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真心
林落不想死。
纵使生死不过眼一睁一闭的事。
可阿娘想让他好好活着, 他也还未如愿将山川景色看遍,再死于隐居的山野林间小院。
盈着水的晶莹眼珠被日光镀了彩金。
从前想过百种若是将人抓到就如何的法子,总不过是囚锁着将人禁锢在身边。
可这想法还未实施, 林落一哭, 就烟消云散了。
“林落。”捏着人手腕的力道不禁松了松,但裴云之并未转换面色, 声音依旧淬着寒, 像是想质问什么,却又只咬牙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他到底什么时候让人产生了会杀他的错觉?
对视的眼眸中情绪不是作假。
可林落从前便分辨不出裴云之到底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更遑论两年未见。
裴太尉……
这是一个踩着无数血与肉上去的位置。
纵使不会滥杀无辜, 但他似乎并不无辜。
他如蝼蚁, 现在能做的只有相信与祈求。
“好,我信你, 那……裴云之,你现在能放我走吗?以前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该去引诱你,但、但此事你也有错,我们就算两不相欠了。”
“裴云之, 我不是讨厌你,只是我一直看不太懂你, 你说的话我永远分辨不出来是真是假, 直到现在我也不太明白你对我究竟是什么感情, 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紧盯着我不放, 你喜欢我是因为我的容貌吗?可是终有一日我的容色会衰去,如果你有不甘心, 我可以现在就自伤面颊, 且……我今天就把话说明了,我不愿意和你在一起了, 你要杀了我也好,反正等你腻了我也会死,但我……”
说着说着,林落也有几分生气了。
但只是硬气了一下,他又软下嗓来,垂下眼睫抖了抖。
“还是求你放了我,就当我两年前死掉了,好不好?”
裴云之会同意吗?
他不知道。
从未想过要杀他……
这个话他敢信吗?
他……能信吗?
其实他有些动摇了。
以前他以为裴云之是想要利用他,裴云之说不是,他并未真的相信。
直到这两年,他虽不在意世事,但在大景船来船去,也不免在岸边船夫口中听到不少有关林氏的消息。
林氏如今大势已去。显然裴云之根本不需利用他来对付林氏。
他才知晓原来是真的。
那……温匡寿生辰那夜他以为是裴云之借他布局去光明正大杀的那人,其实并不是特意利用他的吗?
可就算不是利用他,他也没办法相信裴云之别的那些话。
真心啊什么的,世族子弟最没有的便是这个东西。
诚然,裴云之其实和别的世族子弟不太一样。
曹泽语说他去姜国的目的,那书房内与他喜好一致的竹卷……
这并不能代表什么吧。
裴云之……也不会有真心吧?
他不知道。
不可否认的是他能感觉到自己是真切地喜欢裴云之,但也是真切的畏惧。
被骗后的不信任以及害怕被权势倾轧丧命与喜欢并不冲突。
人的一生中有太多喜欢的东西了,永失所爱也不过是一件很常见的事。
爱,不是他生活的全部。
绵软嗓音带着些微颤抖的话从林落口中说出。
是那么绝情。
心仿佛在被字句的刀刃一片片剜肉凌迟,裴云之极力克制着,从牙关里挤出字来:“我不会杀你,我也不会放你走。”
“如果你是要报复我,裴云之,我不愿意。”
固然不想死,但如若下场是被心爱的人抓住折磨。
是身与心的凌迟。
那还不如死了。
他不喜欢这样的裴云之。
“裴云之,你的一生中家族、利益、权势……任何一个都比我重要,但是我并不喜欢这些,你放过我,可以吗?”
沉默良久,林落却依旧固执。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在报复你?为什么觉得……这些都比你重要?”
林落没回话。
为什么呢?
他不知道。
也许是因为裴云之是裴氏长公子。
这一切都是自他出生起便注定的。
眼前的小人儿一言不发,只抿着唇垂眼。
固执地想要让人放其离开。
裴云之想,该尊重小人儿的想法的。
林落是自由的鸟,他不该将其戴上镣铐梏在身边。
可让人离开后呢?
就这么让林落又去找裴怀川吗?
那他又算什么?
“啊——”小呼一声,林落的腰离开了廊栏脚下踩到了实地。
紧接着被紧紧握住的手腕随着拉扯的力道带动身体踉跄前进。
裴云之要带他去哪里?
林落不知道,只能被动地跟上。
林落跟在裴云之身后,绕着回廊到了对面的厢房中,刚进门,林落就感觉一道力道将他的肩膀扯过。
而后他被摁在了门板上,一个急切的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裴云之强势的将舌尖挤进了林落的牙关,勾起那柔软的舌纠缠。
带着薄茧的大手摸索着扣住林落来不及做出反应的手,十指紧握。
“唔……”
仰头接受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吻,林落并没有思考裴云之为什么会吻自己,脑中只被舌叶的纠缠混杂成一团浆糊。
由浅到深地吻,力道凶猛得像是在与人较劲。
舌叶勾缠着,腰被紧紧扣住,即便是隔着衣衫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灼热的体温与吞噬。
这才是裴云之。
带着怒气的、想要将他拆骨入腹的人。
太久没有与人这般亲密的接触过了,林落几乎忘记了如何在绵密的亲吻中换气。
睁大眼睛呼吸急促,身体近乎酥麻。
忍不住去揪住裴云之的衣襟,好像这样才能随着浪潮起伏达到一个平稳点。
……这个吻持续了很久才停下来。
有些敏感的,林落忽然感受到裴云之握着自己的手在未知的颤抖。
望着近在咫尺的那双黑色眼眸,他小口喘息间问:“裴、裴云之,你……怎么了?”
浓密的睫毛在林落的眼前轻颤着,搔刮着林落的睫毛。
裴云之的眸光闪烁在林落眼中,他喉结微微滚动。
“世族子一生维系家族门楣,便是姻缘也为利益所用,不可能会有真心,尤其是裴氏这个嫡长公子。”
裴云之声音很轻,“落落,你是这么想我的,对吗?”
“……嗯。”
难道不是吗?
眸子贴得太近,便眼底匿藏的都无所遁形。
林落也没想藏住自己的想法。
“你……可曾对我有过动心?”嗓子有一瞬滞涩,裴云之微哑的话问出。
“……”
林落沉默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有的。
但是如果他们注定不能长久,还是不要给人希望了。
他……还是想离开。
林落不说话,裴云之却继续开口。
“你可知,裴氏长公子和裴太尉的名头之下,其实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与林落十指相扣的手依旧很紧。
自裴云之切实触碰到了梦中常见的人之后,他的心一直在剧烈的跳动。
这种感觉,像是即将失去什么的预警,又像是即将要重获新生的喜悦。
后者裴云之并不在意,但是前者……裴云之扪心自问自己害怕失去什么?
不是生命,也不是任何东西。
他唯一害怕的就是失去林落。
“是人,就会有心跳,就会有真心。”
林落被拉进了怀抱中。
他的脸搁置在了裴云之的颈弯,隔着衣料紧贴着裴云之宽厚的胸膛。
他从薄薄的布料中感觉到了那强劲又紊乱的心跳。
震颤着,引动着他。
“与‘裴云之’成婚的只会有一个,不会再有旁人。”
他感觉到裴云之的脸颊擦过了他的耳廓,而后肩上传来了一颗头颅的重量。
细微的吐气声擦过林落耳垂。
“为什么要走?”
“我的真心……到底要如何才能让你看见?”
“你,掏出来看看,好不好?”
分明是很轻的声音,但那牵着林落的大掌却引着他往下,在裴云之的腰间摸到一把匕首。
林落忍不住地推开些许那怀抱,望向了裴云之,恰好跌入那如浓黑墨潭般的眼眸中,那里面黑云翻涌,似乎是十分的张告着内心不高兴,但纵使狂风暴雨,里面的世界永远却是不伤人的,良夜温和的包裹着万物。
只是不伤害林落而已。
柄端在裴云之的执拗下还是让林落握上,林落丝毫不怀疑下一刻裴云之或许真的会让他抽出匕首插进他的胸口。
那包着他手的力道已经在这么做了。
“不、不用了!”
浑身一颤,林落又抱紧了裴云之。
他没想过要裴云之死的。
他只是……
“你……心悦我?为什么?”
裴云之信誓旦旦地说着真心,似是对一切都毫不在意,除了他。
现下的情形似乎也确实如此。
不是施舍,不是谎话,不是有所图谋。
可……为什么?
居然连性命也愿交付他手中……为什么会心悦他?
不过才相识短短几个月,而他们分开已经近两年了。
两年,几乎可以磨灭所有。
“因为是你,在知晓你是男子时的那一刻,在潜入林府中那一夜,便再也无法挣脱。”
裴云之的声音很低,埋首在林落耳边。
“我于你的心意,你真的……感觉不到吗?”
