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宝川寺始建于大周开国时,百年古刹人杰地灵,香火鼎盛,僧侣众多,大隐隐于市。
静泓记事起便无父无母,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幼时在四处流浪、以行乞为生,后来因为饥饿难耐晕倒路边,被云游在外的宝川寺住持救下。
住持慈悲为怀,又见他慧根清灵,便收他做了“静”字辈的最后一个徒弟。
而确如住持所料,静泓也是所有“静”字辈的僧侣中,最有慧根、最通佛法精妙奥义的一个。
遁入空门,灭七情六欲,眷爱苍生万物,渡人渡己。
然越聪慧性灵,越能敏锐捕捉,任愫绪蔓延,狂热滋长。
静泓知晓自己变了许多,是自从随行和亲、自从发现了静真师姐本来的皇女身份以来。
而在这终于要把一切掀开的当口,他也彻底看清、大方承认自己的小人本性。胸中难以克制的嫉妒和占有的欲.望,让他愈发恣睢、愈发放肆地口出恶言:
“节外生枝……好一个‘节外生枝’,我就是那不该生出的枝蔓,对不对,师姐?”
裴彦苏再次翻墙回到萧月音的小院时,韩嬷嬷和戴嬷嬷都守在主卧的门口。
见到他满身戾气回来,韩嬷嬷不敢对这扑面而来的血腥气皱半点眉,只恭敬行礼后,垂首向王子回道:
“王子的吩咐,奴婢不敢有半点违逆。水已经为王子和公主备好了,公主仍在昏睡,奴婢二人,也并未走漏半点风声。”
“嗯。”裴彦苏浅浅回应,迈步往里走,“今晚没有我的允许,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许进来打扰。”
“是。”两位嬷嬷异口同声应道。
卧房内一室静谧。
萧月音安然睡在床榻上,眉目如画,只是眼角还挂着一点泪痕,显得格外凄婉动人。
待裴彦苏走近,她似乎闻到了他满身的血腥气,黛眉蹙了蹙。
这样的温香软玉,明明应当温柔待之。
裴彦苏却伸手,直接将她身上的衣料撕开:
“不喜欢我的血腥气是吗?偏要染给你。”
事已至此,萧月音再也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行宫深处,并不奢华的殿宇之内,有莺歌浪语,娇啼连连。
大嵩义的各处住所都设有十分奢华的佛龛,这一处的佛龛上有金身菩萨,自从他来到西京,每日必做三次功课。
而他的夜晚,总是在功课之后才将将开始。
小佛堂与内室相连,内室那绘有海棠春睡图的立屏遮挡不住旖旎,其后的床榻之上,一身香汗的高王后,倚在大嵩义布满疤痕的肩膀上,葱白一般的手指滑过他赤,裸起伏、同样布满疤痕的胸膛,任他咬她耳朵,说起今日之事,口中吐出热气,一股股喷在她的耳廓:
“这次朕算是走了眼,实在高看了那乌耆衍的小儿子。赫弥舒不过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张翼青稍稍设计中了埋伏,赫弥舒就径直带人莽了上去,没抓到张翼青不说,自己还被利刃插中胸口,也算是他有福,好歹留下了这条命。”
高王后已经好久没有得过大嵩义这样的对待了,忍不住婴宁一声,狠狠掐了一手国王月要上的浮肉:
“抓他们之前臣妾便同陛下说过,赫弥舒声名在外,很有可能难堪大任。当初乌耆衍将他寻回时,他便以自己为要挟阻止了乌耆衍大军继续南下吞并周地,今日他又为了想看永安公主那张字条而差点舍了命,如此意气用事,陛下却还不相信,非要眼见为实。”
大嵩义一下吃痛,反手拍了拍高王后的臀,低道:
“如此说来,放赫弥舒回漠北让他做主帅打这一仗,也比让格也曼来更好。”
高王后嗤笑一声,柔荑在大嵩义颈上游弋,说道:
“乌列提本就只倚仗着自己和乌耆衍是亲兄弟,硕伊和车稚粥母子一失势,他们行事便更没有章法。格也曼是他仅剩下的儿子,又资质平平,只是他们经营多年,在军中好歹也有心腹嫡系,不如光杆司令赫弥舒好对付……”
大嵩义的后宫有佳丽无数,但最得他心意的,莫过于王后高氏。
而其中的原因,除了高氏花样最多以外,便是她不同于旁的女人只会争风吃醋,而是切身实地为他的雄图霸业考虑。
“所以,即使他们以五百里地为条件,想借朕之手将赫弥舒和萧月桢除去,朕也并未答应。”大嵩义平日里充满狠厉的眼眸,此时也含着旖旎,“今日赫弥舒伤筋动骨,朕放他回去做这个主帅,换来的胜利,可不止区区五百里地。”
说着,大嵩义心中大快,便低笑着,在高王后光滑的肩上又留下点点红.痕:
“到时候,朕与你便有机会亲临邺城,朕对那昏庸懦弱的周帝,便再不用称臣……”
高王后却是一扭,从大嵩义的身上起来:
“陛下又想盖章了不是?上次为着臣妾脖子上的红印,陛下心尖尖上那几个小女人背地里也不知告了臣妾多少状。”
然后便探出身去,将自己被大嵩义随手扔在地上的小衣捡起来。
这种事虽然可以由宫婢来做,但她做了王后之后,便再也不想让旁的女人见识自己这副模样。
忽而一顿,问道:
“到时候,陛下是不是还想正大光明,向周帝求娶永安公主?又或者,干脆将公主留在陛下身边,相信用不了多久,公主也一定会被陛下丰姿折服。”
大嵩义眸色沉沉,看着高王后的双手向后,是要系上小衣的系带,便熟练地搭了把手:
“有一件事你猜错了,萧月桢她对那名叫静泓的僧侣,并非无情。”
系好了绳结,大嵩义又顺势反复用指背摩挲着高王后背上细滑的玉肤,高王后不顾浑身颤,栗咬唇转身,问道:
“是那张字条?”
大嵩义从混乱的龙袍里将那张收好的字条取出来,递给自己满面含春的王后。
“这可就有意思,太有意思了。”飞速看完字条,高王后难掩兴奋,“陛下,你可知道臣妾昨晚发现了一件什么事吗?”
“嗯?”大嵩义挑了挑眉,眼角的桃花纹蓦地加深。
她本就沉浸在“交换”真相的巨大震惊之中,尚且还不能彻底消化,裴彦苏“礼物”两个字说出来,她更是怔了怔。
但他不给她机会犹豫怔忡,他说完最后那句话的时候,大掌已然盖在了她小衣的海棠花纹上,指尖还微微蜷起。
小衣被浴水浸透,樱草的底色几乎失踪,海棠花的绣纹紧贴曲线,每一丝花蕊,都将无边无尽的暧.昧发挥得淋漓尽致。
萧月音将双手从浴水中提起,覆在他的手背上,沿着他紧实有力的手臂向上看去,他一身银亮的铠甲,因为来回奔波又溅了浓浓的血迹,非但没有明珠蒙尘的晦黯,反而更有沉甸甸的质感。
战场上刀光剑影,他说过这是在为她而战。
但她被奸.人蒙蔽,差一点就害了他。
幸好有他。
这样想来,被欺骗和利用的愤怒及执念化为泡影的失望全部被愧疚和同情掩盖,她的心像是被放入了一汪黑漆漆的海,上下浮沉,却找不见彼岸的方向。
也许,可能在她答应弘光帝的要求为萧月桢替嫁时,她就再也无法回头了。和亲是难免的,圆房是难免的,因为他钟爱萧月桢,所以才对她这个顶替之人的种种无礼要求百般纵容。
她早就应当看清这一点的。
下午时,想到接下来会有的奔波,她其实已经好好沐浴了一番。眼下,她在水里,他在水外,她只着了一件湿透的小衣,而他全副武装,冰冷锋利。
对比强烈,她仍旧不知所措。
“公主的脸色怎么白了?”又是裴彦苏主动张口,他的掌并未挪动,用力感受她呼吸的起伏,“隋嬷嬷他们的事,微臣会处理妥帖,不会牵连到公主半点。”
在他的眼里,她理应为隋嬷嬷的背叛而惊惶恐惧。
但她的惊惶恐惧,哪里又仅仅来自于此呢。
她的脸又瞬间红了。
海棠花花蕊昂然卓立,将绣纹微微顶起,男人的视线被吸引下移,目光又多了一重意味萦绕。
她是被他扛回来的,自然,她的衫裳也是被他除去的,甚至她先前换上身的,根本不是这件绣了西府海棠的小衣。
是他换的,他亲手为她换的。
想清楚了这些,她的娇靥又红了几分,覆他手背的双手也卸了力,她嗫嚅:
“今晚,就今晚……”
“今晚什么?”裴彦苏好整以暇。
“大人奔波一日,今晚早点睡……”她始终说不出口,只能委婉再委婉,螓首低垂。
可他的手掌没有卸力,仍旧在哪里,听到她如此语无伦次,和他一起笑了一笑,忽然往一侧移了移。
位置刚好,把握准确。
萧月音几乎呜咽出声。
“距离子时还很久,现在还是微臣的生辰,”裴彦苏唇角明明含着笑意,墨绿的眸子却又骤冷下来,像在寒冬腊月中滚过一般,指尖来回游移,“公主又健忘了,微臣同公主说过的。”
“嗯……嗯?”她的呼吸快要凝滞了。
显然,那个人一心只带着她离开,并未发觉手腕上空了。萧月音被他扛在肩上,腰肢折在他的肩臂,上身倒挂在他的后背,随着快马的颠簸前后晃荡。
跑了片刻,萧月音习惯了这倒挂的极度不适,强忍住作呕的冲动,将紧握在手中的东西,竭力拿到了眼前。
尽管视线模糊、尽管人还在不停震荡,可是她看得真真切切,这个被男人戴在手腕上的东西,她是见过的,而且不止一次。
之前在鸭渌府的那段日子,她同大嵩义见过几次,每一次,大嵩义都在把玩这串佛珠。
不管掳走她的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大嵩义,被她死死捏在手里的这串佛珠,都能救她性命。
又一阵颠簸,萧月音咬断佛珠的绳链,将散下的佛珠,一颗一颗有序地沿着快马前进的路途扔下。
裴彦苏会来救她的吧。
和上次一样。
112.
大嵩义身为渤海国的一国之君,又是倾举国之力崇佛礼佛的头目,自己贴身佩戴的佛珠,自然是极品中的极品。
沉香佛珠,颗颗饱满圆润,香脂含量极高,色泽乌黑、几乎没有任何斑纹,品相完美至极,即使在颠簸的途中,萧月音仍然能偶尔嗅到那醇绵沁心的暗香。
可惜这样的极品,要被她用来作路上的标记。
眼前晃荡的官道逐渐变成密林,满耳都是马蹄践踏落叶发出的清脆声响,而随着她将手中最后一颗佛珠扔下,这一路飞奔的骏马也在一声“吁”后,立刻收束脚步。
萧月音听出来了,这似乎是大嵩义的声音。
她被带到了一间林中的木屋,木屋不大,里面的陈设日常,一看就被人使用过不少的时日。
若不是守林人用的,便是大嵩义在此已经待过一段。
光是“音音”二字,足以令隋嬷嬷脊背生凉。
王子竟然用这样亲昵的称呼叫那个小贱.人。
而他口中的指责,也当然都是事实。几日后,兰昌寺内的早已为慧真大师准备好的筵讲盛会,终于顺利开始了。
萧月音早早便起床准备,一身朴素衣衫的她,不顾连日来的辛劳,在帮助慧真大师做好了一个时辰的筵讲象寄译鞮后,便向大师告别,匆匆离开了兰昌寺。
她与大嵩义定下的条件,是她帮助慧真大师顺利完成筵讲,大嵩义便提前将裴溯和静泓等人,先从陆路送回漠北的境内。
从宅院回来的这几日里,她都住在兰昌寺内,不仅再也没有见过裴溯,就算是同住在兰昌寺内的静泓,也并未与她见过。
是以,眼下一切前途尚未明晰,提前得了大嵩义的允准,她一定要来为他们送行。
“公主,”即使知晓于礼不合,热泪盈眶的裴溯仍然忍不住紧紧抱住了自己的这位公主儿媳,在她耳边说道:
“从前在邺城,阿娘听闻了你许多事,对你一直都存了偏见……这一路以来与你相处,阿娘才知过去粗陋浅薄,公主善良聪慧、能人所不能,忌北他修了八辈子福气才能有公主这样的妻子……”
裴溯难得动容,萧月音心头酸楚难忍,也跟着惹下了泪来。
“阿娘不必说这些话,这一路来阿娘对我的照顾,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萧月音哽咽回抱,“我生来丧母,也早把阿娘视作亲生母亲,为了阿娘做些小小的牺牲,也是值得的……”
其实,又岂止是照顾,裴溯对她,有千般万般好,还有从来无条件的信任和偏袒,都令萧月音感到愧疚。
愧疚于自己对他们母子的欺骗,愧疚于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对她的好。
所以,她才更要离开他们、换真正的永安公主来。
又嘱咐了几句路上小心的话,萧月音擦干了面上的泪珠,却见裴溯的目光落在自己身后。
转头,看到一身白衣的裴彦苏,就立在她身后一丈的距离,墨绿的眼眸里有复杂而深邃的光焰,她扫了一眼,便往旁处走去。
今日送别母亲,裴彦苏作为独子,来也是应当的。渤海国西京的位置比幽州和直沽都还要靠北,即使是夏夜,晚风也吹得人脊背发凉。
萧月音的视线落在毓翘想要为她开门、要伸不伸的手上,停留几息,最终向下,伴随着她并无半分热度的话语:
“罢了,看了也无用。”
然后一面回身,一面嫌弃地自言自语:
“本公主乃万金之躯,所见所碰之物都要精挑细选,驸马自己不中用受了伤,那血淋淋的场面,本公主还是别看了,免得晚上睡觉做噩梦。”
末了,又像是回忆起曾经的不堪一般,向那两名宫婢翻了个白眼,气鼓鼓说道:
“上次,驸马就非要拉着本公主去看活.剥.人.皮,本公主接连做了好多天的噩梦,才终于忘了!”
疾步穿过廊庑,有一纤弱身影盈盈立在尽头,夜风将斜照的笼灯吹得飘忽,那落在裴溯娴静面容上的光线,也跟着飘忽起来。
“阿娘。”萧月音瞬间将方才的种种张狂收了起来,客气地向裴溯施礼。
“公主,”裴溯向她回礼,“更深露重,公主专门跑一趟,是忌北他做得不好。”
萧月音舔了舔嘴唇。
“兰昌寺那边,一切都还顺利吗?”裴溯笑容淡淡,“听闻那位病倒的慧真大师,在梵国是名震天下的得道高僧。”
“走的时候,大师他已经好了许多,”萧月音回道,“多谢阿娘挂怀。”
“无须言谢,难得大师漂洋过海到此传道,却横生灾祸,”裴溯温柔的眸光中又生了几分悲悯和不忍,“以公主之能,眼下这般,若只是留在忌北身边照顾他,实在屈才。”
夜风又起,笼灯被吹得光线纷乱,萧月音眯了眯眼,听裴溯的话里话外,不知是在阴阳怪气责怪她,还是真真替她高兴、替她着想:
“忌北的身边有阿娘照顾就够了,公主心系苍生,不用再费时间回来,等到忌北醒了,阿娘会着人到兰昌寺通秉的。”
等到萧月音施礼离开,她身后的两名宫婢才走了几步时,一直在裴溯身边的婢女却忍不住抱怨道:
“王子是公主的夫君,公主听到王子重伤昏迷不醒,人都已经回来了,竟然连看都不愿看望他吗?”
