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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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北道的冬日比长安更冷,雪也下的更早。
裴琏离开幽都县的第三天,明婳一早醒来,听到窗外沙沙的声响,还有些疑惑:“外头是什么声音?下雨了么?”
天玑道:“下雪子了。”
明婳诧异:“这么早!”
“夫人觉得早么?”天玑不紧不慢地挽起青纱幔帐:“奴婢听说胡天八月即飞雪,北庭的雪应该落得更早?”
“是,我们北庭冷得很,一年到头就属四月到九月的气候最是适宜了。”
明婳踏着绣鞋下了床,屋里烧着炭盆,不算太冷,她走到雕花窗棂旁:“我惊讶这么早,是和长安比呢。听说长安一般到了十一月才会下雪,有时晚些,直到十二月才瞧见雪子呢。”
因谢明婳午憩,殿中拉上了帷幔。虽在白日里,殿中亦显得昏暗。
榻上云雨事毕,谢明婳身上只披了件白色的里衣,掩不住颈间痕迹。
她稍稍平复气息,面上绯红未褪。
她是主动勾了裴琏做此事,略显生涩。
“殿下若无其余吩咐,”她道,“臣告退。”
裴琏抬了人的下颌,谢明婳却有缘由:“今日殿下明旨召臣入宫,留宿不便。”
“是么?”
裴琏态度不明,他的一念之差,于谢明婳而言却天差地别。
“还是——”谢明婳攥了衣摆,“殿下想再来一次?”
黄昏时分,谢明婳沐浴完,换上官服方乘马车出宫。
魏宁侯府内,谢琦铭一直在堂屋等着她。
“二哥。”
“晚膳可用过了?”
“是,在宫里用的。二哥若无其他事,我就先回房了。”
“瑜安——”谢琦铭叫住她,借着烛火,谢明婳察觉他神色不同往日。
屋中没有第三人,谢琦铭望着她的眼眸:“你有事瞒着我?”
“……是。”沉默一会儿,谢明婳坦然答。
她回到谢琦铭对侧坐下:“二哥想知道什么呢?”
瑜安如此态度,谢琦铭反倒不知从何问起。
“你……遇到了什么难处?”
“二哥,我尚能应对,你不必忧心。”
“齐帝,为难你了?”
谢明婳没有否认:“为人臣子,无可奈何。若是支撑不住,我自会告诉二哥。眼下还无大碍,齐帝只是召我下棋,应对起来费神罢了。”
若是瑜安说齐帝毫不介怀从前之仇,谢琦铭反而不信。
“他……可有识破你的身份?”这是谢琦铭最紧张之处。
“未曾。”谢明婳语气镇定,“若是识破了,我早便该下狱,哪儿还有机会坐在此处。二哥,齐帝不会想到,当初一箭射中他的敌将是女子。”
在谢明婳面上,谢琦铭看不出任何端倪。
“也是。”瑜安的箭术是父亲手把手教出来的,便是他和大哥也自叹弗如,“只是,你为何现在才归?”
问及此,谢明婳心中先将裴琏骂了一回:“齐帝摆了棋局,限我今日内解出。”
她的理由合情合理,毕竟裴琏本就是以对弈的由头将她召入宫中。
暂时安抚住谢琦铭,谢明婳欲回房歇息。
“瑜安。”再度被叫住,谢明婳回身,声音微不可察地紧张起来:“还有何事?”
“你可别跟齐帝争抢好胜。”
“什么?”谢明婳放松下来,“二哥何出此言?”
谢琦铭却知道她的性子。瑜安于棋艺一道天分极高,夫子启蒙后,剩下的几乎都是她自己研读棋谱,无师自通。对局之时,从未在谁手上吃过大亏。
今日听了赵凌之语,他可真担心瑜安不服输,与齐帝较劲。
谢明婳笑了:“二哥,我又不是小孩子。”
“那便好。”
回到院中,谢明婳换过常服,歇息片刻,却翻出了闲置已久的棋谱。
徐州城中,同辈里无人是她对手,令她失了对弈的兴致,至多是与自己下棋。加之战事吃紧,她渐渐荒废了此道。
与裴琏弈棋,他棋风凌厉,强势攻伐但后方防守又滴水不漏,寻不到机会。数次交手,她都被他全盘压制,一直处于下风。
总得寻出破解之法。
谢明婳脑中复盘着白日里的棋局,唤来檀佳:“去问问,府上可有棋盘。”
“是,主子。”
回宫的车驾上,谢明婳晚间吃得太多,此刻有些昏昏欲睡。
路上没什么要同裴琏说的话,她干脆阖上眼眸睡觉。
横竖夜里是睡不安稳的,正好补眠。
从前在军中时,她在赶路的车驾上睡去是常事,已经练出了本事。
今日见过兄长,知道家中一切安好,让她心底轻松不少。马车靠枕柔软婳适,行进平稳,竟真就让她在裴琏身边浅浅睡去。
身侧人的气息渐渐平稳,裴琏瞧了会儿睡熟的人,取了条薄毯替她盖上。
靠的近了,他发觉谢明婳好似比初进宫时还要瘦些,下巴尖尖的。
她睡着的模样,有几分惹人爱怜。
方才用晚膳之时,他是难得见她胃口这般好。
车驾不多时入宫,停到朝宸宫门外。裴琏抱了人下车驾,谢明婳未动。
其实甫一停车她便醒了,只由得裴琏抱她。
沐浴完,床幔之中,她懒洋洋勾了裴琏的脖颈,做些消食之事。
反正是避不开的,倒不如主动些。
……
册封的旨意三日后颁了下来,封二品容妃,居长庆宫。
温嬷嬷由衷替谢明婳欢喜,有了名位,姑娘在宫中的地位便会更加稳固。且长庆宫是除了皇后的殿宇外,离朝宸宫最近的居所,后殿还连通了一处小花苑。过去几任长庆宫的主人皆备受帝王宠爱,譬如顺帝的娴贵妃,这是个极好的兆头。
无论住去哪儿,只要搬出朝宸宫,谢明婳都自在许多。
她请了旨,将温嬷嬷带去了长庆宫做掌事嬷嬷,圆桃亦跟了她去,做贴身侍女。
正二品的妃位,一月俸禄有三百两,完全无需动用兄长给她的银钱。
宫中花销并不多,谢明婳吩咐人备了锦匣,将现银尽数存起来。
每一月她仍随裴琏出宫。裴琏时与靖平王议事,既乐意带她前去,想必也有遮人耳目的用意。
有时兄长在兵营轮值不在侯府,她便留在靖平王府打发时间。
毕竟父亲让他们寻机多与靖平王结交。不论父亲用意为何,但看靖平王与裴琏的交情,只怕用处不大。
谢明婳只当出宫散散心,至少还能在靖平王府用一顿晚膳,她一段时日不吃都会有些惦念。
册封礼之后,宫中倒也给她备了个御厨,专做北梁口味,只是觉得差些意思。
“娘娘请用茶。”
即使在秋日里,王府花苑中花开得亦盛。
谢明婳所在的一方水澜亭,是赏花最好的所在。
靖平王府专门选了位嬷嬷随侍于她。嬷嬷姓林,听说是曾经顾府的旧人。
许是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使然,谢明婳与这位面善的嬷嬷有相见如故之感,几次相处下来也聊起些旧事。
当年顾府出事的时候,这位林嬷嬷早已嫁人数载。
可婆家为怕受牵连,哪怕半点风声也无,还是毫不犹豫将她休弃。
丈夫无情,她收拾了包袱便离开,到山间为主家立了衣冠冢,一直为过去的主人家守坟。
清苦的日子一过就是七八年,后王爷大胜羯族,扬名天下。羯族后撤百余里,这样的好消息边境百姓奔走相告,连她在山中都有听闻。
王爷回青州追寻旧人,重修宗祠。顾府的老人,只要愿意跟随,都被王爷接到北齐好生安置。
她仍在王府侍奉,承蒙王爷不弃,打理府中中馈。
有脚步声近,林嬷嬷暂止了话头。
苏婧涵在十余名侍女的簇拥下经过水澜亭外,施施然一礼:“容妃娘娘万福。”
林嬷嬷欠身道:“表小姐安。”
谢明婳捧了茶盏,略一点头还礼。瞧苏婧涵盛装而来的架势,谢明婳轻描淡写吩咐人退下,只继续赏花。
一场风波至此消弭。
苏婧涵一口气堵着,即便是在靖平王府,她在皇妃面前也做不了主。
“臣女告退。”
她不甘不愿离开,将这处花苑留给了谢明婳。
“表小姐十五岁才到王府。若有什么不妥当之处,还请娘娘多担待。”林嬷嬷笑着道,言语间并未偏颇苏婧涵。
说起此事,谢明婳亦好奇。顾府一百余口尽为梁帝所杀,苏婧涵一个女儿家,是如何千里迢迢来到靖平王府。
她问到此,林嬷嬷稍稍为她解惑:“表小姐的生母是顾家旁支的一位姑娘,因自幼失祜,将军和夫人一直将她养在顾府,多有照拂。论辈分,毓华小姐算是王爷的堂姐。顾家出事时,毓华小姐已出嫁,不在三族之内。”
见容妃娘娘对顾家旧事有些兴趣,林嬷嬷挑了些来说。“我们王爷是将军和夫人的老来子,与前头的哥哥姐姐年岁差了一大截。”
这个谢明婳知道。论辈分,靖平王与他父亲是同辈,但年岁却相差了十岁有余。
“王爷的样貌不似双亲,全然是挑了优处长的。年轻时不知是青州城中多少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王爷至今未娶么?”
“是。”林嬷嬷说来无奈,偌大一座王府,冷冷清清的。
表小姐千里迢迢投奔到王府,王爷一直好生待着。
可她这些年瞧着,表小姐同她那娘亲的性子实在相像。
当年毓华小姐在顾府寄居,吃穿用度夫人皆是按了府中正经小姐的份例。可偏偏毓华小姐心比天高,及笄后瞧不上顾府为她安排的亲事,使了手段执意嫁入高门,离开了青州。
夫人被她气得狠了,备了份嫁妆将她送出门,算是全了养育之责。
奈何婚后毓华小姐过得不如意,夫婿频频纳妾,婆母也不慈。
出嫁几年,毓华小姐借省亲为由,带着三岁的表小姐回了顾府,一住就不肯离开。
彼时羯族来犯,战事危急,将军和少爷们都去了战场。夫人担心路途凶险,也就允了毓华小姐携女长住。
这些话自是不能对外人道。林嬷嬷笑着道:“娘娘今日晚膳想用些什么,老奴好交代小厨房准备。”
谢明婳凭空一时想不出什么,她用膳在家中时便挑剔,王府菜式却大多合她胃口。
镜心阁中,苏婧涵远远瞧着亭中言笑晏晏的二人,攥紧了手中绣帕。
这林老婆子,对自己可从来没这般热络过。
眼见着那位是殿下新纳的皇妃,便如此上赶着讨好。
她冷哼一声,只可惜舅舅对老婆子甚是客气,她平日都不好多说什么。
再怎么样,不过是顾府的奴才。
在这靖平王府,除了舅舅,可只有自己一个正经主子。
……
晚间送走帝王车驾,致清院书房中,顾昱淮请了林嬷嬷来。
“王爷。”
“近几回你跟着容妃,可有看出什么不妥?”
他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将林嬷嬷放在谢明婳身边。
“未曾。”林嬷嬷一五一十回禀,拣了些好话来提。
她如此说,加之从徐州回来的暗卫探查无误,顾昱淮便预备撤回人手。
虽说对谢氏女的身份仍有芥蒂,但既然殿下心悦,也不是什么大事。
“嬷嬷似乎很喜欢她?”林嬷嬷言语间的维护,顾昱淮听得出来。
林嬷嬷也说不出为何,就是与那姑娘投契。
“容妃娘娘的生辰在二月里。”她道,“若是小小姐还在,也该有……”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顾昱淮道:“天色不早了,嬷嬷早些回罢。”
“是,王爷。”
林嬷嬷告退,从外间带上了书房的门。
长夜寂寂,良久,书房中传来一声轻叹。
……
长庆宫中,谢明婳沐浴完,侍女好生替她擦拭着头发。
宫中长日无聊,将谢明婳的性子磨得平和了几分。
乌发养护过,带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夜里越来越冷,一晃快要入冬。
她记得刚入北齐时,才是初秋。
“娘娘,殿下快到了。”
“知道了。”谢明婳披了件月白的家常衣裙,裙摆处绣的粉瓣莲花温柔沉静。
回宫后裴琏仍先去了御书房,只传了口谕会留宿长庆宫。
虽身处后宫,但她能察觉到裴琏与靖平王有所谋划。
北齐朝局,远远没有表现出来的那般安稳,
或许,这便是她的机会。
裴琏来时夜已深,带入一身寒意。
“殿下喝盏蜜梨羹罢。”
殿中明亮和暖,着月白衣裙的女子笑意吟吟,亲自为他捧来一盏汤羹。
裴琏政事的疲乏不知不觉散去,甜羹入口,仍是温热的。
偏殿备好了沐浴水,高进侍奉帝王前去。
一切看似温柔体贴。
谢明婳未费心力,侍女收拾了剩下的碗盏。
红烛帐暖,女子衣衫半褪,巧笑倩兮。
“殿下不累么?”
“自然。”
裴琏吻上她的面颊,一夜欢好。
沉沉睡去前,谢明婳想,或许情欲二字,欲也能生情。
……
翌日醒来,早已奉帝命备好的避子汤一直温着。
药汁入口清苦,谢明婳蹙了蹙眉饮尽,挑了枚蜜饯压下舌尖的苦意。
她将空碗放回盘中:“端下去罢。”
温嬷嬷瞧着心疼,虽说是太医院院正亲自配的避子汤药,可娘娘这样频频喝着难免伤身。
就算中宫未立,但嫔妃诞育子嗣的先例也不是没有。
谢明婳不以为意,裴琏对她仍旧戒备。
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她都不在乎。
她从没有给裴琏生儿育女的打算,日后也是拖累。
“圆桃,让膳房再做些芙蓉桂花糕来。”她交代道。
“是,娘娘。”
芙蓉桂花糕是她近日的心头好。
叫膳房多备些,午后她若是心情好,就送些去御书房给裴琏。
朝宸宫内,裴琏翻看着眼线奏报。
谢明婳回到府上,吩咐人买回了棋盘。
状似恭顺,实则处处谋算试探。
倒是让他觉得,这场棋局愈来愈有意思。
只不过么,自己对谢明婳太宽容了些。
边关偶然采得的一朵娇花带着刺,是时候移栽回宫中,好生修剪。
“王叔该回来了罢。”
“是。”高进垂手回禀,“王爷传了消息,月底回京。”
“好。”
风平浪静过了两日,谢琦铭踏入自家妹妹屋中时,瞧人正抱着棋谱琢磨棋局。
他毫无意外之色,叩了叩房门,引起谢明婳的注意:“爹娘寄了信来。”
“当真?”
谢琦铭从怀中取出信,与谢明婳一道拆开。
信纸一共三份。第一封是大哥的笔迹。
裴琏看重徐州,已下旨减免徐州三年赋税。谁能想到北梁割让徐州,反倒成全了徐州九郡的百姓。
母亲的信中,则是叮咛他们务必保重自身,天冷加衣,爱惜身体。
子女孤身离家千里,为人母者总有操不完的心。
短短几页信纸,如何能到清。
最后读完父亲之信,谢琦铭道:“父亲提及,想让你尽快恢复女儿身。”
信中父亲说得极隐晦,毕竟这封信要到他们手中,不知辗转过多少人。
“我和父亲的意思一样。瑜安,你当真得考虑此事。”
“我知道了。”
父亲的教诲瑜安还是听从的,谢琦铭并不担心。
迟疑一会儿,谢琦铭道:“父亲在信中还问起,我们是否拜见过靖平王。”
此事在她们离家赴北齐时,父亲便再三叮嘱过。
提到靖平王顾昱淮这个名字,兄妹二人俱陷入沉默。
肃王抬手扶了扶妻子鬓间有些歪了的牡丹凤钗,又拿了个红封揣进袖里:“老规矩,阿狼这个我给他压枕下,娓娓那个,你去放。”
肃王妃粉面残红未褪,轻轻嗯了声,拿起给大女儿的红封放入袖间,再看给小女儿的那个红封,心里又是一片怅然。
也不知在长安,可会有人给婳婳准备压祟钱。
唉,养儿一百岁,常怀千岁忧。
肃王妃转身,将那红封放进了妆台匣子里。
贴着大红剪纸的雕花窗外,夜色沉沉,大雪纷飞。
又是一年除夕至。
第 52 章 【52】
【52】/晋江文学城首发
北庭夜幕降临时,幽都县早已夜色深浓。
靠近县衙附近那座三进三出的宅院里,灯火明亮,贴着大红福字的灯笼在夜色里宛若一个个橘红色的圆柿子,恰好到处地照着室外纷飞飘扬的雪花。
幽都县与长安、北庭的年节习俗不同,这里的除夕不燃庭燎,只点灯烛。
一夜灯烛不灭,便意味着平安顺利度过这个年。
虽是如此,明婳还是命人在后院之中摆了个大火盆,又寻了一堆香木、竹子、火炭,堆得高高的,火光也旺旺的——
这大宅子太静了,有火光、有爆竹声,也能热闹些。
在积善堂和乡亲们一起吃过年夜饭,明婳便回到这宅子里,独自守岁。冬日里的阳光暖融融照着,在树丛间洒下驳驳光影。
亭中,谢明婳方拾到一根檀木枝桠,用帕子擦拭着。
“娘娘,这是要做什么?”
圆桃好奇,横看竖看没瞧出玄妙之处,就是普通的枝桠。
谢明婳拿手中物在光下比了比,枝桠分叉,是一副完美的弹弓架。
“去寻些皮筋来,还要软垫。”她对候在亭外的侍女吩咐几句。
“是,娘娘。”
在这宫中,容妃娘娘若是想要什么,自然立时就能有。
谢明婳用小刀细细打磨过弓身,手指灵巧地缠绕着皮绳,完全不需假手于人。
圆桃在旁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时辰,别府的小姐必定都忙着为赴宴装扮。她家娘娘倒好,还在这里玩着弹弓。她有时听宫里人说起,容妃娘娘虽然盛宠,但若是殿下寿宴后纳了新妃,怕是难以长盛不衰。
她忍不住为娘娘感到担忧,想破了脑袋也帮不上娘娘什么,只能尽心伺候。
她替娘娘递着东西,晒着太阳,越来越暖和。
费了些工夫弹弓做好,谢明婳试了试,拉动弹绳。手艺虽生疏了些,还好没丢。
瞧着这把精巧的木弹弓成形,完全不输手艺人,圆桃眼中满是惊奇:“娘娘可真厉害。”
谢明婳笑而不语,亭外对出去是一棵雪松,正巧在假山半山上。
她拾了颗圆石,对准了枝上一枚松果。
弹弓发出,松果被小石击中,晃了晃却未落下。
谢明婳来了兴致,换了枚大些的石子,愈发仔细地瞄准。
圆桃看着石子接二连三利落射出,正击中连接的枝桠,那一枚松果腾地坠落。
谢明婳唇畔扬起一抹笑,圆桃想替娘娘去拾,却听得假山下一句人声。
谢明婳几步出了亭子,向下察看情形时,正对上一双昳丽的凤眸看来。
那人的冕服谢明婳识得,乃一品世子冠冕。不过北齐皇室历代分封的诸王不少,一时不能确认其身份。
他的玉冠上沾了些杂谢,松果滚落在脚边,想来方才砸中的正是他。
“你是哪家的女郎?”裴译开口,好端端走在路上,忽而被砸中,声音中倒没什么恼意。
他样貌生得俊朗无尘,一双凤眸极其出挑,说话时眼尾上挑,带了些漫不经心,却不让人觉得轻浮。
圆桃知道眼前这位贵公子身份定不一般,惴惴着不敢替自家娘娘揽下祸事。
不过那柄弹弓还握在谢明婳手中,完全抵赖不得。
谢明婳道:“这位公子,对不住。”
女子声音清悦,若暖风拂面,春花绽放。
裴译目光从女子容颜向下,观她衣着,只当她是今日赴宫宴的世家女,微微一笑。
离开后,他身边的小厮不免称奇,难得见世子殿下这般宽和,被冒犯了都无二话。
“秦汜,走吧。”
裴译往朝宸宫而去。殿下召见,尚需应对。
……
宫中赴宴的宾客渐渐多了起来。虽说宴厅设于明华殿,但有不少命妇入后宫来给太妃请安。
谢明婳带了圆桃回长庆宫,温嬷嬷早就翘首以待。
午后梳妆自是繁琐,两位梳头的侍女商议过数种发式,最后定下飞天髻,又凭巧思加以改进。
一树树华贵的发钗簪于髻上,步摇垂落,摇曳生辉。
中宫无主,装扮上无需避忌太多,只不逾矩即可。
一整套的头面皆是内廷总管亲自送来,听闻亦有殿下之意。
再到上妆、更衣,一番收拾妥当,已近黄昏。
镜中女子容颜如玉,宛若盛时的牡丹,明艳不可方物。
所有珠钗点缀地恰到好处,不显繁琐。明珠璀璨,却毫无喧宾夺主之感。
“娘娘,御辇一刻钟后便至。”
温嬷嬷将宫中赴宴之事打点得宜,完全未让谢明婳分神。
能与天子同往,对她们娘娘而言是莫大的荣宠。
圆桃是第一次陪着主子参加这样大的场面,温嬷嬷已事先对她耳提面命许久。
长庆宫中十余名宫人跟在御辇后,皆倍感荣光。
明华殿后的安和殿,专供帝王宴会前休憩之用。
前殿的丝竹管弦之声隐隐传来,悦耳可闻。
裴琏打量着着身侧人,这般明艳的颜色,很适合于她。
谢明婳偏头看他,流苏轻轻相撞,发出清泠响声。
她道:“今日发上珠钗,格外沉些。”
似是抱怨之语,听来却只有撒娇意味。“替我呈上去给左侍郎罢。”
自请调任出京的文案早便拟好,一直压在谢明婳案头。
今晨左侍郎身边的人旁敲侧击问起,她顺水推舟。
崔令史应是,接过谢明婳递来的疏案,很快去办。
砚台中墨迹已干,谢明婳望着外间晴空,湛蓝澄澈。
“若是刘兄,此局会如何解?”
午后翰林院内,谢明婳复盘了棋局。
黑白二子交缠,刘喻审慎观之,不觉凝眉。
他神情是罕有的肃然,良久方道:“若单是棋局,自然有解。可若棋局之外还有局,怕是不易。”
二人目光交汇的一瞬,谢明婳知道对方已然看透。
谢明婳笑了笑,正要收拾棋局,刘喻忽而又道:“黑子固然气势如虹,可白子只守不攻,非怀瑜素日品性。”
怀瑜是谢明婳的字,这般称呼她的人不多,刘喻算一位。
顺着棋盘望去,从棋局伊始,白子步步落了下风。
“不过我想,你已有了决断。”
一味守成,那便只能等候黑子疏失。
所有话都点到即止。
二人散了棋局,若无其事般继续对弈。
“大人。”
目送着谢明婳离开,直到小厮出声提醒,刘喻才收回目光。
“您瞧什么呢?”
“瞧人。”刘喻亲自整理着棋盘,方才,若是他没猜错——
谢明婳身上,总让他觉得有些非比寻常的秘密。
原本他可以一字不提。
只不过,以棋会友,他愿意将谢明婳视作友人。
……
疏案递交两日,迟迟未有回音。
兄长昨日归家,说起兵营中事,他主教习骑射,一切尚算顺遂。
此番轮换,兄长能在府中停歇五日。
“你在工部如何?”
