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铃铛
林落洗漱时便顺带让采绿出去了膳堂一趟, 拿午间膳食时不经意地放出了些口风。
说是林落今日累着了,用了膳便会早早歇下。
然,洗漱后, 林落换上男衫出了门。
出门前, 林落本是想束发描眉的。
是描粗点,再戴上发冠。
可一想着待会儿又要散落下来, 这眉眼间出了汗染花了, 就不好看了。
林落便又什么也没做。
就这般用锦带缠了一下脑后的发丝,就出了门。
*
午后, 日头稍大。
长街上却意外的颇多人。
好似是向着某处去搭建着什么。
但是这和林落无关。
进了客栈来到裴云之的房门前, “叩叩”两声将房门敲响。
“进来。”沉冷的声音从屋中传出。
得到了许可,林落这才将门推开。
一入眼便是裴云之斜倚在屋中软塌之上, 手中拿着一方竹卷,却并没有看, 清冷的眸在望着他。
此时的裴云之不似午前衣冠完整,他似是刚刚沐浴过,身上的乳白中衣领口随他动作有松散。
他, 竟然也洗漱了!
眸光流转后覆上了雀跃,林落忍不住抿唇弯眼笑了。
他就知道, 就知道这庶子是真馋他的。
这回终是忍不了了吧。
旋即林落将门带上, 上前。
“二郎, 你在看什么呀?”
纤纤身影自然无比地落座在裴云之身侧一方空处, 挤进他怀里。
放下了手中的竹卷,任林落恰好靠在他臂弯, 裴云之眉眼漾着潋滟, 轻启薄唇:“《诗经》。”
《诗经》?
闻言,林落眸子一转。
落目在案几上那竹卷旁摆放整齐的文房墨宝上, 他略略勾唇。
“二郎说起这《诗经》,我就想到了一句诗,很是符合你我二人呢。”
尾音落下,林落并未着急去把那句说出来。
眉尾轻挑,裴云之屈起指节无意识地轻叩了两下桌面,神色却并无疑惑。
他问:“可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二郎与我,真是心有灵犀呢!”
林落看他眸中似有惊喜。
而后伸手去握裴云之那垂在怀中的手,放上自己心窝。
“虽知二郎不好附庸风雅,但见郎君博览群书,不知……郎君之笔墨,是否也令人叹为观止。”
“嗯?”
略有不明林落为何说这个。
也不卖关子,林落直言:
“郎君,你知晓的,我自幼长在庄子上,不怎的通笔墨,恰好见郎君这儿有纸砚,突然便想……请郎君指点一二,不知郎君可愿?”
上午时是赶着时间,如今不急不忙了,且劲头过了,林落对于那些子事儿倒也不着急了。
恰好煮茶的手艺是露不成了,林落想着正巧就借裴云之手中的《诗经》,同他可卖弄两句讨乖。
不过呢……还是得把握住一个度。
“自是可以。”
适时,裴云之应了一声。
“那便多谢二郎了。”
这般说着,林落侧身对着案几,将文房墨宝摆好。
而后研墨,提笔。
……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卿卿分明对我之心昭昭,怎又觉我不知呢?”
何苦用这诗来点他?
冷沁的茶香倏尔自身后绕萦,《越人歌》最后的三个字还未落下就被那沉缓的语调念出,害得林落手抖了一下。
还好,并未出什么大错。
且,这样正好。
待笔成,林落搁下,再偏首去看已凑到他颈侧的面容。
“二郎何挑这句戏弄我?我想同郎君说的分明是‘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是么?”裴云之的目光也自那字上转开,落于那认真的小脸上。
沉吟片刻,似是仔细端详一番,才忽浅笑:“你总让我莫要自贬,可你又为何要自贬呢?”
“有言是字如其人,卿卿字之灵秀,人也雪慧,当得人上之一二,令人倾目倾心。”
这是自然。
林落并不否认。
他从未有觉着自己配不上裴家这庶子过,便是那裴氏长公子,他也是配得上的。
可,这话他自是不能说出来。
林落只道:“二郎此言,可也是对我倾心了?”
“自然。”
裴云之答得快,都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林落并不纠结,只被这话刺了一下。
心有点奇怪,没多想。
他撇过头去,指点那纸。
“二郎的心意我早就晓得呢,郎君还是来瞧瞧,我这字有何处不对吧。”
林落并不知晓裴云之所喜好的书法是哪一种,于是只挑了他临摹字迹中最为中规中矩的书法来写《越人歌》。
当然,其中还刻意写坏了几笔。
于是有好字,也有坏字。
好字自是为了让这庶子多记他几分,情趣雅致相投,神交言合,才能真真儿爱他。
至于坏字……
世上半数人,多有一处通病,或浅显自知,或深埋于性,自认不是,却是。
那便是‘好为人师’。
提笔将一张白纸描摹,勾出心中所想之画。
心中之满足,得意之掌控。
林落虽不知裴云之是否是这样的人,但还是为了得其爱怜,借机露出属于他的白。
“我之浅薄,慕君渊博,我想着往后既然要给二郎做夫人,自是不能丢了郎君的面儿,若郎君不弃,可否多多教导我一二?或是郎君有什么喜好名家的字,让我去多多临摹学习也成。”
分明只是看字,林落却示弱着将画他的‘笔’递给裴云之,祈求着垂怜。
但裴云之没说话。
只是看着那字,神色淡淡。
林落不知,裴云之心里却是门清。
上回去林家窃虎符之时,林落的落笔分明就是笔笔得锋的,非一日之功。
如今细看,却见纸上许多错漏百出的弯扭字。
这是……为了与他亲近而刻意的示弱吗?
略有不明滋味,辨不出是喜是不愉。
好一会儿,才听他轻叹一声:
“无需多做什么,你这样便就很好。”
很好?
这话显然不是在说他的字,那便是想让他保持现状了。
也不气馁,林落闻言便了然,裴家这庶子并非是那半数人。
不喜掌控人,倒也不错。
便旋即笑道:“好吧……不过如今给二郎瞧了我的字,我也很想知晓……二郎的字是何模样呢。”
字如其人字如其人。
林落这般是让裴云之瞧了他的字,见了他的人之好坏一面,却不妨还没弄懂过这庶子。
恰好借这个机会让他来瞧瞧,这庶子的字和人……是否也是一样的看不清呢?
林落的这个话太过有目的性,终是明晰这小人儿弯弯绕绕了一圈竟是为这个,裴云之忽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如撩着春水桃枝的眼在裴云之看来时抖了抖眼睫,勾人心弦,也显露些许心绪。
是心虚?是另有所图?
好半晌,裴云之轻轻吐出两个字:
“可以。”
虽是如此说,林落却没见裴云之提笔。
反而是自榻上起身。
薄白中衣未有玉带束腰,便松垮着。
却依旧掩不了裴云之清冷身姿如玉出尘。
林落坐在软塌上不解看裴云之站至他身前,而后——
俯身,他腰间系带便坠落。
冷指撩拨,剥开他衣襟。
眼珠子瞧着,不懂裴云之说是要写字,却又剥他衣衫作甚。
可他还没说话,旋即便听裴云之道:“背过去,趴着。”
口吻是轻和的,可也是不容置喙的。
趴……着?
林落更不懂了,但一时没想着要抵抗,便照做了。
手攀着软塌靠背后的窗沿,看不到裴云之在作甚的林落其他感官便更加敏感了。
他只觉身后有行动间的细风飘来,而后一只手挽起他的发丝,托至他肩侧垂落身前。
本就滑落肩头的衣襟再被更加勾扯往下几分。
“二郎,你这是要做甚?”
林落实在不解,终是问出声。
却只听轻笑一声:“卿卿与我心有灵犀,难不成不知?”
这……这话只是林落随口一说。
他怎么真会与其心有灵犀。
蹙了眉,想求那庶子别再逗弄他了。
可……
话还没出口,林落便觉肩上一凉,还有微痒。
热天里这一触让他冷不丁战栗一瞬,而后僵了身子。
心中对此已有猜测呼之欲出,而在他偏头回看到一支眼熟的竹枝笔杆时,便更加了然了。
“二郎,你在我背上写字……我看不着。”
林落是想着要把描摹自己的‘笔’给裴云之,但不是这支笔呀!
身体随笔锋痒痒得微颤,少顷只听裴云之回:“稍后拿个铜镜,便可瞧见了。”
这……
既然裴云之已然提笔了,林落便也不好再让人停下重写。
只能咬着唇忍那蚀骨密密酥麻。
片刻过去,裴云之写好了。
搁笔声在案上微小,但林落听得真切。
正松了口气,欲起身回看,肩却被一按。
“别动,笔墨在肌肤上难干,若不小心蹭到便要花了。”
裴云之道:“我去拿铜镜来,你且先再趴一会儿。”
“好,二郎可要快些回来,我手都酸了。”
林落嘟囔着,勉强先松开一只攀着窗台的手,活动了下。
是真酸了。
也不止手酸了。
客栈的居室再大也大不到哪里去,裴云之确确很快便回来了。
待一方铜镜执在他手中,他道:“可以回头瞧了。”
闻言,林落回看。
却……
什么都看不见。
“二郎,我瞧不见。”
林落嗓音轻软。
话音只是方落,林落便觉一阵行风扫过。
是裴云之重新落座在了软榻上。
而后那俊美面容出现林落眼前。
铜镜被搁置案上,一双手自他臂下穿过。
托他,举他。
再任他双臂搭于其肩上,跨坐着。
方才一直悬空的臀得到了落实,僵着的腰总算缓和了。
仰首与那面孔对视,林落眼睫颤了颤。
“现在再看呢?”
姿势之亲密似并未影响裴云之分毫,他只又问。
林落便再偏头去瞧那铜镜。
这回调整了姿势,林落能瞧见一两个字。
但也就一两个,还是倒过来的。
他能看懂什么?
这庶子不想给他看字,不想让他能了解其分毫就直说呀!
干嘛这样逗弄他。
不免有些委屈,林落回首与裴云之墨色眼眸对上,扁嘴:“二郎如此莫非是刻意不想让我瞧见?还是写了些不想让我看到的?”
低低地嘟囔只是委屈。
毕竟林落哪里敢和这庶子真的生气呀。
裴云之眸光微暗:“并未。”
“那写的是什么呀?”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唇齿间这一句诗溢出,林落便知晓了。
“原是《子衿》呀,若早知二郎是要在我背上写这诗,来时我就该买根银针来,刺在背上才好。”
说话间,林落轻轻趴在裴云之肩上。
话是这么说,随即他却又歪了身子,背靠进了裴云之臂弯。
这便是丝毫不顾及背上的字花了。
“肤如凝玉,怎舍在其上作涅墨之刑,平白折了容色。”
“且我之笔墨,你未定会喜。”
如此说着,裴云之也揽他入怀,而另一只手微动。
并未去看裴云之是调整姿势还是作甚,林落只垂眸勾了一缕自己的青丝绕指把玩,轻轻呢喃。
“二郎这话的意思,可是若我肤上有了瑕疵,便不喜我了?”
“可我虽未见二郎的字,却觉定是极好,想长长久久地留在身上呢。”
未成想林落会说出这般虚情假意又奉承的话,裴云之闻言忽轻笑一声。
没再说话,伴随着他尾音落下而响起的是一阵轻铃声。
这声音在没了话声的室中极其轻灵,引得林落转眸去看。
只见一串儿雕镂细致的银铃勾在裴云之指尖。
“这……是何物?”
林落奇怪。
“忘了么?午前说了要给你送个礼物。”
礼物?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可,林落分明记得裴云之说是要送他床笫之间助兴之物。
这串儿铃铛,又是什么?
衣衫半褪在臂弯挂着露出纤薄身躯的小人儿眸子里露出显而易见的疑惑。
微微垂首靠近那耳尖,裴云之低低在他耳边说了用途,让林落霎时脸红。
竟是……那种用途!
