忍着剧痛向外爬,同时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然而,二人的呼救声并未持续太久,就因为伤势太重而昏死过去。


    仓库再次陷入了死寂,有几个人轻手轻脚从窗户上方跳下来。


    半个钟头后,几辆汽车从外头驶进来。


    “咦,凌云这小子怎么也不开个灯。”领头的男子扬声喊道,“凌云?凌云?”


    喊着喊着,邱大鹏忽似觉得不对劲,沉着脸从腰间拔出枪,脚步也随之变缓,异常警惕挪到仓库门口,忽然大吃一惊:“凌云!凌云!快醒醒!谁这么大的胆子!”


    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无数道灯束射过来。一班人紧随着邱大鹏跑过来察看地上两人的情形,另一拨举着枪小心翼翼进仓库察看,旋即又白着脸退出来。


    “不好!邱堂主!陆世澄不见了!”


    ***


    陆世澄昏昏沉沉注视面前的浓雾。


    四周黑幽幽的,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前方浮着一盏灯,像在指引他向前走,他跌跌撞撞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极亮的所在,自己的身躯变得极幼小,有个人紧紧抱着他。


    “别往后看,当心绑匪追上来。”他当即认出那是母亲的声音,母亲抱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跑着,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他听见自己小声哭着说。


    “爹爹……爹爹怎么没跟上来?”


    “爹爹他、他在后头跟坏人谈判。”母亲似乎很难过,眼泪如断线珠子一般落到他领子里。


    他不敢说话了,因为他想起了刚才那短促的几声响,像春节的爆竹声响,那之后,父亲再也没出现过,而母亲,也是在这声响之后身体才开始发抖。


    他越想越害怕。


    “妈妈,那些人为什么要把我们抓起来关这么久,我没有做坏事,世澄很乖,我要去找爹。”


    母亲却像是听到了什么,一把捂住他的嘴,惶惑张望一圈,二话不说抱着他朝另一个方向跑过去,那是一棵大树,树上有个树洞。但因为尺寸太小,只能容得下小小的他。


    “他们开着汽车,我们跑不远的。”母亲颤声说,“好孩子,你先在这里躲一躲,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你都不许发出一点声音,记住了没?”


    他吓得用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但只忍了两秒便哭着伸出小手:“妈妈,我要妈妈。”


    母亲用力把他塞回树洞,急速地说:“妈妈没在开玩笑,听我说,待会要是你敢发声,你就永远都见不到妈妈了。等到外头没有动静了,你再悄悄出来,对着太阳相反的方向跑一里地,就能看见渔民和村落了,到那时你才可以喊救命,小澄的数学最好了,告诉妈妈,公馆的电话是多少?”


    他哽声说出那个数字,然而依旧死死搂着妈妈的脖颈儿:“我不要跟妈妈分开。”


    母亲突然打了他一巴掌。


    他傻眼了,这是妈妈第一次打他。


    紧接着,母亲红着眼圈捂住他的嘴,咬牙叮嘱道:“再出声会死的!你听妈妈讲,待会那些坏人会想方设法引你出去。但越是聪明和勇敢的孩子,就越不会上他们的当!只要你乖乖的不吭声,妈妈很快会来找你!一切都是对你的考验,不能喊,更不能出去!记住了吗!”


    他含着眼泪点点头,母亲在她额头上留下万分眷恋的一吻,果断掉头,朝另一个方向跑去。


    一面跑,一面对着前方喊:“世澄,世澄!你们把我儿子还给我!”


    不一会,来了一辆汽车。


    “看到了!她在那!”


    他恐惧地蜷缩在树洞里,眼泪止不住向下掉,到这时他才知道,原来一个人不需要发出声音,也能哭。


    远远地,传来几个男人的声音。


    “跑得倒是够快,怎么只有你一个,你儿子呢?”


    母亲恨声说:“被你们的同伙掳走了!”


    “放屁!”


