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慌过
“有人举报咱们学校暗箱操作, 把讲公开课的机会内定给了小林?”
学校小会议室内,临时被叫来开会的高组长十分无语,“这人吃饱了撑的吧?讲个公开课都要眼红。”
今天上午, 曾校长接到电话, 去了一趟市教育局, 回来就把他们全体化学老师叫过来开会。他还以为关于化学教学, 上面又有什么指示, 没想到竟然是有人举报。
初中化学组的杨老师倒不觉得这是单纯的眼红,“这种讲公开课的机会,应该会影响到评优秀教师吧。”
之前那十年,全国范围内的工资评定都停了, 这两年又陆续恢复,开始涨工资了。要是能评上优秀教师, 不仅档案上好看,对以后涨工资也有好处,不怪有人会盯上林乔。
而且她跟林乔在初中部相处过,知道得更多, 还忍不住看了眼身边的郑慧芳郑老师。
林乔也看了郑慧芳一眼,毕竟在座众人,唯一跟她有龃龉的就是郑慧芳,当然别人也不能完全排除可能就是了。
郑慧芳脸上倒是看不出什么,见林乔望来, 还不满道:“小林老师看我干嘛?难道以为是我写的?”
林乔没说话,高组长倒是忍不住问了曾校长一句:“是匿名的还是实名的?”
“实名的。”曾校长说。
这就让人有些意外了, 举报这种事明显很得罪人, 这谁这么虎?不是明着根林乔结仇吗?
结果曾校长说:“举报信是联名的,除了林乔, 每个化学老师的签名都有。”
这大家就更意外了,我的签名也有?“”高组长指着自己,“可我根本没签过啊。”
除了林乔,在场所有化学老师都表示自己没签过,然而曾校长在教育局看到的举报信上,的确每个人的签名都有。而且这些签名还不是同一个人的笔迹,只是有几个人他熟悉,看着也的确不像是本人写的。
这就有点恶心人了,你说你自己眼红,你自己举报啊,拉别人下水干嘛?还费这么大劲伪造签名。
要说林乔能讲这个公开课,别人一点不羡慕,那是不可能的。
毕竟是全国首批实验试点的第一堂公开课,来的领导应该都不小,只要能讲好,好处是看得见的。
可他们也得有那个资本跟林乔争,谁不知道国家能建实验室,学校能第一批成为试点,全是因为林乔?
“签名肯定是假的。”一片议论和抱怨声中,一直没怎么说话的林乔终于开口了,“肯定是有人看我太出风头,嫉妒了。这种自己啥也不是,就想把比自己强的都拉下来的人也就能干干这种恶心事,哪敢真实名?”
这可不太像她的性格,熟悉她的都知道她这人还是很好相处的,说话哪会这么难听,口气也没这么大。
曾校长高组长都有些纳闷,杨老师也略感奇怪地看了她一眼。
剩下那些对她不熟的,倒没想那么多,还以为她是被气得口不择言了。年轻人嘛,难免气盛。
林乔却是故意说这么难听的,看有没有人被她这话和这态度一激,露出点马脚。
毕竟举报这一手太熟悉了,上回她带学生做实验,就有人反映给曾校长,让曾校长找她去谈了话。这次让她上公开课的决定是曾校长做的,对方干脆绕开学校,直接举报给了市教育局。
而且对方的措辞也很微妙,提都没提林乔的名字,只说是全体化学老师不服学校暗箱操作,联名举报。
实验室也是今年教育部的重点项目了,上面肯定重视,这不一收到举报信就立马找曾校长去谈话了。
她脸上露出些不屑,“这种小人,自己心思龌龊,还把别人也拉进来,真不要脸。”
没想到还真有人坐不住了,“小林老师这话也太狂了吧?这里这么多老教师,哪个不比你有经验,比你行?怎么你上就是应该的,别人看不惯你搞内定,联名举报,就是心思龌龊?”
这话要真是哪个有经验教得好的老教师说的也就罢了,这一位……
林乔似笑非笑,“郑老师的意思是,你觉得自己比我有经验,比我行?”
话里十足透着嘲讽,郑慧芳脸色立马更难看了。“你也就是仗着自己有点小聪明,你那建议信还不知道谁帮你送上去的呢,真当自己多了不起了。这种事本来就该公开选拔,自己都要走了,还什么好事儿都占着,不给更需要的人。”
这下也不用林乔说,会议室里其他人全看出来了,望着郑慧芳都有些不想说话。
这事十有八/九就是她干的,就算不是,她心里也肯定有这个念头,说着话还不忘把其他人拉下水呢。
曾校长也不太想说话,他还护着学校这些老职工,想着不管有什么都压一压,别闹得太难看,毕竟谁都不容易。小齐几次提出军属入职考试,他都没同意,结果他们倒好,捅事都捅到教育局那了。
他抱歉地看向林乔,“教育局的意思是不管信是不是真的,都最好重新选,务必要公平、公正,要不你们都试一堂课吧。”
“我就不试了,这实验室本就是小林争取来的。”林乔还没说话,高组长已经率先开口。
杨老师也没有要参与的意思,“我一个人带三个班够忙了,哪有时间准备公开课?”
他俩都表态了,之前就算有那意思的,这会儿也不好开口了,何况他们也不想给人当枪使。
最后高一两个老师,初中剩下的两个老师全都表示不参与,只剩郑慧芳和林乔两个人,实在让郑慧芳有些没想到。她还以为林乔说话那么狂,又有优秀教师这事,能多几个人站在自己这边。
不过只剩她跟林乔,那就是50%的机会,让她就这么放弃,她也不愿意。
郑慧芳咬咬牙,“试我倒是可以试,不过她教高中,我教初中,难度本来就不一样,这么比不太公平吧?”
连难度不一样不公平这种话都能说出来,看来是真很想要这个机会,她是不是还想让林乔跟她一样去讲初中?
杨老师有些看不下去了,高组长本来不想跟年轻女同志一般见识,这会儿脸色也很不好看。只是还没等他们开口,林乔已经先一步道:“郑老师要是觉得不公平,那我也用初中的学生讲。”
她一双凤眼冷静、沉着,就那么望着郑慧芳,“就用同一个班的学生,郑老师讲半节,我讲半节,怎么样?”
眼神简直是在挑衅,郑慧芳当时就答应了下来,“讲就讲,还真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行了。”
学生本就是她的,她对初中课程也熟,事前多做点准备,带着学生演练几遍,还能比不上林乔个陌生老师?
“那就这么定了,器材一到就正式试课。”事情发展成这样,曾校长也没什么想说的,“就到这儿吧,散会。”
回到高二理科办公室,高组长还在说这事,“什么人啊?还伪造我们的签名。”
三班班主任这节没课,闻言问了嘴,听完也有些无语,“这个小郑,我记得她教得很一般吧。”
“她那何止是一般,我那两个班前十都不用,前二十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比她讲得强。”
高组长这话有点夸张,但郑慧芳也来学校六七年了,只教初三的化学,还教成这样,就真别怪人家说她了。
林乔倒是没说什么,这种事她向来少说废话,有那时间,还不如课堂上见真章。三班班主任也知道她这个性子,听说要各讲半节,忍不住笑了,“也不知道我那天有没有课,没课我也过去看看。”
这对比得多惨烈啊,估计学生们听完,家长更得向学校反映了。
那小郑肯定没听过林乔讲课,不然绝对不敢答应。
高组长一听也笑了,长腿在桌前翘起个二郎腿,“那你可得早点儿,估计那天得去不少人。”
伪造签名这事太恶心人了,开完会回去,不知多少人得在背后骂,搞不好这帮人到时候都会去。还是小林这个主意好,她能蹦,就让她自取其辱,省的没有对比,她还真当小林是仗着婆家有能耐。
林乔中午回家的时候,这件事对她已经没什么影响了,倒是没想到家里今天又有客人。
“你说她至于吗?都早八百辈子的事了,也值得她这样?”是老周絮絮叨叨的声音。
林乔开门走进去,跟对方打了个招呼,“周哥来了。”然后对方一转过头,就着实愣了下。
老周一看就是干政委的,长得斯文白净不说,人也很有亲和力,整天笑呵呵的,胸前口袋里永远别着支钢笔。只是那张笑脸此刻全是委屈和愤怒,左脸从下颌到脖子,还有两条长长的伤痕。
这是两口子吵架,被他老婆挠了?
林乔顿了下,什么异样都没表现出来,走过去把手里的钥匙放在了茶几上。
她没大惊小怪,更没笑,老周脸上的不自在显然少了不少,和她打了个招呼,“小林下班了。”就继续和季铎嘟囔,“你说她这样,我还怎么去上班?她就算要挠,就不能选个看不着的地儿?”
敢情挠不是问题,挠在被人看到的地方才是……
这位周哥要求都这么低了吗?
林乔忍不住看了季铎一眼,发现男人神色如常,比她还看不出异样,只指指面前的药瓶,“你自己上。”
“不上。”老周保持着最后的倔强,“现在一上,不都知道我被老婆挠了。”
说着又开始吐苦水:“你说我那时候又没结婚,又没对象,给人写个诗怎么了?人家韦春对象都没说什么,她倒好,去趟医院,也不知道从谁那听说的,一回来就动手,好像我多对不起她。”
“韦护士对象可能还不知道。”季铎见他不用,就把药瓶收了起来。
这话听得老周一噎,“咋了?她对象要是知道,还能跟你嫂子一样,上来打我一拳?”
季铎望着他,没说话。
老周立马怂了,声音都压低了,“不是吧?还真能动手啊?你们一起集训过,她对象身手怎么样?”
这怂样看得林乔真有点忍不住了,偏头无声憋笑,刚好和季铎扫过来的视线碰了个正着。
男人目光平静,说出来的话也平静,但就是莫名噎人,“打三个你应该不是问题。”
老周沉默了,老周郁闷了,然后突然很严肃问了一个问题:“那你嫂子和他打呢?几几分?”
林乔实在没憋住,下意识在身边抓了把,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等那阵笑意过去,她才发现自己抓住的是季铎放在沙发上的手。男人显然也察觉了,皱眉望向她,只是没说话,也没把手抽回去,估计是碍于老周在场,不想动作太大,反而让人注意。
林乔立马收了回来,用口型跟男人说了声“抱歉”。
季铎收回视线,什么都没说,看眉头依旧没有松开。
这年代哪怕是两口子,大街上都没有肩挨肩走的,更别提挽着胳膊牵着手了,估计这老干部有点无法接受。
但林乔又不是故意的,还能真写上五千字检讨,深刻反省自己的错误啊?
她转头望向老周,“嫂子跟你感情一定很好吧?不然都婚前的事了,谁还会在意?”
“那也不能挠人吧?这我还怎么出门?”老周更在意的显然是面子问题。
寻常两口子吵个架,男的脸被挠了,都要被笑上半天,他要顶着这两道去军营,大家今天就不用看别的热闹了。
林乔想了想,“要不你就说来我家摘枣划的,正好我家大枣能吃了,你带点给嫂子和孩子。”
没想到季铎也在这时开口,“你就说来我家摘枣划的。”
两个人倒是想一块儿去了,不禁转过头,又同时朝对方望了一眼。
这在老周看来,就是默契对视,不由感觉到牙酸,“你俩行了啊,我这还凄风苦雨呢。”
亏他还以为季铎前些天问他夫妻生活,是两口子吵架了,人家这不过得比他强?
老周说完,还真琢磨上了这个摘枣的可行性,也就没注意到林乔很快收回了视线,季铎却又多看了她一眼。
“那我摘点,摘完就回去了。”老周撸起了袖子,“省的中午没回家吃饭,你们嫂子又找我茬。”
不过他这干政委岗的,显然没季铎这种指挥岗身手好,个子也不够高,最后这些枣几乎全是季铎摘的。
其实要是有大塑料布就好了,铺在树下拿杆子打就行,可惜现在没有,林乔只能端了个搪瓷盆,跟在季铎后面。男人摘一点,往她盆里丢一点,季铎动作利落丢得也准,倒也没用多少时间。
见盆差不多满了,林乔端得手也有点酸,季铎单手接过,拿着去了厨房。
“不用洗,我回去自己洗就行。”老周在后面不好意思道。
他跑来找季铎,主要是因为季铎话少,嘴严,还不会笑话他,是个再好不过的倾诉对象。没想到人家两口子不仅帮他出主意,给他送大枣,亲自帮他摘完了,还要帮她洗出来。
老周那个感动啊,然后就见季铎倒出一小半洗了,装进盘子里递给林乔,剩下没洗的才给他。
敢情人家是洗了自己吃的,他这纯属自作多情……
老周满心感动瞬间少了一半,不过还是感动的,临走前,还特地又跟两口子道了个谢。
林乔端着盘子看着他出门,大概怕不够像,还特地折回来用树枝在脸上又划了一道,拿了个枣子边咬边笑着问:“周哥家嫂子真那么厉害吗?”想想这都是男人摘的,还顺手递给季铎一个。
季铎平时不大爱吃这些,但还是接了,“嫂子在小学教体育,以前是散打运动员。”
“那她只挠周哥两下,还是手下留情了?难怪周哥问她和韦护士对象谁更能打。”
院里这棵枣树品种不错,结的枣子还挺甜,林乔准备下午带一点去办公室。只是老周太有意思,她一边往里走,一边忍不住又问了句:“周哥这么爱浪漫,怎么找了个嫂子这样的?”
她对别人的事倒是比他关心多了,季铎本想将那颗大枣丢到茶几上,想想还是留在了手里。
正好林乔没听到他说话,转眸望来,又大又亮一双凤眼里还残留着笑意,他到了嘴边的简洁回答就顿了顿,“老周和嫂子是丁旅长爱人介绍的,他爱人喜欢给他手下的兵介绍对象。”
“那没给你介绍吗?”林乔丢掉枣核,又从盘子里拿了一颗。
她也就是话到这了,随口问了句,问完才想起这男人似乎不大爱闲聊,更不爱说自己的事。
正准备岔开话题,那边季铎已经淡声道:“介绍了。”顿了顿,又补充,“介绍了两个,我没看。”
这林乔就有些意外了,“都没看吗?我看你也不知道娃娃亲那事吧。”
这还是两人结婚后,第一次谈起两家这门娃娃亲。
不,其实两人结婚前也没谈过,就连那次相亲,也是公事公办摊出彼此的条件。
现在想想,他们一个被迫求助,一个赶鸭子上架,要论感情基础,比那些相亲结婚的夫妻还不如。
季铎下意识在手里的大枣上咬了口,“你呢?要是没这门娃娃亲,准备怎么办?”
“要没这门娃娃亲啊。”这个林乔还真想过,“那我就跟我堂哥一样,出去做黑户。”反正这年代户籍不联网,只要有门路,是可以想办法在其他地方上户口的,只是那就艰难了,早期要吃很多苦。
林乔能想到,季铎自然也能想到,他们能结这个婚,还真是阴差阳错。
这让他心绪有些复杂,大枣嚼在嘴里都没注意味道,“你当时就没慌过?”
“慌过。”林乔给了他个意想之外的答案。
事实上认识这么久,他好像从没见林乔露出过慌乱,无论遇到什么事,林乔表现出的永远是冷静、镇定。
但林乔真的慌过,在她发现自己穿到了本全然陌生的书里,还因心疾躺在炕上的时候。
即将被卖的命运,还有毫无行动力的现状,有那么一刻她也想过,是不是噶了就能穿回去了。
“不过慌也没用啊,我要不自己想办法出来,就只能嫁给马荣亮了。”
林乔对此很坦然,但也因为坦然,让她那句看似轻飘飘的慌也没用,听起来却格外地重。
或许这才是她谁也不依靠的原因,因为在她的成长中,就没有人给她依靠……
这让季铎想起了他们那次谈话,或许对于她来说,他突然跟她说什么信任,就像是个玩笑。
正想说些什么,林乔目光突然落在他手上,表情古怪,“季团长,大枣好吃吗?”
这丫头也只有在对别人介绍他时会叫他季铎,平时要么没称呼,要么就是季团长,以前还叫过他小叔。
季铎情绪还在之前想到的事情里,随口道:“还行。”
然后林乔就不说话了,看着他的表情愈发古怪。
季铎觉察出不对,顺着她的视线低眸望去,终于发现大枣被咬过的切面上,清晰无比的一个虫洞……
下午林乔把枣子带到办公室,分给众人的时候特地提醒了句:“里面可能有虫啊。”
她对季铎当时那表情印象太深了,明明看着还是一副严谨冷肃,可就是让人觉得他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这男人本就不重口腹之欲,搞不好今天过后,大枣会和海鲜一样,荣登他的食谱黑名单。
这年代的果树都不打药,大家也都知道,每人过来抓两颗,不多会儿就分得差不多了。还好高组长进来的时候,大家还给他留了点儿,他过来拿了,“刚我在楼下看到,学校订那批器材送到了。”
“送到了?”林乔的办公桌就在窗边,闻言往外看了眼。
旁边的实验楼下果然停了一辆老东风,后勤的人正在那边卸东西,因为全是玻璃制品,卸得非常小心。
不多会儿就有人拿着单子来找林乔和高组长了,“你们化学要用的东西,你们过来看看都放哪儿,怎么放。”
这个不懂行的人还真不能乱搞,林乔和高组长都放下手头的事,先去帮着化学实验室整理东西。
过一会儿杨老师和初中另一个男老师也来了,四个人忙了一下午,才把该放实验台下方的放实验台下方,该收进柜子里的收进柜子里。有那太过贵重或具有危险性的,柜子外面还得上锁。
杨老师在水池里洗了个手,“这回东西齐了,明天你就可以过来试课了。”
“还不知道会定在哪天。”林乔也洗了把,刚回教学楼,就在走廊里被军子叫住,“林老师,我有个很重要的事要和你说。”
第52章 对比
军子平时嘻嘻哈哈的, 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林乔也就正了色,“什么事?”
“您不是要和那什么郑老师讲公开课吗?”军子压低了声音, “您还是让校长换一个班上吧。”
上午才决定的事, 下午他就知道了, 林乔一猜就知道原因, “齐怀文说的?”
整个四班消息最灵通的就是齐怀文, 因为是教师子女,常能出入办公室,只要不是太机密,多少都能听到些。
果然军子挠挠头, 还朝身后看了眼,“是他说的。”很快又压低声音, “咱班于涛弟弟在初三,听见他说那位郑老师回去后就给班里开会了,让您讲课的时候谁都不许配合,不许举手回答问题。”
男生显然气得不轻, “这课本就是您的,她非要掺一脚,还给您使绊子,什么人啊?”
齐怀文就在后面不远,听他说到这, 也走了过来,“林老师, 您还是换一个班级讲课吧。”
“对对, 您去跟校长说一声,换个她不教的班。”军子也跟着点头, “她这也太恶心人了。”
这帮学生还真挺关心她的,林乔也就笑着眨了眨眼,“老师要是说,老师故意找的她教的班呢?”
“故意找的?”军子显然没有想到,错愕地张大嘴。
倒是齐怀文脑子比他快多了,望着林乔露出若有所思。
林乔就拍了把军子的头,“谢谢你们跟老师说这些,老师心里有数,你们也赶紧回家吃饭吧。”
见军子还是不明所以,又笑着嘱咐:“记得帮老师保密。”
“那肯定的,我谁都不会说。”军子虽然想不太懂,但这不妨碍他向他的林老师保证。
第二天曾校长就通知了林乔和郑惠芳,让她俩准备准备,次日下午在实验楼试课。
郑慧芳显然觉得时间有点紧,“再等几天吧,小林是教高中的,好歹给她点时间准备。”
曾校长是不太管事,又不是傻了,林乔都没说话,她倒先说上了,显然是拿林乔扯大旗呢,也就没跟她客气,“试个课都要准备好几天,正式的公开课还用不用准备了?就明天,小林你有什么意见吗?”
他这人向来谨慎,很少露出锋芒,说话这么不留情面,显然是真被举报信的事气到了。
林乔点了点头,“我没问题。”
这郑慧芳就没话好说了,回去后把教学进度告诉林乔,就抓紧时间拉着学生开始排演。
到哪里学生需要鼓掌,到哪里学生需要动手做实验。连几个提问的答案她都给学生们讲好了,还一再强调不管会不会到时候都得举手,不会也不要紧,她只会叫班里成绩最好那几个起来回答。
这跟作假也没有什么区别,学生们本来对实验课还挺期待的,被她拉到第二遍、第三遍,就只剩不耐烦了。
等到了正式试课那天,学校所有化学老师果然都来了,宋静和另一个实习老师也来了。
曾校长、齐副校长还有负责党委工作的老曲,十来个人搬着板凳坐在实验室最后,学生们本来就紧张,见此更是脸全绷紧了。郑慧芳上去讲课的时候掌声愣是不齐,好半晌后面两排才跟上。
这让她脸色很不好看,校领导坐在后面,又没法像平时上课那样想骂就骂。
心里一旦存了气,原本背了好几天的台词也记不牢了,讲课刚到第六分钟,她就出现了一次失误。
别说在座几个正式的化学老师,两个实习老师都忍不住皱了皱眉。
见高组长表情不对,齐副校长低声问了句,曾校长也看了过来,然后一听他说,脸色也都开始不好。
班里学生听过好几遍了,显然也有人记得,偏郑慧芳一无所觉,就那么接着讲了下去。
杨老师就在初中部,当然知道郑慧芳拉着学生提前预演的事,见了忍不住在心里摇头。
就这水平,还想去讲公开课?
领导真来了,还不知道她是来出风头的,还是来丢人的。
一直讲了26分钟,讲得后面领导都看了好几次表了,郑慧芳才慢吞吞结束,“那么接下来的时间,由高二年级的林乔老师为你们讲半节。”
下面没人鼓掌。
林乔也不在意,从凳子上站起身,和高组长一起把自己要用的东西搬上了讲台。
人才在台上站定,她就笑着拿起了粉笔,“刚才郑老师有一个地方,我要纠正一下……”
一针见血,给了郑慧芳一个比不鼓掌更大的下马威。
郑慧芳刚刚在后面坐好,闻言脸瞬间黑了。只是不等她说什么,林乔已经简单利落,用更易懂的方式把那个知识点讲完,“接下来,我给大家看一样神奇的东西。”
并没有揪着郑慧芳的错误不放,可也因为高效、快速,几句话就抓住了学生们的注意力。
毕竟神奇的实验谁不爱看呢?