他并不介意明确又坚定地告知自己的心意。
他也不会去再问一遍林落对他是否也有真心。
习惯了被欺骗,他害怕听到不想听到的答案。
两年前裴云之这样说,林落是不信的。
可是两年后的现在裴云之依旧这般说,他没有不信的理由了。
他好像误会了裴云之太多太多。
没想到裴云之两年前竟然真的没有骗他,林落愣了愣,良久,才慢吞吞道:
“我……不是故意的,对不起,我没想让你染上龙阳之好……”
虽然那时也是裴云之先骗了所有人借庶弟的身份前去东郡,但如果林落早知道他的举动会让裴云之这样,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去引诱裴云之。
“不用说对不起,我只是心悦你而已,无关男子还是女郎。”
“在你之前,我从未想过要与谁共度一生。”
自幼要学的事太多,身在世族门阀中,他差点沦陷其中。
身边为利而来的无数人更是佐证着唯有他深陷虚与委蛇的冷漠里,才能达成心愿。
可林落不同。
他睁着一双那么好骗的眼闯入,虽求的也是利,但更是爱。
灼热的,笨拙隐藏却又坦诚引诱地带着他陷入从未体验过的偏爱。
是假的又如何,如果假一辈子,那也是真。
“所以。”裴云之深呼吸一口气,吐出的气息带着极力克制中仍旧倾泄的颤抖,手不自觉地用力:“不要再离开了好吗?不要喜欢裴怀川了……可以吗?”
“我没喜欢过他。”腕骨似乎要被捏碎,却并未发出一声痛呼,林落垂下眼,不想去看。
话落的瞬间,林落只觉身前人一怔。
很快,裴云之带着似乎早已预料到的轻笑溢出:“是啊,你这个嘴甜心硬的小骗子,怎么会喜欢他。”
裴云之差点都忘了,成婚前林落在对他毫无心意的情形下都能说出那些甜言蜜语。
那封信……说起来,又未定不是林落为了让裴怀川带他离开而写的。
真是个小骗子。
但,很嫉妒。
两年,裴怀川就这样拥有了与林落在一起的两年。
不,不止裴怀川。
围在林落身边的人有太多。
目光一寸寸辗转在林落的眉眼面容上。
没有变化,却也变化太多。
从前动辄垂眼的怯懦全然不见,清澈的眼里多出了山川湖泊。
手上多了茧,身子也没有那么削瘦了。
虽然较于寻常体格的男子来说依旧单薄。
“你喜欢姜国,以后我陪你再去一次,可以吗?”
沉默对视间,兀的,裴云之说。
林落摇了摇头:“不用了,你是大景的太尉,除了出使之外,不能随意离开的。”
“裴太尉不能去,但裴云之可以。”
裴云之的声线太过认真。
心,好像在剧烈跳动。
本以为对裴云之的记忆已经消散,每回相见的心悸只是残存的恐惧,或是别它。
但此刻……
林落自己也说不清楚。
裴云之对他的感情太过炙热而不加掩饰,且,他不能再自欺欺人。
他也很想裴云之。
不然不会顺从那个吻。
害怕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手在不自主地颤抖,但与他交握的手紧了紧。
林落不是愚钝的人,他的感觉向来敏锐。
只是在内心的茧房困顿久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拉住那破开重重阻碍从茧房外伸进来只为拉他出去的手。
是该伸左手,还是右手?
如此无聊的选择被他当做难以回应的借口。
厢房敞开的窗口打进一片阳光,林落的眉眼一半明亮,一半昏暗。
隐匿了他纷杂的心绪。
裴云之静静地看着林落,接着问道:“这一次,请给我一个机会,等等我好吗?”
等他能够真正成为裴云之。
“裴云之……”林落说:“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给不了。”
自由与爱,不掺杂利益纠葛,不要权势争斗,他虽不能阻止但也不愿看到杀戮。
无论先前是否误解了裴云之的真心,但裴氏长公子的身份是永远横亘在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沟壑。
“你是在逃避这个问题吗?”裴云之眸光锐利:“落落,我给得了。”
裴云之的话让林落再次静默了。
许久,他都不说话。
裴云之见状,也知林落不会再说了。
看不透,看不懂。
那脸颊上的泪痕还在,但那并不能代表什么。
但也许……林落也是心悦他的吧。
不然为何腰间的玉佩还在,为何不抵触他的亲近?
可是小人儿不愿相信他的话。
“落落,我不着急要你给我答复,但我不会放你走。”
“南阳楼每一层都有侍卫把守,你走不了了。”
裴云之说着,他抽身给人一点喘息的空间,却又不敢离得太远。
这一次他绝不会让人消失不见。
修长的身影被窗外明光拉扯出长影,盖在了林落面上。
面容彻底沦陷在一片阴暗中,半晌,一道轻到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响起:
“好。”
“裴云之,我不走。”
裴云之所谓的等,是等江山安稳、裴氏一族抑或说是裴云之这个人只手遮天之后的后顾无忧吗?
还是很可惜,裴云之明明给不了他想要的、
不过似乎也尽力了。
且……他好像真的辜负人太多。
就算是当初情况紧急,就算是明知并不相配。
也不该不说一声就离开。
其实他也很思念裴云之。
贪恋那炙热的温度。
天地大道,情与欲向来是一件正常的、没有任何不齿的事。
既然不会因此失去生命,既然裴云之是真的并不在意旁人如何眼光。
也许,可以再多贪恋一会儿。
他能等到裴云之变心的那一天的。
到时候再离开好了。
东隅书院的人会帮他,他自己也已经有了足够的能够远走高飞。
至于更多的有关于因着裴云之身份让他不喜但无法避免的事……
*
待林落感觉到睡足了自然醒来之时,厢房中已然是灯火通明。
林落有些懵,再定睛一看,一个侍从端来了洗漱的水。
那侍从看见林落醒来,对他微微一颔首,而后走了出去。
屋内的屏风后,浴桶内正好热气腾腾。
看着外面已经黄昏降落的天色,林落才恍惚想起来他被裴云之找到了。
与那人拥吻着,却到最后之时林落将人推开。
“不要。”林落抿着唇。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拒绝。
可能是两年足以抹去身体上这个人留下的所有印记,他还有些陌生那过于亲密的接触。
也可能是对裴云之不愿意遵循他的意愿离开而在闹别扭。
相爱又如何?
他愿意留下来了又如何?
如果裴云之并不是那么强势,纵使知晓其人并不会杀他,对他也全然真心并非利用,他也会离开。
只是裴云之不懂离别是一件很寻常的事。
太过偏执了。
偏偏他无力反抗,也因此沉沦。
但不代表他不会因被扭改意愿而生气。
好在裴云之并未为难他,只拥着他倒在床榻上。
“好。”喑哑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困倦。
随着裴云之的呼吸平稳,昨夜没睡好的林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黄昏,不知裴云之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洗漱完后,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
林落穿着中衣,坐在铜镜前擦拭着湿漉的长发。
也不知道这一呆就会在裴云之身边待几年,虽然他并不反感。
但……他其实已经过惯了不需要人伺候自由自在的日子。
锦衣玉食与这一重重院落中前呼后应的侍从,远没有小院风光合他心意。
要不和裴云之说好最多十年?
十年沧海桑田,也该两看生厌了。
不管裴云之答不答应,他都可以请叶氏将他带走。
那时他应也有了做夫子了能力。
想到云苍山的奇山异景,不过是才下山不久,又让他有些怀念了。
正想着,林落忽的听见屋外的走廊处有脚步声传来。
还以为是裴云之,他偏头望去。
随着门扉的推开,素白的云纹锦靴率先映入眼帘,用银丝线绣成的奇瑞祥兽锦袍翩然而至,周鸿远那张隽秀的脸在看见林落时并未惊讶。
只是疑惑。
“咦,裴太尉不在这里吗?”
“周兄,你找裴云之什么事?”林落蹙了蹙眉。
周鸿远也认识裴云之?
似乎并不奇怪,要不是林落昨日便知晓了他的行踪是徐清凌告知裴云之的,都险些要怀疑周鸿远了。
但见周鸿远熟稔的样子,又有些奇怪。
他们很熟吗?
“你想知道?”周鸿远反问。
“……”默了默,林落其实并不想知道。
他便摇了摇头:“不,裴云之不在这里,你去别处找他说吧。”
本以为说完这话周鸿远就会离开,不料他反而一屁股坐了下来。
“他身边人嘴有点紧,我不知道他在哪,还是就在你这儿等吧,他找你那么久,现在找到了,不管去哪儿了肯定回来第一个就要找你。”
周鸿远大大咧咧地随意盘腿坐在了室中案几前,伸手拨了拨案上茶炉。
似想饮茶,似又无意。
有客来此,林落也不好将人赶出去。
毕竟这人与他昨日还相谈甚欢。
他便在周鸿远对案跪坐下来,而后备茶。
对于周鸿远的话林落并未太过诧异,反正现下好像很多人都知道裴云之在找他。
只是……
他才取出茶饼掰碎了碾开,便听对案支脸望他的周鸿远又道。
“你说这事闹的,早知道你还真是裴太尉要找的那个人,一年前说什么我都要加快些脚程去云苍山了,原先还以为裴太尉是在说笑,林氏中怎么可能有人能入东隅书院,竟不知……你还真能进去。”
这话让林落一怔。
动作停下,他看向周鸿远。
一时不知道是震惊周鸿远是裴云之为他设下的圈套,还是……
“裴云之一直知道我在云苍山?”
为什么……他在云苍山那种地方,裴云之会知道。
叶氏明明向来不与任何世族有牵连,便是入了书院的世族子,也都是要求与尘缘家族断了个干净才可。
“当然不是一直知道,他只是猜测,裴太尉没和你说过他找你找得有多辛苦吗?”