    母亲放声大哭:“钱也拿到了,你们到底还要怎样?你们的同伙嫌分赃不均,又打算用我儿子再敲他祖父一笔,刚跑不远,求求你们,快帮我把我儿子追回来!”


    “别听她胡说,我看那孩子就藏在这树林子里。喂,小少爷,你妈妈在我们手里,你再不出来,当心我们把你妈妈吃掉。”


    他一听就急了,差点就从树洞里钻出来。但是脸颊上的刺痛让他猛然想起了妈妈的那个巴掌。


    妈妈说了,如果他发出声音,就再也别想见到妈妈了,妈妈从来没有骗过他。


    紧接着,林子里传来一记脆响,像是巴掌甩在脸上的声音。


    “你听,你再躲着不出来,我们就把你妈妈打死了。”


    有好几次,他想不顾一起爬出去,但是妈妈的叮咛仿佛化作了一条看不见的绳索,一遍遍把他重新圈回到树洞里。


    “只要你乖乖的不出声,妈妈很快会来找你!”


    对,他们一定在骗他,一个人痛的时候会哭的,可是外面根本听不到妈妈的声音,说不定妈妈已经逃跑了。


    他咬紧牙关,泪眼婆娑抱着膝盖一动也不敢动。


    再后来,那帮人走了,外面变得安静异常。


    没有人声,也听不见树叶被风吹动的声音,全世界仿佛只剩他一个。


    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让他再也没法乖乖听妈妈的话待在树洞里,他慌手慌脚爬出去找妈妈。


    林子里果然一个人影都不见。


    地上有大片暗红色的液体,妈妈不见了。那帮坏人也不见了。


    他慌张地蹲下来望着那片红哭,可是,他的喉咙里像是被无形的东西堵住,突然就哭不出声来了。


    他惶惑起身,继续无声哭着四处找妈妈,找着找着,忽然记起妈妈的叮嘱。


    “对着太阳相反的方向跑一里地。跑!跑!只要你乖乖的,妈妈很快会来找你!”


    他埋头跑了起来,跑了没多久,后面传来了汽车的声音,那些人又回来了。


    “小少爷,别跑了,你妈妈在找你。”


    他一声也不敢应。


    但他们还是追上来了。


    这个时候,耳边再次响起那种爆竹般的声音,这次却是从对面射出来的,而发出惨叫的则是后面车上的男人。


    迎面来了一大帮人,领头的是几张熟悉的面孔。


    “澄少爷。”几辆车飞快开到他身边,有人一把将他搂上车。


    他拼命扭动着,极度的焦忧让他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恶心。


    “别怕,别怕。“中年男子搂紧他安抚,“好孩子!大爷和太太呢?”


    妈妈,妈妈,快救妈妈。他在心里大喊,但无论他喊得再响,喉咙里也无法发出半点声响。


    他开始浑身发抖,挣脱着跳下车找寻妈妈。


    他没有乱喊,妈妈也该遵守承诺来找他了。


    但妈妈失信了。无论他找到哪里,都没能再见到妈妈的身影。


    眼前忽一暗,四周变成了一个陌生的厂房。


    陆克俭在耳边冷笑。


    “我说你为什么这样恨我们,原来是为了替你爹娘报仇?”


    “那件事明明做得天衣无缝,你究竟是何时猜到是我和二哥做的?”


    忽又变成了邱凌云的求饶和惨叫。“有埋伏,救命!”


    一片黑暗中,有道人影朝自己飞快奔过来。


    他的视线其实早已模糊了,但他隐约觉得来人很熟悉。


    “砰砰砰——”


    那不是爆竹声,是枪声。


    “陆先生,陆先生。”有人焦急地小声喊着。


    是她!


    他的心房忽被一种模糊的担忧所攫住,伸手想要把她推开。


    别管我,快走!


    谁知抓了个空。


    他瞬间惊出一身冷汗,急忙睁开眼,就听耳旁有个人充满惊喜地说。


    “陆先生,你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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