说话声音并不小,想必那两名宫婢是听见了。
裴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奴婢可是听说,公主在兰昌寺肯放下千金之躯衣不解带照顾那个慧真大师,在她的眼里,王子的命就这么不值钱?”
裴溯摇了摇头,这才说道:“公主这是怨怼王子,在平壤时,王子答应过公主要把冀州拿回来还给她,结果不多久,我们却都被困此地,换做你,你难道就不会伤心失望吗?”
虽然她不知他何时从昏迷中苏醒,又是何时止的血。
她对这些都不知情。
静泓所乘的马车就在几步开外,萧月音还未挪步时,静泓已经准备上马车。
“师……静泓哥哥!”她看到他头也不回,突然唤他。
静泓转身,停下了上马车的动作。
萧月音嘴唇发紧,不知自己为何会冲口而出这样的称谓,也许是裴溯将离别的悲伤彻底传给了她,让她看到静泓决绝离去的背影,忽然生了一个念头,他们有可能再也不会相见。
她本来是想叫“师弟”的,就像过去一样,但话到了嘴边,又发觉这样可能会暴露她的真正身份。
她眼下的处境本就艰难万分,若是再被人知晓她不是萧月桢,会更加麻烦。
静泓看着面前一身朴素的永安公主,心头泛起了浓浓的酸楚。
他无父无母,不知自己姓甚名谁,幼时流浪各地,以行乞为生,后来因为饥饿晕倒在路边,被外出云游的宝川寺住持救下,住持看他慧根清灵,便收他做了静字辈最后一个徒弟。
他跟着住持云游了很久,之后正式入了宝川寺的僧谱,也在那时,结识了比他年幼却比他先得法号的萧月音,静真居士。
生平从未有人唤过他“哥哥”,何况是他的法号。
“慧真大师一事,多谢你……”萧月音走近,确认两人身边应当再无旁人听见,却还是不敢如先前那般称他“师弟”,只说正事:
“为了避嫌,也没有机会当面向你道谢,今日一别,我自然是要补上的。”
“托高王后告诉公主慧真大师之事,并非为了让公主换贫僧离开……”静泓顿住。
他是想让她以此换她自己,这个机会千载难逢,她应该为她自己筹谋打算才是。
可是他不能说出口,永远都不能。
“无妨的,”萧月音像是明白他想要说什么,轻轻摇了摇头,“换阿娘和你,很值得。”
静泓手中的佛珠停止捻动,他却不能像裴溯一样,说些保重关怀她的话。
“只是遗憾,慧真大师的筵讲实在是难得,你却只能被我送走。”萧月音自嘲似的一笑,杏眸里的星星黯淡下去,低声:
“我会将他所讲全部记录、整理出来,下次再见你时,给你。”
“好,贫僧记得。”余光里看见一抹白色的萧索的影子,静泓知晓不能再与她多言,微微行礼之后,转身上了马车。
萧月音立在原地,目送两辆马车远去,直到看不见踪影。
默默独自上了马车,正要唤车夫启程,车厢一晃,却是裴彦苏上来了。
马车开动,他落座在她身旁,紧挨着她。
她没有动。
心跳多了几下,她忽然闻到血腥气靠近:
“哥哥……真儿该叫我什么哥哥?”
不等她回答,裴彦苏便欺上了她的唇。
只不过是她偶尔实在按耐不住骂出了口,王子又是如何听得的?
“那萧月音,我鄙薄她辱骂她有错吗?她哪里配做公主?”隋嬷嬷嘴角都快要裂开,本来就毫无血色的脸上更是汗泪交织,事到如今,她连求个全尸都懒得了,只图自己嘴巴痛快,“她竟然和小秃驴私奔,王子殿下,您头顶的绿云——”
之所以不说了,是因为裴彦苏用剑,封住了她的喉咙。
那剑身上还滴着不知谁的鲜血,裴彦苏星目一紧,波澜不惊地说道:
“隋嬷嬷,你在宫里教导其他人时是不是说过,人,只要犯了错误,就要受到惩罚?”
倪卞站在裴彦苏的身后,凝神屏息,大气也不敢出。
那剑身一寸一寸地深入隋嬷嬷的咽喉,每进一寸,便换来新的鲜血狂溢,与那剑身上本来的鲜血混杂在一起,根本分不清来源。
“唔……唔……”这样的死法让隋嬷嬷痛苦万分,却只能引颈受戮。
“人的舌头连着喉咙,乱嚼别人舌根,造下口业,理应是这个下场。”裴彦苏耐心耗尽,无心再继续欣赏这场由他亲手创造的暴力美学,手中甫一用力,便刺穿了隋嬷嬷的喉咙。
收剑之后,他找倪卞要了巾帕,一点一点擦干剑身上的血迹,然后才将那柄剑,又插回倪卞腰间的剑鞘之内。
之后,裴彦苏走到唯一还活着的静泓的身边,一把拽住他僧衣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
“王子……”倪卞心头猛跳,生怕这杀红了眼的王子顺手将静泓师傅也给了结了。
然后他便听到一声沉沉的闷响,是裴彦苏一拳过去,打到了静泓清俊的面颊上。
静泓的半边脸瞬间高高肿起。
又一声闷响后,静泓剩下的半边脸也被裴彦苏一拳打肿。
打完两拳,裴彦苏还对着静泓的胸膛,又狠狠来了两拳。
然后,他才扔下鼻青脸肿的静泓,对倪卞说道:
“把他扔回院子里,别让他死了,剩下的尸体留在这里,屋子烧了。”
好的机会转瞬即逝,大嵩义知晓自己彻底败落,在从窗户逃脱之前,忽然从袖中射出了一支冷箭。
他忙着逃命,顾不得准头,冷箭射歪,只堪堪将裴彦苏手臂上的衣料划破。
可萧月音还来不及如释重负,身上原本环抱她的重量突然下沉,将她压住。
“王子!”众人这才纷纷上前,查看突然晕厥的裴彦苏。
“冀北哥哥!”萧月音的心头猛地抽痛。
像是她自己也要晕过去一般。
113.
其实有一件事,也算是萧月音歪打正着说中了。
高王后蛇蝎美人,那一次两人单独见面时,她对萧月音说的那番似是而非的话,也不全是假的。
在她很早的时候,便看清了大嵩义这样人的真面目,只是她不择手段上位,需要向大嵩义多多展示自己的虚情假意。
这次大嵩义惨败,正好给了她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是打心眼里愿意追随王子的。
外访新罗和渤海国这一路,倪卞虽然已经彻底易容、改名为“倪汴”,但不说裴彦荀,他与胡坚、静泓等人相处多日,一同经历了大事小事无数,对静泓这个清冷禁.欲的沙弥谈不上多喜欢,也绝对算不上讨厌。
即使他并不知晓王子让他恢复从前的身份,和隋嬷嬷那心怀不轨的老妪一起骗公主是为了什么,公主上马车时并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来,他也只觉得万幸。
静泓突然出现,他不忍心杀静泓,想到静泓可能听到了不该听到的话,他便只能将静泓打晕,和其他人放在一起。
“去把静泓的鞋脱了。”就在倪卞冷汗涔涔、忐忑地等着裴彦苏吩咐时,听到他这样说。
倪卞迟疑了一瞬,不敢问原因,只能依言照做。
破屋之内的光线晦暗不明,只有倪卞挂在破墙上的火把影影绰绰,倪卞看裴彦苏往前一步,便去取了火把,照亮静泓的双足。
这一下,他才看见,原来静泓有一只脚原本有六趾,但最尾那趾却只留下一个整齐的刀口,切趾之人的力度,想必极其凶狠。
而再观那刀口的伤疤,似乎并不久远,切趾之事,应当就是近期发生的。
“给他穿上吧。”裴彦苏又冷冷道。次日一早,裴彦苏向裴溯行完晨省,便单独入了行宫。
见他的只有大嵩义一人,简单寒暄之后,便邀他坐下,与之一同食用早饭。
“听闻昨日王子与公主大吵一架,还不欢而散?”默默食餐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大嵩义又主动提起,丝毫不避讳这是人家夫妻之间的私隐,更是大剌剌展示,他对这王子公主院中所发生之事了如指掌。
“公主出嫁之前乃周帝之掌上明珠,惯是娇纵、极为自私任性,”裴彦苏答得面不改色,“我早已习惯她的无理取闹了。”
大嵩义弯了半边嘴角,正准备再出言讥讽,却听有内侍通秉:
“陛下,永安公主在外求见,说有要事。”
裴彦苏起身:“既是公主求见,我在此未免尴尬,不如——”
“无妨,”大嵩义漫不经心地指了指他们身后的围屏,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自己的大度:
“料想公主之言,不会太久,就先委屈王子一下了。”
萧月音入内的时候,大嵩义正一人慢条斯理地食用着早饭。
“久闻国王陛下深崇佛法,为渤海国上下计,专程从东瀛请来梵国之慧真大师。”几句寒暄毕,她开门见山,“眼下慧真大师筵讲受阻,妾愿尽所能助陛下一臂之力,但求一事。”
“公主可是要求朕,先将王子放归漠北?”大嵩义似笑非笑。
“不,妾不为他求。”萧月音断然否认。
屏风内,裴彦苏敛了敛眉。
倪卞再照做,又听见王子的声音:
“把你的佩剑给我。”……堂兄弟……兰昌寺内,一连为慧真大师的病倒而上下忙碌了数日的众人,在大周的永安公主到来之后,都稍稍见到了些眉目。
这些人中,有早早为了迎接慧真大师到来而在兰昌寺中做足了准备的宫中内侍,有仰慕慧真大师数年而专程从别地赶来的僧侣,也有是在慧真大师病倒后才被搜罗过来为其救治的名医。
他们之中,无论先前是否听闻过永安公主的大名,在见到这位公主若天仙下凡的美貌和听到她用流利的梵语与东瀛来的象寄译鞮和缠绵病榻的慧真大师对话之后,都无一例外生了七分崇敬、两分仰慕和一分欣喜之情。
而且,这位公主明明是金枝玉叶、从小应当习惯于被众星捧月般服侍,却亲和得没有半点架子,得了慧真大师的信赖之后,甚至亲自动手、事无巨细地照顾大师。
与永安公主相比,别说他们见过的、没见过的国王陛下后宫之中那些争奇斗艳的各色佳丽们,就连母仪天下的高王后从来毫不掩饰的锋芒,也生生被比了下去。
萧月音从踏足兰昌寺起便开始忙碌,当然无心去揣摩身边众人的各色的心思。
从前她自学梵语多是为了抄经和兴趣使然,在被裴彦苏提醒身处险境后她苦于没有脱困之法,然幸而有静泓细心周全,帮她想到了这个挺身而出的机会。
她长于佛寺,是与佛有缘之人,慧真大师又刚好来自梵国,一切都像是为她做足了准备。
一直忙到晚间,她终于有了些许闲暇,才接了韩嬷嬷递来的苦茶,略坐下歇息。
不得不说,兰昌寺的规模,比之邺城宝川寺恢弘数倍不止,虽然同样是皇家寺院,但这也仅仅只是渤海国的西京,想必上京、中京、东京等地的皇寺,会更加美轮美奂。
裴彦苏眸光一黯。这边,裴溯房中。
“眼下战事要紧,摩鲁尔这样护着格也曼,也不算太过出人意表。忌北,你已经将他打成了重伤,即使他在出征那日恢复大半,也堪堪只能勉强履行他留守沈州做支援的任务,你又何必动气?”
裴彦苏从进来之后一直眉头深锁,俊朗无双的面容难得浮起青筋。
儿子一言不发,显然是怒火中烧。
裴溯猜想他大约是为了摩鲁尔的偏袒而动了气,却先不关心,等自己画完战船草图上的最后一笔,才慢悠悠端详着自己的杰作,放下工笔,状似无意说道。
裴彦苏随眼扫过那草图,胸膛起伏,却仍旧不说话。
“因为今日公主去府衙找你时,她身边还跟着静泓?”裴溯一面慢条斯理说着。
裴彦苏敛了敛眉。
“阿娘当时虽不在场,却也能猜到公主的心思,”裴溯顿了顿,“与摩鲁尔格也曼他们对峙不是儿戏、不是请客吃饭,她这么做,应该是想要静泓为你作证。”
裴彦苏咽下口中的津液。
“静泓先前为格也曼诊治,说的话自然有说服力,再为你作证你的伤已然好了,谁还能反驳他?”裴溯看着他,似乎额上的青筋淡了些许。
人仍旧是紧绷的。
“静泓是至纯至臻之人,忌北你何必总是在意他?”案上的茶已然凉透,裴溯用指尖摩挲冰冷的杯身,并未听到儿子的言语,她也沉默了良久,才终于下定决心似的,叹了口气。
裴彦苏墨绿的眼眸里,烈火之色更加浓酽。
“事到如今,阿娘也不得不告诉你。乌列提和王妃本育有两子,格也曼是长子,幼子却在他幼年时失散……那幼子天赋异禀,一只脚生来有六趾,”裴溯说到此处,抬眼与裴彦苏对视,凝了一瞬,继续:
“世间事总有机缘巧合,静泓无缘无故对格也曼这个萍水相逢之人照顾入微,阿娘原本倍感疑惑,后来想起静泓也恰好生有六趾,若是亲生兄弟之间相互吸引,也是合情合理……”
裴溯的话对裴彦苏而言犹如当头棒喝。
知子莫若母,他从格也曼的府衙内出来时,确实是因为萧月音带了静泓而心头酸涩。
他也不是故意要跟踪音音、偷听音音谈话的。
只是刚好看到她来了裴溯这里,便跟了上去。
谁知她是去找静泓。
他故意用隋嬷嬷布下的大网,本来就是想看看她究竟是不是真心要离开他,她找静泓说告别之事,倒也不算太出格。
谁知她亲口说,“我枉担王妃之名,对王子并无男女之情”
——所以一直以来,都不是他感受失误,不是他患得患失,是她真的不在意。
正因为不在意、没有男女之情,即使她想让静泓为他证明伤势无碍,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不过是想要他顺利出征而已。
顺利出征了,她才能顺利离开他。
而当他听到静泓竟然大言不惭想要带她一起离开时,他的怒火几乎达到了顶峰。
静泓,你已经占据了音音的过去,你又是凭什么身份可以占据她的未来呢?
简直就是胆大包天,痴心妄想!
可是怒火并未完全燃尽裴彦苏的理智,既然选择布局来试探他的音音,他就绝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若是他立刻冲出去,他辛苦维持着的和音音的关系,顷刻便会灰飞烟灭。
音音不爱他,他可以等,但他不能让音音恨他。
所以他即使恨不得把静泓这个无耻狂徒的脖子拧断,他也还是强行将怒火生生吞了下去。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音音并没有立刻答应静泓。
而是说要回去考虑。
裴彦苏拖着一身被怒火燃尽的躯体来找母亲说话,坐下来后,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至今没有对裴溯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熟读经史,兄弟阋墙之事古往今来屡见不鲜。
莫说是格也曼这样的堂兄弟,即使是车稚粥这个亲兄弟,甚至乌耆衍这个父亲,为了达到目的,他也根本不会在乎。
他只在乎值得他在乎的。
“阿娘之所以突然告诉你这些,是看你今日反常。”裴溯又继续说道,“忌北,大战在即,这是乌耆衍给你的机会,你不是答应了公主,要把冀州还给大周吗?若是此战败了,或是你的表现不能让乌耆衍满意,你又拿什么给公主?”
冀州?裴彦苏心头一抽。
她为了离开他,连等待冀州光复的耐心都没有。
她一心只想离开他。
“阿娘你别说了,”裴溯都快把嘴巴说干了,裴彦苏才终于说了第一句话,“儿子知道,大局为重。阿娘苦口婆心,是儿子不孝……”
“可是与公主生了嫌隙?”儿子眸中的火红淡了几分,裴溯这才将另一重猜想抛出,“在渤海国时,因为情况特殊,你们两也许互相存了误会,绵延至今也没有正式解决……公主她是女子,面皮薄一些,很多话不愿意亲口说,不说,不代表她不在乎你。”
岂止是误会呢?