周鸿远略微挑眉。
那可是辛苦到……连他这个纨绔、他这个家族都扶持起来,只为造势给他,让云苍山愿意接纳他。
瞧着林落一脸茫然的样子,周鸿远觉着这事与林落说说也无妨。
应会增进两人的感情的。
他便絮絮将前因后果讲出。
裴云之早就看过月海记,其上署名茑让他有所觉察。
但并不敢确定。
因为他从未见过林落写过什么文章。
恰好那时北地还有动乱,裴云之前去之时,见周氏一方世族子被地方豪强的子弟羞辱。
彼时周鸿远在场,他与人争得脸红脖子粗。
眼瞧着说也说不过,对方还以米粮威胁。
一时意气自是不能影响家族,周鸿远正欲咽下这口气跪下道歉之时,是裴云之自楼上扔下一个杯盏。
砸了那纨绔子的头。
翌日,那豪强便销声匿迹。
在北地敢如此做的,能如此做的唯有裴云之。
周鸿远找上了裴云之,还没见到人,便听一旁的侍从问他,想要周氏昌荣吗?
想吗?当然想的。
于是裴云之便为他造势,相应的,只需要周鸿远搭上叶氏之人。
去云苍山,寻一个不确定的人。
没成想周鸿远刚到云苍山,就听见林落已经走了。
而且众人对他所问的女郎一事十分惊诧,只道撰写月海记的人是千真万确的男子,至于别的……
周鸿远并未过多打听,只觉是裴云之找错了人。
便下山去告知了此事。
裴云之这才面色沉沉地问他:“我何时说过落落是女郎?”
“你简直是无理取闹!”周鸿远不服反驳。
好在裴云之自知并未将信息给全,便没在意他的冒犯。
只又问:“可知晓其人姓甚名谁?可有取来他的字画?”
“没有。”上山前裴云之倒是叮嘱过这些,但都是基于周鸿远确认那人是裴少夫人的情况下。
所以……他什么都没问,也没拿。
自云苍山上未拜师入门的人下来又想上去定是不可能的了。
且那人已经不在云苍山,归期不明行踪不定,就算裴云之或能胁迫叶氏将此人身份告知他,但确定了那人确确在云苍山一年也无用。
许还会让云苍山的人通风报信给林落。
让人离开得更远了。
好在此行林落回来,让周鸿远又得知了行踪。
只是没想到此行周鸿远还没见到林落还没知道全部的名字,就被徐清凌看见了。
“……我找那么久结果被那小子截胡了!”
周鸿远也不知道何时才能还清裴云之这份恩情。
这厢周鸿远长吁短叹,那厢林落眨眨眼,有点木。
“你怎么在这?”
一道声音由远及近,是裴云之来了。
裴云之的到来让林落一下子站起身来。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还不是昨夜你说什么让我去建业给圣上送东西,但东西呢?你是不是忘了没给我?而且你得给我个说辞吧,不然圣上怎么会信我手上的阵法是真是假?”
对于自己的浅薄周鸿远从未掩饰。
当初搭上叶氏之事便是按照裴云之所说的一步步做出来的样子引人误以为他真的聪颖绝伦,如今去面见天子献宝,自也要裴云之指点。
连话术也得指点一二。
“已经让人将画集放在你行囊中了。”
睨了周鸿远一眼,从裴云之口中吐出的话声音很淡。
“民间传言温氏天子代代平庸,而叶氏治国有方,百姓皆道叶氏之人才有真龙之相,你闻此言,恐是叶氏已有窃国之心,一年前假意断念俗世,上云苍山后解开了守山的阵法,现今献于圣上。”
后面的话不必继续。
古来天子最多疑,温匡寿会怎么做,全凭他如何想。
“好,记住了。”
周鸿远点点头。
先前林落还不知道这二人要谈什么,但现下听全了话,再如何傻都明白了。
裴云之这是要对叶氏出手?
不,不行!
呼吸忍不住有些急促,林落的心脏在急速的跳动,但他面不改色,故作镇定地面色平静道:“叶氏向来不掺俗世事,你们为何要编造这种流言?你们说的东西,又是什么东西?”
“如果是因为我……裴云之,你不要这样做,可以吗?”
很罕见的,裴云之没有说话。
是拒绝。
“宁公子,你可别误会裴太尉,这可不是编造的流言,这些都是真的。”
屋中人都不说话,还好周鸿远是个胆大的,转头看林落,他笑:“当今圣上可不是先皇,他呀,最是看不得旁人为他治国呢,就算没有裴太尉,还会有周太尉、沈太尉……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裴太尉本是不欲插手此事的,谁让叶氏一声不吭把你带走害裴太尉好找!你可知云苍山那些奇门遁甲的阵法都是何处而来?那都是自各个世族中拿去的。”
裴云之不过是早就将这些东西集齐了而已。
没有他,旁人也会集齐这些奇门遁甲,将其破解呈给温匡寿。
“再说了,叶氏根基深厚,圣上未定会把他们怎么样,说不准就是让人老实呆山上别下来了呢?”
周鸿远还真是这样想的。
少年秾艳的容颜上是欲盖弥彰地用尽全力让自己显得镇定自若,他垂在袖间紧攥到发白的手却是出卖了他。
敞开的窗口从外吹入夜风,将屋梁上悬挂的帷幔吹动。
裴云之的步伐缓缓走近,直到在林落两步远停下。
俊逸的眉眼在跳动的烛火下忽明忽灭,裴云之浓暗目光带着未知的凉意看着林落,淡淡道:“落落,你真的不想让我这么做吗?”
为人臣,肩负家族。
他该怎么做?
裴云之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不,你会答应吗?”
林落顿时只觉心跳如擂,张了张嘴,几乎都要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但是他还是竭尽全力的保持着从容不迫,认真的分析:“裴云之,我知道你们或许都觉得叶氏之人有夺权篡位之心,但如若是真的,他们为何还要在世间收有隐居心思的人?为何不允入书院的弟子再度入仕?天子疑心,那不再请叶氏之人下山便可,你将进入东隅书院的法子告知圣上……你没想过山上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吗?”
他先前太将裴云之的冷血忽略。
只以为裴云之杀的都是利益相对的人、背叛了会导致他方阵营死伤更多的人。
两方争斗必有一死一活不死不休,他当然希望裴云之这方活下来。
他愿意留在裴云之身边。
他只要做到对那些事视而不见。
可云苍山……
云苍山的人何其无辜?叶氏之人何其无辜?
这事哪儿有周鸿远说的那么轻松。
天子眼中终生不过蝼蚁。
纵使叶氏神通广大,但也许也会死的。
“所以,裴云之,你,不要……”
林落心里还是有一丝希冀的。
裴云之仍旧不发一言,只静静地看着林落。
林落也知道担忧的痛楚吗?六百天的日夜,不知生死,不知所踪。
纵使再怎么心软,在此刻,他似乎有些恶劣。
不想回答。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林落抿着唇。
不说了。
眼前的人好像变得很陌生。
但似乎也不陌生。
蛇的血本来就是冷的。
他明明早就知道,利益与权势是裴云之一直所谋求的东西。
他没办法劝的。
此刻少年清潋的眉眼微垂,干净的眼眸带着化不开的浓稠,没哭,瓷白的脸却在昏暗的室中有些脆弱。
*
这事并未闹下去。
毕竟林落并没有什么资格。
两人只诡异地陷入一种沉默当中。
也许是林落自以为的。
毕竟裴云之每日都很忙,经常寻不见踪影。
他们并没有在清河待多久。
裴云之很快收到了建业的雁信。
裴云之该回建业了。
只是在去建业的路上,裴云之先回了洛阳一趟。
林落原还以为裴云之所说的回洛阳只是回去。
却不料裴云之下船时竟说什么……
“与我再见一回父母,再成一回亲,可好?”
可好?不太好。
纵使两年前裴云之便说过终有一日会将他是男子一事告知双亲,但他那时也拒绝了。
他其实并不在意裴父裴母如何想,他只是觉得裴氏长公子这般淑质英才之人,识大体通礼仪,不该因他坏了名声、被双亲责难。
天下很少有父母能接受自己的儿子成了断袖的。
思及此,林落摇了摇头。
但裴云之一言不发地看着他,眸中不是威胁,而是带着丝丝祈求和……受伤。
眼神太过固执,好似做了这些就能证明他的真心。
重逢以来裴云之经常就这样静静看着他,让林落实在是……
都有些心生怜惜了。
分明他才是被强制留下的那一个!
“好吧,该见一见的。”林落终是敌不过那般眼光,小声应了下来。
裴云之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纵使他们似乎还在因为云苍山一事闹别扭,但这些日子林落尽力地避免与裴云之提起这件事,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他放松着裴云之的警惕,只为让自己托人百般周转实则传去桑水的信不被裴云之察觉不对。
提前知晓此事,叶氏之人应当能提防一二的。
第62章 妥协
到洛阳那日阳光明媚, 驱散了些下了场小雪的寒气。
下了马车迈步入裴氏主宅,府中庭院水榭景色美不胜收,但无人欣赏。
一进前堂, 林落便看见早就收到裴云之传信的裴父巍然跪坐在堂正中, 瞧着门口进来的二人面色冷然。
裴母也在,对比起裴父显然的不悦, 她似乎对失踪两年的儿媳是男子一事并未有太多情绪。
堂中静得骇人。
袖中的手微微紧攥, 立在裴云之身边,林落莫名有些紧张。
纵使自个儿先前觉着是不在意裴父裴母对他是何看法、又会说些什么。
但现下来了, 才觉……似乎还是有些在意的。
尤其是在他们才进来还未行拜礼便听裴父忽然发话时, 惹他浑身一僵。
“裴云之,这两年来你顽固不灵的在外四处奔波不顾裴氏, 便就是为了这个男人?”