窗外明光漫漫透窗,映照还未反应过来的小小雀鸟,被郁葱绿林间蛰伏的竹叶青悄悄盘绕,绞缠。
手指缓缓剥开他衣物时,林落还是羞着怯着的。
直到裴云之将那串铃儿绕着。
本就热的天道,那银铃很快便温了,便自发地颤。
猝不防这般快转场到这档子事上,林落本还以为裴云之这般做只是逗弄他,却不防这银铃不需被紧裹,也会颤。
林落哪里尝过这种奇怪的感觉,霎时细眉蹙蹙,眼被那感觉抖得泪汪。
太奇怪了。
好奇怪。
这是与粗糙茧子摩挲不同的感觉,是各处都在抖,向着不同方向。
如一叶孤舟漂洋江河之上遇了风浪无依,被毫无规律地浪波打来覆去。
酸软无力去解开,也不知如何解开。
便只能勾了点下颌起来,侧抬首去看裴云之。
林落呜咽:“二郎…我难受……”
他想讨饶让裴云之解开。
可,他的面容分明是欢愉的。
所以裴云之并未搭理这话,只瞧他,笑问:“方才你说未见着我的字,现瞧卿卿腰腹纤纤宛若银光纸,这回我在此落笔给你瞧,可好?”
嗯?
听见裴云之又愿意给自己看他的字了,林落当然愿意。
他忍着混淆难耐把声音细碎挤出:“好。”
林落应允了,裴云之便将他一手搂着,一手去提笔。
其实裴云之一直不愿在纸上写字,是因着记得上回去林家窃虎符之时在林落面前教过他写字。
若这回写字,林落又要他手把手教。
触感、力道,落笔……
万一露馅儿呢?
这小人儿毕竟聪慧得很呢。
不过裴云之倒也不是怕其知晓此事,只是觉得没有必要让林落知道那天晚上的人是他。
毕竟,裴氏二郎顽劣不堪,怎会是能从林氏窃物还能全身而退之人呢。
思量着,裴云之见毛尖吸饱了墨,便提笔而来。
美人腰肢虽好,但林落实在被那铃儿缠得厉害。
连带着身子一起抖。
裴云之的落笔便不怎么好看了。
他并不在意,只在一边慢条斯理地写时,一边忽道。
“玉肌无点瑕,墨落珠滑,这般好的躯体,作体书丹青极佳,真恐哪日教旁人看了去。”
本不是什么很特别的话,裴云之只是逗弄他而已。
却……
“不、不会的……”
林落闻言,嗓娇颤颤回他:
“我心许二郎,只会让二郎瞧…也唯有二郎瞧过……”
第32章 子衿
他这话有点心虚, 但是……
裴云之又不知他前些时被一个蒙面人瞧过了裸身。
林落便只忙着向那庶子讨乖。
却不明,裴云之的一双眸子愈发暗。
唯有他看过么?
这么说来好似是的。
可林落又不知那夜的蒙面人是他。
如此看来便是林落在诓骗他。
虽然那夜的人就是自己。但是裴云之莫名还是有点子……
呵。
使坏的,下笔的力度更轻了些。
弄得林落好痒。
并且写在腰腹上的字本来看也看不太清。
忍不住小口吸气, 林落几欲恍惚, 抬手想抓住什么,却抓不住。
实在无力。
“二郎……”
话声微弱是因林落咬住了唇瓣, 却依旧喑出碎响。
他感觉到了裴云之在使坏!
不知道那庶子到底在写什么, 那么长,那么密, 往下写着。
这, 一笔一划都自肤面传去搔刮林落的心尖儿。
连着那铃铛响,热痒。
终是在林落溺水前抓住他衣襟之时, 裴云之顿了笔。
“不想看字了?”
“二郎的字是极好的,我当然想, 可……唔呜……”
停滞在半空中的毛尖不防在林落努力想要自水面上浮起、牵动身之时却被银铃触上。
霎时间,声促又微。
揉碎玉脂,珠点点混墨滴落, 水骨嫩,挽春风。
*
软茵铺绣倚春娇, 一看魂消。
此情景谁描?
*
小帘纱帐深处, 软榻上细碎铃音时有时无, 似泫若泣。
“哈”
春过雨歇, 便剩泠泠轻响。
有呢喃声涌:“二郎花样如此多,如此熟练, 可是从前与旁人, 常常如此?”
无人回话,只有轩窗稍稍启开。
渡换屋内荼蘼檀浓。
睡榻上偎膝上, 塌腰细柳袅。
露津津的人儿娇怯力,裴云之便抬起那方才出了力的酸软皓腕,选并未被墨色染晕的锦缎子将那细指间的稠擦净。
这厢裴云之细致,那厢林落喘过了气儿,便垂眸看脸下微褶亵裤。
方才云雨时林落心中便已了然是何情景,可此刻再想此事,林落还是忍不住的嗓音闷闷、
又道:“二郎……还是不愿碰我呀……”
无奈,是无奈。
旋即他觉被隔着锦缎握着的指微紧,只听裴云之问:“分明已应卿卿所求,娶你一事我定会做到,何故锲而不舍?”
话声里促了点意味不明,有丝丝笑意。
此时情景虽和上次相同,但所求之事明明已经得逞,裴云之的这副样子倒让林落显得着实太过于……
可林落就是心里不安。
他还是摇摇欲坠。
一阵风就能让他飘落。
林落咬着唇默不作声,但垂泪。
终是不忍见人如此,裴云之放下那手细细摆好,叹道:
“我虽风流,但并未娶过亲,你既是我未来夫人,此事当是新婚夜才成。”
林落却不信。
“二郎是搪塞我罢!如今二郎还未与家中说好,也不愿碰我,谁知是真想娶我还是假意?若二郎如今是骗我哄我,只为让我安心待嫁,到时候我与裴长公子成了亲便一切无可转圜……二郎既是真心不愿怜我,只教我死了罢了!”
这话说得林落泪汪汪,着实是他心中所想。
裴云之为他擦泪。
反驳。
“不是不愿。”
“那又是如何呢?”
“我如若真这般想,那怜了你我也可稍后就翻脸无情。”
好像……也是哦。
林落默了。
有清润修长的指覆来,缓缓摩挲林落的颊肉。
疏声朗朗:
“实在不成,你不是有我的玉佩么?若到时我未娶你,你便交了这块玉佩去告圣上,说我与你串通了有私情,圣上定也恼我,教我一并同你受罚了去。”
林落还是不安心。
“可一块玉佩,二郎到时候说是我偷了你的,我又该如何?”
“依你所见,我又该如何明心呢?”
“唔……这样,你给我写个字据。”
“写什么?”
“子衿,就写子衿。”
第33章 情好
诗之相思, 情意缠绵。
裴云之弯了弯唇角:“这诗……方才不是已经写赠于你了么。”
“可我未看见呀!”
林落细声细气,理直气壮:
“且二郎又不愿我将其刺在身上,待沐浴后, 又能留下什么呢?”
其实不用待沐浴后, 现下林落身上便也没剩几丝墨迹了。
——都被裴云之的白锦中衣所擦去,墨色与津津汗露晕染成片。
向来喜好洁净的裴云之却并未在意。
只伸手拿来先前为林落脱下的中衣, 一边为他虚虚披上, 一边慢条斯理地说着:
“好罢,但现下笔墨已乱, 就是我愿写与你, 也是不成了。”
林落闻言眼珠微转,恰是看见地上翻倒着的案几。
他们又把案几弄倒了。
实在是方才榻上太过激烈。
眸光微微扫过, 在林落瞧见地上纷乱的纸墨笔砚中那一串儿印着窗外落幕余晖光彩的银铃之时,瞳孔颤了颤。
“好吧……”
林落低低嘟囔。
看来是留不成字据了。
适时门扉叩响两声, 而后没待屋内言语,便有人推门而入。
是几个拎着木桶的侍从进来。
他们垂着首,不敢看软塌这边分毫。
只兀自去了室中屏风后, 倾倒的水声哗啦。
这是……
在人突然进来时林落就有些懵,还有不自在。
毕竟屋内还靡有余味。
好在赤裸的身早已被裴云之披上了衣衫, 便只让他僵了僵, 但没太大的反应。
看了看那拎水进来的侍从们, 再又在裴云之膝上转首去看了看那垂眼理他发丝、面色并无诧异的清绝面庞。
林落缓缓眨了眨眼。
“二郎, 你何时叫了水?”
手中失了束带便早已散乱的柔顺乌发触感极好,裴云之为林落拢着, 望那也映暮色柔和的剔透晶莹眼珠。
“今日所赠之物用后自是要洗漱的, 所以晌午时便吩咐了。”
他早就预料到今日会久一些,未成想有点超出预料的时间了。
还好, 侍从也有眼力见儿,雨霁之后才进来。
裴云之声线略带慵懒,说着,眼底还忽揄起一抹笑意:
“对了,卿卿可喜欢这个礼物?”
颈下枕着的是有力的腿,眼前是背对轩窗逆光的面容,颜色看不真切。
可低垂着的眉眼,朦胧中也冰冷卓绝高贵清洁,被俯视时令人如坠入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渊。
偏偏,林落在其中看到抹戏弄的笑。
是戏弄吧。
“郎君赠我之物,自然喜欢……”
抖了抖眼睫如是说着,林落又觉脸微热。
不过这并不是假话。
虽然异物入来的感觉很奇怪,但裴云之做足了温柔。
银铃串儿前绕着后颤着,着实是……
难怪世间会有龙阳之好,原来男子之间,也能如此欢愉至极。
裴家庶子也不愧是身经百战,虽未真切碰他,却也用这么个小玩意儿让他得了此间情好。
真不知待这庶子真真碰他那日,又该是如何呢……
这般越想越深,越想越羞,林落脩然撇回头去,不让裴云之看见他面容。
“哈”
轻而又轻的吐息声在膝头响起时,裴云之终是彻底将林落的乌发都顺置好。
而后将其抱起。
屋内侍从早已尽数退出,唯有屏风后浴桶热腾。
安静乖顺地被放置浴桶之中,这个动作突兀地,让林落觉得有一丝熟悉。
是那夜……
这个情境,一双手……
第34章 贪心
可, 是自己想多了吧。
怎么可能。
将心中蓦然的杂绪撇弃,林落在坐好之后,抬眼瞧裴云之。
散披的发柔和了裴云之不笑便略显凛冽的眉眼, 几缕勾着颈落在肩前, 让人忍不住顺他优美冷峻的颈线下望,没入衣襟上的褶皱。
中衣上各处都是墨色晕开的痕迹, 但并非是裴云之疏狂。
林落知晓是自己翻腾缠人。
唯有……唯有裴云之轻飘宽大中衣下亵裤那处。
目光定在那儿, 林落在见裴云之将挂着干净的布巾和衣物的铜架向浴桶这边移了移便欲离开之时,叫住了他。
“二郎……”
裴云之顿步, 望来。
被热气蒸腾挂了些细细水珠的面容如芙蓉出水, 小脸微微抬起,视线却不住往裴云之腰下看。
林落娇声小气:“二郎不来沐浴吗?方才不是……也泄了吗?”
为此, 他本就酸的手都更酸了。
当然,林落此话并不是意在真想让裴云之沐浴。
而是‘共浴’。
共沐一桶, 狭小的范围难免触碰,又都褪尽衣衫……
林落还是没有放弃。
闻言,只见分明的喉结微滚, 静了一会儿。
才听裴云之道:“还请卿卿忍耐几月,待成婚后, 自会得偿所愿。”
话毕, 裴云之转身的动作冷绝。
让林落都来不及再说什么, 只听门扉响动。
彻底静寂。
“唉……”
少顷, 一声轻叹伴水动打破。
林落就知道,这庶子要跑。
明明是司空见惯的被逃避, 可他如今真的很不安。
因为林落越接触, 越发觉无法看透这个……在传闻中的浪荡纨绔外,却还令人捉摸不透的裴家庶子。
纵使他觉这庶子并未说假话, 真的会娶他。
毕竟那难辨情绪的沉墨眸子里,唯有在说此事时会让他看到真切的坚定。
不是谎话。
可他就是不安。
到底在不安什么呢?
