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深沉暗红,冰冷的空气中再度飘起了茫茫白雪。
宫道宽阔幽长,平整的地面上铺盖着一层深厚的落雪。
红衣新娘的脚步极为迅捷,几乎跑出了残影,身姿也极为轻盈,只在蓬松的雪面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脚印,如水上飞鸟。
宫道尽头忽然出现了一道修长矫健的身影,银发雪亮耀眼,持于右手的那柄长剑更是寒光四射锋芒毕露。
红衣新娘虽然蒙着宽大的盖头,却视物正常,当即就朝后转了身,一道身披狐裘的飒飒倩影即刻映入了眼帘。
璋城邱氏不仅擅毒擅暗器,还极其擅长轻功。邱意婉的身形如飞箭一般轻快,双脚像是点了地又像是没点地,在雪面上留下的每一处痕迹都间隔极远,空气中仅残留着狐裘鼓风的烈烈声。
新娘骤然停下了脚步,气势凌人地立桩摆拳,做出了应战的姿态。
邱意婉从海纳袋中掏出了一柄细长的玉如意,直取新娘脑袋上的红盖头。
红衣新娘的身体构造奇特,遭受攻击时可以随时进行虚实变化,一抬胳膊便挡下了邱意婉的玉如意,发出了一声重物交击的闷响。
强劲的力道袭来,邱意婉的虎口都要被震麻了,也不知道这新娘的身体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虚的时候如云雾,实的时候却又为泰山。
一道凌厉的杀气突然从新娘的左侧脑后袭来,新娘仅是微微侧了下头,便躲过了这一击,哪知这一击却只是个糊弄她的虚招。
岁崇右手持剑左手持剑鞘,剑鞘先出,长剑紧随其后,一剑便刺穿了新娘的红盖头,继而手腕一翻,锋利的剑刃横平,自右往左挥去,顷刻间便割穿了新娘的脖颈。
然而新娘的头身却并未分家,依旧完好无损,猛然旋身,赤手空拳的与岁崇鏖战了起来。
“看来必须要揭掉她的红盖头才行!”邱意婉手持玉如意,间或协助岁崇偷袭新娘,却无力例外地全部被低挡了下来。
新娘的身体虚实部位还可不固定,手臂为实的同时,身体又可为虚,且手臂还能够朝着四面八方翻折成各种刁钻角度,既能够抵挡玉如意的进攻,又能够躲避寒霜剑的刺杀。
“不行,这样根本打不赢!”邱意婉跳出了战圈,“我们伤不了她但她却能伤我们,迟早会被她耗死!”
“总有办法。”岁崇相当冷静,一直在与新娘缠斗,困顿她的脚步,以免她再度逃跑。
邱意婉绞尽脑汁地思索着,忽然间大喝一声:“雪!”
岁崇与她不谋而合,在邱意婉开口的那一刻,岁崇就猛然朝后滑出了几步,剑刃划地,激起了一层缭乱的雪幕,遮挡新娘的视野,影响她的判断,造成了她行动上的迟疑,又在顷刻间一剑刺穿了雪幕,以迅雷之势直取新娘的红盖头。
新娘旋身躲避,却不知邱意婉等的就是她这仓皇一转,玉如意轻而易举地便勾起了她的红盖头,与岁崇配合的严丝合缝。
孰料就在盖头被掀起的那一刻,三枚闪烁着银蓝色毒光的钢钉瞬时就从新娘艳红的双唇和漆黑诡异的眼眶中飞出,直袭邱意婉的面部。
邱意婉却毫不慌张,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在掀起盖头的那一刻便举起了左手。她的手中不知在何时多出了一把漆黑的钢扇,三枚钢钉尽数打在了钢扇上,落入了雪地中。
盖头被揭掉,新娘瞬间就不动了,像是一台被被摧毁了核心动力的机械。
邱意婉气定神闲地合上了钢扇:“敢在璋城邱氏面使暗器,真是关公面前使大刀,我老早就瞧不上这种把戏了。”
说完又想起了什么,眉飞色舞地看向了岁崇,与他分享自己儿时的趣事:“我小时候老是不长记性,每次遇到这种机关都会上当,我娘为了让我长记忆,竟偷偷将训练机关中的面粉换成了毒花粉,那毒虽然不重,却让我的脸肿了半月,跟猪头似的,不光自己受罪,还人见人笑,尤其是我三哥,每次都喊我猪小妹,喊的我又生气又憋屈,从那之后我就再也不敢掉以轻心了。”
岁崇并不觉得她聒噪,反而很耐心地聆听着,并无意识地在脑海中勾勒出了她的童年:家教虽严苛,但合家欢乐,辛福美满。
后来怎么就走到了想要在林间自缢、自我了断的地步呢?仅仅是因为不想嫁给九皇子么?