谢明婳轻描淡写说了调任京郊之事,谢琦铭虽有不忿,还是点头道:“算是个好机会,出京避避也好。”
他家妹妹可没有那等攀附郡主的心思。主动避离京城,也能躲开齐帝为难。
“这等小事,既是康王的意思,想必齐帝不会过问。”他道。
“我想也是。”
第三日谢明婳被传唤入宫侍奉笔墨,工部事务暂且搁置一旁。
御书房内状似风平浪静。裴琏聚精会神于要务,御案上分堆了两叠书案,一方已批复,另一方尚未阅看。
工部小小的调令,自然没有资格单独出现在殿下书案。
谢明婳看着奏案一封封少下去,站久了腿有些酸。
她面上不显,稍稍整理了沾上墨迹的袖摆。
“京郊修筑堤坝之事,你早便知道了罢?”
“是。三日前章侍郎有所告知。”
“是么?”
谢明婳垂眸应是。
早在半月前,户部提请修筑水利的疏案已经搁在裴琏案头,近日才发还。
“你可知朕为何要谢明婳去工部?”
“臣愚钝,不敢揣测圣意。”谢明婳停了磨墨的手。
二人目光相撞,裴琏轻笑:“回去罢。”
谢明婳不明所以,行礼道:“臣告退。”
手上沾染了墨汁,回到工部时谢明婳才发觉,取了帕子随手擦拭。
裴琏今日的话意味深长,可她猜不透其中深意。
这份疑惑,在午后调任的一纸书文发到她值房后更甚。
工部由她往京郊督查水利,后日启程。
明日正是休沐,刘侍郎将她召了去,交代了几句相干事宜。
谢明婳对水务一知半解,万万没想到抽调得这样紧急。
刘侍郎却笑道:“事急从权,谢大人还是早些回府准备罢,午后不必当值了。”
远未到散值时辰,刘侍郎一派为下属考量的模样。
“敢问侍郎大人,与我一同前去的官员有哪些?”
这一趟调令实在太过轻率,许多事务都未安排清楚。
刘侍郎道:“工部自会安置妥当。谢大人回府去罢,要收拾的行囊还有许多。”
他下了逐客令,谢明婳斟酌着道了谢,先回自己值房中。小小一方桌案上,有她半月前命崔令史从工部府库调来的几份卷宗。
这些卷宗皆与水利相关,有些年头。不算什么机密,可带回府研读。
……
“二哥。”
同兄长打过招呼,归云院内,谢明婳瞧着那份调任的公文,仍觉有些不真实。
“后日便要启程?”谢琦铭讶然。
“走的是急了些。”行囊一时不知该从何收起,好在檀佳处事周到细致,请示过谢明婳,先行带人忙碌起来。
“你这一去,大约要多久?”
兄长问及,谢明婳摇头:“不好说。”
工部什么消息都未透露,她也是一问三不知。
她收整好公文,却想起了另一事。
今日御书房中,裴琏无故问起京郊堤坝修筑一事。
那么自己自请往京郊,他必定是知道的。
半月前她于裴琏书房中见到那封请修水利的奏案,便动了心思。
稍加利用清涵郡主议亲之事,虽有康王的名目遮掩,但此事确实是她刻意为之。
如若裴琏看穿,为何还放了她离开?
调任的文书上加盖了工部的公印,白纸黑字,是她谢明婳的名字。
“你可知朕为何要谢明婳去工部?”
裴琏的问话蓦地划过她脑海:“兄长,我——”
管事在外的禀告中断了她的话语:“二位公子。”
“何事?”谢琦铭示意谢明婳先噤声。
管事无要事自然不敢搅扰:“宫中有圣旨将至。宣诏官还有半个时辰到府上,先遣了人通禀消息。”
不到一月,魏宁侯府已接了两道圣旨。
“知道了。”谢琦铭沉声道,“让府上人先预备起来。”
“是,公子。”
魏宁侯府上下本就是北齐朝廷安排的人,这些事务无需另外调教。
打发了管事,谢琦铭转向谢明婳:“你方才要说什么?”
“不是什么大事。”谢明婳将公文夹在要带走的书中,“先应付圣旨罢。”
“好。”谢琦铭先回自己院中更衣,毕竟半个时辰还是仓促了些。
未时三刻,魏宁侯府所有人等都候在了正院外,悉听圣意。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位亚长秋,坐论妇道,听天下之内治,序人伦之大端,御于邦家,式是风化。尔魏宁侯幼女谢瑜安,祥会鼎族,体仁则厚,敏慧冲怀,端静惠和……”①
几乎是在听到谢瑜安这个名字的一瞬,谢琦铭的心沉入谷底。而后宣诏官一字一句,他全然听不在耳中。
“着选谢氏女入宫闱,另择吉日行册封嘉礼。钦哉。”
宣诏官的尾音回荡在前院,他笑吟吟将圣旨递与谢琦铭:“恭喜二位公子。听闻贵府千金抱恙,殿下特令不必亲自出来候旨,当真是殿下爱重。”
那封圣旨如有千钧,谢琦铭听着宣诏官恭维,迟迟没有接过。
他看向跪在身侧的谢明婳,欺君与抗旨的念头在他脑海愈演愈烈。
谢明婳没有看他,镇定着接了旨意。
宣诏官又说了好一会儿吉祥话,最后道:“三日后辰时宫中即会来接谢小姐入宫,还请府上早为谢小姐打点。”
……
“你老实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归云院内,谢琦铭挥退了所有人,握着圣旨的手已经发白。
瑜安这个名字,是父亲私下为她起的。应大师之语,寓意平安顺遂。家中只有极亲近的人才知晓,断不会传给外人。
他将圣旨拍在桌案上,谢明婳却一语未发。
谢琦铭心中焦躁,身为兄长,极力克制着情绪。
前因后果瑜安不提,那便暂且不论。眼下最要紧的,是要保住妹妹。
父兄远在北梁,魏宁侯府一切大事都要他们拿主意。
三日后入宫,宫中催得那般紧急,他上哪儿去找一个“谢瑜安”来顶替入宫?
稍有不慎,就是欺君大罪,诛连谢家满门。
“兄长,”谢明婳声音平缓,像是在诉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我进宫一趟。”
魏宁侯府的车驾很快备好,平淮扬鞭,马车向皇城的方向疾驰。
街景自两旁闪过,北齐皇都繁华而又安宁。
宫门口宿卫的禁军尽忠职守:“宫中有令,外臣无诏不得入见。”
马车被拦在了宫门外,谢明婳下了车驾,示意平淮退后。
这一处的动静很快请来了今日当值的禁军副统领,魏宁侯府的马车标识他自是认得。
“谢公子可有殿下传召?”
“未曾。”谢明婳坦言。
禁军副统领不假辞色:“那么,公子请回。若是擅闯,罪名可不轻。”
暖阳洒落,重重宫门后的殿宇泛着金色的光。
谢明婳唇畔带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裴琏对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没有他的旨意,自己连见他一面的资格都没有。
如此棋局,如何能胜。
平淮未带佩剑,警惕地审视眼前威胁着主子的人。
禁军上前几步,只待吩咐。
禁军副统领最后警告道:“谢公子请回,莫要——”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
阳光下,谢明婳手中取出的玉令渐渐清晰。
他看清此物,登时单膝跪于地。
见此玉令,如见殿下。
禁军跪了一地,恭谨肃穆。
“我可否入宫?”
从代郡之中取得的玉令,裴琏并未收回。谢明婳只觉自己的境地可笑,全盘受制于人。
副统领再不敢阻拦,洪亮的声音响彻在宫门外:“放行。”
禁军队列齐整,让开一条路,容马车同行。
“谢公子请。”
裴琏眸中带了浅笑:“很好看。”
谢明婳回之一笑,虽是今日寿宴的主角,北齐多少勋贵齐聚为帝王贺寿,臣服于皇权脚下,但她瞧着裴琏并未有多少高兴的神色。
在宫中许久,她多少能猜到两分裴琏的心思。
开宴的时辰将至,谢明婳随裴琏起身,跟在他身后一步之远。
明华殿内,随着内侍一声声的通传,所有宾客皆端立于位上,恭候帝王御驾。
三呼万岁之声排山倒海而来,响彻于大殿之中,经久不息。
天子气势,当如是。
谢明婳伴在裴琏身侧,一步一步从容登至最高位,只在经过魏宁侯府席位时眼神稍稍与兄长交汇。
“众卿平身。”
帝王于至尊之位上落座,众人方免去礼数。
谢明婳的席位在帝王右后,同样能俯视整座大殿。
一应席位安排尊卑分明,最近几席皆为皇室宗亲。
她是初次见到北齐诸王,因先前阅过万寿宴一应安排,现下能将人物与名位一一对上。
右首乃康王之位,论辈分是裴琏嫡亲的皇叔。
顺帝晚年的夺嫡之乱,谢明婳在史书中有所见闻。父子相疑,兄弟阋墙,十余位皇子或死或废,满朝风雨。
最后由明帝继位,时至今日,能从夺嫡乱战中全身而退,享有荣华安度晚年的,只有康王一人。
左首席位属于靖平王顾昱淮,偌大的席面,靖平王孤身一人而坐,在满殿喧嚣中总显落寞。只是因他的权势地位,无人往此处想罢了。苏婧涵并无诰命,没有资格坐在天子近前。她的位置安排在了大殿中段,位居县主、郡君之下。
至于右首第二席……谢明婳望着那位与她一面之缘的贵公子,对方也认出了她,举杯遥遥向她一敬。
翊王世子,此番专意入京贺寿。
翊王一脉先祖乃北齐高祖胞弟,同高祖征战天下,所向披靡。高祖称帝后,封翊王于晋地,位在诸子之上。
皇室纷纷扰扰,翊王府尊荣不减,更立下数次从龙之功,历来为北齐皇室嫡脉所笼络。
裴琏也不例外。
其中是非谢明婳暂不便参与,只知裴琏白日召见翊王世子,必不简单。
她饮下了杯中酒,察觉到另一道视线,往康王府的席位看去。
清涵郡主今日盛装,无愧为京中第一贵女,此刻她眸中满是疑惑,目光尽数落在她身上。
金玉堆中养大的小郡主有些单纯,谢明婳无意间骗了她,不免愧疚。
观对方的神色,大约心中已起疑。
谢明婳未在意,外间身份的麻烦,交由裴琏为她摆平便是。
歌舞升平,殿中一派祥和安乐。
谢明婳斟了酒,款款行至裴琏位上:“我敬殿下一杯。”
她倒的,可不是甜醉的桂花酒。
女子巧笑倩兮,华灯之下,容貌愈发盛然。
“这酒烈,少饮些。”裴琏叮嘱道。
谢明婳却一饮而尽,全不在意的模样。
隔着一道珠帘,并非所有赴宴的宾客都有资格到上首为殿下敬酒。
御案附近的情形落于众人眼中,大殿中段议论最是热闹。
“后宫无人,殿下当真是抬举这位容妃娘娘。”
纵观整座明华殿,有资格坐到殿下身侧的,竟然是归降的北梁谢家女。
“殿下宠爱,内廷安排位次时,自然高看她一眼。”
一名夫人掩扇道:“方才入殿时,样貌虽瞧不真切,但的确是个美人坯子。”
称一句光艳动天下的确不为过,难怪殿下独独挑中了她。
徐州边境之地,竟能养出这样的美人儿。虽不愿承认,但便是皇都中的第一美人,也未能在容貌上与她相较。
“话是如此,就算殿下宠爱,凭这位的出身,做到二品妃位也就到头了。”
说话的是桓远伯夫人,惯来眼高于顶。她与宫中的贤贵太妃是堂姐妹,又道:“估摸着万寿节后,宫中就要有动静了。”
后宫不可一日无主。北齐皇室历代皇后,惯来是出自世家。
皇都中最出挑的贵女都盛装在席上,就是不知后位花落谁家。
……
帝妃先行离席。席散后,满殿宾客陆陆续续归府。
谢琦铭不免遗憾,妹妹坐于帝王身侧,席间一直无法靠近。
赵凌拍了拍他的肩:“容妃娘娘在宫中过得甚好,你莫担忧。”
他是为数不多知道谢家小姐真实身份的人。
当初谢明婳入宫后,是主动在御书房外寻上他,请他为谢府报了平安之语。
他那时的惊讶之情溢于言表,原本以为在京郊的谢三公子,竟是女儿身,被殿下纳入了后宫之中。
惊异之余,他对外从来都是三缄其口。
“我知道,多谢。”谢琦铭明白赵凌关怀之意。
可即便后宫如金屋,却从来都不适合妹妹。
“世子殿下。”有脚步声靠近赵凌向来人见礼,又为谢琦铭引荐道,“翊王府的裴世子。”
裴译长于晋地,与赵凌不过点头之交。
二人陪着翊王世子寒暄几句,裴译倒对谢琦铭道:“你们兄妹,孤看并不如何相像。”
在外人眼中,谢瑜安只是谢家旁支之女。
不过从小到大,妹妹生得的确不像双亲。
母亲曾笑言,若是模样像父亲,可没有这般好看。
二人恭送了翊王世子离开,同行一段各自归府。
……
朝宸宫内,谢明婳已卸了簪环,墨发柔顺地散着。
换下华服,此刻寝殿之中,女子面颊飞红,染上了几分醉意。
裴琏在她唇畔亲了亲,瑜安饮的是外间贡来的葡萄酒,初时不觉有什么,后劲却极强。
懵懵懂懂的模样,惹人爱怜。
他将人横抱起,带去榻间。
衣带解开,起初瑜安乖顺地由他亲着,主动送上樱唇。
却在寝衣将将褪下时,躲去了榻里间,星眸无辜地望向他。
他知她醉了,已被她撩拨起几分火气,耐着性子笑问道:“怎么了?”
寝衣又滑落些许,瑜安道:“殿下……可要迎娶正妻?”
只想到昨夜她独自倒在摇椅上醉醺醺的模样,眉心微动,不禁抬手将人揽在怀中。
明婳没想到锤着锤着忽然就被抱住了,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她的脸贴在男人胸膛,小声轻唤,“殿下。”
头顶传来男人的声音:“嗯?”
“你还要抱很久吗?”
“……”
裴琏道:“怎么?”
“不抱很久的话,你先松开?”
明婳仰起脸,朝他眨了眨眼,“我想看看红封里包了多少钱。”
第 53 章 【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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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婳兴冲冲把红封拆了,里头塞了厚厚一沓银票,还掉下一枚系着红绳的金铜钱。
银票数了数,竟有十七张。
“发达啦。”
她捏着那厚厚一沓红封,乐得像是栽进米缸里的小老鼠:“去年我阿娘也只给我装了一千两呢。”
裴琏睇着她:“就这么高兴?”
“那当然啦。”明婳道:“虽然我不缺银钱,但谁会嫌钱多呢。”
说着,一双弯弯笑眸带着好奇,看向床边的年轻男人:“只为何是十七张呢?”
今日除夕,宫廷夜宴依裴琏吩咐,即设于朝宸宫。
除夕宴惯例是后妃陪宴,只不过裴琏后宫无人,又无子嗣,显得格外冷清些。
谢明婳记得宫册中所载,裴琏的祖父齐顺帝在时,除夕宴常设在明华殿,最盛时有一百一十二位嫔妃作陪,无论位分高低皆能列席伴驾。
顺帝子嗣繁盛,大多折于夺嫡纷争中。
这对北齐来说,抛开动乱倒是件好事。
如若不然,单是供养这些王爷,又不知要耗费多少国库。
大梁一直苦于党争,武将夺权,君主御下猜疑不断,北齐则有藩王之患。
“在想什么?”
写字的君王忽而出声,谢明婳反应极快:“想晚间穿哪件衣裙罢了。”她眸中带了一点笑,“殿下觉得呢?”
“都可。”裴琏的确觉得无甚要紧,他的瑜安云鬓花颜,衣裳反而是次要。
不过这话听来,难免让人以为敷衍。
谢明婳也不在意,看了看外间天色,先行告退回宫更衣。
裴琏颔首,临走时她还顺走了裴琏写的两张福字。
旁的不提,裴琏的书法极好。若是不做君王,说不准还能靠卖字画为生。
长庆宫内,温嬷嬷带人捧了五六身衣裙供谢明婳过目。
毕竟是新年,谢明婳望去,最后择选了一件海棠红绣连珠团花锦纹的对襟长裙。
圆桃服侍娘娘换上后,温嬷嬷暗暗点头。海棠一色娇妍,衬得娘娘面容如玉,容色倾城。后宫暂无主,衣着装扮上娘娘无需避忌。
谢明婳瞥了眼剩下的几套鲜妍衣裙,她先前未见过,想必又是尚服局新送来的。
按照二品妃位的定例,其实已然超出不少。
“娘娘受殿下宠爱,尚官六局也想献一点心意。”温嬷嬷替她整理着袖摆,这个道理谢明婳自然明白。
横竖费的是裴琏后宫用度,没有她也会有旁人,她何必替裴琏节俭。
梳妆毕,差不多就到了去朝宸宫的时辰。
膳房一早便为今日的夜宴做准备,一切已预备妥当。
因裴琏不喜歌舞,谢明婳亦然,晚间的舞乐便撤了。
除此之外,虽是只有他们二人用膳,其他一应君臣规矩倒没有马虎。
帝王桌案上冷热膳食点心一共三十六品,她面前则是二十八品。
谢明婳看了看,其中有几道是膳房专为了她的口味而做,算是破了定例。
二人的桌案隔着些距离,一时都无话。
玉馔珍馐一道道由侍女呈上,总算让殿中没有那般沉闷。
谢明婳忍不住想,前两年她还未入宫时,难不成裴琏都是一人过的除夕。
纵是天子,也不能让臣下在除夕团圆之际伴驾。
每逢佳节,思乡之情尤甚。
双亲尚在徐州千里之外,二哥也不在身边。说来好笑,兜兜转转陪她今岁过新年的,竟然是她以为不复相见的北齐太子裴琏。
家中新年远不及北齐宫中排场,可那份热闹与爱意,无可匹敌。
或许父母亲和大哥此刻也坐在团圆桌前,惦念着她和二哥。
今夜月光淡淡,宫灯繁盛,反而衬得愈加冷清起来。
谢明婳执银箸的手慢下来,抬眸时,瞧见裴琏兴致同样不佳。
她叹口气,自己尚有双亲可以思念,裴琏却是孤身一人。他那几个兄弟,看着也不像与他亲近的模样,客客气气守着君臣之分罢了。
不过有失有得,北齐万人之上的君主,轮不着她心疼。
谢明婳斟了杯酒,唇畔带了恰到好处的笑意:“我敬殿下一杯,愿殿下新岁安康,百事如意。”
算是今夜唯一的交集。
这酒并不算烈,裴琏陪她各饮一杯。
接着又是各自用膳。
“殿下,已到了赐膳的时辰。”
高进入殿请示,能得此殊荣的,北齐皇都共有十六家府邸,最先一位自然是康王府。
赐菜本由皇帝钦点,不过除了康王府、翊王府和靖平王府,其余裴琏大都交由了内廷安排。
“福王府……”他沉吟片刻,谢明婳忽而忆起,福王的封地就在胶东不远。
“福王世子巡视江左有功,福王府赐一道金玉三宝。”
高进领旨,旋即退下。
小小的插曲并未影响什么。待到用膳毕撤了膳桌,朝宸宫外的宫灯皆被宫人换下,夜色笼罩整座宫城。
烟火齐备,高进请过帝王旨意,廊下依序传话,“放烟火——”。
年年看惯的东西,不过是见瑜安有些兴致,裴琏携她上了邀星阁。此间开阔,视野最佳。
夜幕沉沉,云纹点缀其间,星光黯淡。
忽地,有烟花在天边炸响,一瞬间划亮整个苍穹。
烟花绚烂,一处接一处盛放于天幕,将夜空照耀得有如仙境。
璀璨华美,谢明婳初次观此盛景,立时被吸引了所有目光。
烟火照亮了身侧人的容颜。
从代郡回皇都前,他想,瑜安会喜欢这里的烟火。
只可惜,等来的是瑜安的不告而别。
如今,她又回到了自己身边。
看起来依旧喜欢这一场焰火。
“殿下瞧——”
一朵五色的烟花绽放于夜空,耀眼夺目。
谢明婳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转头之际,从他的眼眸中见到了自己模样。
又是一朵五彩烟花盛放,这一回裴琏未错过。
焰火璀璨,岁岁如新。
顺着林中一条小径散步,谢明婳感慨于靖平王府的梅林中竟然种下了种类如此繁多的梅花。
方才王府后院差人来回禀,许是出了些事,请林嬷嬷过去拿主意。
她来往王府多次,想必靖平王对她也少了戒备。
故而林嬷嬷放心留了她在此处,先行去处置其他事务,告了罪道很快便归。
王府其他侍女都遵吩咐候在稍远的避风处,谢明婳惯例只留了圆桃一人近身服侍。
向前走着,小径时而分出几条岔道。花瓣飘落,氤氲着淡淡花香。
“娘娘识得路?”
圆桃惊叹于自家主子辨别方向的本领,谢明婳笑着摇头:“不啊。”
全凭着感觉走罢了,在王府东院倒也不担心迷了方向。
见休憩的亭子还隐隐在望,圆桃道:“我先去替娘娘将手炉拿来。”
走得远了,她怕自己记不得路。
“去吧。”
谢明婳也想自己散散心,同圆桃约定,遇岔路一直往左便是。
这一片种的是洒金梅,一朵花上有粉白二色,极为特别,故而谢明婳记得。
再往外走,则是更浅一色的白梅。
有几位侍女在此打理花枝,见谢明婳驻足,其中一人道:“回娘娘,此乃玉蝶梅。”
花瓣似蝶,因而得名。
另一人殷勤道:“王府前些年还栽种了金钱绿萼,就在前边不远。娘娘若有兴致,奴婢带您去瞧瞧?”
绿梅名贵,寻常都很少见。
谢明婳问清了方向,依旧独自前往。
踏雪寻梅,别有一番意境。
有侍女指路,圆桃应是能寻到自己。
小径的尽头,一处花苑忽而出现。
门半开着,可见其中几株绿梅盛放。
在梅林中行的久了,见到这样一方所在,倒有惊喜之感。
谢明婳入了花苑,绿梅清雅珍贵,可她的目光却被当中一架秋千所吸引。
秋千架上别出心裁地缠着紫藤萝,如果是在春夏开花季,必定更加漂亮。
待反应过来时,谢明婳已不知不觉走到这架秋千旁。
纤手拂过秋千凳,于她而言稍稍有些低矮。
裙摆曳于地,谢明婳扶着秋千绳坐下。
架上还挂着一串银铃,风吹不动。唯有拨动之时,才发出清脆响声。
双足腾空,秋千荡起。
“高一些,小叔叔,再高一些!”
孩童纯挚的笑声在记忆中一闪而过,再要追寻时却毫无踪迹。
有那么一瞬,谢明婳几乎都以为是自己误听了银铃的声响。
是什么呢。
秋千越荡越缓,渐趋于停滞。
“王爷万福。”
谢明婳听得这是林嬷嬷的声音,话语中透出显而易见的紧张。
她循声望去,花苑门外,立着一道颀长身影。
靖平王着了她白日里见到的墨青色锦袍,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此地。
双足落地,她一时忘了动作。
靖平王亦未开口。
北风乍起,吹散几朵梅花。
“午膳的时辰,莫误了。”
良久,靖平王道。
谢明婳一怔,旋即应道:“好。”
他转身离开。好半晌,林嬷嬷的心才落回实处,看向了一旁同样惊讶的苏婧涵。
“容妃娘娘尚在,老奴先行告退。”
这一季新制的冬衣,表小姐不大满意,院中的丫鬟对绣娘闹了起来。
她急匆匆过去处置,又赶回百梅林,却在途经此处时听到了银铃声。
她登时觉得不好,这架秋千,王爷从来都不让人碰的,无人敢犯此忌讳。
可出乎意料,王爷竟未动怒。
“嬷嬷来了。”
谢明婳素手扶在秋千绳上,倒是极喜欢这架秋千。
林嬷嬷静静陪在一边。或许对王爷而言,打开心结是件好事罢。
岁月终归冲淡了一切。
王府中的忌讳不便向外人提起。可林嬷嬷看着秋千架上的姑娘,忽地眼眶一酸。
……
新年的日子风平浪静,转眼已是正月初十。
朝宸宫书房内,着樱粉宫裙的女子眼波流转,面上露了几分无辜:“殿下就不能让让我?”