他们郑老师那个水平,第一次给他们演示实验的时候,他们也多看了两眼。
而且林乔拿上来这个东西很有意思,下面是个蒸发皿,里面不知道放了什么粉末,上面则是个透明的玻璃钟罩。钟罩上唯一的口上塞了个单口橡皮塞,橡皮塞里面则是个盛有水的分液漏斗。
林乔好像也没做什么,只是打开分液漏斗滴了两滴水下去,玻璃钟罩里立马升腾起紫色的烟雾。
这一幕不仅神奇,而且很漂亮,别说学生们,后面坐着的校领导和老师都看得目不转睛。
林乔并不着急,等紫烟升腾得差不多了,才笑着问下面的学生:“这种紫烟是我们人体所必须的一种化学元素,一旦缺少了它,我们就会得一种粗脖子病,因此我们需要吃海带来补充它,有没有同学知道它是什么?”
多数同学一脸茫然,但也有知道的,在下面试探着问:“是不是碘?”
“对,是碘。”
哪怕对方没有举手,林乔依旧带头鼓起了掌,“这位同学猜得很正确,让我们用掌声鼓励一下。”
这个实验一做,有不少同学都忘了来之前郑慧芳的叮嘱。何况不止林乔,后排的老师和领导也都在鼓掌。
很快实验室里就响起了一片掌声,课堂上的气氛也被彻底带动,林乔就顺势讲了讲这个实验的原理,并将实验形成的碘化铝的化学式写在黑板上,接着以此作为切入点,继续讲郑慧芳没有讲完的元素周期表。
“这个导入不错,很自然,还有意思。”高一年级的一个化学老师低声道。
他旁边另一个虽然没说话,但也点了点头。
他们之前都没听过林乔讲课,对林乔的主要印象就是有想法、有胆魄。
一般像她这个年纪,连课都没讲明白,谁敢给领导人写信提建议?
没想到她课也讲得这么好,难怪带那两个班进步飞快。而且这还是只准备了一天,她跟这些学生也没事先磨合过,这要用的是她教那两个班,效果肯定比现在还好。
别说学生和这些老师,几个不教化学的校领导都跟着听了进去,只觉一转眼的时间,下课铃就响了。
林乔刚好讲完最后一句话:“那么这节课就到此结束了,感谢同学们的配合。”
这么快就结束了吗?
下面的初三学生愣了下,旋即才响起如潮的掌声。
什么郑老师的叮嘱,他们早忘光了,现在只觉得半节课时间太快,听得还有点意犹未尽。
后面的领导和老师同样在鼓掌,曾校长已经从凳子上站了起来,“既然课讲完了,那就现场投个票吧。大家觉得谁讲得好,谁更应该讲这堂公开课,就把谁的名字写在纸上,咱们公平、公正、公开。”
“行,正好我带了本过来。”高组长立马准备撕纸条,分给几个领导和老师。
郑慧芳一见急了,“应该让学生投票吧?这课本来就是讲给学生的。”
让这些老师投票,她心里实在没底。学生就不一样了,这些全是她教的,以后也还得归她教。
“这还有完没完了?”高组长纸都撕了一半了,闻言实在没忍住。
曾校长眉心的川字纹也狠狠挤在了一起,倒是齐副校长看了郑慧芳一眼,“那就让学生们也投一票,当做参考。”
他可是最欣赏林乔的,曾校长忍不住露出些意外。
见齐副校长眼神清明,甚至有一点意味深长,他渐渐回过味来,“那就也让学生投一票。”
这郑慧芳就放心了,从后半节课开始就一直黑着的脸也终于放晴。
很快纸条写好,折成了小方形,几个没参与试课的化学老师下去,一排一排收上来,准备到讲台上唱票。
曾校长打开第一个,就是个工工整整的“林”字。
齐副校长拿粉笔在林乔的名字下画了道横。
第二个还是“林”,甚至第三个、第四个……一直都是“林”。
郑慧芳有些坐不住了,想想这应该都是那些老师投的,又努力镇定下来。
果然下一个就是她的“郑”,她不觉松出口气。
然而也只这一个,后面依旧是连续的“林”,直到唱完,她统共只得了四票。
去掉几个弃权的,林乔那边密密麻麻十多个正,她这边只有四票,并排写在黑板上,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高组长痛快了,郑慧芳脸也彻底黑了,不信邪地上去检查了下那些纸条。
曾校长任由她看,等她的动作从急切转到迟疑,最终停下,才宣布:“那这次的公开课就由林乔来讲,没人再有意见了吧?”
“没有。”后排几个老师都鼓起了掌,也有学生想鼓,看到郑慧芳铁青的脸色又赶忙把手收回。
收拾东西出实验室的时候,几个学生忍不住凑到一起嘀咕。
“你们都投的林老师吗?我还以为会投郑老师,这样咱们就能上公开课了。”
“上公开课有什么意思?天天练,还让咱们这也不许干,那也不许干。”
“这倒也是,你说林老师怎么不教咱们啊?要是她教我,我愿意天天上化学课。”
“我也愿意,我刚才整个后半节课都没溜号。”
“咱们这回都投了林老师,回去肯定得挨骂。也不知道郑老师这种水平,怎么当上老师的……”
凡事就怕对比,以前他们也知道郑慧芳讲得不好,到底多不好却没个明确的概念。
现在听完林乔讲的课,他们有了,那是讲得真差,天差地别的差。
宋静和另一位实习老师离得不远,刚好听到了学生们这番话。
那位实习老师忍不住摇头,“还是得把课教好啊。”说着又感叹,“这位林老师讲得可真好,难怪能给领导人提建议,她这看着比我还小好几岁。”
“她一直讲得挺好的。”宋静声音十分轻,话出口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
不过刚刚投票的时候,她和男实习老师也分到了票,她投的也是林乔,想必男实习老师亦然。
宋静抿住唇,没再说话。那边林乔一出实验室,立马收到了一片恭喜。
等回到高二理科办公室,众人不用问,一看高组长那脸色就知道了结果。
“你们是没看到,她自己班的学生投票,她就只得了四票。”高组长大觉痛快,进门就灌了大半杯水。
林乔也讲得嗓子发干,端了杯热水小口抿着,“我也没想到她会让学生投票。”
“对啊。”高组长显然不能理解,“她自己讲得怎么样,她心里就没点数吗?”
“可能觉得学生们不敢吧,她这些年没少被学生家长反映,不也没事?”三班班主任猜测道。
说起来因为郑慧芳是出了名教得不好,这两年有点能耐的家长都想办法把孩子塞去其他班了。剩下能让她教的,要么不知道,要么说话也没什么分量,她这两年教学水平没提升,倒是脾气涨了不少。
“觉得没事就有恃无恐了?”高组长真不知道说她什么好,“她这么搞,早晚搞出事来,学生和家长又不是傻子。”
学生们这一回的反应还真比以往都要大,尤其是郑慧芳回去抓着他们训了大半节课后。
就连刘翠英过来给林乔和季铎送韭菜盒子,都忍不住跟林乔说起这事,“咱院里张团长家姑娘哭着回来的,说明明是郑老师讲得不好,他们投票给了你,那什么郑老师还骂他们,可给她妈气坏了。”
院里枣子结得多,林乔和季铎也吃不完,各带了一些去单位,还给周围邻居送了点。
刘翠英这人最会做吃的,也知道林乔两口子不在家开火,送的回礼自然是吃食。
季铎帮着把东西送到厨房,本来没插话,闻言不禁问了句:“什么投票给了林乔?”
“就有人跟小林抢讲公开课那事啊,小林没和你说?”刘翠英听了纳闷。
林乔还的确没和他说,不仅有人抢这事没说,连学校要讲公开课,林乔都没和他提。
不过比起一开始有所觉察,季铎现在已经心平气和多了,只是望了林乔一眼,“她没和我细说。”
这一眼意味不明,林乔理解了半天,也没从里面理解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她也不觉得自己没和季铎说是什么问题,毕竟她自己就能解决,干嘛非得跟人说?人家季团长也很忙的好吗?
饶是大概能猜到她的想法,看到她这反应,季铎依旧微不可察窒了下。
倒是刘翠英没看出小两口之间的微妙,“就因为小林,他们学校不是盖了个实验室吗?盖完要讲个啥公开课,说是有大领导会来。学校本来定的小林,结果不知道谁那么缺德,给小林举报了……”
刘翠英本来就是听军子说的,军子也是听别人说的,再经自己的理解一表达,形容得那叫一个接地气。
什么郑老师提前挖好了大坑给林乔跳,还一边上课,一边嘎嘎给林乔飞眼刀。
什么林乔踩都没踩那大坑,反而飞起一脚把那郑老师踹了下去,课讲得那个好,学生们都听哭了。
真的,林乔不容易尴尬的,听完那天马行空的讲述都想抠出个三室一厅。
倒是季铎神色如常,“那个郑老师举报的你?”
“不知道。”林乔实话实说,“没找到证据,不过只有她跟我两个人争取这个机会。”
季铎就没再说什么,送走刘翠英,才一边拿碗筷一边道:“你故意的?”
这男人看人向来直接,眼神又深,被他注视着的时候,你会感觉一切都被他看穿了。
但林乔也不知道他这么问,是看出了几层,只支肘在桌边,轻轻挑了挑眉,“你指什么?”
“那位郑老师。”季铎把筷子递给她,目光就那么自上而下,落在她脸上,“教得那么差,以前就没人举报?”
真的是太敏锐了,一下子就猜到了林乔最深层的用意。
林乔做那么多让步,同意重新试课决定人选,和郑慧芳一样讲初中,甚至明知道有猫腻,还用郑慧芳教的学生,当然不只是想用这种上半节下半节的方式,对比得郑慧芳水平更差,让郑慧芳丢个大脸。
她想让郑慧芳教的学生们知道,课原来还可以这样上,想让像郑慧芳这样的老师,没法再在岗位上误人子弟。
林乔看看男人,“觉得我这样不对?”话是这样问,眼神却不闪不避,显然不觉得自己有错。
没想男人掀起眼皮,不答反问:“是什么让你觉得,我是那种面捏的?”
当然是你严肃正经的外表,老干部一样的作风,还有一有点什么事,就上级找下属谈话的架势……
不过男人这么问,显然是并不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问题。
也是,调戏他一下他都能记到晚上跟她一起算,显然也不是什么大度的人。
这让林乔舒服了不少,至少合作伙伴没跟她唱反调。
有时候朝夕相处的人,最怕三观不合。她前世的父母就是,明明都很忙,很少能坐在一起说说话,还每次说不上三句便会不欢而散。
偏两个人又都是很有主见的类型,没有人会为对方让步,久而久之,也就什么都不和对方说了。
只是其他地方还能绕过去,关于她的教育,才是那两个人爆发争执最多的点。
小到她上哪个兴趣班,大到她报哪个学校,两人永远各执己见,好像她就是他们分个高下的战场。
林乔也是有主见的类型,既然谁都靠不住,干脆不靠,考大学、考研,全都是自己拿的主意。
她还真怕这男人跟她三观不合,又掌控欲强,无论什么都想管一管,说一说。
或许是受到了举报信的启发,又或许真是忍无可忍了,没几天,曾校长就又被叫去了教育局。
两周之内二进宫,曾校长头都大了,教育局的人也很无语,直接递给他一沓信,“你看看吧。”
没错,一沓。
粗略一看,少说得有三四十封,全是反映郑慧芳教学水平太差的。
“家长们意见很大啊,不仅举报这位郑同志水平不行,还举报她打骂学生。”教育局的人语重心长,“你们学校好歹也是全国首批化学试点,盯着的人很多,实在不合适,就不要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了。”
这就是给出明确指示了,不行就换,别把人放在位置上,搞得一堆家长来反映情况。
曾校长能说什么?他完全无话可说,回去就把自己关在办公室大半天。
第二天,他把郑慧芳叫去谈了话,郑慧芳出来的时候是哭着走的,还把校长办公室的门摔得震天响。
然后不多久,学校的老师就都知道了,郑慧芳因为教学水平太差被人举报,马上就要调离教师岗,去后勤任职。而她教的两个班,将由两个实习老师暂时接手,明年师范生一毕业就正式招人。
好好的教师岗被撸成了后勤,对于学校这个处理结果,郑慧芳显然不服。
当天她连办公室都没回,直接回了家,据说是找关系去了,还传了不少曾校长的难听话。
之前有家长反映情况,一直顾虑这顾虑那不处理的是曾校长;现在事情捂不住了,挨骂的也是曾校长。
郑慧芳摔门的动静太大,隔壁齐副校长都被惊动了,进来见曾校长脸色不好,沉默了下,“以后还是考试吧。”
所有军属入职都得先考试,考不过就别上,也就没这种被家长集体举报的事了。
曾校长半晌都没说话,最后长叹了口气,“那就考试吧,总不能真叫人再举报到上面。”
“对了,公开课的时间定下来了吗?”见他情绪不高,齐副校长提起了件高兴事。
曾校长果然提起了点精神,“定下来了,昨天就定下来了,下周三,我还没来得及通知林乔。”
“那还是赶紧通知她一声吧,也好让她做做准备。”
学校为了这堂公开课,还真没少做准备,全校范围内都来了个大扫除,学生纪律更是抓得比以往严了许多倍。
饶是如此,远远看到从车上下来的人,几位校领导还是惊了下,“这位怎么也来了?”
第53章 讲课
来的虽然不是那位领导人, 分量也绝对不轻了,几位校领导前两天还在电视上见过。
他身边,教育部的正副两位领导都在, 单这三位, 放到哪里哪里都得震三震。
此前他们也设想过教育部会来人, 还会来领导, 可从没想到会来这么大的领导。
曾校长震惊过后, 立马给队伍最后管财务的使了个眼色,“你年轻腿快,赶紧去跟林乔说一声。”
好歹有个心理准备,别一会儿突然见到人, 也被吓了一跳。
见人赶紧跑了,他才和一众领导迎上去, 来人倒是很平易近人,脸上一直挂着温和的微笑,“毕竟是你们学校老师提的建议,我们第一站, 就先来你们这看看了。你们不用紧张,一切照常就行。”
这谁敢照常啊?
别说来人这级别,光第一站都足够让人受宠若惊了,燕都可是有好几所名校附中呢。
曾校长笑容小心翼翼,“欢迎欢迎, 您能来,真是我们学校莫大的荣幸。”
“你们的实验室建在哪?”来人显然并没有太多时间跟他们寒暄, 一面问一面笑着迈步。
曾校长和齐副校长赶忙带路, 一群人前呼后拥去了实验楼。
实验楼其实建得挺普通,从外表和教学楼根本看不出区别, 只在墙上写了:“不断探索,努力求知。”
来人显然觉得这几个字不错,驻足看了会儿,“这是谁写的?”
“我们学校副校长齐远。”曾校长给他介绍身边的齐副校长。
齐副校长神色倒还好,抬手扶了扶眼镜,“国家拨下来的钱都得用在刀刃上,我们就自己写了,写得不好。”
“我看挺好。”来人背着手又看了一眼,才往里走,“字好,给学生办实事的心更好。”
这就是褒奖了,几位校领导都松了口气,赶紧跟上对方的脚步,将人引去化学实验室。
林乔就在里面做课前准备,一个实验台一个实验台检查器材和试剂,看有没有什么疏漏。
知道都来了谁,她倒也没表现出什么紧张。一来她本就是越遇事越稳的类型,二来季老爷子的名字还在历史课本上出现过呢,在家还不是一样被小孙女气得没办法,保持平常心就好。
一个人是真认真做准备,还是做样子给别人看,来这些人哪个不阅人无数,还是能分辨出来的。
教育部手里有学校报上去的公开课教师和班级名单,“这就是给领导人提建议那位林乔老师?”
曾校长点头。
“很扎实的同志嘛。”来人说了句,那边林乔已经注意到他们,走上前大大方方问好。
她今天简单的白衬衫、黑西裤,头发利索盘在脑后,倒是中和了不少眉眼的攻击性。但是看着依旧年轻,只是因为行事进退有度,态度不卑不亢,除了第一眼,很快就让人忽略了她的年龄。
正好她就是教化学的,曾校长让她给来人介绍一下实验室和实验台上这些器材。
她说话条理清晰,对实验室里的一切如数家珍,教育局那位副领导点了点头,轻声道:“教学底子很扎实。”
这位就是从教师岗升上来的,以前在某知名大学当过校长,他能这么说,那就是真扎实。
众人简单参观过一遍,预备铃也响了,开始有学生陆续从前门进来。
这次公开课,林乔选的是跟她更为熟悉也配合更好的四班。进门看到后排坐了那么多领导,大家一开始还有些紧张,尤其是李小秋这样内向的,等看到桌上摆着的实验器材,注意力又被器材吸引。
不过他们也是跟着林乔动过几次手的,知道老师讲实验过程和用法之前,先不要乱动器材和试剂。
一群学生三人一组,在实验台后的凳子上落座,看得出眼神发亮,就差把期待和兴奋写在脸上了。
“你们这位林老师,不会没提前带着学生排练吧?”教育部那位副领导低声问曾校长。
他这么一说,其他人也看了过来。
他就低声解释了句:“一般这种公开课,怕课堂上出什么问题,都会提前走一下流程。”
有信心有经验的提前走流程,没信心的甚至要提前试讲一遍,但林乔这显然没有。毕竟不管是试讲还是走流程,多少都会降低学生们的期待感,哪像林乔带来这个班级,一个个摩拳擦掌就等动手了。
虽说看学生这股期待劲儿,她平时讲得一定很好,但事先一点都不排练,胆子也太大了。
等上课铃响,林乔真正开始讲课,他们才知道林乔敢就这么直接开讲,靠的绝对不只是胆子大。
当她站在讲台上时,比刚刚在下面检查器材时又多了股从容自信,整个讲课的状态却很松弛。
这种松弛不仅来自她对讲课内容的了然于胸,也源于她对讲课节奏的绝对把控。
她很知道在哪里,用什么方式调动起学生的情绪,在她的课堂上,就没一个学生中途溜号的。
这一点就很难得了,有些教了一辈子书的老教师,讲课依旧像在念经,学生们听了,只觉昏昏欲睡。
而当学生们真正开始做实验的时候,甚至都忘了后面还有领导,一个个全心投入,兴致勃勃。
“课讲得不错,实验室也建得不错。”学生们第一个实验做完,来人笑着站起了身。
他身边的副手立马帮他解释,说他一会儿还有事,是抽时间来听这半节课的。
这位日理万机,能抽时间来听这半节已经不错了。
几名校领导立马起身,要送他出去,被他压压手拦了,“你们继续听,别影响到学生。”
林乔正在过道里检查实验结果,并就学生们的表现给出表扬或是指导意见,见状也走了过来。这回对方倒是停了停脚步,等林乔走近,又鼓励了她几句,然后才笑得和蔼,“季老将军最近还好吧?”
这个笑容一出,林乔就发现和之前的平易近人不太一样了,果然是和家里老爷子认识。
她话里也就多了点晚辈的口吻,“爸他挺好的,就是血压有点高,妈一直看着他,不让他吃太重口的。”
“那可有他难受的了。”来人眼角眯出深褶,“以前就他最喜欢上山打鸟,下河摸鱼。”
也只说了这几句,对方就带着人离开了,过一会儿,教育部正领导也走了,只剩副领导和其他人听到了最后。
这位就很有教学经验了,开口总能说到点子上,林乔和他聊了聊,不仅聊得颇为投机,还获益不少。
对方也聊得颇有兴致,不过显然也没太多时间,很快也准备离开了。离开前才提起徐俪,说徐俪是个好老师,也很有能力,可惜为家庭付出太多,要是能深造一下,也早进师范大学了。
这还真是不接触,林乔都不知道老爷子和徐俪有这么多熟人,难怪郑慧芳每次酸她,都要提她的婆家。
市教育局的人是最后走的,之前大领导在,他们一直没能说上话,现在倒是多和曾校长齐副校长聊了几句,“你们这是捡到了啊,上面连那几个大学的附中都没去,第一个就来了你们这。”
曾校长小心惯了,还有点心里没底,“我们这讲得怎么样?没搞砸吧?”
“你们这还叫搞砸,搞砸人家连十分钟都听不上,就得走。真当人家这么闲,有时间听你们讲课?”
市教育局的人总跟他们打交道,比较熟,说话也就相对随意一些。
此时大部分学生已经回班级了,只剩林乔带着几个班干部和课代表在收拾实验室。曾校长和齐副校长一直把人送到校门口,齐副校长突然问:“我记得优秀在职职工没读过本科,也可以直接考研究生是吧?”
谁都没想到他会问这个,不光教育局的人,曾校长都愣了下。
齐副校长就解释道:“国家不是有文件,优秀在职职工没读过本科,但有本科相应文化的,也可以经单位推荐,直接报考研究生。我们学校林乔老师有继续深造的打算,您看她符合条件吗?”
这个曾校长倒是知道,也帮着说了句:“她这个水平,比大学毕业生也不差了,要读四年本科,确实有点浪费人才。”
林乔这个水平,别说大学毕业生了,把脸蒙上,说是教学多年的老教师都有人信。
不过教育局的人还是迟疑了下,“我看她挺年轻的,有几年教龄了?”
一听问教龄,曾校长就知道这事八成没那么好办,但还是实话实说:“刚半年。”
事情就是齐副校长提的,齐副校长说的还要更多些,“她虽然只来了学校半年,但做出的成绩大家有目共睹。不仅能给领导人提建议,课教得也好,还特别受学生们爱戴,真的是难得的人才。”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半年也太短了,哪怕到了明年,你们这个推荐也很难通过,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什么?”