裴彦苏不由苦笑。
要她亲口对他说什么呢,她对他并没有男女之情?
好不容易平复的心,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他忍了忍,最终还是徒手,将自己面前的杯盏捏得粉碎。
话音未落,王子已直接从他腰间将跟随他已久的佩刀拔出,“我的佩剑是新打造的,用这几个贱.人的血来开刃,未免太委屈它了。”
这边,倪卞已经将事情办完,举着火把,重新站了回去。
他只觉得王子今晚比上次在车稚粥的大帐前,还要冷酷峻戾,若不是倪卞自己也是见惯杀戮之人,换做寻常之人,恐怕早已被吓得晕过去。
裴彦苏杀掉格也曼的手下,几乎是不眨眼的速度。
那人原本也带着不小的功夫,即使被迷药迷晕,为了防止他突然作乱,倪卞还是将他双手反绑。
裴彦苏杀他时,只拎了反绑他的绳索,同时用刀身刺穿他的胸膛,淋漓的鲜血喷了一地。
在血腥味愈发浓郁的时候,裴彦苏松开了绳索,冷冷看着那人,看着那人的尸体缓缓向前倒地。
而这样的动静,却让萨黛丽主仆二人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那婢女睁眼便见尸体和鲜血淋漓,被吓得花容失色,即使死死捂住口鼻、没有尖叫出声,仍是不可自抑地发抖,抖成了筛子。
裴彦苏同样一剑刺穿了这个婢女的胸膛,手起剑落,没有半点犹豫,不留任何余地。
目睹了这一切的萨黛丽被吓得清醒,她瞠目结舌,目眦欲裂。
“为、为什么……王子,你不、你不应该……”她根本说不出什么完整的话语来。
然后,她也不用说了。
“上次硕伊借你的手毒害我未遂,这次格也曼又借你的手毒害我未遂,你觉得我应该留你命吗?”裴彦苏说得慢条斯理。
萨黛丽被他的掌风生生震碎了头骨,粉褐色的脑浆从她业已停止呼吸的鼻孔中缓缓流出,她又怎么能回答裴彦苏的问题?
“如果还有轮回转世的话,记得下次别再招惹我这样的男人,你惹不起,只有死路一条。”
而与此同时,隋嬷嬷也醒了。
到底是周宫中萧月桢身边的老人,见过无数大场面,几句话,她便知晓裴彦苏一定会让她死。但即使眼前几人的死状让她两股战战,她也还是强忍着颤抖,定定向如冰山一般的男人质问:
“王子言而无信,你明明向我承诺过,只要我按照你的吩咐做事,就能放我一条生路。”
为了提起自己那所剩无几的气势,她连“奴婢”的谦称都改口了。
她胡乱将面上的泪水拭去,转身,从那托盘里接过药碗。
然后,又小心将仍在沉睡的裴彦苏的头颈扶起,抿啖药汤。
药汤苦涩,她却不觉得难耐。
能让他醒来,让她继续做他的妻子,她已然欢欣雀跃。
萧月音稍稍凑了上去,用自己的檀口吻住他的薄唇。
喂他服下良药苦口。
114.
韩嬷嬷是萧月音的乳母,初见萧月音时,她还只是襁褓中的婴孩。十七年过去了,她早已对她了如指掌,一见萧月音潸然泪下,便已经猜到了小公主那百转千回的心思。
她自己的那段婚姻虽然失败至极,却也经历过许多少女同样经历之事,有过几次难以自抑的春心萌动的时刻,知晓这是怎样的一番感觉。
其实,在很早之前,甚至早在幽州的时候,不止是王子的情愫,她还发觉、笃定了公主对王子的爱慕和依恋,只是主仆二人偶尔会在私下无人时说起这个,公主总是否定,总是讳莫如深。
大约是公主从前的感情清白得比纸还白,又因着她与王子的姻缘实乃阴差阳错,那一面本该照清内心的明镜,她总是不愿面对。
归咎于幼时的遭遇,萧月音性情清冷,即使是面对弘光帝、太子萧月权这样的血脉至亲,她也很难将自己的真心掏出来,与他们往来相交,也都只停留在表面。
情缘是世间少有的奇妙之事。
夫妻之间,同富贵共患难,公主与王子这对阴差阳错走到一起的夫妻成婚以来一路磋磨,经历了不止一次。
“可是、可是,”萨黛丽似乎想到了什么,胡乱抹了把眼泪,“昨日你将王子受伤的事情告诉我之后,我一时嘴快,就、就跟表哥说了……”
贝芳拍背的动作停了下来。等到金胜春在朴府中将这如乱麻一般的事情处理妥当、带着金胜敏一并来到驿馆时,裴溯的几名婢女也刚刚将她的细软全部收拾妥当,连带着静泓一并,上了离开平壤的马车。
金胜春见到这样的场面,高兴得觉得自己长了一双翅膀、快要飞到天上去了。
为了稳妥起见,在朴府时他先是沉默不语,一直等到从另外那几人的只言片语里推测出那些他来之前都并不清楚的事情。有了把握后,他又听到朴秀玉与金胜敏主动要求留下永安公主、赶走赫弥舒王子,被完全正中下怀的他,也赶忙连连附和。
当然,为了在朴正运这个未来泰岳面前表一表自己的忠贞,他也完全赞同金胜敏所说的,要把永安公主请到她太德公主府上盛情款待,让她一直住到他们大婚盛典过后,方才算足够隆重。
金胜春与金胜敏各怀心思,正两厢沉默时,忽然又听见“啪啦”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从正堂处不远的小花厅传来。
“这么难吃的粥也敢给本公主端上来,是不是见姓裴的走了,觉得本公主一个‘弃妇’留在这里,就好欺负了?”正走着,又听见永安公主尖利的喝骂声,走近时,只见花厅墙角站了一排驿馆的人,个个垂头丧气,半句话不敢答。
当然,他们在心里却是忍不住腹诽:
而众人见到太子殿下与太德公主殿下齐齐过来,众人心头又是一紧:
永安公主可是尊贵无比,若是两位殿下真因为她的乱发脾气而迁怒他们这些下人,可就真真是倒了大霉了。
不过,那位从小到大动静也不算小的太德公主,今日倒是一反常态地和蔼可亲:
“驿馆的饭食再好,比我公主府上的庖厨,还是差了些。若公主不嫌弃,借着今日王子离开,就此搬到我太德公主府上去,何如?”
萧月音心头仍旧震荡,捻了捻差点被烫到的指尖,来不及回味自己完全仿照着姐姐萧月桢当初得知自己要替她出嫁时在碧仙殿来的那出“碎碎平安”,紧着先故意瞪大了杏眸,以做作的吃惊之态,回道:
“公主……太子……你们怎么来了?”
然后先是垂下眼帘,像是回忆起昨日在东宫晚饭的种种一样,突然红了脸,再次看向金胜春,又迅速将视线移到金胜敏同样不好看的脸上,自哂一笑:
“我与那驸马的龃龉,到底让你们看了笑话。也罢,事已至此,我也不怕家丑外扬……”
又听她一声长叹,方幽幽说道:
“这次我与他来新罗,说到底是为了他们漠北与新罗洽谈贸易合作。谁知道,他堂堂大周连中三元的驸马,竟然也是个绣花枕头!单于给他的重任他完不成也就罢了,我和他吵了几句嘴,就去和太子殿下您吃了顿饭……说起昨晚上,唉!”
金胜春听到她这样说,忍不住两眼放光:
萧月音知道这金胜敏身为公主也是个狠人,自然回以假笑,借坡下驴:
“殿下这是说的什么话,我生平怨怼,也只会怨怼男人,咱们姐妹同为公主,有什么误会,当面说开了便好,不要留下什么隔夜仇。”
说着,便站了起来,要同金胜春兄妹二人一并离开这花厅:
“虽然我是不大聪明,可我也知道,这次与渤海国交战,表哥同王子应当是竞争关系……”萨黛丽又停了片刻,眉头紧锁,思考着,“如若王子受伤一事真有那么要紧,表哥在得知这件事之后,应当立刻派人快马加鞭告知摩鲁尔将军,而不是、而不是……”
“而不是什么?”贝芳循循善诱。
“而不是也鼓励我让我去为王子疗伤,好好争取这个机会……”萨黛丽回忆起昨日与格也曼见面说话时的场景。
“格也曼王子也受了伤,听说他这次得了那位静泓师傅的照顾,伤倒是恢复得很快。”贝芳也陷入了沉思,“这样想来,他鼓励你为王子疗伤,倒也不算太过反常。”
“不,不……”萨黛丽咬了咬嘴唇,“他也反常,公主也反常,难道他们两人还能商量好?”
自言自语一般说完,她再也坐不住,唤来了刚刚她派去提前送药的婢女:
“把药都拿来,我且看看。”
当时她从永安公主处哭着离开,那提前送去的药剂无用武之地,也跟着被“完璧归赵”、送了回来。
而这不检查倒还好,一检查,萨黛丽冷汗涔涔。
她心中羞愤难当,便也顾不得贝芳的关切,急急冲了出去。
来到自己表兄格也曼所住的院落,等不及通报,她便闯入了卧房。
进门的时候,格也曼正虚虚躺在软榻上,身旁坐着一位清俊的光头和尚,正在沉默为格也曼把脉。
昨日来时格也曼只身一人,今日这样的场面,想必这个光头和尚,就是那位名叫静泓的沙弥。
“表哥,你告诉我一句实话,是不是你找人,在我的药中下了毒,好借我的手毒死赫弥舒王子的?”想明白其中关窍之后,萨黛丽气得七窍生烟,即使当着静泓这个外人,她也要让格也曼把话说清楚,“还说鼓励我主动争取,表哥你也太过分了!”
“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格也曼显然气急败坏,不顾静泓在场,反声便向自己的表妹吼去,颇为恼羞成怒:
“什么下毒、什么借你的手?你的脑子是坏掉了吗?”
但静泓显然冷静自持,在萨黛丽第二句质问出声前,先站了起来。
即将爆发争吵的兄妹两人,齐齐看着他安静离开。
关上房门之后,静泓回到住所,再次陷入了深深的沉思。
事情的发展即将失控。
即使再不愿意承认,他都不能再这样自欺欺人下去。
早晨韩嬷嬷带了东西来找他验毒,她虽然并未说明药剂的来源,可静泓一看那并非中原草药,便猜到了这药剂是出自萨黛丽之手。
他的静真师姐到底不放心把王子交给旁人,一定要他来掌眼过目。这是他们两人之间应当有的信任。
而在验出药剂有剧毒之后,联想到昨日听闻萨黛丽来找了格也曼,静泓也推测出了七七八八。
虽然不愿意这么想,可唯一的解释,便是格也曼利用了萨黛丽,趁着天时地利人和,毒害静真师姐的夫君,然后再嫁祸给萨黛丽。
方才,格也曼的暴跳如雷也说明了一切。
萧月音这一回倒是真的多想了。
药已上好,裴彦苏先是极缓地再次用视线检查了一番,然后又松了手,让她重新并拢,却并不言语。
她向来是看不透他的,见他如此,大约是想听她一口气把话说完,便重新抬起眼眸,清晰说道:
“金胜春贼心不死,必然会卷土重来,到了明天,他若再来驿馆接我,要不我自己打自己的脸,承认自己在对他说谎,要不,我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跟他走……”
剩下的话,她觉得不需要多说了,因为无论是她的言语她的动作还是她的表情,都写满了“该怎么办”“救救我”这样示弱的意思。
以他的智慧和洞若观火,一定想得清楚明白。
“真儿很想和我再演夫妻感情不和吗?”裴彦苏拿起药盒,人也站了起来。
萧月音没有深思过这个问题,凝眸不语。
但旋即裴彦苏便下了床榻,一面将那药盒放在床头几案上,一面朝湢室走去:
“放心,不需要真儿陷入两难。”
等到裴彦苏在湢室沐浴完毕、换上寝衣再次回来时,萧月音已经几乎要睡着了。
自从开始与他同床共枕,她便不像当初戴嬷嬷教引时说的那样要让郎君睡在内侧、她睡在外侧,每日习惯靠内,也几乎晚晚都用背对着他,此时一身清凉的裴彦苏刚刚拥过来,一直难以平复的好奇再次涌上来,她强忍住困意,懒懒开口问道:
“大人,可是又有什么完全良策?”
裴彦苏在此刻突然提起似乎与她困局无关的朴氏,萧月音暂时想不出其中关窍,只能疑着缓缓闷声:
“所以……”
“所以,他们与朴氏之间互相利用,”裴彦苏将手腕收紧,“金胜春兄妹二人,是绝不可能与朴氏撕破脸皮的,这也是为何,金胜春屡屡放下他东宫太子的身份,千方百计要将朴秀玉安抚好的原因。”
“那既然朴秀玉不会再兴风作浪,我们……又怎么破局?”萧月音还是想不明白。
“情.报说,朴正运这之前一段时间,都不在平壤城内,而是去了尚州公干。”裴彦苏顿了顿,“若不出意外,今晚这个时候,朴正运已经从城外回了平壤,到了朴府,开始为婚事做最后的准备。”
萧月音本就疲累,经过回来这一闹,此时她好奇心再盛,眼皮也开始不听使唤,重重下坠。
何况话已至此,再追问细节,她也实在没了气力和工夫,既然裴彦苏已经是胸有成竹之态,那些与新罗人斗智斗勇之事,还是明日一早,等她彻底清醒了再说吧。
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又混混沌沌,想起今日的另一根刺,便这样安慰自己:
关于生母卢皇后之死,当年弘光帝爱妻如命、也是痛不欲生的,如若他对此彻查多年都查不出任何宋氏在背后搞鬼的证据,那么自己的这点怀疑,定是多想了……
在萧月音还因为昨日的疲倦而昏昏然醒来时,宋润升就已经又带着静泓,以为朴重熙请平安脉为由,寻到了朴府上去。
宋润升背靠新贵宋氏,与朴氏一族向来不睦,所以不出意外,宋润升与静泓此行并未见到朴重熙。
这看似是个白白浪费时间的无用功,可背后安排这一切的裴彦苏,是向来不打无准备之仗的。
而静泓之所以如此为难是因为,他与格也曼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却对这个与裴彦苏立场敌对的漠北王子,莫名生了亲近。
亲近到可以倾尽全力为他医治伤病,也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那因为静真师姐而生的莫名其妙的偏见。
出家之人,本应当视众生平等,怎么可以因为立场不同而有偏见?
但格也曼心肠歹毒,静泓对他的失望,还是让他心头发堵。
当他意识到自己被情感左右时,便又第一时间起身,离开了这个房间。
先前为了照顾格也曼的伤,他被安排和他住到了同一个小院之中。隔壁便是萧月音他们的住所,他身边并无仆人,需要传话,只能自己去。
离开的时候,他似乎听见格也曼招呼亲随出门的声音,格也曼与萨黛丽的争执,不知有没有结果。
静泓来到隔壁的院落,他远远站在花厅之外,静静等着自己的静真师姐把饭用完。
韩嬷嬷听了他所说的格也曼一事,并未引他去见公主,而是自己疾步过去,在公主耳边低语。
萧月音忍了忍,却还是坐不住了:
“眼下不能管这么多,不知大人去了哪里,格也曼既然动身,必然是去向摩鲁尔告密。”
然后她来到静泓的面前,先福了福身,方才郑重说道:
“师傅可否随我一同走一趟?”