明明不是对着林落说的话,也并未明说是什么态度, 但还是透露出了裴氏不能接受他是一个男子之事。
其实也好。
有了裴父裴母的阻拦,他也能早些离开裴云之。
嗯,他该开心的。
只是……
身旁牵着他手的人将他的手捏了捏, 传来一股令人安心的温度。
而后他见裴云之拱手:“阿父,他是我的夫婿, 是上了裴氏族谱的。”
两人似乎都不像是父子, 便是该有的见礼都省略, 纵使裴云之的声音很平淡, 但气氛仍一下子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简直胡闹!”
虽不是裴氏郎主,但也未曾见哪个小辈如此顶嘴, 一掌拍于案上, 裴父面含愠怒:
“你可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由你儿戏!就算我们能同意,你祖父可能同意?”
见此情形, 裴云之却是毫无胆怯之意。
淡然立在堂中连跪都不跪,略略将林落往身后护了护。
一袭如雪青白衣清风明月,他神情漠然:“祖父两年前已知晓此事。阿父阿母,我们二人今日前来只是……让你们知晓此事,并不是请示。”
其实来时便知会是这个结果,但总归是父母,该要拜见告知的。
两年前就知道了?
裴父闻言一愣,忽而想起了两年前裴少辞来了府中,冷斥他的一声。
“断袖之癖龙阳之好……哼,竟没看出你好大的本事!”
无论是嫡子还是唯一抱回主宅的庶子,生的一个两个竟都有龙阳之好。
裴少辞的话未说完便甩袖离去,正好那时裴怀川初送信来洛阳说要离开,裴父还以为裴少辞说的是裴怀川。
正还纳闷裴少辞何时会注意到裴怀川这个庶子……
原来是裴云之。
“难怪先前听老宅的侍从说你被阿父请了家法还罚跪祠堂,那时我还只当阿父是不愿你去北地,没成想是你做出这般事惹恼了阿父。”
将许多事思索清楚,裴父见裴云之如此模样,冷笑一声:
“你是以为你现在是太尉便可与生身父母叫板了吗?孝悌忠信礼义廉耻难不成你未学过?你为裴氏长公子,哪能与男子成亲,你还要不要裴氏的脸面?”
太过难听的话不会说便说不出,裴父一如裴少辞那般,如世人那般,问着裴云之要不要脸面。
可……
“与心悦之人修成正果,便是不要脸面了吗?”
一双黑白分明的眼淡淡地盯着裴父,裴云之再问:
“阿父,裴怀川喜爱男子之事传遍大景,便是前年重阳家宴他说往后或会与男子成婚时,你与阿母也从未问过他要不要脸面,为何他可以,我不行?”
“你又不是不知怀川性子跳脱,且他本来就好龙阳,他……”
说起裴怀川,裴父眉心皱得更深:
“……他比你小上几岁,身份也低微些,胡闹也就罢了,你与他不同!”
“何处不同?”
裴云之清棱棱的眼里看不出情绪:
“是每年回主宅时,他摔倒哭泣阿母会将他抱在怀中用乳酪哄,而我摔倒只能自己爬起来,若是喊了一声疼便要罚抄《礼记》三遍的不同?还是阿父于在府中的、不在府中的庶弟们,甚至堂兄弟,在他们束发时都送上过一柄亲手雕刻的木弓,唯我没有?”
裴父官职不高,闲暇之时除了养外室便唯爱雕刻些木件。
纵使裴云之知道父母不过是世族间的联姻,但裴父外室那么多,是个个都爱吗?
庶弟庶妹们那么多,为何个个都记得,唯独不记得他?
诸如此类的事太多了。
他们是有苦衷吗?
不是的。
裴云之很清楚,不是的。
阿父不爱自己,他向来都知晓。
阿父也是裴氏的嫡长子,但他却迟迟未做家主,甚至自裴云之启蒙时裴少辞就说过会将家主之位给裴云之。
而阿母,不是不爱自己的亲生骨肉。
只是自幼裴云之被抱离身边,曾有过郁结心思,这一切在裴父将裴怀川抱回之时改变了。
小小的人儿自小就会说些甜言蜜语哄着她。
所以,即使心里明白裴云之才是自己的儿子。
但……心总会偏的。
这话说出来,裴父裴母自是能觉察到自己的亏欠。
偏生裴云之的语调太冷,似乎如今才将这些话说出来,并不是在希冀补偿,而是像在以此作挟。
既然从前便不在意他,如今知晓了此事他们二人也来拜见了,就不该再多说什么了。
“好,好,好!”
裴父冷笑着连道三声好:
“为了娶一个男人,你倒是下足了功夫……你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后半句话是裴父望向身边的裴母说的。
是气急的低吼。
“没有你,我如何能生出?”裴母倒是气定神闲,轻飘睨了裴父一眼。
相敬如宾多年,二人并不相爱,便也从未争吵过,即使是裴父在外养了许多外室有了许多庶子。
裴母永远是这副不惊不澜的模样。
此时就衬得裴父似个泼皮无赖。
刀砍在了金刚石上弹回伤了自个儿,裴父气红的脸慢慢转了铁青。
还不待他说话,便听裴母声音再度响起。
“云之,你祖父也老了。”
轻轻淡淡的一句话,裴母的意思很明显。
他们虽是未对裴云之有养恩,但裴少辞可是将其自幼带在身边的人。
如今家主老去……裴云之怎么能任性呢?
裴云之却恍若未闻,他只默了默,而后揖礼:“今日与落落已来拜见,不论阿父阿母今日是否接纳此事,待日后我与他再度成亲告知亲朋好友之时也会送来请帖。”
说完,他转身牵着林落出了堂中。
在离开前,林落听到了身后气急败坏的杯盏破碎声。
走过来时的路,看着边上的,林落若有所思。
“裴云之,没必要惹恼你的父母的。”
告知又如何不告知又如何,反正裴云之的心意又不会更改。
他不在意一定要让所有人知晓他是男子一事的。
“……无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虽不能得应允,但拜见一回,也就算是了。”
裴云之很平静,声音微低。
“落落,等一切结束,你可以带我去见一回你阿娘吗?”
一切是什么?结束又会是什么时候?
林落没问。
听着那有些太过平淡的声音,他只也回握紧了那用力的手。
“好。”
*
纵使裴父裴母并不能接受林落是男子一事,但并不妨碍裴云之在洛阳还另有私邸。
不住在一起,也管不到裴云之。
虽白日里的事似乎并未影响到裴云之分毫,但与其交握十指的林落还是觉察到了些什么。
是细微难以发现的,只在那有些失温的手中流露出丝缕。
不知是冬日阳光不够暖,还是裴云之其实对那些事还有些在意。
该在意的。
夜间洗漱后,两人本该是如前些日子一般各占一侧盖两床锦被。
裴云之却在来时,见林落伸出手臂,主动环住了他的脖颈。
林落什么都没说,只是轻轻用力。
带着裴云之转了个身倒在床榻上。
数不尽的青丝自林落耳后绕过颈弯顺着撑在榻上的手臂垂在裴云之耳边。
居高临下的眼,是在烛火阴影中也透亮清澈的明池。
不知是清淡的皂香还是白日里屋内香炉中余味未褪萦绕在鼻尖,引人脑中昏沉。
险些要溺水了。
而当林落抬起一只手,屈着指,一点点一寸寸自那线条流畅的颌骨刮至唇下,捏起裴云之的下颌扬起几寸,俯身小小亲了一口时。
他,心甘情愿被池水没顶。
纬帐中交叠的人影起伏,细碎水声在室中弥漫。
不是林落头一回主动。
但没有了哄人的话,没有了算计,就算有也没关系。
久别重逢后努力维持的理智在此刻溃散。
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木。
在林落的手臂因无力圈揽而垂下床榻之时,下一秒,被拉到裴云之的唇边,轻吻着指尖。
还似有依赖地轻蹭了下。
林落迷蒙间见裴云之的唇动了动。
在说什么?
听不见,但口形似乎是——
请带上我。
*
第二日林落是被一道破门声吵醒的。
伴随着侍从的声音。
“哎!州牧大人,你不能进去……”
司寇淙恍若未闻,只一脚踹开了门。
“裴云之,你口口的不要命了!你知不知道……”
林落眼还没睁开就感觉到了一双手覆在了他的耳边,遮盖了那如惊雷般的暴怒声嗓。
随后一道寒霜般的声音响起。
“出去!”