岁崇觉得没有那么简单。九皇子只是压死了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真实原因另有其人。
虽说这并不关自己的事,又是她的私事,但岁崇却不受控制地开了口:“那个背叛了你父兄的卖国贼,对你来说,是不是很重要?”
邱意婉怔住了,半是诧异半是愤恨。她没有想到,他即便是失忆了,却还依旧是如此的明察秋毫,可她并不想提起那个卖国贼,只要一想到他,她的内心就开始翻江倒海,怒恨并存。
他是邱家收养的一条白眼狼!
邱意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竭力平复着内心的情绪,斩钉截铁地回答:“他与我而言,轻如鸿毛。”
这意思是不重要,可微表情和呼吸节奏却瞒不过岁崇的眼睛和耳朵。重要极了。起码曾经是的。
正因交付过极度的信任,所以才会因背叛而遍体麟伤,更何况,那人害死的还是她的父兄,所以才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了致命打击。若不是她夫君出现的及时,她可能早就命丧孤林了。
也不知道那人是男是女……岁崇的内心莫名烦躁了起来,却并未表露,也没资格表露,继续言归正传:“这个新娘该怎么办?”
邱意婉也不想再继续提及旧事:“他们将这片幻境分做了四个区域,一个区域一位新娘,无论我们在这里打斗的多么激烈,另外三位新娘都没有前来帮助,绝非是因为她们三个听不见,新娘的听力极佳,起码比我强,隔着那么远都能听到咱们在屋顶上的对话。”
岁崇看向了那位面色苍白到诡异的新娘:“说明她们四位在守护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但这个东西出现的时间和方位并不明确,只知是子时内会在这个幻境中的任意一个位置随机出现。”
邱意婉:“所以新娘们才不敢擅自离开自己的岗位,包括咱们面前的这个新娘,纵使被咱们俩一路追杀,也只在西南的区域内绕圈奔逃,以免她那个东西会在她所负责的范围内忽然降落。”
岁崇继续分析道:“今日是每月一次的阵眼维护日,应该是每隔一段时间从核心阵眼通往各个幻境的通道就会开放一次,清道夫们守护着的,应当就是这个通往核心阵眼的入口。”
邱意婉点头:“一旦入口打开,剩余的新娘们一定都会倾巢出动前去守护,到时就更不好对付了。”
岁崇抬眸辨别了一下方位,同时仔细聆听着新娘们的脚步:“这里距离东南区域的新娘更近,先去解决她。”说罢,他便转了身,阔步沿着宫道朝东迈进。
邱意婉紧跟其后,却又回头瞧了一眼丢在地上的红盖头,柔声细语地问了句:“郎君方才明明可以直接用剑尖挑起她的红盖头,为何忽然改成了割头呢?”
“我原以为这样会更快。”岁崇并未回头,邱意婉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冷淡的声音。
邱意婉轻轻叹了口气:“看来是我的思想矫揉造作了,我还当郎君是在担心家中等待你的那人会介怀呢,原来只是为了省事。但如是我的夫君,在外面随随便便地就要掀别的女人的红盖头,我肯定会生气的。”
虽然这女人怎么想和自己无关,但岁崇却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要为自己辩解:“那只是一个假新娘!”
邱意婉哼了一声:“假新娘就不是新娘了么?人人都知道掀完盖头之后的下一步就是洞房花烛,等同于完婚了!”