曾校长和齐副校长几乎是异口同声,可见对林乔能不能直接考研究生这事,还是很上心的。
教育局的人也就实话跟他们说了,“除非她还有什么突出贡献,我说的不是给领导人提建议,是专业上的,比如有什么发明创造啊,获得过什么奖项啊。毕竟现在破格招研究生的,基本不是师范院校。”
这倒是实话,林乔原本想要考的,也未必是师范院校。
显然林乔年龄太小,入职时间太短,在高考生普遍是这个年龄的情况下,想越级考研究生很难。
这曾校长和齐副校长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暂且压下不提,先把教育局的来人送走。
不过这堂公开课显然是成功的,没几天教育部开会,学校被点名表扬了,还上了教育体系内的报纸。
他们这小学校,也算难得露了一回脸。曾校长把报纸剪下来,小心收好,又在开会时点名表扬了林乔。
郑慧芳不在,这回参会的变成了两个代课的实习老师,会议氛围空前良好,与会众人空前和谐。
开完会出来,高组长还感叹了一句:“听说那俩实习老师教得都挺好。”
这就有点讽刺了,林乔郑慧芳比不过也就罢了,毕竟高组长觉得自己也有点够呛,但两个新来的实习老师她也比不过……
本来学校要是缺老师,她想办法走走门路,说不定还能回去暂代个一年半载。要是能趁机把水平提上来,这事还有可能就这么过了。现在连两个实习老师都教得比她好,家长们绝对会压死了不让她回来。
果然郑慧芳走的时候还叫得挺凶,没几天就消停了,再过几天,竟然悄没声地去后勤报到了。
这简直跌破一众人的眼镜,三班班主任不教化学的,都忍不住问了句:“不说他爱人挺有能耐,能把她弄回去吗?”
学校之前一直不动郑慧芳,一是曾校长这人心软,对学校已有的职工都有些护着,二也是学校这些军属实在不太好动。他是下过放挨过批的,行事自然格外小心,也就显得有些拖拖拉拉,瞻前顾后。
这回被人集体举报到教育局了,倒是有正当理由动了,但郑慧芳竟然就这么认了,才是大家最意外的。
毕竟当老师虽然工资不高,但穿得干干净净,工作内容也不繁重。后勤就不一样了,什么样的活都有。
能跟采购沾上边的,之前肯定有人做了,那种一天上不了多少班的闲活,现在也轮不到她。因为她转后勤后就直接回了家,一连多天没有来报到,后勤那边也没客气,直接把她分去了学校宿舍管宿舍。
而这个宿舍目前只住着几位单身没结婚的教职工和实习老师,其中就有接了她两个班的宋静和另一位男实习老师。
这得多扎心啊,估计郑慧芳每天看到两个人上下班,都得气得肝疼,也不知道是哪个明白人给安排的。
众人全都想不通,又过了两天,才有消息传出来,说是她爱人那边被查了,她这一阵都得夹着尾巴做人。
事情是不是真的,又到底查没查出东西,那边口风都很紧,也打听不出来。不过她最近蹦跶得欢,整天嚷嚷着要托关系回学校,搞不好就被谁盯上了,连累她爱人被查,自然不敢继续闹腾。
“这事出的还真是时候,不然她活动活动,搞不好还真有可能回来。”高组长边准备这次期中的考题边说。
这次出题林乔也参与了,两个人一人出一半,高组长以理论题为主,她以实验题为主。
听到高组长这么说,旁边三班班主任笑着看了林乔一眼,“就是时机太巧了,也不知道是学生家长,还是某位家属。”
“某位家属?”林乔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想明白她说的是季铎,“那不可能,他从来不管这些。”
“你都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他也不管?”三班班主任不信,“没听说季团长是这么好说话的人啊。”
季铎何止不好说话,手腕还很雷霆。
他刚调过来的时候,有人看他年轻,又不是从这边起来的,没少搞小动作,结果全被他收拾了,还一收拾一个准儿。到现在他手下的兵都是服从性最高,素质最好的。
可林乔自觉她跟季铎关系还没到那个份儿上,他们这场婚姻是怎么开始的,别人不清楚,她还不清楚吗?
只是三班班主任这一说,难免在她心里留下点痕迹,晚上回家的时候,她忍不住多看了男人两眼。
嗯,看起来还挺耐看的。最近天凉了,男人又穿上了军装外套,还格外多了层禁欲和挺拔。
难怪都说男要俏,一身皂;女要俏,一身孝。就着这副身材和这身军装,不看脸她都能多吃两顿肉。
林乔那眼神一开始还挺正经的,看着看着就透出点不正经来,看得季铎在门口顿了顿,“怎么了?”
“和我抢公开课那个郑老师你记得吧?”林乔目光还欣赏地落在男人的宽肩上,“听说她爱人被查了。”
平时在部队,男人肩章倒是不摘的,压在他肩上,凭空又增添了几分威严。听到这话,他神色很是平静,只是淡淡“嗯”了声,就挂上军帽进了屋,完全看不出到底知不知道这事。
林乔就说这事不可能是他做的,她又没向他求助,他好端端的管她的闲事干嘛?
她也就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低头将白天刚晾晒好的坐垫套套在沙发的坐垫上。
没想到男人见她忙,随手接过去一个帮她套,边套边问了句:“她爱人都被查了?她还找你麻烦吗?”
这是想起了上次那件事,随口问一句,还是……
林乔停下动作,又盯着男人的脸仔细瞧了瞧,还是什么都看不出来,见她盯着自己,他甚至还蹙了一下眉。
这林乔到底是问呢,还是不问呢?
问吧,万一不是,倒显得她自作多情了;不问吧,男人这话一说,还真勾起了点她的好奇。
林乔看着男人没动,季铎套好坐垫放回沙发上,见她望着自己,一时间也没动。
夫妻俩一个坐在沙发上,一个半俯身站在沙发边,目光对视间,倒像都在等着对方开口似的。
这林乔能主动开这个口吗?
她能。
迎着男人平静中辨不出太多情绪的视线,她突然眨了下眼,“我今天是不是很漂亮?”
话题转得太快,饶是季铎向来喜怒不形于色,擅长隐藏情绪,闻言神色都微顿了下。
然而这还没完,林乔单膝跪上他身侧的沙发,还往他眼前又凑了下,“不漂亮,你一直盯着我不说话?”
这一凑,季铎虽然还是没说话,人却下意识后撤,靠进了沙发背里。
林乔觉得要是给他戴个唐僧帽,搞不好他都能满脸正经来一句——“施主请自重。”
这林乔就舒服多了,总比在那跟他打哑谜,被他弄得一会儿觉得不是,一会儿又觉得可能是强。
她实在懒得去猜,他要有话能说就说,不能说她也不准备探究了。
林乔正要直起身,男人却靠在沙发上,突然掀眸说了句:“最近天黑得早。”
语气还是那副语气,表情也还是那副表情,和他视线对上时,却莫名让人觉出些深意。
都不用他提醒,林乔就明白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而沙发上,他们现在的位置,甚至他们现在的姿势,她只要再前进一点,某个晚上的画面就会瞬间涌上脑海。
林乔下意识撤开腿,只是还没等她退后,脚腕就被人轻轻勾了下。
她都没弄清男人是怎么用的力,人已经一个没站稳,朝前扑去,刚好跪坐在了男人大腿两侧 ,手还撑在男人胸膛上。
下一秒腰就被人箍住了,季铎甚至将她提了下,和自己贴得更近,低沉的嗓音就再她耳边,“现在还问吗?”
退路都被封上了,林乔干脆不动了,“你要不怕家里来人,影响你季团长的光辉形象,我无所谓。”
话刚落,外面就传来了刘翠英的声音。
“小季!小季你能听到吗?有你的电话!”
这可真是,乌鸦嘴都没见效这么快的。
不过季铎本来也没想把林乔怎么样,就是见她不答也不问,反而又来招惹他,让这丫头老实一会儿。
听刘翠英叫,他应了声,放开了箍住林乔的手。
没想到林乔竟然没动,反而凑唇在他耳边,“松手干嘛呀?你怎么不继续?”
现在确定安全了,她倒是胆子比谁都大了。季铎看她一眼,伸手把她抱到一边,临走前还拍了她一记。
林乔不知道这男人是故意还是不小心,拍那一记刚好在她腰以下腿以上,最为挺翘的地方。
不过男人接完电话回来,眉宇间已经压了抹别的情绪,“上回那位长辈出了点事,我得去趟医院。”
听说是他那位发小的爷爷出了事,林乔一句都没多说,“晚上用给你留门吗?”
“不用,我要是回来晚了,直接去部队。”季铎显然已经叫了车,只等小方来接。
林乔就和他一起等了等,等到院外传出引擎声,才跟他一起出去,顺便准备去食堂吃饭。
季铎车门都拉开了,突然想起上一次出门,她好像也是这么送他的。
不多说,不多问,静静站在车外看他离开。好像这一扇车门,隔开了两个不需要有交集的独立世界。
原本已有些淡了的情绪一瞬间涌上,季铎未及多想,已经转回身,一把拉过林乔的手,“你跟我一起去。”
第54章 顾老
季铎在车门前顿那一下, 林乔还以为他是又想起了什么事。
当男人那双深眸望过来的时候,她甚至准备开口问他还有什么需要自己做,没想到男人竟然会来拉她。
秋日夜凉得早, 天边几颗星子已经露出了头, 只是夜色再暗, 军区大院也正是吃晚饭的时间。这人来人往的, 小方还就在车上, 这个连她在家穿裙子都要帮她拽一下的老干部,竟然会来拉她!
等林乔反应过来,她已经被男人塞进了车,不由回身抵住车门, “干嘛突然让我去?门我还没锁呢。”
小方更是意外,甚至怀疑刚刚无意间那一瞥, 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他们冷面阎王一样的季团长,女同志连边都不敢沾的季团长,竟然在外面就去牵老婆的手?
然而季铎从拉住人那一刻,再多的意外和躁意都归于平静, 闻言直接转回身,“我来。”利落锁门,上车。
“上次就想带你见见,没找到机会。”
季铎说,路过商店还下车买了几个面包上来, “晚上可能没时间吃饭,你先垫垫。”
有那么一瞬间, 林乔想到了当初回老家, 他也是这样半路下车去稻香春买了一袋子点心。
只是和那时不同,他们的关系已经从只见过几面的陌生人变成了夫妻, 位置也从一前一后变成了并排。
林乔拿起一个纸袋子打开,季铎却并没有急着吃,而是看她一眼,“这位顾老身份有点特殊。”
竟然是主动在和林乔解释,这已经是继刚才突然把林乔拉上车,今天第二次让林乔意外了。
不过姓顾,身份还有点特殊……
林乔想了想,小声说了个名字,“是这位吗?”
季铎颔首。
那还真是够特殊的,论资历,比她公开课见到那位还要深,只是近些年不怎么在外面露面了。
虽然不明白男人为什么要带上自己,林乔还是轻声道:“知道了,一会儿我会注意分寸。”
“你不用注意分寸。”没想到男人竟然说,“我和顾少平从小一起长大,他爷爷就和我爷爷一样。”
顾少平,又是一个林乔没听过的名字,之前季铎所有的交际圈子就没人在她面前提起过。
说到这个人,季铎也沉默了下,黑眸转视向车窗外,“少平比我大半岁,比苏正小一年,性格却比我俩都好。小时候每次有人欺负少珍,就是少平妹妹,我和苏正去把人揍了,永远是他在后面背锅。有一年我出水痘发高烧,自己都没注意,也是他先发现的。”
有些事尘封了太久,渐渐也就愈发不愿意触碰了,所以那天他要走的时候,才没想好要不要跟林乔说。
甚至就连回来后,在医院里碰到,他解释的时候都没有提到少平的名字。
但刚刚那一刻,看到林乔静静站在那,好像站在了他的世界之外,他突然就想拉一下她。
季铎转回视线,目光深邃落在林乔脸上,“说起来自从少平过世,到今年,已经十三年了。顾老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一般有什么事,保姆都会通知我和苏正。”
果然是人不在了,难怪不管是找妹妹,还是爷爷生病住院,出面的都是季铎和苏正。
林乔不知道他和自己说起这些时是什么心情,但想来不会太好受,不由轻轻将手覆在男人手上。
女人的指腹柔软,指尖细嫩,明明体温还比他的略低一些,传递过来的却是温暖的信号。
林乔这个人看起来很强大,聪明、冷静,还带刺,碰不好就会扎手,却有着一副柔软的心肠,季铎早就发现了。不然她从来不多问他的事,也不会在那天他提起少平妹妹少珍时,问起他顾老还好吗。
这让他因为往事而起的一丝波澜渐渐平复,对于刚刚把人拉上车的举动,也越发肯定。
他低眸望了眼两人一上一下交叠的手,正要开口,林乔像是意识到什么,又“嗖”地把手收了回去。
不仅收回去了,她还抱歉地朝他望了望,“不好意思我没注意。”身子一挪,顺势离他远了点。
季铎满心要说的话就这么卡在了喉咙口,说郁闷吧有点,说无奈吧也有点,但这事好像又的确不能完全怪她。
是他自己把人当下属相处,还觉得挺省心挺舒服,现在他想换一换了,人家也配合成习惯了……
前面小方还在开车,季铎不可能和她拉拉扯扯,只能接着道:“少平的事有点复杂,以后我再和你说。刚才我接到保姆的电话,顾老心脏病又发了,刚送去医院,一会儿可能要你帮我照应一下。”
这种交代事情的方式林乔熟,立即点头应下,“行。”拿起纸袋继续吃面包,比起刚刚上车,状态还定了不少。
这让季铎看在眼里,心里像是再次被什么卡了一下,要改变这种现状,又的确没什么简单快速的方法。
一个人性格的形成有很多方面的原因,不是说几句话,谈一谈,就能立马有所转变的。
两人到了医院,上楼,正碰上顾老的保姆拎着暖水瓶出来打热水。
季铎上前问了问情况,听说已经稳定下来,才问起顾老发病的原因,“出院的时候不是已经好了?”
保姆也不太能确定,“应该是跟下午家里来的几个人有关吧。下午家里来了几个人,说是顾老的侄子侄媳妇和侄孙子。也没待太长时间,我去买个菜的工夫就走了,等我做好饭,去叫顾老吃饭,才发现他脸色不对。”
这显然是来人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把老人家给刺激到了,不然也不会好了半个多月了突然复发。
林乔望向季铎,发现男人眉心拧着,见她望来似乎顿了下,才道:“顾老跟老家那边早就不来往了。”
“什么时候能说吗?”林乔可不觉得有顾老这么一门亲戚,一般人会愿意不来往。
果然季铎道:“顾老下放那几年,为了和顾老撇清关系,他们出了个证明把顾老逐出宗族了。”
这还真是什么事都有人能干出来,估计等后面顾老平反,这帮人肠子都得悔青了。
不过有这种前情,对方就更不可能无事来登三宝殿了,顾老这次病发,八成是被气的。
两人在病房外低声说了几句,确定人现在醒着,才轻敲两下,推门进去。
林乔记得这位老人比季老爷子也大不了几岁,可比起季老爷子的精神矍铄、中气十足,没事还能被小孙女气一气,病房里的人满脸皱纹形容枯槁,静静躺在那里的时候,感觉就好像只剩一口气吊着了。
见到季铎,他转目望来,“小铎来了啊。”眼底有了点笑意,整个人也像终于被注入了点活气。
季铎点头问好,和他介绍身边的林乔,“我爱人林乔,上次见面我和您提过。”
听他一脸严肃说爱人,林乔总觉得哪里怪怪的,而且这男人竟然和对方提过自己吗?
她有些没想到,但还是笑着上前,大大方方问了个好,“顾老您好,冒昧过来,没打扰您休息吧?”
“没打扰。”老人家说话还很没力气,人却认真地看了看她,对季铎说:“长得还挺俊。”
这是亲近长辈才会说的话,季铎面上神色没太大变化,“还行。”
顾老就又看了看林乔,“可惜今天不在家,不知道你会来,见面礼我也没带过来。”
说没带过来,应该是之前就准备好了,林乔有些意外。
季铎显然也没想到,顾老就笑看了他一眼,“你跟苏正,都和我亲孙子一样,亲孙子娶媳妇,我身体不好去不了,哪能连个见面礼都不给?东西早准备好了,就等你把人带来给我看看。”
这季铎就有些不自然了。
顾少平是他压在心底的一块疤,他很少对外提及,一开始他的确没打算带林乔来,也是最近才有的这个念头。
病床上的老人眼睛已经有些浑浊了,眼力却还在,一见他这表情,立马就仿佛明白了什么,视线又笑盈盈落回林乔身上,“这么晚了,还把你们折腾过来,你俩还没吃饭吧?”
“已经吃过了。”林乔自然不可能说自己没吃。
正寒暄,外面护士推门进来,“哪个是12号床家属?医生让你去趟办公室。”
“我是。”季铎抬步出去,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两人。
林乔猜他是不放心,毕竟那位保姆还没回来,干脆搬了个凳子坐在病床边,“你去吧,这边有我。”
季铎也就没再说什么,带上门转身出去了。
“小铎这个人看着冷,好像谁都走不进他心里去,可比谁都长情,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人走远,病床上的顾老突然说了句。
林乔不知道他是感叹,还是想和自己说说话,笑着应了句:“他这人也很有责任心。”
这听着怎么像是没明白自己的意思,顾老看看她,眼里露出些了然,“是啊,少平没了这么多年了,也就他和苏正还记得我。逢年过节都到我这里来坐坐,有了媳妇,也知道带来给我看看。”
大概是离得近,又是长辈对晚辈的态度,林乔觉得这位和课本上印刷的黑白照片不太像,倒是有点面善。
可要说为什么会觉得面善,林乔搜遍自己和原身的记忆,也不记得有和对方见过。
他们一个是成年之前连农村都没出过的丫头,一个是位高权重的老人,怎么想,也不该有见过的可能。
疑惑间,走廊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接着就是几声方言问话,“在这个病房是吧?谢谢谢谢。”
刚还和蔼可亲的顾老脸上瞬间没了笑容,林乔想起之前保姆说过的话,也立即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还没走到门边,病房门已经被人推开了,外面两男一女,果然是三个陌生面孔。
打头的是一对中年夫妻,个子都不算高,穿着朴素,就是一双眼睛太过灵活。两人在门外就亲亲热热叫了声“二爸”,听说您病了,可把俺们吓坏了,“这不赶紧带阿旺过来看看您。”说着一拽身后的青年。
这青年眼睛比父母还不老实,扫完整个病房,又落在林乔身上不肯挪了。
被他爸回头瞪了眼,他才想起来叫人,“二爷爷,俺、我爸我妈担心您,一听说您病了,就赶紧照顾您来了。”
有些地方方言会管二叔叫二爸,三叔叫三爸,还真是顾老的侄子侄孙子一家。
顾老脸色本就不好,见对方盯着林乔看,瞬间更差,“我早就被赶出顾家,不是你们二爸了。”
“那哪能啊?您跟俺达是一条根上的,这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呢,哪能真断了?您是不知道,俺达走的时候就挂着您,说您命苦,没了儿子又没了孙子,就一个人,他死了都闭不上眼。”
女人说着说着还抹起了眼泪,就是这说的话,一句比一句更扎人心,连林乔都有些听不下去了。
她挡了下几人没让进来,顾老那侄子立马瞪了过来,“你这小保姆咋回事?一点眼力见没有!”
林乔都不知道自己哪看着像保姆了,站着没动,“顾老心脏不好,需要静养,请不要打扰他休息。”
“俺跟俺叔说话,你算哪根葱?”男人才不管她是不是女同志,上手就要来推。
他媳妇也不是个嘴干净的,“你这妮子咋回事?拦着俺们不让俺们见二爸,难道跟他有啥不正当关系?”
之前那十年最忌讳的就是不正当关系,哪个领导要是沾上长头发,职位立马就没了。
何况顾老今年七十多,林乔虚岁才十九,比顾老的孙女还要小,这不是在侮辱人吗?
林乔眼神一冷,那边顾老已经一拍床,气得声儿都在抖,“出去!都给我出去!”
大概是太用力,老人家本就枯瘦的手上青筋暴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打什么主意,我死了,叫人一把火烧了,扬大海里,也不用你们摔盆打嬏!我也没钱留给你们,工资全捐了!”
“怎么可能?”他侄子脱口而出,“您就不给少珍留着?给阿旺安排个官当当也行啊。”
竟然是打着顾老快死的主意,准备来坐享其成,接收顾老的遗产。
林乔不爱生气的,都被恶心到了,房门向后一撤,狠狠一拍,拍在了顾老侄子试图推门的手上。
顾老侄子吃痛一缩,顿时怒了,他媳妇见顾老说不动,也彻底口不择言,“你不用我们家阿旺,难道用这个小妖精?真当谁稀罕给你当儿孙?儿子儿子让你克死了,孙子孙子让你克死了,我看少珍你也不用找了,说不定早就……”
“啪!”迎面一个巴掌打断了她的话。
别说来这几个人,后面病床上的顾老,闻讯匆匆赶来的季铎和苏正都愣了。
苏正是在医生办公室门口碰到的季铎,两人刚说了几句情况,那边病房就传来了声音,像是闹起来了。
顾老的保姆杜姐正好打完水回来,一见就“哎呀”一声,是顾老那侄子侄媳妇和侄孙子。“”
那几人能把顾老气住院,显然不是什么善茬,现在病房内就顾老和林乔,也不知道会不会吃亏。
苏正下意识加快了脚步,没想到季铎比他更快,几步便将他甩开一大截。
这人平时都很稳得住,倒少见这么急,苏正小跑了几步,才追上前面个高腿长的季铎。
结果他们担心顾老病着,林乔一个年轻姑娘会吃亏,林乔却说甩巴掌就甩了人家一个大巴掌。
甩完她甚至连手都没有收,一副随时准备再打的架势,“你要是不知道怎么说人话,我可以教教你。”
跟一个儿孙早亡、孙女走失还卧病在床的老人说儿孙都是被他克死的,这是得有多恶毒?
顾老这些年孤身一人,一直在寻找孙女的下落,他就没自责过吗?没这么想过吗?这不是想活活把人逼死?
而且同样的话,原身也在孙秀芝嘴里听到过,说的是已经过世的林老太太。
说林老太太克死了林老爷子,克死了林守仁,还克死了她没养大的那个小儿子,只要想起来就要指桑骂槐,林乔太知道这话有多伤人了。
林乔气势太盛,对方竟一时没能反映过来。林乔也没给她反应的时间,直接叫护士,“没看到这有闹事的吗?”