林落扪心自问,细细想了想。
说是不安,其实应该用贪心来形容才最为准确吧。
他太贪心了,赐婚得到了周全还不够。
他还想要那庶子对他生出情意。
不,不是浅薄的、怜惜的情意,而是‘爱’。
想要与那庶子做那事也是因为他实在是无法在那庶子面上看出对他的分毫除了怜惜之外的情意。
那庶子总是淡然的、看不透的,虽然偶尔会带上丝丝温润笑意。
但太过虚假。
即便为其……时,林落也只见那庶子微微眯眼,眼眸幽深看他。
情动也如此克制。
所以他想要更为亲密的交融。
想要更多地感受到那庶子并未显露出来、却在紧密接触中因为无法隐藏而透露出的真情。
他的贪心着实有些急切。
毕竟……
下颌缓缓没入水中,让温热包裹。
林落心中忽有自嘲。
毕竟他惧怕,其庶子的心善在家族之重下,或许不会盲目。
届时嫁去裴氏,就算初时掩过了这桩错乱的姻缘,但他尽数倾露的身份,他的谋划,在往后某一日,或许都会变成世族斗争之下,被倾轧的微草。
他真的太需要那庶子的真情了。
为了往后的周全。
即便可能只是杯水车薪,但早早谋划着,或在以后某刻,会为他带来益处。
这是一个稳赚不赔的谋划。
所以既然如今看不透,那便去竭尽所能想方设法感受。
看来还是得快些成事啊……
不然他如何能知晓自个儿往后的投其所好,是否真的让那庶子对他更为喜爱?
反正今日又是书法又是诗词的……他没感觉那庶子对他有分毫情意变化。
唉。
*
夜幕垂下,窗外长街灯火通明。
此时换了几道水才将身上墨迹洗净的林落恰也穿好衣物。
正立在窗边,看外下有小摊热烟袅袅。
好香。
“吱——”
推门声响起,回首去看,是裴云之走了进来。
他着一身月白的云缎锦衣,衣襟绣淡青竹叶,发冠束好,瞧起来端方清雅。
真是君子如玉。
如果他面容不是那般冷寂疏离的话。
皎皎天上月,清冷如此,林落差点有一刹那恍惚自己是否从未接近过其人。
好在靠近林落之时,裴云之眉眼揉了温柔。
“饿了吗?”
“嗯。”林落腼腆地点了点头。
“可想出去吃?”裴云之问:“今夜街上补过重午,十分热闹,正好我们去瞧一瞧,如何?”
芒种一至便要农忙,市间便没怎么大过重午。
农忙半月,现下进了尾声,没来得及过重午的人便在今日做了集市,祭祀土地神。
“好。”林落乖巧应声。
难怪林落今日来时见有许多人抬着木架子彩缎子在搭建什么。
出了客栈。
不似客栈楼上有凉风习习透穿,街上人群攒动,些许闷热。
两人本是并肩而行的,可如今一个个人擦肩,惹得林落有些害怕与裴云之被冲散。
便垂下了袖袍,主动去牵上了那只手。
隐匿在衣料堆叠之下。
绵软覆来,本该是厌其黏腻的。
可在觉察到后,裴云之用了用力,将其紧握。
第35章 烟花
*
长街上卖的东西其实和以往没什么不同, 不过是在一块空处多添了个土地神的祭台。
所以人格外多。
林落没有祭祀的想法,便只牵着裴云之的手,随他走着。
沿路的小摊贩着实多, 林落每路过一个, 隔着人群闻到香气,都有点忍不住。
终是在他经过一个汤面摊的时候, 忍不住拉了拉裴云之的手, 这般问。
“我们要吃点什么啊?”
说话时,林落看向裴云之。
只见裴云之在感受到动作后停下脚步, 看他。
嘴唇翕合:“……”
“二郎, 你说什么?”
周遭的人声太大,尤其是在裴云之说话的那一瞬, 前方传来一阵嘈杂,惹得他更加听不清。
便大声问。
顺带凑近了些。
“太吵了, 我听不清呀!”
在人群中挤着与裴云之面对面,垫着脚用脸侧去够裴云之的脸,想要听清。
只是他刚靠近, 便忽听一声——
“砰!”
巨响猛然炸开,惹得没防备的林落一吓一抖。
踮起的脚尖一时有些不稳, 随后他便被裴云之牢牢揽在了怀中。
紧贴的身躯让林落被惊吓到加速的心跳传过去又震荡着被传回, 清冽的声音响起在耳边。
“……是在放烟花, 你看。”
闻言, 林落抬首。
绚烂烟火绽开在漆黑的天际,人潮声沸。
太……绚丽了。
昙花一现般的美。
让人惊叹, 观之难忘。
烟花一物, 林落只在竹卷上看过。
因为制造之金贵,常常只会在盛大祭祀的主城中燃放。
而林落在乡下庄子, 先前从未来过东郡主城。
在万万渺小中,眼中被烟火流彩弥漫,林落没想到自己第一回看烟火。
身边会是裴云之。
不过想想倒也很正常。
他目前所经历过的一些如烟花一般绮丽的事,都是因身边这个人而起。
此时一朵朵烟花还在绽放,林落突然地,回首去看裴云之。
裴云之竟也在看他。
隔着衣料紧贴的心跳是沉稳有力的,可那眼眸在周遭亮如白昼的灯火下却莫名晦暗。
却还是唇角勾了抹淡笑:“怎么不看了?”
“烟火虽美,但不及二郎半分。”
林落是这么说的。
可是太吵,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清。
不知道裴云之听见没有。
不过林落也并不在意。
只是视线在落到裴云之的唇上时,他眨了眨眼睫。
好热啊。
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林落没有松开裴云之的手。
只是忽而退出怀抱,林落抓紧裴云之的手,向人群外挤去。
直到进入一个小巷。
光影在小巷内有一道分明的明暗分割线。
林落走了进去,顿步,但裴云之还踩在那线上。
很快就不是了。
因为林落松开了他的手,攀住他的肩,吻了上来。
总是猝不及防的。
裴云之没有任何准备便被扑抱。
虽然那力道并不重,但还是将他搡退两步,几欲跌进黑暗。
水声轻微细碎,与烟花一起盛放。
热火的夏夜是有清风的甘甜淡味,惹人也忍不住闭上眼,反客为主地汲取。
明暗的交界处还有一点落在裴云之眉眼上,他正眯眼去避,却不防一道声音忽然自上而下传来。
“花前月下,情难自禁,可小巷野合,非是良地啊。”
第36章 勿怪
猝然的声线让林落微惊, 他急忙退开向声源看去。
只见轩窗方口,透出昏昏烛光。
一道恣意身影倚在窗台,笑意盈盈。
有些模糊, 但……
“咦?”
那人又是一声, 有点熟悉。
不知是在疑谁。
林落有点奇怪,眯眼想将人看仔细。
但身侧的裴云之忽然抓住他的手。
“……不用在意此人, 走吧。”
裴云之是这么说的。
“好。”
对于上方奇怪的人, 林落也没有再做探究的意思。
他随着不轻不重的力道转身。
见二人要走,那声音再度响起挽留。
“别走啊, 兄长。”
裴云之顿住了步伐。
这回林落终于听出了这个声线。
是那个……柏清。
他也回首去看。
此时林落已然站在了光亮处, 一张小脸仰起,被楼上人看得真切。
而昏暗中林落看不清裴怀川的神情, 只听他道:“兄长用过晚膳了吗?没用的话,不若和茑茑一起上来吧, 我们一道用个膳。”
听到自己也被邀请,林落没成想和这二人一同出现在同一个场合会是在今日。
唔……倒也没什么的。
这二人毕竟是好友。
于是林落没拒绝,只转眼去看裴云之。
等他作答。
而在裴云之听到楼上人对林落的称呼时, 他眼眸猝然眯起。
逆着光源有些暗的面上讳莫如深。
如月清润声线带着点冷:“不用,我已在馔玉楼定好了席面。”
“诶, 兄长定好了吗?那正好, 我还没吃呢, 恰是许久未与兄长见面, 不介意我叨扰一二,一同前去喝上两杯吧?”
那窗前人仍旧笑吟吟。
听着这二人的对话, 林落看着近在咫尺唯一能看清的裴云之面容难言是喜悦还是不愉。
这二人分明是好友相见, 为何瞧起来裴云之并不算开心?
不过也许是自己想多了。
毕竟林落从未看懂过裴云之的心绪。
喜与憎……他好像从未见过裴云之清晰地表露过。
不过对于裴怀川的话,裴云之没应答。
林落觉着这不是默许, 而是一种无声的拒绝。
但裴怀川继而又道:“请稍等,我马上下来。”
这个稍等,林落本还以为是等着他从客栈绕出来,还得一会儿。
可,没想到下一刻。
一道身影自窗台一跃而下。
衣袂纷飞,一个身影翩然落地。
方站稳,只是相见。
便见裴怀川微微向裴云之颔首。
“兄长,见安。”
听了半天,林落再次听到裴怀川对裴云之的称呼,也有点疑惑。
这人为何要叫裴家庶子“兄长”?
但林落没问。
只看着裴云之眸色冷清地看着眼前人。
“你怎么会在东郡?”
“兄长不是知晓么,我向来天南地北的四处游荡,如今在此似乎并不奇怪。”裴怀川说:“何况先前我在东郡遇一佳人,实在寤寐思服,所以重午后又来了东郡,未曾想今日在此也能遇见兄长。”
裴怀川并未将所遇之人是谁说出,可说完,旋即他含笑看向林落:“茑茑,一日未见,怎的愈发水灵了?”
问完微微沉吟一刻,复又浅笑,意味深长:“是那种……春雨初霁时的水呢。”
眼前小人儿眉眼间比前日相见中含了些春,如花敷露。
是……和长兄成事了吧。
深谙此道的裴怀川心知肚明,但还是如此询问。
对于裴怀川和裴云之所述事实是否属实林落不晓,但对于裴怀川将此话说完之后就又寻他说这种话的这个行径……
“有……有么?”
纵使上回就知晓了其人言语孟浪,但再听仍有些尴尬,林落垂了垂眼。
“二哥哥莫要取笑我了。”
软糯糯的声音从林落口中说出,不知是不是寒暄的时间有些久。
林落忽觉抓着他手的力道紧了紧。
一双寒眸望向裴怀川。
裴云之道:“既是要用膳,走吧。”
*
馔玉楼。
三张案几摆好,裴云之居中入座,而林落与裴怀川左右相对跪坐圆垫上。
待是都落座,侍候在三人身后的侍从便端盘上桌。
玉牒银筷纷香,折腾了一下午,林落早就饿得不行了。
于是在见裴云之和裴怀川都有举著的动作之时,他也不矜持。
拿起筷子便夹了一块看起来色香味俱全的炙肉咬了一口。
一边嘴中细细咀嚼着食物,林落一边听着耳边二人不知何时又开始的对话。
无外乎是一些裴怀川劝酒与裴云之应答的话,还有什么……
“重午时才聚,何来许久未见?”“先前来过东郡,‘先前’是何时?”,是裴云之说的,话声里清寒。
裴怀川笑,“你这大忙人自是不觉,可每回你我二人总是匆匆一见又匆匆,连话都说不上两句,哪儿算相见。”“‘先前’是何时……我也记不清了,兄长何时这般在意这种事了?难道是怕我哈,兄长可莫要多虑,好了好了,不说这些了,敬你一盏。”
听着二人关系似乎颇为熟稔,反正无外乎就是些叙旧的话。
其中有些话林落没听懂,许是太饱含深意了,只有他们二人明白。
只是裴云之的声线莫名的有些子冷,但并不是不愉的那种。
林落便也没太在意。
听了一会儿他便有些神游。
话说如今裴家庶子与这柏清遇上,恰又看见他,若是柏清告知了裴家庶子,他百般打听其喜好的事。
裴家庶子会是生气他太过算计还是愉悦他情深至此只为投其所好?
林落不知道,他先前总觉着裴家庶子是良善又放荡不羁的。
可如今接触才觉其人难测。
惹得他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虽觉裴家庶子未定会对此生气,但也不是没可能。
要是真惹恼了,林落还不知该如何去哄呢。
嗯……想到这个问题,林落更为沉思起来。
是了,就算这事儿裴云之不生气,但若是有一天他不小心惹恼了这人,他该如何哄呢?
这是个难题。
思考着,林落感觉有些食不知味。
啧。
想了半晌实在想不明白,有些烦闷的将筷子往桌上一放,“啪”的一声突兀的在屋中有些刺耳,让本在交谈的二人一静。
都看向了林落。
唔……
太过入神,都让林落没注意力道。
此时被两个人看着,林落向裴云之看过去。
眨了眨眼,有些无辜。
‘不是故意的’五个字写在脸上,让裴云之本是冷寂的面容浅淡勾起了点笑。
他薄唇微启,正欲开口。
却被一道声音截停。
“茑茑可是吃腻了也想喝两口酒?去,给茑茑也倒一盏。”
裴怀川笑眯眯地指使了身后的侍从将桌上的银壶拿去给林落倒了一盏酒。
“嗯……谢谢。”
其实他不是这个意思,不过确实有点吃不下东西了。
林落便举杯。
与裴怀川相对而饮。
只是刚举起来喝完,便听一旁裴云之桌案上响一声“哒”。
似是刚喝了一盏顿在桌上。
微微歪头看去,林落有点疑惑。
还没待他询问,便听裴怀川又说:“茑茑爽快,看来这些日子过去,酒量精进不少。”
“上回泛舟饮酒,茑茑还一盏都喝不完呢。”
他话声几分调侃的,引得林落摆手。
“不是不是,只是今日的酒不似上回你那酒烧人,还挺适口,略有……青梅香,是青梅酒?”