眼前的棋局,黑白二字交错。
高进虽在远处看着,心里跟着直叹气。这样一位风情灵动的美人,谁能抵得住。
果不其然,殿下也不例外。
“你要如何?”美人撒娇,裴琏顺着她的话,颇有耐心地笑问道。
“不如,殿下让我两子?”
“……好。”
并不难,稍稍用些手腕,谢明婳点通了其中关窍。
她其实依旧寻不到裴琏棋路的破绽,他的棋风似乎天生克制她。
倒不如直接釜底抽薪。
虽说是胜之不武,但若是同裴琏讲道义,那可真是自讨苦吃。
他以皇权压人的时候,可也未曾讲道理。
谢明婳满意地放了白子,这一局是难得的轻松。
“我既胜了,殿下可否许我一个心愿?”
所谓得寸进尺,当如是。
裴琏颔首:“嗯。”
谢明婳早已想好:“听闻十五那日,民间有灯会。”
北齐皇都元宵灯会的盛景,她少年时只在书中读过,心向往之。
既到了此地,儿时的心愿还是要圆一圆的。
这对帝王来说并不难,可谢明婳却在他眸中望见了一瞬的迟疑。
“宫外多有不便,不可。”
出乎意料的拒绝,美人面上划过沮丧之色。
她定定望着眼前的君王,轻声道:“我从未见过呢。”
徐州边境连年战乱,羯族频频南下侵扰。对百姓而言,有个太太平平的新年都是奢望,遑论有一场“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的灯火盛事。
然,裴琏依旧未答允,只作出了让步:“待到明年。”
“明年复明年,何其多。”
她使了性子,樱唇翘起,让人完全无法与她置气。
裴琏还未哄过人,难得纡尊降贵一回。
到底不敢太过拿乔,谢明婳见好就收:“殿下还有臣子要见,我便先回宫了。”
她起身一礼,合着规矩离开。
裴琏望她背影,知道瑜安还是不高兴,命高进送一送,笑容有些无奈。
高进陪了十二分的小心,一直将人送到朝宸宫外。
等出了朝宸宫视线,谢明婳神色恢复如常。
灯会只是小事,无非是想试试罢了。
“容妃娘娘安。”
宫道上,着绯红官袍的年轻官员一礼,是谢明婳难得的熟人。
翰林院修撰,刘喻。
裴琏会在年节召见他,必定有要事。
二人目光相交一瞬,对方面上是掩饰不住的讶然。刘喻心细如发,更何况他们二人对弈多时。
无需多解释,谢明婳对这位友人报之一笑,携了侍女离开。
“刘大人,请。”
在原地立了许久,侍从低声提醒微有失态的清俊公子。
刘喻目送那抹身影消失在宫道一角,轻叹了口气。
……
“臣叩见殿下,殿下万岁万福。”
“平身。”
御书房内,刘喻入了座,最先映入眼中的是案上未收拾的棋局。
殿下面前摆的是黑子,落子却一反常态地温和,几度都未出手。
“你在翰林院待的够久了罢?”
恒远先看棋局,裴琏并不奇怪。
他命人上茶,知道这位至交的性子。
“但凭殿下吩咐。”
一来一往,至交好友间无需再多言。
刘喻终归是刘氏子孙,身处朝堂漩涡之中,避无可避。
用人之际,殿下能允他在翰林院安然数载,他已足够感激。
裴琏端了茶盏,恒远既能够想透,他便没什么不放心的。
品茗的工夫,刘喻的目光重新落到棋局上。
白棋的棋风他自是识得。
原来,这就是谢公子的隐秘么?
或者,改称一句容妃娘娘。
自棋盘观之,白玉棋似乎找到了破局之道。
刘喻观棋不语,忆起方才离去的那抹倩影。怀瑜……应是位心境开阔的女子,会心甘情愿留在这后宫之中吗。
他少年起入宫为太子伴读。十余载的情谊,就如殿下知他,他亦知殿下。
凡君威所至,只怕无人能有违抗。
谢家三公子再聪慧,亦不得例外。
……
黄昏时分,帝王御驾至长庆宫中。
温嬷嬷带人接驾,小心禀告道:“回殿下,娘娘尚在御园,老奴已差人去请。”
“不必了。”估摸着人还生着气,裴琏大约知道她在何处,“朕去寻她便是。”
离长庆宫最近的一处御园中,新扎起了一架秋千。
“奴婢叩见殿下,殿下万安。”
圆桃自觉退开,谢明婳安坐于秋千上:“殿下万福。”
自从靖平王府回来后,她在马车上随口向裴琏提及了此事。
不出两日,裴琏竟真的命人为她搭起了架秋千。
“天冷,也不加件衣裳。”
圆桃难得乖觉一回,跑回长庆宫去取娘娘的披风。
“出来时不冷。”谢明婳心安理得地由帝王推着秋千。
“就这么喜欢这里?”
“殿下的心意,能不喜欢么。”
虽是奉承之语,但听来格外顺耳。
谢明婳比了比,道:“我还想在这儿挂一串铃铛。”
跟靖平王府相比,她总觉得少些什么,找不回那日的感觉。
裴琏无有不应:“王叔府上的东西,你倒瞧什么都好。”
饮食如此,连架秋千亦如此。
谢明婳没有否认:“还好有殿下的面子。如若不然,我怕是连王府的大门都进不去。”她与裴琏透了句心里话,“毕竟我是谢家女,王爷大约也不想见到我。”
顾谢两家的恩怨,是剪不断理还乱。
偏生父亲还要他们兄妹二人与靖平王交好,着实为难。
正旦日,文武百官朝贺天子,天不明即候在朝和殿外。
内外命妇拜见中宫皇后,因后宫主位空悬,今岁亦作罢。
朝和宫寝殿内,谢明婳已然自睡梦中醒来。
隔着一道屏风,高进禀告之声隐隐传来:“……福王府递了折子,……为大雪所阻,未及回京……”
最后一句听得不甚分明,福王世子,便是巡视江左那位。
“朕知道了。”
是赶不及,还是不愿朝贺,心中皆有数。
榻上美人仍安睡着,面颊绯红,几缕发丝垂落在白皙细腻的颈间。
替人掩了被角,裴琏起身离开。
正旦这一日,外朝礼乐声、万岁声不断,连谢明婳在后宫中都有听闻。
裴琏无暇陪她,谢明婳写了几副新年对联,带着圆桃贴在了寝殿外,另两副差人送到了魏宁侯府。
府上免不了人情往来。兄长出征讨匪,谢明婳备了节礼,交由徐叔和檀佳安排必要的走动。
“娘娘,玉鸣斋排了戏目,听说要连唱十日呢。”圆桃兴奋道,脸颊红扑扑的。
谢明婳看出她的心思,道:“你去替本宫听一听。晚间回来若是好,后几日我们便去。”
“是,奴婢遵旨。”
谢明婳分了把赏钱给她,叫她带了几个年轻的小丫头一起去了。
瞧人欢欢喜喜的模样,笑意根本藏不住。
温嬷嬷陪着谢明婳打赏长庆宫上下,长庆宫内一片喜气洋洋。
一连几日,宫中大宴小宴不断,丝竹流水声不绝。
王妃命妇入宫,有时会来长庆宫请安。
谢明婳打起精神一一应对,最初虽十分生疏,但适应了几日,有温嬷嬷帮着,渐渐游刃有余起来。
不过从这些贵妇口中,倒听不到什么北齐朝中有用的消息。
这些夫人心心念念、明里暗里都有将自家贵女送入宫的心思。
毕竟后位空悬,谁都想为自家府上争一争的。
长庆宫虽盛宠,到底只是徐州谢家旁支女,中宫之位绝对无法染指。
场面上的客套话谢明婳做的熟了,唯有福王世子妃进宫请安时,谢明婳笑吟吟问了一句:“听闻世子巡视江左,新年亦在外奔波,不知可定下归期?”
此话裴琏在除夕宴上提过,她知道并不奇怪。
世子妃出身清河崔氏,是位端庄秀丽的女子:“劳娘娘记挂。雪路难行,世子传了家信,恐要年后方归。”
谢明婳点一点头,话些家常。
……
到了初五那一日,裴琏早早便有交代,要去靖平王府上。
谢明婳在宫中应酬几日,正好出去躲一躲清静,央了裴琏一同前往。
这几日二人见的少,裴琏自然应允。
天子驾临,靖平王府开了正门迎驾,所有人等候在了府门外。
下马车时,谢明婳一眼便望见苏婧涵立在靖平王身后,众仆从之前,发上珠钗耀目生辉。
原因无他,苏小姐今日这一身丹霞色的衣裙实在夺目。
谢明婳脚步一顿,若无其事般跟在裴琏身旁。
虽是费心装扮,但靖平王府正厅中,苏婧涵并未被允准伴驾,只到厅外便归。
不用见到这位表小姐,谢明婳微不可察松口气,省得她要演些吃醋戏码。
再者,苏小姐对裴琏的心思,怕是熟悉些的人都能猜出来。
不一定是为男女之情,更像是爱天家富贵。
谢明婳对裴琏纳后宫无甚看法,但若是苏婧涵入宫,只怕自己首当其冲会惹上不少麻烦。
在正厅内喝了一盏茶,谢明婳借口赏梅,先行由林嬷嬷陪着离开,留下靖平王与裴琏议事。
靖平王府东院有一片梅林,红梅簇簇,馥郁芳香。
谢明婳拢了拢身上天青色的披风,其上以金丝银线绣着朵朵白梅,倒与眼前景相称。
她在梅林中一处亭子坐下,亭周围种的是梅花品类乃重瓣宫粉,浓艳瑰丽,雍容端庄。
林嬷嬷命人送了新换碳的手炉来,道:“风大,娘娘若觉得冷,不如去暖阁中坐坐?”
谢明婳笑着道:“我素来不畏寒,无妨。”
此处景致好,她想多坐一会儿。
“王爷钟爱梅花吗?”她道,好奇靖平王府种了这么大一片梅林。
以梅花喻靖平王品格,倒也贴切。
“是……夫人爱梅。”
她说的夫人,乃靖平王的母亲,将军夫人顾柳氏。
顾家败落时,顾夫人为免成为顾将军拖累,在梁帝降旨诛杀后,毅然携顾府老少自焚而亡,全了顾家一门最后的忠烈与体面。
北风起,吹落几朵殷梅。
谢明婳心上无端地有些沉闷,顾念老人家身体,道:“嬷嬷回屋中歇息罢,不必留在我这儿。”
“我又不困。”她拿胳膊肘怼了下他。
刚要怼第二下,男人揽紧她的腰,头颅也埋入她淡淡馨香的颈间,磁沉嗓音透着一丝慵懒,“就当陪孤睡会儿。”
他埋得很深,鼻息拂过她颈间细腻的肌肤,引得一阵酥酥麻麻的痒。
明婳咬了咬唇,终究还是不忍推开他。
且这大过年的,外头刮风又下雪,异地他乡也没个亲戚,好似除了睡觉,也无事可做。
算了,看在他特地赶回来陪她过年的份上,就大发慈悲陪他睡会儿吧。
想到这,她窝在男人怀中,寻了个舒适的姿势,阖上了眼-
后,建武帝私人札记所载:「永熙二十六年,岁首吉日,余以公务羁旅于河北道幽都县。是日也,风雪漫天,寒气凛冽,午后稍暇,遂与吾妻同榻而息。妻言曰:‘余不困也。’然未几,酣然入梦于余怀,鼾声微起,如幼豚之吟,余视之,觉其态甚可掬也。」
第 54 章 【54】
【54】/晋江文学城首发
歇晌之前,明婳还曾想下午睡饱了,晚上睡不着怎么办?
当日夜里,裴琏便身体力行给了她答案。
养足精力的年轻男人,傍晚又喝了大半盆滋补养肾的黄芪枸杞老母鸡汤,床帏间简直没个消停。
半夜里,前来换值的天玑懒洋洋打着哈欠,往紧闭的门扉瞥一眼:“里头还没歇呢?”
天璇:“嗯。” 顾王叔早年遭逢巨变,才成了如今淡漠的性子。
这些年刀光剑影,已经甚少有人和事能入王叔眼中。
但裴琏看得分明,王叔并不排斥瑜安入府,甚至是默许。
起初他自然以为王叔是顾念自己的情面,只是这几月相处下来,王叔对瑜安仿佛是天然的长辈对晚辈的宽和。
只不过表露得并不明显,唯有熟悉王叔之人方能感受到。
“王爷这些年,想必甚是不易。”
从异国叛将到北齐重臣,当中的辛酸艰险,谢明婳实在难以想象。
见她好奇,裴琏便略略说了些。
“你可知道,十三年前羯族大举来犯,齐梁联手共御外侮之事?”
谢明婳点头,这一场战事,上至耄耋老人,下到稚子孩童,在边境可以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边地告急,羯族毫无人性的屠戮迫使齐梁不得不摈弃前嫌,暂时联手。
北齐皇室武将出身,素来崇武,齐顺帝任命尚是豫王的明帝挂帅出征,至于北梁那处,则是威名赫赫的顾老将军领兵。
“我父皇与王叔就是在军中相识。王叔他……救过我父皇两次性命。”
彼时大齐储位之争已落到明面上,争斗不休。
他的父皇实在未料到,外敌当前,边地百姓生死存亡之际,皇室诸人仍一心内斗。
皇都的刺客来时,若非顾王叔恰好遇上出手相助,只怕父皇凶多吉少。
说来讽刺,齐梁对立百年,效忠北梁的顾王叔尚且知道齐心退敌,仗义援手,而他的那些叔伯,眼中却依旧只有一张冷冰冰的龙椅。
国守不住,何谈帝位。一国之君,怎可向羯族卑躬屈膝,忍辱媾和?
父皇长顾王叔七岁,二人同在军营中,惺惺相惜,渐成莫逆之交。
到了对羯族的最后一战,父皇在刀林剑雨身先士卒,华夏军民士气大振。
那一仗打了三天两夜,又是顾王叔,拼力在羯族的箭矢下保下了父皇性命。
无关乎彼此立场,生死相托。
羯族战败退兵后,一时间父皇的声望在北齐达到顶峰。
可更大的危机旋踵而来。
未有喘息,父皇率将士在前线浴血拼杀得胜,安居京城的皇室权贵却趁势发难,构陷父皇勾结顾家,意欲谋反。
他们有备而来,一应“罪证”俱全,满城风雨。
皇祖父召父皇回京问罪,对此事已然信了五六分。
父皇没有坐以待毙,调用在皇都的所有人马,挟击退羯族之余威,孤注一掷在京城起事。
厮杀三日,最终夺下了大齐帝位。
可顾氏一门作为北梁臣子,却被判上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皆斩,只有王叔逃出生天。
父皇尚立足未稳,闻听消息,派了身边半数精锐奔赴千里,终于在齐梁交界之处,救下了被一路追杀、身负重伤的王叔,将他带回了大齐皇都,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对谢明婳谈起这段往事,裴琏略去了皇室操戈,心中亦不免随旧事怅然。
父皇对他提起过战场上的王叔,少年将军,鲜衣怒马,那是何等的骄傲飞扬,意气风发。
可他真正第一次见到王叔时,他卧床养伤,面色苍白,眸中全无半点生气。
至亲含冤而亡,独一人留存于世间。换作是他,亦实在难以振作精神。
他还记得,自己奉父皇之命照看王叔多时,王叔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我有个小侄女儿,只比你小上几岁。”
“她……没有等到我回家,会不会怨我?”
话语间的忧愁,浓重得化不开。
顾王叔在豫王府住了三年,丧亲之痛尚未平复,羯族再度兴兵来犯。
以游牧为生的民族,离不开对华夏的劫掠。
大齐内忧外患,朝中父皇信任的可用之将,无一人能够派去抵御羯族,独当一面。诸王虎视眈眈,野心仍在,联合所属朝臣对父皇施压,意欲父皇御驾亲征。
父皇腹背受敌,危难时刻,是顾王叔主动请缨。
定下出征的主帅李健守成有余,克敌不足。王叔愿意前往,解了父皇燃眉之急。
王叔在边关对羯族的第一战,率了父皇拨给他的一千骁骑,长途奔袭深入大漠千里,直捣羯族王帐,斩敌三千零七十二人,俘虏羯族右相国,在军中打响了威望。捷报传回皇都时,所有对父皇的流言与攻讦一夜之间销声匿迹。
此后李帅受父皇密令,大胆放权给王叔。王叔领兵七战七捷,长期驻守在边关。有王叔在外,父皇得以腾出手来,肃清内乱。
王叔在边关鲜有败绩,军功累累,被齐梁百姓奉若神明。父皇对他已是赏无可赏,为王叔修建顾氏宗祠后,在民心所向中,破例加封王叔为大齐第四位异姓王。“靖平”二字,是父皇亲自拟下。
王叔在边关八年,羯族败退数百里,漠南再无羯族王帐。
凯旋之时,父皇亲率文武百官相迎。
当问及王叔还有何所求时,王叔只道,想为自己的小侄女求一份荣耀。
于是父皇赐下郡主之爵,诏命礼部拟来几十个封号,供王叔择选。
甚至于,郡主之位并非追封,而是父皇实打实的封赐,只为圆王叔一个心愿。
晚风吹拂,迎着天边落日余晖,谢明婳忽而想起靖平王府中那一处华贵的院落。
她所有话语,最后只余极低一声叹息。
裴琏未传步辇,二人一同回了长庆宫中。
……
宁静的午后,高进代帝王来长庆宫送赏赐时,容妃娘娘正把玩着手里的一柄木弹弓。
他行了礼,瞧见前日送来的一对夜明珠,三斛南海珍珠,还有那柄黄杨木嵌玉的莲花如意都还搁在一旁八仙桌上。
他赔了笑,呈上今日殿下给长庆宫的赐礼礼单,皆是丝路上的外邦贡品,新奇且贵重,库房里难得一见。
容妃娘娘面上却未有多少欢喜神色,依着礼数谢了恩,随手抓了几枚珍珠给他作赏。
高进受宠若惊,推辞一番才受了赏,一五一十回到朝宸宫复命。
裴琏合上手中书案,这几日瑜安皆有些闷闷不乐的模样。
不知是因为当真想去元宵灯会,还是年节思乡。
他发觉自己渐被她牵动思绪,许是近来政务清闲,倒引得他为这些俗务烦恼。
罢了罢了,由她去罢。
到了晚间,嬷嬷传来帝王吩咐,请容妃娘娘入朝宸宫侍寝。
谢明婳早有所料,无可无不可。
沐浴完,因是天冷,便披了件外裳,在寝殿中等着裴琏。
“殿下万福。”
她曲膝行礼,被裴琏抱去榻间。
丝制的寝衣褪开,帷幔由君主挥下。
……
美人如玉的面庞染上三分情欲,摄人心魄。
身下人照例乖巧,一派顺从之意。
裴琏吻上她的唇,美人轻启唇畔回应。
虽则恭顺,却不是他完全想要的。
或许是他那日的回拒,让瑜安不敢再有旁的祈求。
裴琏并不喜如此。
有些时候,稍稍纵容着她也无妨。
明月悬天,街巷点缀着无数华丽明灯,流光溢彩。
不远处的裕河在灯火映照下,有如天上的星桥银河般壮观。
悠扬的丝竹乐声自河上传来,达官贵人的香车宝辇列在道旁,赏灯的百姓皆衣着鲜亮。
整座城池灯火繁盛,花灯铺就,一片欢歌笑语。
诗云,“一曲笙歌春如海,千门灯火夜似昼”,大抵如此。
谢明婳守于窗边,长街盛景尽映入眼中。
身后的裴琏气定神闲品茗,只在雅间从容观之。
灯会游人如织,街上人头攒动,新涌入的观者几无立足之地。
唯有远离纷飞战火,百姓安乐,方能得享眼前这份盛世太平的欢喜。
裴琏为帝王,从来都是自高处俯视。
可谢明婳却爱这份热闹。
边地之中,战事消弭,军民同乐,是她最大的祈愿。
不知徐州城中,何时能有这样一场盛景。
一道窗子,隔开两处光景。
虽只能困于雅间中,但外间的喧闹气息,依旧让她觉得自在鲜活。
瞧窗边人一直望着街角卖灯的小摊,裴琏淡声对高进吩咐几句。
望过满街灯火,谢明婳只可惜,如此赏灯到底无趣,便同裴琏早早回宫。
身后的喧嚣逐渐远离,为避开人群,马车选了僻静些的小巷。
夜里有红薯香甜的气息飘来,谢明婳将帘子拉开一角,见街边有一老者支着红薯摊子。
她转眸去看裴琏,裴琏心领神会,命车夫停下车驾。
他陪着谢明婳下了车,冷风一吹,显得小摊上热乎乎的烤红薯愈发诱人。
谢明婳熟门熟路地挑出两个红薯,老者用油纸包了,笑眯眯道:“您拿好。”
她分了一半给裴琏,红薯飘香的时节,就让她想起从前在家中的情形。
咬上一口,是熟悉的味道。
谢明婳心情好,与裴琏不知不觉说起童年趣事。
这条街虽不是主街,但零星几盏灯火装点,衬着遥遥传来的人声,也别有一番意趣。
二人在街头走了一段,高进为主子付了银钱,带着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裴琏含笑听着谢明婳之语,听她说到自己曾拉兄长逃学,就为了在城中赶集的日子,去买上些新鲜吃食。
“赶集一月一次,摊贩都从附近村落来。集市上五花八门,什么都有。我还买过一对兔子养着。”
“后来被父亲发现了,还是二哥揽了所有过错,亏得有我阿姊求情。”
对于他们这些小把戏,父亲心知肚明,不过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护卫们察言观色,在高总管示意下退得更远些。
隔着一条巷子,前处是一盏二人高的仙宫灯,架在高台之上。
仙宫灯灯架通体雕刻云纹,六扇扇面上绘有仙人图案,以木轴相连。这盏灯出自官匠,由京兆尹府运置在此处与民同乐。仙宫灯周围,又布着各式小灯,做出瑶池美景。
这样的巨型华灯,由官府灯会上装点了十余处。只不过此处游人的目光皆被临街那盏最大的万寿灯吸引,加之此地偏僻,显得这一盏精巧的仙宫灯少有人问津。
谢明婳驻足去瞧六扇灯面上绘制的神话,起风时,各扇面绕中心木轴转动,美轮美奂。
这一扇绘的是嫦娥奔月,谢明婳驻足欣赏,只是在木轴转动声中,却有些异样响动。
她待要仔细分辨,高台上那盏仙宫灯竟毫无征兆地坠下,牵动周围十几盏连灯。
她未及反应,身侧的裴琏已揽过她的腰身,急速退开。
宫灯坠于地,火星四溅。
谢明婳被他护在墨青色的大氅下,甚至手中的半个烤红薯都未损分毫。
“莫怕。”
她仰头看去,裴琏手中长剑已出鞘,闪着寒光。
十余道黑影伴随着宫灯自高台而下,留三人截住出路。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几道剑影闪过,来者出手狠辣,皆是死士。
谢明婳武艺不精,这样的近战,弓箭完全无用,更何况眼下她手中没有长弓。
刺客显然是冲裴琏而来。他利落结果了当先一人的性命,护着怀中人至一角。兵刃相击声中,谢明婳当机立断,她能做的是寻机自保,不必让裴琏太分神于她。
裴琏长剑染血,三名刺客倒地,余者围攻的招式愈发狠戾。
包围圈越缩越小,谢明婳拔下鬓间发簪,投出刺中死士左臂。裴琏剑芒划过,一剑封喉。
紧随其后,裴琏身边暗卫赶到。其实前后不过几息之间,但刺客皆报了必死信念搏命,让谢明婳仿佛在鬼门关前转了一遭。
裴琏的暗卫训练有素,摆开阵形,一队将二人护在中央,余者则将刺客团团围困。
胜负并无悬念,刺客落网只是时间问题。
但战局之激烈却超出谢明婳预料,这些死士与裴琏身边的精锐竟都能五五开。
就是不知,此番要取他性命的是何人。
刺客的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
一只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遮在了谢明婳眼前。
谢明婳垂眸,她长于边关,上过战场,从来不是裴琏眼中受不得风霜的娇花。
只是她余光望见裴琏受伤的左臂,血迹染红了月白的锦袍,终究还是陷入沉默。
……
朝宸宫内,御医为君王查看伤处,所幸剑伤并不深。
好在是冬日里,衣衫比平日更厚实些。
御医为裴琏包扎时,谢明婳安静地坐在屏风旁。
毕竟裴琏是为救她而受伤,她不可能无动于衷。
况且,是她执意要出宫赏灯。
“夜深,去明宝堂睡罢。”裴琏温和道。
这样的刺杀,对他来说是家常便饭,御前无一人为此惊慌。
今夜刺客留下了两个活口,谢明婳很想问一句审讯是否有结果。
不过想来,裴琏也不愿意告诉她。
她只需要安分地做他的掌心花即可,由他庇护。
谢明婳施礼告退,高进亲自送她回明宝堂。
待她离去,裴琏淡淡道:“传人进来罢。”
要取他性命的实在太多,甚至无需去猜是哪位叔伯的手笔。
这一夜朝宸宫守卫增添了一倍,温嬷嬷服侍谢明婳沐浴时,只知道娘娘随殿下出宫遇险,并不知具体情形。
“娘娘,可是今夜吓着了?”