声音冷冽,眼神肃然,离得最近的几个护士被这一声说得回过神,赶忙上前拦人。
女人这才反应过来,“你敢打俺!”上来要抓林乔的脸。
她儿子朝地上啐了口“臭娘们”,也要冲过来,被人从后面拧了手臂,两下便反剪双手按在了墙上。
林乔反应很快,都准备关门落锁,先把人关在外面了,没想到季铎刚好回来,目光不期然和对方的视线碰上。
男人的眼神很深,先是掠过她犹带着冷意的俏脸,接着落在她刚刚打过人的手上。
林乔的手其实已经红了,还后知后觉泛上层痛麻,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还迎着男人的视线直视了回去。这让季铎眸光动了动,只是还不等他说什么,被他按住的顾老侄孙子终于回过神,开始骂骂咧咧挣扎。
他手上一用力,挣扎又变成了痛呼。
苏正就在旁边按着顾老的侄子,见状不由问季铎:“怎么处理?交给医院警卫?”
季铎低眸看了眼手下的人,想想他刚刚还目不转睛盯着林乔,转身问顾老的保姆杜姐,“顾老的警卫员还没到?”
“快了。”杜姐说,“顾老发病急,我顾不上别的,先把人送来的医院,警卫员那边也通知了。”
“那就交给顾老的警卫员,就说……”
季铎声音辨不出喜怒,“这几个人图谋不轨,意图袭击顾老。”
这帽子可就大了,顾老侄子立即开始叫冤,顾老侄媳妇被护士叫来的医院警卫拦住,也拼命朝病房里面喊。
此时林乔已经关门重新进了病房,脸上退去冷意,倒是有些担心顾老刚有没有被气到。
顾老倒还好,之前的确挺生气的,尤其是听到侄媳妇那番话后。
只是林乔出手太快,更多的情绪还没来得及涌上,就被林乔那一巴掌打断了,他到现在都有些没想到林乔一个小姑娘,当时是怎么打得那么干脆利落。
见老人家望着自己,林乔想起了被杜姐提着的暖水瓶,“您要不要喝水?要我去叫杜姐进来。”
不用。“”顾老缓缓摇头,对病房外的动静并不理会,只道:“少珍要是能像你这样,就算找不到,我也没那么担心了。”
这姑娘显然是朵带刺的玫瑰,无论谁想摘下来或者踩一脚,都得先掂量掂量自己够不够她刺。
她骨子里又足够坚韧,刚才一人对上三个,也不慌不乱,没有吃到一点亏。
少珍要是她这样,不管在哪里,应该都能活好吧……
哪怕找不到,只要能活好就行……
就是季铎那小子这也不看,那也不看,没想到挑来挑去,竟然娶了这么个小辣椒。
这两人在一起过日子,也不知道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
另一边,季铎和苏正直接将人交给医院警卫,带到了警卫室。只等顾老的警卫员一到,便移交过去。
“这边我看着,你先回病房吧。”苏正走出来,跟路灯下立着的高大男人说。
见季铎“嗯”了声,迈开长腿要走,他又忍不住在后面问:“你老婆脾气这么大,你知道吗?”
没想到季铎脚步竟然停了,还回身蹙眉看他,“她脾气不大。”
“就她刚才那下,你管这叫脾气不大?”苏正人都震惊了,“我妈那么强势,也没说打谁就打谁。”
“那人难道不该打?”季铎竟然反问了他一句。
这苏正无话可说,想想又觉得不对,“我是问你平时在家里,她就这么厉害吗?”
这回季铎眉心蹙得更紧,“没事你打听这些干嘛?也想结婚了?”
苏正再度无言,最后干脆把拿着的警帽往头上一扣,“行了,你们爱怎么样怎么样,你就当我没说。”
没想到一转身,就看到林乔站在身后不远,他下意识便往林乔手上看了眼。
她这可算是出了名了,一路下来不知有多少人在看,林乔干脆抬起那只手招招,“怎么?说我坏话呢?”
林乔就是开个玩笑,结果苏正还真摸了摸鼻子,“没,说你厉害呢。你们家季铎走那么急,都没赶上。”
倒是季铎神色如常,问林乔:“是不是有什么事?”
楼上就顾老和保姆两个人,没事林乔不会下来。
果然林乔正了色,“刚我问过顾老了,他没和老家那边联系过。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这些人这么多年都没来,怎么顾老刚住过院,他们就来了?”
第55章 旧事
这个疑惑林乔早就有了, 只是顾老那侄子来得突然,一直没找到机会问。
毕竟顾老这侄子早不来晚不来,他一病, 他们就来了, 是不是太巧了点?
而且看这架势, 对方就是知道顾老身体不好, 奔着他死了继承遗产来的。可顾老都好多年没和老家那边来往了, 他这侄子明显带着地方口音,也不像燕都人,又是怎么知道他生病的?
林乔说完,苏正原本还有点嘻嘻哈哈的神色也收了, 定定看了她片刻,突然转头望季铎。
这林乔就有些搞不懂了, 是她说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总不能是觉得她多事吧?
换个大男子主义一点的,霸道一点的,还真可能嫌季铎老婆乱掺和他们发小间的事,苏正却显然不是这个类型。
苏正其实主要还是意外, 林乔今天带给他的意外比之前数次打交道加起来都要多。
当初刚听说季铎要结婚了,老婆比他小九岁,农村出身,父母安排的,他心里别提多震惊。
毕竟季铎好像打定了主意不找对象, 谁给介绍都不看,以上这些点, 哪点都不像是他能接受的。
可季铎不仅接受了, 第一次从季铎口中听到林乔,还是季铎要帮林乔找走私。他这才多留心了一下, 对林乔的印象也只停留在落落大方,说话有趣,看着倒不像是个只有十九岁的小姑娘上面。
没想到今天刚见到林乔,就是她毫不犹豫甩了人家一巴掌,接着安排护士拦人,冷静、大胆、锋芒毕露。
这些都做完,她还能静下来仔细思考,下来提醒他们这些。
如果她是这样的,那季铎会选择接受这门婚姻,好像又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苏正收回视线,冲林乔点了点头,“这件事你来之前,季铎已经跟我说过了。”神色很郑重。
季铎竟然和他说过了?
林乔望向男人,发现男人也刚好在望她,因为背光大半张俊脸都笼在阴影里,显得眼神格外深。
这好像是第二次,两人不谋而合想到了一起,第一次是帮老周出主意遮掩抓痕的时候。
这让林乔感觉有些微妙,毕竟她从小见多了的是意见不合,各执己见,倒少有她想到的别人刚好也能想到。
不过也只微妙了一瞬,医院楼下已经停进一辆车,顾老的警卫队伍到了。
“你俩先上去吧,顾老那边得有人。“苏正压压帽沿,抬步上前,“这边我盯着。”
季铎明白他的意思,这是连顾老用了多年那位保姆也不放心,在问清楚之前,不想顾老身边离人。
他也就肃容点头,“你留几个帮你审人,剩下的我带上去。”
训练有素的警卫员往门口一站,这下就算再有人想来闹事,也不可能进得去。林乔和季铎敲开门,发现这半天折腾下来,顾老已经熬不住睡了,就是人显然不太舒服,呼吸轻弱,睡梦之中眉还紧紧皱着。
杜姐照顾的倒很细致,被子都仔细掖过了,见两人进来,还轻轻叹了口气。
“您要是累了就歇会儿吧,这边我俩看着。”林乔笑着对她道。
杜姐却摇摇头,“我就是干这个活的,有啥好累的?倒是你们,明天还得上班。”
说着再次叹了口气,“早知道我就不放人进来了,我看他们和顾老长得挺像,还以为……谁知道他们这样、这样……”
这样什么,她形容了半天也没形容出来,最后干脆垂头望着床上的顾老,不说话了。
林乔跟她聊了几句,发现这位比张阿姨话还少,嘴甚至有点笨,看得出没什么文化,也没接触过太多人。
她和季铎对了个眼神,很轻很轻地摇摇头,表示自己觉得不像。
季铎也没表现出什么,倒是沉眉抓起她腕子,将她的手翻过来看了眼,又如常放下。
“我手怎么了?”林乔也放到面前看了看,没看出什么,这时病房外突然有人敲门,打断了季铎即将出口的话
男人走过去开了门,发现是苏正。
苏正人就站在病房门口,见顾老睡了,压低声音道:“已经问出来了。”还看了里面的林乔一眼。
这一眼,显然也有一并通知林乔的意思,季铎注意到,也回眸望一眼林乔,关门和他出去了。
两人不知在哪聊的,不多久一起回来,苏正直接赶起了季铎跟林乔,“这边有我就行了,你俩赶紧回去吧。病房就这么大,一群人挤在这里干嘛?坐都坐不开。”
估计主要是觉得他俩离得远,不方便。
季铎也没拒绝,“那我们走了,有事给我电话。”
两人出住院楼的时候,外面夜已经很深了,秋日里昼夜温差大,迎面的凉风吹得林乔缩了缩脖子。
她下意识去找小方的车,旁边男人却直接解了军装外套罩在她身上,自己就穿着件单薄的衬衫,走到不远敲了敲吉普的车窗。
夜色里男人肩宽背阔,身姿挺拔,倒和那次在路上淋雨救人一样,完全不知道冷似的。
林乔也就把衣服拢紧了,车子很快开过来,两人上了后座,全程季铎都没说什么话。
等进了家门,上了楼,两口子简单洗漱准备睡觉了,他才一边拿毛巾擦脸一边说:“他们的确不是突然想过来,是有人给他们写了信,说顾老病重。”
“有人给他们写了信?”林乔停下刷牙的动作,琢磨着这个答案,倒也不觉得意外,“写的匿名信吧?”
这年代只要收信地址准确,贴了邮票,信件就能送到,林伟在外这几个月,就是用这种方式往家里寄信的。
只不过信件匿名,来源就不太好查了,对方既然敢写信,用的也肯定不是自己常用的笔迹。
果然季铎说:“顾老那侄孙子说,对方让他们别把消息泄露出去,不然他有办法给他们寄信,也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们。他们看完,就把信烧了。”
苏正和警卫员问话的时候,是把三个人分开问的。
顾老那侄子和侄媳妇好歹年龄大,社会阅历多,咬死了他们就是担心叔叔年纪大了想来看看。他那侄孙子却到底还年轻,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被一吓,就竹筒倒豆子似的全都说了。
也不知道这家人是太蠢还是太贪,这么明显有猫腻的事,他们也信了,还大老远跑来了燕都。
林乔把涮好的牙刷放进了牙缸里,声音很是冷静,甚至冷肃,“这人把他们找过来,是不是想气死顾老?”
真的是很聪明,只需要给她一点信息,她就能抽丝剥茧,推断出事情大概的真相。
季铎很少跟谁说话这么轻松过,一直沉静如深潭的眸底泛出些微光,就那么落在林乔脸上,“可能是最近顾老找少珍,又把十多年前的旧事翻了出来,有人着急了。”
林乔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顾老孙女的失踪有问题,还是……”
“少平的死有问题。”
季铎肯定了她的猜测,将林乔手里的东西直接接过来放好,拉起林乔进了屋。
林乔正想去书桌那里,男人已经拉了把椅子面对床坐下,指指对面,示意她在床边落座。
这次竟然换地方了,她还以为会跟上次开会一样,两个人在书桌边一边一个。
季铎也是想起了上次开会那事,下意识便不想去书桌,而是选择了床边,这样中间完全没有隔着东西的距离,“少珍是67年7月13丢的,少平出去找她,16号晚上不见的,等18号被人在山上发现,已经是尸体了。”
也就是说顾少平是因为出去找妹妹,才遭遇了不测……
林乔沉吟着,“人是在哪发现的?当时就没仔细查吗?”
如果人是死于意外,季铎不会说这里面有问题;可要不是死于意外,应该也不会这么不了了之。
话落,季铎半晌都没回答,望着他的眼神也从平静一点点变为肃杀。
“少平被人发现的时候,是吊在树上的,用腰带。”
男人言语简练,声音里却满是冷意,如冬日里出鞘的寒剑,“顾老一听到消息就厥了过去,咱爸咱妈那时候处境又不好,我和苏正去报的案。来人检查了遍,说是自杀。”
“自杀?”
林乔用脚想都知道,这里面八成有蹊跷。
果然男人冷笑了下,“我和苏正上午去报的案,下午才来人,当天就给结案了,至于少平自杀的理由……”
“因为没找到妹妹,觉得没脸面对顾老和死去的父母,一时没想开?”
既然非说是自杀的,林乔也不是那么难猜。只是这个理由说出来,连她自己都觉得扯淡。
但凡是个正常人,再难过,再自责,都该知道妹妹已经出事了,他这个顾老唯一的孙子不能再出事。
而且人活着,才能继续往下找,才有把人找回来的希望,一根腰带把自己吊死了是怎么回事?
季铎显然也不信,“明明少平身上还有伤,衣服上也有血,我和苏正提出来,他们说是找少珍的时候摔的,还嫌我们小孩子捣乱,把我俩赶了出去。苏正不肯走,冲上去和他们理论,还被打了一顿。”
那年代乱糟糟的,他们又是跟着父母去接受劳动改造的,还真是死个人,都没有地方申冤。
甚至想得更阴暗一点,人如果真是被打死的,那到底是被谁打死的,跟不跟那些人有关,还不好说。
只是有些事情当时没有查个清楚,事后再想查,年代久远也根本没办法查了。
季铎显然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从兜里摸出根烟给自己点上,视线也飘向了窗外深沉的黑暗,“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到底是那帮人动的手,还是一起去改造的人动的手。以前我更偏向于前一种,现在……”
其实这男人烟瘾不重,除了事后,平时读书看报,从来不在卧室里吸烟。
今天他显然是需要点东西来平复情绪,林乔也就没言语,顺着他刚刚的话继续想下去。
如果没有那封信,没有顾老侄子上门来闹这一通,别说季铎,她也更怀疑当初那帮人。
毕竟那帮人做起事来肆无忌惮,一起去接受改造的却同样处境不佳,自身都难保。
可事情过去这么多年,顾老早都回了燕都,这千里相隔的,那帮人想要知道顾老的现状,恐怕比顾老侄子还难。倒是就在燕都本地这些人,顾老住院那么长时间又不是秘密,稍微一打听,就能打听个七七八八。
再一想顾老住院之前都去做了什么,估计是有人见顾老还惦记着找孙女,怕牵扯出当年的其他事,这才狗急跳墙。
毕竟顾老要是真被气死了,或是彻底一病不起,也就没人一直盯着当年那些事了。
只是写信这个举动漏洞也太大了,反而容易打草惊蛇。
真想让顾老没办法再查这件事,方法多的是,让人来气顾老完全是最蠢的一种。这人既然当初能瞒住,还能瞒这么多年,按理不该这么没脑子……
思忖间一抬头,发现男人已经从窗外收回了视线,正眼也不错地注视着她。
林乔还以为他又有什么话要说,赶忙露出倾听之色,男人却望着她突然问了句:“你手还好吧?”
手?
林乔愣了下,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她打人那只手,接着想到医院走廊那一眼,和病房里他看她手的举动。
原来他那时候是想问她这个啊,这人脸上惯来看不出什么情绪,她压根都没往这方面想……
林乔干脆把手摊出来给对方看,“当时是有一点红,现在早没事了,挨打的又不是我……”
话音未落,手就被男人伸出来的大掌握住了。
季铎足足高了林乔二十多公分,两人站在一起的时候,林乔总是要仰起头和他说话,他的手自然也比林乔大很多。
灯光下纤细白嫩被强劲有力所包裹,男人皮肤透出健康的麦色,骨节分明,还能看到指腹的薄茧和手背的青筋。
林乔感觉到了错愕,季铎也下意识错开了视线,很快又深邃落回她身上,“顾老那边,我想再查查。就算这件事查不出眉目,只要顾老好好地,继续找下去,对方心里有鬼,说不定还会做什么。”
而有些事不怕对方做什么,就怕对方什么都不做,只有行动,才会露出痕迹。
毕竟事涉顾少平的死,男人心绪浮动很正常,在车上时她不也安慰地把手覆在了他手背上?
林乔就没在意,反而目光坚定回握过去,“对方既然露出了痕迹,就不是完全无懈可击,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
掌心里的小手软软的,握上来的时候也没什么力道,完全想不到就在几个小时前,它还凌厉地甩在别人脸上。
季铎拢了拢手指,发现这次提起少平,在愤怒、冷然之后,他竟然比以往每一次平静的都要快。
要是他今天没有回头看那一眼,没有拉她上车……
季铎这人向来冷静,从不会沉浸在无用的情绪里,念头只是一闪他已经道:“人是我动的。”
人?什么人?
话题转得太快,又没头没尾的,林乔有些没跟上。
“就你们学校那事,她爱人是我想办法动的。”
“还真是你动的?”
林乔完全没想到,毕竟当时她也就是跟男人那么一提,说都没多说。
季铎就掸了掸烟灰,靠在椅背里看她,“他老婆动我的人,就不许我动他?他要是没鬼,怕什么人查?”
男人说这话的时候,军装还一丝不苟穿在身上,语气却像极了那天他衣衫不整,靠在桌边说那句:“老子明媒正娶的老婆,凭什么不睡?”
完全是隐藏在平日那副严肃自持下的强势霸道,看得林乔下意识便避开了他的视线。
季铎发现了,黑眸注视她半晌,却什么都没说,手上握住她的力道也一点没松。
林乔很快又转回了视线,目光坦然又真诚地说了句:“谢谢。”
虽然刚刚有那么一瞬,她察觉到了些微异样,但季铎刚说完顾少平的事,正是情绪浮动的时候,跟男人在床上也没太大区别。而众所周知,男人在床上说的话是不能信的,等他们下了头,说不定自己都忘了。
看林乔这态度,显然还是和以前一样,不过医院走这一遭,季铎的情绪倒是彻底定了。
退回去继续过上级和下属的日子?
想都别想。
不行就慢慢磨,反正他们婚都结了,人也睡了,她还能叫他退货?
只不过今天已经很晚了,明天他们还要上班,显然不是磨这些的时候。季铎松了手,“睡吧。”
他不拉着林乔说这些,林乔早准备睡了,闻言直接去关了灯。
只是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她难得没有很快入睡,在床上翻身的时候,脑海甚至再次浮现出顾老的脸。
“睡不着?”旁边男人问了句,听声音显然也没有任何睡意。
林乔就应了声,“有点。”
男人没再说什么,人却转过身,像平时事后那样将她拥进了怀里,还摸了摸她的头。
这动作倒有点像哄小孩了,但天渐渐变凉,比起自己暖被窝,靠在男人怀里的确更加舒服。林乔靠着靠着,还真渐渐有了睡意,等再睁眼,窗外已经天光大量,男人就站在床边穿着军装外套,“该起了。”
后面几天,季铎又去过几次医院,林乔倒是一直没能抽出时间,因为学校开始期中考了。
她既是任课老师又是班主任,比旁人还要忙,连轴转了四五天,高二各班的成绩才总算出来。
齐怀文保持着自己大步挺进的势头,这回又前进了十多名,来到年级第四十三。
老师们都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就连军子的成绩也进步了一大截,从年级倒数变成了年级中下游。
林乔倒是知道点,因为齐怀文刚把高一上学期的复习资料和笔记还给她两本,军子就过来借了,借得比齐怀文还多。男生挠着头还有点不好意思,“孙铁军走了,齐怀文也开始学习,我再不看书,好像白多念这一年了。”
因为林乔足够上心,班里的气氛也没以前那么差了,四班其他几科也多少都有了点进步。
让高组长有些欣慰的是,在他的努力下,一班这次没有被三班赶上,成为垫底,反而离四班的平均分近了一步。
“看来这些没白看。”他拍拍办公桌上的教辅书,感慨,“自从小林来了,别说学生,我都得开始学习了。”
林乔就好像放进水箱里的一条鲶鱼,跑得太快追得太凶,只要不想被她赶上,就得不断进步。
只可惜高组长这口气还没松下多久,去党校上了两天课回来,脸就拉得和他的身条一样长了。
这回高二去的都是文理科组长,林乔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他进门就闷着头喝水,忍不住问了句。
“这回我去上课,碰上二十一中的了。”高组长说,“他们学校你应该知道吧,除了几个附中和十四中,就他们理科成绩最好,年年全市联考都能挤进前十。但是吧,这次全国首批实验试点,没有他们。”
这么说林乔就懂了,“他们挤兑咱们学校了?”
“何止是挤兑,就差指着鼻子骂咱们靠裙带关系了。还明着撂下话来,就等着这次期末联考看咱们笑话。”
因为第二学期有高考,中学的全市联考都定在每学年上半学期的期末。到时候全市所有中学都会考一样的卷子,一起排名次,一起算平均分,哪个学校教得好,哪个学校教得不好,也就一目了然了。
他们学校因为林乔的原因,破格被选为了全国首批化学实验试点,荣幸是荣幸,也的确有些太招人眼了。
这他们要是能拿出成绩来还好,要是拿不出来,林乔那句做实验有利于提升学生学习的积极性就成了笑话。
而他们学校作为全国第一批实验试点,要是化学成绩不理想,后面还有没有第二批、第三批,恐怕都不好说了。
到时候别说被笑话,后面那些等着国家拨款建实验室的学校还得骂他们,高组长主要愁的就是这个。
林乔也知道,想一想问:“上次全市联考,咱们学校化学排名多少?”
“咱们年级78,上一届高二74。”
那还真是挺低的,比那些偏远的乡镇中学也好不了太多。至少年年都能排进前十的二十一中,的确有这个笑话他们的资本。
高组长显然很气闷,林乔听了倒没太丧气,“能弄到他们学校这次期中考试的卷子吗?”
第56章 卷子
“弄他们的卷子干什么?”高组长显然没明白林乔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听他这么一说, 林乔也有些意外,“学校以前从没弄过排名靠前那几所中学的卷子吗?”