“是呢。”
见林落还挺喜欢这酒,因着方才上酒之时没让人给林落案上送去,于是此时裴怀川招了招手。
让身旁侍从在自己案几上拿了一壶给林落案上送去。
“这是扶沧的青梅酒,整个东郡只有馔玉楼有,茑茑觉着好喝的话,那我们今日喝个尽兴,如何?”
“嗯……”
这酒确实味道不错,好似还被冰镇过,是刚拿出来不久的。
是酒都有的烧口感觉全然被冰凉所消弭,入口清甜消暑。
一时有些贪,也是忘了裴云之在旁。
林落在侍从倒好了酒水之后,执起了盏。
再与裴怀川举杯对饮,这回又是还没放下,再一声清脆“哒”。
嗯?
林落循声再去看裴云之。
只见此人也在看他。
眼眸幽深,薄唇莹润。
似是方才和他们一道饮了酒。
这……饮酒就饮酒,不是什么稀奇事,可他怎么眉眼间似有不虞?
“二郎?”
林落试探地唤了一声。
还没明白是如何了,旋即便听也注意到了这般情况的裴怀川开了口。
“欸,竟忘记邀兄长一同举盏、让兄长独自饮起酒来了,还请兄长勿怪。”
第37章 吃味
“无事。”
应了裴怀川, 修润指节执起银壶又为自己倾倒一盏,裴云之看着林落的视线不移。
他声线略略,漫不经心:“清酒甘甜, 贪杯一二实乃寻常, 只是竟不知卿卿也如此好酒,还与……这位郎君共饮数次。”
卿卿二字辗转在裴云之薄红的唇齿间, 慢条斯理的话惹林落脸不知为何有点红。
不过在这种情况下, 林落是有觉察到不对劲的。
他连忙摆手:“没、没没!”
“二郎莫要误会,我与二哥哥不甚相熟, 也没见过几次, 相识只是因……是因……”
林落有些说不出来。
他不想让裴云之知晓他与裴怀川的结识是为了打探其喜好。
见林落支吾,裴怀川似也明了其心。
适时附和:“兄长可勿要多心, 我与茑茑不过是前几日在街上偶然结识,他腰间掉了块你赠的玉佩, 我拾到还他,顺带一问竟也与你相熟,我才邀他共饮一回。”
“我们之间……并无逾越接触呢, 兄长可莫要误会。”
话虽是这般说,裴怀川话声里的亲昵却不减。
说不清是有意为之, 还是本性如此。
惹裴云之转去看他。
“是么。”
收敛了唇角那微不可闻的笑意, 一双冷眸看着裴怀川,
薄唇微微吐出话语轻飘。
“嗯嗯!是呢。”明明是问裴怀川, 林落却忙忙儿点头,如小鸡啄米。
对于裴云之的这个状态, 林落再傻, 其实也有些能瞧出一二。
是……吃味了?
像是吧。
要说这柏清长得也俊俏,虽比起裴家庶子来说赶不上趟。
但还是十分俊美的。
且与这裴家庶子能交好, 恐怕也有龙阳之好。
林落自然是不能让人误解。
至于其他多的,在林落望了一眼裴怀川后,也未多说。
瞧起来裴怀川竟也没有将他们之间有关于裴云之的事说出来,那也好。
分明执壶为自己倒了一盏酒,但裴云之没饮。
放下后指尖在桌面上轻点了两下,似在思忖。
但眸却还是那么冷。
睨了一眼抢着回话的林落,又看回裴怀川。
裴云之忽道:“我虽平日不甚在意你做些什么,但如今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你应是知晓。”
眉眼间略含了点寒意,裴怀川知晓他这是生气了。
虽是不惧,但也敬畏。
裴怀川敛了不正经的神色,微微垂眼。
“我知晓的,兄长所爱之物,我断不会触碰。”
言至于此,屋中静了下来。
有点子惴惴不安地感受着屋中凝重氛围,林落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便捧着杯盏小口啜饮。
顺带偷偷去看裴云之。
那清冷面上冷寂,纵使早知其人生气的样子有点可怕,但如今还是头一回真正见到。
其实和寻常并未有什么不同,只是周遭好像都降了霜。
要结冰了。
也不敢多看,林落很快收回了目光。
直至屋中不知何时有停筷细响。
而后衣袍掀动。
一道暗影将林落笼罩。
他抬头,便见裴云之立在他案侧,向他伸手。
“时辰不早了,走吗?”
烛火被裴云之掩去一半,另一半照他脸侧,将裴云之俊美的脸分割为两半。
屋中静寂,明明对案裴怀川还未用完膳。
裴云之这……是否有些失礼了?
因着还记着裴云之似乎方才在因为他与裴怀川的结识而生气,林落不敢多看裴怀川神色如何。
只略扫一眼,便转过头来。
“嗯。”
应了一声,旋即他伸手搭在裴云之的掌心。
下一刻,裴云之将他的手攥紧,带着他向屋外走去。
走下木阶,出了馔玉楼。
街上人潮已然消退许多,长街便有些冷清。
虽然掌心与裴云之肌肤相贴,但林落还是感知不到裴云之此刻是何心绪。
便不敢说话,也不敢问要去哪里。
应该是回客栈吧。
正想着,忽的,林落听到裴云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今夜过后,近来许是没有时间再见了,再过一月二月后才能来一趟。”
“嗯……”
乍然听到裴云之对自己说话,林落还以为裴云之会是延续方才抑着气的状态。
却不防声线淡然,如寻常一般。
稍稍愣了一下,旋即林落反应过来:“二郎今夜就要离开东郡?”
“嗯。”
裴云之淡淡应了一声。
“那现下……二郎是要送我回去?”
说到这个,林落也注意到了周遭的路不是去客栈的路,倒像是去林家主宅的。
“嗯。”又是一声轻应。
很平静,平静得有些无情。
分明方才林落还是怕着惹裴云之生气的,可现下……
嘴角微微下撇,林落不说话了。
步子也变慢了许多。
裴云之自是感觉到了,于是在拐过一个巷口时,顿住了步。
林落也停在他身边,但不看他。
垂着眼抿着唇。
是明显的不开心。
“怎么了,是舍不得我离开么?”
能看出林落是为何不开心的,裴云之却只似笑非笑。
“嗯。”
低低闷闷应了一声,旋即林落再上前一步,额角虚虚抵上裴云之下颌。
又道:“方才酒喝多了,好晕,郎君能不能走慢点。”
其实是他不想太快和裴云之分开。
当然,他也没说假话。
这青梅酒入口虽甜,但劲儿不小。
林落多贪了两杯,是真有点晕乎了。
不是不清醒,就是有点走不稳。
“好。”裴云之答应了。
但话落后二人谁都没有迈步。
余热褪尽的长街更显得小巷孤冷。
月色下二人相对,又是林落先开口。
“对了二郎。”
“嗯?”
“今日二哥哥为何要唤你兄长?”
这个称呼真的是很奇怪呀,让林落很不解。
当然,这话也只是他随口问问。
毕竟现下二人又不急着离开,当是要说些话儿缓和下冷清。
却不明,身前人闻言,笑意骤然冷寂。
并未回答,只听他问:“你与他的关系,何时竟如此好了?”
“唔……”
耳尖洒下的声音又变冷了,林落不解抬首去看。
月悬中天,洒落如盐的皎洁光芒,折射在裴云之的漆黑如墨的眼瞳中,如蒙着的一层雾中蛰伏着什么。
只是与之对视上,林落便如被那猛兽盯上。
锁定,胆颤。
早已松开交握的手又抬来,骨秀修润的指节屈起,暧昧地刮弄着林落的颊肉。
裴云之继续道:“又是茑茑又是二哥哥……都教我险些以为卿卿所心悦之人,是旁人呢。”
这是……又吃味了?
“不……”
否认着,林落抖了抖睫毛,继而道:
“先前在外……我都说我叫宁非茑的,二郎不是知晓吗?”
这……这裴怀川着实叫得亲昵了些,但非他所愿。
林落如此说,裴云之却没说话。
只看着他,眸色幽深,瞧不出是何心绪。
但肯定是醋了!
这般想着,林落顾不得方才自个儿那要气不气的心思,忙欺身挤进裴云之怀里。
林落说:“二郎你知晓的,我只心悦你一人,只攀附你一人!”
“……”
咬了咬唇,林落又说:“我保证!保证以后不唤他二哥哥了,可好?”
“……”
裴云之还是没说话。
到底要他怎么办才好呀?!
软着嗓翘着睫哄来哄去,裴云之还是那个样子。
林落也委屈了。
他和那人诸般接触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裴云之嘛。
如今倒还生起他的气来了。
可偏生他又不敢说自己寻裴怀川是为了打探其喜好。
让本就不纯粹的攀附更加不纯粹了。
若是裴云之知晓他对其全无真心只有算计……他可怕得很呢。
诸般思量在心间,林落抿唇,鼻尖都泛了红。
冷月照着蓄起的清潭,终是不忍看那泪珠溢出。
第38章 述职
手腕微转, 掌捧林落脸侧碾开一颗清泪,裴云之问:“你可知今日那人是哪家世族子?”
“我……不知。”
虽然在微微抽噎,林落还是回答了裴云之的问题。
他是真不知道。
柏姓, 并未有哪个世家大族姓这个。
林落一早就知晓这是个化名。
要不是看其可能与裴云之相熟, 他是断不可能与其相交的。
不过……
这话说完,还没待裴云之开口。
林落脑子里忽然有了个猜测, 让他一时都忘了哭。
他又问:“二郎这么问我……那人又唤郎君为‘兄长’, 莫非那人是裴氏的?”
应该还是个旁系子,所以对裴家庶子也这么尊敬。
“……嗯。”
本只是想问问看林落是否知晓, 不料教人直接猜了出来。
倒也不意外。
且这事着实不好隐瞒, 也不必隐瞒,总归几月后林落嫁来, 会知晓的。
于是裴云之承认了,继而语气轻飘:“如今你既已知晓他是裴氏子, 不日又要嫁去裴氏,往后,便不要与他接触了。”
这话是全然为林落着想的。
林落也知道了。
轻咬了下唇, 眸中水色轻泛,他嗓音软软:“原来二郎是为我着想呀……”
‘郎君真好’这句话本该接着说出的。
可林落说不出来。
原来裴云之只是担心此事, 不是醋了。
虽然这应也算是在意他, 但……还不如醋了呢。
这庶子的心呀, 真是难入呢。
眼前人儿面上的微微落寞被裴云之尽收眼底。
下一刻, 他略略弯腰,骨节分明的手指插入林落的发间。
一个浅淡的吻落到了垂下的眼皮上。
像是安抚, 但一触即分。
紧接着裴云之身形微动。
“该回去了。”
*
五更天, 月落参横。
客栈外马车早已备好,却迟迟不见乘车之人。
只见二楼有一间厢房彻夜燃烛。
其间二人两案相对。
一人食用角黍, 而另一人抄着书。
案前茶炉萦香,裴云之舀茶一盏些微润嗓,而后拿起最后一个角黍,将煮过后些微黏腻的粽叶剥开,君子挽袖也姿态端方。
入口,没加馅的糯米无味,却软糯,还有丝丝混着芦叶香的清甜。
如那小人儿一般。
这厢还未用完,那厢对案之人抄了许久,终是停笔搁置。
尽量放轻着动作,拿开镇纸将抄好的最后一张字叠于案侧一摞不薄的纸堆上,裴怀川看着还在进膳的裴云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便只静坐,等待。
终是在裴云之将最后一口缓缓咽下,而后饮茶半盏,才稍掀眼皮看他。
“十遍《大学》既是抄完了,可有所得?”