声音很轻,但显然带了不虞。
司寇淙却并没有如裴云之所愿。
趁着裴云之双手覆在林落耳上并没时间理会他,他似才发觉还有个人,讶异看向那身上只穿着散乱中衣的人。
眸光毫不客气地看了又看。
从平坦的胸膛到遍布暧昧红痕的细嫩脖颈,再到那熟悉的面容。
冷着脸,裴云之为林落系好中衣的系带,才抬眼又看司寇淙。
“男子之间虽无大防,但,转开你的眼睛。”
也是才从怒气冲冲后的愣神中回过神来,司寇淙并非是来挑衅裴云之的。
便转开了眼。
“你……他……”
瞪着眼左瞄右看支吾半晌,司寇淙才问出声来:“他、他就是你找到的夫人?他……是男人?”
分明就是那夜在邺水见到的女郎,分明就是在温匡寿生辰宴上见过的裴少夫人。
可那敞开的领口下,是平坦的。
纵使女郎形象再如何牢固心间,但林落并未慌乱的神色与那虽是莹白但紧实的甚至有些隐约弧度的薄薄肌肉……
是男人。
真的是男人。
“嗯,从前因种种缘由并未据实相告,日后我们会再成亲一回,届时会送去请帖。”裴云之也应下了。
虽然裴云之先前让他寻人之时也说过,男子也需得留意,但他只当是林落或许会女扮男装,从未将林落往是男子的事上想。
没想到裴云之这两年乃至昨夜做出如此疯狂的事是为一个男人,司寇淙几乎气笑了。
他不免咬了咬牙,也不顾别它:“裴云之,你脑子是不是被猪啃了,口口的怎么为了个男人不要命了?”
为心爱女子舍弃一切的人司寇淙见过,这为男子……
真还是头一回见。
虽说都是为一个人痴狂,但世间终究不齿好龙阳一事。
“……此事不容你置喙,你若是来此无事,便回琼州去,往后也不必来寻我。”
“哎!不是,你,唉……”司寇淙气归气,倒也并不是那意思。
只是见裴云之语气更冷,他也暗恼自己被迷了心窍,甘心为裴云之做这么多事儿,到头来还被人冷面相待。
但……算了。
裴云之冷归冷,却也帮过他不少,即便是他为裴云之做事儿,也未短缺过半分好处。
甚至只多不少。
于是司寇淙啧了声,告饶:“我多嘴我多嘴,今天找你是有事,我和你说,你走第二日……”
司寇淙的声音比方才小了许多,裴云之便松开了捂着林落双耳的手。
顺手理了理林落散乱的鬓发,而后起身,淡漠地看着司寇淙,打断了他未说完的话。
“把屏风扶起来,我们出去说。”
屋中屏风倒在地上,上面的玉石都磕裂了。
司寇淙又啧了声才扶起来,而后继续:
“明明正在和温匡寿商议更改官制一事,你知不知道你突然消失,温匡寿发了好大的脾气。”
“纵使你为他打压了世族门阀又如何,上位者本就生性多疑,在他看来,你只有狼子野心,甚至藐视皇权。”
裴云之的阻止还是抵不过司寇淙嘴快,回眸迅速看了眼还有些迷迷瞪瞪的林落,他再转眸睨了司寇淙一眼。
“……小声些,去书房说。”
*
并不知道司寇淙来和裴云之说了什么,林落只在清晨的迷迷糊糊中知晓裴云之似乎是因为公务未完便离开建业,惹恼了圣上。
现下要去建业请罪。
看着人在告知他一声要离开后便要和司寇淙立刻启程,临走前,林落很疑惑:“你不带上我吗?”
明明是那么害怕他逃离,却又不将他带到身边。
昨夜的缠绵……
林落觉得既然决定留在裴云之身边,当然要多多享受。
余下相处的日子虽不确定具体还有多久,但毋庸置疑的是过一天,少一天。
裴云之却只握了握他的手:“落落,你先在这里住下,再等等。”
太危险了。
裴太尉的身边,并不是安全的地方。
但此事不能告诉林落。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非是不能信任林落。
而是害怕其忧心。
林落会为他生出一丝丝担心的吧。
他却脸这一丝丝都不想林落烦忧。
裴云之走后,并非是林落一人在府中。
恰被温匡寿派来洛阳的齐羽玉领兵也来在此落宿了,是前些时跟随着他们的徐清凌去接的。
“清凌,你说奇怪不奇怪,明明圣上是要我来洛阳监视裴氏,云之却没有不虞,反而还让我去他府中住下,还说什么等他回来就请我们喝喜酒……他不是在找跑了的少夫人吗?”
“已经找到了。”徐清凌也是现下才见到齐羽玉,便没来得及将已经找到林落的事及时告知。
想了想,他又道:“不过……有件事你可能需要提前准备一下。”
徐清凌的声音有些迟疑。是不知道该如何与齐羽玉将此事说明白。
“准备什么?”齐羽玉不解:“你何时说话喜欢这般吞吞吐吐了?”
“就是……”
二人说话间,已经迈步进了府中园内。
凉亭中,林落一早听裴云之说了承袭了爵位的齐羽玉会来洛阳,顺道护他周全。
没想到两年前他央着裴云之没将自己是男子一事告知,如今他们还是要知晓。
虽然两人并不熟,但林落想了想,觉着这次借机见见也无妨。
恰好他有事要和齐羽玉说。
只是刚见那齐羽玉和徐清凌迈步进来。
看见林落,齐羽玉惊讶这个曾有过一面之缘的人:“宁公子,你怎么在此处?”
他对林落的记忆颇深,毕竟能和林氏女郎容貌一模一样的男子也是少见。
“我……”
林落张了张嘴准备解释,旋即却被齐羽玉打断。
“难不成云之也是让你来喝喜酒的?”
“不是……”
林落摇了摇头,解释的话还没酝酿出来,又被一旁实在看不过去的徐清凌截去话声。
“羽玉,你要喝的就是他和云之的喜酒。”
这徐清凌也是话说不清楚,惹齐羽玉闻言大惊。
“他……他?!完了,裴云之真的是疯了,夫人跑了,就找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来成亲。”
本不该是想到这一茬的,奈何这两年来裴云之找人的那偏执样子太过让人记忆犹新了。
便是连找个男人来成亲这种事做出来……他也只是惊讶,而不是奇怪。
“你胡说什么呢。”没料到齐羽玉会这般想,徐清凌扶额:“他就是林落,裴少夫人,不过不是女郎,而是个男子。”
其实徐清凌刚知晓这个消息时也十分震惊。
成亲之前不告诉他们,成亲之后也不告诉,找了两年也不没和他们明说林落是男子。
徐清凌就知道,这裴云之,锯了嘴的闷葫芦,什么话都不说。
若不是那日在裴云之找到林落之后仍旧让其穿着男衫,他问了一嘴,要不然还一直不知晓。
难怪在东郡时,他还纳闷为何林氏的女郎怎么盯上了好龙阳的裴氏庶子。
也难怪……
“啊……”
一时被这个巨大消息炸昏了头,齐羽玉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旁眨眨眼不说话的林落。
没反驳,还对他笑了笑,是默认。
“不是,裴云之喜欢男人啊……伯父伯母还有裴郎主知晓此事吗?”呆呆的,齐羽玉只问出了这一句。
“昨日云之就将此事告知伯父伯母了,他们生了好大的气。”徐清凌想了想:“不过裴郎主知不知晓……我不知道。”
齐羽玉若有所思:“方才下船时在岸边看到了云之,他瞧着没什么事,伯父伯母如今怕也是管不着他了,不过要是裴郎主知道了,可就不一定了。”
“可别又像两年前那样被裴郎主打了个半死,他发着高烧还去北地不眠不休,本来身体就有点熬坏了,以至于回来后险些中毒死了……也不知道他现下身体养好没,这回裴郎主的责罚恐怕只会重不会轻。”
齐羽玉只是无心的将认识以来唯一一回见裴云之被裴少辞责罚如此严重之事用来揣测裴少辞若是知晓裴云之与男子成亲一事后的惩罚,他唏嘘着,却不料一旁静静听着的林落,却霎时白了脸色。
“宁……林落,你怎么了?”
徐清凌注意到了林落的变化。
“……”
林落抿着唇,没说话。
……祠堂,祖父,两年前。
很熟悉的字眼,林落似乎昨日才在裴父裴母口中听过。
默了一会儿,林落才问:“两年前裴云之差点……死了?”
“你不知道?那时不知他是犯了什么错,无端端地让裴郎主罚跪了好多日,大雪里祠堂前,身上还有家法打的伤,他那时正带兵去北地,路上便高热不退,要不是因为这事,回来后有人给他下毒,也不至于昏迷了十日性命垂危,差点没救过来……”
被请家法是……为了他?
是为了他吗?
林落其实不太能相信。
但,又不得不信。
那些话明明他都不在意,他不明白裴云之为什么要实现。
抿着唇,林落想起昨夜在裴云之身上看见那些新添的伤。
分明会很痛,但他问起,那人什么也不说。
穿衣时背后淡淡的疤痕,两年还未彻底消除,足以可见当时是被打得多狠。
……林落沉默着,齐羽玉也接受了裴云之喜欢的竟是个男子的消息。
虽然仍旧难以接受。
不过……
齐羽玉用十分奇怪的眼神看着林落,看一眼林落,又看一眼徐清凌,再看一眼林落。
那凝脂般的脸颊在日光下流转着华光,容貌是男或女都足够惊艳,尤其是一双眼看来,就算不喜也让人心池荡漾三分。
实在不怪裴云之会为之倾倒。
他终是叹口气。
“真的是,喜欢男子也不早些和我们说,我们又不会说什么,难不成是看我总说那庶子坏话,以为我歧视好龙阳的人?”