四十年前的老师们是不是太朴实了点,她上学那会儿, 市里其他学校弄市重点的, 市重点想办法弄省里的, 谁没搞过别的学校的卷子?有些全国出名的高中, 考卷甚至能印刷成册当辅导资料卖。
结果看高组长那反应, 学校还真没弄过,也不知道其他学校有没有人想到弄这个。
林乔就又问了一句:“那历年的高考真题呢?学校也没弄来给学生们做吗?”
“这个倒是有,不做高考真题谁知道高考考什么?”
“那道理是一样的。”林乔说,“排名靠前这些学校每年能考那么多大学生, 除了的确教得好,估计也很会押题。弄几套他们的卷子给学生做做, 对学生们只有好处,咱们也能查漏补缺,看看有哪里教得不到位。”
这回不止高组长,旁边刷刷批作业的三班班主任都抬起了头, “你这主意不错,以前还真没有人想过。”
那是以前没人从四十年后穿过来,不然早就有了,毕竟这在四十年后都是基操……
当然这些是不能说的,林乔笑笑, “我主要是想弄一套他们的卷子,看看两个学校现在的差距有多大。毕竟三班四班一直在进步, 高组长带的两个班也在进步, 咱们现在怎么也得比去年联考强吧?”
这倒是实话,单林乔自己带那两个班, 进步的成绩就够拉高全年级好几分平均分了。
更别提有她在后面追着,高组长一点都没敢懈怠,做实验、看教辅书,劲头一点不比刚工作那会儿差。
他也是只想着以往的经验,忘了还有这么回事,闻言眉头终于舒展,“行,我想办法弄个试试。”
“帮我也弄套数学。”三班班主任说,“我也看看他们平时都考什么,年年联考进前十。”
“没问题。”高组长放下端了半天的水杯,打包票,“我有个同学在他们学校教初中,跟我关系还不错。”
结果包票打出去连三天都没有,就被打脸了。
倒不是他那位同学不肯帮忙,主要是他同学一去高中部问,人家先打听是谁要,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我就纳闷了,他们那卷子是啥国家机密吗?看看都不给人看。”高组长坐在办公室里,显然又被气了一回。
三班班主任也有些无语,“找他们学校的学生行不行?他们期中考完卷子应该发下来了。”
“是发下来了,我那同学一问完,又全收上去了。”高组长从教十几年,就没见过这么小肚鸡肠的。
他们学校破格被定为全国首批实验试点,的确不少人都颇有微词。但想是这么想,搞成二十一中这样,心眼还的确不怎么大,毕竟换一个角度,要没有林乔写建议信,现在国内一个试点都还没有。
“要不我也回去问问吧,不行就弄几套其他学校的。”林乔沉吟。
徐俪虽然退休了,但她毕竟是建国后燕都第一批老教师,人脉还是有的,说不定有什么门路能弄到。
林乔不说,众人都忘了她还有个在教育界挺出名的婆婆,毕竟她能走到今天,靠的全是自己。
“能弄就弄,弄不着算了。”高组长没给她压力,“都是学习经验,排名靠前那些弄哪个学校的不一样?”
林乔明白他的好意,“我也就是问问,正好明天周日,本来我也得回去吃饭。”
这周她和季铎不仅要回去吃饭,之前她和徐俪去裁缝店定做的大衣也快好了,她想赶在徐俪前面去取。
两口子在路上转了个弯,先去的之前那家裁缝店,一问,订那几件大衣还真做好了。
老裁缝眯着眼睛看了看本子上记的时间,“你这早来了吧?我这写的是下周三以后。”
“这不是相信您的手艺吗?”林乔笑,“我看您做事都喜欢赶在前面,就提前来了。”
“你这媳妇还挺会说话。”老裁缝笑望了一眼季铎,转身去里面拿衣服了。
季铎就也望了身边的林乔一眼,“你特地提前过来给钱?”
林乔也不否认,“之前咱们结婚,我一身都是咱妈给做的,现在有钱了,哪能再让咱妈出?”
话落老裁缝正好抱着东西出来,“您试试,看还有哪儿需要改的?”
“我回去一起试吧。”林乔本来想拒绝,季铎已经拿过了她手里拎着的包,“试试。”
林乔也就抖开了裁缝递过来的大衣,一共两件,用的全是时下最好的呢子料,一件略短,一件稍长。伸袖子的时候里面的衣袖折了下,林乔正要整理,季铎已经伸手过来,帮她把折起的袖子展平。
除了小时候,林乔还没被人这样拉着手整理过衣袖,不由抬头看了眼男人。
这老干部表情一派严肃,像在办公室里整理什么文件,弄完,才放下袖子打量了下她,“还行。”
这句还行就等于是好看了,林乔身段儿好,模样儿正,还真没有被这厚重的呢子大衣压下去。她前后检查了下,没见有哪不合身的,就叫老裁缝包了起来,“剩下那件我拿回去叫我妈试试,不合适再来找您。”
“行,不合身您尽管回来找我改。”老裁缝笑着把两个人送走,才招呼起其他客人。
就有人问了句:“刚那两位,是徐老师的儿子儿媳吧?”
“对呀,提前来我这给钱的。”老裁缝形形色色的人见多了,还能真不知道林乔为什么来这么早。
“两人这不过得挺好的吗?还以为她儿子会不乐意。”来人忍不住跟身边的同伴嘀咕。
“娶了个小这么多岁的老婆,有啥不乐意的?再说人家有本事着呢,前阵子讲那公开课,不是又出了把风头?”
“那他们家老大媳妇不得酸死?说起来那以前也是文工团一枝花,舞跳得特别好。后来嫁了人,转了管理岗,好像就再没做出过什么……”
徐俪一看林乔提前把东西拿了回来,立马也明白了她的意思,“你这孩子,还带抢着付账的。”
“我这不是顺路吗?正好让季铎帮着我拿东西。”林乔也不说钱的事,直接展开衣服,“妈您试试合不合身。”
比起叶敏淑体贴在面上,她做事永远这样,润物细无声地让人舒服。
徐俪就笑着脱了在家穿的马甲,接林乔的手穿上身,林乔立马眼睛亮亮夸她,“妈您穿这个好看,显气色。”
“在你嘴里,我穿什么都好看。”说是这么说,徐俪却还是被哄得乐开颜,还伸平手给老爷子看了眼。
“还行。”老爷子端着面容点评了一句,和季铎不愧是父子俩,说出来的话都是一样的。
徐俪也懒得和他计较,脱了大衣把林乔拉到一边,“你那两件试了没有?”
“试了,都挺合身的。”林乔当着徐俪还是又穿上试了试,见徐俪满意地笑才重新收好。
帮徐俪把大衣送回屋里的时候,她顺带问了问卷子的事,“也不知道您以前在哪个学校任教,有没有这方面的人脉。”
“我啊,在人大附中。”徐俪犹豫都没犹豫,就答应帮她弄了,又问:“怎么想起来要这个?”
“这不是想学习一下别的学校的先进经验吗?”林乔把之前跟高组长说的那番话又跟徐俪说了遍。
徐俪琢磨了一下,“是个好主意。”又忍不住拉了林乔的手,“我怎么就没生出你这么个当老师的好苗子。”
婆媳俩从里屋出来,徐俪那表情看着比进去的时候还要满意,“这事交给我了,回头我就给他们打电话。”
季铎正在陪老爷子喝茶水,闻言抬眸看了眼两个人,尤其看了看林乔,“说什么了?”
这徐俪就忍不住也想看林乔了,以前她和人说点什么,她这儿子可是从来不多嘴问。
林乔又不清楚季铎以前在家什么样,也没多想,“就是排名靠前那几个中学的期中卷子,问问咱妈能不能弄到。”
听说是学校的事,季铎没再问,等两人回屋去收拾天冷要用的厚被子,徐俪却拉了老爷子,“你觉不觉得老二今天不太一样?”
“哪不一样了?”老爷子显然没看出来,“没胖也没瘦,精神头也挺好。”
“他跟乔乔啊。今天从进门,他都看乔乔好几眼了,我跟乔乔进屋说个话他也要问,老二以前什么时候这样过?”
徐俪也知道老爷子不是个心细的,干脆说得明白点,“这两口子感情如何呢,其实是能看出来的,不然一开始我干嘛总担心他冷个脸吓着乔乔,你信不信我要是说卷子弄不到,他自己想办法也得给乔乔弄去。”
“我信。”老爷子慢悠悠喝着茶,“我信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你是故意的。”
徐俪:“……”
徐俪虽然被季老爷子噎得不轻,但这话说得也没毛病,她生这个儿子哪都好,就是太难糊弄了。
而有时候男人糊涂点,好糊弄点,对女人未必是坏事。看老大媳妇就知道了,老大可是一直被她吃得死死的。
刚想到老大一家,外面就传来了季玲带着哭腔的声音,“爷爷奶奶!”
老两口一听就知道不对,刚站起身,客厅门一开,季玲已经冲进来,一把扑进了徐俪怀里。
徐俪赶紧搂了小孙女,“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
老爷子不好上去搂,却也在旁边直转,“谁欺负你了?你跟爷爷说,爷爷帮你打他!”
“我、我妈妈她……”季玲抽噎着刚开了个头,后面叶敏淑就跟进来了,“我就是说你两句,你跑什么?”
叶敏淑显然有些急,进来看到季老爷子徐俪都围着季玲,又赶紧打招呼,“爸,妈。”
“你这是怎么弄的?”季老爷子疼孙女,一见她就问,“这么冷的天,小玲一路哭过来,呛着风怎么办?”
叶敏淑被问得脸上讪讪,“我也没怎么的她,就是说了她两句,谁知道她气性这么大……”
“你骂我下三滥!不要脸!”季玲抬起头吼她,又埋回徐俪怀里,哭得更大声了。
这下老爷子着实被气着了,“她一个才十四的小姑娘,你跟她说这些!有你这么当妈的吗?”
叶敏淑脸上顿时更不好看了,尤其是季铎跟林乔恰好在这时候回来,当着林乔的面。
季老爷子和徐俪对林乔,那是一口一个乔乔,捧在手心都怕摔了,对她倒好,劈头盖脸就是训。
就算没有娃娃亲换人那事,林乔也比她小了二十多岁,这让她的脸往哪里放?
叶敏淑一急,眼眶也红了,“爸您就是要训人,好歹也给我个解释的机会啊,平白无故的我干嘛骂她?”
这倒像要对着哭了,季铎蹙了蹙眉,过去扶住季老爷子,“您注意血压。”
林乔也去用热水拧了个湿毛巾,递给季玲,“擦擦脸吧。”
“谢、谢谢小婶婶。”季玲道谢接过,小嘴巴一扁,又忍不住掉下一串金豆豆。
这可把徐俪疼坏了,赶紧抱着她晃晃,手直在她背上拍。
叫季铎和林乔这一岔,季老爷子也冷静多了,坐在沙发上问叶敏淑:“到底怎么回事儿?”
叶敏淑卡了下,明显有些支吾,倒是季玲擦着脸抽抽搭搭全都说了。
原来燕都电影制片厂要拍新电影,下来选演员,看中季玲长得娇小可爱,觉得里面一个角色很适合她。季玲回来跟叶敏淑说,叶敏淑却瞬间翻了脸,再提,甚至骂起季玲不要脸,要干那下三滥的勾当。
“我这不也是觉得咱们这样的家庭,孩子哪能去干戏子的活,这不是给您和咱妈丢脸吗?”叶敏淑为自己辩解。
“都什么年代了,还张嘴闭嘴戏子?”季老爷子显然不爱听,“你自己不也是当舞蹈演员的?”
叶敏淑明显一噎,那边季玲已经哭着又道:“小时候我想学跳舞,她也不让,说咱们家不能学那个。”
难怪季玲高兴的时候踮脚跳两下,叶敏淑就要看季玲,林乔算是听明白了,叶敏淑十分在意自己的出身。
她这甚至不能说是在意,已经是耿耿于怀了。因为自卑,所以自傲,衡量别人也只会看出身。
季老爷子显然也听出来了,“学跳舞,当演员,那就是个职业,有啥丢人的?你自己都看不起自己,别人才会看不起你。”
他这话已经说得很开明很中肯了,可惜叶敏淑根本没听进去,张张嘴想要反驳,看到旁边的季铎又咽了回去。
自从她把林乔推给了老二,老爷子对她就彻底冷了,家里有什么事都不叫她,季钧也是,她一想干什么他就要去单位。她对外掩饰得再好,外面人也能看出来,她这个大儿媳在家显然不如林乔那个小儿媳。
老爷子一看就知道她在想什么,教得够多了再教也没用,干脆赶她回去,“小玲就留在这,陪陪我跟你妈。”
“爸!”叶敏淑忍不住叫了声。
老爷子直接冷了脸,“是我这个当爷爷的不配叫孙女陪,还是你自己做过什么你都忘了?”
这话就有些重了,也让叶敏淑彻底没法反驳,她看了眼林乔和季铎的方向,只能警告地瞪一眼女儿,转身告辞。
这一眼看的到底是她还是季铎?
林乔不禁挑了挑眉,只是不等她想更多,那边季铎已经朝季玲招了招手,“过来。”
季玲看看他,过来是过来了,人却往林乔的怀里一扎,“小婶婶。”扁着小嘴使劲吸了吸鼻子。
人家小姑娘正哭着呢,他一脸严肃叫人过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要训话,林乔没忍住嗔了季铎一眼。
这一眼又有点医院那带刺劲儿了,季铎神色顿了顿,接过被季玲抓着的毛巾起身去洗。
回来的时候季玲还抱着林乔,在林乔耳边小声蛐蛐,“我妈妈肯定不可能让我去。”说着还往老爷子徐俪那边瞄。
这是还想让老两口去和叶敏淑说,季老爷子和徐俪看出来了,却都没有吭声。
季玲周岁才十三,别说他们说了叶敏淑也未必会听,就算能听,老爷子其实也不赞成她小小年纪去拍什么电影。
老爷子生气,主要是叶敏淑那话太难听了。
季玲发现了,又有些想哭,林乔接过季铎洗好的毛巾帮她擦了擦脸,“跟小婶婶说说,你为什么想去拍电影呀?”
“能上电视,上大屏幕,让所有人都看见,多厉害。”季玲说起这个眼睛就发亮。
“那小婶婶前些天教你做化学实验,你不是也觉得很厉害?”林乔声音温和,眼睛也笑盈盈的。
这下季玲被问住了,毕竟还是小孩子,对以后哪有那么明确的概念。
林乔的声音就又柔了几分,“你也发现了吧?你的喜好其实是在变化的,等你长大了,还喜欢什么,那才是真正的喜欢,也才值得你拼尽一切去争取。”见季玲小脸若有所思,她放开人,“走,去把头发也梳了。”
从林乔开口,徐俪一直温和注视着她,见一大一小起身出去了,眼神更是欣慰,“乔乔将来肯定是个好妈妈。”
转头看到儿子也在望着林乔的背影,忍不住又说了句:“我记得乔乔这两个月例假准多了。”
“嗯。”季铎根本不接她这话,摸摸茶壶水已经凉了,起身去添了新的。
他当然知道徐俪是什么意思,但林乔还要考大学,现在不可能考虑要孩子,他也不想勉强她。
季玲一直在老宅这边待到下午,季钧才讪讪登门,过来接孩子回家。
老爷子一看就知道他是被谁撺掇来的,对这个大儿子自然没什么好脸,“你媳妇要是不会说话,不会教孩子,就把小玲送过来给我养。反正我现在退休了,说话也没人听了,正好有时间陪陪孙女。”
季钧一听,脸上更加讪讪,倒是季玲已经平静多了,嘴虽然还撅着,人却还是跟他回去了。
现在天黑得早,徐俪也没多留季铎跟林乔,帮着装了些饭菜就叫他们回去了。
周一到学校,齐副校长倒是送了一套卷子过来,“这次师大附中期中考的,你们看看有没有用。”
真的是一整套,理科六门课程全部都有,看得高组长忍不住问了句:“你去师大附中搞卷子了?”
“啊,上午有事过去了趟。”齐副校长下意识看了眼林乔,“碰到吴海洋,正好说起这事。”
吴海洋成绩好,实习前其实就有不少老师给他推荐,是他自己想回母校,离开后很快就去了师大附中实习。
林乔对这位没任何意见,笑了笑,“那这次还得谢谢他,我看这卷子都是新的,他特地找人要的吧?”
“是特地找人要的,不过带他那个也是他大学老师的学生,算是他师哥,对他还挺照顾。”
这理科办公室里一群老师也不干别的了,全都凑到一起,开始扒师大附中这次期中的卷子。
一扒还真扒出了些门道,“他们这教学进度比咱们快吧?这道咱们这两天才学到。”
高组长指了其中一道题,“还有这道,我记得是倒数第三课。”拿过教辅书,很快翻到了考到的知识点。
这就有点让人不知道说什么了,好比你同桌白天跟你一样学习,晚上却回家偷偷熬夜,然后一考试就考得比你好,一考试就考得比你好。这期中刚过,人家就快把期末的学完了,能不比他们好吗?
“还是看题型吧。”林乔心态倒是没受什么影响,“看看有什么知识点是咱们没覆盖到的。”
她前世那会儿可比现在卷多了,一个小升初的重点班考试,考的都是高中英语,说出来谁信?
办公室里正拿着卷子扒第二遍,外面有人敲门,“林乔林老师是在这吗?”
林乔听着声音耳熟,赶忙说了声“是”,门一开,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季铎的司机小方。
小方手里还拿了个厚厚的牛皮纸袋,“季团长让我把这个送过来给您。”
“谢谢。”林乔接过来,猜测八成是她让徐俪帮她弄的卷子。
纸袋一打开,里面还真是卷子,就是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而且这数量……
林乔拿起最上面一沓,发现圈在外面的牛皮纸条上写的是人大附中,不仅理科六门课,文科的也有,整整齐齐折在一起。
再往下是师大附中、十四中,有的牛皮纸条上明显是徐俪的字迹,有两个却是……
林乔眼里露出些意外,也就在这时,旁边高组长“哟”了声,突然笑了。
“这不是二十一中的吗?我还以为他们真谁都不给呢?”
第57章 谢礼
二十一中高二理科组的组长倒想不给来着, 但来要的人分量实在太重了。
燕都虽然之前就有高小,有中学和大学,但形成完整的教育体系, 还是在建国以后。
所有已有的学校全都进行了整编, □□材, 还新建了不少中小学。很多穷人家的百姓甚至是50年以后才开始读书的, 八/九岁的小孩子和十几岁的大孩子同一个教室, 上着上着就有人回家结婚了。
二十一中就是这批新建的学校之一,论底蕴肯定不如那些老牌中学深厚,之所以能跻身全市前十,是因为早年有一批非常厉害的老教师。
这批老教师哪怕自己退了, 教出来的学生依旧奋斗在二十一中的讲台上。去找他要卷子的,就是建校后头一批功勋老教师, 还是他的老师。
这他敢不给吗?赶紧整理好了双手奉上。
就是卷子给完了,到底没忍住问了句:“您怎么突然想起来要这个?”
“我看看还不行?”小老头慢腾腾看他一眼,“之前找人要都没要到,还以为咱学校的卷子成国家机密了。”
现在这套卷子就放在林乔桌上, 除了化学,文理其他科目都有,林乔当场就把理科的几张分了。
三班班主任拿了理科数学的卷子笑,“我这没跟老高沾上光,倒跟你沾上了。”
“跟谁沾不是沾。”高组长并不在意, 见林乔直接将化学那张给了他,站在林乔桌边就开始看。
“还行, 他们进度没比咱们快多少。”高组长粗略扫了一遍, 抬指敲敲,“咱们第一个就考它。”
林乔也知道他憋着口气呢, “行啊,你挑个时间,咱们四个班一起考。”
正准备把其他几个学校的也分一分,三班班主任摆手,“一个一个看,你这都是整理好的,别弄乱了。”
“那我放桌上,大家谁有需要谁自己过来拿。”林乔就把理科的又按学校重新塞回了牛皮纸袋里。
正要把文科的送去文科办公室,齐副校长拿起了她落在桌上的纸条,“这是谁写的?”
这位教的虽然是理科,却是个书法爱好者,看他和齐怀文的字就知道了,会问这个倒也不奇怪。
林乔本来都把这个抛在了脑后,他一提,又重新想了起来,“我爱人写的。”
这就是刚才她觉得意外的原因,毕竟卷子是她找徐俪要的,按理说不该出现季铎的字迹才是。
“季团长这字不错啊。”高组长不懂这些的,看了都忍不住道,更别提齐副校长这个懂的了,“是不错,运笔刚劲,布局雄浑,一勾一画间气势磅礴,一看就是练过的,指挥岗上字写这么好的可不多见。”
毕竟指挥岗常年打交道的是兵,不是笔,不像那些文职经常需要写材料。
不过想想季铎母亲是谁,好像又很好理解了,毕竟徐俪不只是老教师,家里还是当地的书香世家。
东西送到文科办公室,文科办公室的几个老师也很惊喜,拉着林乔再三道谢,“还是你有办法,我们也正琢磨这事儿呢。”
都是一个学校一个年级的,两个办公室间消息传得很快,他们也觉得林乔想到的这个办法不错。
没想到这边才开始着手想办法,那边林乔已经将卷子搞到手了,不仅连他们的都有,还包含了所有排名靠前的学校。
就连毕娘娘都叹了句:“这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自己有本事,婆家还有能耐。”
林乔从文科办公室回来的时候,高组长已经等不及提前下班了,夹着二十一中的卷子准备去印刷厂找人印。
明明挺高的老式二八自行车,在他那身高的衬托下还是显得分外娇小,弄得他还得弓着身子去骑。
林乔顺着窗远远看到,也准备收拾东西等下班了,瞥见桌上那张季铎的字条,想想夹进了要带回家的书里。
只是还没等她问,回到家的时候刚好碰到季铎在门口下车。
男人长身立在院门前,都拿出钥匙准备开院门了,见到她又停了下,“我准备去趟医院,你要不要一起?”