“回兄长,有。”
裴怀川如实道:
“《大学》有言:弟者,所以事长也。今日怀川不悌,所以兄长让我抄篇十次,现下……我已明心。”
裴怀川的这番话分明是恭顺的,可裴云之看着。
不语。
屋外有鸟鸣脆响,屋内茶炉炙叶滚烫。
更衬寂静。
垂眸弄茶,少顷,裴云之道:“自幼我为祖父教导,甚少与你作伴,你我虽是不亲,然,非是你自以能蔽我之由。”
“分明瞧你并未明心。”
案下的手微微攥拳,裴怀川面色冷静:“兄长误会我了,我虽放荡,但也知是得族内庇佑才有今日,更是得于兄长,且世上颜色千种我已看遍,怎会……不明心。”
又放上茶炉的茶水已煮沸,握巾帕抬于竹垫,再舀茶一盏。
稍晾时,裴云之道:
“看来你所谓的明心,是于已明心。”
语气微凉,也不待裴怀川应答,他自袖中拿出一枚黑角玉,置于桌案上。
再道:“你既知裴氏对你庇佑良多,如今又游闲无事,恰逢近来琼州牧正在招兵,不若今日便启程去琼州,凭此信物让琼州牧予你一官半职,历练一番,也算为裴氏巩固同盟,方才我也已修书一封,定不会教他亏待你。”
言尽,将已至七分烫的茶微抿一口,裴云之起身。
离开。
熄了的茶炉无声,烛火也被窗外熹微冲淡,剩马车蹄响。
远去后又剩寂寥。
静了一会儿。
忽抬手拿纸去触烛台,待其火舌将要燎到指尖才扔至砚台中。
裴怀川鲜少有在人前如此正坐的姿态,也鲜少面色如此刻晦暗不明。
分明烛台就在他眼前。
他早知裴云之难以蒙蔽,所以话语真假参半,只为让其放心。
却不明还是无所遁形。
可,那又如何?
裴云之知道了又如何?
骤然起身,去拿起对案那块黑角玉,攥于掌心。
裴怀川勾了点笑。
情之一字,随心而动。
既然已经明己心动,所求的恣意大道不会教他轻易放弃。
纵使礼法不可违逆兄长,且林落爱慕裴云之,裴云之对其似也有了些情意……
是情意吗?还是初尝俗情,辨不清欲与爱?
不论现下如何。
兄长终是要娶妻的,裴氏未来郎主也会是裴云之。
林落与他性情何其相似,所以他知晓。
一个心系家族权势之人,一个向往闲云野鹤之人,定不会两心同。
人非物。物见主爱移,蒙尘不能离。
人与君心不合,情淡了,自会远去。
世间唯有他能懂林落忧愁,唯有他能解林落心绪。
劝其挣脱枷锁,同入山野林间那一日应不会远。
所以他能等。
应也不会等太久。
*
昨日耗了半天的体力,待悄摸回碧桐院,林落就着屋内采绿特意留下的半桶水稍稍洗漱一下,便倒头就睡了。
直到日上三竿,才将将醒来,再仔细沐浴一番。
毕竟夏夜太热,加之他昨夜又梦到了那庶子。
啧,这种事儿啊,林落先前是真以为自个儿不贪的。
没成想那庶子没和他成事,竟也……
唔……挺多花样。
真是让人难忘。
彼时林落正从换下的衣衫中拿出那串铃铛,他仔细地勾着链子,不敢碰到那铃铛分毫。
当然,不是嫌其污秽。
昨儿个用过的那串早已不知其踪,这是离开客栈前,那庶子又赠他的一串。
一盒有两串,所以木盒稍大,带着累赘,林落便将这串铃铛用锦帕包好,放进了袖中。
现下采绿还等在屋外,林落不敢让其瞧见了。
便忙忙儿地拿着,而后自屋内找了个小木盒,丢进去,装好。
再藏于……藏于……
妆奁最里面!
这小屋室,实在是没处藏了。
做完这些,林落才上了软塌,略略吐口气,让采绿进来。
那厢采绿抬水出去,这厢林落垂眸假作看竹卷。
却倚案神游。
昨儿夜间的林家,小门早已被关上。
本是瞧着进不去,林落还想和这庶子去客栈再相处会儿。
却不料裴云之直接将他揽带,掠过了高墙瓦檐。
此人真是煞风景。
见是铁了心要走,林落只好让人在此处等一会儿,他回院拿了两个未裹馅的生角黍,送了来。
留一句:“这角黍做得粗糙,重午也过了,二郎若是不吃……可别当着我的面丢哦,稍后出了巷子,离远些丢。”
复又补上一句:“二郎也要记得……和裴长公子说替娶一事呀。”
那庶子是没说话的,神色在遮月云隐约下没让他看清。
便走了。
……思及昨夜,林落略略轻叹,便不再想。
他起身下榻,取出茶饼与茶炉。
预备在这一月余,将煮茶技艺学个精通。
*
小扇引微凉,悠悠夏日长。
纵使煮茶再心静自然,终是茶炉烧火在侧,热!
尤其是小暑一至,林落便一日最多练一回煮茶,再净手习字去。
今日也是如此。
彼时方用过午膳,起身稍稍在院中阴下走动消食,林落忽见院口踏进一个眼生的侍女。
方见林落,她便福了福身:“见过女郎。”
微微颔首示意,不知这侍女是谁派来的,林落便未开口。
只听侍女正身后,道:“女郎,郎主有话,三日后郎主要去邺水的行宫向陛下述职,郎主让女郎收拾好行囊,三日后也去。”
第39章 落落
“阿父述职……我为何要去?”
林落微怔。
“不止女郎一人, 郎主也带了窈娘子和林三郎同去。”
侍女却不解释,只又福了福身:
“女郎快些收拾吧。”
说完,侍女转身离开。
嗯……
略略思考林宗柏述职一事与自己会有什么关联, 却始终思索不明白。
林落想了想, 旋即唤来采绿。
“采绿,去撑伞来, 我要出去一趟。”
采绿闻言照做, 待为林落撑伞蔽日,她问:“女郎, 午后日头正盛, 出去作甚?”
不扮男相时,林落向来是不出碧桐院的。
提起裙角跨过院门槛, 林落道:“许久未见三哥哥了,去寻三哥哥说说话。”
虽然他不明自己为何会被阿父带上同去邺水, 但林元烨也许知道。
他去问问林元烨。
这事太奇怪了。
*
盛夏一至叶绿花红,幽致园林在烈日之下也清雅怡人。
行在透过郁郁葱葱叶间的如星斑驳光影中,即便穿着夏日轻薄的罗裙, 林落仍有点热得受不住。
步子缓慢走在绿荫下,采绿跟在他身侧蹙眉。
“女郎, 这日头太烈了, 要不天暗了再去寻林三郎吧?都是一样的。”
采绿还是有点担心林落的。
往年的林落是半点热都受不得, 一入夏便是几乎待在庄子中, 待凉爽天才会出门转一转。
虽确实难耐热气,但林落还是摇了摇头:“无妨的, 出都出来了。”
他知道天热, 但没想到这么热。
可已经出来了,总归是热到了, 索性就一鼓作气去问了罢了。
“阿姊?”
就在两人交谈之时,一道声音从旁边凉亭传来。
“阿姊,怎么出来了?”
女子声音清脆,是林青窈。
绰绰约约绿叶间,林落看去,坐在凉亭里的林青窈正在招手,身边还跟了几个侍女扇风伺候。
林落便驻足回应:“青窈妹妹,见安,我只是出来走走。”
林青窈和林元烨的关系好恶不明,林落也不欲在林青窈面前将目的说出。
省的显得他和林元烨关系多好一般。
林青窈闻言并未起疑,只道:“这般大的日头你还出来闲走,可别真热到了,阿姊不若过来喝碗酸梅汤吧。”
“这是方才大哥托人从馔玉楼送来的,虽不稀奇,但也是一番心意,阿姊可莫要拒绝。”
酸梅汤是用白瓷汤盘装好,裹在置了冰块的木盒里送来的。
午时林青窈用午膳时才知长兄要给她送东西,却不知是何物,满怀欣喜在用了膳之后去前堂等着,才知是酸梅汤。
虽是不贵重,但林青窈甚少受到长兄关怀,拿到了东西便准备回院子再尝。
可天太热,走了一会儿便受不住,只好就地寻了凉亭。
恰是遇见林落,便相邀。
这……虽然这酸梅汤是长兄的一番心意,但并不是给林落的呀!
可人盛情邀请,林落想了想,也不好拒绝。
只能抬步走了上去。
“多谢青窈妹妹。”落座,林落如此道。
招手让侍女上前为林落盛裹在冰盒白瓷盆里的酸梅汤,林青窈说:
“总听你唤我妹妹,我唤你阿姊,还挺奇怪的。”
其实按照真正的出生日子来算,是林青窈比林落大上几月的。
于是林青窈想了想,又道:“不若以后你唤我青窈,我唤你阿落,如何?”
“不成。”林落果断拒绝。
林青窈并不算坏,但对于他来说,也并不是一个好人。
再者说,他马上就要嫁去裴氏了,未来飘摇不定,与林青窈还能不能再见也说不准。
何必弄这些虚情假意的称呼?
不过现下替嫁一事木已成舟,待嫁之时他们还要再相处数月,也不能太过冷硬。
这般想着,他再补充了一句:“青窈妹妹,这样不合规矩。”
“也罢。”林落如此解释,林青窈也是想到了。
适时侍女已然为林落盛好了酸梅汤,她旋即换了话头,声音淡了点:“阿姊快尝尝这酸梅汤吧,解解暑气。”
“嗯。”林落应声垂眸。
白玉瓷碗中浅褐色的糖水微晃,冒着丝丝寒气,几颗梅子浮沉在其间。
看着,林落抬手扶碗,却没喝。
声音慢吞吞,忽问:“青窈妹妹可知道我们要一同随阿父去邺水述职的事?”
林落本想去寻林元烨问的,如今在此碰见林青窈,索性便问问看。
若是林青窈知晓,便不用去寻林元烨了。
林青窈颔首:“知道啊,怎么了?阿姊是不想去?”
林落微微蹙眉,低低应声:“嗯……我虽非十分体弱,但也确确经不起跋涉,这水路晃荡,我怕……我怕……”
林落并非责怪林宗柏之意,只是不解。
“此行本不需你去的,可是……”
林青窈也知,便解释起来:
“前几日来传召述职一事的侍卫特意和阿父提了一句,说:圣上在行宫询问裴太常婚事议得如何了?也不知林氏女究竟如何,是否符合裴太常心意,若非东郡太远,定要亲自为裴太常掌眼一二等等之言……天意难测,御前之言能传来东郡,阿父怕是圣上有意召见于你,便才将你捎上。”
再者说,就算未有此话,其实林落若是并不‘体弱’,让林落也去邺水也属寻常。
毕竟前去述职的各地官员不少,三年一觐见,来回加之暂住至少三月,大多都会带上妻儿。
上回林宗柏去都城建业述职,林青窈也是随着去了的。
心中所疑被林青窈解答,林落懂了,微微颔首:“我知晓了。”
原是这般。
*
三日后,乘着马车自城中来到江边。
因着林落的马车是最后出发的,到时,林宗柏和李素芸以及林青窈都已经进了船舱。
唯有林元烨在甲板上,见林落下马车,连忙吩咐侍从让开道路。
待上船,林落对林元烨微微福身:“多谢三哥哥。”
“小妹快去舱室吧。”林元烨有点忙,只点了点头,以示应答。
也不逗留,林落转身便随着引路侍从,到了自己的舱室。
本身林落就没有多少行李,也安置不了什么。
待将衣衫和妆奁放好,林落便遣走采绿去忙自己的事儿。
而他在舱室内,开了窗,看着窗外江水,略比岸上消弭几分热气。
瞧起来正是个煮茶又不热的好时候。
林落便拿出了茶炉。
将近一月的煮茶技艺练下来,林落差不离已然手熟。
方煮好茶,适时门口有人轻叩。
“进来吧。”
以为是采绿,林落便没在意。
只是待门打开,来人走至他身前跪坐,还放了碟点心,林落才见原是林元烨。
“三哥哥怎么来了?”林落一边将茶炉熄火,一边问。
林元烨将点心向林落方向推了推,摆好。
弯眼笑:“来瞧瞧你可还适应?晕不晕?”