静泓沉沉:
“公主但说无妨。”
“第一,那下毒一事证据确凿,还请师傅为此作证,指证格也曼他居心叵测。”萧月音定定,知晓这种事对静泓来说应当不算什么,便不加停顿,继续说道:
“第二,王子他身上的伤势未知,为防止意外,可否、可否勉强师傅,打一次诳语,向众人作证,他身上的伤已然大好,可以顺利出征?”
裴彦苏墨绿色的瞳孔生机勃勃,她看见她的模样,清晰映照在那里。
“桢儿……”他呢喃的嗓音,还透着慵懒的沙哑。
可勇敢了这许多日的萧月音,却蓦地不敢上前。
因为,他眼里的深情,从来都不是对她萧月音的。
他大病初愈,希望陪在他身边的,是他心爱的萧月桢。
他甚至不知道有萧月音的存在。
低头,眼泪坠落的同时,她不动声色地将香囊,收进了袖笼里。
115.
此时的萧月音无比庆幸,裴彦苏醒来的时候,房里只有她一个人。
泪痕在她埋首藏起香囊时已经被迅速拭去,重新抬头的时候,她只觉得自己勉强挤出的笑容,都有些微微发苦:
“大人终于醒了,我……我这就去叫人过来。”
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是飘着的,为了掩饰这份难以言说的、不由自主的苦,她能想到的办法,只能是赶紧逃离。
转身再起身的动作,她的心不断下坠,双足负重难耐,就连双眼的视线,也变得模糊不堪。
心乱如麻的当然还有萧月音。
回到卧房,北北在她的腿边又缠又蹭,她低头看着这只毛茸茸的小东西,明明应该欣慰,舌底却总觉得苦涩。
“喵~”北北见自己的热情终于得到回应,急急叫了一声,又用猫头急急蹭了蹭萧月音的小腿,眼巴巴地看着她。
猫儿不知她的心事,也并不知道它和她的缘分,只剩下最后的三天了。
萧月音蹲了下来,双手揽起它的身子,将它放在她一侧的臂弯之中。北北的尾巴有一截黑色的毛,此刻荡在她袖箭,一甩一甩,像是在用它的方式表达对她的喜爱。
“乖北北,”她忍不住在它毛茸茸的脖子上吸了一口,“你怎么这么乖呢?”
它不需要知道原因,光是发觉她此时心底发苦,就使劲浑身解数为她造糖。
它的猫儿眼一蓝一绿,世间耀眼夺目的宝石,也不过如此。喔,她慢慢地、仔仔细细地回想了一下,萨黛丽和贝芳,一个是乌耆衍的宠姬硕伊的远房外甥女,一个是乌耆衍的大阏氏帕洛姆儿媳的妹妹,她们两人都是与永安公主同日“嫁”给裴彦苏的女人。
借着裴溯从前评价她们的话来说,“都是天真纯良的姑娘”。
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一日的筵讲终于结束,萧月音独自回到宿了几日的禅房。
她的身边只留了韩嬷嬷一人,其余的婢仆都已跟着裴溯他们先行离开,就连裴彦苏的身边,也只剩下了刘福多公公一人。
送别静泓时,她答应了他要整理这几日慧真大师筵讲的内容,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她便趁着记忆犹新,马不停蹄做了起来。
待她才写完一炷香的筵讲时,韩嬷嬷却来报,说大嵩义留在兰昌寺内用斋饭,请永安公主过去叙话。
高王后并不在。
萧月音想到今日顺利送走了裴溯和静泓,不等大嵩义提起,先主动向其致谢:
“陛下果然是信守诺言之人,妾之私心,多谢陛下成全。”
大嵩义手中仍端着盛有清粥的瓷碗,眼皮也不抬:
“公主在筵讲结束后便独自回房整理经案,如此辛劳,不如一并坐下来吃点。”
整个禅房空空荡荡,分明只有大嵩义食案的对面,是留给她的位置。
“妾健忘,怕耽误久了,忘记大师所讲深意,”萧月音又盈盈福身,“实在想快些将今日经案整理完毕。”
萨黛丽做过牧医,曾经救治过被塞姬打伤的北北,但也正是因为她的私心、想在成亲那日穿上和公主一样的嫁衣,才被硕伊利用,又心甘情愿假装公主与裴彦苏拜堂;
而贝芳呢,看似人畜无害、善良得不像话,实则大婚那晚的乱局里,她不仅能迅速察觉萨黛丽被利用向裴彦苏下毒一事,还能将计就计,假借为萨黛丽求情的名义,帮自己洗脱所有的嫌疑。
不过,真蠢也好装笨也罢,大婚那晚大案并发,不仅车稚粥被裴彦苏砍断了右臂还失去了所有心腹,就连他的母亲硕伊,也被乌耆衍无情处死。同时,裴彦苏也顺势向乌耆衍和帕洛姆请求,让萨黛丽与贝芳另嫁他人。
但那时,帕洛姆并未确凿回应。
后来又紧接着有他们出访新罗一事,萧月音满心满眼都是冀州和萧月桢,便将萨黛丽与贝芳这悬而未决之事完全抛诸脑后。
她们怎么也会在直沽?
事已至此,萧月音也懒得去细想其中根由,无论到达沈州之后迎接她的将会是怎样复杂的局面,她只需要找到隋嬷嬷,一切便都会好起来的。
她有预感,预感此行一定是个重大的转折。
毛绒绒软乎乎,萧月音又吸了一口。“不、不。”裴彦苏的脸长得实在太好看了,就是这张看似古井无波的脸,被墨绿色眼眸里偶尔闪出的亮色出卖,出卖他此刻心底油然而生的邪恶。
其实,他本就是邪恶之人,君子只是他为了实现野心,不得不戴上的面具而已。
“明明是真儿口是心非,”本性毕露的草原狼,更是遥荡恣睢,“心里面关心哥哥,却只会再三否认……哥哥所做的,不过是帮真儿认清自己的真心。”
就算是假的,就算是她口不择言。
他不在乎的,他只想多听听她的甜言蜜语。
“你……你……你无耻至极……”萧月音早已卸力,耳边是从来舞文弄墨的状元郎用关切包装的轻薄之语,她要脸,只觉得眼下的她彻底无地自容,“狗……你就是狗……呜呜……”
“无耻吗?”裴彦苏嗓音一沉,完全忽略她对他的正确评价,却突然伸出了那两只湿淋淋的长指,趁着她的檀口一翕一阖急促地呼吸,毫不留情地填了进去。
“唔……”看来他不喜欢她把他称作狗,想要用这样的方式惩罚她,就像上一次他对她做这件事,是因为她说他很像一只狗一样。
然而,萧月音的思考也仅仅停留在此,因着面前作为她半个夫君的男人愈加越界,她半酣水雾的杏眼被吓得睁圆,口中再次侵袭了不属于她的东西,她怎么躲都躲不掉,雪上加霜的是,他还用另一只手按住了她胡乱挣扎的后脑勺,强迫她这样品尝自己。
“真儿曾经亲手喂哥哥吃过糖,知道哥哥喜欢甜的是不是?”裴彦苏仍然在低笑,手指与她的香佘纠馋在了一处,仿佛搅动着情天谷,欠海的剑戟,稍一上下,便引来了更加失控汹涌的狂风骤雨,“现在,轮到哥哥来喂真儿了,好不好?”
即使再不情愿也好,在他的反复倾轧之下,萧月音也又下了一场雨。对天气变化了如指掌的他,似哂出一声浅浅的、满足的低笑,趁着她的神志再次混沌,咬住他最喜欢的她的耳,问她:
“真儿尝得尽兴,快告诉哥哥,究竟有多甜呢?”
然后,欣赏着她这魅人情态的男人,将那手指撤出,替换上他自己说了无数放肆言语的唇。
“真儿不说话,那哥哥便只能自己来尝尝了,”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滚滚的烫意,“糖做的兔子,每一滴都要珍惜才是……”
萧月音自己都不记得,这一晚到了最后,她究竟是如何度过的了。
她只知道,后来裴彦苏将意识模糊的她从贵妃榻上抱到了床榻上,像从前那样于后拥着她入眠,并在她的耳后颈上,留下了数也数不清的吻。
第二日她醒来时,难免神色恹恹,裴彦苏早已起身,而毓翘进来服侍她洗漱更衣时,对着她被扔在地上、下摆凌乱到一塌糊涂的裙子,诧怔了许久。
萧月音娇靥红透,自然不可能告诉这个向来心直口快的婢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垂着头自己穿上新衣时,忽然听到门口有韩嬷嬷的声音传来:
“公主,萨黛丽小姐又来找您。”
这一回,她将脸埋进了北北的绒毛里,北北虚虚伸了白爪爪,轻轻放在她的耳珠上。
猫儿自有分寸,不会将指甲伸出来,只用脚掌的软垫,来回轻蹭。
萧月音被北北暖得一塌糊涂,心头的苦涩烟消云散,抱着它,又坐在了贵妃榻上。
夕阳斜照,即使怀抱猫儿,屋子里也仍旧是凉爽的,并没有与静泓说话时那点烈热。
但她还是隐隐开始担心——
自己急急回来,不过是想求隋嬷嬷能提前让她交换,眼下找了一圈,她还是没能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裴彦苏伤势无碍,今晚,他很可能就会提出圆房了。
不过,似乎是感应到了她的窘迫,自她在摩鲁尔的府衙里远远见了他、与他甚至并无眼神交流之后,裴彦苏一直没有回来过。
听刘福多公公说,出征在即,王子需要为战事做的准备实在太多,虽然府衙与这院落相隔的距离并不远,但王子怕影响公主歇息,便让刘福多收拾了他的卧具,直接搬到府衙去住。
萧月音松了口气。
最担心的事并未发生,那么剩下的,也就只有为离开沈州做准备了。
不过气松了也就松了,萧月音转念一想,裴彦苏忙于战事,她作为王妃,也理应尽到一点妻子的责任。
毕竟她已经演了一路的戏,最后一场,无论如何都要咬牙演完。
去府衙里看望他是不可能的,他要以公事为重,她只想尽量避免与他相见;她又根本不会下厨,“洗手作羹汤”这种贤惠妻子的情./趣,她更是拿不出半点。
思来想去,只能打开箱笼,亲自挑了几件合体的衣衫,让刘福多公公为他这次出征收拾行装时,一并带上。
三日转瞬即逝,萧月音一面暗自盘算着离开沈州之后的生活,一面享受着最后与北北亲近的时光,心中的忐忑几乎都被细致体贴地隐藏了下去。
直到最后一晚,毓翘伺候她从头到尾好好沐浴了一番,她躺上床榻、钻进被衾,又一次坦然着一人的睡眠,才彻底确定,她提心吊胆的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大军明日一早出征,裴彦苏今晚又宿在府衙,不会回来了。
而届时她会与裴溯一道,上城门为将士们送行。
想到与他的最后一面也安全无比,萧月音一身轻松,很快便沉入了甜蜜的梦乡。
迷迷糊糊时,她却只觉得口舌发堵,呼吸不畅,就连身上也突然滚烫了起来。
好梦被生生打断,她不耐地睁开眼,模糊的视线里,有墨绿色的光焰,在闪动赤./裸的贪婪。
是裴彦苏,他怎么会突然回来了?
萧月音只觉得头皮一抽。
再一感受,他不仅漏夜赶了回来,还直接把她从被衾中捞了出来,剥去她身上的熨帖,让她在半梦半醒时,袒白地面对他。
幸好,她的逃离之心隐藏完好,即使毫无防备,也绝不会泄露半分。
他疯狂地亲吻她的唇,不让她有片刻喘./息的机会,萧月音抵住他的肩膀,在睡意侵蚀的朦胧里,胡乱地推阻。
“唔……你、你怎么?”困顿席卷,被他差点生吞入腹的舌头,她说话时都在打结。
“明日一早,哥哥就要出征了,”他的手心有汗,没有了从前那般的遮掩,操控柔茹也多了几分劲力,“要好长时间见不到你,哥哥忍不住,实在想再回来看看你。”
萧月音仍旧是昏的,刚想再问他为何要这么晚偷偷回来,但仅有的理智又为他这番行为想了许多个理由,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下去。
“子时已经过了,今日是哥哥的生辰,”他的吻落在她泛红的下巴上,“真儿准备送什么生辰礼物?”
她这才骤然睁开了眼。
……礼物?
他突然回来,难道是想把圆房,当做向她讨要的生辰礼物?
第四是,漠北归还冀州的国书已经收到了大周的回复,既然冀州是以赫弥舒王子和永安公主的名义归还的,大周希望在冀州正式举办一个归还仪式,届时大周这边,会由康王萧月桓出面。
最后这个消息,让萧月音既是兴奋又是忐忑。
兴奋是自己身为和亲公主,尽力为祖国争取的东西,终于到了落地的这一日,总算是不辱使命;
忐忑的是,康王萧月桓虽然是她的亲兄,可向来在她们姐妹之间,和弘光帝一样偏袒萧月桢,若是她的真实身份由康王嘴里说出来,会不会引发严重的后果?
116.
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心情再复杂再纠结再难耐,萧月音也并不能改变大局什么,一切惯常按部就班,她只能听从他们的安排。
是以,就在郎中大夫们宣布裴彦苏已然大好的第二日,乌耆衍便宣布,留在沈州的漠北高层们,即日出发前往幽州,不再耽误。
去冀州最顺路便是经过幽州,裴彦苏与裴溯等人,自然也是大部队的一员。
所有人一齐出发,这样大的阵仗,漠北的一众婢仆们颇有些不得章法,难免手忙脚乱。
侍候裴溯的婢仆,都是到了漠北后,由大阏氏帕洛姆亲自安排的,自然不算多么伶俐。而就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有一名小婢女,也不知是她想要争取表现、还是被旁的公公大婢女所安排,双臂抱着一大堆远超她承受极限的物什,吃力得紧。
只不过,他们想不到江南闺秀裴溯竟然对船只了如指掌,轻而易举便破了他们的毒计。
是以,表面上来看,右贤王乌列提一系是王廷之内最有可能做出与大嵩义勾连的人。但事无绝对,呼图尔及大阏氏帕洛姆也并非良善之辈,否则大婚当晚那场审讯时,出自帕洛姆之手的贝芳,也不会暗中言语挑拨,想把萨黛丽置于死地了。
既然大嵩义对漠北上下了解到事无巨细,想必自己这次要做主帅之事,他也早已知晓。
对于大嵩义来说,是让他这个毫无半点领兵经验的新人做敌军主帅更有利,还是被漠北隐藏在幕后的人用山海关外的土地做筹码更有利呢?