“看顾老吗?”林乔想了想,抬抬手里抱着的书,“你等我下,我先把东西送上去。”
上次去过医院之后,她一直有些忙,顾老虽然没见到她人,可还是让季铎把给她的见面礼带了过来。
说实话有点贵重,是一对雕了龙凤呈祥的金镯子,先不论这一看就是上了年头的老物件,单论克数,也挺沉手的。于情于理,林乔都得去跟老人家说声谢谢,出了那样的事,她也的确有些记挂顾老的身体。
季铎听说,干脆接过手帮她送了上去。
男人身高腿长,动作自然比林乔快,放好下来锁门,林乔趁机问了下顾老那侄子侄媳妇的事。
“已经遣送原籍了。”能问的都问完了,也不能留着人吃白饭,不过季铎还是留了个心眼,“我找了人盯着。”
林乔就没再问,两人上了车,先去食堂吃饭,接着直奔顾老所在的军总。
老人家看着气色好多了,两人进门的时候,正靠在床头吃杜姐削好的苹果。
见到两人,他忙让杜姐再削,林乔已经坐在了他病床边,“不用麻烦,我和季铎吃过了来的。”问起顾老的身体。
到底是经过风雨的,知道这里面还有人搞鬼,老人家反而撑住了一口气,“我要是真被气死了,不是正如了他们的意?怎么也得好好活着,活到找回少珍,把少平的死查清楚,才能闭得上这双眼。”
听林乔道谢,他也只是摆手,“看到你和小铎结婚,我也是看过孙子结婚的人了。”
还和林乔说起季铎小时候的趣事,“你别看他现在一本正经的,小时候一肚子坏水,在这大院里算是一霸。”
季铎?小时候一霸?
林乔有点不敢相信,转头看看男人,发现季铎神色一派自然,还问顾老:“您要喝水吗?”
“你不用转移话题。”顾老像是看穿了他,笑着对林乔道:“少珍她妈是难产没的,她一出生就是我在带,为这背地里没少有人说闲话。小时候她每次受了欺负,都是小铎和苏正第一个跑去给她出头。”
老人家靠在床头有些怀念,“有一次人家找上门,他、苏正和少平都被家里训了,苏正还挨了揍。他就改策略了,半夜带着俩小子去人家门口挖坑。”
“挖坑?”林乔没搞懂这是什么操作。
“对,大晚上去挖的,挖完再里面倒上水,再在上面扬上雪。那时候是冬天,晚上冷,早上起来表面就冻上了。”
表面冻上了,里面可没冻上啊,这一脚踩上去,还不得灌个透心凉……
果然顾老说:“汤家那小子刚出门,又哭着回去了,偏还找不到是谁干的。我要不是知道他大晚上过来借铁锹,都猜不到。”
这可有点颠覆林乔对老干部的认知了,看完顾老从医院出来,她忍不住多看了男人好几眼。
季铎由着她看,也不接茬对上她的视线,也不问,弄得她都怀疑他到底发没发现。
回到家,看到书桌上放着的书,她才想起还有一件事,拿出那张字条,“你帮着弄的?”
这回季铎倒是接茬了,“我看还差几个学校,就帮着问了下,这些还不够?”
“够了。”林乔只是意外他会帮着弄,毕竟自己当时找的是徐俪。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她没有向他求助,他却只听了只言片语,就帮她把事情办了。
林乔以前从未有过这种经历,毕竟她前世那对父母很忙,忙到注意不到她这些细节。从幼儿园起她读的就是寄宿学校,和老师相处的时间都比父母多,偶尔有事找他们,两人不是互相推就是互相吵,很少能这么快得到解决。
这让她心绪有点复杂,望着男人一时没有说话。
季铎把刚脱下来的外套搭在手臂上,就那么低眸注视着她,也没有说话。
他帮林乔做这些,只是自己想做,并没有要从林乔这里得到什么。但做都做了,他也不会藏着掖着。
林乔性子独立,不喜欢依靠别人,说到底,还不是身边压根就没有她可以信任依靠的人。
包括他,估计也不在她的信任名单之内,与其说些废话,一味地要求她信任自己,还不如主动做点事。
季铎如此坦然,眼神甚至堪称直接,倒让林乔想起那晚说起郑慧芳爱人时,气氛的微妙。
但那一抹复杂最后还是从她眸底退去了,她望着男人眨了眨眼,“我是不是该跟你说句谢谢?”
不管男人是出于护短,还是因为那天她挺身拦在顾老病房外,才为她做的这些,该领的情还是要领的。
季铎听着,脑海里却只冒出一个念头——这丫头是不是只会说谢谢?
他抬手解了衬衫第一颗纽扣,人也向后,靠在了旁边的书桌上,“我记得我没跟你说过这么见外的话。”
这就带出点情绪了,林乔想了想,又踮脚在他下颌上亲了一口。
真的很轻,蜻蜓点水一样,季铎眼神却骤然一深,揽住她向上提了提,唇追了上来。
比起林乔,他的攻势就要霸道多了,不多会儿屋内就传来了林乔轻喘的声音,“你外套掉了。”
“一会儿再捡。”
“灯!灯也没关!”
回答她的是瞬间铺满整个房间的黑暗。
直到视觉上残留的光亮也在眼前消失,人被按在床上,林乔突然感觉有哪里不对,“等一下!”
她抵住男人坚实的胸膛,“我那个好像来了。”
上次她就说狼来了,还不是逗他的,季铎继续亲。
“我说真的。”这回林乔直接推开了男人,捞起件外套披上,转身跑去了厕所。
再回来,手上的卫生巾果然没有了,季铎定定注视她良久,认命地将她穿得单薄的身子揽入怀,“睡吧。”
男人身上可比外面暖和多了,林乔拱了拱,把出去时披上的外套脱下来丢到床边的椅子上,又关了灯。
自从那次被男人搂着,很快就有了睡意,她现在已经习惯搂在一起睡了,还下意识缩缩脚丫,放在了男人腿上。
季铎本来就没平复,被她小脚一踩,忍不住将她裹紧,隔着被子在她臀上拍了下,“别闹。”
“我哪闹了?”林乔显然不服,说着还挪了挪,放去了更暖和的地方。
这下季铎连呼吸都滞了下,正考虑要不要把怀里这个磨人的推出去,一只犹带凉意的小手摸了上来。
“你不是不行?”他听到黑暗中自己低沉了一个度的嗓音。
“你行就行了呗。”林乔不老实的小手一路向下,还又在他下颌上亲了口,“给你的谢礼。”
这谢礼季铎满不满意不知道,但林乔的手显然不太满意,第二天写板书的时候就决定把这项福利踢出备选了。
有些东西还是得一起爽才行,也不知道之前男人是怎么做到那么有服务精神还有耐心的。
印刷厂那边动作很快,没两天高组长送去的卷子就印好了,全套六张,抱回来厚厚一大摞。
路上有学生看到,人显然是懵的,这不是刚期中考完没多久吗?
等林乔和高组长真拿着卷子进教室,说接下来两节课咱们做套卷子,就和考试一样,大家更是一脸沉默。
高组长还特地强调了下,“这可是你们林老师费了大力气从二十一中弄过来的,你们要珍惜。”
学生们继续沉默。
有人实在没忍住,“老师您这么说,是让我们感谢林老师呢,还是让我们冤有头债有主,要怨也去怨林老师呢?”
高组长都被气笑了,点点那名男生,“这回我先看你能考多少分。”
说着又语重心长道:“要是图省事,老师也不愿意给你们考卷子,考完了还得批,批完还得讲。更别提为了弄这个,你们林老师动用了不少关系,说到底还不是希望大家都能有进步,考个好成绩出来。”
回去后他和林乔提起此事,“这帮臭小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
“你信不信你要是把那些卷子都给他们做了,他们还能感谢我八辈祖宗?”林乔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这倒把高组长逗笑了,“倒也是,做学生的,哪个愿意成天考卷子,做作业?”
“孩子都贪玩嘛,大人不也照样贪玩?”林乔说这话,倒好像她自己不是才比学生们大几岁似的。
不过她还是说了句:“剩下那些,题型重复太多的就不给他们考了吧,可以整理整理另出几张。”
这些卷子除了给学生做,对他们这些当老师的作用也很大。几个学校比对下来,就知道最容易被考到的重点是哪些了。尤其是被好几所学校同时考到的,绝对重点中的重点,复习时需要格外注意。
高组长也没准备真全都发下去,“都考咱们也没那工夫,先来二十一中的吧,我特地去打听了他们这次的平均分。”
为了看看两个学校现在的差距到底有多少,他们这次监考很严,所有化学相关的课本作业都提前收了上去。
考完连批两天,总算把全年级的平均分算了出来。
“69.2,比咱们自己出的期中也低不了多少啊。”
他们这次年级平均分破天荒到了70,只是没和其他学校对比过,高组长还以为是题太简单,分数虚高。
林乔就问了问这次期中二十一中的平均分。
“73.6。”高组长说,“差了4.4分,我记得上次联考好像差了8、9分。”
好在上一次联考的成绩单他还留着,搬办公室的时候也搬上来了,高组长缩着身子翻了半天,终于在柜子底下翻到,“是差了8、9分,8.9分。要照这么算,咱们得跟他们缩短了差不多一半。”
他拿手比划了下,很快在成绩单上找到了相应的位置,“应该是四十名左右,后面这些咬得比较紧。”
排名前十几的学校教学质量几乎是断崖式的,到了中间,0.1分都能压下好几名,后面又开始断崖式下跌。
这高组长就放心了,“只要能稳住这个成绩,进前四十,咱们这次期末联考就能让一群人跌掉下巴。”
说着又砸吧了下嘴,“我是真没想到嘿,咱们跟二十一中就差不到5分了,不是他们这次期中发挥失利了吧?”
这纯属是在患得患失,毕竟当了那么多年弟弟,突然进步这么多谁都会感到不真实。
林乔笑笑没说话,正要给自己冲杯红糖水,李小秋敲门进来,目光在办公室里扫了一圈,“蓝老师没在吗?”
“刚才出去上厕所了。”见是自己班的同学,林乔就多问了一句:“你找蓝老师有事?”
“是蓝老师找我。”李小秋垂着头,声音也小到几不可闻,“我这次做卷子,作文又跑题了。”
李小秋的语文已经是老问题了,这次期中,她差点滑出了年级前十名,就是因为语文没及格。倒是数理化三科一个比一个考得好,数学93,化学96,物理更是再一次拿了满分,比齐怀文还多三分。
教三四两个班的语文老师蓝老师不止一次叹气,“李小秋的语文但凡能有数理化一半好,早就进年级前三了。”
没想到她期中作文跑题,前两天做二十一中的卷子,又一次跑题了,不怪蓝老师要找她来办公室。
林乔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干脆轻声问她:“你要不要过来喝点水,等蓝老师回来?”
李小秋犹豫了下,还是摇头,“谢谢林老师,我在这等就行。”老老实实站在一边翻起语文卷子。
这姑娘也不是不努力,早读读得比谁都认真,默写也从来都是全对,可一到阅读理解和作文就一塌糊涂。
和理科的一点就通不同,她语文这方面就好像完全不开窍,除了死记硬背就是死记硬背。
不多会儿蓝老师回来,见李小秋乖乖站在那看卷子,也叹了口气,“你过来跟我说说,这次的作文你是怎么理解的。”
李小秋怯怯走上去,说得磕磕巴巴,别说蓝老师,林乔都能听出差了十万八千里。
蓝老师实在没了办法,只能掰开了揉碎了给她讲,又道:“咱们班纪英红、池波这次作文写得都不错,你可以跟他们借了看看。这学语文,就是得多读多看,你要是不好意思开口,老师去帮你借。”
能说到这个份儿上,真的是很为李小秋着想了,李小秋羞得满脸通红,“不、不用,我可以自己借。”
她一走,蓝老师又不免和林乔叹气,“本来是个清北的苗子,就语文这一科拖后腿,我都不知道拿她怎么办了。”
大体哪个老师碰到这种其他都很优秀,就自己教那科学不好的学生,都会感到郁闷。
林乔也觉得可惜,李小秋那脑子学理是真好使,尤其是物理,哪次她低于96分,那绝对是发挥失常了。
这种好苗子,在国家急需科研人才的现在,就应该送去好大学深造,偏偏她又有一门拖后腿的语文。
“还有大半年呢,再想想办法吧。”林乔琢磨起上辈子他们都是怎么提高语文的。
说实话还真没有什么参考性,毕竟后来的孩子从小学就开始补作文,大量做阅读。哪像现在,唯一能接触到的就是连环画,后来连幼儿园小朋友都耳熟能详的四大名著,新华书店也是这两年才有,还不好买。
这年代一般的中小学也没有图书馆,不然手抄书也不会风靡一时,受到那么多追捧。
林乔倒是可以在班里搞个读书角,自己从家里带几本,也让学生从家里带一本,相互借阅。
但那是个缓慢累积的过程,对李小秋这种严重偏科不开窍的学生作用有限。
一直到下班,林乔还在琢磨这个事,没想到刚出校门,就在不远处看到了熟悉的吉普车。
这就有点少见了,毕竟两个人不顺路,季铎也就在她要拿液体肥皂的时候送过她几次。
军子就在林乔身后不远,见到季铎的车立马挤眉弄眼,“林老师,季团长来接你下班了。”
部队里也得是一定级别的干部才能配车,本来就有不少人注意到了,听他一说,目光全落向了林乔。
季铎刚好在这时开门下车,闻言也顿了下,才大步来到林乔面前。
林乔倒是没多想,快走几步迎上去,低声问男人:“怎么突然过来了?是不是有事?”
季铎神色如常,声音却比平时都要沉几分,“苏正刚给我打电话,说又有了少珍的消息。”
第58章 询问
顾老那位孙女又有消息了?
在这个时候?
林乔第一反应并不是高兴, 而是仰起脸,直直和季铎对视了一眼。
不是她不想顾老找到人,而是这个时间很难不让人多想。
距离顾老侄子闹上门, 这才过了半个月, 他们前脚把人扣下来, 遣送原籍, 后脚就又有少珍的消息了?
林乔看到季铎也正低眸望着自己, 眼底神色很深,显然也不像是喜色。
只是和她视线对上后,他眸中深沉稍敛,低声快速而简练地和她交代了大概信息, “人是当地公安三天前发现的,已经送了过来。我现在就要过去, 有些事可能有你在更方便,你有没有时间?”
“那就上车。”
林乔一句废话都没有,干脆、利落,让季铎目光不觉落在她背影上两秒。
不过也只两秒, 男人已经大步上前,先林乔一步帮她拉开了车门。
不管心里有何种猜测,都得先见见人才行。何况万一真是呢?万分之一的可能也是可能。
车子并没有开去顾老所在的医院,而是在上次他们请苏正吃饭那附近,一个玲珑的小院前停下。
“这是苏正家, 这两年他嫌家里催婚烦,都住在这边。”季铎低声和林乔解释了句, 上前敲门。
很快苏正就过来开了门, 见到林乔也不觉得意外,一面往里走一面小声跟两个人解释:“我怕不是, 再刺激到顾老,半路就把人给截下了,先送来了这边。”显然也和两个人有着同样的顾虑。
“都问出什么了?”季铎沉声问了句。
“还没问。”没想到苏正居然说,“我到现在还一句话没和她说上。”
这就让季铎有些意外了,不由停下脚步看他。
“你不用看我,换你你更问不出来。她这个情况……。”苏正显然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算了你自己进去看吧。”
苏正这小院不大,正房三间,常住的显然是东边一间。来人被安置在西边的空屋,门外放了把椅子,上面坐着个面庞黝黑、个子不高,同样穿着制服的年轻男人,应该就是送对方过来认亲的。
见几人进来,他起身打了个招呼,一张嘴就是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话。
几人听得有些吃力,却都没有表现出来,大致交谈了几句,对方敲敲门说了一串方言。
内容是什么实在没听懂,对方说完又等了等,才推开房门。
饶是他已经提前打过招呼,还给了一些准备时间,房门一开,里面的女人还是明显瑟缩了下。
林乔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苏正为什么到现在还一句话都没和对方说上了。
屋里的女人显然是一副惊弓之鸟的样子,房间并不小,她却只缩在一把被她衬得格外宽大的椅子上。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只能看到过分削尖的下巴,稍有声响就会紧抱自己瑟瑟发抖。
这绝不是个正常人该有的反应,季铎只扫了一眼就将门关上了,走出两步用气声问:“她受过虐待?”
苏正点头,“被她丈夫打的,那边之所以能找到人,也是刚好碰到她跑去报案,说丈夫打她。”
“能吓成这样,她以前就没去报过案?”季铎无比犀利地抓出这里面的漏洞。
这下送人来那同志摸了摸鼻子,“这俺也不知道,她是归下面派出所管的,头一回跑到俺们公安局。”
但他要一点都不知情,干嘛摸鼻子?
要么这话里有水分,对方向下面派出所求助的事情他知道,甚至曾经也找过他们求助。
要么就是一般这种事是怎么处理的他十分清楚,无非就是把男方叫过来做做思想教育,然后回去该打打,该骂骂。
别说这还是80年,放四十年后,家暴这种事都未必能得到妥善的处理。
更别提他们那地方偏,这是对方说她是燕都人,爷爷下放的时候被拐走的,让他们想到了顾老。如果没联系到顾老,单纯说自己是被拐卖的,那他们会不会管还不好说呢,这种新闻以前又不是没看过。
季铎脸色有些沉,林乔面上更是冷的,“她晚上吃饭了吗?”
“吃了。”送人来那位同志说,“刚俺送进去的,送进去的时候没动,才去看已经吃完了。”
那就是应激反应过重,戒备心强,能吃东西,就比完全抗拒外界要好。
这也没法急在一时,三人干脆带着那位同志去了苏正那屋,详细问了问对方事情的经过。
被送来这女人叫陈招男,不是本地人,十几岁时从外地嫁过来的,因为一直没孩子,没少被丈夫婆婆打骂。
这次她一身伤跑出来,直接跑了几十里路去县公安局,也不说挨打的事了,张嘴就是她要找爷爷,叫爷爷来救她,“她说她姓顾,叫少珍,以前是燕都的,俺们一看都对得上,长得也像,就送过来了。”
“长得像吗?”季铎问坐在旁边的苏正。
苏正这小屋显然没来过这么多人,椅子不够用,还又去仓房搬了两个燕都板凳过来。
闻言他露出苦笑,“自打人来了,我连正脸都没见过,哪知道她长什么样?”
这就有点难办了,不说话,看不到脸,他们怎么确认到底是不是?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吧?
送人来那位也有些尴尬,“俺们没对她干啥,她路上就这样,谁离得近一点都害怕。”
几人无声沉默片刻,林乔站起了身,“我去问吧,我是女同志,她防备心能小一点。”
没想到季铎紧接着也站了起来,林乔还以为他也要跟着去,“你就算了吧,你去还不得把人吓得更厉害。”
这倒是实话,别说他一身军装,还冷着脸,苏正笑眯眯的,那一身警服都没给对方带来任何安全感。
季铎却陪着她一直出了苏正的房间,才压低声音道:“我就在门口,你注意安全。”
这是怕对方有什么过激的反应,会伤到她?
以前陪她回老家的时候,这男人也会照顾人,但最近这一阵,好像照顾得越来越细致了。
林乔点点头,想想去问了苏正有没有没用的毛巾,打了盆热水连同香皂一起端进了屋。
感觉有人进来,对方明显紧张起来,林乔也不在意,把水盆放到他身边的桌上,自己退后几步,到了个能让对方感觉到安全的距离,“这一路过来也挺远的,你洗把脸吧。毛巾是新的,没人用过。”
她嗓音柔和,带着点安抚人心的味道,人却立在墙边,没有要出去的意思。
陈招男,姑且还是叫对方陈招男吧,等了会儿,没等到她走,忍不住微抬起头偷偷看她。
说实话瘦得只剩双大眼睛了,其中一只上还有明显的乌青,像只胆小的蜗牛只伸出一只触角,就飞快又缩了回去。
林乔不知道似的,“你们那应该比燕都暖和吧?我看你披的别人的外套,等我回去,找两件厚点的衣服给你。”又道:“你要是还冷,我叫人给你生个炉子。燕都这地方冬天就这样,干冷干冷的,也不知道你适不适应。”
话说得有点多,但因为语气软,拉拉杂杂又是些家常,陈招男身体明显没那么紧绷了。
对于这种如惊弓之鸟的人,公安那种问询方式显然不合适,对于可能是顾老孙女的人也不合适。
林乔注意到她身体的信号,就问了句:“你要不要先洗脸?一会儿水该凉了。”
对方明显又紧绷起来,林乔也就没再问,继续和对方扯些对方不会回答的家常。
过了一阵,刚还温热的水果然凉了,林乔也不催,自己过去端了,“我去给你换盆热的。”
这下女人抬起头,飞快瞄了她一眼,又落下,眼神里透出点不安。
林乔看见了,只做不见,一手端了盆关门出屋,立即被季铎伸手接了过去。
男人也不说话,指指门边的椅子示意她坐,自己端了盆倒掉,拎起苏正家的暖水瓶,发现里面已经没水了。
苏正也在外面等,见状赶紧拿了水壶去烧。林乔站惯了讲台其实并不累,但还是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十几分钟后水烧好,季铎兑了凉水,递给林乔,林乔站起身接了,又进了西屋。
这次人进去,陈招男没像之前反应那么大,林乔把水盆放到桌上,她脚尖还不安地挪了挪。
这显然也不是个心安理得麻烦别人的,林乔就轻声又说了句:“把脸洗洗吧。”
陈招男手指都快搅成麻花了,显然十分纠结,但最后,她还是缩手缩脚起了身。
房间里响起极轻极轻的水声,好像稍微大一点,就会把谁吓到。
林乔依旧拉拉杂杂说着话,让对方习惯自己的声音,过程中还将香皂盒推了过去,对方迟疑了下,也拿起来用了。
脸洗干净,是个挺漂亮的年轻姑娘,只是皮肤有些黑黄,脸上还落着好几块乌青。
林乔看得怔了下,总觉得这张脸上有些熟悉的影子,却又说不太清。
见对方拿毛巾擦了脸,极轻极轻地和她说了声谢谢,她端起盆,“我去给你拿个梳子。”
对方动了动唇,似乎是想说不用,林乔只是笑,“没事,这么漂亮的姑娘就该体体面面的。”
也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触动到了对方,陈招男眼圈一红,怕她看见又赶紧低下头去。
林乔也就出了门,把盆交给季铎,用气声问苏正:“你家有少珍的照片吗?”