他们这些常常乘船的人自是没什么感觉,但想来林落还是头一回乘船。
有的人晕船晕的厉害,是乘不了船的,所以林元烨来瞧一瞧林落是否是那种人。
若是,免得教人独自受苦。
此时船已起航,舱室内开着的小窗外是泛开的波纹。
林落摇了摇头:“不晕,多谢三哥哥关心。”
说罢,他舀茶一盏递给林元烨,又道:“三哥哥来得巧,恰好最近学会了煮茶,可要来尝尝我的手艺如何?”
“多谢小妹赐茶。”
林元烨故作谦辞,惹林落忙望了眼四周,嗔道:“三哥哥莫要逗我了!”
笑谈间林元烨端茶微抿,还未落盏便微微颔首。
似是满意,却也不能笃定。
“怎么……”
“叩叩——”
林落方想问林元烨这茶如何,便听门外叩响。
顿了声望去,林落道:“进。”
房门推开,是拎着食盒的采绿进来。
她道:“女郎,该用膳了。”
“嗯。”林落颔首,随后将目光投掷在了跟着采绿身后进来的一个侍从身上。
不是林元烨的侍从,眼生的很。
那侍从很快就开了口,禀明来意:“见过落娘子、三郎君,三郎君,该去堂中用午膳了。”
现下是用午膳的时候,林落的膳食已经被领回屋中,林元烨却要去堂中一同用膳。
本该是有些难堪的场面,林落却并未觉着。
毕竟这些时来,一直未见到阿父的林落早就明白了。
他根本不受林宗柏待见。
林宗柏不能接受让林落出现在李素芸面前,那彰显着他曾经对其许下绝不纳妾之言的违背。
林落也能理解。
于是他看着并未回话也未有动作的林元烨,忽道:“三哥哥,我这煮茶手艺还是略有欠缺,还需再练一练,你先去用膳吧,稍后晚些再来寻我,我给你新煮一壶茶。”
林元烨一直知道林落懂事,却不明这般难堪之下,仍旧咽下难过如此体面。
看了看那侍从,又看了看林落,林元烨终是开口:“我今日就不去了,我要陪小妹一同用膳,若是阿父阿母问起来,如实说便是。”
“喏。”侍从得了令,便转身离开。
林落瞧着这情景,不解:“三哥哥,为何……”
他话声轻轻。
林元烨笑了笑:“只是今日不一同用膳而已,又不是如何了,再说阿父阿母还有窈妹妹相陪呢,小妹现下只有我了呀。”
“行了,不说了,该用膳了。”
言谈间,林元烨的侍从已经拿来了食盒。
“……嗯。”林落声音缓吞。
他只有林元烨了吗?
当然不是。
不过虽然不是,但是林元烨确实,是个很好的人呢。
*
这几日在船上屋内闲时煮茶、练字,又读些从林元烨那儿借来的市面上买不到的竹卷。
时间倒也过得快。
林落问过林元烨,水路大概十二日,再转两日陆路马车,便能到邺水。
掰着指头数,现下已是过了第八日,还有四日水路。
这些时在林宗柏合李素芸面前贯彻着体弱的说辞,林落甚少出房门。
如今夜深,林落实在是想四处走走,便趁着船上大多人都回房了,出来上了甲板。
宽敞的地儿没人,稍有点不太明显地晃,甲板上不比在船舱内坐着,林落怕站不稳,便慢慢走到船舷边,扶着。
木舷距水高耸,两岸本就隔远,在夜色下也看不真切,若不是往下稍看,见涌浪滚滚,还以为船停滞江面之上。
不过好在后方有小船相随……
小船相随?
林落有些疑惑,他忍不住撑住木舷探身往后看,只见在小船的幽幽火光照亮下,几个黑影自小船上往船上移动。
这是什么情况?
林落方还不解,旋即在船尾亮起成片火把时,看清那最后一个上船的人身着黑衣还挎着大刀之后,明了了。
应是水匪。
握着船舷的手骤然发紧,身后采绿还不知发生什么,只见船尾处火光冲天,照亮了船帆,还以为失火。
采绿惊呼:“女郎,船尾是失火了吗?”
“不是失火。”
林落抽回身,看向采绿。
“采绿,我不需要你侍候了,你现在回下面的舱室去歇着吧。”
这一行水匪来势汹汹,手持大刀上船,恐怕并不是简单的夺取钱财那么简单。
侍从们所在的舱室向来没什么好东西,那些匪徒的目标不会在那儿。
至于自己……林落觉着自己毕竟是林氏子,船上侍卫应当会保护自己。
但采绿就不一定了。
为了避免采绿担忧,林落便直接让什么都不知道的采绿赶紧躲好。
“女郎,为何?”采绿虽是不解,但也感觉到了林落的紧张,她有点不想离开。
但林落坚决:“快点!我现在也回去休息了,等会你听到任何声音都不许上来。”
林落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冷硬。
很少听到林落如此同自己讲话,采绿只好遵从。
但在下船舱前,她还忍不住回头。
林落却故作寻常同她点点头,向自己的舱室走去。
其实并不是。
他准备去找林宗柏几人。
船上顶处有守夜的侍卫,上来水匪一事并不需要林落去告知他们。
林落去寻,只是因为和他们待在一起,他才最安全。
果然,还未待他走到,便见船尾部居然已经有了刀光剑影。
林元烨几人已然起来。
林青窈还散着发,显然是刚从睡梦中惊醒,一旁是李素芸在略略安慰。
而一个儒雅却不失凌厉的男子站在他们身前,负手看着眼前的打斗。
虽是从前未见过阿父,但林落知道,那人就是阿父。
见是林宗柏在那儿,林落便未上前。
他知道的,林宗柏向来不待见自己。
即便是这种危机的时刻,他也没必要出现在林宗柏面前。
于是他只是隔得稍远,站着。
身边自船舱下面赶来的侍卫又上来一波,与林落擦身而过。
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并不算太艰险的遇匪。
却不料,水匪似乎太多了。
源源不断将侍卫逼退。
林宗柏终是皱紧了眉,拿了把剑上前一同杀匪,嘱了林元烨带着李素芸和林青窈向船头先退。
“是。”林宗柏之命,林元烨不敢不应。
在带着人往后走时,林元烨这才恍然看见林落。
小小的人儿站在那里,眼中倒映着船尾的火光与厮杀,面色有些木。
辨不清是害怕还是冷漠。
直到林元烨上前拉住林落小臂,带着往船头走,才发觉其人已是浑身僵硬。
“小妹,别看。”
林元烨知道林落应是害怕了,他揽带着林落连忙来到船头。
此时船头冷寂无人,与船尾仿佛两个世界。
待林落坐下,才方回神,向身旁的李素芸及林青窈告罪。
“君母、青窈妹妹,方才失礼了。”
没有上前同她们见安。
李素芸没说话,只在侍女的服侍下闭目,手中持着一串佛珠。
而林青窈闻言,摇了摇头:“无事,事出突然,不用在意什么礼节,阿姊是不是吓坏了?”
“嗯。”林落没有否认。
杀人……
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杀人。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消亡在自己面前,其中不泛有他虽然没说过话,但在船上这几日常常见过的林家侍从。
内敛的,却时不时会因旁人的话儿笑一下,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的小侍从。
方才就被一刀抹了喉,而后眼睛睁得大大的,被丢下了如深渊的江水中。
深呼吸一口气,林落再回想起这个片段仍旧是浑身发木,一阵冷汗。
“砰——”
“砰砰——”
忽有几声巨响伴随亮光升于半空,是林元烨燃了旗花。
如烟花绚烂,林落却无暇去看。
待林元烨走回,适时李素芸忽然由侍女扶着站起,对林元烨道:“我去找你阿父。”
“阿母?”“阿母?”
连着的两声是林青窈和林元烨一起。
可话落后,二人又向来知晓李素芸的决意无法更改。
且,他们从小就知晓,李素芸出身西洲,是镇守一方的永安侯的掌上明珠,自小鲜衣怒马的不止少年郎,李素芸也是如此。
舞剑弄枪,李素芸无一不熟,不过是嫁人后才洗手作羹汤。
可纵使如此,林元烨还是担忧。
旋即他再道:“那我和阿母同去。”
李素芸却摇了摇头:“你在此处守好你的……两个妹妹,无用担心我。”
说罢,她向船中走去。
李素芸走了,适时林落脑中混乱,坐也不适,他便站起身来,想去船舷边透口气。
“阿姊,我扶你。”
林落身边的侍女早就不见踪影,林青窈身边的侍女也已死在了船中。
此时林青窈看林落单薄得似要摇摇欲坠的身躯站起来,便也起身,去扶。
林落没说话,是无暇去拒绝林青窈。
只是……
二人刚走至船舷边,忽见一道黑影蹿上。
那黑影见有两人发现他,便伸手去拽。
“你——”
拽的是林青窈。
不防林落被连带着,身子也向船舷外倒去。
骤然的倾倒让他无法思索,只见翻过船舷前,视线唯一看见的是林元烨的身影,以及林元烨身后冒出的无数水匪。
“小妹!”
熟悉的称呼,伸来的手。
拉住的却是林青窈。
好像没有什么意外的,林落一早就知道。
林元烨的小妹不是自己。
重午的那副丹青上,也不是什么表妹。
是林青窈。
“咕噜……”
失重后便是落水,本该巨响的落水声在周遭的嘈杂下尽数湮灭。
林落不会水,也没有力气挣扎。
便只能在水下睁着眼,看着一串串似乎是从自己口中溢出的气珠上浮,他往下沉。
林落是很想活的,但此刻的他只能向上伸着手。
无力。
火光将水下照得好明亮,让他能够看清周围一具具被抛下来的尸首,甚至还看见一具尸体在向他而来……
胸口被挤压得难受,林落眼前也变得模糊。
只感觉到有一道黑影越来越近,而后——
一道力道将他揽带,紧扣住了他的后脑。
渡气的吻只让林落有所缓解,却还是没看清眼前人。
那双眼太近,隔着柔柔的水,也好冷。
*
入眼,是陌生的床帏。
周遭萦着淡淡苦味,还有一丝浅淡好闻的茶香。
很熟悉。
略有不解,微微转首,林落旋即便见屋内案几上有一人跪坐案前,执卷品茗,怡然悠闲。
是……裴云之。
初初醒来,思绪还有点混沌,但林落下意识便开了口。
“二郎……”
只是刚开口,便听自己嗓子沙哑,几乎不成调。
林落忙收回了声音。
却见远处的裴云之已然察觉,放下了竹卷,起身走来。
“还难受么?”
一双手轻轻抚他脸颊,似在试探温度。
裴云之面色淡漠,语调却温柔至极。
“不难受。”林落眨了眨眼。
是真的不难受。
水下的记忆犹还存在,那时虽然窒息濒死,但此刻林落是真的不难受。
思及水下,林落思绪稍稍清晰了些。
于是又问一句:“是二郎救了我?”
眼前的情况似乎并不需要询问,可……
还是需要问一下的。
“你觉会是旁人吗?”裴云之唇角微微勾笑。
这便是他了。
“当然不会是旁人,只有二郎对我如此好。”
林落讨好般在裴云之掌心蹭了蹭。
“只是……二郎为何会在此?”
时机还那么恰好救了他。
裴云之比他先离开东郡将近一月,不是说有事吗?
如今为何会在来往邺水的江上?
“路过。”不欲过多解释,裴云之只如此道。
林落闻言,知晓是裴云之不愿意说,他也不多问。
不过想来……一介风流庶子如此天南地北的跑,能是何因?
旋即裴云之便听林落委委屈屈的声音响起。
“这条水路不通洛阳,二郎如此路过来路过去,可是又去何处找了可心人儿?二郎今日救我……竟是没在温柔乡里将我忘了呢。”
这吃味的话,偏生裴云之不能反驳。
于是他只反问:“如何忘呢?”
这般嘴甜如蜜又聪慧无比的人儿,天下谁人能比得上?
自是忘不了的。
裴云之的这个话这个意思林落懂,但不信。
谁能信呢?
不欲再说这个,林落便换了话头。
再问:“二郎路过救了落水的我,林氏众人可知此事?他们如今可还安好?水匪可退了?”
落水的地方距离船也不过几米,想来裴云之是看到了林元烨放的旗花便来。
恰是遇见他落水,才救。
所以现在是过去多久了?他是在裴云之的船上吗?