而被裴彦苏突然抱住的萧月音,听到耳边这突如其来的话,不由心惊肉跳。
想起方才与大嵩义和高王后用饭时,大嵩义玩笑一般地提起他与裴彦苏做下的赌约,她浑身一震,旋即一面努力挣脱他,一面尖着嗓音说道:
“谁要你抱!”直到顺利被引至公主府上专门为她辟的小院,萧月音方才觉得略微松泛。
不得不说,她还是大大低估了金胜春兄妹脸皮的厚度。
金胜春昨晚对自己那般无礼,今日见她时的所言所行,仿佛那些事根本不存在一般,若不是他那双黄豆大小的眼睛偶尔流露贪.欲,她真会怀疑是自己着实健忘,把“好好”的一场晚饭,记成了不堪的模样。
而金胜敏就更厉害了,依裴彦苏所言,金胜敏色.诱他失败反而被他言语羞辱,她能为了不知什么目的提议将裴彦苏赶走不说,将她请到公主府来好生招待,似乎还毫不避讳、要请她到自己的卧房参观。
她虽不知裴彦苏究竟同她说过什么,但仔细想来,唯一的可能便是,即使当时他对她确乎出言不逊,她也料定他回到驿馆面对自己这个妻子,不会将太德公主府上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那媚.药所造的孽,也只有他们夫妻之间默默消化了。
否则,根本说不通。
金胜敏倒几乎确实是这么想。他的大棋中,甚至包含了她在金胜春等人面前演戏而精心设计的话语。早上起来之后,她依着他所说的话,先稍微演了一遍,却被他发现许多可能失误的细节,手把手教导。
与他勾连、他们两人的悉心谋划和准备,虽然疲累,结果也令她十分满意。
她唯一过意不去的,便是驿馆里那些什么也没做错、她为了演出逼真而白白受了她责骂的仆从们。
是以,走之前,她还是悄悄让宫婢毓翘给他们都补贴了一点银两,只说是公主为自己赔罪。
带着两位嬷嬷和毓翘来到太德公主府后,倒是没有她想象的那般不自在。
太德公主府很大,其内的奢靡程度虽比不上金胜春的东宫,但就萧月音所见之雕梁画栋、碧瓦飞甍,已然算是翘楚了。
在公主府内迎接招待她的并不是前日去街头邀约裴彦苏的婢女,应当是金胜敏的乳母、公主府内的掌事嬷嬷。
那嬷嬷同样也是饼脸小眼睛,虽然无处不透着精明,但是碍于萧月音永安公主的身份和金胜敏提前的嘱托,对公主一行,也是毕恭毕敬、细致至极。
而金胜敏大约是顾念在驿馆时萧月音的那番客套,在其一入府便遣了随侍的两位嬷嬷和一位婢女专门跟着那掌事嬷嬷先去打点为她准备好的院落之后,不仅陪着形单影只的萧月音逛遍了整个公主府,在想到可以讲解之处时,还耐心地滔滔不绝许久。
因为裴彦苏特意安排了倪汴于暗中保护自己,萧月音虽然不用提心吊胆,却也只能尽量敷衍。
而终于逛过了公主府大半,金胜敏停在一处抱厦,指着前面的屋所,笑道:
“那里是我的卧房,若是公主不嫌弃,也随我去看看?”
萧月音却想起裴彦苏说过,前日金胜敏向他下了媚.药,她的婢女还将他千方百计引到了她的卧房里。
就是此处。
“卧房乃私.密之所,倒也不必参观了。”她心头有些堵,淡淡拒绝。
两个女人又各自怀揣心事维持了一番表面客气之后,金胜敏便借口筹备大婚事情太多,估计这剩下的几日里,都没有时间再来陪她。
萧月音倒是暗自松了口气,在韩嬷嬷为她拿来公主府上专门置办的全新的衣裳首饰时,她忍不住感叹:
“幸好,这几日金胜敏应当没空理我,不然她要是又突发奇想、重启上次在东宫晚宴的对弈一事,我这辛苦隐瞒的工夫,全白费了。”
韩嬷嬷正在仔细检查那些衣裳首饰会不会暗藏.毒针一类的东西,听到她这样说,回身笑道:
“公主不必担忧,既然王子布下这个局,便必然稳操胜券,咱们只要按部就班则好。”
为了让戏演得更逼真,萧月音只将布局一事如实告知了韩嬷嬷,戴嬷嬷和毓翘都还蒙在鼓里、只当她真与裴彦苏吵到两人赌气分手。此时只有韩嬷嬷一人在室侍奉,说话便无须刻意隐瞒,萧月音心知韩嬷嬷劝说之言不无道理,只看着自己的乳母,又道:
“试毒的银针可准备好了?为了不让戴嬷嬷和毓翘发现,以后每顿饭都只能让嬷嬷你来伺候,辛苦。”
“不必做得如此明显,”韩嬷嬷麻利而仔细地摸索着,“在所有饮食上来之前,奴婢先为公主试好了毒便是。”
萧月音微微颔首,又听门帘响动,是戴嬷嬷进来了。
相比于现在还颇为震惊的毓翘,戴嬷嬷作为宫中的老人,即使一时辨不清、想不明缘由,也不可能做任何违逆主子命令的事。一进来,她的目光便被韩嬷嬷手中的衣衫吸引,站在一旁又仔细看了看,方才道:
所幸两人所处的地方,几步路外便是一张书案,韩嬷嬷先来收拾房间时,便已经为她将纸铺好、将墨研好,就连写小字的笔也开过了。
萧月音像躲着自己的夫君一般往书案上靠,然后转身,双手撑在案上,又闷闷喊了一句:
“你不准过来!方才从见到高王后那一刻起,你的眼神就没有从她那里移开过!现在看够了,又过来抱我,像什么样子!”
被激怒的男人当然要展示自己的霸道,她话音未落,他又追了上来,又是从身后,将她整个人都拢在他高大的身躯里。
“公主没有在看微臣,又怎么知道微臣在看高王后?”他的薄唇明明与她近在咫尺,说话的声音却不小。
在她身躯的死角之下,他用她的手做了遮挡,提笔飞速写下:
「行踪被漠北之人出卖,上岸时已被喂下软筋散,若要安全离开,须尽量示弱。」
入目之语惊心动魄,萧月音强行按下突突直跳的心,继续气鼓鼓回应裴彦苏方才的话语:
“是我小瞧了你,先前在平壤城,你之所以对那金胜敏一流嗤之以鼻,不过是因为她们长相实在欠佳……像高王后这样倾国倾城、明艳大气的美人,可比我这清汤寡水的要有吸引力得多吧?”
一面说,一面同时在他袖笼的遮挡之下,用他刚才用过的那只笔,写道:
「高王后神秘莫测,心思深沉,不愿看见我与你夫妻和睦。」
“夫为妻纲,我是你夫君,我想看谁就看谁,即使你贵为公主,也管不到我的头上。”裴彦苏言语冰冷至极,“罢了,我也懒得费心思来勉强你。”
这一次,他在她的字旁,提笔写道:
「那便再演一场。」而大婚礼成,金胜春兄妹也无后顾之忧,国王身死,东宫太子即位,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多年以来,他们兄妹早已被权力和地位腐蚀,即使除去宋润升是以从小宠爱他们的生身父亲的命为代价,他们也在所不惜。
若是不成魔,在你死我活的斗争里,便只有死路一条。
今日,原本也是一切顺利。再次见到永安公主,金胜春难免心旌摇曳:今日的她难得盛装打扮,淡妆浓抹的娇俏少女美若天神下凡,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像是要当场将他的魂勾走一般。
前几日他实在是忙得脚不沾地,又为着安抚朴正运和朴秀玉父女,东宫朴府两头跑,根本抽不出多余的时间,到太德公主府上再会他的桢儿,让他把那晚被那漠北王子生生打断的未竟之事顺利完成。
不过没机会也不要紧,今日事毕,他除去宋润升这个心腹大患后,他便有的是时间,好好与这实在貌美的桢儿来往一场。
但他没想到,自己的妹妹金胜敏心机比他还深,原来一直忍着,是为了留到今日,让桢儿去碰那个阴阳酒壶、承下这毒杀国王的罪名。
金胜敏和朴秀玉这两个妒.妇,怎么能为了那点拈酸吃醋的小事,坏了他与朴正运筹谋许久的大事呢!
机会如此难得,不赶忙除掉宋润升,还想赖到他的桢儿头上?!
金胜春火气上涌,连忙跨了好几个位次,来到永安公主的身旁,在她还未反应过来时,便率先提起了那个酒壶。
只有他先用这阴阳酒壶之中无毒的那一半酒,把敬酒这关先度过去,才能再想办法让宋润升碰这酒壶,倒毒酒给国王。
反正他们早已买通了近侍,宴席上一旦有半点风吹草动,那近侍必然会出面指证宋润升。
而他的这番突然动作,在座诸位无论是否知晓内情,俱是一惊。金胜春强忍住背后那无数道火辣惊异的目光,又压下心中的怒火,面上故意做出喜悦冲动之神态,正要用另一只手拿起宫女托盘之中的酒杯,却听被他生生挤开的永安公主,坚定的声音:
“太子殿下这是做什么,公主殿下要我为国王陛下敬酒,这也本该我来敬的。”
而她不仅是嘴上说说,就连行动的速度,也比他所想还要快。
就是这样两厢速度与慌乱交错叠加,那永安公主似乎并未站稳,身子一歪撞向金胜春,金胜春反应不及,手中的酒壶便“啪啦”一声跌落在地。
但,原本只是几句“碎碎平安”便可以敷衍过去的小事,在酒壶落地、其中酒液到处流淌而卷起层层白沫之后,便不可遮掩为小事了。
在座的在宴的宾客们都不是不学无术的酒囊饭袋,这酒液落地泛起白沫,便意味着酒中含有剧毒。
而原本,那装在酒壶之中的酒,是今日大婚的太子金胜春,抢着要敬给国王的。
“公主,公主你……”这个时候,还是金胜敏第一个反应过来,可她的所思所想,仍然是在第一时间,将毒害国王的罪名,往来自大周的永安公主头上扣。
——“统统拿下!”然而,她的措辞还凝在喉咙,身边却突然一声大喝,激得她浑身一震。
紧接着,一群她从未见过的戎装卫士鱼贯而来,不仅将其他席上与朴氏一族相关之人全部拿下,还围住了他们所在的主桌,水泄不通。
“大胆!你们是何人!”金胜春目眦欲裂,仍然不改自己一国储副之骄矜威严,“今日大婚盛典,岂容你们放肆!”
而同桌的朴正运面色一沉,同样站了起来,还一面将腰间的佩剑往外提。
自从今日入王宫、册封仪式开始以来,他便保持着足够的警惕,多年宦海沉浮,让他即使面对方才桌上的暗潮涌动也只冷眼旁观,如今变故陡生,他自然第一时间想要召来独属于朴氏的亲卫。
“朴将军,你手下的人早已被我控制,”宋润升胸有成竹,对仍旧面不改色的朴正运道,“你以为,就凭你久经沙场的经验,足以单枪匹马,来做这困兽之斗吗?”
这话实在诛心,在场之人,谁不知晓朴正运的所谓“大将军”头衔不过是个花架子,年初与渤海国那场大败,已然够将他钉在新罗历史的耻辱柱上,永世不得翻身了。
在离身之前,这张纸已经被他不动声色收起。
没有任何痕迹。
萧月音自然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同样冷冷回看这态度敷衍的男人,便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唤来了一脸惶然的韩嬷嬷与戴嬷嬷,小公主非常直白地表达了自己的诉求:她与驸马生了嫌隙,不想与驸马共处一室,从即刻起,她另辟屋所居住。
经历过新罗的那场大戏,韩嬷嬷自不必说,戴嬷嬷在事后听了韩嬷嬷的复盘,也心知自己两位主子都有着一颗七窍玲珑之心,有些安排务须向她们明说,她们与主通了心意,自然明白。
是以,晚上在侍候萧月音梳洗时,她们都未做任何劝说,反而顺着公主的意思:
“公主都跟着驸马到了苦寒之地,又千里漂泊至此,他不知足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盯着其他女人看呢?何况高王后还是有夫之妇!”
“不如等明日公主去求了国王陛下,带着奴婢们,先行回邺城?”
“对,邺城多好啊,公主的父皇为公主修的府宅,公主还一日没住过呢!”
不过,见萧月音面色凝重,两位嬷嬷一唱一和了几句后也自觉无趣,默默侍候至事毕,便悄然退出门守夜。
萧月音一人躺在陌生的榻上,辗转反侧。
先前在平壤演的那出戏,裴彦苏以退为进,彻底消失在金氏兄妹面前,每晚却准时前来,几乎整夜与她相拥而眠。
想到这些,她不由自主拎起了手掌,在胸口处比划了一下。
从第一晚之后,他倒是没有再那样过分过,只是他习惯从后拥着她入眠,大掌触碰的频率,也比从前高了不少。
再这样下去,恐怕她撑不到与萧月桢顺利交换的那一日。
幸好出了这个岔子,让她可以躲几天清净。
将脑中飘忽的旖旎驱赶之后,萧月音便自然回想起高王后所说的那些话。
离间也好,劝说也罢,她的心智还不够坚定,实在难以克制自己想象那不该想象的场面。
没亲眼见过的,譬如金氏兄妹和朴氏一族被凌迟、被五马分尸,她想象不到还好;
可是那人头骨做成的酒碗,那剥皮实草的骇人画面,却是她真真切切亲眼见过的。
若不是做了这个替嫁公主,她恐怕永远都不会亲自触及这些罪孽。
还是早日换回来为好……
越靠近冀州,她心头的忐忑越发难以克制。
或许她应该勇敢一次,亲口向裴彦苏承认一切,好放过自己不受煎熬;
可是,万一这场豪赌她输得一败涂地,裴彦苏会不会恼羞成怒,把冀州再给收回去?
“公主?”身后却传来他探问的声音,像是要逼迫她做出选择。
117.
在萧月音怔忡间,前方的霍司斐也已回过神来,然后离开,并未发现她的存在。
而等到裴彦苏行至她身边时,周遭确乎已空无一人。
“大人,你的头疼如何了?”她开了口,自然地问他。
今晚这宴饮,裴彦苏称病不参与,倒也不全是在做戏。在晚间刚刚得知乌耆衍大宴三军的消息时,他便皱着眉头,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
这突然的头痛,在萧月音看来,大概有两个原因。
尽管素未谋面,这位令乌耆衍龙心大悦的沃师勒也许难得也让裴彦苏感到了威胁的气息;又也许,裴彦苏只是像过去几日那样,单纯想要享受她那手法并不算多么上乘的按摩。
与此同时,西京城郊的兰昌寺早已万籁俱寂。
被安置在此的静泓做完了自己的功课,略微收拾书具,起身前去更衣洗漱,准备就寝。
在安东码头上与其他人分散之后,渤海国人对他的待遇颇高,让他心存疑虑。
跋涉西京的路上,他想起早先在邺城时便听闻,渤海国王大嵩义深好佛法,就连裴溯向他转述之大嵩义用来胁迫周帝结盟的理由之一,都是周帝为了讨好漠北王廷,将世尊十二岁等身金像这样的珍宝,作为永安公主和亲的陪嫁。
佛子无家,他虽长于周地受教于宝川寺,但他心无定所,只图弘扬佛法。
之所以尽心竭力为那骄傲的王子奔走,只是因为他是她的夫君。
无论她知晓与否,静泓都想让她好。“公主放心,这些都是送来时便试过毒的,”高王后见她踌躇,端声说道,“若公主不信,本宫现在可唤人来,当场再为公主试毒。”
疑惑转瞬即逝,萧月音知晓渤海国人不会大费周章将她在此毒死,于是在食案前坐下,起筷开食。
“世人谁不知永安公主乃周帝的掌上明珠,是周廷破格超封的公主。公主既然漂洋过海来到西京,本宫便斗胆,请公主在此住下。”趁着她默默饮食的当口,高王后倒是没有兜圈子,直截了当说道:
“诚如公主所见所知,渤海与漠北一战已不可避免。此番渤海必胜,漠北也将退守至幽州或更北,渤海与周廷将重新接壤,届时,我们会把公主平安送回邺城,公主荣归故里,周廷也可以再报多年来被漠北欺压之仇。”
高王后说起话来轻言细语,十足一国之母的典范,只是口口声声“周帝”“周廷”,萧月音听着刺耳得很。
渤海到底与新罗不同,他们明面上接受大周册封、是大周的藩属国,但自从大周国运多舛,他们便早已连称臣的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王后为我如此考虑周全,若是说出去,恐怕无人会相信,这仅仅是我与王后的第一次见面。”萧月音并未抬头,将口中食物咽下后才淡淡回道。
渤海人对萧月桢几乎了如指掌,怎会不知她与裴彦苏之事,堂堂王后却竟然将“国王对公主产生了男女之间的兴趣”这样的话如此直白说了出来,到底是表恭内倨、轻漫羞辱。
不过,即使是萧月桢在此,也绝不可能任性发脾气。
萧月音这才放下了筷箸,掏出巾帕,拭去唇边的痕迹:“娘娘如此大度,我自愧弗如。”
说最后几个字时,方才抬眼,与高王后对视。
温言细语,却是同样最为残忍暴虐的话。 那一晚与裴彦苏争吵、被金胜春请到东宫,确实是萧月音冲动为之。
而她在饭桌上发现那阴阳酒壶继而推测金胜春的居心叵测之后,便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能让这一次白走一趟。
所以才有了之后她故意勾.引金胜春,让金胜春放松警惕,把她带到书房之中的事。
她会模仿笔迹、伪造书函信帛的特殊能力,在与裴彦苏商议好之后的那场大戏时,便又一次发挥了极大的作用。
裴彦苏派出去的人当然不可能将那份证明金胜春兄妹与朴正运勾结的谕旨偷出来,从而打草惊蛇,但在朴府中找到那封谕旨并将其一字不落地默背下来,并不算什么难事。
虽然父子早已开始离心离德,但他想不到自己疼爱非常的这对龙凤胎儿女,竟然都想着要毒杀他。
而今日,眼见为实,朴正运和金胜春等人那些微妙的态度,早已经说明了一切。
当然,用谕旨复制品来彻底钉死金胜春等人的罪行,是裴彦苏布一手想出来的法子。
金胜春的笔迹特殊,而由国王当场甩出那封假的出来,金胜春也只能百口莫辩。
因为,他们不可能喊冤说自己被陷害,因为那封一模一样的原件,就在他们的身上啊!