齐羽玉小声嘟囔着,而后清了清嗓子:
“罢了罢了,宁……林落,既然云之在与你成亲后就为你把埋在桂子林的酒都挖出来了,看来他是真心喜欢你,他往后定不会再娶旁人了,所以你可千万不要再辜负他了!”
到底是做了侯爷的人,这两年又领了军队。
向林落瞪去一眼,是认真的警告。
但林落却并不在意。
只有些不解地问:“为何说他不会再娶旁人?那酒……有什么特别的吗?”
说起桂子林的酒,林落倒记得。
就是裴云之婚假之时带他去城外赏桂的那处,也就是那回险些在他们二人面前露了身份。
“云之没和你说过吗?”徐清凌皱了皱眉:“那是裴云之生时他祖母为其埋下的。”
那时裴老夫人大限将至,对于这个千盼万盼的孙儿自知不能陪伴多久,便为他留下了三坛亲手埋下的酒。
盼是裴云之成亲之时再挖出来。
按照世间的说法,该叫——
女儿红。
“不过此酒许是被伯父伯母忘了吧,毕竟你们成婚那日谁都没提及。”
那酒,是属于裴云之这个人仅有的东西。
不是裴长公子的。
所以在赐婚后,没人记起要将这酒挖出来。
唯有裴云之记得,为林落挖了出来。
徐清凌和齐羽玉是恰好撞上了,瞧见了酒封上的字迹。
明明是一件似乎并不重要的事,林落并不会因为齐羽玉的威胁而惶恐。
但林落却莫名有些心慌。
一件件一桩桩,裴云之所做的事太多了。
为什么?
林落想不明白。
重逢时他问过裴云之,为什么会心悦他。
裴云之并没有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说在发觉他是男子时就心悦他了。
是因为皮相?还是因为别它?
他至今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裴云之是真心的。
可这真心太多太多了。
多到他有些不理解,多到他更加愧疚。
思绪纷杂,是一直坚定的心在动摇。
是想要补偿,也是之前一直隐匿在阴暗角落里的爱与欲在肆意生长,如密密麻麻的蚁侵蚀着占据他的心。
也许,可以一直留在裴云之身边。
也许,即便不用神交,也可以心合。
他甘之如饴妥协。
*
一时间胡思乱想了太多的东西,林落直到晚间才想起来,他去迎接齐羽玉是为了让其护送他去东郡祭拜阿娘。
他若是独自前去,可别让裴云之以为他又跑了。
“东郡?现在东郡不安全,最好别去了。”
彼时三人跪坐食案前用着晚膳,齐羽玉闻言摇头。
徐清凌也附和:“是啊,虽一月前慎王在南坪坡伏诛后林宗柏和李素芸也都随之斩首,但因着圣上还未定林氏的罪,现下东郡还是林氏的地盘,是林元烨在做主,啧,这人先前看着游手好闲的,如今守着东郡倒还像副样子,就是总觉着不太对,你还是不要去较好。”
听到这个消息时,林落并没有什么波动。
毕竟林宗柏和李素芸于他而言和见过几面的陌生人没什么不同。
他只道:“只是着手去祭拜阿娘,前年我阿娘的忌辰我便没去,今年我无论如何也得前去,为阿娘扫扫碑前雪墓上落叶。”
很平淡的声音,并不是商议,而是叙述。
瞧着是拦不住了,齐羽玉撂下玉著:“好吧,但这事你要问过云之一下吧,看他同不同意。”
“裴云之只说过要你们护好我的安危,我可以答应留在他身边,但我的行踪不该由他决定。”
已经用至七分饱,林落也停著。抬眼看齐羽玉,他嗓音莫名有些冷。
看吧,这就是他不想被权势裹挟的原因之一。
裴云之都说过只需要护着他安全,并未限制他不能离开此处。
但他们理所当然的觉得需要将此事请示裴云之。
不是不能告知,但他的行踪不需要另一个人的首肯。
且不说并不会碰上林元烨,就算碰上了,林元烨会对他做什么吗?
应该不会的。
那么良善的一个人。
恍惚间有一瞬在林落眉眼间看到了和裴云之相似的神色,齐羽玉仔细回想了一下,裴云之好像确实说过,只需要保护他就行。
“好吧。”
小侯爷还是乖乖应声了。
*
齐羽玉并未随着林落前去东郡,毕竟他是来监管洛阳的。
随行之人便只有徐清凌和一些侍卫。
自打徐清凌知晓林落其实是男子后便有些怪。
尤其是拿着林落的游记,看了看,有些古怪地问:“这游记是你写的?”
茑这个名字太明显了。
“嗯。”林落点点头。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总觉着这像云之写的。”
“你可知云之小时候也酷爱写游记,什么山川林木,什么水灾药方,写了一大堆。”
这事还是徐清凌幼时洛阳听学的时候去裴云之房中叫他出门夜猎瞧见的。
那时裴云之在案前写着,徐清凌不让侍从通报,踮着脚悄悄走到裴云之身后看了半晌。
“……”林落蓦然抬眼。
徐清凌还在说:“你可知他明明身为世族子,为何要去姜国把那什么分科取士的东西带回大景?”
回想起他之前在裴云之的府邸看过的那卷游记,林落略显迟疑:“是因为他幼时在一户农家遇见一个孩童……他想要让有志有才之人不因不识字、没有家世而埋没?”
“你怎么知道这件事?”徐清凌惊奇。
本来是想等林落摇头他再解释的,没成想林落竟知道此事。
“裴云之不想做官了吗?”林落没回答,只忽然问。
如果那卷游记是裴云之写的……裴云之也为如今士族门阀垄断着学识一事心感不公吧,也厌倦因豢养私兵权势滔天便草菅人命的事吧。
也……向往他求学途中每一次见到的山川景色吧。
所以,他们其实也有很多心意相投的地方吗?
那被裴云之放在屋舍书架中的许多竹卷,那幼时所写的游记……都是证据。
林落呼吸莫名急促几分。
那裴云之先前所说的等一等……
是指要等他辞官吗?
“不可能。”徐清凌有点犹豫,但还是否定了林落。
他并不觉着裴云之费尽心思当上太尉是为了辞官。
此举……只不过是因为皇命难违为天子做事而已,顺带借着打压世族让裴氏也削弱几分,让天子对其也少几分疑心罢了。
辞官之事林落先前没问过裴云之,因为他原也是这般想裴云之的。
不过他现下已然不在意这些了。
不论裴云之是否辞官,他们都来日方长。
*
抵达东郡时,除了林落身边的七个做了乔装的侍卫,便再无旁人了。
徐清凌半路听闻河郡王受了重伤昏迷不醒,在林落的劝说下离开了。
而后林落瞧着身边二十人的小队,实觉麻烦。
便在徐清凌走后又遣走了十三个回去报信,不然这般去东郡,太显眼了。
一路上并未遇到什么事,是因为东郡小城内人心惶惶门户紧闭,所过村庄也都寥无人烟。
田中稀稀拉拉长着些许草植,偶见一两个老妪在田中侍弄。
还是一年前那般。
甚至更为荒废。
蹙着眉去山上祭拜了李茹,下山时,林落只见路边散落着一只布鞋,而本在此处的老妪不见踪影,唯有泥土上两道车轮印记。
林落一时心慌,连忙顺着车轮印记来到了不远处的村庄中。
本是以为此处村中遭遇了什么不测,但他到时,只见一个女子在许多老人小孩间,给躺在木板车里那个眼熟的老妪喂着药。
那女子身边带着两个侍从,是难得一见的青壮年。
林落有些奇怪,便上前走了几步。
靠近了,恰与喂完药转身放碗的女子四目相对。
“阿……姊?”林青窈的声音一出来,林落眨了眨眼。
不知是该应还是不该。
看着林落眼中的纠结,林青窈已经把他认出来了。
从前便能认出来,现下又有何难呢?
“阿姊,你没死?”林青窈动了动唇,似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最终只这般问。
当然,她并不是盼着林落死。
只是自两年前便再没听到过林落的消息,阿父派人去洛阳,才知是林落失踪了。
对于这个结果并不算意外。
派去的侍从探子都死了,林落会是简单的失踪吗?
彼时正值三王之乱,朝堂之上无人做主,林氏便并未追究此事。
待后来想追究了,雍王登基,他们也无可奈何。
“没死。”和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的人重逢,林落对其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青窈妹妹,你怎么会在这里?”
两方都很平静的话,似只是几日未见一般。
看着林青窈会出现在此处为人送药施粥,林落有点意外。
她从前似乎并不是这般心善的人。
但如今一身素衣,连胭脂水粉都未敷,发间更是只有一支银簪子挽了半截,余下半截用布条束在腰后,还挽起了广袖,便于喂药。
随着林落的话垂眼看了看自己已然被尘土染黑几块的鞋面,林青窈抿了抿唇,不太想说。
思索了下,她再抬起眼来,浅浅笑了笑:“阿姊应该也知晓东郡近来乱得很,田地因着缺人手荒废了许多,我不过是看这些人可怜,在府中又无事可做,便偶尔出来送些药材。”
林青窈说得似乎很轻松,但见那些人对她并不惶恐反而熟稔的样子。
想来并不是偶尔来。
将还没做完的事都交给了侍从,林青窈拉着林落在村口树下的石块上坐下来聊了聊。
其实没什么好聊的,林青窈的情绪很平静,似乎林宗柏和李素芸的入狱并未影响到她。
林落也没问。
交谈间,林青窈问:“阿姊,从裴氏离开后,你都是以什么为生的?”