林落有一肚子的疑问,裴云之却不急不忙。
将林落扶起靠坐着,他自一旁小桌上端了碗晾得温热的药汁来。
“先喝药。”
话间,裴云之舀了一勺药汁来。
骨节分明的手指修长,伺候起人来也未有半分不妥。
林落张口含上,嫩色的唇瓣淡红,将褐色苦药咽下后与瓷白的勺相叠一瞬又离开。
苦涩让其眉尖微蹙,却没空嫌弃,只翘起眼睫,看他。
再舀了一勺,裴云之终是开口,道:“现下距离你落水不过两个时辰,我是借乘琼州牧的艨艟而行,因当今圣上最忌结党营私,于是在琼州牧派人去林氏船上剿匪时,我将你救下,乘了小舟离开,如今在临川城外的一个山庄里。”
“林氏众人不知此事,他们如今入了临川,琼州牧与临川太守正在江上寻你的下落。不过无用忧心,明日一早我会让附近的鱼户送你去临川寻他们。”
不疾不徐说着话,待裴云之说完,药碗也见了底。
将碗搁置一旁,裴云之再转过眼来。
忽敛了几分笑意。
他道:“现在该我问了。”
一月前与林落匆促一见,他便去了建业销假任职。
堆积的公务方处理完,又随着天子去了邺水。
近来不过回了建业一趟承办祭祀先皇一事,没成想乘琼州牧的艨艟一道再去邺水的路上竟会与林氏的船只相遇。
恰还是遇见了水匪的船。
裴云之倒是知晓林氏此行是去述职,却不明竟会带上林落。
艨艟隔得稍远时便见一道纤细身影落水。
裴云之从未想过他有一日竟会心跳如此紊乱几欲窒息……
呼。
那种感觉并不好受,裴云之不想再感受第二遍。
现下想起,指尖还有微颤。
垂在袖中的手紧攥,裴云之问:“落落,你为何会在此处?”
裴云之的声音本是清冷的,可偏生“落落”二字在他口中,多了几分扭缠的旖旎。
惹得林落心中一顿,似是停了一瞬。
他结巴起来:“你、你干嘛这样唤我?”
声音是还带着点哑的又小又娇。
裴云之却没说话,只看着林落。
冷淡的眼底尽是深沉墨色,像是藏着无底的暗河,晦暗不明。
这分明是辨不分明意味的目光,林落对视着,却忽然有一瞬,觉其好似摇摇欲坠。
林落实在看不懂,但他想了想。
倾身,抱住了裴云之。
下颌轻轻搁在其肩头,林落小声回了裴云之的疑问:“是圣上说怕我不合裴长公子心意,想要让我前去,任裴长公子相看一下呢。”
唔……那日林青窈话里差不离就是这个意思吧。
说到这个,林落便声音更低了。
“二郎,为何这么久了,你还是未和裴长公子言明替娶一事呢……”
是不是不想娶他呀?
这话林落只闷在肚子里,不敢问。
怀中落下的温度是那么轻,却又抱得十分紧,惹人气息微滞一瞬。
有一缕发丝随着林落动作落到裴云之袖口,他悄悄勾住。
才淡声道:“如此岂不是正好?这回你去邺水会见到长兄,趁你我二人还未成事……你可有想再去诱长兄试试?”
“他为裴氏长公子,若是怜你,你所忧之事,他能全然为你解忧。”
好端端的,又说起这个来了。
纵使此刻裴云之看不见,林落还是忍不住瘪了瘪嘴:“二郎可是在试探我?明明都说好了替娶,郎君如今是想反悔了?”
话声里有些许哭腔,裴云之指尖动了动,将发丝勾紧了些。
“……自然不是。”
“那不就成了。”林落霎时收了哭意,言之凿凿:“二郎可莫要再试探我了,我虽唯有嫁与二郎才有唯一生路,但并不代表,我对二郎全无真心,先前说的话,可都是真的……”
“倾慕二郎之心昭昭呢。”
拥着裴云之的手臂紧了紧,如同被轻飘的云裹住。
小嘴也甜得很,若他是庶弟,定是心动了。
可,他不是。
虽然他此刻也微有心悸。
但……
唇角抿直,勾不起一点儿弧度。
裴云之只抚了抚林落的发丝,不再言语。
*
待裴云之从屋内出来之时,已是四更天。
守在廊外的侍卫见裴云之,抱拳见安后,道:“长公子,琼州牧方才传信来问您为何要隐藏身份?不过是借船行水,论不上结党营私,为何要惧林氏知晓?”
且裴氏与琼州牧结盟一事,林氏早已知晓。
林氏未有证据,又能如何?
“如今形势多变,需谨慎行事。”
将回了琼州牧的话说完,裴云之顿了顿,又道:
“这两日在此处,唤我二公子即可。”
漆黑夜间,侍卫看不清裴云之神色,唯听话声冷清。
不明为何要如此称呼,但侍卫遵命。
“是。”
*
昨夜被裴云之救下后短暂醒来一会儿喝了药,林落便又睡了。
这一觉林落睡得并不安稳,不过醒来时已是隅中了。
此时恰逢一个侍从端药进来,见林落醒了。
他将药碗置于床边桌案上,而后道:“郎君稍等,长……二公子马上就来。”
“……嗯。”林落没想到裴云之的侍从还挺会审时度势的。
于是在等待裴云之的间隙,林落端起药碗喝了一口。
嘶,还是和昨日一样的苦味。
抬眼看了看房门处,见还未来人。
林落下床,抬腕将药都倾倒在了屋内的一盆君子兰中。
再放好药碗,上床盘腿坐着。
少顷,房门被推开。
裴云之和一个发须全白的大夫一同走了进来。
裴云之方靠近,眸光掠过床边空碗,眼中闪过一丝意外。
“自己把药喝了?”
“嗯嗯。”林落正坐床榻上,点了点头。
模样很乖,但闪烁的眼里有几分心虚。
并未再询问,裴云之退开身,让大夫上前。
乖巧伸出手腕任其把脉,待是大夫向二人禀了暂无大碍之后裴云之向其颔首,再遣侍从送人离开。
旋即落座床边。
一旁侍从端着木盘,其中搁置着各色清淡菜式。
抬手将其间粥碗拿着,裴云之姿态优雅地舀了一勺,又配上小菜点缀,这才递至林落面前。
“呛过水后难免会嗓间受损,需吃些温热清淡的膳食,送你回去的鱼户已经安排好了,用完膳后你便可以回去了。”
听着裴云之的话声,林落乖乖张口含下。
不过他一边吃,一边看着这粥,想起来个事,便含糊开口。
“二郎,上回送你的角黍,是丢了还是吃了?”
本是不想问这个的,毕竟如果人说丢了,他可要伤心了。
可他又觉着不会。
“吃了。”
果然。林落略略勾唇。
待口中食物咽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裴云之又递来一勺。
张口,含下吞咽。
林落又道:“听闻裴长公子在邺水,看二郎去向也是邺水,可是为了说替娶一事呀?”
“……嗯。”
三两句离不开此话,裴云之实属无奈。
林落眼眸霎时锃亮。
终于要说了!
“真……”
还想再为其出谋划策,林落话音只是刚出,却见裴云之本是垂看碗勺的眼掀起,嗓音微凉:“落落,食不言。”
“唔……”话连着食物咽下去了。
林落不是个喜好在用膳时说话的人,这不是裴云之说吃完了要送他走他这才这样的嘛。
真是……
坏!
但是要说坏,其实这裴家庶子还是很好的一个人。
除了风流一点,不似传闻中那般好接近,冷了一点……
好像也是蛮好的嘛。
会救他,还会喂他吃东西,还会为他名声着想……
慢慢吞咽着粥菜,不能说话的林落有点出神了。
连什么时候碗里的粥都吃完了也没发现。
于是在看着眼前又出现一块东西之时,他张嘴咬了上去。
咬劲不算重,毕竟从瓷勺里含食物不需要什么咬。
但怎么……这次的粥和菜口感有点奇怪?
干干涩涩的。
在发现这一口不是食物后,林落才恍然回神看去。
——口中含的竟然是裴云之勾着巾帕的食指!
缓缓地,缓缓地将那指从口中用舌尖往外抵,林落翘着眼睫望似笑非笑的裴云之,不懂他为什么不抽开。
直到林落将那裹着巾帕的手指吐了出来,他细声细气的无辜道:“二郎,方才有点走神了……”
“无妨。”
裴云之收回手将巾帕叠好,放置一旁。
再拿一方巾帕,碾了碾林落唇角。
才说:“好了,再来喝药吧。”
话间,裴云之身边已然换了一个侍从。
是端着药碗的。
再次端碗手中,裴云之似笑非笑:“落落,呛水的是你,并非是君子兰。”
……好吧。
林落微微耷拉了眉眼。
看着裴云之手中的碗,他心一横。
伸手拿过,林落一口气将其喝下。
待是将碗放在了一旁侍从手中的托盘上,林落苦到紧闭双眼。
太苦了!
“很苦么?”
忽有轻轻的清冷声音靠近,下颌被稍稍抬起。
林落睁开眼,眼尾沁着薄红色。
看着近在咫尺的裴云之,他有点呜咽:“苦……”
像是一只委屈的小狸奴,嗓音又糯又软。
裴云之终是忍不住轻轻吻上那嫩瓣似的唇,浅浅辗转其上。
……分明一点都不苦。
*
因着遇到水匪惊了人还不见了个女郎,林氏的船就近靠在了临川,在城中安排在太守的一处空宅歇整。
在和裴云之约好了到了邺水时也要寻机相见后,林落是被裴云之安排的一户农妇送进临川主城的。
回来时是奴仆先行进去禀报,随后采绿和林元烨一道出来了。
虽是早就为采绿打算好了,并且在听裴云之说他落水后琼州牧便随即靠近派人上船剿匪,猜想其应会无事。
但如今见到采绿是真的无事,林落才真真正正松了口气。
这厢林落与采绿主仆二人互相庆幸,那厢林元烨在与农妇交谈一番,问过了农妇是给林落请了大夫诊治确确无事后,便给了不菲的银两报答,再转至林落面前。
不复方才与农妇交谈时的自如模样,他低声嗫嚅:“小妹,我……”
知道林元烨为何如此作态,但林落其实并不在意。
便只故作寻常相处时的自在姿态,希望让其心中并无负担太多。
林落打断他,问:“三哥哥,阿父君母可还安好?现下可在府中?”
若在,他该是去拜见的。
林元烨微愣了一下,旋即接话:“阿父阿母都去了临川的太守府,商谈此次水匪一事了。”
若有所思点点头,林落又问:“青窈妹妹呢,可还安好?”
“她无事,只是受惊了,已经睡下了。”
“那就好。”
林落点点头,向里走:
“我回来得突然……我有厢房吗?”
“女郎,有的!”
一旁的采绿急忙接话:
“女郎是累了吧?我扶你歇着去。”
“嗯。”林落应声,借机想走。
采绿不愧是从小和他一块长大,将他的心思摸得很准。
本是不欲再与林元烨多言,当然,也并不是责怪。
可林元烨却似是狠了心,再叫住了他。
“小妹,对不起,昨夜你们二人都要落水,我只来得及拉住一个,害你……害你落了水……”
林元烨的话声在身后响起,林落心中轻叹一声。
还是得回应啊。
顿步回身,林落抬眼看他,浅浅一笑:“三哥哥,无事的,你看我这不是被救上来了?”
眼前女郎的笑容还是浅浅甜甜的,并无半点怨怼之意。
听着这话,林元烨终是无话可说。
林落转身离开。
*
漆黑的江水中,他被裹挟席卷。
耳边蒙着水,本不该听见声音的。
可意外的,汹涌的水下很是寂静,所以恍惚中,他好似听到李小娘的声音。
“落落……娘的落落……”
嘶哑的哭喊声是林落从未听到过的,也从不愿听到李小娘这么哭。
心里很疼,辨不清是失去空气的被挤压还是因为李小娘的哭泣,他睁开眼,向哭声的方向看去,伸出手,想为李小娘抹泪。
但隔着水,他连李小娘在哪里都看不见。
从未有哪一刻如此时,他真的好不甘心……
……“哈啊。”
猛烈的窒息实在难受,好在下一瞬,林落从床上坐起。
才发觉这是个梦。
心脏在猛烈跳动,分明没有梦见裴云之,没由来的,林落却在此刻想起了裴云之。
水下的记忆林落并未忘却半点,分明昨日想起来的时候并未有所触动。
可今日想起……
他忽觉,那双沉冷的眸,好似只要看见,就会很心安。
第40章 邺水
从前是从未有这种感觉的。
本以为会就这样死在江水里, 可裴云之来了。
此刻胸腔里的跳动辨不清是感激还是什么,林落只有点庆幸。
那日马车被拒,他没有放弃。
林落是害怕死的, 更害怕的是, 被发现是男子。
李小娘,还是不能活。
还好裴云之救了他。
还好是裴云之。
*
醒来时才将将入夜, 采绿端了水来待他洗漱净面后, 再离去取晚膳。
适时林落更衣下榻,跪坐案前看竹卷。
“叩叩——”
两声轻响, 应不会是方出门不久的采绿。
总归是失踪的女郎归来, 要有人来探望的。
虽不知是谁,但林落还是起身亲自开门。
“阿姊, 还好你没事!”