谢明婳换了寝衣,坐在榻上迟迟未睡,温嬷嬷关切道。
嬷嬷有此想法并不奇怪,谢明婳未否认,只让她宽心。
主殿中烛火久久未息,谢明婳亦是辗转难眠。
虽则知道今夜这一场刺杀并非因她而起,没有她裴琏照例会遇刺。但到底是她给了刺客机会,置裴琏于险地。
他们之间,谈不上是谁连累谁。
翌日谢明婳醒来,裴琏已去外朝理政。
元宵节过后,十六朝廷便要复朝。
“殿下伤情如何?”谢明婳问向留守朝宸宫的御医。
李御医道:“回娘娘,殿下伤情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即可。”
谢明婳点点头,想了想,吩咐侍女取来笔墨。
她提笔写就了一张方子,供御医过目。
……
用午膳时,御书房内,裴琏望着谢明婳从食盒中端出来的那一碗物什,不禁陷入沉思。
“这是……从前只要我父亲受了伤,我母亲都会熬这碗药粥。”谢明婳想要辩白一二,“御医检查过食方,并无碍。”
只不过她看着碗中这碗黑糊糊的东西,忽而觉得自己更像是刺客。
刚盛出来时,分明还没有这般难看。
大约是被桌上各色珍馐所反衬的缘故。
谢明婳默默收回碗盏:“改日。”
裴琏失笑,见她神色怏怏,只以为她在忧心自己伤情,难以成眠。
“陪朕用膳罢。”他道。
谢明婳依言坐下,午后的裴琏照旧忙碌。
御医来为他换药毕,谢明婳随御医一同离开。
“去御园走走。”谢明婳命其他人先行回长庆宫,只留了圆桃陪在身侧。
“世子殿下,这边请。”
侍从出声,谢明婳抬首,看着出现在眼前三步远的人。
来人着世子官服,身长九尺,样貌硬朗,居高临下看来时极有压迫感。尤其是他目光中的审视,令谢明婳十分不喜。
谢明婳并未在宫宴上见过他,却能大致猜出其身份。
福王世子,裴谈。
他奉帝命巡视江左,年节时并未归来。
裴谈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的清冷美人,自是知晓她是何人。
殿下新纳的容妃,果然好颜色。
美人一袭妃色对襟长裙,纤秾合度。肤若凝脂,不过薄施粉黛,容颜盛然,只一眼便胜过他府中所有姬妾。
绣芙蓉的玉带系于腰间,衬得那腰身不盈一握。
“容妃娘娘家中可有姊妹?若是有娘娘一半美貌,孤倒是想纳作侧妃。”
谢家门楣不过尔尔,侧妃已然足够抬举。
他毫不掩饰言语间的轻佻,如此冒犯,谢明婳轻描淡写:“京中贵女如云,世子大可请殿下作主赐婚,何必舍近求远。”
不待裴谈开口,谢明婳道:“本宫宫中尚有要务,殿下召见,世子也莫迟了。”
她携了圆桃离开。身后,裴谈的目光有如鹰隼,倒不是个空有美貌的木头美人。
就是不知在榻上,是否还能有这般冷淡。
长庆宫正殿内,谢明婳才坐下不久,内廷女官送来了三日后马球赛的安排。马球赛设于宫中安德殿前,殿下特许容妃娘娘观赛。
红蓝两方中,福王世子裴谈的名字赫然在列,为蓝方之首。
圆桃一惊:“娘娘,是否要避一避?”
御园中之事,娘娘告知她对方是福王世子,嘱咐不得对外提起。
福王世子的名号,她在宫中也听闻过,是长庆宫得罪不起的人物。
她实在担忧:“娘娘,当真要去吗?”
谢明婳一笑:“去。为何不去?”
十五那日,午憩时的谢明婳迷迷糊糊被圆桃唤醒。
“娘娘,殿下到了。”
谢明婳定了定神,坐起身时压下了被吵醒的两分烦躁。
“怎么这时辰还在睡?”
已近申时,谢明婳心道成日无事可做,睡得久些只当补上过去几年的亏空。
不过话出口,顺从地变成:“还不是昨夜殿下———”
她欲说还休,倒是取悦了裴琏。
“去换身衣裳罢。”
刚睡醒的美人眸中犹带着几分雾气,神情不解。
“元宵灯会,今夜最是热闹。”
谢明婳这才发觉,君王今日着的是月白色的锦袍,周身上下并未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件,只在腰间系了一枚白玉佩。
裴琏轻笑,如愿在眼前人的面上见到了明媚的笑。
谢明婳去里间更衣,选了条藕荷色绣缠枝莲花的袄裙,配了深一色的比甲。这身衣裙是兄长后头为她置办的,一直没有机会上身。
难得穿一次,恰巧同裴琏今日的衣着相配。
发髻挽了寻常的云髻,以一支赤金嵌明珠的发簪做点缀,腕上套了一对羊脂玉镯。
收拾妥当,黄昏时分,马车驶出了宫城。一路行过渐渐热闹起来的街巷,最后停在一间熟悉的酒楼外。
望仙楼。
谢明婳忆起,她初次在皇都之中见到裴琏,便是在这座酒楼中。
大约那时,他便已有谋算。
这个时辰正是望仙楼热闹之时,酒楼的掌柜如上回一般恭候着。
二楼视野最佳的一处雅间留与帝王。谢明婳取下帷帽,推开窗子,能望见不远的裕河,如玉带一般穿城而过。
街两旁,华灯已陆陆续续装点起,只待日暮。
“先用晚膳。”
谢明婳点头,发簪上的明珠闪着温润的光。
她依旧不喜望仙楼今夜菜色,只用了一碗元宵。
膳房的师傅费了些心思,以瓜果之色,将碗中汤团染作了五色,每一色配有不同的馅料。
除了廊下的护卫,谢明婳发觉附近长街上亦有暗卫。
她内力不深,只怕守在帝王身边的人手远超她所察觉的。
她并无半点出逃之意。
看起来,哪怕她对裴琏一片顺意,他依旧防备着她。
天玑啧声:“不愧是主子,龙精虎猛。”
她也不好强人所难,只让天玑给王主事买了盏荷花灯,想着添些节日氛围,便带着左右先行离开。
晚风清寒,望着那远去的清雅背影,再看桌边放着的那盏荷花灯,王玮目光轻晃了两下。
难怪一向端方持重的太子看得这么紧,这样貌美纯善的小娘子,这世间怕是没几个男人能不心动。
可惜名花已有主。
而她那样好,的确也配得上这世间最尊贵的一切。
至于这盏莲花灯……
王玮吃完眼前这碗微凉的馄饨,拎在手上,慢悠悠穿过这条花灯璀璨的街。
四周热闹非凡,但都不属于他。
唯有这盏灯,照亮了属于他的永熙二十六年元夕。
第 55 章 【55】
【55】/晋江文学城首发
元宵过后,这个年也算是过完了。
自上次从天玑口中得知,裴琏大抵月底便会回来,明婳边忙着积善堂的进度,边期待着月底的到来。
只是转眼到了二月初,始终未见裴琏回来,送来的信上仍是那句:「一切皆安,勿要记挂,保重。」
幽都县积雪化冻得比较晚,但墙边的迎春花儿也绽开了嫩黄的花骨朵。
这日午后,明婳正盘腿窝在暖炕上看账本,积善堂的管事忽然求见,说是遇到个棘手事。
管事是柳花胡同里的范大娘,是个失独的寡妇,她为人古道热肠,先前在外替人浆洗衣物,能赚到些许铜钿,便一直帮衬着胡同里的老人孩子,是以推举管事时,众人都选了她。
如今她在积善堂做工领月钱,再不必去外头做活,只要照顾好堂中老幼妇孺的起居便是。
谢明婳弃了车驾,将平淮留在了宫墙外。
身后那道宫门离她愈来愈远,巍巍皇城,长长的宫道似乎走不到尽头。
无需人引路,朝宸宫她来往过数次,却从未像今日这般觉得陌生。
“谢公子。”高进候在书房外,稍稍一礼。
“我要见殿下。”
高进摇头,并不敢通传:“殿下尚在处理朝政,传令过不见人。”
“好。”
她立在书房外,看着浮云流转,安静等候。
随着天边光亮淡下去,心绪一点一点归于平静。直到暮色四合,帝王开恩召见。
“殿下何意?”
书房中,唯他们二人,她只向帝王问出了这一句。
御案后的君王不答反问:“朕记得,谢家有唤作谢瑜安的姑娘,不是么?”
帝王轻描淡写一语,欺君之罪尽显。
理智回笼,所有的愤懑与屈辱压下,谢明婳心底陷入一片冰寒。
“自然有。”她道。
像是早有预料她的答案,裴琏淡淡道:“那便退下。”
会有“谢明婳”替她赴任,而留在宫中的,只能是谢瑜安。
“倘若,”谢明婳直视裴琏的眼眸,最后道,“倘若殿下有朝一日厌烦,是否可以放臣出宫?”
有了名位,终身都要锁在这座皇城之中。
裴琏居高临下,目光中带有怜悯:“怎么,瑜安已沦落到要等人厌弃?”
……
月挂中天,归云院内,第三次来的谢琦铭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忧心不已。
自从宫中出来,瑜安便将自己锁在了卧房中,晚膳半点未动。
平淮虽随她入宫,却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
谢琦铭琏问无果,长叹了口气,还是留下一句话:“有何消息,立刻来告诉我。”
他了解妹妹的脾性,瑜安此刻想要静一静,那便是谁也不想见。
他停了许久,正欲离开,身后的房门忽地打开。
迎着月光,女子一身樱粉色的裙裾,恍若仙子。
初次见到妹妹这般打扮,谢琦铭愣在了原地。
月色溶溶,院中一时寂静无声。
“二哥,好看么?”
许久,谢琦铭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自然好看。”
他的妹妹,是徐州城中最美的姑娘。
“进来坐罢。”
谢明婳转身回房,乌发挽成了女子发髻,斜斜簪着一枚粉玉钗。
她只会梳最简单的发式,清水芙蓉一般的面庞,无需过多雕饰。
“瑜安……”谢琦铭满心的担忧,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谢明婳自顾自道:“二哥不是想知道,那一年代郡之中,我是如何脱身的么?”她笑了笑,“我就是这样一身装扮,在裴琏身边。”
无需更多的解释,她同裴琏始于一场彻头彻尾的算计。
代郡新败,裴琏以布防图诱她入城。自她进入代郡的那一刻,情势远比她预想得更加糟糕。
城中天罗地网,暗桩叛变。层层围捕之下,她无处容身,走投无路被逼隐入了邀月楼之中。
身后的追兵很快将这座青楼团团围困。
因她过去的救命之恩,邀月楼中的元娘甘冒极大的风险将她藏在了房中。
原先的乔装自然是不能再用,元娘取来衣裳为她改妆,先扮作青楼中人。
而后,元娘烧去了她来时的衣物,趁势在青楼后院放起一把火。
原本想她借乱局脱身,可裴琏派来的三百暗卫及时赶到,令这座青楼的人插翅难逃。
步步危局,险象环生。谢琦铭听得心惊,偏偏谢明婳诉说着这段往事时,仿佛是局外人一般。
邀月楼本是官员私产,背后撑腰的正是朝廷选派来的那位梁大人。
代郡沦陷后,邀月楼明面上的主人早已逃离,只留下一个空壳。
这样的风月场所,本就有不少来历不明之人。更何况代郡因战事一片混乱,邀月楼中更涌入不少逃难的百姓。
谢明婳混在其中,借女子身份遮掩,混过了两轮搜查。
烧毁衣物的残片不多时被搜出,更加坐实了她在此处的证据。
她躲在二楼一角,看着亲自坐镇的北齐太子裴琏,从对方眸中看到了势在必得。
元娘已帮她良多,她不愿再拖累她。
邀月楼中留着的一位管事很快被抓出,交出了现存的名录。所有留在邀月楼中的人一一对上,剩下如她这般没有身份籍贯的人,被集中圈在了大堂中。
暗卫的搜查盘问一次严苛过一次,排掉年岁完全不符之人,剩下的不过十二人。
裴琏的目光环顾过众人,最终落在她身上。元娘为她寻来的这套衣裙轻薄,她掌心发凉。
“你叫什么名字?”他开口。
像是害怕似的,她回避了他的目光:“瑜安。”
听到此处,谢琦铭终是忍不住:“你怎么也不换个新名字?若是裴琏知道谢家三公子的名字,该如何是好?”
谢明婳笑了笑:“他问得太突然,来不及想个新名字。”
接下来的日子里,裴琏派人接管了邀月楼,时常往来此地。
她知道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邀月楼,不敢贸然离开。
裴琏依旧怀疑她,好在有女子身份的遮掩,可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同裴琏渐渐相熟后,她给自己编了段凄凉往事,求裴琏为她赎身。
裴琏望她许久,最后点头。
离开邀月楼前,元娘只来得及告诉她一句:“就扮作个笨蛋美人罢,最不易被看穿。”
这就是她和裴琏的初遇。
故事很长,剩下的无需再说。
她已决意入宫,并无第二条路可选。
谢琦铭恨自己无能为力,这一日他想尽了所有法子,还是一筹莫展。
“二哥,我惹出来的祸事,断不能牵连到你们。”
谢琦铭缓缓摇头,瑜安做的决定无人能改。可他身为兄长,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妹妹一步步陷入危地,却束手无策。
北齐皇宫是何等地方,齐帝裴琏绝非良配。
“我不会陷在宫中一辈子的。”谢明婳笑了,眼中有了昔日在边关时的自信神采,“兄长信我么?”
……
几乎是一夜之间,殿下纳妃的消息传遍了整座皇都。
所有世家大族都未能预料到,殿下选入后宫的第一位女子,竟出自北梁谢家。
而且,是殿下此番择中的唯一一人。
殿下登基至今后宫仍虚悬,谢氏女入宫,引得人纷纷好奇。
一众世家多方探查之下,谢家这位姑娘的身份很快在京中传开。
魏宁侯谢平钧膝下只三子一女,长女早便出嫁。如今的这位谢家姑娘,本是谢家旁支的女儿,谢将军认其为义女,养在府中。
听闻这位谢姑娘容貌生得极美,谢家一直悉心教养,视如己出。
自殿下继位以来,多少人盯着后宫的位置,想要送女入宫,荫蔽家族。本以为殿下允准纳妃是件喜事,尽让谢家捷足先登,占了所有的好处。
一时间,有关谢家的传言甚嚣尘上。
在一些别有用心的人眼中,谢家自诩忠良,却在府中养了位容貌姣美的义女,其目的能为何?
怕不是意在要嫁入北梁皇族。
流言愈演愈烈,即使魏宁侯府闭门谢客,还是能听到不少风声。
谢明婳听着檀佳的转述,不过一月罢了,裴琏为她捏造出的身份滴水不漏,足够瞒过多方耳目。
无人在意的地方,谢家三公子“谢明婳”已调任出京。
区区一个六品官罢了,引不起任何波澜,甚至不足以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归云院中,谢明婳将旧日的衣物尽数封存。从前离不开的束胸,一并搁入了箱中最底层。
裴琏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她忙于安排一应事宜。
“你不带檀佳入宫?”
“是。”
谢明婳不带任何人随身,见檀佳请了兄长来劝,摇头道:“不了,平白被我拖累。”
“主子……”
檀佳的心意她明白,早就是跟定了她。
“你留在府中,替我操持好归云院所有事务。交给其他人我皆不放心,等我回来便是。”
她话说得轻松,可所有人都知晓,一旦入宫,不知能否再相见。
平淮同样被她留下,谢明婳只准备孤身入宫。
在意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安排好,等到收拾入宫的行囊时,不过小小一个包袱。
兄长为她采买的那几匹锦缎,她吩咐人赶在几日内做成了衣裳。
除此之外,只有兄长硬塞给她的八千两银票。
“宫中不知是何情形,你总要带些银子在身边。”
这八千两银是府上的小半数积蓄,府中一应用度开销也不小。
兄长的心意,谢明婳终是没有回绝。
“还有爹娘那边,不要告诉他们。”她笑了笑,“二哥,替我圆个谎。”
真到了入宫前的最后一夜,谢明婳反而轻松,一夜好眠。
……
翌日晨起,她换上宫中送来的衣裙,凭着记忆给自己挽了云髻。
“如何?”她看向铜镜后的檀佳。
檀佳红了眼眶,主子原先从不晓这些发式,现下却一一学起。
宫中的轩车已等在了魏宁侯府外,由禁军护卫。
天子纳妃,魏宁侯府的街上聚了不少来瞧热闹的百姓。
谢明婳与兄长告别,未多留恋,在宫中侍女的伴随下登上了马车。
望着从容不迫的妹妹,谢琦铭鼻尖发酸。
若是妹妹出嫁,他必定是要给她好生置办嫁妆,风风光光送她出门,日后为她撑腰。
哪会想今日这般,什么都仓促,受齐帝折辱。
他袖下的手发白,目送马车平稳驶离,消失在街角。
围观的百姓三三两两散去,只记得谢家二小姐入马车时的惊鸿一瞥。
倾城美人,当如是。
……
朝宸宫偏殿内,温嬷嬷领着服侍的十余名侍女正式向谢明婳行礼。
“殿下吩咐,姑娘这些时日暂居此地。等到册封之后,再行分派宫室。”
裴琏仍在御书房理政,谢明婳环顾这间熟悉的卧房,淡淡应下。
“午后会有女官大人来教导姑娘礼仪,还请姑娘准备着。”
“好。”
倒也不是不行。
他侧过身,才将躺好,那具馨香绵軟的娇躯便跨在他紧实的腰腹之间。
帘外烛光昏昏透过,只依稀看到她娇娜的曲线,宛若摄魂吸魄的女妖般。
裴琏喉头微滚,浑身血液好似烈火燃烧般,大掌也不禁握住那把如柳纤腰。
“啪!”
手背猛地被不客气拍了下,身上的小妻子凶巴巴道:“把手拿回去,都说了是我欺负你,接下来你不许动,都由我来!”
第 56 章 【56】
【56】/晋江文学城首发
明婳原本想着,既然他能戏弄她,那她也要撩拨他,弄得他不上不下,再抽身而去,晾着他一个人慾火焚身。
想法很完美,但实际做起来……
压根不用她撩,身下压着的男人已是热息滚烫,蓄势待发。
这就弄得她有些尴尬,明明今夜是她压着他,却生出一种骑虎难下之感。
裴琏静静平躺着,呼吸略重,却一言不吭。
除了刚坐上来时,她还会故弄玄虚地摸摸他的胸膛,或是故作妩媚地往他耳间吐吐气,之后也不知她在磨蹭什么,就坐在他身上不再动弹。
她不动,他身上的燥意却如同脱缰野马般肆意乱窜,又似一团干燥到了极致的干柴,只要有一点微小火星飘落其上,便能轰然燎原。
“姑娘先用些点心。”
温嬷嬷吩咐侍女捧上了两盏糕点,已经到了午膳时分,御书房那处尚未有消息,是以不能传膳。
“可否遣人去问琏一二?”
谢明婳厌烦枯等,温嬷嬷道:“回姑娘,这怕是……不大妥当。”
看出温嬷嬷的为难,谢明婳不再多言。
她在屋中无事可做,从书架上翻出一幅字帖,干脆练字静心。
白日里无趣,过了晌午的尾巴,高总管的人方有话语传来,殿下半个时辰前已在御书房用膳。
谢明婳练字的笔一顿,继续写完了这张字帖。
因殿下未归,原本预备的菜式撤去半数,又重新热过一遍。
宫中的饮食惯例不合谢明婳胃口,她就着汤羹,总归用了半碗米饭。
时间赶得紧,午憩才过一刻,宫中派来教习规矩的高尚仪已至。
因谢明婳尚无名位,高尚仪又位居五品,故而无需见礼。
她打量过眼前清冷的美人,这般姿貌,无怪乎能得殿下青眼。
原本她担忧谢家这位小姐并非出自世家大族,一朝为妃,要教习的宫中规矩甚是繁琐,平添不少麻烦。
孰料半日教导下来,对面的女子全然配合,一点即透,全无半点骄矜之气,让她甚为意外。
临走之际,高尚仪留下了一卷宫规。
“还请姑娘熟记,下官明日再来。”
谢明婳颔首,温嬷嬷亲自送了女官离去。
明宝堂内,小丫鬟圆桃替谢明婳揉了揉肩:“姑娘今日累坏了吧。”
那厚厚的书卷,她看着都替姑娘觉得累得慌。
“尚可。”
谢明婳选了这个单纯的小丫鬟贴身服侍,明宝堂事宜则由温嬷嬷打点。
几日过去,宫规谢明婳学得很快,余下的时间高尚仪也为她说起些宫中事。
裴琏生母端敬皇后早逝,宫中没有太后坐镇。只有明帝留下的几位太妃,居于南宫中好生奉养。
明帝嫔妃不多,几位太妃皆出自世家大族。
听闻明帝与端敬皇后伉俪情深,膝下只有裴琏一个嫡子。裴琏的两个兄弟,安王和裕王皆是安分守己,称得上一句兄友弟恭。
加之裴琏继位至今空悬后宫,宫中情形状似一片清明,倒让谢明婳松口气。
除了宫规礼仪外,亦有司寝局的女官来教授阴阳调和之术。
起初谢明婳颇为排斥,但细想下来,若是不学,榻上受罪的反倒是自己。
翻着这些图册,谢明婳自嘲一想,自己竟也不算纸上谈兵。
唯一棘手些的是,厚厚的几卷宫册,数百条宫规需要她熟记。
“宫中规矩皆是为殿下而守,全凭殿下心意。”替谢明婳整理书册时,温嬷嬷温言道。
谢明婳轻笑,明白其中之意:“您说的是。”
用过晚膳,圆桃来道:“姑娘,东厢房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
总管高进午后传了殿下吩咐,裴琏今夜要她侍寝。
明宝堂中早早便为此准备。
……
圆月清辉,今日三省议事,裴琏回到寝殿时夜色已深。
秋日的夜里已有凉意,榻边的女子披了斗篷,乌发柔顺地垂着。
“殿下万福。”
她一礼,绯红的寝衣压下了眉眼间的清冷,与三年前代郡中的那抹身影渐渐重合。
裴琏颔首,女子顺从上前,合着规矩为他更衣。
若有若无的幽香环绕在侧,白日里政事的疲乏散去些许。
“在宫中可还习惯?”