林青窈并非是想冒犯,而是带着些许请教的意味。
云苍山上的事不能随意外传,林落便含糊道:“为人抄书,而后写些游记,书肆店家看上了,便给我钱财,也有分成。”
有一搭没一搭地随意说着,直到侍从将米粥熬好分完走来时,二人也该道别了。
看着林落身边的几个侍从,与那虽普通但瞧着并不简朴的马车。
林青窈视线最终流连在林落一身男衫上。
“阿姊,其实有些羡慕你,就这般挣脱了束缚。”
林青窈的声音很轻。
“……”林落没说话。
来时走的不是水路,回去时自然也不能走水路。
二人分别后,林落走走停停两日,终于在东郡的一座小城里还开着门的客栈中停下投宿。
夜间无梦,但林落醒来时,却发觉自己在一辆马车上。
动了动,手脚都被捆住了。
“唔唔!”口中也被塞了布团,用一根麻绳固定住,越是挣扎,那缠过双颊的麻绳摩擦得越痛。
无法,林落只好不再动弹。
不知奔波了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随后门帘被掀开,一个人将林落脚上的绳索解开,而后拽下了马车。
方一下马车,林落就不动声色的将周围环境打量一番。
青墙黑瓦,很熟悉的地方。
林落眯了眯眼,再看身边拽着他一边胳膊的体格高大的精壮男人。
那男人穿着一身布料精致的黑色短打衣衫,也很熟悉。
这是林府的人。
是林青窈泄露了他的踪迹吗?林府的人抓他干什么?
脑中想不明白,林落蹙眉又“唔唔”了两声。
随后换来的是那短衫男子更加用力地一拽。
“别乱动,别说话!”
说着,那短衫男人牵着他走进小木门,穿过一条条小路,穿过无比熟悉的府院,来到了一个偏僻矮小的瓦房前。
短衫男人打开瓦房的门,随后伸手一推,将林落推入房中。
林落的双手被反剪在背后绑住,肩背处巨大的力道让他来不及控制住平衡,一个狗啃泥摔在了地面上,痛呼出声。
“唔嗯——”
身后的关门声“啪”的作响,林落却无暇去管。
他吃痛的在地上蜷缩着,眼冒金星。
说真的,许久没有被这般对待过了。
或许说他从来没有被人这般对待过。
视线恢复过来,林落仍旧是维持着原来以脸扑地的姿势,双膝跪在地上。
火辣辣的痛感从脸颊与双膝处源源不断的传来,林落好半晌才缓过来以头顶地翻了个身,躺在地面上,用余光打量了一下周围。
满屋的柴木码摞得整整齐齐,看来他是在一个柴房中。
“吱呀——”
紧闭的木门突然被人推开,一道光从门缝处打到林落眼前,害他眯了眯眼。
待适应了光亮,林落看见木门处一个男子走进来。
不过是刚看清来人的面容,林落就听见一道疑惑的熟悉嗓音响起。
“乔木说你是货真价实的男子,可……为何你和我小妹长得那么像?”人影在林落不远处站定,饶有兴趣地看着林落。
是林元烨。
“……”
林落没说话,也说不了话。
只是看见绑他的人确实是林元烨后,他松了口气。
“你……”
当然知道林落说不了话,就在林元烨又准备开口之时,外面忽远远传来急切的声音,打断了林元烨。
“林元烨,你绑来阿姊是做什么?她都已经离开裴氏了,天下人都以为她是死了,她现在过得好好的,你就非要为一己私欲不放过她吗?”
是林青窈大跨步进来。
很不客气的话,惹林元烨看着她皱眉。
“林青窈,你是没学过该如何与兄长说话吗?”
“兄长,哼,你算哪门子兄长,我只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已经死了,你要是那时也死在南坪坡,我还能再叫你一声兄长。”
林青窈话声十分恶毒:
“从前还以为你资质平庸太过良善,没成想你才是最狠毒的那一个,你明知慎王已经伏诛阿父和阿母也被俘,你还撺掇长兄与二哥去劫囚救出慎王尸首只为笼络余党……你自己怎么不去送死?!”
从前林青窈说过太多这些话,林元烨对此毫无波动。
只道:“我会死的,你也会死,是人都会有死的那一天,你不必如此心急。”
“你还做着能让林氏起死回生的春秋大梦呢,林元烨,你醒醒吧,建业那位置上已经有人了。”听惯了这些车轱辘话,再说下去就是等着林氏门楣光耀之后他才会死阿父阿母在天之灵会谅解他之类云云……林青窈冷笑,也不欲和他多说。
如常讥讽一番便道:“行了,快把阿姊放了,你不要再……”
“林青窈。”林元烨打断了她:“胡闹够了吗?这两年来你不是背着我和阿父偷拿米粮药材出去接济那些人就是在家中大闹,你到底还是不是林氏女,你不知道我绑她来是为了什么吗?而且乔木说了他是货真价实的男子,你好好看清楚了他是不是你阿姊。”
说着,林元烨又转回脑袋,沉着眸光打量着林落。
晚间睡觉时因为把中衣系得松垮了些,所以他被绑时也是这副模样。
直到现在他还穿着中衣,微微袒露的胸膛也能看出他并不是女郎。
总归是瞒不住,林落唔唔了两声,示意林元烨将绑着他头的麻绳取下来。
林元烨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屈下身,为他解开。
而后只听林落道:“三哥哥,青窈妹妹,其实我一直都是男子。”
他的声音落下,伴随着林青窈惊讶的声音响起:“什么?!”
林元烨似乎并没有太过的反应,只沉着眼眸:“你……竟是男子?”
林落静静地看着林元烨。
“无妨。”
忽而一笑,林元烨扶着林落坐了起来,一边给林落解着手腕上的麻绳,一边轻轻道:
“小妹不论是男是女,都是我林氏子弟,小……阿弟,见谅,实在是我以为你不是小妹,手下人才这么粗鲁。”
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林落:“……嗯,三哥哥,那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他的话换来了林元烨解绳子的动作几分粗鲁,粗粝的麻绳磨得林落手腕生疼。
林落“嘶”了一声。
随后只见眼前的林元烨弯眼歉意地笑:“抱歉,手下没个轻重。”
“不过阿弟,难得回来一趟,两年未见,在此小住一些时吧,你从前的院子我还给你留着让侍从常常打扫。”
此时的林元烨温和笑意如旧,但分毫不像从前的他。
林落抬眼看他,只见危险的光芒闪烁其中。
好……奇怪。
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林元烨便起身离开了。
而林青窈在林元烨离开后扑上来。
她惊讶:“你……真是个男子?”
“嗯。”
“那……那桩赐婚你……”
“我不是已经嫁过去了么,妹妹又提起作甚呢。”
林落对此并没有多说。
林青窈扶着他一边向外走去,一边仍旧问:“你为何当年不说?”
“青窈妹妹,你那时想嫁去裴氏吗?”
林青窈没说话了。
她当然不想。
林落继续,并非是谴责,而是平静地叙述:“你不想嫁,君母也不会让你嫁,便只有我了。”
“并、并非是只有你啊,只要你说,阿母还会为我另想法子的。”
“……君母有和你说过,如若我不嫁,她便要断了我阿娘的药吗?”林落垂眸:“而且我被阿娘男扮女装这么些年,林氏……不会责难于我阿娘吗?”
“对……不起,对不起。”林青窈声音小小的。
其实以前她就知晓这件事,也知晓林氏会如何处置林落,只是方才一时没想起来。
道歉是真心的,她如今才知歉疚。
记忆中她的皮相分明是清傲的,可现下垂眼看,林落却只看见低落。
难得的真诚。
“不怪你。”林落摇摇头。
只是……
少顷,林落突然又开口。
“青窈妹妹,为何我感觉三哥哥和从前不太一样了。”
此时林青窈已经将林落扶到了碧桐院内,早就让侍从备好的热水和伤药都摆在桌案上。
“你小心点他,他现在是个疯子。”提及林元烨,林青窈的眉眼沉了下来。
“很抱歉,昨日遇见你一事虽然不是我告知他的,但我没想到我身边一直随我行医布粥的侍从竟不知何时也成了他的人,所以昨日与你交谈过后,他们把你的行踪告知了他。”
已经被抓到了,林落便不在意此事了。
不过……
“疯子?”
林落也注意到了,现下林元烨和林青窈的关系似乎有些僵硬。
是比先前他刚来时那种情况还要僵硬。
便是连兄妹都不互称了,甚至该用恶劣来形容他们二人的关系。
“对,就是疯子,虽然我不知道他抓你来的具体原因,但很有可能是为了……”
“窈娘子,你们在说什么这般高兴?”