坐实他们罪名的无关真假,而是写谕旨这个行为本身。
事已至此,原本王室龙凤胎同日大婚的盛典变成了尔虞我诈的宫变,萧月音冷眼看着国王下令将所有涉事之人全部羁押,并当场宣布废黜太子和太德公主的封号,将他们二人从王室玉谍中除名。
金胜春等人的下场,也无非就是囚禁至死或者人头落地了。
萧月音怅然。
她先是大周的公主,然后才是弘光帝的女儿。
而反观金胜春兄妹,不仅心安理得地享受国王的所有偏爱,在察觉可能有丧失权力的危险,便只想牺牲生父的性命来换取完全。
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怎可如此残暴不仁。
与他们意图弑父比起来,先前那些腌臜孑孓,根本不算什么了。
在混乱收场、一切尘埃落定之后,萧月音与裴彦苏,便又在宋润升的指引之下,正式拜见国王与王后。
这一次,萧月音先前伪造的那封大周同意与渤海国结盟的国书终于派上了用场。裴彦苏舌灿莲花,再次在国王和是宋润升面前痛陈利弊。
新罗上下本就痛恨渤海国、几乎与渤海国算是世仇,虽知晓大周与渤海国结盟未必就是背叛新罗,但大周这样的做法,仍然令他们十分寒心。
这内侍是服侍国王二十年的老人,年纪比太子兄妹两人还大,他如此说来,就连在国王身边一直静默不语的宋王后,都不由变了脸色。
“胡说八道!简直就是胡说八道!”金胜春强行按下心中的震惊,同时飞速思考着应对的方法,沉沉环视一周,以此彰显自己清者自清的镇定,“空口白牙,尽是污蔑,你这等无.根之人信口雌黄,证据何在?”
说完,他心中却乍然一惊,若是按照原本的计划,这个近侍攀咬宋润升,宋润升若也做此狡辩,又将如何?
不过局势到底不同,毕竟他们本来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毒死国王兼除去宋润升,届时国王当场驾崩,朴氏的兵勇控制全场,这个内侍所言究竟是不是真的,其实根本不重要。
朴正运自然想到了这一点,几乎同时,他的眼底掠过了一道阴影,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右手握住剑柄,准备拔出利剑,直接将那胡言乱语的内侍砍杀。
但他使劲了全身的力气,那剑却纹丝未动。
“大将军连剑都提不起,又谈何‘提携玉龙①’‘铁骑绕龙城②’呢?”肃然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与遒劲有力按住他剑柄的手一并出现的,还有一双深不可测的墨绿色的眼眸。
“裴彦苏,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已经走了吗?”金胜春大惊失色。
“赫弥舒王子乃上宾,又为何不能在这里?”国王一面冷冷开口,一面从袖笼之中,掏出一卷布帛,扔在金胜春的脚边,“若没有王子冒死向朕告知,朕又如何得知,你这东宫太子早已不满朕坐在这王座之上,急于毒杀了朕,想要取朕而代之呢?”
“父王!父王!”金胜春仍不忘狡辩,但见国王态度坚决,只能将信将疑,弯腰拾起地上的布帛。
打开的一瞬间,他只觉得五雷轰顶。
这东西不是旁的,正是当初与朴正运谋事时,他亲笔手书的谕旨!
东宫太子只能书手令,没有谕旨的权力,而这封大大逾制的谕旨,恰恰是朴正运防止他事成之后过河拆桥,逼他亲笔所写,内容全是他以国王的口吻,对朴氏一族的破格恩封。
金胜春眼看着布帛上的谕旨,豆大的冷汗如雨而下,瞬间将他身上华贵无比的大婚礼服彻底打湿。
怎么会,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国王的手中?
因着与朴正运的利益牵扯,每一次谈及联姻和毒害之事,朴正运都会将他单独叫到书房,以此物来反复敲打他。而就在今日,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前往朴府迎亲的时候,朴正运还以眼色告知他,这封谕旨被保存良好,今日事成,他根本无从抵赖。
他不由看向朴正运。
朴正运同样汗如雨下。
无他,因为那封金胜春亲笔写下的一模一样的谕旨,此刻就在他的袖笼里,入宫之前,他在马车上还专门又检查了一遍。
这番肺腑之言,萧月音听来心中却也隐隐作痛。
她知晓金胜春之所以如此震惊,是没想到会有一封一模一样的谕旨,出现在国王手中。
而这封谕旨确实不是他手书,而是她那晚在他的小书房内见过他笔迹之后,刻意复制了一封一模一样的。
言语入耳,那些刻意被抛弃在记忆深处的残暴画面再次翻涌,萧月音单手握着碧绿的茶盏,茶盏陡然变得滚烫起来,她差点就要拿不稳。
见她难掩被这样的话所触动,高王后又忽然话锋一转,继续说道:
“方才本宫提及,即使知晓大嵩义对公主你产生了男女之间的兴趣,本宫也并不会讨厌公主,反而为公主考虑周全。其实,本宫是在贺氏被杀之前入的宫,初时只是一名连封号都没有的女使,最后却也做到了大嵩义的王后。”
高王后的话着实跌宕起伏,萧月音听得投入,完全忽视了一件重要的事:
不知从何时起,高王后竟然也开始直呼他的国王夫君、大嵩义的大名。
渤海国人将他带到了这兰昌寺中,精舍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听说渤海国王大嵩义几乎日日都要抽空来此礼佛。
当然,更重要的是,大嵩义不远千里请来的慧真大师,也住在兰昌寺内。
大师与她的法号都有一个“真”字。
静泓从前在宝川寺时也听说过大师,这次在渤海国再说起,也生了莫名的亲近。
这位慧真大师来自梵国,从前便一直在梵国境内传道筵讲,这一次他先是被东瀛国主请到东瀛,又因着东瀛与渤海一直良好的关系,大嵩义又顺理成章将他请到了渤海。
不过天不遂人愿,自慧真大师踏足渤海国土,便开始水土不服,许多天过去,别说开坛筵讲,身体每况愈下,眼下竟也到了卧床不起的地步。
大嵩义倒是为其寻来了名医,但东瀛来的象寄译鞮①梵语水平本就平平,汉语便更是捉襟见肘,再加上所传所言皆为身体的隐秘之语,一来一回,交流如雾里看花,名医也只能堪堪保其性命。
听说这些时,静泓便已第一时间想到了她,她聪慧过人,自学了梵语和闪米特语,除了能读懂文字之外,甚至还能用这些语言交流。
若是她来做这象寄译鞮,恐怕是帮了大嵩义一个大忙。
只是……眼下他不知她情形如何,更遑论将这样的机会告诉她。
沐浴完毕后,难得心事重重的静泓穿上木屐,从湢室出来,穿过寂静无人的廊庑,默默走回自己的禅房。
尚未打开房门,却见内里灯火通明。
察觉到坐在他蒲团之上的美貌贵妇将视线落在自己的脚趾,静泓并无不妥,垂下视线,行佛礼:
“夜深露重,贫僧初来宝刹,一时走错禅房,请施主谅解。”
正要转身离去,又听蒲团之上有温柔女声:
“永安公主想见你,你呢,静泓师傅,你想见她吗?”
静泓的身体僵了一僵。
将这位清隽沙弥的反应尽收眼底,高王后兀自提了提唇角,又将嗓音掐得更温柔了几分,补充道:
“若你想见她,本宫替你们安排就是。”
这个“请求”,当然是高王后的自作主张。
在城门楼下,永安公主只是向她礼貌询问了这位沙弥的下落,当她看到对方因为自己的如实回答而微微放松之态,她便猜到了公主与这位沙弥的关系并不寻常。
此时的静泓,人还站在房门之外,夜风习习,却只将他心中的犹疑吹得更加散乱。
“师傅年纪轻轻,便在宝川寺众多随行僧侣之中脱颖而出、得王子与公主青睐亲领出外,”两厢沉默的片刻,高王后见静泓额角似乎有汗滴沁出,不由微微一笑,“在师傅眼中,王子与公主当属一对璧人,公主想单独见师傅,确有些……”
“贫僧愚昧,猜不出施主身份。”静泓仍旧垂眸。
装聋作哑是情形未知时最好的保护。
“公主有求于本宫,”高王后提气,“大约是她与王子,并非我们外人所见之伉俪情深。”
“请施主示下。”静泓不为所动。
“本宫乃渤海国王后高氏,”高王后仍旧保持着微笑,“静泓师傅只需要回答本宫想或不想,本宫自会为师傅安排得滴水不漏。”
就算是在宝川寺孤独生活的无数个日夜里,萧月音也从未这样想过自己。
“你别这么说,”裴溯与他的那些事她虽未亲历,眼角却因心痛而湿润,她又将自己的怀抱紧了紧,离他近一些,“千万千万别这么说。”
裴彦苏向她回以同样热切的怀抱,鼻间萦绕着她身上独特的香气,好似就能冲淡一些,他回忆起辛酸过往的苦。
可是说句该死的话,也正是因为有了这种苦,才让他有机会遇见她,让她阴差阳错成了他的妻子。
裴彦苏感激涕零。
“反倒、反倒是我,”萧月音心头滚烫,说出口的话,也无比冲动:
“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很久了。”
118.
“什么事?”——
这样的郑重其事,已经是裴彦苏今日第二次了。
他是把萧月音从自己的怀抱里解出来之后,才一字一句地问她的。
问完,然后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期待她的回答。
之后发生的事情,对于萧月音来说,还是太过为难了些。
裴彦苏将她抱到了湢室之中,让她在湢室的高凳上坐好,然后出去,找值夜的韩嬷嬷准备热水。
在韩嬷嬷打好了热水送过来的时候,她仍一动不动地端坐,对韩嬷嬷意味深长却也满满欣慰的笑容,只能勉强回以浅笑,旁的说不出什么。
直到韩嬷嬷自觉离开、裴彦苏又重新进来时,萧月音仍还是手足无措。
“今日公主在东宫吃了餐饭,又沾了那金胜春身上的脏东西,如若不好好擦洗干净,微臣怕公主晚上睡着会不舒服。”裴彦苏倒是自在得很,已经将双臂的衣袖挽起,棉巾浸入热水中,缓缓搓洗。
她不得不承认,他说得这些都是对的,只是……她真的不想让他为她做这些事。
犹豫间,他已经将棉巾拧干了,几步便来到她的面前,见她不动,俯身,作势要解她衣上的系带。
虽然,他昨晚已经解过她腰间裙摆上的系带了。
罢了,今日已经闹成了这样,想来他应当也不会当真做什么,萧月音把心一横,在他沉郁目光的注视之下,飞速脱下了上衣中衣和下裙。
只剩小衣和亵裤,反正他昨晚也看见了,但是这两样,她是死活不会再脱了。
裴彦苏的目光渐亮,缠绕在她雪白的肌.肤上,上下逡巡了片刻,方才动手,半抱着她,让手中的棉巾,代替他想要亲近她的掌,从肩头到手臂,从后颈到后背,跨过包裹紧实的裤脚,来到线条流畅的双月,退和膝弯。
分开她的时候,她下意识想要拒绝。
“乖,”他半蹲着,握住她的脚踝,喉结滚动,难得轻言细语,“要给你上药呢,这里也要擦干净的。”
萧月音只能依言照做。用兵用军是只会玩弄权术的金胜春一党的软肋,而漠北雄踞草原武德充沛,裴彦苏此时用武力说话,正正戳中金胜春的软肋。
但找不到言语反驳裴彦苏,不代表金胜春就能把煮熟的鸭子飞走这口恶气,自己咽下去消化。
待裴彦苏带来的人尽数离开之后,他不屑地看了一眼怀中和他同样怒火中烧的准太子妃朴秀玉,先松开手将她隐隐推开,然后才嫌弃说道:
“丢人!朴秀玉,你丢人都丢到外人面前了!”
朴秀玉被反扣一口大锅,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见金胜春负手离开,转身就追了上去。
然而,她是大将军府上千娇百媚的大小姐,当着一众婢仆的面和未来夫君吵架这样丢脸的事,她最终还是忍住了。
一路忍到又和前晚一样,再次跟着金胜春的身后回了他平日里宿着的卧房,婢仆们都是机灵人,眼见他们又要重演前晚上的惊天动地,各自互看一眼后,便赶紧识趣退下。
卧房内,只剩余气未消的金胜春与朴秀玉,金胜春撩开衣摆,坐在了他平日看书的矮榻上,不耐烦地乜了一眼咬着牙的朴秀玉,对她说道:
“朴秀玉,你不觉得你现在的模样,像个十足的泼妇吗?”
朴秀玉瞪大了双眼:
“泼妇?你,你居然这么说我?”
“孤有半点冤枉你吗?”金胜春扬起半边嘴角,嘲讽一笑,“上次是在客栈,今日又是在孤的东宫门口,为了一个女人,你至于闹成这样?”
“女人?她是一般的女人吗?!”朴秀玉忍不住提高了嗓门,一边说一边踱步到了金胜春的面前,恨恨说道:
“她是宗主国的大公主,她是有夫之妇,她与你在小的时候还有过一面之缘,你们之间的羁绊不浅!”
见金胜春并未反驳,朴秀玉接着气道:
“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她太美了,翻遍整个新罗,都找不到一个可以与她媲美的女人。所以即使她的夫君是漠北的王子,你这个小小的新罗太子,也还是忍不住对她生了不该有的妄.念,不是吗?”
“别把她说得神乎其神,”金胜春回视朴秀玉时,眼里半是得意半是轻蔑,怒气却不知何时烟消云散,语调也不再尖锐:
“再尊贵再美丽,也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她都主动对孤投怀送抱了,孤不用,怎么能用头顶的绿云,灭一灭那个裴彦苏嚣张的气焰?”