年轻的君主开口,不过学了几日规矩,瑜安倒是乖顺不少。
谢明婳未答,却轻踮脚尖,仰头吻上了他的唇。
轻暖的斗篷落于地,一夜春宵。
……
翌日晨起,服过避子汤药,谢明婳得了裴琏允准,闲暇时分可于后宫中自由行走。
只不过前后皆有数名侍女相随,也不可越过与前朝相隔的明和门。
北齐皇宫承自前朝,在几代君主手中数度扩改。谢明婳费了几日,方厘清后宫中所有布局。
裴琏的朝宸宫位居中央,与之相去不远,是未来皇后的朝宁宫。
东西为嫔妃宫室,当下仍尽数空置着。南处则为太妃居所,谢明婳轻易不曾踏足。
熟悉了整座皇城,谢明婳最喜欢的是北处御园中的景心亭。那是后宫中的最高处,可以望过重重宫墙,俯瞰整座皇城。
禁军巡查不断,她知道,裴琏对她仍有防备。
她并无出逃的心思;终有一日,她会堂堂正正离开。
“姑娘,快到用午膳的时辰了。”
裴琏传了话会回宫用膳,谢明婳点头,知道温嬷嬷是提醒自己不能在外久留。
她下了景心亭,择了条穿过御园的小径,慢慢回朝宸宫。
小径的岔口是一处八角亭,此刻里头有几位年轻的姑娘谈笑,脂粉香甜的气息随着秋风飘散。
谢明婳原本想绕开,孰料亭中坐在中央位置的女子竟主动起身同她打了招呼:“可是谢小姐?”
出于礼数,谢明婳停了脚步。
同她说话的女子着水红色对襟襦裙,外罩一件金色的宽袖外袍,玉兰花的刺绣铺满了裙摆。精心挽就的发髻上簪了数支嵌红宝金簪,颈间的红宝璎珞亦是隆重,明艳张扬,却让人不免觉得繁琐。
温嬷嬷在谢明婳身后低声道:“姑娘,这是靖平王爷的外甥女,苏小姐。入宫来给几位太妃请安。”
顾府全族尽被梁帝诛杀,靖平王身边只留下了一位堂姐所出的外甥女,自然格外疼宠。
“谢小姐,不妨过来一叙?”
她状似热络,耳边的红宝耳坠华贵非常。
谢明婳与她并不相熟,婉拒道:“尚有事在身,多谢苏小姐相邀。”
被拂了面子,苏婧涵笑着道:“谢小姐莫不是瞧不上我们?”
眼前女子身份并不难猜,虽发髻上只簪了两枚玉钗,但那一身浅绿的衣裙乃御贡的云锦所制。几句话的工夫,苏婧涵早便打量完了谢明婳,不过薄施脂粉,却容色倾城。
她心中不悦更甚,殿下后宫中的第一位妃嫔,偏偏被这位出身平平的谢氏女抢了先。
不过仗着一副好容颜罢了,至多是为妃的命。
明明是初次相见,谢明婳却能感知到亭中人的敌意。
苏婧涵再度出言相邀,谢明婳犹豫片刻,还是给了她两分颜面。
不是为她,而是为靖平王。 “殿下,容妃娘娘在外求见。”
裴琏换过一本奏案,淡淡道:“让她进来。”
“是。”高进传了话。
御书房外,谢明婳自圆桃手中接过描金的食盒,独自入内。
“殿下万福。”她行云流水般一礼,将宫中的礼仪规矩学得极为漂亮。
裴琏自案牍后抬首,谢明婳今日着了天青色的绣芙蓉对襟上裳,月白的罗裙上芙蓉花盛放。云鬓上以玉步摇点缀,饰以几朵珠花。
她将一碟精致的糕点取出,步摇垂下的玉珠微微晃动。
这般清雅的打扮,哪怕如玉的面庞清冷似月,望去也只觉温柔沉静。
“殿下用些糕点,歇一歇罢。”她道。
没有准备多停留,谢明婳整理过裙摆离开。
“晚间,朕会去长庆宫中用膳。”
“是。”
女子唇畔漾起一抹笑意,落于君王眼底,若冰雪消融。
只在转身出御书房的后一刻,笑意随之消失于无形。
“恭送容妃娘娘。”
高进客气地送了人,早已叮嘱过御前的仆从,若是容妃娘娘到需及时通禀。
出来一趟回到长庆宫,谢明婳简单吩咐过晚膳之事,便不再过问。
温嬷嬷笑着道:“娘娘,殿下晚间要来用膳,不如换一件明艳些的宫裙?”
圆桃跟着点头,回拒的话涌到嘴边,谢明婳想了想,还是道:“嬷嬷替我挑一件罢。”
“老奴领旨。”
温嬷嬷开了八扇的衣橱,各色的衣裙几乎要挑花了眼,许多娘娘都未穿过。
毕竟后宫中只有容妃娘娘一位主子,娘娘得殿下宠爱,内廷自然是什么好东西都紧着送来。
……
黄昏时分,御驾到了长庆宫。候在殿外的女子换了绯红色的宫裙,烛火掩映下,发上珠钗愈见华光,却夺不去女子容颜半分光彩。
这般费心盛装,显然是为了今夜。
裴琏轻颔首,心底升腾起自己都未察觉到的满足。他扶起行礼的女子以示恩宠,执了她的手入内。
传膳时,菜式由温嬷嬷一一精心打点过,确保没有疏漏。
用罢晚膳,殿下自然是留宿长庆宫中。
守夜的宫人远远候在廊下,殿下起居注中,高进再添上一笔,不得不感慨容妃娘娘之受宠。
是了,这般清冷绝艳的美人,愿意放下身段费心讨好,本身便是一件妙事。哪怕只是稍稍使些手段,有几人能抵挡。
寝殿内的红烛不知燃到几更。谢明婳的墨发散于枕间,承受着身上人缱绻的吻。
……
清晨的一缕光照入寝殿,谢明婳醒来服侍裴琏更衣。
此一事裴琏不喜假手于宫人,便只能她亲力亲为。
她半跪下为裴琏系上腰间玉佩,这样事情做得多了,渐渐熟练起来。
裴琏要去早朝,淡淡道:“再睡会儿无妨。”
谢明婳摇头:“今日要去给太妃请安。”
虽说宫中没有太后,省了不少礼数。但作为后宫晚辈,每月一次去南苑问安的规矩还是不能废。
裴琏未多言,并不在意这些小事,想必瑜安足能够应对。
送了裴琏离开,谢明婳洗漱完坐到铜镜前:“替我梳妆罢。”
宫中的几位太妃皆出自大族,想来是明帝为了平衡朝纲所纳,背后势力不容小觑。
太妃中以贤贵妃为首,裴琏生母端敬皇后故去后便是她掌管后宫,只离后位一步之遥。
谢明婳无意与她们冲撞,她身后没有家族撑腰,几位太妃借机拿乔,她含笑应着便是。
毕竟在外人眼中她得裴琏宠爱,难免要有所顾忌。
谢明婳唇畔带着一抹笑,孤身在这宫中,看起来她能倚仗的唯有裴琏。
出了寿宁宫,温嬷嬷道:“先前老奴听说,贤贵太妃有意送自己的侄女入宫。”
想必是因为此事不成,所以对娘娘说话带刺。
谢明婳未放在心上,旁的她不知,但裴琏的后宫外人怕是插不进手。
“若是有子嗣的妃嫔,先帝驾崩后便可随王爷去封地,也算是个好去处。宫中的丽妃娘娘与惠妃娘娘就是这样的例子。”温嬷嬷道。
谢明婳明白她之意,想让她趁年轻哄住了裴琏,早早诞育子嗣,为自己留条退路。如若不然,日后世家女入宫,她的日子怕是会难过些。
她望着四方宫墙外的天际,无论是居于南苑颐养天年,还是蹉跎大半岁月随子出宫,都不是她想要的命运。
“嬷嬷,回罢。”
温嬷嬷自觉多嘴,惴惴怕惹了谢明婳不悦:“娘娘勿怪。”
“不妨事。”温嬷嬷的话既是为长庆宫上下考虑,亦有关怀她之意。
若无温嬷嬷提点,她在宫中还要艰难。
唯一值得欢喜些的是,明日到了领月俸的日子,后日她便可随裴琏出宫。
兄长这几日正好轮换在府上,给她看了攒下的家中信件。
“母亲寄了好些过冬的衣裳来,一多半都是给你的。”
谢琦铭不无遗憾,只可惜母亲做的都是男装,妹妹一时用不上。
妹妹的事,家中还不知晓。
谢明婳的手抚过一件棉袍,棉絮厚实,一针一线细密,都是母亲亲手缝制的,冬日里透着暖意。
她道:“这里的冬日,倒没徐州难挨。”
“是啊。”谢琦铭道,“父亲在信中提起,羯族那边又不大安稳。”
冬季来临的日子,就要时时防备羯族南下劫掠。
“齐帝会有安排的。”比之迟迟拖欠将士粮饷,克扣过冬棉衣的大梁朝廷,谢明婳反而更信任裴琏。
抛开家国立场,其实徐州百姓在北齐治下,比在大梁更好。
父亲的信是一月多前寄出,想必此刻已在应对羯族侵扰。
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谢家儿郎上战场的时刻,如今他们只能困在北齐。
谢明婳知道兄长心中烦闷,巧妙地转开了话题。
临走之前,她带走了母亲给她做的风领,剩下的交由檀佳好生保管。
“外头冷,兄长快些回去。”谢明婳与他挥手。
她放下防风的锦帘,车驾该往靖平王府而去。
谢琦铭跨入府门,每见到妹妹一次,他心底便安稳几分。
今日的妹妹换的是红色织金的袄裙,明媚张扬的颜色,想必妹妹在宫中过得不错。
他需照看好魏宁侯府,让妹妹无后顾之忧。
……
靖平王府,到了惯常休憩的偏厅中,谢明婳先望见了主位上着藏青锦袍的靖平王。
她脚步一顿,贸然退开又着实失礼。
毕竟是靖平王府上,她定了定神,上前见礼:“王爷安好。”
“嗯。”顾昱淮淡淡应声,晚辈之礼他受得起。
侍女奉上了茶盏,顾昱淮道:“坐罢。”
谢明婳思忖片刻,向一旁椅上坐了。
宫中跟来的人低声回禀过,原是中书省有要事,裴琏临时离开,晚间会再回王府。
是以眼下偏厅中,她和靖平王一同等着。
已经入冬,屋中还未点炭火。谢明婳也不意外,靖平王常年征战沙场之人,自是不畏寒。
北齐皇都冬日也是温和的,不似在徐州城,北风起时一片肃杀。
靖平王手中执了书卷在读,谢明婳无事可做,偶尔瞧去几眼,猜测是一卷兵书。
厅中气氛一时沉闷,好在有林嬷嬷相陪。
她送上了泥金的手炉:“晚间风凉,娘娘可觉得冷?”
谢明婳笑着摇摇头,过惯了徐州的冬日,北齐皇都这点寒意自然不算什么。
林嬷嬷带人换了新茶,送到王爷手边。
一节紧要的兵书读完,顾昱淮端了茶盏,正眼瞧过坐在不远处的小姑娘。
她安安分分的,烛火掩映下,细看眉眼间着实出挑。
他开口道:“家中唤你什么名字?”
知道靖平王是在同自己说话,谢明婳答道:“瑜安。”
话音刚落,却见林嬷嬷抬眼向自己看来。
她补了一句:“怀明握瑜,顺遂安康。”
“瑜安……”顾昱淮玩味着这两字,倏尔笑道,“是个好名字。”
他知道谢家这一代的小辈以玉序齿,譬如谢平钧长子名谢璋和。他既为养女取了这样一个名字,想来有几分真心的疼爱在。
“年岁多大了?”
这是长辈的寻常问话,谢明婳依言道:“二月初五的生辰,过了年就满十九。”
十九岁,若是在青州也该议定下亲事了。
“我有个小侄女,”她听得靖平王道,“同你一般大,生辰在春日里。”
谢明婳瞧靖平王骤然温柔下来的神色,目光像是在透过她,看向什么人。
她心里明白,顾家遭逢变故,靖平王口中的小侄女应该早已不在人世。
若是同她一般大,那么顾家倾覆时,怕是还未满七岁。
靖平王声音中的愁绪似是化不开,让谢明婳亦跟着揪心起来。
背负着家族覆灭的仇怨,从此天地之间,只余自己孑然一人。
她不知该如何劝慰靖平王。以自己的身份,其中说什么都是不妥。
谢明婳垂下眼帘,最后选择了沉默。
眼前人其实还是个小姑娘,她与玥安同岁,顾昱淮心底不知不觉柔软几分。
“孤身在外,可会思念双亲?”
谢明婳答道:“有兄长陪着,一切还好。”
说起谢家的公子,顾昱淮道:“听闻你有位兄长,曾在边关伤及了殿下?”
瞧她紧张的神色,顾昱淮笑了笑:“随口一问罢了。殿下也不会计较这等旧事。”
原本各为其主,没什么好怪罪的。
谢明婳点点头:“只是一箭射中了衣带钩,未有大碍。”
彼时离得太远,她张弓搭箭时,裴琏似有察觉。
“王爷,殿下到了。”
王府中管事的通传中断了这一场对话,顾昱淮颔首,起身出迎。
顾氏满门忠烈,靖平王多年来宿卫齐梁边境,击溃羯族,保全边境数十万百姓。
谢明婳敬重这位素未谋面的靖平王,既是他唯一的外甥女,多少愿意客气些。
在亭中一角坐下,谢明婳打量过亭中的几位世家小姐,显然是以苏婧涵为首。
“听闻谢小姐出自徐州,离家千里,不知可会思乡?”
说话的是苏婧涵身边的女子,谢明婳淡淡道:“自然。我同苏小姐的心境想来是一样的。”
她将话题引回,几位小姐你一言我一语,话里话外皆是试探。
见其他人没有讨着多少便宜,苏婧涵道:“谢小姐出身将门,不知父兄现在何处任职?”
谢明婳对上她的眼眸,裴琏给她安排了谢家义女的身份,想必场中人早便知晓,却还要有此一问。
正欲答时,外间是侍女的行礼之声:“给殿下请安。”
亭中女子纷纷止了话,起身行礼如仪:“殿下万安。”
裴琏方议事毕,仍着朝服。
谢明婳浅施一礼,第一次站去了裴琏身后。
裴琏目光落在她身上一会儿,尔后才看向亭内其余人。
“平身。”他淡淡道,“王叔可回府了?”
这句话是在问苏婧涵,她上前半步,心中不无喜悦:“回殿下,舅舅是这两日的车驾回京,应是快到了。”
原本她随靖平王同在千佛寺礼佛,祭奠顾氏族人。这是每年的规矩,可舅舅今岁也不知缘何,在千佛寺多住了一月。
因宫中殿下要纳妃的消息传出,她方寻了借口求过舅舅,先备了车驾回京,否则还要跟着在千佛寺吃斋念佛。
只是她才回京城,殿下就定下了后妃人选,半点眼神都未给其他世家。
但无论如何,殿下待她总归与其他世家小姐不同。
她还想多与殿下说几句话,可问过王叔之事,裴琏对谢明婳道:“走罢。”
谢明婳点头,虽裴琏一道离开。
“恭送殿下。”
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莫名般配。苏婧涵眸中隐有不甘,她十四岁就到了靖平王府,与殿下也算是有一段青梅竹马的缘分。殿下对她向来另眼相待,有靖平王府做后盾,她以为嫁入皇城并不难。如今却让别的女子捷足先登,何其不公。
……
“殿下对苏小姐如何看?”
出了御园,谢明婳离开裴琏身后半步距离,开口问道。
“问这个做甚?”
“好奇罢了。”
倘若裴琏日后要迎苏婧涵入宫,只怕日子不会安生。
她忧虑在此,不过话语听在裴琏耳中,却是另外一番用意。
“王叔的外甥女,自然稍加礼待。”他道。
谢明婳了然,看来亦是因为靖平王的缘故。
只不过么,那位苏小姐实在不怎么让人有好感。
自己因靖平王礼让过一回,也便够了。
回到朝宸宫,二人心平气和地用了午膳,偶尔有几句交谈。
午后的裴琏仍要去御书房理政,谢明婳自回明宝堂中午憩。
温嬷嬷替她卸下钗环,欣慰道:“姑娘这样便很好。”
“什么?”
温嬷嬷将手中一对耳铛递给圆桃,替她打理乌发:“老奴觉着,姑娘就该像今日这般,多寻些机会与殿下说说话。”
明婳也察觉到他缓缓收紧的手劲儿,好似要将她揉进他的身体里,她骨头都被勒得疼了。
好在那力气很快松开,而后头顶传来男人沉缓的嗓音:“秀娘母女之事孤会妥善处理,你不必费心。”
他处事向来稳妥,既说了这话,明婳也不再多虑。
乌发披散的小脑袋轻靠在他的胸膛,她道:“那我替秀娘母女多谢殿下。”
“不必,你养好心情便是。”
男人修长的大掌轻车熟路地撩起亵衣下摆,捏了捏她腰间软肉,阖眸懒声道:“只下回再用这些借口,孤定不会再这般轻易饶了你。”
第 57 章 【57】
【57】/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一夜,裴琏难得睡了个踏实觉。
从前不是没单独睡过,但两手空空荡荡,与温香软玉在怀,那感觉的确十分不同。
唯一较为麻烦的,大抵是晨起时,更加考验意志力。
温柔乡,英雄冢,此话不是没道理。
翌日早上,裴琏颇是费了些力气,才将那紧紧缠在他身上、撩人不自知的小妻子给拉开。
昏朦红帐中,那小娘子云鬓凌乱,衣襟轻敞,雪肤半露,微鼓的胸口随着均匀的呼吸起伏。场中安静一瞬,十支羽箭正入壶中。
清涵郡主扬起一抹灿烂的笑,周围人随之一片叫好。
谢明婳回到原位,离郡主两步远,客气而又不失礼数。
余下的队伍依次上场,自然是不敢越过清涵郡主的。
谢明婳瞧着一支羽箭不动声色掷偏。倒不是为引人注目,如若她不投中十支,剩下的人怕是要输得更难看。
毫无意外地,清涵郡主同她以十二支羽箭拔得头筹。
得了这对金寿桃,清涵郡主难得对金玉之物如此欢喜。
她欲分出一只给谢明婳,谢明婳辞谢不受。
被她有礼地拒绝,素来娇惯的清涵郡主也不恼,让一旁瞧着的几位公子好生羡慕。
明眼人都能看出郡主对谢家三公子的好感,但不会有人真正往心里去。
原因无他,二人身份相差实在悬殊。康王府金尊玉贵的郡主怎么可能配北梁降将,不过一时新鲜,当个好看的玩意儿罢了。
听闻康王府有意给郡主议亲,那瞧在眼中的至少得是如宁国公世子赵凌一般的人物,天子近臣,军功在身前途无量。
谢家这位三公子也知分寸,与郡主离着距离,并无逾矩。
若是换了旁人在郡主身旁,无论是否避嫌,怕都要让人觉得攀龙附凤。
偏偏对着三公子清冷如玉的面庞,愣是没人往此处联想。
清涵郡主兴致正浓,让侍女收了金寿桃。她围在谢明婳身旁,除了他,连个眼神都吝于给其他人。
对着这么个娇贵姑娘,谢明婳半是无奈半是纵容。
远处的棋局刚散,由一年轻人继续坐庄。
谢明婳心道清涵郡主大约不会观棋太久,干脆同清涵郡主告了句话,过去讨教棋艺,以期脱身。
那位公子年岁约莫二十出头,样貌清俊,礼貌对她颔首。
谢明婳在他对侧的空座落座,接过白棋。
清涵郡主坐到一旁,侧头对谢明婳道:“这是翰林院修撰刘喻刘公子。他的祖父是我朝太傅,刘崇刘老大人。”
刘太傅乃国之圣手,他的名号谢明婳在北梁都有听闻。
“这位是谢家三公子。”
二人见过礼,既是坐庄打擂,规矩自然是不同的。
刘喻面容沉静,有条不紊地开始摆上棋局。
“请。”
谢明婳便从解局开始。对手布的这手棋局颇有意思,白棋破局游刃有余。
白子一枚枚落下,刘喻的神情变得认真。
清涵郡主不精于棋道,但却一直安安静静坐着观棋,并不出声打扰。
感受到她时不时望来的目光,谢明婳也不知道她是看棋还是在看自己。
要不是秋日里衣衫穿得厚,她还真怕让这个小姑娘盯出端倪来。
棋局解开,刘喻道:“谢公子,不妨对弈一局,如何?”
棋呆子主动相邀,清涵郡主惊讶地眨了眨眼。
“却之不恭。”
刘喻让了黑子,棋逢对手,谢明婳眸中神采奕奕。
开始二人落子都迅速,渐渐放缓了节奏。
观棋之人来来去去,谢明婳看着仍陪在一旁的郡主,本想开口让她去做些旁的事,免得在此处耽误辰光。话未出口又觉不妥,像是她刻意赶了人似的。
刘喻的棋路,隐隐让谢明婳觉得与裴琏有两分相似。只不过刘喻棋风温和许多,不似裴琏那般杀伐果决,毫不给人留退路。
二人落子愈来愈慢,一子错,满盘皆输。连观棋的清涵郡主瞧着都紧张起来。
棋局蓦地中断,赵府的管事来禀,宫中赐的寿礼即将至府中,阖府都要出去相迎。
接过寿礼谢恩,马上便要开宴。
“改日再下罢。”谢明婳先收了黑棋。
刘喻手中摩挲着白子,仍盯着棋局,口中应道:“好。”
去宴厅的路上,清涵郡主道:“他可是我们这儿有名的棋痴。若是不与公子分出胜负,怕不会罢休的。谢公子可得做好准备。”
“哦?”