苏正已经猜出她这边有进展了,一点头,“有,我这就回屋给你拿去。”
季铎刚把水倒完,听到这句一顿,将搪瓷盆放到洗脸架上,先接过苏正拿着的照片看了一眼,“你这个不行。”
“怎么不行了?”苏正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这个是有点小,看不太清脸。”
“你再找个少珍单人的吧。”季铎不动声色将照片反扣,扣完还用余光瞟了林乔一眼。
林乔并未注意这边,目光已经跟随苏正找东西去了,他这才放心,将照片扣得更紧了些。
季铎说这个不行,当然不是因为照片小,看不清顾少珍的脸。而是照片上不仅有少珍,还有他和季泽。
那是老爷子下放前他们一起照的,顾家两兄妹,他和季泽两叔侄,还有苏家几个兄弟姐妹,一共站了两排。季泽当时是七八岁的年纪,和家里给林乔那张照片上差不多,这要是让林乔看见,还不马上露馅儿。
“要是实在找不着,看看刚才那张也行。”林乔突然回头望向了他。
季铎心里一紧,面上却一点没展露出来,问送人来那位同志,“你这次来没带照片?”
经他一提醒,那位同志终于反应过来,“带了带了,俺们也是仔细比对过,才送人来的。”
他带来的还不是印刷件,是跟上面要到的照片,当初顾老为了找人,一口气洗了好几百张。
林乔接过来一看,那种熟悉感又涌上心头,黑白照片上的小姑娘扎着两根麻花辫,眼睛大大的,总像在哪里见过。
“长得像吗?”苏正小声跟她求证。
“有点像。”林乔点头,指指照片上的眼睛和嘴巴,“这两个地方比较像,其他的看不出来。”
送人来那位同志也说:“照片上年龄太小了,十几年过去,早长变样了。”
这倒是实话,女大十八变,林乔除了一双凤眼,和眼尾那颗小痣,模样也跟小时候差别很大。
“那要不再问问?”苏正看向了林乔。
谁也没想到他们一个军官两个公安在这,愣是什么作用都没起,还得靠林乔进去问话。
季铎也望着林乔,眼里有商量,林乔就点头,“行,我再想办法套套话。”
说着又问两人:“有没有什么是只有你们知道,外人不知道的?我也好有个判断。”
苏正还在思考,季铎已经倾身到林乔耳边,小声道:“苏正十二岁,在顾老家睡觉还尿床。”
这老干部,竟然一本正经揭发小小时候的短。
苏正离得近,隐约听到了只言片语,立即强调,“不是尿床,是我在床上喝水,不小心洒了。”
季铎只是看他一眼,一脸你非要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办法。
这把苏正气的,偏他和林乔不是两口子,还没法凑近了说话,只能把林乔叫到一边,“我也跟你说一个事。”刚要张嘴就感觉到什么,回头一看,季铎果然在不远处静静看着他,到嘴的话就这么莫名卡了下。
林乔看出来了,这位在发小里面就是食物链底端,忍不住笑道:“你说吧,我不告诉他。”
“那也不行,这小子耳朵好得很。”苏正想了想,干脆跟林乔去了院子里面。
等两人回来,林乔看向季铎的眼神已经变得意味深长,苏正脸上那笑也明显不怀好意。
季铎神色顿了下,问林乔:“都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林乔只是笑,问跟她一起回来的苏正,“你家有梳子吧?给我用用。”
“有,有。”苏正找出来给她,望着她进了西屋,一转头,发现季铎又在看自己。
男人慢条斯理把手里的照片放回他家抽屉,也不说话,但气场就是让人毛毛的。苏正只能投降,“我真没跟你老婆说什么。”
季铎还是不说话,淡淡看他一眼,给那位送人来的同志让了根烟,重新站回了西屋门边。
里面,林乔已经把木头梳子放到了陈招男手边的桌子上,自己在另一边落座,“梳梳头吧,我还拿了镜子。”
这回她离得近了些,对方虽然不太自在,却也没一直紧张地缩着,林乔就先做了自我介绍,“我叫林乔,是刚才那位穿军装的季铎的爱人,年龄应该是比你小……”说到这里迟疑了一下,“应该是比你小吧?”
“我、我59年生的。”陈招男声音很轻,头也低着,但总算是开口接话了。
这倒能和顾少珍对上,林乔笑笑,“那是比我大,其实你不用紧张,就算不记得人了,你也该认识他们身上的制服吧。”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副很放松的谈话姿态,“之所以先把你带到这边来,没有让你去见顾老,主要是老人家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我们总得先帮他确认一下,,以免老人家情绪大起大落,受到什么刺激,这你可以理解吧?”
陈招男迟疑地点点头,没有说话,也没有立马急切地问起顾老的情况。
她要是太急切,林乔反而会生出些怀疑,毕竟十几年没见了,她那时候又是孩子,谁知道对顾老还记得多少。
林乔就给对方也倒了杯水,“以前的事你还记得吗?我爱人,还有……”
“苏正哥?”对方很小声地接了句,头发已经梳完了,梳子还握在手里,不好意思地解着上面缠绕的枯黄发丝。
人名也对上了,林乔点点头,“其他人呢?还有家里,你都有什么印象,可以跟我说说。”
陈招男沉默了片刻,像是在思考,然后小声问:“我、我哥哥呢?”
林乔没有说话。
对方见状,又有些犹豫,“我……应该有哥哥的吧?我记得有哥哥的啊。”
“这……”林乔望着她停顿了下,似乎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
对方又紧张起来,甚至开始用力抓头发,“我记得有哥哥的啊?难道我又记错了?”没两下刚梳好的头发就又被抓乱。
林乔见她状态不对,赶忙安抚,“你别急,咱们慢慢想,不着急。”
应该是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外面有人在门上敲了两下。
“没事儿。”林乔扬声说了句,继续安抚对方的情绪,“咱们慢慢想,别着急。”
又过了半个小时,她才从西屋出来,“这一路折腾过来也累了,你先休息吧。”
“怎么样?”苏正赶忙低声问。
林乔摆摆手,示意他先进屋,关好门才道:“问出来的不多,她说脑袋受过伤,有些事也记不太清了。”
“她头受过伤?”季铎抬抬眉,眼神辨不出情绪。
“是受过伤。”林乔点头,伸手在额上头发里点了一处,“大概在这个位置,有个一寸来长的伤疤,挺旧的。”
这就不好办了,本来少珍身上就没什么胎记可以用来分辨,只能靠询问小时候的一些往事。
季铎低眸沉吟片刻,“那她嫁人前都生活在哪,她总有印象吧?”
苏正也想到了,询问地望向林乔,“她是从哪嫁过去的,你有没有问?”
“问了。”林乔说出一个地名,“她说她是在这个地方长大的,一开始父母对她还凑合,后来有了弟弟,就把她卖了。具体是哪两个字我也不知道,她说的是方言,而且她不识字。”
这个年龄段还不识字,那应该是比较偏远的农村或者山区,家里也比较重男轻女。
不过能叫招男,重男轻女是肯定的了,苏正跟林乔重复了两遍那两个字,出去问了送人来那位同志。
结果对方也不知道,但根据陈招男的口音,他大概给了个范围,“要不你们问问她婆家,她婆家可能知道。”
对方跑出来,躲的就是她婆家,有些事还真不是那么好沾边,不然以后估计很难甩。
“再查查吧,这事儿都这么多年了,也不急在这一时。”实在没有更多的进展,苏正只能道。
其实要确定陈招男是不是顾少珍,最快也最准确的是给她和顾老做亲缘鉴定。但国外第一例亲子鉴定是1985年,国内更晚,91年。现在才80年,别说这东西有没有人知道,有没有都还不好说。
林乔没说什么,苏正见时间不早,看了眼她跟季铎,“你俩是在我这将就将就,还是……”
“我们回去。”季铎也看了眼身边的林乔,起身告辞,“有事给我打电话。”
苏正这边本来就不大,还有一位送人来的同志,他和林乔虽然明天都休假,但还有小方,实在不方便。
“那我就不送你俩了。”
“嗯。”
季铎也没准备让他送,出门和林乔上了车,突然对林乔道:“家里也装个电话吧。”
其实这个林乔也考虑过,毕竟总麻烦人家梁旅长一家也不是那么回事,有时候大晚上,刘翠英还要过来叫他们。
她之所以一直没提,是不清楚这男人准备将生意扩大到什么规模,再辞职正式下海。
万一装完了,他又不在部队干了,不是白折腾?
不过他们家这事是比较多,男人既然提了,林乔也没反对,“那就安一个,省的总得去隔壁借。”
他们跟梁旅长家这还是关系好的,有些和邻里处不好的,像孙秀芝,打起来都有可能,谁会管你那闲事……
想到这,林乔突然灵光一闪,“我知道我为什么觉得顾老面善了!”
第59章 假冒
“你觉得顾老面善?”季铎从来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林乔点头, “第一次在医院见到就觉得有点眼熟,只是一直想不起来,就没跟你说。”
这倒是她的性格, 季铎深眸看她一眼, 并没有急着问。
两人还在回去的车上, 林乔也没急着说, 只是越对比, 就越觉得还真是像。
夫妻俩一个比一个沉得住气,等到了家,上了楼,季铎才低声问:“像谁?”
“我家隔壁郭燕的表姐。”林乔也不卖关子, “眉毛眼睛都很像,尤其是眉毛, 和顾老一样英气的立体眉。”
“跟你堂哥处对象那个郭燕?”季铎一贯的好记忆力。
“是她。”林乔说,“她舅舅家有个独生女,叫岳华,就住在镇上, 小时候经常来我们村玩。不过这两年没见了,她复读两届,考上了大学,村里人都说郭大娘娘家祖坟冒青烟,两个老实人养出了个大学生。”
其实女孩子长那么英气的眉毛还挺少见的, 只是原主和对方接触不多,穿越后她又来了燕都, 才会一直没想起来。
而且顾老和少珍也不是特别像, 比起顾老,郭燕舅舅家那位岳华姐倒更像少珍小时候的照片。
说起来孙秀芝看不上郭燕, 倒挺能看得上这位岳华,可惜透过好几次口风,人家郭燕她妈和她舅妈理都没理。
“不过她家就住在镇上,我从小跟郭燕一起长大,没听说她是抱养的或者捡的。”
“她是一直住在你们镇,还是……”
季铎刚好在同时开口,话毕和林乔对视一眼,发现他们又想到一块去了。
好像只要不谈他们自己,两人总有这样的默契,也不知道是一开始便是如此,还是天长日久相处出来的。
最后还是林乔先开的口,比起刚想起来时的兴奋,已经冷静了很多,“岳华姐的年龄也对不太上,她只比我大两岁,少珍比我大三岁。我也只是觉得像,具体还得打听我妈,她应该知道岳华姐是不是亲生的。”
“那就明天回老宅,给咱妈打个电话。”季铎不是拖泥带水的性子,立马拍板决定。
现在晚了,打过去村办公室那边也没人接,这事也不太适合去隔壁梁旅长家借电话。
第二天周日,两口子早早就回了老宅,拿着上次查到的号码直接给刘玉兰所在的村子拨了一个。
十几分钟后,刘玉兰跑来接了电话,听声音还有点喘。听林乔问到岳华,她更是意外,“她当然是她妈亲生的,她不到一生日的时候我就抱过她。你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虽然也没抱太大希望,但听到这个回答,夫妻俩相互对视一眼,还是都沉默下来。
“我就是问问。”林乔还算冷静,“岳华姐小时候有没有走丢过,或是长时间不在家,您有印象吗?”
既然问了,那就问清楚,把所有的可能都排除,以免有什么疏漏。
“没听说过啊。”刘玉兰显然并不知情,“她要是真走丢过,你跟郭燕那么好,还能一点不知道?”
这林乔还真不知道,毕竟少珍丢那年原身才五岁,就算有记忆,也肯定不会太多,何况她还不是原身。
不过刘玉兰这么说,看来真不是了,林乔放下电话,冲季铎摇了摇头。
季铎神色倒也不见失望,“不是就不是,就当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
帮着顾老找了这么多年,这种情况他也不是没遇上过,相比上一次希望而去失望而归,这次都不算什么。
倒是徐俪在旁边听了一耳朵,怕两个年轻人难受,试着转移话题,“难得跟你妈打电话,乔乔你要不要多说几句?”
“我妈那边也是村里的电话,不好总占着。”林乔笑着婉拒了。
她跟刘玉兰其实也没太多好说的,偶尔写上一封信正好,不过分疏远,也不用硬找话题尬聊。
徐俪就没再说什么,私底下却跟老爷子嘀咕:“少珍和少平这事都快成老二的心病了,有人能跟他说说也好。”
“我也没想到他会和乔乔说这事儿,平时当着他的面,咱们都不太敢提。”老爷子也叹气,“自从少平没了,他这性子一天比一天沉,我有时候看着,都怕他钻了牛角尖,还好他这些年一直挺正的,没长歪。”
“所以还是娶了媳妇好。”徐俪露出笑容,“娶了媳妇,人都没那么闷了。”
要是能给她添个孙子孙女就更好了,只是老二跟乔乔显然都不急,估计还有的等。
这边岳华的可能性被排除了,陈招男那边就更得抓紧时间查了。
不过林乔总觉得对方不太像是真的,如果是真的,既然有记忆,她之前就没报案说过自己是被拐的吗?
就算一个派出所不管,两个派出所不管,总不能个个派出所都不管吧?
而且说到大家都知道的,对方就能说出来,提到儿时一些旧事,对方就头受伤不记得了。
只不过事关少珍能不能找回来,哪怕有一点可能都不能这么轻易下定论,具体还得看那边的调查结果。
很快当地派出所那边第一个有消息回来,陈招男以前的确报过案,但只说自己被家暴,没提自己被拐。
但林乔那天问陈招男的时候,她却说自己提到过,当地派出所不管,她这次才找的县公安局。
这两边肯定有一方没说实话,林乔问季铎:“苏正那边就没再问出点什么?”
“没,他把以前照顾过他妈/的一个老阿姨请过去照看了,对方倒没一开始那么害怕,只是依旧不说话。”
“她父母那边呢?找到在哪了吗?”
“也没。”季铎神色如常,但显然对这个进度不太满意,“我已经叫人去她婆家那个村子打听了。”
刚说到这,客厅里新装的电话就响了。
季铎离得近,伸手拿起话筒,刚喂了一声,目光就落在了林乔身上。
“陈招男说要见我?”直到在苏正家门口下车,林乔还有些不明所以。
苏正眉也蹙着,“周奶奶是这么说的,她说她有话要说,只当面和你说。”
这是来第一晚接触的是她,也只和她说了话,对她有了雏鸟情节?
林乔并不想自作多情,问清楚大致情况后,去了西屋,发现里面照比几天前已经有了一些变化。
属于女性的生活用品明显变多,陈招男身上也换上了更厚实的衣服,显然被照顾得还不错。
林乔在人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开门见山,“听说你有话要和我说,是什么话?”
语气还是柔和的,话也和上次一样,怕对方听不懂,说得比较缓慢。陈招男低头揪了揪衣角,“对、对不起,我、我上次有些地方没说实话。”
有些出人意料的交代,但想想她特地把林乔叫过来说有话说,好像又不是那么让人意外。
林乔就“嗯”了声,示意自己在听,神色平静,既没有惊讶,也没因她这话露出什么不悦。
陈招男小心觑了眼她的脸色,声音更低,“我、我根本就不是顾少珍。”
果然这个也不是,那她怎么知道那么多信息,就很耐人寻味了,找人的公安都未必知道。
林乔沉吟了下,商量对方,“我能叫季铎和苏正也进来吗?人是他们发小的妹妹,他们有权利知道。”见对方露出紧张,又缓声道:“就让他俩在门口听听,你不用紧张,我们也不是那不讲理的人。”
就因为这些人都很讲理,一点不像她之前遇到那些,陈招男才下定决心和他们说实话。
听林乔这么说,她点点头,林乔也就去门外叫了季铎和苏正。
屋里一下子又挤进来两个大男人,陈招男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还好林乔说话算话,只让他们停在了门口。
“你是怎么知道少珍的事的,能跟我们详细说说吗?”
林乔依旧坐在离陈招男最近的地方,位置还很巧妙,挡了下身后两个男人。
这让陈招男放松了不少,,我、我也是听人说的。我没孩子,俺男人一直打俺,俺去派出所求了好几次,也没人管。俺又不识字,跑也跑不了。前阵子俺又被打了,还没到派出所,就看到俺男人在门口……”
说着说着我就变成了俺,话也有些磕巴,但难得说得并不乱,几人还是很快理清楚了经过。
见丈夫就守在派出所,她自然不敢再去,正准备绕道去其他地方,就和个男人迎面撞上了。
对方被她撞了,本来是要发怒的,见到她的脸又收了收,问了她几个问题。
可惜连问几个,她都答不上来,对方就叹气,说长这么像竟然不是,不然也不用遭这罪了。
她男人就在派出所门口,她都吓死了,一时也顾不上其他,抓着对方问什么是不是。
“他就跟俺说了顾少珍的情况,今年多大,几岁走丢的,家里都有什么人。俺也知道他不一定是啥好人,但俺想,要是俺能到燕都来,俺男人肯定不能追来燕都打俺,就去县公安局报了案。”
这陈招男还真不傻,知道对方不一定是好人,哪怕听进去了,找的也是县公安局。
而且那些信息她竟然记得很清楚,愣是糊弄过了那边的人,被成功送来了燕都。
“俺也知道俺这么干不地道,可俺真没办法了,俺其实不是被拐的,就是俺爹俺妈十块钱卖的。”
陈招男干脆撸起袖子,给几人看身上新旧不一的伤痕,“这都是俺男人和俺婆婆打的,身上还有。俺就是想跑出来,只要你们不把俺送回去,让俺干啥都行,俺啥活都会干。”
干瘦的手臂上新伤叠旧伤,看着触目惊心,季铎和苏正礼貌地别开视线,林乔也赶忙帮她把袖子放下。
屋内静默少许,等陈招男情绪稍平,季铎才转回视线,“那人的相貌、身材、口音,你还记得吗?”
本以为陈招男能说出个大概的年龄和身形就不错了,没想到她竟然点头,“记得,口音就是俺娘家那一片的,不然俺也不敢听他说话。个子……也就她这么高吧。”眼睛看了看林乔,“三十来岁,方脸……”
“你等一下,我去拿纸笔。”苏正匆匆开门出去,不多久又带了本子回来。
陈招男一边描述,他铅笔一边在纸上不停,没多会儿,竟然勾了个大概的画像出来,“你看是这样吗?”
“嘴巴还要再大点。”陈招男显然很是惊讶,但还是又想了想,“他还有点大小眼,左边眼睛大,右边眼睛小。”
苏正换了张纸,没多久又勾出一张,“这回呢?”
“这回像多了。”陈招男实在没忍住,小声问了句,“你们燕都人都这么厉害吗?”
“那是我厉害,不然你以为我肩上这肩章哪来的?”苏正拍拍肩,又画了两张,总算彻底确定下来……
三人回到东屋,把画像摊在桌面上,苏正和季铎全都仔细看了看,确定并不认识。
“那就不是当年那帮人。”苏正说,“当年谁去结的案,谁打的老子,老子可记得一清二楚。”
不是那帮,就是燕都这帮了。看这手法的拙劣,也的确和之前那封信像是同一个人之手。就是不知道对方是只搞了这么一个假的,指望顾老找回孙女,就不再纠缠当年的事,还是狗急跳墙,准备把少珍的信息大量散播出去。
要是后者,一个接一个假货冒出来,顾老就算不被气死,也得被累死。
“还他妈真是损。”苏正平时挺嬉皮笑脸的一个人,都忍不住爆了句粗。
顾老就剩这么一个亲人,哪怕知道有可能是假的,他们也不可能真不查,万一错过了真的,岂不要抱憾终生?
而只要查,就要耗费人力物力,还要跟着操心、失望,以后怕是别想有个安宁日子过了。
季铎倒还稳得住,“那就当陈招男今天什么都没说,假装去查她的信息,私下先查查这人。”手指点点画像。
苏正一想也是,“有她当烟雾/弹,对方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新动作,搞出第二个第三个假的来。”
不然真是太烦了,光这一个都折腾了好多天,如果陈招男自己不说,还要折腾更长时间。
也还好这陈招男虽然不识字,记性却极好,只打过那么点交道的人她也能说出样貌。
这么想着,苏正又忍不住看了眼林乔,“你说我照顾了她这么多天,她怎么不和我说,非要找你?”
“可能是我长得比你顺眼。”林乔笑着说了句,见他一噎,才道:“应该是觉得我也是年轻小媳妇,能感同身受吧。”
苏正请来那位周奶奶也很会照顾人,但毕竟是老一辈人。而老一辈有句话叫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还有句话叫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一般碰上这种情况,只会劝着人忍,甚至觉得没有孩子就是她不对。
这类的话陈招男这几年应该没少听,所以比起周奶奶,比起苏正这个大男人,更愿意相信她。
从苏家出来又是个大黑天,不过比起上一次,这次好歹弄清了陈招男不是,还有了新线索。
林乔对着夜空吐出口气,就听身旁男人突然道:“这回你放心了?”
她一怔。
“不用把人送回去。”季铎低声解释了句,“我看你听说她的遭遇,挺气愤的。”
林乔是挺气愤的,任何一个从四十年后穿回来的姑娘都不可能不气愤,“虽然她假冒少珍,我心里也不高兴,但明知道那就是个火坑,总不能她都逃出来了,我还亲手把人送回去吧?我怕我晚上做梦都是她在挨打。”
家暴这东西,要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死也不跑死也不离婚,那谁都没办法。
可对方都跑出来了,林乔也不想像之前那些无视陈招男求助的人一样,一步步把她推回绝望和麻木的深渊。
只是她挺克制的,没想到男人还是看出来了,她不由望望季铎,“所以你才说把人留下?”