“主、主动投怀送抱?”朴秀玉闻言皱紧了眉头,仍旧将信将疑:
“萧月桢这样眼高于顶的女人,会……做出那种事?”此时的萧月音,屏退了所有伺候的宫人,正一人在卧房所连的书室大案前,静心抄着佛经。
案上抄好的经文已经叠放了好几张,她握笔和的力道丝毫未减。手中的这支狼毫,依然是太子长兄萧月权所赠予她的那支,她一直只用它来抄写经文,这一次远赴新罗,精简行装时,她还是特意吩咐了韩嬷嬷将这支笔收得仔细,既要用它,也不能让它有半点折损。
耳边忽然传来脚步声,自门外由远及近。
是谁回来了,无需通报,萧月音也心知肚明。
若是换做一个时辰前,精心扮演着萧月桢的她,必然会放下手中的狼毫,起身到门口,热情迎他回来。
但偏偏,与裴溯共进晚餐时,她却终于听到裴溯将此次他们来到新罗的真实目的一五一十说了明白。
萧月音心乱难定,即使已然抄了大半个时辰的佛经,她的心跳仍快,下笔的大篆本就笔划复杂,因着她心绪不定,就更加胡乱难堪。
勉强写了几张。
门被推开,脚步声更加清晰,她听见裴彦苏将房门关上,然后才一步一步向她这边走过来。
笔墨未尽,她却不小心多洇了一点墨,那个字便糊成了一团。
整张纸都废了,她抄了许久,都废了。
恰好此时,裴彦苏的脚步也在她的身边停了下来。
萧月音将狼毫放在了趁手的笔架上,又取了旁边的铜尺,要将这写废的大半张裁掉。
铜尺却提不起来。
这一回,他只按住尺子,并未按住她的腕。
是含蓄了一些,可并不代表他的所作所为无可指摘。
“大人平安回来,一身疲惫,还是先去洗漱安歇吧。”呼吸凝在胸口,她的言语冰冷,“我今日的经还未抄完,大人你也知晓,我沉溺做事时分不得二心,眼下便先不奉陪了。”
“平安”“疲惫”,她都没有抬眼看他,怎么知道他就是“平安”“疲惫”了?
身上的火本就难以自抑,被她当头一盆冷水泼来,裴彦苏更是恼火。
他抓着那铜尺,没有半点松手的意思。
见他又在胡搅蛮缠,萧月音也懒得多费口舌,反正自己辩也辩不过他,便干脆先松了手,找到整张纸的边缘,一抽,一提,全部掀开。
又被他猛然用那铜尺按住。
铜尺边缘锋利,他力气不小,光是这样一按,那张抄经纸便已然裂开了长长一道。
“嘶拉”一下,并不清脆的声音。
“裴彦苏,裴冀北!”萧月音盯着那被撕裂的经文,忍不住尖叫一声,人还坐在圈椅上,大半个身子转了,朝向他,吼道:
“本公主不高兴了!别来招惹!”
因她从未有过如此激动又如此宣泄的时候,吼完时,从头顶到胸口,她还觉得微微发震,连喉咙口,都是半麻的。
而她定睛细看,面前的男人仍旧穿着她亲自挑选的衣衫配饰,但面色隐隐透着红,就连墨绿的眸子,也与从前的云淡风轻,完全不同。
草原上奔袭的野狼,看向势在必得的猎物时,想必也是这个眼神。
眼神只短暂触碰,下一瞬,野狼伸出了长臂,一把提起她,将她放在了大案上,让她正面对着他。
裙摆压在抄经纸上,又是“哗啦啦”几声。
将她的喘.息声堪堪盖过。
而这样的喘.息,大抵来自方才破天荒吼了他,和突然被他抱上大案的惊愕促狭。
“裴彦苏!”她不知自己现在面红耳赤的模样落在男人的眼里有多么秀色可餐,只恼怒于他总是这样直截了当又屡屡粗暴,咬了咬鲜艳欲滴的樱唇,再一次提了气,朝他嗔道:
“我说,本公主生气了,你是没听见吗?”
欲.火已在头顶盘旋,根本无法消散,裴彦苏屏住呼吸,强忍控制,才能让自己抓着她肩膀的双手,没有因为过度的用力而弄疼她。
“我听见了,我都听见了……”双臂拉回,他让她半倚在他的胸前,他凑近她的耳边,喉结沉沉滚动:
“公主有什么气,等会儿,一起算在我头上,好不好?”
“怎么,看你这一副根本不相信的样子,是觉得你未来的夫君,没有半点迷人的魅力?”见朴秀玉态度软了下来,金胜春便拉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拉到了自己的怀里,一抬手,便循着衣领探,入握住了他前晚才把,玩过的丰瀛,笑道:
“逢场作戏,看把你醋得,孤向你许诺的太子妃之位,从来没有考虑过旁人,再过几日你便是这东宫的女主人,计较那些不值当的女人做什么?”
金胜春手段多样,朴秀玉初识人事,又哪里经得起他这样。虽然心头的火气还没消失殆尽,可再一想到与金胜敏所谋划之事,此时也懒得再同金胜春闹腾。
既然他还愿意哄她,她便先好好享受享受,半推半就,和金胜春又滚到了床榻上去。
等到露在外面的都被他仔细擦拭了一遍,被盖住的地方,她却无论如何,都不同意他来擦拭了。
好不容易把人撵出去,她稍稍平复下纷乱的心绪,赶忙将剩下的两件除去,也仔细擦拭。
其实,裴彦苏说得没错,这一次再去新罗东宫,她身上不止沾染了东宫之内的脏东西,更重要的是,金胜春在饿狼扑食时,也用那脏手,碰过她的脸、脖颈还有手背。
虽然并没有任何越界的地方,她也十分尽力在保护自己,但裴彦苏不提、不在意,她作为当事人却不能。
都要洗干净,洗干净了,才算让她心安。
换上了韩嬷嬷一并送来的新的小衣和亵裤,萧月音磨磨蹭蹭,才打开了湢室的门。
走到床榻之前,只见裴彦苏单手托着小小的药罐,半坐在床头,从她绕过屏风时便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裴彦苏见她犹豫不前,轻轻拍了拍面前的床沿,笑道:
“站着做什么,公主快过来。”
“我、我就不能自己上药吗?”萧月音说完,收起下巴,连带着肩颈也绷紧了。
“怕什么,我还会把你吃了不成?”他勾唇轻笑,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公主放心……今晚,微臣没有再中什么药了。”
见她仍旧眼神闪烁,裴彦苏似乎轻叹一声,又补充道:
“伤口在那个位置,你看不清楚,我来最好。”
腿上的伤是他昨晚弄上去的,而自己那时迷迷糊糊,也不敢去细想究竟是什么样子……眼下,他这么说,终归是有几分道理的。
何况,在大多数情况之下,这个漠北王子想做什么,事情的发展,终究也会照着他预想的方向那样走。
萧月音这样说服了自己,便靸着木屐,绕过他踮在地上的长腿,从他身后上了床榻。
今晚的气氛难得融洽,她却仍旧不免紧张,不止是并拢了双膝,还不由自主,先用前臂将膝弯护住。
“公主怕羞,需要微臣再将公主的双眼蒙住吗?”裴彦苏貌似真诚地发问。
“不,不用……其实也没什么大事……”语气却暴露了自己的慌乱,萧月音这才向后撑住,又歪头看了他一眼,认真说道:
“你,大人,你可一定要轻一点。”
裴彦苏回以一个“你放心”的眼神,便垂头,用单手握住她脚踝上一寸那纤细的地方,缓缓拉开,目光落在伤处,几息,没有再动。
她只觉得双耳烫到像是在沸水里滚过一般,任津液滑到喉咙以下,方才徒劳吞咽。
若不是被分开,萧月音的心跳还不至于快成这样。
只是……眼下这个姿,势和他愈加浓重的眸色,仿佛让她以为下一瞬,他便会再次违背自己的诺言,撕开那亵库薄薄的衣料,再行昨晚未竟之事一般。
只这样一想,透红便从耳根霎时蔓延至脸颊、至玉颈、至微微颤.抖的双肩,最终至被他控住的月,退间一览无余。
“其、其实仔细想来,距离金胜春兄妹大婚,也不过只剩几日了……”为了按下心中难以自抑的羞赧,萧月音选择强行说起别的事情,是正事,“我花了十分的心、心思伪造的那封国书,都,都还没机会派上用场。”
裴彦苏继续认真为她上着药。
“过去这几日,我、我们除了知晓了这新罗的权.力上层这些勾心斗角之外,似乎……”她深深吸了口气,“似乎什么进展都没有。更何况,有了我今日这般插曲,嘶——”
“弄疼了?”裴彦苏一手不动,另一手抬起,先看了眼手指尖残留的药膏,又将视线转向她的伤口。
就在裴溯落荒而逃的同时,萧月音正被迫站在窗边,双手扣住窗沿,双臂勉强撑住,不让自己卸力。
而裴彦苏死死捂住她的口,薄唇贴在她的耳廓,半是命令半是低哄:
“乖,真儿乖,小点声,不能让旁人听去了。”
“方才是你说要在这里看海的。”
“哥哥满足你,什么都满足你。”
119.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萧月音便是在那时发现裴溯相比于之前松快了很多的。
她与裴彦苏再回来时,夕阳已经开始西下,一切庶务也都已被处理妥当。留守在房内的韩嬷嬷和毓翘一见同行返回的王子和公主两人言笑晏晏,便知情识趣地离开。
于是,这一间能站在窗边便能尽览壮阔海景的、宽敞明亮的卧房里,便只剩下他们两人。
萧月音对海有着奇妙的向往。
她从小被迫困在宝川寺中,连外人都甚少见到,在代替萧月桢和亲之前,唯一一次离开邺城,便是去往临漳赈灾。
马车里,裴彦苏方才调整好自己的坐姿,重新又将昏迷的萧月音抱好。
他当然没有那般神机妙算,卡着金胜春的时间,跑到东宫去要人。
事实是,在萧月音负气离开驿馆、跟着金胜春上了马车离开的几乎同时,他便嘱咐了倪卞,暗中保护公主,一定不能让公主有任何陷入危险的可能。
倪卞如是行动,一直埋伏在金胜春的东宫之内,仔细观察着金胜春与公主的一举一动。
裴彦苏自己,则坐在停于东宫门外不远处的马车内,随时等待倪卞的汇报。
直到倪卞急匆匆来,说不知公主对那新罗太子耳语了些什么,那新罗太子便色胆包天,竟然将礼数和男女大防统统抛诸脑后,抱起公主,就要往屋所去。
大局为重,裴彦苏强行按下血洗金胜春东宫的念头,理好了衣冠,便来到东宫门口。
他是永安公主的驸马,于情于理,金胜春都没有可能强行将公主留下。
只是朴秀玉的出现,颇为出乎他的意料罢了。这本事原来是她长居宝川寺时为了更好地抄写佛经,闲来无事练就的。先前在料理潘素时,派上了一次用场;如今到了新罗,又一次派上了用场。
“一点雕虫小技,不足挂齿。”大约猜到他可能会问什么,萧月音先声夺人,“咱们有了这个,去与新罗国王谈结盟之事时,必定是如虎添翼。”
连她自己都没发觉,这一次,她难得用了“咱们”来称呼她与他。
裴彦苏心头舒朗起来,微微勾了勾唇,将那封伪造的国书仔仔细细收好,一面道:
“公主的手艺,微臣永远不会怀疑。这封国书,等下就会用上了。”
原来,裴彦苏已经暗自联络了新罗的中书令宋润升,由他出面,以引荐静泓为新罗国王看病的名义,将他们夫妇一并带入新罗王宫。
不过,因为知晓彻底得罪了金胜春与金胜敏兄妹两人,他们便只能扮作宋润升的仆从,全程低调行事。
萧月音回想起来,第一次听到宋润升这个名字,是前晚在金胜春的东宫赴宴时。
那时她还感叹过,金胜春虽为一国储副,却对文臣之首的中书令轻漫至此。
这一回,她也终于有机会见一见这位新罗宰辅。
宋润升是当今新罗王后宋氏的幼弟,其人少年老成,与金胜春朴重熙相比,不仅长相清隽朗逸,而且举手投足都更有文臣的风雅。
这位小国舅今年也未过三十,却已然坐在了朝臣的最高位上,虽说仕途的顺遂少不了王后外戚的势力加持,可他自身的手腕和能力,俨然与金胜春这种酒囊饭袋毫不相同。
“用这样的方式让公主与王子入宫见到国王,”宋润升语气淡淡,在马车里相对而坐时,与裴彦苏同样保持着端直,“在下实在惭愧,让你们委屈了。”
萧月音抬眼,对上宋润升温润的眉眼,不自觉回了一个温柔得体的笑容:
“能有机会第一次穿男装,我只觉得新鲜,宋大人冒着如此风险也要襄助,我们感激还来不及。”
裴彦苏以拳抵唇,随着马车的摇晃,轻咳一声。
萧月音却将视线扫过坐在对面的宋润升与静泓,方才懒懒转了头,忽然想到什么,再回问宋润升:
“别的都好说,只是王子他眼眸的颜色着实瞩目……若是被见过他的宫人发现,牵连了宋大人,我心中实在过意不去。为以防万一,这次入宫面见国王,让我一人与静泓师傅同去,何如?”
她的担心不无道理,就连静泓听完,手中的佛珠也停了下来。
“王子天赋异禀,即使做仆从打扮,也是光彩夺目的。”静泓难得开了口,“只可惜,贫僧的医术尚可,却也没有什么能短暂改变人瞳色的方法,公主的提议,宋大人以为何如?”
说完,他又与萧月音对视一眼。
萧月音正想再言,手背却一热,是裴彦苏的大掌盖了上来,又听得宋润升道:
“王宫的宫人与邺城周宫的宫人相比,更加胆小怯懦,王子在外时,只需要全程垂首,便无人会看清王子的面容,遑论发现王子的身份。”
“宋大人思量周全,”裴彦苏将萧月音的柔荑微微张开,与她十指紧握,转头看她,“真儿别只顾着说我,你生得这般出尘,又何尝不是在新罗王宫之中鹤立鸡群呢?”
萧月音耳根一麻,只能将眼帘垂下,低低回道:
“那我便与你一样,入了新罗王宫之后,只看着脚尖走路便是了嘛。”
最后那几个字,难免带着几分娇嗔。而乌耆衍单于选择将此事告知裴彦苏、让他以最小的代价阻止渤海国重新与大周联结,既是在考验自己这个实力超拔的小儿子,同时也是给他一个扩张自己势力、建功立业的机会。
他必须要办得漂亮,办得万无一失。
“真儿你说,以你对父皇和太子兄长的了解,他们接到渤海国递来的要求结盟对付漠北的国书,会是何反应?”裴彦苏一面说着,一面用指尖轻抚她的耳尖。
对于他这个问题,萧月音虽不是萧月桢,却也是能回答的。
“与从前相比,大周的实力和势力确实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如今朝中又是宋皇后的兄长宋兴策在掌权,”她咽下了口中的津液,顿了顿道:
“大周上下软弱昏聩,根本无法再在原有的外交基础上进一步拓展。何况,从前的藩属国现在是以平等的身份要求结盟,大周一定会主动放弃与渤海国联手攻打漠北,安稳退守在黄河防线上。”
“不错,”裴彦苏的指尖停了下来,“大周退缩,便会放任渤海国继续侵吞新罗的国土。真儿,你身为大周公主,享天下供养,原本便有义务保护新罗这个附属国,不是么?”
他的说法听起来有理有据,萧月音摆弄床单的柔荑停了几息,闷着声音回道:
“话虽如此,可是让漠北与新罗结盟,就一定能保护新罗?”
“不结盟,漠北便没有任何名义出兵帮助新罗,”裴彦苏正声,“况且结盟而已,新罗依旧是大周的附属国,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萧月音不说话了。
隔山打牛、借力打力,她身为大周公主,促成此事,似乎是百利而无一害的。
“这件事成了,漠北与新罗共同抗击渤海,夺回失去的土地,对漠北、对大周、对新罗三方,都有利,只有渤海国落得满盘皆输。”裴彦苏又捏起她的耳珠,轻捻。
“有利?”她抓住了关键词。
“嗯,漠北有我在,与公主本就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的手指停了下来,“这次要借着公主之名行事,只要公主愿意出面,事成之后,我可以答应公主任何一件事。”
承诺很重,包含了无数种可能。
萧月音眼神一亮,心头也豁然开朗起来。
答应她任何事……
如果她要提的,是她的真实身世,让他原谅她一路扮演顶替、放她和他真正的爱人萧月桢顺利交换呢?