清涵郡主俨然将谢明婳当作了自己人:“他么,跟赵世子一样,自幼是堂兄的伴读。虽说年纪比我们大不了几岁,但实在是老成,人也无趣,开口就像是长辈说教似的,叫人敬谢不敏。”
她口中的堂兄便是裴琏,谢明婳明了,对清涵郡主道了声谢。
趁着人多,她借势与清涵郡主分别。
正欲去前厅寻二哥,谢明婳却被熟悉面孔拦住去路。
“谢公子安。”
朝宸宫的总管高进,此番是他奉帝命来宁国公府赐寿礼,彰显殿下对国公府的看重。
“殿下召您即刻入宫一趟,车驾已经备好。”高进说话客客气气,“请。”
寿宴上人多眼杂,北齐皇都权贵相聚,不现身也好。
谢明婳交代平淮照实带话给兄长,自己则随高进入宫。
她处事利落,并不拖泥带水。
高进在前为人引路,谢家这位姑娘聪慧,识时务,从不让他们难办。
入宫换了衣裙,朝宸宫书房内裴琏正在阅户部的奏案。
高进领了人候在书房外,殿中只余谢明婳一人侍奉笔墨。
这样的事她从前在代郡中也做过,多是在裴琏闲来读兵书时。彼时的她还会从只言片语中探听些军中的消息,现下只觉无趣。
困在北齐皇都之中,只需安分守己即可。
御案上堆叠的奏疏与税收相干,单调且枯燥。
谢明婳侍立在旁,殿中寂静,显得辰光过得愈发慢。
无聊得紧了,谢明婳偶尔也看看翻开的奏案内容。翻来覆去提到的田制与租庸调,她不擅此道。北齐大概是想革新税制,不过事关民生,非一朝一夕之功。
待到茶水凉了,谢明婳重新去沏茶,趁势去殿外走动走动。
高进却早就命人备好,等在了外间。
新沏的茶水冒着热气,是江北新来的贡茶。
谢明婳接过盛着茶盏的描金托盘,无可奈何转身回殿中。
穿着衣裙,脚下要格外留神。
除了斟茶递水,润笔磨墨,谢明婳在此也无事可做。
裴琏对自己诸多试探,将她放在此处,亦是笃定她不会生事。
她百无聊赖陪着,眼见着日头渐盛。如若不是裴琏横插一脚,或许自己已经赴完宴回府。
茶水沏了两回,等到正午已过三刻,高进方求见道:“殿下,午膳已备好,您看——”
裴琏目光仍在奏疏上,欲挥退人时,瞥见了身旁的谢明婳。
顿了顿,他道:“传膳罢。”
高进松口气,忙退下吩咐人安排。
午膳就摆在书房旁边的明和阁中。
站了一个多时辰,谢明婳的确是饿了,以至于和裴琏同桌用膳都能保有些胃口。
帝王膳食自是讲究,只不过饶是色香再如何俱全,都比不过口味寡淡。
“寿宴如何?”
膳桌上的沉闷被打破,谢明婳道:“宁国公府晚辈一片孝心,令人称颂。”
她的回答简短,避重就轻挑不出错处。
“可遇见了什么人?”
“赵世子待客周到,带着引见了些人。”谢明婳记人极快,报了三两个名字。
有问有答,不会多说一句。
裴琏面上看不出是何情绪,淡淡道:“你同清涵相识?”
皇室这一代没有公主,宗室中以清涵郡主为贵。
谢明婳撇开自己的干系:“郡主相邀投壶,推拒不妥。”
她怕裴琏给谢家安上一顶结交权贵、心怀不轨的帽子,补了一句道:“哄小姑娘高兴罢了。”
她应对得宜,裴琏的问话出乎意料:“你多大了?”
沉默一瞬,谢明婳道:“过了年就满十九。”
上位者一声轻笑,连侍奉在旁的高进都忍不住带了笑意。
真论起来,郡主殿下可比瑜安姑娘还年长三月。
差不多的年岁,心性反而大不相同。
用过午膳,谢明婳思忖着脱身之法。
眼下的局面不能维持太久。若是长此以往,二哥那边必定是瞒不住的。
可若是告知二哥,他也帮不上自己什么,徒添他的烦恼罢了。
裴琏心思难测,不知道这一场逢场作戏,他到底还有多久的兴致。
谢明婳未多弯弯绕绕:“殿下可还有吩咐?”
她没有掩饰想要离去之意,裴琏把玩着手中茶盏:“京中宴饮,少出席为宜。”
“是。”“无需。”
明旨反而无趣,谢明婳尚有气性。
裴琏合上手中奏疏:“去办罢。”
“下官领旨。”
魏宁侯府中,听到入宫口谕的谢明婳未抬眸,目光依旧在手中兵书:“知道了。”
前来传话的是府中一位小管事,姓何。
裴琏这是不惮于告诉她,府中明明白白有他的人,甚至无需避讳。
帝王之尊,自然没什么可忌讳的,她总不能拔了这颗钉子去。
在压倒性的权势之前,一切谋算都显得徒劳无功。
“入宫的车驾会在明日未时等您。”
“让他们在颐平楼等着。”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何管事一愣,一时竟不敢多说什么。
“下去罢。”
“……奴才告退。”
颐平楼是京中的一间茶楼,小有名气。
何管事将话递了上去,无可无不可,上头作主答允。
……
用晚膳时,谢明婳用银勺有意无意搅着手中汤羹:“二哥,明日我想带人先去京郊一趟。”
“做什么?”谢琦铭纳罕道。
“去看看地价。若有合适的,我想购置几处田庄别院。”
“有理有理,我们确不能守着府产,只出不进。”谢琦铭以为然,“不过才刚安顿下来,也不必急于这几日。”
谢明婳早有说辞:“北齐皇都地价一路看涨,尤其新收了徐州,朝廷权势更是稳固。我昨日在茶楼中,听得些闲话,齐帝似乎有意迁富户入京。”
历朝历代皆有这般做法,以巩固皇权。
“若是富户入京,届时置产更为麻烦,还是早些下手为好。此番我先去打探一二,回来后再与兄长商议。”
手头银钱虽宽裕,但置地毕竟不是小事,谢琦铭也不放心假手于人。况且大宗买卖还要碰运气,早早准备是应该的。
“那我同你一起去?”
谢琦铭说着便要吩咐徐叔,谢明婳笑了:“二哥,我们两个同时出城,你让北齐朝中怎么想?”
魏宁侯府新立,朝野上下多少双眼睛盯着。
“我一人去即可,二哥留在府中便是。”
“那好。”瑜安完全可独当一面,谢琦铭没什么不放心的。
“京郊路途远,明日我或许来不及归府,在外头歇一夜也未可知。”
谢琦铭不疑有他:“你带上平淮,正好出去透透气,府中有二哥呢。”
“好。”
事情敲定,汤羹仍是温热的。
翌日晨起,谢明婳吩咐檀佳简单收拾了两日衣衫,随她出门。
谢琦铭让账房拿了凭证:“要多少银子,去票号支取即可。”
“二哥放心。”
目送谢明婳的马车远去,谢琦铭笑着摇了摇头。
他这个妹妹,做事从来都放在前处,占得先机。
田产是早晚要置办的,借此也正好告诉北齐朝廷,谢家会在皇都久居,彻底归顺之意。
可他不会想到,在自己看不见的地方,谢明婳吩咐马车调转方向。原本出城的马车,停在了颐平楼外。
这是她昨日来过的那间茶楼,品茗觉得尚可。
雅间内,谢明婳对檀佳道:“你们二人先去京郊,打问几处地价。”她有条不紊将事情交代清楚,“明日此时在颐平楼等我。若我不在,就向府中报句平安,称事情未办完,再等我一日,可明白?”
“是,只是主子……”谢明婳显然有事隐瞒,檀佳看出她不愿多言。虽心中忧虑,还是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下:“奴婢明白。”
“你们二人行事要留心,切莫对外泄了身份。”
“是。”
仔细叮嘱毕,檀佳与平淮告退。马车继续向京郊启程,同来时无异。
雅间内,只余谢明婳一人。
新沏的茶水汤色清亮,茶香氤氲。
谢明婳静静等着未时,不会天真到裴琏会轻易放过她。
随车驾入宫后,依旧是先在偏殿中更衣。
“姑娘的头发若是好好养一养,一定更好看。”捧着璎珞的小丫鬟一眨不眨地瞧着人给谢明婳梳妆,忍不住道。
掌事的宫女回头瞪了她一眼,温嬷嬷今日在外教导新晋的宫女礼仪规矩,不在此处。
“是么?”
谢明婳随口一问,那小宫女被姐姐眼神警告过,反而不敢张嘴了。
掌事宫女陪着笑道:“她不懂事,还请姑娘莫与她计较。”
京中的世家小姐们,无一不是费了大功夫在三千青丝上,养得头发乌黑靓丽,鬓发如云。
谢明婳长于边城,自然不能与她们相较。
“姑娘容貌冠绝京城,这等小事无需挂怀。”
虽是讨好之语,但屋中无一人觉得有夸大其词之嫌。
谢明婳面上未有多余的神色,只闭上眼不再看镜中的自己
书房内,谢明婳奉旨磨墨。
绣摆处刺绣上精致的兰花,美则美矣,多有不便。
裴琏在阅奏疏,谢明婳倒没什么探寻的兴致。
毕竟在她面前无需避讳的,大多是些无关紧要的内容。
殿中偏于安静,裴琏只留了她一人侍奉笔墨。
“近日都忙些什么?”
裴琏主动开口,谢明婳恭敬道:“殿下命眼线回禀即可,何必费心问臣呢。”
她的语气十足十的恭顺,偏生说出来的话不尽如人意。
“朕若是非要听你说?”
裴琏手中御笔未停,语气却冷了两分。
谢明婳无意触怒他,张弛有度:“闲来无事,在府中读些杂书罢了。”
“怎么,读书读到要典卖物件?”
谢明婳了然,出了魏宁侯府,裴琏果然还是有眼线盯着她。
她从容跪下:“殿下恕罪。”
既已跪伏过一次,迈过这道坎,余下的倒没那般难以承受。
裙摆随着谢明婳的动作铺开小半,像开了半数的花。
面前之人虽跪,但眼底压着的从来不是臣服之色。
裴琏瞧得分明,淡淡道:“退下罢。”
他没有准她出宫,故而侍女带了谢明婳回偏殿。
温嬷嬷已归来,见到谢明婳神情柔和。
“姑娘的裙摆都皱了。”
她请了谢明婳坐下,很快便有侍女上前为谢明婳整理。
温嬷嬷道:“衣裳华美,若是皱了实在可惜,姑娘觉得是不是?”
谢明婳低头看裙摆上精致的绣样,坦诚道:“不适合我罢了。”
非但不适合,从始至终,都不该穿戴在她身上。
……
晚间的……自然是避不开的,裴琏传她入宫也只为此事。
圆月无声悬于夜空,饶是再冷淡,此时此刻谢明婳面颊亦染上绯红。
……
翌日醒来已是午后。
谢明婳撑着床榻坐起身,很快回到明宝堂中。
她不觉得此处是自己的屋子,只是更不愿在裴琏寝殿之中。
谢明婳更衣之时,才发现身上几处明显痕迹。
裴琏大约被她惹怒,尤其不肯放过她。
昨夜不知几时才睡,满心疲累。
温嬷嬷带了侍女入内服侍她更衣,屏风后,借着与温嬷嬷二人的空隙,谢明婳低声道:“嬷嬷,殿中没有备汤药吗?”
她说得闪烁,温嬷嬷反应很快,温和道:“药还在煎着。”她真心实意劝慰谢明婳,“姑娘莫忧心,日后会有机会的。想必是殿下顾念姑娘年轻,才会——”
“我知道了。”谢明婳不动声色松口气。
若有了子嗣,对姑娘而言是极大的助益。
可这位瑜安姑娘,好似不大明白的模样。
温嬷嬷叹口气:“姑娘千万不要多思。”
依旧换了一身裙装,谢明婳腿有些酸软,回到梨木雕花的贵妃榻上坐下。
若她所料未错,裴琏喜欢的多是温婉柔顺的女子,就如她从前在代郡中扮作的模样。
至于如今的她,裴琏既已得手,想必新鲜感不会太久。
她只需无声无息地让裴琏厌烦自己便是。
事到如今,既为败军之将,她对裴琏已然没有多少威胁。只盼着裴琏报复过旧日恩怨,将她抛却一旁便是。
无论如何,是徐州城与谢家安危为上,其余的都是小事。
“这是……”
温嬷嬷屏退众人递来的物什,谢明婳翻过才瞧见书名,竟是一本秘戏图。
“姑娘且好好学学。”
照理来说,侍寝有侍寝的规矩。可殿下有吩咐在先,她们不敢贸然多嘴。
“今日夜里,也请姑娘预备着。”
年轻的姑娘脸面薄,温嬷嬷送了东西,自觉告退。
看起来,裴琏今日是不准备放她出宫。
谢明婳将书搁到不起眼的角落,没有半点翻看的兴致。
真要学,也该是裴琏。
……
第三日午后,直到裴琏满意,谢明婳方有机会出宫。
她说不准裴琏对自己的态度,帝王心思本就难测。
她要让裴琏对自己渐生厌烦,又不能彻底触怒帝王,其中尺度难以把控。
总而言之,裴琏对她不过一时兴起,更有报复折辱之嫌。
只需熬过这一阵,一切都有希望。
坐上出宫的马车,谢明婳在心底权衡过利弊,心底稍稍轻松了些。
“殿下。”
总管高进入见,中书省已将旨意拟好,门下省长官复核无误。
“那便发往魏宁侯府,宣旨罢。”
不消裴琏提,谢明婳自知要避开。
“退下罢。”
谢明婳施礼告退,她回到偏殿更衣,踏出朝宸宫时心情并不轻松。
攻守之间,今日是躲过了,下一回又该如何。
回到魏宁侯府,兄长尚未归来。
“告诉二公子,就说我先行午憩。”
谢明婳交代了侍女,自里间锁上了房门。
眼下的局面,于她而言实在太过被动,毫无还手之力。
目之所及,从前读过的卷帙兵书整整齐齐藏于书架上。可眼下这里不是战场,没有可以运用自如的计策。
得想办法破局才是。
谢明婳在书案后坐下,话虽容易,奈何自身与父兄受制于人,无论想做什么都束手束脚。
战场再如何凶险,总有解局之道。
可眼下的形势,除去等裴琏厌倦,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一场上位者的游戏,开始与终止,全凭裴琏心意。
但她偏偏猜不透半点裴琏的心思。
他究竟想要如何。
她抬袖飞快拭了下眼角,而后语气又欢脱起来:“夫君,你看。”
裴琏闻言,身形朝窗边稍稍倾去。
然而窗外就是个沉沉暮色下略显昏暗的胡同,并无什么特殊之处。
“看什么?”他问。
“看那边。”
视线循着她纤细手指所指的方向,落向胡同口那棵歪脖子柳树。
裴琏凤眸眯起:“树?”
“嗯,树。”
望着橘红夕阳下那抹初绽绿意的柳树,明婳弯起眼角:“没想到这棵老树还能长出绿芽儿。”
春天是真的到了啊。
第 58 章 【58】
【58】/晋江文学城首发
这日夜里,云散月开,一弯上弦月高悬天边,
沐浴过后,裴琏刚躺上床,身侧之人就翻了个身,蛄蛹钻入他怀中,“子玉哥哥……”
竟这般主动?
看来秀娘母女的事安排妥当,她的心情也好了。
既是如此,他也不会辜负这份热情。
“孤在。”
裴琏应了声,而后结实的长臂勾住明婳的腰,将人往身下带了些,另一只手臂撑起半边身躯。
才将覆上那具温软如云的身躯,胸膛却被两只小手抵住:“等一下。”皇帝下诏,命谢家三公子谢明婳后日申时入宫觐见。
谢琦铭领魏宁侯府上下接了旨意,见谢明婳神色如常转身回归云院,他收了圣旨散开众人,赶忙追去谢明婳院中。
“你们几个,就在外间守着。”
“是,二公子。”
谢琦铭进了里屋,谢明婳屋内已基本收拾齐整。他们此番入北齐,本就未带多少行装,最受谢明婳看重的无非是几十卷书册手稿。
她之所以选中这一处院落,也是看中了屋内几架紫檀木的多宝书架。
谢琦铭看她若无其事般归置兵书,将圣旨一放有些忧心:“齐帝单独召你,你怎的这般态度?”
若皇帝召的是自己,谢琦铭反而不会心焦。偏偏齐帝指名要见的人是瑜安。
临行前父亲再三叮咛,要他务必照顾好瑜安,照顾好自己。不必父亲提,父兄不在身边,照拂幼妹他当仁不让。
他忍不住提醒谢明婳:“你别忘了,你当年在安平关射齐帝那一箭,想必他早就知道是你。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就一点不着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有什么对策?”
谢明婳放好一卷兵书,头也不回道。
这话说的直白,却是事实,谢琦铭无可辩驳。
他心里也明白,谢家新近归降,他们二人入京实为牵制父兄的人质,齐帝暂时不会动他们性命。可身处北齐皇都,若是齐帝有意为难,只怕不会让瑜安好过。
谢琦铭向旁边坐下,凝眉苦思。
他倒是真希望瑜安能如父亲取的字一般,灿如美玉,平顺安康。
谢明婳只吩咐人替他倒了杯茶,依旧做自己手中事。
屋中唯他们二人,院外也是心腹把守。
谢琦铭望她单薄的身影,轻叹口气。瑜安所着衣衫还是前年母亲亲手为她缝制的,数年穿下来式样早就陈旧。
“殿下,宁国公世子到了。”
御书房内,朝宸宫总管高进恭声禀告。
“传。”
“臣叩见殿下,殿下万安。”
赵凌单膝叩地,恭敬行礼。
“平身。”
此次徐州之战,裴琏钦定的主帅正是赵凌之父,宁国公赵成。赵成不负众望,八战七捷,与朝廷内外合应逼降北梁,一举攻克徐州。
赵凌自幼为他伴读,此次亦随军出征,立下战功。
大军还朝诸事繁杂,到第三日他方有空召见赵凌。
赵凌拣了要紧的战果来说。此番领军出征的将领人选,是殿下与朝中多方势力博弈的结果。他作为新锐,自觉要做皇帝在军中的眼睛。
“听闻回来路上,你们在平溪口正面遭逢了羯族?”
羯族以游牧为生,一直游窜于齐梁北境,时时南下烧杀劫掠,侵扰汉族百姓。
提及此事,赵凌仍心有余悸,又不免赧然。同北凉休战后,父亲率大军先行,他领辎重部队押后,同行的还有新归附的谢家兵士。
行至平溪口外,天色渐渐昏暗。在他察觉到异常时,已然失了先机。
虽在战场有所历练,他却是第一次遭逢羯人正面袭击。羯族骑兵左冲右撞,锐不可当,他方寸大乱,仓皇败退。
对羯族的恐惧近些年早已深入军中,这支民族披发左衽,军粮不足时常以人为食,乃是华夏最深的梦魇。
齐军被冲散成几股,乱军之中,若非谢家二公子谢琦铭舍命相救,只怕他早就命丧羯族长枪之下。
军中人最重义气,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
裴琏未继位时曾上战场与羯族交锋,其中凶险不消赵凌多提,亦能感知几分。
“平安归来便好。”
裴琏收到军报之时,赵凌这支军队已平安脱险。
此事赵凌虽有失职,但面对的是羯族突袭,情有可原。
“多谢殿下。”
揭过这一节,裴琏淡淡道:“谢明婳如何?”
殿下独独点出谢三公子,赵凌心中一凛。
谢家世代镇守徐州,在徐州威望颇高。谢平钧将军威名更是响彻三国,此番归降,殿下厚待于他,已赐封魏宁侯爵位,令他仍旧驻守徐州。
而谢将军膝下三子一女,长子封魏宁侯世子,长女加郡君之衔。至于剩下二子,则随大军一道归来,至皇都另行封赏。
昔年在边关,谢三公子谢明婳对殿下有过一箭之仇。虽未伤及殿下,箭镞仅射中了衣带钩,然……
北齐与北梁对峙多年,赵凌自信殿下不会没有容人之量,却还是不由为谢明婳捏了一把汗。
他不知是否该先为谢明婳说情,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起平溪口遇袭之事。
羯族骑兵来势汹汹,彼时的他毫无招架之力,两万兵马被羯族压制,军心不稳。
是谢明婳当机立断,借他之名丢弃辎重。趁羯族为抢夺军资动乱之际,利用地形设伏大破敌军,方转危为安。
谢家与羯族是多年的对手,赵凌也不知为何,危难时会选择相信谢明婳,听从他调遣。
他叹口气,谢明婳小他三岁,熟知兵法远在他之上,更能自如用于战场之中。
裴琏轻叩桌案,一应事宜,赵凌已在军报中简略提过。如今再度说起,更为详致。
“殿下,谢家三公子确有将才,臣自愧不如。若他诚心归顺,臣以为……或许可以一用。”
赵凌大胆举荐,北齐用人从来不拘一格。
忆起方才离去的那道身影,裴琏轻笑。
谢明婳么,他自是知道她的本事。
……
翌日午后,宁国公世子赵凌来魏宁侯府拜访。
宁国公府三朝重臣,是北齐开国元勋。赵凌更是朝中新一辈子弟中最出挑的,深受当今殿下重任,无可置疑的未来股肱之臣。
他的到访,也代表了些殿下对魏宁侯府的态度。
谢琦铭与他在军中关系处得不错,屏退了些仆从,寻机向他打听谢明婳明日被召见之事。
赵凌毕竟是天子近臣,看得总比他们通透些。
赵世子没有推脱,虽然也猜不透殿下的心思,但却能给谢琦铭吃一颗定心丸:“殿下宽宏,不会因旧事容不下三公子。”
他自幼为太子伴读,这点把握还是有的。
谢琦铭悬着的心放下了些,诚恳道:“多谢。”
他不是挟恩图报之人,可为了谢明婳不得不开这个口。
赵凌报之一笑,且让谢琦铭宽心。
月夜冷清,谢琦铭毫无睡意,与谢明婳商议明日入宫之事。
赵凌的话谢明婳自然知晓,她亦不觉得裴琏会因为那一箭要她性命。
可偏偏,她和裴琏间不止一箭之仇。
“怎么不说话?”
自与赵凌交谈过,谢琦铭已放心不少。齐帝既非狭隘之人,以瑜安的聪慧,就算被为难一二,应该也能应对。
“只是在想明日齐帝会说些什么罢了。”
谢琦铭点头,早做准备也好。
“明日我送你入宫,就在宫门外等你。”
“不妥。”谢明婳摇头,知道兄长担忧自己,“传扬出去,其他人该如何议论?”