门扉方开,门外人进来便拉住了林落的手, 惹他僵了下。
“抱歉,害青窈妹妹担心了。”
不动声色地自林青窈手中抽出手,林落向后退几步, 让开路。
邀林青窈进来。
“阿姊无需这般见外,虽说……”
见林落生分, 林青窈咽了咽话, 微叹:
“但我是真心担忧你的, 阿父阿母知晓你落水也急坏了, 派人在江中整整打捞一夜,这些都非是只为替嫁一事, 也是有真心在的。”
愈是强调, 听着愈有欲盖弥彰之意。
待落座案前,林落垂眸:“我知晓的, 是我不对,害阿父君母担心了。”
乖乖巧巧的模样,掩着的眸子辨不清是真心还是假意。
林青窈微哽,想了想,旋即招手让侍女上前。
“阿姊,阿父阿母现不在府中,听闻你回来了,特意让我送来些人参,阿姊平日煮茶时可随之煮着补补气。”
“谢过阿父君母。”
见侍女将装着人参的木盒放置桌案上,林落点点头道谢。
百般恩惠关心,林落点头受着。
垂下的眼睑尽数掩去眸中微嘲。
他其实一点都不相信这人参是阿父和君母送的,若说林青窈对他有些微歉疚之心,他还能觉察。
可阿父和君母……林落感受不到半点真情。
不过是个女郎。
不过是个用来替嫁的庶出女郎。
被派人打捞的价值或许仅值于此。
虽不知如若他死了林家会如何,但如今看他活着,替嫁的人无事,林家便不会对他关怀分毫。
毕竟好歹是落水一遭,竟是连大夫都不打算为他请一个。
这般笃定农妇说为他请过大夫看过无事吗?还是只见他替嫁前死不了,便就不用在意?
这样也好,这样也好。
免去他需遮掩男儿身一事。
还好,他也对林家一早没有期待,不若现在许是满腔苦涩了。
如此想着,抿唇笑了笑。
林落忽问:“青窈妹妹,这么晚了,你用膳了吗?”
“还未。”林青窈摇了摇头:“所以方才来时已经遣了侍女去取膳食来,我和你一同用膳。”
反正今日林宗柏和李素芸都不在府内。
“好。”林青窈的要求突兀,但林落应声。
不过是一同用膳而已。
待着侍女取膳食之时,室内本是静寂的。
林青窈忽又道:“我原以为那夜……三哥哥不会选我救的。”
林落问:“何出此言?”
“你可知少时我与三哥哥关系极好?”
“嗯。”林落点头。这事他先前派采绿打听过。
此刻他不用再问什么,林青窈已经开始倾诉了。
“少时,我闹无同龄好友,阿母便从旁系接来一位表妹陪我,表妹是个极好的人,唯有一点,她自幼家中不甚重视父兄不喜,但来此后三哥哥同视她为妹妹,对她对我都极好,她许是贪恋兄长之情,一日与我游园之时行至池边,她忽遣散仆从,问我能不能把三哥哥让给她、只做她一人的哥哥,我不愿,便转身离开,她上前抓我袖口,我挣脱之时不料使她落了水,虽我及时唤人来将她救起来,但……她还是落了病根,那日之事后三哥哥以为是我推了表妹让我赔罪,我拒绝了,他自认林家未照料好表妹,我又做错了事不认,便与我生分至今……”
当然,生分一事非林元烨一人所为,林青窈也恼他竟觉她会是那种害人之人。
恼着恼着也就真生分了。
所以,林青窈以为这回落水林元烨会救林落,因为会想起落水的表妹。
可林元烨救了她。
此事林青窈向来无人可说,如今遇林落,见其寡言又懂礼好相与。
一时得以倾诉。
对于此事,林落听着,才知原是这般缘故。
但有些不解。
这般寥寥几语便能解释的事,二人为何要如此?
不过,林青窈瞧着性子冷,却也是个良善之人。
他能听出,林青窈不解释的缘由或许是怕将此事真相说出后,那表亲女郎真真儿得不到任何一人的关怀了么?
听闻那表亲女郎因夫君纳妾便郁郁而终,想来是个心思重的,而出殡之时家中人一个未去,唯有林元烨去了。
若是林青窈早就将真相说出,恐怕那表亲女郎早就……出殡时林元烨也不会去。
不得不说,林青窈确有善心。
如若他不是替嫁之人,或许与林青窈为兄弟姊妹,会是一件极好的事吧。
可惜不是。
“那……”
静了半晌,林落稍稍抬眸,才要开口欲言,却不防房门忽然被推开。
伴随着的是一道急切的声音。
“青窈,为何这些事你从未和我说过?”
屋内二人都循声抬首,只见林元烨立在屋内,面色沉沉。
“我……”林青窈面上闪过一丝慌乱。
虽不知林元烨为何此刻会出现在此,但左不过就是来寻他,恰好听到了林青窈的话。
现下眼前情景,瞧着兄妹二人是要就着陈年往事叙谈解开心结了。
林落无意多听,便脩然起身。
他道:“三哥哥,青窈妹妹,你们先聊,我去瞧瞧侍女们怎么还未归来。”
言罢,也不待二人回应,他便出门。
*
行至院门口,将拎着食盒的三个侍从拦下。
除了采绿外,林落让其余两个侍从在屋外候着。
随后他带着采绿随意寻了个凉亭,坐下用膳。
一边侍候着林落,采绿在一旁不解:“女郎,三郎君和窈娘子不是来寻你一同用膳的吗?为何女郎自个儿出来了?”
而那林青窈和林元烨还在他屋内?
静默须臾,细细咀嚼口中食物待其咽下,林落才道:“不必在意此事。”
这话似是说给采绿,却也是告知自己。
反正待嫁去洛阳后,此事与他再无干系,便不必在意。
只是看来今日过后,他不能再利用林元烨的那些补偿的情意了啊。
唯有林元烨愿给的银子以及包庇掩护都不再有……
在邺水那般陌生的地方,他该如何出门去寻裴家庶子呢?
*
是夜,临川江水幽暗映月,一点明光如皎珠,清淡辉白随风掀微波粼光。
略有不稳清碎,似人心绪。
看着江边石岸那道静立身形,孤山云鹤般深沉凛然。
司寇淙走近。
"几日未见你人影,今日方回又来江边赏月……云之,你是在赏月呢,还是在赏林氏下午离开的船影?"
身边的来人神采飞扬,眼间蕴着如震雷的威严,话声却是肆意轻松的。
眸光未偏去半分,裴云之没说话。
看着他昏光中的侧脸,司寇淙不在意,只又道:“前几日我让侍卫问你的话,你回我说是要谨慎行事,啧,云之,你若真打算谨慎行事,那日便不该让我救那林氏的船。”
他为琼州牧,为雍王一党,不救林氏实属寻常。
救了才不正常。
裴云之这个决策下得轻松,害得他这几日被那林宗柏缠着,似还有拉拢之意。
“你可知昨日林氏承诺给我多少军需粮草?我说你就这么放心把我这个香饽饽放到林宗柏面前,不怕我一个贪心真跑了?”
司寇淙问得认真。
裴云之终是转过眸来,面容俊美,可仍旧冰冷漠然。
他道:“你不会。”
声音很淡。
不过这也是事实。
司寇淙确实没有接受林宗柏的东西,反而将人阴阳了一顿,惹人冷脸,转日就收拾东西乘船走了。
但司寇淙还是轻哼一声。
“你就这么笃定?我们也不过是少时在琼州相熟一年而已,一起在兵场比试时并肩打了几个瞧不起我们的小官而已,又……哈,哈哈哈……”
说着,司寇淙忽然忍俊不禁笑起来。
清朗笑声在江面好一会儿消散,裴云之静静看他,待他声消。
司寇淙解释:“哎你不知道,一说起这事我就忍不住,那林宗柏、你真不知晓那林宗柏这回见我老脸掬笑是如何示好的,可我一想起他至今还不知晓你这颗黑心呀,先前说琼州牧得要见着虎符才能和他们商议结盟一事,诱骗着林氏先去找到虎符,你再让我假借有事拖延,结果去把虎符偷了又送你去东郡……哈哈哈,真的很好笑,你怎么不笑?”
习习江风吹过,拂过裴云之衣衫,隽骨清姿,如立云端皎洁。
这般漠然模样实在是见惯了,司寇淙也知晓裴云之从不做这般有失礼态的事。
没意思。
于是他轻咳一声,敛了笑意,负手向前走了一步。
正色微叹:“好了,临川一事你准备如何向雍王解释?”
“不解释。”裴云之回道。
“你不解释?你打算让我也一起被雍王怀疑吗?”
司寇淙虽是如此说,却无半分惧怕之意。
“虽说让雍王知晓了也无妨,但你既不惧,当初又何必要假作与我不识,用虎符结盟一言将雍王也骗了呢?他若知晓你我二人骗他……”
未尽之言二人心知。
“争夺皇位,他还需助力。”
顿了顿声,裴云之又道:“且艨艟上的雍王门客不会将此事告知雍王,无需担心。”
司寇淙闻言挑眉:“伍乐衍竟也是你的人?”
“伍氏嫡系满门抄斩,五代旁系流放……你以为当时伍乐衍八岁稚子,凭何逃脱?”
自是裴氏暗中相助。
“可纵使伍乐衍不说,我这艨艟上,未尝不会有其他探子。”
司寇淙定定看着裴云之。
“你说的对,雍王还用得到我们,也就算他不会知晓此事,可并不妨碍来日他登临大宝,仍旧……鸟尽弓藏。裴氏、你,我,你可有想过?”
司寇淙觉着裴云之是想过的,可又不像。
搭着袖沿的指尖不自知微蜷,裴云之道:“过海有一国,与大景通商百年,通商一日在,你琼州牧一日在。”
琼州水军为他私兵,若水军涣散……雍王并非愚钝。
即便削权,也……
对于这些,司寇淙自然知晓。
其实天下谁主他都无所谓,削权忌惮一事他也早有准备。
如今跟着拥立站党不过是因裴云之说雍王是个聪明人,而如今天子迟暮,总会有新帝的。
新帝初登大宝根基不稳,自不会动跟随之人。
至少能保数年无忧,至于以后,再做打算便是。
只是……
“那你呢?裴氏呢?”司寇淙问。
世族不似他有琼州水军在手,纵也有私兵,却能敌皇权吗?
伍氏百年,祖上也出两公,还不是最后被忌惮……落得如此下场。
他父兄早死,倒也无所谓,可裴氏是一族。
“不用担心。”
轻云蔽月的朦胧夜色中,裴云之的漠然声线混着江风清淡冷寒。
*
本还以为水匪一事需得处理几日,却不料林落回来的第二日下午,便要收拾东西再度登船。
水匪一事全权交由了琼州牧与临川太守处理。
总归是在船上见了些让人害怕的东西,于是这回登船,林落是真一步都不敢踏出船舱了。
待转了陆路马车,实在颠簸,林落这回是真不适了。
在马车上郁郁沉沉昏睡了几日。
到了邺水林家早已买下的宅邸后,因着此处比林家主宅稍小,院子又都早就给林氏的主子们分好了,林落便只得了个后园儿里靠着府墙的一个小院。
和在林家主宅时差不多。
不过这儿的宅邸更小,寝院便也更小些。
林落不在意,只由着引路的侍从带去。
路上侍从说着宅邸一墙之隔住着的是裴氏的什么人……
林落实在太困了,昏昏闷闷的没听个真切。
待进屋后他便伏在软塌上睡了,而采绿收拾着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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