“不全是。”小方已经把车开了过来,季铎拉开车门,只道了句:“没本事的男人才打女人。”
这倒的确是,季家男人好像都没这坏毛病。老爷子脾气那么暴,也没动过谁一指头,更别提季钧了。
这让林乔情绪好了不少,要不是知道原书男主人品还不错,她当初也不敢贸然来燕都履行这个婚约。
“还是教她识几个字吧。”在车后座坐好,她小声跟季铎说,“能识几个字,以后的日子总比当睁眼瞎好过。”
以前有很多女人一辈子都没出过门,就是因为不识字,到了外面连自己是在哪都不知道。
陈招男但凡识几个字,也不至于只能在家门口的派出所求助,想要逃到远一点的地方,还得假称自己是顾老的孙女。
回去后林乔还真去找了本小学的启蒙教材,捎给苏正,让陈招男有时间可以去附近的小学听听课。
苏正自己也要上班,没那么多时间,至于那位周奶奶,对方也不识字,就是不知道陈招男愿不愿意走出去了。
除了这一本,她还另外准备了一套《西游记》,一套《水浒传》,准备带去班里做阅读角的第一批书。
虽然只有一个半学期了,但累积知识永远都不嫌晚。林乔直接在教室后面放了个空课桌,贴上借阅手册,专门找了人负责管理。
“借书还书的时候两个人都得签名,也不许在上课的时间看,不然被我抓到,咱们班的阅读角可就取消了。同学们家里如果有看过的书,觉得不错,也可以带过来加入阅读角,和其他同学一起分享讨论。”
这又是之前没听过的东西,下了课立马有学生围过去,“看看看看,林老师都放了哪几本书?”
别管是不是一翻书就头疼的学渣,他们不借,可也不妨碍他们看热闹啊。
没多一会儿,两套书的第一本就被人借走了,几乎是刚登记完,一圈脑袋就凑了过来。
《西游记》显然比《水浒传》更受人欢迎,每到下课时间,借到那名学生周边总是围满了人。不多久教三四两个班语文的蓝老师也听说了,回家翻翻自己的收藏,送来两本诗集,有喜欢的同学也会借回去翻翻。
除了两位老师,班里其他同学也有把书带过来的,像齐怀文,就带来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
这个比《西游记》还受人欢迎,然后就连齐副校长也知道了,上完课在走廊里碰到林乔,笑着问了句:“又搞新东西了?”
这个“又”字用得就很妙,好像从林乔来了学校,就一直在搞些之前没人搞过的东西。
做实验,弄卷子,现在连语文她也搞上了,弄了个什么阅读角出来。
“我这不也是想提升班里的语文成绩嘛。”林乔倒也坦然,“学生们阅读量太少了,蓝老师也说学语文就得多读多看。”
“这倒是实话。”齐副校长点点头,“不过你自己注意点分寸,别耽误了学生正常学习,这方面应该不用我多嘱咐。”
这意思就是学校不反对了,林乔也就笑着点头,“知道。对了,我这还有个更新的,您要不要听听?”
她说的是阅览室。
现在就搞图书馆显然不现实,哪怕是四十年后,有些中小学的图书馆也形同虚设,根本就没几本书。
阅览室就不一样了,可以放书籍,也可以放报刊,方便学生在里面阅读,也可以在里面上自习。
不过这个也还是够新了,齐副校长闻言沉吟半晌,并没有给出答复,“我回去跟曾校长商量商量。”
能商量就好,林乔也没想现在就能把后来那些东西都搬上来,点点头,回了办公室。
没想到刚坐下,就有邮递员来送她的电报。
电报是刘玉兰发过来的,上面只有两个字——“电话”,显然是让林乔给她打个电话。
现在距离放学就剩一节课了,林乔琢磨着刘玉兰找自己是因为什么事,等晚上回到家,才给刘玉兰打过去。
“乔乔你上回不是问我岳华的事吗?”刘玉兰显然一直在等着,来接的很快,“我这两天又帮你打听了下,她的确是郭燕她舅妈亲生的,村里人都见过。不过她小时候也的确有一年多没在这边,跟着她妈回老家了。”
这让林乔心里一跳,“什么时候?”
“66、67年吧,那时候不正搞大串联吗?郭燕她舅妈被隔住了,一直在老家没敢走。我当时嫁给了你杨叔叔,没在村里,也不知道还有这事……”
第60章 打听
“又去进货啦, 燕子?”
“嗯,店里苹果梨没有了,我去上一点儿。”
“这能干还是你能干, 天天早上三四点去进货。”
“去晚了好的也没了, 我这就指回头客呢, 总不能卖人家挑剩下的吧?”
郭燕一路骑一路跟附近的邻居打招呼, 到了地方自行车一停, 利落地把后座的苹果梨搬了下来。
东西放到门口,她先去把板窗卸了,然后才打开门,又陆续搬出几样水果。
正挑捡着里面不太新鲜的, 准备一会儿低价处理,面前就停了双女式高帮皮鞋。
郭燕随口便问:“要买苹果、梨、香蕉还是苹果梨?酱油、醋、大酱进屋里。”
“给我来一斤苹果梨, 不要苹果不要梨。”来人声音脆脆的,说出来的话却简直像在找茬。
附近邻居皱了皱眉,正要说什么,那边郭燕已经抬起头, 惊喜道:“乔乔?”
“嗯。”林乔笑着点头,“听说你在这边租了个房子卖东西,生意不错啊。”
“哪有什么生意?就是看这边临街路过的人多,过来卖点东西试试。正好这家人嫌临街的房子吵,搬走了。”郭燕立马弯身从箱子里抓出几个橘子递给林乔, “苹果梨就算了,还得削皮, 给你吃这个。”
递完, 这才看到林乔身后高大英俊的年轻男人和不远处停着的吉普,一挑眉, “这你爱人?”
林乔点头,给两个人做介绍,“这是我爱人季铎,这是我邻居兼发小郭燕。”
“你好。”季铎点点头,礼貌地和郭燕打了个招呼。
“你好。”郭燕上下将他一打量,竟然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对林乔说:“还好,挺年轻。”
这显然是看季铎级别不低,还有配车,怕林乔嫁了个比自己大太多的。
林乔实在没忍住,笑着看了男人一眼,然后才对郭燕道:“你忙不忙?不忙跟你说几句话。”
谁也没想到峰回路转,事情又有了线索,那天挂电话后她和季铎一说,季铎就决定亲自过来一趟。
正好周日休息,他们周六请了半天假,其实是昨天晚上到的,只是谁也没打扰,先在旅店住了一晚。
郭燕也知道他们两口子都要上班,没事不可能回来,“进来说吧。”又整理了下地上的东西,“我这有点乱。”
林乔之前听刘玉兰说了,她上次回来后没多久,郭燕就开始批了水果去镇上卖。
一开始只是在路边,后来手里慢慢有了点钱,有了回头客,天也冷了,干脆租了个临街的房子,带着卖些酱油醋和本地产的啤酒、白酒,其实也就是个小卖店的雏形,好像干得还挺风生水起的。
里面东西果然不少,但收拾得很干净,林乔和季铎被带到了烧得温热的炕上。
郭燕还要去倒水,被林乔拦了,“跟我你还这么麻烦?我就是记得舅妈是南省的,过来问一下。”
刘玉兰娘家不在本地,林乔都是跟着郭燕叫舅妈,郭燕一听就明白,“对啊,是南省的,南省林山人。”
林乔对那一片不是特别了解,转头看季铎。
“离得不太远,大约370里地。”季铎显然对那一片很了解,立马报出准确的数字。
林乔就和郭燕道:“我爱人有个朋友的妹妹在南省丢了,听说舅妈当年也在老家,想来打听打听她知不知道点什么。”
“那可得好好打听打听。”一说是要找人,郭燕也不倒水了,“这个点儿我舅妈刚去上班,我带你们去菜窖找她。”
郭燕舅妈在菜窖干临时工,郭燕托了旁边的邻居帮她看着点店里,带着两人赶过去,对方正拿着刀在收拾要放进地窖里的大白菜,见到林乔动作也没停,“乔乔回来了。”收拾完手头的菜才告了个假跟他们到一边。
郭燕把她和季铎的来意说了,对方看着他们,眼神里瞬间就流露出了复杂,甚至带着点戒备。
林乔捕捉到了,不动声色和季铎对视一眼。
季铎刚好也在望她,脸上神色倒是一点看不出来,只拿出那张少珍的照片,“舅妈您好,这是我朋友顾少平的妹妹少珍。走丢的时候刚过八周岁,穿了件粉碎花上衣,蓝布裤子,梳一对麻花辫,扎的红头绳……”
这些信息像是刻在了他脑子里,时隔十几年,他依旧能准确地说出每一个细节。
郭燕舅妈越听,脸色就越复杂,但始终抿着唇没有说话。
季铎也不急,“我们听说您当时就再老家,想问问您有没有见到或听到什么,我这个朋友……”
男人话声一顿,嗓音也骤然低了,“为找他这个妹妹,出了点意外。他父母也早早过世了,现在就剩一个爷爷,七十多了,这些年一直在找她。如果您知道什么线索,还请您告诉我,我和那位长辈都感激不尽。”
不问岳华,只讲顾少平和顾老,显然是想打感情牌,也怕万分之一的可能不是,说出来唐突了对方。
不过这招显然很奏效,郭燕舅妈脸上立马现出了纠结,郭燕也被触动,“这么多年就一直没线索吗?”
“有。”季铎的眼神很沉,“不过都是假的,我前几个月还陪那位长辈去过边境,回来后他就病了,现在人还在医院。”
这话就说得很有技巧了,明明顾老这次进医院,是被他那侄子侄媳妇一家气的……
林乔看了男人一眼,没言语,那边郭燕已经替顾老急上了,“舅妈你快帮他们想想有没有听说过啥,这也太不容易了。”
被三双眼睛齐齐看着,一双深沉,一双清透,一双催促,郭燕舅妈最终咬了咬牙,去跟领班请了半天假。
请完她摘下干活时戴的套袖,对郭燕道:“你先回去看店,我带乔乔和他爱人出去说。”
这显然是知道点什么,郭燕有些好奇,但她并不记得当年的事,也联想不到其他,最后还是依言回店里去了。
郭燕舅妈就带着两人回了家。
房子并不大,和人共租的三间,只占东边的一间半,不过家里人口简单,也足够住了。进了门,又沉默了半晌,郭燕舅妈才从炕边写字桌的柜子里搬出个上了锁的小箱子,从里面拿出个用桃核刻成的花篮。
“你看看吧。”东西拿在手里,她还摩挲了下,像是在不舍什么,才递给季铎。
季铎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少珍戴在右手手腕上的。”
因为东西只用红绳系着,又小,很容易丢,找人的时候他们才没以此作为凭证。
见林乔望来,他还指了上面两道并不算平整的刻痕,“少平小时候刻的,刻坏了十几个,就这一个能用。”
顾少珍是遗腹子,出生前父亲就因意外没了,母亲又难产,只剩兄妹俩和爷爷相依为命。顾老那时候才五十多,还身居高位,并不是时时都能照顾得到,顾少平就自觉担负起做哥哥的责任,什么都给妹妹准备。
也因为从小就要照顾妹妹,顾少平心比谁都细,性子也温和,小时候出去玩,还要用小篮子拖着少珍。
季铎眼里难得露出些怀念,看完,又将东西递还给郭燕舅妈,“谢谢您愿意跟我说这些。”
郭燕舅妈一听泪就落了下来,“我倒是想不说,可她家里这样,我养她一场,总不能真让她爷爷闭不上眼吧?”
其实她要是咬死了自己不知道,季铎和林乔要查,还得费不少工夫,甚至可能根本查不出来。
郭燕舅妈却显然是个心软的人,不然也不能好好把人养这么大,还给她读书,供她上大学。
“你拿着吧,拿回去给那位老人看看。”她抹了把脸,并没有接,人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我碰到小华,是在从老家往回赶的路上。大概是七月份吧,我收到电报,说我老婆婆病重,让我回来,我那时候哪想回来…………”
她刚没了孩子,一场高烧没的。
外面不太平,医院里都是些没经验的小年轻,送去也没人会救,就那么在她怀里咽了气。
他们两口子只有这一个闺女,她当时觉得天都塌了,偏婆婆病重,又不能不回。
“这人一倒霉,喝凉水都塞牙缝。客车还没开到地方就坏了,怎么修都修不好,司机见离到站不太远,干脆让我们自己走过去。我越想越难受,一边走一边哭,一不小心还走错了道,这才捡到小华。”
孩子应该是从山上摔下来的,衣服、裤子都划得破破烂烂,鞋也没了一只,脑袋上还有道血口子。
“我一开始还以为人没了,她那头上的血都半干了,没想到过去摸了摸,还有气,就给背去了镇上。”
一个女人走山路本来就辛苦,她还要背个八/九岁的孩子,到了镇上也没找到靠谱的医生,还是当地一个土大夫用草药给治的。
“我还在镇上等了两天,去附近打听,看有没有哪家丢孩子。结果愣是没打听着,等她醒了,也问啥都不知道,我怕我婆婆等不了,就带着她回来了。正好她长得和我那孩子还挺像,我们就当自己的养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皱起眉问季铎:“孩子丢了,你们当时都不找吗?我看她身上还有掐出来的青。”
要不是见没人找,身上还有伤,她也不会以为是谁家不要了故意丢的,给抱了回来。
没想到此话一出,林乔身边的年轻男人气压骤低,“您确定她当时身上还有掐伤?”
郭燕舅妈四五十岁的人了,竟然磕巴了下,“是、是有,都在衣服里面,我帮她换衣服时看到的。”
林乔知道男人这是为什么,顾老和顾少平宝贝少珍还来不及,这掐伤显然是别人搞出来的。
她安抚地拍了下男人的手,这次没等她收回,男人就反握过来,借着她手上的柔软温度平复了下情绪,“她走丢没几天,她哥哥在山上出了意外,她爷爷病重,还是下放在那边进行劳动改造的。”
这么说郭燕舅妈就懂了,顾家连逢变故,顾老处境又不好,恐怕当时根本就没有余力找人,不由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在场三人谁又不想叹,这是少珍幸运,遇到了好心人,要是压根没遇上或者遇上的是坏人呢?
沉默中,郭燕舅妈看看季铎,又看看林乔,张张嘴欲言又止。
“您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林乔看出来了,真诚道:“您今天愿意跟我们说这些,我们还有那位长辈都很感激。”
季铎情绪也彻底沉淀下来,“您要是有什么话想跟她爷爷说,我也可以帮您转达。”
这话显然戳中了郭燕舅妈的心思,她笑了下,笑容很是勉强,“你们也知道,这些年我们一直是把小华当亲闺女养的。”
这一说林乔就明白了,她并不太想让少珍认祖归宗,至少现在不想。
果然郭燕舅妈紧接着道:“这事我们一直没跟她说,我们两口子也只有这一个闺女,你们看能不能……能不能再等等?”说着又赶忙解释:“我也不是不想让她爷爷认她,就是这事突然,总得让我们有个准备。”
季铎沉默,不过也只有片刻,他就直视向郭燕的舅妈,“我会和他说的,不管怎么样都谢谢您,今天,还有这些年。”
这一句让郭燕舅妈眼角又有了水光,“我养她又不是为了听谢谢,要没她,这些年我们还不知道要怎么过。”
有个孩子在身边,哪怕还会想起没了的那个,但好歹日子是有奔头的。不管白天干了多累的活回来,都有人高兴地叫他们爸爸妈妈,有人给他们捶腿,有人拿了成绩单给他们看,说自己这次又考了第一……
从郭燕舅妈家出来,林乔才注意到从刚刚开始,季铎一直握着她的手。
季铎也发现了,神色顿了下,如常松开,“咱们去郭燕那买点水果吧。”
车子还停在那边,他们怎么也得回去,这事又是郭燕帮着找的人,于情于理,都要和郭燕说一声。
人找到了,情绪也能放松了,两人由林乔带着,抄了个近路往郭燕的店里走去。
路过镇中学,季铎脚步停了停,林乔注意到他的视线,想了下道:“岳华姐就是从这里考出去的,学校还有她的光荣榜,你要不要去看看?”
“你也是在这里读的?”季铎开口,问的却是这个。
这倒让林乔错愕了一下,“我是在这里读的。”
她还真没往这方面想,毕竟她不是原身,穿过来的时候已经毕业了,季铎以前也不像会问这些的人。
但男人就是问了,不仅问了,还抬步朝马路对面的校门而去。
她也就跟了过去,正好周日学校不上课,和门卫大爷打个招呼说自己是以前的毕业生,想回母校看看,大爷就放两个人进去了。
比起林乔现在教的子弟中学,镇中学还要小很多,一眼望去全是平房,高中每个年级文理科加起来就只有四个班。班级门口用木牌挂着班级号,里面桌椅参差,讲桌上的粉笔盒里还堆着用得很短依旧没舍得丢的粉笔头。
季铎突然很想看看林乔以前上课时的样子,还有她在讲台上的样子,“你什么时候还讲公开课?”
又是个让人没想到的问题,林乔转过头,发现男人正眼也不眨望着她,低眸间眼里竟像是多了点什么。
只是没等她看清楚,眼前晶莹一闪,竟然有雪花落了下来。
林乔视线被转移,“下雪了?”伸出素白的小手去接,“应该是今年第一场雪吧?”
“应该,燕都今年还没下。”季铎目光依旧落在她脸上。
林乔仰了头望着天空,大概是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眼尾扬着,眼里比漫天的雪花还要晶莹闪亮。
季铎就那么静静望着,直到她看够了,转过头对他说:“咱们回去吧,一会儿衣服该湿了。”才低声应“嗯”。
饶是如此,回到郭燕店里的时候发顶还是落了一点白。
季铎去车上拿了毛巾给林乔,两人边擦边进去,郭燕正在帮人打酱油,抽空问了句:“怎么样?”
“是个好消息。”岳舅妈那边暂时不想说,林乔就也没多提,“还要谢谢你和舅妈帮忙。”
“这算什么?”郭燕盖上酱油桶,收了钱,看看她和季铎,“这回不着急走吧?中午安排你俩吃饭。”
“老人家那头还等着呢。”林乔有些无奈。
虽说顾老并不知道他们要来这边,更不知道岳华的事,但已经确定了,还是早点回去跟他说,也让他彻底放心。
“也是,都找了这么多年了。”郭燕点头表示理解,“那我给你们装点水果,你们路上吃。”
这姑娘就这样,爽快、大方,林乔正要推拒,旁边男人低声问她要了一沓大团结,“你这还有多少?我们全要了。”
“全要了?”郭燕一愣,“你们要这么多水果干嘛?”
“送人。”她一句“那也给太多了”才出口,季铎已经放下钱,出去叫了小方过来一起搬。
郭燕门前一排水果箱,不多会儿就全被搬空了,她还想再给便宜点,那边两口子已经上车,一脚油门开了出去。
“你这朋友挺有钱啊,出手也大方。”旁边邻居看得叹为观止。
郭燕拿着那几张大团结,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怎么一个个都跟林伟似的,就知道往我这塞钱?”
林乔倒是能明白男人这么做的原因,无非是心里感激,又觉得一句谢谢太轻飘飘,实在没什么分量。
果然车子开出去没多久,他就让小方转向,在郭燕舅妈家门口卸下来一整箱,接着又问她:“咱妈家在哪个村子?”
这次能找到人,还多亏刘玉兰做事仔细,也足够上心,过后又帮林乔打听了遍,不然还真有可能错过了。林乔报上地址,小方去过几次,也还有记忆,两口子又登门去了杨家,在杨家也卸下来一大箱。
刘玉兰人都是懵的,尤其季铎这人看着就不好亲近,结果进门就叫她妈,搬起东西来毫不含糊。
还是林乔握了她的手,“妈您这次帮大忙了。”她这心里才稍微踏实,“你们那事有眉目了?”
“嗯,我俩特地过来跟您说一声,也让您放放心。”
送完,两口子也没在杨家久留,当即上车出发,下午天还没黑就赶回了燕都,直奔军总医院。
顾老状态不错,人还有精神戴着老花镜看看报,见了两个人,说起自己准备下个星期就出院。
季铎把带来的水果交给杜姐,“多洗几个,我司机小方也在楼下等。”
这显然是想支人出去,杜姐未必懂,但顾老一定能听出来,人一走就低声问:“有什么事?”
季铎什么都没说,只是拿出那个桃核刻的花篮,和一张跟岳舅妈要的岳华近几年的照片。
顾老眼神当时便死死定在了上面,布满老年斑的手颤抖了半晌,才拿起桃核跟照片,哑声问:“你们在哪找到的?”
“在林乔老家。”
季铎把林乔怎么发现的眼熟,怎么联系的家里,两人又是怎么赶过去确认的,简明扼要说了。
顾老安静听着,拿着东西的手始终没有停止过颤抖,半晌才问:“少珍她,这些年还好吗?”
“挺好的。”林乔说,“她养父母就她这一个独生女,对她爱若珍宝,她去年还考上了大学,就在燕都读书。”
“好就好,好就好。”顾老一连说了两遍,实在没忍住闭了闭眼,“我……我能见见她吗?”
是怎样的心情,才会在找到人之后,连一句“我能见见她吗”都问得如此小心?
林乔握住老人家的手,都有些不忍心把郭燕舅妈那番话告诉他了。
还是季铎认识顾老久,知道他承受得住,“您是想现在就认她回来,还是远远看上一眼?”
“人家也是当亲闺女养大的,怕是没准备好让我现在认吧?”老人家摩挲着那张照片,“能远远看一眼,知道她过得还好,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那我想想办法吧。”林乔说,“就说我刚从老家回来,舅妈让我给她捎了点苹果梨。”
等杜姐回来,顾老已经穿好外套,戴上了帽子,“小铎和小乔来了,说要带我下楼转转。”
每次看到这几个晚辈,顾老心情都很好,杜姐也没怀疑,“那您多穿点。”
下了楼,几人却上了季铎的车,直奔岳华所在的大学。
车子在学校门口停下,季铎先下来,正要回身去扶顾老,突然听到旁边商店里一道熟悉的声音,“我这液体肥皂批给你们,你们又不是不挣钱,为什么故意放在角落里用其他桶挡着?”
他当时就是一顿。
小泽不是有销售员吗?怎么自己在这卖液体肥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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