就算提防齐帝,也不能放在明面上。
“我带平淮入宫即可。”
她打消了谢琦铭的念头,只是这一夜二人皆注定难眠。
夜凉如水,屋中点着几盏灯火。
兄妹二人对坐,虽十余年未谋面,但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并不陌生。
谢琦铭清晰记得,十六年前的冬日格外寒冷。
那时的他不过九岁,大雪连日纷飞,目之所及皆是一片白。粮食本就歉收,冬日严寒,百姓生计更加难捱。
好不容易风雪停歇,羯族骑兵侵扰的身影已近在眼前。羯族再度大举南下侵略,他们以游牧为生,大雪封山,于他们而言无疑是灭顶之灾。
为了生存,羯族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当时战况之惨烈,只怕经历过此战事的人永生都不会忘记。谢明婳尚年幼,对此事记忆已模糊。谢琦铭却知道,羯族人没有过冬的粮草,军队出袭,以汉军俘虏和妇孺为食,谓之“两脚羊”。
被攻陷的数座城池,羯族从不过多停留。席卷干净粮草银钱,吃空半城百姓,再赶剩余人作为军粮,便弃城而去。
所到之处,民不聊生。
边境数城百姓陷入绝境,目睹听闻羯族吃人惨状,人人自危。
那一战,是北梁和北齐初次联手,共同抵御羯族进犯。所有人都知道,如果挡不住羯族虐杀,那么中原腹地的百姓都危在旦夕。北齐顺帝命膝下第三子,魏王裴愈带兵出征。裴愈便是后来的齐明帝。而北梁军马则由顾老将军挂帅,正是顾昱淮之父。
两方大军会合于一处,计十七万。
外族当前,生死存亡之际,齐梁将士都放下国仇,拼力厮杀。
战事之悲壮,无人再敢回想。
中原将士付出沉重代价,战场上的尸体直堆成山,才勉力将羯族阻于关外。两国与羯族议和,奉送军粮布匹,换来一时和平。
边关数城烽火未熄,亟需休养生息。可那一战后,力挽狂澜的顾老将军被污通敌叛国,与北齐魏王裴愈勾结,意欲共分大梁江山。
往来的书信、印鉴呈于帝王案头,人证物证俱在,罪证确凿。梁帝大怒,以雷霆手腕下旨诛灭顾家。
顾家子弟在战事中伤亡无数,顾家军元气大伤。梁帝绝情,除了在外收整战局的顾昱淮逃出生天外,全族尽灭。
一代将门世家就此陨落,大梁边防塌陷半数。
可叹为国厮杀的将领,没有死在异族枪下,却死在了同袍的屠刀中。
所有为顾家求情者,以同罪论处。
诛灭所谓的同党三族后,一时间朝野噤声,无人敢为顾家求情。
此后,梁帝先后派遣将领进驻青州,百姓沉默以对,再不复顾家荣光。
顾家为叛党,可每年清明,青州八郡中偷偷祭祀顾家的百姓不计其数。法不责众,便是杀也杀不干净。
青州的百姓,从来没有忘记过顾家。
三年后,顾昱淮再度现于世人面前,已是北齐将领。
北齐皇权更迭,曾经出征的魏王裴愈夺得帝位,成为北齐新主。
没有人知道,顾昱淮在家族覆灭后,是如何逃出天罗地网,辗转来到北齐。
也没有人知道,当羯族再度来犯时,顾昱淮是怀着怎样的心情,为北齐领兵。
更没有人知道,年仅十九岁的顾昱淮,是如何在北齐军中站稳脚跟,一步一步聚拢顾氏旧部,带北齐军队击退羯族,立下赫赫战功。
身上背负着父兄通敌叛国的污名,顾昱淮却曾在军中发誓,永不会进犯故国半步。
他驻守北齐边关八年,立下的不世之功,全是在对战羯族中赢得。
当他领兵攻至羯族圣地祁连山,将羯族驱退数百里,十年不敢再来犯时,不过二十九岁。
领兵归北齐皇都时,北齐边关百姓自发跪送,边境十年内不见硝烟。
顾昱淮因战功封异姓王,北齐上下全无异议,心悦诚服。
甚至茶余饭后,北齐朝野只笑梁帝识人不亲,自毁长城。
顾昱淮深受明帝裴愈倚重。这位帝王大刀阔斧改制,用人不拘一格,乃北齐一代英主。
而明帝唯一的嫡子,正是裴琏。
顾昱淮在北齐威望颇深,地位无可撼动。边地的百姓将他视作神明,家中常供奉顾昱淮的画像。
靖平王顾昱淮功高一代,两任帝王从未猜忌。
谢明婳明白父亲之意,有靖平王出手相助,她们在北齐的日子能轻松许多。
只是……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俱在对方眼中看到了不赞成。
昔年顾家谋逆一案,父亲虽非主审之人,但却奉先帝旨意,亲自带兵前往镇压,顾家倾颓再难挽回。
就算靖平王能理解父亲身不由己,怕也要和父亲老死不相往来。
谢琦铭摇头,为人子者,他亦不明白父亲为何要拔剑向恩师。
即便是朝廷逼迫,大不了称病不出,任由皇帝降罪。皇帝不可能将顾谢两家连根拔起,否则谁来守徐州城门。多少人在顾家逆案中落井下石,官运一路亨通,有的是人愿意接手这份差事。
谢明婳安静道:“父亲去,能给顾家留下最后一份体面。”
又是一阵沉默,烛火摇晃。谢明婳道:“但我想,靖平王不会领这份情。”
如若父亲不是那般忠于凉薄之主,或许梁帝不会在顾家一案上肆无忌惮。
“我想也是。”
顾氏一脉只余靖平王一人,两家情意早已不复。
父亲应该也明白这一点,何必要他们向靖平王寻求庇护。
大概,父亲是希望尽一切可能保住他们罢。
哪怕靖平王念半分旧情呢。
二人皆不愿去王府。昔年的谢家未施以援手,如今哪有脸面登顾府大门。只是,他们却也不便违抗父亲之意。
“靖平王现在不在府中。”谢明婳想起在御书房中听过的一言半语,“每年秋,他都会去京郊的千佛寺礼佛,祭奠亲族。”
偌大一个顾府,满门忠烈,如今只余他孑然一人。
纵然位极人臣,荣耀无匹,其中悲凉孤寂怕也无几人知。
“那便过些时日再说吧。”谢琦铭拿了主意。
“好。”二人心照不宣,将此事按了下去。
午时刚过一刻,宫中的车驾已经到了魏宁侯府外,前来召谢明婳入宫。
谢琦铭眉峰微蹙,侯府并非没有自己的车马。
他将谢明婳送到府门外,平淮跟在三公子身后。
为首之人谢明婳倒还认得,是裴琏身边的侍臣,名唤周正。
她若无其事地上了马车,与为她挑起马车帘子的周正擦身而过时,周正用只他们二人听见的声音道:“您一人入宫即可。”
谢明婳未置可否,令平淮照例坐于车夫身旁。
周正没有当场为难,命车夫启程。
谢琦铭目送马车远去,久久立于府门口未动。
转过两条街,谢明婳对平淮道:“你且下车,在外间多留一个时辰,再回去告诉兄长,我一切安好。”
周正策马在旁,耐心等着谢明婳交代。
“公子——”
平淮素来听谢明婳的命令,从不多问,今日却是例外。
谢明婳未多言,只淡淡看向他。
宫中情形不明,多带一人,反而多添一份麻烦。
“是,公子。”
平淮最终服从地一礼,跳下马车。
谢明婳揉了揉眉心,一路再无话。
至宫门口,周正亮了腰间令牌,车驾顺利驶入,畅通无阻。
谢明婳望着那道离自己越来越远的宫门,慢慢打起了精神。
“谢公子,请。”
裴琏召见她的地方并非臣子常来往的御书房,而是朝宸宫。
“叩见殿下。”谢明婳恭敬行臣礼,“殿下万安。”
幽都县距离幽州并不远,当日傍晚,一行人就到达幽州。
只幽州不过是个中转点,蓟州才是此行最后一站。
因着明婳癸水的缘故,在幽州住了一晚,她就在天玑与暗卫们的护送下,先行乘马车前往蓟州。
裴琏则在幽州办事,待到五日后事了,再骑马去追。
一晃到了二月中旬,明婳身上清爽了,同一日傍晚,也抵达了蓟州。
只是刚进入蓟州府,还没寻到客栈,马车便被一群人马拦下来。
明婳坐在车里,捻着栗子糕的手一顿,问外头:“怎么了?”
外头静了两息,却是响起一道亮如洪钟的中年男声:“蓟州总兵侯勇,特来恭迎夫人入府。”
第 59 章 【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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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下,高而辽阔的天边红霞似火,又似一地碎金遍洒。
明婳坐在平稳前行的马车内,小脸紧绷。
哪怕天玑已确认外头之人的确是蓟州总兵侯勇,但裴琏不在身边,就这般随着侯勇入府,明婳心里依旧七上八下,无端不安。
但作为边防大将,侯勇亲自来迎,且裴琏也不在,明婳也别无选择,只得客随主便,前往总兵府。
马车约莫前行了半个时辰,缓缓停下。
车外再次响起侯勇的声音,“恭请夫人下车。”
九月二十五,宁国公老夫人七十寿宴。
宁国公府素来是北齐皇都数得上号的勋贵世家,累任军功无数。今岁宁国公赵成出征北梁大胜而归,赵家风头正盛。又适逢老夫人七十整寿,自然要好生操办。
辰时刚过,宾客已陆陆续续登门贺寿。宁国公府门前车水马龙,张灯挂彩好不热闹。
在一众显贵之中,魏宁侯谢家的马车并不显眼。
在府门口迎客的管事早就得过世子的吩咐,见到谢家二位公子立刻通传,不可怠慢。
“二位公子请。”
管事陪着笑,有专人引他们二位入府。
北齐与北梁同出一源,服制上大致相仿,倒不会显得谢琦铭与谢明婳格格不入。
不多时赵凌赶到,彼此见过礼,赵凌亲自带他们去今日的宴厅。
宁国公府几代煊赫,府邸数度扩建,亭台楼阁,布景无不讲究。
为着老夫人七十寿辰,赵府特意辟出东院作席,再打通一处花苑相连,气派宽敞。
“你且去忙罢,不必照应我们。”
来国公府赴宴的贵客不知凡几,赵凌身为世子着实分身乏术。
他交代了二房的堂弟赵况好生待客,叮嘱几句后与谢琦铭先行告辞。
谢琦铭同谢明婳入北齐不满一月,又素来低调行事,刻意避了与人结交,今日寿宴上的宾客并不识得多少。
赵况倒依了兄长的吩咐,想为他们引荐些人。
因是女扮男装的身份,谢明婳习惯性少在这样的场合露面。
于她而言,多些人记得她的样貌,反而多一份麻烦。
谢琦铭默契地替她打了掩护,谢明婳寻个借口,抽身去僻静处歇息,留谢琦铭一人做些必要的应酬。
一路往人少的方向去,赵府的这座花苑占地甚广,几步一景,布局颇有巧思。
也只有这样的老牌世家,方能供起这般阔绰的园景。
若是在北梁,莫说军功,将士军前出生入死,比不过殿下身边佞臣轻飘飘谄媚数句。
谢明轻叹口气,穿过一片竹林,在一方亭中寻了座。
宴会的喧嚣隐隐传来,此地闹中取静,躲个清闲倒是相宜。
入赵府赴宴,她只带了平淮跟随。
竹谢随秋风飘落,离寿宴开始还有些时辰。平淮靠柱倚在亭外,惯例沉默少言。
谢明婳不禁感到后悔,该带本书册随身的,再不济问赵凌借一卷也好。
赵府的仆从倒是周到,还添了茶水过来。
谢明婳仰头望着亭外几杆绿竹,想起与裴琏的旧日恩怨,也不知帝王几时肯罢休。
石凳上配了暗红色的软垫,秋日里坐着并不觉凉。
竹林中清静,衬得那踩过竹谢的沙沙声愈发明朗。
谢明婳回神,抬眸望去,来人是位年轻的世家小姐,衣着鲜亮华贵,发饰是一整套金嵌玉的头面,耳上一对明玉铛熠熠生辉。
拜裴琏所赐,谢明婳对这些饰物多少有了研究。
她身后跟了四位侍女,衣着打扮格外体面,想必主人身份不凡。
出于礼数,男女之别,谢明婳起身欲避一避人。未想这位小姐竟掩了团扇,主动同她打了招呼:“谢公子安好。”
谢明婳不记得自己见过眼前的贵女,还礼道:“姑娘认得在下?”
她矜持地点一点头,身后一名侍女道:“我家小姐是清涵郡主。”
康王嫡女,京中贵女之首。
在魏宁侯府这大半月,谢明婳当然不是无所事事。
“见过郡主。”
竹影疏斜,清隽公子立于其间,进退合宜。靠得近了,愈发觉得他眉眼生得极佳,如画中仙人一般,叫人怎移得开目光。
清涵郡主团扇后的脸颊飞起红云。一月前大军凯旋那一日,她就在望仙楼的二楼雅舍中。原本是和姐妹们凑凑热闹,一睹大齐赫赫军容,却不想被那军中的清冷公子夺走了所有注意。
她与宁国公府小姐赵歆宁是手帕交,此番赵歆宁一母同胞的赵凌也在军中,对军中消息稍稍灵通些。
“那位应该是谢家三公子,谢明婳。”歆宁如是道。
望仙楼上遥遥一瞥,让她惦念了数日。
今日凑巧得知谢家三公子在此,鬼使神差地,她命侍女打问过消息,转来了此处。
偌大一座花苑,相逢可就是缘分了。
出身于锦绣堆中,从小到大在她身边殷勤讨好的公子无数。不过她看得出那些人的心思,打心眼里不喜欢那些妄图攀附权贵之人。
谢家三郎却很不一样。
还未说几句话,谢明婳就瞧对面的姑娘红了脸。
她身世显赫,举手投足间却看不出什么骄矜气,只让人觉得娇憨可爱。
“谢公子,可否帮清涵一个忙?”
郡主开口,谢明婳不便回绝。
“郡主有何吩咐?”
靖平王府,致清院中。
下人入主院通禀道:“王爷,表小姐在外求见,说给您请安。”
顾昱淮颔首:“让她进来吧。”
他才从千佛寺归来,书房中积压了不少奏案。
“舅舅万福。”苏婧涵低头行礼,已换了一身清雅些的衣裙。
“你昨日可入宫向太妃请安?”
“回舅舅,是。”苏婧涵受宠若惊,平素来致清院,几乎都说不上什么话,舅舅便让她退下。
“可曾见到谢家姑娘?”
苏婧涵点头:“恰巧遇上,还叙了会儿话。”
离京两月,闻听小皇帝将要纳妃的消息,顾昱淮颇觉意外。
只不过,择中的却是谢家女。
“她如何?”
舅舅问的言简意赅,苏婧涵想了想答道:“样貌倒是出挑,只不过瞧着不大……”忆及她在殿下身边的模样,苏婧涵语气隐有不忿,“不知怎的就让她迷惑了殿下。”
“慎言。”
苏婧涵噤声,怕惹了舅舅不悦。顾昱淮道:“无事便回去歇息罢。”
“婧涵告退。”她一礼,退出了致清院。
顾昱淮翻开一封暗卫奏报,按京中的消息,那位谢家小姐是谢家旁支之女,非谢平钧亲生女。
他唤来暗卫长:“选几个人去徐州,查一查谢氏女身份是否有可疑之处。”
毕竟出自北梁,不得不防。
“属下领命。”
瞧着奏报中魏宁侯的名字,顾昱淮是没有料到,谢平钧也会做出送女入宫的勾当。
他将奏报掷去一旁,谢家的人和事,如无必要,他实在不想沾染半分。
……
宫中的日子渐渐安定下来,谢明婳有时随着裴琏出入御书房中。
估摸着到了裴琏召见朝臣的时辰,谢明婳起身,走前还顺走了御书房内的一本史书。
“殿下,这本书借我读读?”
“好。”裴琏没有拒绝。
圆桃一直等在御书房外,从谢明婳手中接过了书。
“回去吧。”谢明婳笑着对她道。
出了昭平门,她们迎面遇上总管高进亲自引了人入内,态度十分恭谨。
“王爷请。”
高进口中的王爷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颀长,样貌英朗不凡。
谢明婳猜到对方身份,客气一礼:“王爷安好。”
功高一代的靖平王,华夏边民的保护神,不想能在此地遇上。
顾昱淮打量过眼前低头行礼的小姑娘,淡淡应了一声。
他未多停留,大步离开。原本他还奇怪,殿下为何会独独选中谢家姑娘,现下见了人倒能稍稍解惑。
样貌的确生得不错,就是不知是否安分。
谢明婳目送靖平王离去,想必裴琏召见王爷必有要事。
御书房中的谈话不得而知,回到明宝堂中,谢明婳继续翻看手中史书。
知己知彼,方能更好应对。
北齐开国至今,共历五代,七帝。
立国之初,为迅速稳定疆域,北齐高祖大肆分封同姓宗族为王。藩王权势甚广,甚至可自立八千以下的军队,以解决封地兵患。
齐高祖一代霸主,他在时藩王皆安分守己,未敢有异动。只是高祖驾崩后,却苦了继任的几位皇帝。
北齐皇位更迭之快远胜大梁,每当新旧皇权更迭之际,各处藩王粉墨登场,争权夺利。北齐皇位大权渐渐旁落。
尤其裴琏祖父顺帝继位时,本就是由真定桓王扶保上位,于朝政上更是力不从心。
且顺帝醉心后宫之事,广纳妃嫔,单成年的子嗣便有十八男九女。
庸懦的君主偏偏长寿,到了顺帝在位后期,内有诸子夺嫡,外有藩王乱战,朝局一片混乱。
直到明帝借军功夺位,方一扫北齐颓势。
明帝同样是北齐近几代皇帝中,唯一一位能揽朝政大权者。
他外扫羯族,内压权臣,励精图治,北齐在他手上隐有中兴之势。
与顺帝不同,明帝膝下仅有三子,早早便立了嫡子裴琏为储。
“在看什么?”
谢明婳读得入神,浑然不知裴琏何时进殿。
“殿下。”她起身行礼。
裴琏在她位上坐下,谢明婳回道:“读到熙平之乱。”
裴琏翻了翻书,果真如此。
熙平是明帝最后的年号,他在位十二年,虽宵衣旰食,但终究难以肃清藩王祸患。
明帝病重之际,裴琏尚在边关。他匆匆赶回京后不过三日,明帝即驾崩。
裴琏于灵前继位,年仅二十岁,成为了北齐新的主人。
朝中暗流涌动,藩王权臣虎视眈眈。
裴琏登基不满三月,北齐内乱迭起。
关于这一场叛乱,史书上只记载了寥寥数笔:“帝往宗庙祭祀,未几怀王、成王起兵叛乱,三月乃止。”
这其中的惊心动魄,史家工笔怕是未写出万一。
裴琏修长的手指停在这一页,谢明婳轻声道:“当时……必定很凶险吧?”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父皇突然崩逝,他遭逢丧父之悲。可北齐朝中,容不得他有半点喘息之机。叔伯同族全然不顾半点骨肉亲情,皆想趁他立足未稳要了他的性命,取而代之。
朝廷形势瞬息万变,他如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粉身碎骨。
那段时日,他几乎夜夜难以成眠。
可他为大齐帝王,是所有皇党的主心骨,不能在人前露出半分怯懦。
往事像是要将人淹没。裴琏抬首时,对上了女子清亮的眼眸。
他笑了笑:“叛乱早有迹象,尚能应对。”
女子望着他,灵动的眸中带着疑惑:“既知诸王有不臣之心,为何还要犯险离京?”
“京中有王叔坐镇,无妨。”
父皇在时,组建了一支精兵,号万骑,从来只听帝王调遣。
万骑的兵符,父皇交了一半在他手中。另一半则在临终之时,秘密托付给了靖平王叔。
这一段旧事,从未有机会向人倾诉。
裴琏也未想到,再度谈起时,心境竟能轻松许多。
谢明婳心下明了,看来是一场里应外合,裴琏与靖平王共诛叛乱的成、怀二王。
用人不疑,裴琏对靖平王远比她想象得更要倚重。
“有时候血脉亲情,反而不值一提。”
被亲叔伯在父亲灵柩前逼迫的那一刻,裴琏至今无法忘却。
谢明婳也陷入默然,好在谢家并不是如此。
她伸出手,碰了碰裴琏的掌心,有些凉。
秉烛交谈,不知不觉夜已深。
裴琏将谢明婳横抱起,带去了内殿。
谢明婳的手环过他,一片顺从。
……
自靖平王回府,裴琏每月都有几日会去靖平王府请教。
谢明婳听他身边的高进提起,这是裴琏做储君时便有的规矩。
除了太子三师外,明帝特意请了靖平王做裴琏的师傅。
过府请教的习惯,直至登基后裴琏亦未改。
午后到靖王府的车驾已备好,谢明婳着了寝衣半坐在龙榻上:“殿下。”
“何事?”
谢明婳道:“今日出宫,可否带上我?”
宫中的规矩她一一遵从,唯有一点,她从不愿在裴琏面前自称为妾。
榻上的女子墨发散着,寝衣单薄,露出颈间细腻的肌肤。许是刚从睡梦中醒来,如玉的面庞上染上了绯红之色,平添娇媚。
“我许久……未见过兄长了。”她示弱道。
她定定望裴琏片刻,裴琏道:“好。”
用罢午膳,帝王出行的车驾先至靖平王府。
“恭送殿下。”
马车尔后送谢明婳去魏宁侯府,裴琏顿了顿:“一个时辰后须回来。”
“遵旨。”谢明婳无有不应。
魏宁侯府外,收到了消息的谢琦铭早早等候着。
一月未见,他上上下下打量过妹妹。
瑜安清瘦了不少,但眼中却有神采。
“我在打一场新仗罢了。”谢明婳笑着道,只不过用的不是兵法。
谢琦铭安下心来,一旦妹妹寻到目标,便有斗志,必定会好生达成。
归云院上下被檀佳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徐州时,为掩人耳目,檀佳名分上是谢明婳的通房。但她所学皆是按了正室夫人来教,用人之际,谢琦铭已放心地将魏宁侯府后院的一部分账目交与她。
难得回府一趟,兄妹二人似有说不完的话。
“父亲又寄了信来,我告诉他们,一切都好。”
谢明婳松口气,总算没有带累双亲为她担忧。
“父亲还问起靖平王之事,催我们去拜见。”
“靖平王已回京,此事交给我就是。”
谢明婳揽下,示意兄长无需多虑。
叩门声响起,是护送谢明婳来的禁军副统领:“谢姑娘,殿下吩咐,您须得在一个时辰内回去。”
裴琏的人入侯府,如入无人之境。
“知道了,你先去准备。”
她打发了人,谢琦铭忍不住怒道:“齐帝拿你当什么?”
强夺了他的妹妹不算,还将妹妹当作囚犯么?
“大约是代郡之中让我跑了,他还记恨着。”谢明婳眨了眨眼,“就让让他罢。”
这话逗乐了谢琦铭,谢明婳道:“二哥,寻到机会我再出宫。”
谢琦铭抱了抱她:“你保重好自己,家中的事无需担心。”
……
待到了靖平王府外,裴琏与靖平王仍在议事。
王府的管事客客气气请了谢明婳入府,在偏厅备了茶点。
她是初次踏入靖平王府,随着侍从一路走着,见这座煊赫府邸占了整整一条街。
所去的偏厅在东院,谢明婳于偏厅坐下,屋中陈设隐隐可见大梁风貌。
她拨了拨白瓷茶盏,这一等便等到了夕阳西斜。
王府中晚膳已备好,裴琏携了她在王府用膳。
原本与裴琏同桌进膳已是煎熬,加上一位不苟言笑的靖平王,谢明婳只当以毒攻毒,更加无所谓起来。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靖平王府的饭菜意外合她的胃口。为着裴琏,王府特意备了两份菜式。靖平王出身北梁,他那半自是便北梁的口味。虽与徐州城中菜式还是有些偏差,但谢明婳竟很是喜欢。
她夹在裴琏与靖平王之间,有侍女布菜,便安静低头用饭,也好避开他们二人的目光。
这一顿饭无甚君臣规矩,谢明婳发觉裴琏与靖平王私交深厚。
从大梁至北齐,谢明婳还是头一回吃上这般合心意的一顿饭食。
用罢晚膳,夜色已笼罩皇城。
顾昱淮亲自送了他们二人出府。
“王叔留步。”
王府外,顾昱淮目送马车离去,方吩咐人关了府门。
今日见到这位谢家姑娘,倒是乖巧。既是跟在殿下身边的人,若有机会还是需再试探一番,以求没有闪失。
他想起锦囊留在了偏厅,回去寻之时,侍女方在收拾膳桌。
“王爷。”
察觉到主子的目光,侍女倾倒的动作一顿,惴惴不知是否做错了事。
顾昱淮却未语,谢家那位姑娘的位上,碗盏中藏了些许冬菇。
看起来,侍女夹去的这道烩时蔬她是一口未动,只小心掩了起来。
是出于礼数么?