岁崇:“……”
紧接着,邱意婉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我和我夫君虽然是在幻境中成的亲,但也是遵循礼数拜过天地的,洞房那晚他可是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我,今生今世只会娶我一人,只掀一次红盖头。”
岁崇不置可否,只当她是触景生情在怀念亡夫,但是在接下来对付另外三个新娘的时候,他却不由自主地进行了一番自我约束,下意识地把掀盖头的机会全部让给了邱意婉。
邱意婉用玉如意掀了四次盖头,挡了四次毒钉。
四位新娘尽数被伏诛,木头人一般僵定在了原地。
“唉,幸好我不是男人。”邱意婉将玉如意和钢扇放回海纳袋的同时感慨道,“不然我就得同时娶四位新娘了。”
岁崇:“……”我瞧着你倒是挺高兴的。
此时他们二人正位于狼宫的西北区域,邱意婉的话音才刚落,东北区域的上空忽然亮起了一束长长的绿色光柱,如同水草一般缓慢漂浮。
岁崇跳上了附近一座宫殿的飞檐,对邱意婉道:“光束来自于一座宫殿的地面。”
邱意婉不甘示弱,飞身而上,看清那座宫殿的瞬间,神情瞬间就黯淡了下来:“那里是朝天殿,供奉狼王族历代先祖的地方,除了狼族之外,外族人一概不得入内,违者诛杀。我那年初来乍到并不知晓这规矩,外加我人族的身份惹得不少狼宫朝臣厌恶,腹中狼子更是惹得奸人忌惮,跟在身边的侍女被收买了,故意将我引入了其中,门外驻扎的侍卫更是提前串通好了,直接将我锁在了殿内,让我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一切也都是设计好的,不过片刻功夫,我入朝天殿的事情就已经传遍了整个狼宫,朝臣们群情激愤,皆逼迫着我夫君降罪刺死我。”
种族之间自带偏见与隔阂,相爱之人想要在一起实属不易。
岁崇无意识地攥紧了拳头:“后来呢?”
邱意婉轻轻一笑:“我当然没被赐罪,我夫君怎么舍得我死?更何况我还怀有他的骨肉呢。他既能成为狼境之主,肯定还是有些许魄力和铁腕。事发之后,他第一时间就抵达了朝天殿,亲自将我抱了出来,并火速命令心腹彻查此案,诛杀罪魁祸首还我清白。但那群人却还是不依不饶,以我确实进了大殿为由硬逼我夫君杀我,导致我夫君彻底震怒,自然就没有之前那么客气了,他霸气对抗朝臣,逆天而行修改了祖训,自那之后,只要是与狼族通婚的外族人,皆等同于狼族,可随意进入朝天殿。”
岁崇并不惊讶,反而颇为认同:为君之道,先礼后兵,以退为进。诛杀罪魁祸首已是杀鸡儆猴,但既然你们敬酒不吃,那本王就只能给你们灌罚酒了。
邱意婉又道:“他这一举动绝对算是欺师灭祖,引得举国哗然,一时间骂他是昏君的有,骂我是祸水的也有,可谓是千夫所指,连我都有些害怕了,但他却不怕,他说规矩是死人定的,休想约束他分毫,现在的狼境是他做主,规矩就必须由他来定。”
岁崇想了想,道:“他绝非昏君,你也并非祸水。你是他的妻子,那些人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设计陷害你,说明这一切不过是一次忤逆者们的联手试探,他若敢退后分毫,那些人只会更加的肆无忌惮。他是君主,必须稳坐高位,将决定权牢牢把控在自己手中,不然迟早会被架空,成为政党斗争的傀儡。”
邱意婉点头:“他当初也是这么跟我说的,才令我宽心了不少。”
岁崇虽然并不认识那个男人,却完全能够理解他的内心:“但他一定非常爱你。”
纵使背负欺师灭祖的骂名,也定要护她周全。
他若不死,她绝不会亡命天涯。
邱意婉瞧着岁崇的眼睛,很认真地回答说:“如今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能在他活着的时候好好珍惜他的爱,若是能够再来一次,我定会加倍补偿他,不遗余力地去爱他。”
岁崇知晓,这话并不是对他说的,但他的内心却奇异地产生了一股悸动,令他十分欣喜,耳尖都红了。
岁崇立即扭转了目光,回避邱意婉的视线,面无表情地望向了远处的那道不断扭曲的绿芒,淡淡启唇:“现在就过去吧,别错过了时间。”
邱意婉:“……”
人家那么深情、那么认真投入地表白,你就是这种冷漠的反应么?人家的心都要伤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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