一道淡冷的声音随着软塌旁的窗扉打开而传入,打断了林青窈。
林青窈方才的声音分明是咬牙切齿,但此人却能睁眼说着瞎话。
见他出现,林青窈迅速变换了脸色,又冷笑起来:“是林元烨让你过来监视我们的?东郭,真不知道你们两到底谁是谁的狗。”
一方说什么,另一方就去做什么。
两个人这两年不分彼此的互相当着狗,真够让林青窈恶心。
东郭却恍若未觉,淡着一张脸:“窈娘子在我面前这般说说也就罢了,可莫要在元烨面前胡说,小心他真把你嫁给裕亲王那个蠢货。”
“呵,要嫁便嫁,我不说难道他就不打算把我嫁过去了?”
林青窈袖下的手明明都在发颤,“别以为我嫁过去后会替你们说好话,等我嫁给那个老货,你骂他蠢货还要在上位后鸟尽弓藏还有林元烨说他不堪大用想要以他为饵的话我都会一一传达。”
对此,东郭却并无反应。
只淡淡看着林青窈:“已经到了你出去行医施粥的时辰,你今日不去吗?”
“……”
林青窈走了。
东郭却还在。
东郭,林落记得这个名字。
是林元烨在邺水救下的那个小孩。
没成想才两年,小孩长得极快。
且气度不凡,眉眼间还有些眼熟。
林落就这般看着东郭走近。
抬手,递来一个锦盒。
“脸上有伤,记得擦,别留疤了。”
东郭似乎过来只是为了送药,而后他就带着侍从转身离开了。
看着那身着的是比林元烨还要华贵的锦衣,林落垂眸。
换衣服的时候,林落透过屋中的铜镜,模糊的看到了自己左脸下颌骨那边有一块红色的印记。
摸一下很疼,但并没有破皮出血。
而他的双膝与肋骨处各有一块青红的淤色,被麻绳紧紧绑过的手腕更不用说,两道紫红的勒痕尤其可怖,在林落凝白如羊脂玉一般的肌肤上格外显眼。
府中侍从虽然备了很多药来,但显然看着没有东郭送来的那个名贵。
虽然容貌之事并不在意,但也不代表林落希望自己有损。
且好药到底是有益于减轻伤痛的。
林落便打开了那锦盒,方取出药,便看见药瓶底下有一张字条。
——七日后,夜半三更,听竹响行事。
这……
怎么这么快?
*
林元烨虽口中说着的是什么让林落暂住,实则却是软禁。
此时还是林青窈告知林落的。
因为林元烨将她也一并软禁在了府中,不允出去。
“林元烨就是怕我把你偷偷放出去。”
二人一起用晚膳时,林青窈冷哼。
也是多亏了林青窈常常来找他,从林青窈这里林落知道了带他来的人是趁夜向他的侍卫房中吹了迷烟才能悄无声息将他劫走的。
因时间紧迫,暂时没来得及下杀手,所以那七个侍卫应当没事。
除了此事外,林落还知晓了为何慎王与林宗柏勾结战败被抓却并未引来将林氏一族抄家羁押的圣旨。
是因为东郡还有慎王的余党私兵,林氏两位嫡子为慎王身死一事让林元烨收服了他们。
以及东郭在东郡。
东郭是雍王的孩子。
雍王妻妾无数,但生了六个女儿,只有两个儿子。
一个痴傻,一个平庸。
唯有东郭,十分聪颖。
他现在是叫温丛容,但林青窈习惯叫他东郭了。
如今林氏如丧家之犬就是因为裴氏,更是因为温匡寿。
慎王死了一切本该结束,但林元烨不甘心,通着东郭带着慎王余兵准备孤注一掷造反。
从东郡直取建业,只要成了,拥温从容即位,林氏重现荣光。
“林元烨真是疯得不轻!阿……阿弟,他原本抓你回来应该也是想要用你去笼络旁人,好在你是男子……不过看他还不愿意放你离开的样子,你可要小心他!”
说着,林青窈有些咬牙切齿:
“还有那个东郭,你也小心些,从他来时我就瞧着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阴狠毒辣的……若不是这两年他在旁边撺掇着林元烨,林元烨也不会变得这么神志不清。”
两年来,她眼看着东郡如何自繁荣昌茂到民不聊生。
只为滔天的权势。
但家中的决策她也无法更改,只能默默做着力所能及的。
直到南坪坡那一战……
她一直以为林氏最多只会落得个嫡系三代抄斩旁系流放的下场,她不怕死,也已经做好了全家一道赴死的准备。
却没成想因为东郭,林元烨害死了两个哥哥和远在建业的阿父阿母。
东郭的出现,助长了林元烨的野心。
也惹恼了天子。
便害得一家人连尸首都不能在同一处乱葬岗团聚。
可对现下唯一的亲人实难说恨,林青窈只能去恨东郭。
林落却若有所思。
是东郭在助长林元烨的野心吗?
还是说,是裴云之?
*
七日光阴似箭,这些时日里林元烨好像很忙,并不在府中,连带着东郭也不在。
林落心中疑惑的便也无人能询问,只能等待着纸条上的时间。
三更,月悬中天。
照着枝叶婆娑。
屋中早已熄了烛火,林落却没睡。
直到那几声竹响传来。
“东边……门……”
尽力思索着记忆中这些声响的含义,林落心中默念着。
而后悄悄推门出去。
入夜的院中并没有侍从,但林落也不敢提灯。
好在月色足够明亮,林落很快到了后园中的东侧小门处。
一个侍从候在那里,脚边正是燃过的竹响。
见林落身影,他小声招手:“郎……”
“阿弟为何夜半在此?”
一道声音截过了侍从的话,是正自小门外回林府的林元烨。
突如其来的声音将二人都是一惊,抬眼望去,林落张了张嘴。
还没说话,便见林元烨身后又走出来一人。
“林公子在此许是因为近乡情怯一时睡不着出来走走吧。”
东郭立在了林元烨身边。
见到这人,林落蹙了眉。
白日给他递纸条的是东郭,夜半又和林元烨一起出现在此处的也是东郭。
难不成这人其实不是他想的那般是裴氏的内应?
林落并不确定。
这厢林落闭口不言思索着,那厢林元烨见东郭为林落辩解,生疑几分:“东郭,方才回来时你就让我不从这最近的小门走,现下又为阿弟说话,怎么,你……是瞧上了阿弟,想放他走吗?”
说着,林元烨看着站在月色下的林落。
那轻蹙的眉不再是刮细了的柳叶样式,却仍旧隽秀,足以引人不忍动容,秀润中不自觉随着眼波眉梢漾出的冶艳面容更是让人挪不开眼。
若是东郭心仪林落,倒也不奇怪。
“……我没想放他走,只是觉得小门是侍从走的地方,你该从正门进来。”
因着自林落来后他们二人便不在府中,今日只是东郭见林落的第二面,他只觉林元烨说他瞧上林落一事荒谬,便只反驳了后半句。
东郭反驳了,林元烨却还是生气了。
“你还在这杵着干什么?灯也不知道提一个,还不快点送阿弟回碧桐院!”
有些怒意的向着林落身边的侍从下了命令,而后林元烨甩袖离去。
因着身后从小门外进来的侍从很多,东郭便一个眼神都没给林落,只紧随其后离去。
心一下子被揪起又放回肚子里。
林落松了口气。
而后道:“走吧。”
此处此刻人多眼杂,不论这个拿着竹响把他叫来的侍从是要和他说什么,都是不能在此说了。
直到二人自小门走到了园中央,看着四下无人,林落才又开口。
“你和温从容都是裴氏的人?”
实在是不算个问题的问题,毕竟答案已经摆在了眼前。
“是。”
跟在林落身后的侍从在林落开口后便不再需林落问话,他主动告知:
“自十二日前随侍郎君的侍卫发现郎君不见,他们便按照长公子一早告知的法子找上了二皇子帮助寻找,没成想二皇子当即就传信给他们告知你就在林府,因二皇子在东郡并没有实权,所以在商议一番后本该是在今日就打点好一切带郎君离开的,可是……郎君见谅,实在未想到那林元烨会这么快回来,”
这七日来的打点应是全无用处了,因为最关键的小门已经教那些给林元烨拿着行囊下来的侍从们堵住了。
今日一过,小门外又会是遍布巡守侍卫,城中长街上更盛。
“无妨。”林落这才知道今日原来是救他出去的日子。
见林落似有些心不在焉,也不知是不是有些失落,侍从又道:“郎君放心,待几日后我们再打点一番,定能将郎君救出去!”
“嗯……”林落点点头,垂着眼,忽问:“裴云之知道我被抓了是不是,是他让你们来做这些的吗?他来东郡了吗?”
说实在话,林落说这话是有些不好意思的。
是他把林元烨想得太良善,不知自己竟会被软禁起来。
裴云之本就有公务在身,如今听他被林元烨抓起来了,定又要分心操劳。
侍从愣了愣,倒也知道林落和自家主子的关系,如实道:“长公子还有要事,没来东郡,不过他吩咐了我们务必要将郎君救出去。”
侍从声音着重强调了最后一句,是实话,也是怕林落伤心。
只是在他说完后小心翼翼抬眼去看林落时,只见那人在月色下折着一点莹润光色的唇微启,是如释重负地吐了口气。
没来啊。
没来就好。
林落总觉着林元烨抓着他不放,并非是为了用他去笼络谁。
而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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