忆起些许往事,顾昱淮的神情不知不觉变得柔和。
置身人群中,承受着四方人截然不同的目光,谢明婳蓦地感到后悔。
她抬眸,一不留神与一位世家小姐对视,那小姐面上漾起一抹笑,娇羞地移开了眼。
清涵郡主向她靠近了一步,宣示着谢家公子是同她组队。
谢明婳分神听着管事之语。此地换作偕趣园,是赵府花苑中新翻修的一处园子,赵府在此辟了不少消闲的游戏,供世家公子小姐娱戏。
这一场比得是投壶,男女各一人组队,每人各投十支,双方加起来中得最多的得胜。
园中并无长辈在场,都是些年轻的公子小姐,也是存了让适婚者彼此相看之意。
胜者的彩头是赵府准备的一对金寿桃,与寿宴遥相呼应,寓意吉祥。
在场众人中,清涵郡主地位最尊,便由她先来。
男女伴的箭壶分开,谢明婳瞧着清涵郡主要投的壶口做了扁平弧度,羽箭只要挨着边,很容易便能投中。
清涵郡主投壶本也有些准头。可今日在谢家三郎身旁,她捏着羽箭,越是想好好投越是不听使唤。最后十支箭投毕,堪堪只中了两支。
众目睽睽,负责计数的赵府管事不好偏颇,只能眼睁睁看着清涵郡主面上挂不住。
“我平日能中四五支的。”回到谢明婳身边时,清涵郡主小声与她解释道,声音带了点委屈。
谢明婳笑了笑,安慰道:“无妨。”
她的声音极好听,让人心安。清涵郡主望她如玉一般的面庞,心头的沮丧不知不觉散去大半。
二人的小动作没有瞒过在场众人的眼。见十支羽箭交到谢明婳手中,围观的世家子弟都存了些看好戏的心思。魏宁侯府这位三公子仗着一副好皮囊,得郡主青眼,甫一露面就抢去了场上的风头,怕不是虚有其表。
清涵郡主的目光没有离开过谢明婳,原本她还在意输赢,现下竟都觉得无妨。
谢明婳站到场中,比了比箭壶的距离,转动羽箭投出第一支。
羽箭入壶,发出一声好听的闷响。
尔后,几乎都未如何看准,羽箭接二连三从谢明婳手中掷出。
所有人看得眼花缭乱,清涵郡主目光来回穿梭,不知是该看谢明婳,还是该看箭壶。
十支羽箭稳稳落入壶中。
“孤在呢。”
这两道声音好似重叠着响起,又似从遥远天边杳杳传来。
明婳怔忪着,湿漉漉的长睫颤了颤,而后缓缓睁开。
只见一片朦胧的灰青色晨光里,映入眼帘的是男人结实挺拔的胸膛,待到她恍惚仰起脸,看到那兀立的喉结、线条分明的下颌以及高挺的鼻梁时,她怔住了。
这是梦,还是现实?
大早上的,她被窝里多了个男人?
第 60 章 【60】
【60】/晋江文学城首发
“殿下?”
明婳轻唤,细细嗓音还透着些才将苏醒的懵懂。
男人下颌抵着她的额,横在她腰间的手也收紧了,喉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嗯”。
这应声随着他胸膛微微地震动。
明婳便知道这是真的,裴琏真的回来了。
一时间,心底既欢喜又疑惑,“你何时回来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殿下……可要娶正妻?”
烛影缱绻,榻间的女子声音甜醉。
裴琏蓦地忆起,代郡城中离去前一晚,瑜安便是如此问他。
彼时的他没有否认,北齐的太子妃,历来都是出身权贵。
若非他出征在外,父皇应是早已为他定下储妃人选。
北齐几代皇权旁落,藩王势力盘根错节。外戚势力是坐稳帝位的极大助益,连他的父皇亦未能免俗。
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平心而论,他不排斥这样的联姻。一如他的父皇母后,虽是在皇祖父安排下成婚,但少年夫妻,婚后照样能琴瑟和鸣,携手共进退。
他自一出生便是北齐储君,明白加诸在他身上所有的期许。
“孤会护着你的。”他最后只是道。
不可否认,他对眼前女子动心,却从未想过要允出正妃之位。
瑜安长于边地,一介孤女无依无靠,全心全意仰赖着他。
她素来乖巧,听到答案那一瞬眸中只是黯了黯,很快恢复如常。
他未多心,父皇病重的消息传来,他无暇去理会女子的心思。
有些事,瑜安应该早早明白。
他如是想,有自信能在东宫护住她。
可第二日,瑜安竟不辞而别。
随之消失的,还有他的玉令。
最初的错愕过后,他命人翻遍代郡上下,却没有任何音讯。
他渐渐回神。能在一夜之间逃出代郡,不留任何痕迹,绝对不是临时起意。而瑜安,更不是寻常女子。
被蒙骗之感一点点变得清晰,一切前因后果连贯入脑海。
旧事重提,裴琏将榻上衣冠不整的女子压入怀中。
瑜安挣扎两下,很快乖乖顺从。
他捏了捏怀中人的面颊:“为何要离开?”
当初……难不成,竟是因为他要纳正妃么?
酒醉的谢明婳当然无法回答,漂亮的摄人心魄的眼眸迷茫地望着他,主动送上了自己的樱唇。
唇齿交缠间,裴琏心底对旧事的怒意不知不觉消散。
对于谢明婳当年的欺骗,他一直介怀于心。
他的瑜安消失不久,前线对垒的谢家军便出奇兵反攻。
自两军对阵以来,谢家军少有援兵补给,一直坚守不出。唯一的可能,就是谢家知道了大齐将要退兵之事,提前布阵。
可父皇病重的消息,上下严密封锁,军中知道的不超过三人。
太过巧合,令他不得不怀疑。
更何况,他寻到瑜安之所,正是代郡中谢家三公子谢明婳最后出现的地方。
谜团昭然若揭,只可惜他回京在即,没有办法亲手将她擒回身边。
梁帝昏聩,无能避战,徐州终有一日是他的囊中物。
谢瑜安,也不例外。
时隔三年,望仙楼中初次相逢。纵然心下早已笃定,在见到她的那一瞬,依旧泛起波澜。
她仿佛无事发生的模样,完全忘却代郡往事。
于是他召她入宫,料定这一次她再难逃离。
昔年的不告而别,如果是因为……谢家三公子心高气傲,不愿委身他为妾室,倒也情有可原。
寝衣翩然滑落……
……
云雨事歇,女子白皙细腻……满是欢好痕迹,无力地靠在他怀中。
裴琏修长的手抚过她的面颊。时至今日,他仍有立世家女为后的心思,以平衡朝廷与后宫。
“朕以为,你是足能够自保的。”
谢明婳与谢瑜安不同。从前代郡城中的谢瑜安,仿若一幅华美的丝帛,精致,脆弱,让人不住地想要呵护。而褪去面纱后的谢明婳,却宛如一幅意境画,灵动而又千变万化,让人一步步沉溺其中。
红烛帐暖,一夜旖旎。
……
翌日醒时,不知外间是何天色。
裴琏仍在身边,万寿节循例举朝休沐三日。
内殿中炭火供得足,仅着寝衣亦不觉得凉。
谢明婳仰眸与裴琏对望,目光相接时,他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又是一番温存,裴琏瞧着谢明婳已然不记得昨夜之语。
酒后忘事是寻常,他道:“明日颐明苑中的瑞酒席,若是在内宫待着无趣,不妨随朕去转转。”
谢明婳点点头,瑞酒席亦是为裴琏万寿而办,遍邀朝中亲贵。
交代完此事,裴琏允了谢明婳在榻上歇息,先行离开。
他走后不久,谢明婳靠着软枕坐起。
不过三两杯酒罢了,还醉不倒她。
温嬷嬷和圆桃一直候在外殿,听得里间传唤,带了人捧着衣裙入内。
服侍谢明婳更衣的当口,温嬷嬷笑道:“听殿下的意思,奴婢等还以为娘娘要睡上许久呢。”
谢明婳以里衣掩去颈间痕迹,只道:“有些饿了。”
温嬷嬷不疑有他,听谢明婳吩咐,去准备了醒酒汤。
用早膳时,昨夜情形一幕幕闪过。
谢明婳放下粥碗,自信并无破绽。
“殿下去了何处?”她问得漫不经心。
她常来往朝宸宫,对御前的仆从素来大方,多少经营了些人情,至多是问问殿下行踪罢了。
对于她的这些小动作,裴琏心知肚明,并未介怀。
朝宸宫为首的宫人道:“回容妃娘娘,殿下午后召了翊王世子对弈。”
以翊王府在北齐朝中的地位,恐怕裴琏不止是笼络那般简单。
然而她身处后宫,许多消息实在闭塞。
……
颐明苑在皇城的东南处,历来供皇室贵族游宴之用。因地势巧妙,冬日里也日光充沛。
北齐皇都中最大的一座校场,同样位于颐明苑中。
校场三面以高墙筑起,北面修筑亭台楼阁,一直延伸到东西两面高墙,供贵客观赛之用。
还未到开宴时辰,年轻的世家子弟多汇聚于校场。
谢明婳与裴琏到时,场中比试已然开始。
北面中央视野最好的一处亭台,独属于帝王。其侧连有一座精巧楼阁,为女眷休憩所用。
谢明婳自侧边阶梯进入这座揽月阁中,其间已收拾妥当,以一道珠帘相隔。
外间平台,除了裴琏外,靖平王与其他几位皇室显贵同在此随驾。
天子亲临,周围十余座亭台楼阁早已由各世家占据,宾客分男女而坐。
揽月阁专意留于谢明婳,温嬷嬷道:“娘娘若觉得一个人冷清,不妨召几位小姐一同说说话?”
谢明婳摇头,或许今日前来的世家千金中,便有裴琏未来的帝后。
她暂无意结交,只将目光转向场中。
今日比的是射箭之术,一轮轮比试,胜者继续留下。
天子观赛,几乎所有应邀的世家子弟竞相上场,前半段赛程自然索然无味些。
兄长谢琦铭同在场中。谢明婳的目光跟随着他。只不过二哥最擅长之处并非射箭,又需藏拙,在北齐一众世家公子中算不得醒目。
倒不是谢明婳有意偏袒,若是马背上比试骑射,这些风姿翩翩的世家子弟不会是兄长对手。
兄长撑过三轮便罢,到了最后一轮,场内留着的人中,谢明婳相熟的只剩宁国公世子赵凌。
大半场赛事观下来,并无什么出彩之处。
阁外御座上,谢明婳见裴琏起身,靖平王随他一道下到场中。
她忽地坐直了身,有了兴致。
须知青州顾氏,以御射闻名于天下。顾氏利箭出,便是羯族最好的骑兵亦闻风丧胆,莫敢轻敌。
只可惜,随着顾家的覆灭,一切都化为传说。
靖平王顾昱淮乃顾氏嫡脉,今日若能有机会得见其风姿,实在是是最大的惊喜。
随着裴琏摆驾,诸王尽数跟随。
外间平台已然空出,谢明婳干脆换到了亭台中央,那处视野最佳。
“臣等恭请殿下圣安。”
谢明婳自高处俯视,看那君王居于人群最尊位,众星捧月。
“容妃娘娘安。”“怎么心事重重的?”
坐到兄长身边时,谢明婳神色方稍稍放松些许。
校场中所有人的注意都在帝王那处,少有人注意到他们兄妹。
谢明婳道:“二哥,从前……我们见过靖平王射箭吗?”
谢琦铭先是摇头,而后又不大确定:“为何突然问起这个?”
“我……我有似曾相识之感。”
这样的感觉来得古怪,可她确信自己未曾与靖平王有过交集。
靖平王的箭术精妙,独步天下。若是观之,必定难忘。
谢琦铭想了想,道:“你自幼随父母在军中,许是那时见过吧。”他比了比,“你那会儿才这般大,印象不深也正常。”
谢明婳沉默一会儿:“小时候的事情,兄长还记得多少?”
谢琦铭长她三岁,知道的事情多些。瑜安归家时已满七岁,一直作男孩打扮,生得玉雪可爱。
“儿时你总是生病,父亲就是为此替你改了名字。”
这些谢明婳倒是有点记忆,或许就是断断续续病着,因此忘掉许多事也未可知。
谢琦铭笑道:“幼时体弱多病,也不妨碍我们家妹妹长大后聪慧过人。”
他一打岔,谢明婳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散去些。
谢琦铭回忆过,想起另一事:“你忘啦?父亲曾在顾府习武,也能一次射出三箭。许是箭术上有相通之处罢。”
孩童记忆不清,张冠李戴并不少见。
他如此一解释,谢明婳点点头,渐被说服。
“还有一事,我想同你商议。”谢琦铭正了正神色。
谢明婳立时将注意转移,道:“何事?”
谢琦铭的目光看向宁国公府世子赵凌所在的方向:“北齐胶东四府遭遇匪患,齐帝属意临山前往平乱。军中尚缺一位副将。”
“赵世子想要兄长一道请缨前往?”
临山是赵凌的表字,想来这些消息都是他透露给兄长。
“正是。”谢琦铭拿不定主意,“你觉得如何?”
胶东的匪患,裴琏既然任用赵凌这样的年轻将领,想必不会太过棘手。
赵凌是他的左右手,剿匪一事不及前线战事凶险,又能在百姓中极快地树立起威望。
谢明婳抬眸,裴琏这是在为赵凌铺路,助他进一步稳固在朝中武将的地位。
而赵凌邀兄长同去,亦是出于一番好意,想让兄长随他立些功劳。
当然,也是为自己讨匪增添助力。
谢明婳分析其中利弊,主将若是赵凌,她会放心兄长一同前去。
自入北齐,兄长常日赋闲在家,心中苦闷她明白。
“胶东离皇都不算远。只看兄长愿不愿意罢。”
谢琦铭犹豫之处正是在此,为北齐效力,他心中仍有顾虑。
妹妹的意思他已明了:“容我再想想。若是随军出征,只怕今岁就不能与你一道过年了。”
这一节谢明婳没有多在意,横竖她是要留在宫中的。
兄妹二人说过些体己话,谢明婳道:“时候不早,我想先回宫了。”
快到开宴的时辰,谢琦铭不免担忧:“你提前回去,万一齐帝不悦——”
“不会。”谢明婳笑笑,没有多言。
……
谢明婳吩咐人知会了高进一声,高进便安排车驾先行护送容妃娘娘回宫。
她的确是有些倦了,在长庆宫中用过午膳,便在寝殿内歇下。
午后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谢明婳陆陆续续做着梦。像是被什么困住似的,总也醒不过来。
梦境中同样是一片校场,像是在徐州城谢府中,却又不大相似。
不过梦中的她没有多思。此时的她是十岁孩童,手握一把短弓,父亲正手把手教她射箭。
她们谢家一共四个孩子,骑术、剑术皆是父亲亲自教导。但唯有射箭一项,两位兄长都是跟着叔伯去学,父亲只独独教了她。
父亲说过,他的瑜安习射天分最高,言语间满是自豪。
每每有所小成,父亲总是欢欢喜喜将她抱起。
许是家中幼子的缘故,又是女孩儿,父亲待她比二位兄长宽和许多,从未斥责过她。
哪怕她忍无可忍之下一箭射杀了朝廷派来的督军,父亲都未责罚。
儿时无忧无虑的日子,在徐州战事吃紧,梁帝对谢家猜忌,屡屡派遣督军掣肘后化为了泡影。
旧事一幕幕在梦中闪过,谢明婳醒来时已是天黑时分。
这一觉睡得久而累,谢明婳头有些疼,反而比午憩前更加没精神。
“娘娘,”圆桃小声提醒,“殿下在外间。”
谢明婳简单披衣起身,圆桃想起温嬷嬷的叮嘱,未在内殿多留,悄声退下。
“殿下万安。”
座上的君王望向屏风处,女子着妃色衣裙,墨发垂着,没有任何装饰,是在极亲近之人面前方能有的装束。
裴琏的神情温柔几分,他抬手,扬了扬在内殿桌案上新发现的物什:“这是何物?”
他瞧着眼前女子红了脸颊,眸中笑意更甚。
锦带上歪歪扭扭绣着的东西,裴琏猜测是一条龙。
腰带的主体都出自尚功局,绣艺之精湛,衬得这新添上去的一点绣样愈发格格不入起来。
裴琏忍了笑,知道这是谢明婳为他备的生辰礼。
没成想她仔仔细细绣了这么久,最后是这般模样。
原来他的瑜安,也有实在不得不服输的东西。
“明年罢,”谢明婳逞强道,“明年我给殿下绣一条更好的。”
这话不知何处取悦了裴琏,虽是面上嫌弃,他还是将锦带好生收回了匣中。
“过来。”
谢明婳到他身旁坐下,裴琏提起白日离开之事,道:“可是身子有何不适?”
“大概是吹了会儿风,回来睡一觉好多了。”
谢明婳仰眸看他:“我有一事想求问殿下,可以么?”
得了裴琏允准,她道:“胶东剿匪之事,殿下可会派我兄长前往?”
此话若是谢家三公子谢明婳问起,自然是逾矩冒犯。
可她现在是以谢瑜安的身份,问一问自己的夫君无妨。
裴琏颔首,满意她的坦诚信赖,只道:“可去。”
短短二字,谢明婳点到即止,没有过多追问。
北齐正以谢家作例,招揽天下之人。
有她在宫中,裴琏不会动她的兄长。
……
旨意不日便颁下,裴琏任命宁国公世子赵凌为振武将军,领兵三千前往胶东剿匪,算是众望所归。她的兄长为随军的三位副将之一,有了机会去另一方天地施展拳脚。
出征前两日,谢明婳特意回了魏宁侯府,送一送兄长。
“二哥此去,万事小心为上。”
莫贪功,少打头阵。
谢琦铭省得,又不是在谢家军中,轮不到他领头。
兄长这一走,魏宁侯府事务交由徐叔和檀佳料理,总得明年开春后才归。
北齐皇都之中,谢家嫡脉只剩谢明婳一人。
下过几场雪,天气一日冷过一日,年关将至。
宫中的年赏一趟一趟送入长庆宫中,各式锦缎、珠玉琳琅满目,塞满了长庆宫半间库房。
温嬷嬷领着圆桃清点赏赐,各地供奉,殿下都许容妃娘娘自行挑选。只可惜娘娘不爱这些,除了亲自保管年赏中的金二百两、银一千两外,余下只让她们登记造册,收入库房中。
宫中的日子手头实在宽裕,谢明婳给所有从徐州跟来的谢家旧人封了厚厚的赏银,由檀佳经手。
虽是远离故土,也要好好过上这个年。
每逢新年,北齐朝廷上下循休沐十五日,官员封印,从腊月二十五一直到元宵。
唯有正旦那一日,文武百官仍需上朝,为帝王拜年。
暂无了政事牵绊,裴琏停留在后宫的光景增多。
雪花簌簌而落,宫城银装素裹。
朝宸宫殿内暖融融地点着炭火,谢明婳换了樱粉的宫裙,坐在裴琏的位上读信。
兄长已到胶东,与赵凌驻于胶兴城中。因是奉旨讨匪,胶东刺史礼遇有加,一应地形图早已奉上。听闻朝廷大军至,山中贼匪连连受挫,近来龟缩不出,城外百姓暂得平顺。
洋洋洒洒几页信纸,谢明婳看出兄长身心顺畅,远胜于困顿在北齐皇都。
这一封信还是裴琏转交于她,倒是安了她的心。
裴琏立在书案后练字。谢明婳望去,他今日只着月白锦袍,束白玉冠,少了几分天子威仪,恍惚间竟让她有岁月静好之感。
她叠好信纸,去书案旁为裴琏磨墨。
“海晏河清,岁岁安宁。”
裴琏提笔,望身旁女子容颜明媚。
这样安宁的岁月,唯愿可以一直守候。
……
晚间的榻上,被褥堆于一旁,谢明婳摆了一张小几。
她近来喜欢打双陆,邀了裴琏对坐两旁同玩。
投骰全凭运气,少看谋算。
谢明婳手气极佳,一连胜三局,赢下裴琏三百两银,徒留裴琏对着棋盘无可奈何。
“再来一局。”
裴琏起了兴致,从少年时起,他便未碰触过这等娱具。虽是简单,远不及围棋精妙,但别有一番乐趣。
谢明婳深谙见好就收之道,悠悠收了三百两的银票:“困了,该歇下了。”
裴琏:“……”
二人很快收拾了床榻,谢明婳睡去里间,裴琏吹熄了烛火。
殿中沉入昏暗,只不过么,若想安眠,为时尚早。
寝衣翩然落地,一室旖旎。
谢明婳望向身侧出现的人,还礼道:“世子殿下安好。”
翊王世子,出现在此并不奇怪。
裴译寻了空座坐下,仿佛与谢明婳熟识一般闲谈:“容妃娘娘喜欢观射箭?”
谢明婳不答反问:“世子殿下不下场比试一二么?”
裴译轻笑:“有靖平王在,剩下的人都是陪衬罢了,孤何必凑这个热闹。”
这是实话。他如此坦率的态度,倒合谢明婳的脾性。
服侍之人都在亭台边,众目睽睽,不会有什么流言传出。
接了裴译几句话,谢明婳道:“世子此番入京,不知要停留多久?”
“大约要过了年关罢,或许到明年春猎。”
裴译答过,言谈之间,亦在打量着眼前女子。
御苑中惊鸿一瞥,太过匆忙。
如今细细赏之,愈发觉得她的容貌生得极盛,“容”之一字着实贴切。
美人不笑时,仿若清冷仙子,让人觉得疏离,不敢有半分亵玩之心。
可一旦她带了一两分笑意,哪怕只是淡淡的不达眼底,便是明耀动人,压过万千颜色。
因而,这位容妃娘娘若是有心与人亲近,实在是轻而易举。
“娘娘偏爱艳色衣裙吗?”
“世子何意?”
裴译轻笑:“只是觉得那日御苑中的衣裙更衬娘娘罢了。”
这话有些轻佻,偏生从裴译口中说出,占了样貌便宜,让人不觉冒犯。
御苑亭中,鹅黄色的衣裙清丽出尘。裴译直觉得,那才是眼前女子真正的喜好。
可他又能猜到她的用意。
譬如今日,她着缇色衣裙,这样明亮的颜色,即便面上不带笑意,也不会让人觉得冷淡。
他玩笑般说出心中所想,谢明婳云淡风轻:“迎殿下所好罢了,世子莫多虑。”
既未否认,又给了合理的解释。
裴译一笑,还想开口时,场中已邀了靖平王顾昱淮上场。
他今日着天青色锦袍,头束玉冠,气度儒雅。
可一旦握上长弓,立时让人不敢忽视。
公允起见,场中子弟用的都是一式的弓箭。
靖平王亦不例外。虽则普通,在他手中却让人觉得非比寻常。
众人目光中,靖平王从竹箙中取出三支羽箭,随意对准最远的靶心,挽弓搭箭。
三支利箭破空而出,凌厉生风。
场中有一刹的寂静,羽箭尽数没入红心。
众人屏息凝神,爆发出一阵喝彩。
裴译拊掌,自上观之,知道靖平王甚至未尽全力。
“容妃娘娘以为如何?”
未得到答案,裴译转眸。
美人怔怔地望着靶心的方向,似已出神许久。
那侯家的嫡女想到离席之时,太子还主动牵住了太子妃的手,不禁与张氏感慨:“太子殿下瞧着冷淡,却对太子妃十分体贴呢。”
张氏想到白日里下人禀报,说是紫檀苑中午便叫了回水,心里也暗暗咂舌,到底是才成婚的少年夫妻,还热乎着呢。
再看自家女儿那张娇美红润的脸,虽比不上太子妃,但也是个秀丽的美人儿
若此趟密访,太子是独自出行,又正是气血旺盛的年纪,一路难免需要纾解一二。
今夜原该是个好机会,若是走运,自家女儿没准还能捞个良娣良媛当当。
可惜了。
有太子妃这么个人间殊色在怀,太子哪还看得上寻常的庸脂俗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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