没想到他竟然当着宋润升和静泓两人的面,唤她那声他们夫妻两人私下里才会叫的“真儿”。
见宋润升清隽的面容凝住、颇有些不知所措,静泓心道:
怪只怪宋大人方才看向静真师姐的眼神,流露了太多的欣赏和爱慕,马车车厢这样狭小的空间里,面对两个外男,王子自然要不动声色护好他的妻子。
这样想来,静泓便阖上了眼眸,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听到。
宋大人,王子他是个呷醋成瘾的,你习惯了就好。
怀里的音音面容沉静,眉目如画,双颊染着点点红晕,裴彦苏看着她微微向下撇着的唇角,俯身,轻轻落下一个吻。
她青丝挽的发髻与出门时不同,髻上也只簪了他悄悄塞到她袖笼里那一只牡丹嵌宝的银簪。
那年他在临漳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是素衣便服,不做任何装饰,帷帽下的惊鸿一瞥,与她眼下这朴素至极的模样并无二致。
不过,原先他也只以为她清婉善良,她偶尔端起的架子也不过是在拙劣地模仿着她的姐姐;今日这一闹,才发现她骨子里也是又倔又犟的,而这真情流露之时,也是如此可爱。
无论哪一面,都是他的妻子。
马车在驿馆门口停好,裴彦苏将仍旧昏迷不醒的萧月音抱下了马车,刚踏进驿馆的正厅,裴溯便迎了上来。
其实,在萧月音从四楼匆匆奔下时,裴溯便已然听到了动静。她出来的时候,公主已经上了新罗太子的马车离开。眼见自己的儿子神色诡异、又丝毫没有追上去的意思,她便忍不住提醒。
“阿娘你放心,有我在,公主不会出任何事的。”那时候,堂堂状元郎是这么同她保证的。
谁知道,她心急如焚地等了许久,终于听到了他们回来的动静,第一时间追出来看,却只见公主昏迷不醒。
“忌北,你是怎么向阿娘保证的?”裴溯又气又急,直直质问。
裴彦苏大步流星,已经走到了楼梯口,见裴溯实在难掩关切,认真回道:
“公主只是路上太累睡着了,阿娘放心。”
“太累?”裴溯简直难以置信,“忌北,你又欺负公主了?”
一看自己的阿娘竟然有这样想歪的势头,裴彦苏无奈:
“阿娘,你儿子什么时候是不知轻重的人了?你等了这许久也是累了,赶紧回房歇息,公主有我在,万事放心。”
打发走了裴溯,裴彦苏一面疾步上楼,一面心道:
若是自己将公主是装晕的真相告诉她,她恐怕又要多想,或者忍不住刨根问底,将他们夫妻之间发生的事情都问个清楚明白。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他也并不愿意他的音音在裴溯面前出丑的,当场揭穿她,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他只想看看她能装到什么时候。
回到卧房,裴彦苏将萧月音小心翼翼放回了床榻上,身后跟着的戴嬷嬷和韩嬷嬷也和裴溯一样心急如焚,只是两人方才也听了王子对阏氏说的那番话,不敢多言,韩嬷嬷便试探问道:
“奴婢这就去为公主打些热水来,公主惹了一身尘埃,这样就寝实在不便。”
“不必,”裴彦苏淡淡制止了两人,“公主任性,你们跟着担惊受怕也是辛苦,伺候公主的事,还是留给我吧。”
王子的态度坚决,已经习惯了他脾气的两位嬷嬷自然不能再说什么,又多看了一眼床榻上睡颜如花的公主,只好应诺退下。
等到房中彻底只剩他们夫妻二人,裴彦苏又坐在床头,静静看了萧月音好一会儿。
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便伸手将她发髻上的那支银簪摘了下来,一面放在手中把玩,一面优哉游哉说道:
“为了让他们放心,我也不好说真儿其实是在东宫门口晕倒的。不过,为了真儿的身体着想,我自然会把静泓师傅叫来,让他瞧瞧你。”
即使心中有万般不愿,不愿让静泓看到她现在这楚楚动人的样子,他也必须得把静泓先抬出来,用一下。
萧月音眼皮下动了动。
“晕厥是大事,到时候静泓师傅来,恐怕也免不了为你施针拔罐的。”裴彦苏又故意叹了口气。
眼见时机已到,他便一面顺手将银簪插在了自己的发髻上,一面起身,就准备往房外走去。
果然,衣袖被床上装晕的某人一下拉住了。
“别别别,千万别找静泓师傅来,”萧月音急急说着,向他撒娇一般,“我不要针灸拔罐,好痛好痛的。”
在这样的地方,尽管知晓外面不会有人看到听到,可空旷的视野和声声潮落仍旧带来别样的意趣,萧月音闭上了眼,也不自觉向后仰起了螓首。
察觉到她的变化,裴彦苏呼哧着笑了笑,又突然退了出去,将面前已经化成水的妻子抱了起来,走向了床榻。
一直到了后半夜,萧月音在彻底昏过去之前,忽然想起了那两瓶秦娘子给的避子丸。
这东西连韩嬷嬷都不知晓存在,一直是她随身保管着,这回有那么多次,她却没有力气去吃。
不过,先前为了让裴彦苏醒来,她喂他吃了不少,眼下找不见,也就罢了吧。
不会怎么样的。
120.
绕道直沽的几日,过得十分愉快。
裴彦苏这一次对渤海国的大胜,不仅帮助他彻底在漠北王廷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势力,乌耆衍还大手一挥,把包括直沽在内的许多地方都划给了他。
如今右贤王乌列提彻底失势,裴彦苏也自此拥有了自己的地盘,直沽成了他的,泰亚吉这个直沽总领,便也从左贤王呼图尔的心腹,悄然转变成了裴彦苏的人。
不来府衙看他就罢了,他今晚回来的消息早早便放出来了,她连到门口来迎他都不愿吗?
带着满身的怨气,裴彦苏穿过耳房。萧月音天性使然,怕疼这件事,想改也改不了。
双生子的身体天生便比常人要弱,她又因为出生时便被抱走、从小长在佛寺之中,对她饮食起居的照顾相比起宫中的姐姐萧月桢,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小疾微病倒也罢了,宝川寺中有像静泓这样精通医术的僧侣,她依方吃几帖苦药,养养也就好了;可是偶尔犯了些稍大的病,光吃药便不怎么见效了,必须配合施针拔罐这样的治疗手段,她的病才能彻底被治好。
偏偏,萧月音又是个生来极为怕痛的姑娘,每次被施针,无论那银针扎在身上的哪一处穴位,都能引来难以抑制的痛苦,持续很久。
那滋味,实在是不好受。
想起从前的痛,想起在那安墟小镇上迫于无奈忍受的穿耳之痛,当萧月音听见裴彦苏说要为她再请静泓来施针拔罐时,她才直接将装晕一事抛到九霄云外,一个车轱辘一般支起了身子,连忙抓住这位关心则乱的王子的衣袖。
他站着,她半躺在床榻上,她拉他衣袖的力道太大,将他飘逸嫳屑的衣袂拉得快要变了形。
他继而回身,沿着他绷直的衣袖看她,两人难得有这样的角度,他的居高临下太过突出,她也被衣袖挡住了小半张脸。
平心而论,能第一次听见她拒绝见静泓,裴彦苏心中还是十分快慰的。
可是一想到这样的根源是她装晕,而她装晕的根源是她差一点就在那金胜春的东宫之中吃亏,他胸中便隐隐抽痛,与那郁结的火气交织在一处,惹得他太阳穴上青筋突突直跳。
他该拿她怎么办?
向来胸有丘壑的状元郎,难得陷入进退两难。
萧月音哪里知道他心里的那些翻江倒海,只在两人对视的刹那,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这是主动暴露了装晕一事。
……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
他墨绿的眸子里,似乎还隐隐压了几分火。得了金胜春的同意,萧月音与他两人并排朝大门走去,同样,都是脚步飞快。
等到了东宫的门口,才看到不仅仅是裴彦苏候在此处,和他们几乎同时到的,还有那看起来便行色匆匆的朴秀玉。
朴秀玉午后与金胜敏结伴入宫面圣,偶遇宋润升,他带着一位跟永安公主一行来新罗的沙弥。他们说是来为国王请平安脉,其实,也不过是傍上宋润升的高枝、拉着大旗想要代替永安公主和驸马向国王陈述他们通商的妄想。
幸好,她与金胜敏难得同仇敌忾,不仅全程霸住国王身边、不给那沙弥单独与国王说话的机会,她们还将昨日暗中谋划之事,顺利达成了。
但朴秀玉兴高采烈出宫回了朴府,刚洗漱完毕准备歇一歇时,却听到了令她无比震怒的消息——那永安公主萧月桢实在是太过恬不知耻,一个有夫之妇,竟然在驿馆门口公然勾引别人的夫君、太子金胜春,还大大方方坐上马车,和金胜春单独回了东宫!
一想到前晚上自己受到的那些屈辱,朴秀玉简直怒火中烧,马不停蹄便冲到东宫来,一定要当场将那狐狸精抓住。
堂堂一国公主,要无.耻下.贱到何种程度,才能没皮没脸坐下这等腌臜事?
呸!真是路过的狗都要呸一口!
而朴秀玉浑身的火,萧月音隔着五丈开外就已经被烧到,她以为过来只需要面对裴彦苏一人,却不知刚好朴秀玉也杀了过来。
于是,场面变成了——
她与裴彦苏是夫妻,金胜春与朴秀玉是即将大婚的夫妻,然而她刚与裴彦苏大吵一架后便应了金胜春的邀约,不仅到东宫与金胜春单独用饭,甚至还答应了金胜春要留在东宫,一直住到他与朴秀玉大婚之前。
有点复杂,有点乱。
嘶……显然已经超出了萧月音自己的处理能力。
而朴秀玉见到永安公主竟然是和太子金胜春一起出来的,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原本她健步如飞,已然超过了裴彦苏的步伐,因为这一顿,又被裴彦苏赶上了。
萧月音和金胜春并排,此时,与他们仅仅只有一丈之隔。
——“王子不请自来,是当孤这东宫如你们漠北草原一样,来去自如吗?”
——“我新研究了几样兔子的菜式,在驿馆的厨房刚做好,我来接你回去尝尝。”
金胜春与裴彦苏同时开了口。
金胜春对着裴彦苏盛气凌人,裴彦苏却只看着萧月音,像是寻常的夫君,来接在友人家里做客的妻子一样。
虽然裴彦苏只着了极为朴素的便服,而金胜春一身佩紫怀黄华贵无比,但两人一个云淡风轻,一个气急败坏,无论是容貌气度还是谈吐风采,差距甚至超越了前晚金胜春在棋上向裴彦苏连输三局的时候。
萧月音心跳几乎停滞,视线迅速扫过这一高一矮两个男人,同时又听来一阵风一样的脚步,是朴秀玉懒得废话,不顾自己准太子妃的身份,又要与那日在客栈门口一样,上前亲手教训她。
萧月音大脑一片空白,想不出法子,只好翻了翻眼皮,软了身子,装晕倒了下去
——“公主!”
——“桢儿!”
在韩嬷嬷戴嬷嬷以及金胜春的惊呼里,萧月音以为自己要挨这结结实实的倒地之痛,但刹那之间,却落入了一个温暖熟悉的怀抱。
裴彦苏的关心不是光用嘴喊就完了的,他的音音就在金胜春的身旁,若是他不用电光石火的速度把她抢回来,难道还要眼睁睁看着金胜春把音音抱走?
还竟敢恬不知耻,当众喊“桢儿”。
她的闺名,小小太子也配?
他表面云淡风轻,其实,早也忍耐了很久很久了。
而朴秀玉一介女子,自然不可能有裴彦苏那般反应的速度,永安公主从倒下到被裴彦苏接住,只是眨眼的工夫,她起势已高,根本来不及刹车。
来不及刹车的结果,就是她直直朝着只顾着关心萧月桢的金胜春身上扑过去,那阵力道太大,金胜春其人又只是普通身材,差一点两人就因此而双双倒地。
狼狈转圜时,却见裴彦苏已经将永安公主打横抱起,金胜春半搂着惊魂未定的朴秀玉,仍忍不住向正要转身离去的漠北王子,失态地急急说道:
“裴彦苏,桢儿说过今晚要留在孤的东宫不回驿馆,你如此狂悖无理又自作主张,到底想做什么?”
裴彦苏背对着他,垂眸看了一眼歪倒在他怀中的音音,深吸了一口气,方才沉沉回道:
“公主在太子殿下的东宫受了惊,她若是有半点闪失,漠北的二十万铁骑,即使隔了千里万里,也要踏平这平壤城。”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窗外一阵风过,将茂密枝头上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
萧月音不知昨晚下过雨,不知枝头的树叶浸润,多了几分清冽泠然。
她只是因为这声响霎时清醒了过来,心头微微发苦。
裴彦苏与她,不仅仅是两个独立的人,他们的背后是大周与漠北,是苍生万民,是万里江河。他们现在所谈的,也是干系到无数人命运的国事大事。
她又怎么能如此自私,用无数人的血泪,去换取自己区区那点私事呢?
即使弘光帝厌弃她、对她待遇不公,她如今也恢复了公主的身份,享受着天下人的供养。眼下,她身在新罗,一刻都不能忘记自己身为公主的使命。
“如果我开口要的东西太大,你……大人,你会答应吗?”萧月音暗暗将柔荑收紧。
“公主不妨说说看。”她背后的裴彦苏,倒是比她预想中还要云淡风轻。
萧月音轻咳一声,又顿了几息,方才郑重说道:
“我要冀州。”
脑中掠过思绪,她又一顿:
“不,不止冀州,漠北在端午之前鲸吞我大周的全部土地,一并……一并都要。”
沉默片刻,她听见他呼吸的声音,并无变化。
“这个条件,赫弥舒王子,你能答应吗?”说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她刻意咬重了些,尾音也随之上扬。
“好,”却在话音刚落时,便听见了他的斩钉截铁,“我裴彦苏在这里答应公主,决不食言。”
从昨晚开始的荒唐,以这样重之又重的交易和承诺收尾,萧月音一时便根本顾不上追究,那些令她时时刻刻回想起来,都十分面红耳赤之事。
好在裴彦苏先前所说的那些话并没有在诓她,她腿上的伤口在起床之后确实已然好了一大半,这些他逾矩后留下的痕迹,倒是并未影响她的行走坐卧。
梳洗完毕、吃罢早餐以后,萧月音随意敷衍了几句韩嬷嬷对她腿上伤痕的关切,便开始一心做她的正事。
她要来了一些绢帛纸张,还有方便雕文刻镂的石头。
当然,她需要先把裴彦苏赶出去。关上房门之后,她又独自工作了很久很久。
“忌北,你也别怪阿娘先斩后奏,”听完儿子的话,裴溯当然知晓他的言外之意,只淡淡笑着:
“以公主的性子,你瞒她越久,她便越是气愤。昨日,是咱们抵达平壤的第二日,是该告诉她了。”
面对母亲的这般谋算,裴彦苏提眉,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反驳。
裴溯见他眸色似有闪动,又温柔笑着:
“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阿娘为你制造机会,忌北是聪明人,肯定把握住了。”
他只是抿唇不语。
若没有金胜敏那媚.药一事,或许这件事的过程,并不会到昨晚那如此激烈的程度。
早上,是他强行用大事掩盖了那些不该发生的云.雨,只看她的表情神色,倒也会认为她确实是完全被大事吸引的模样,但却不知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
萧月音给出了独属于自己的答案。
思前想后,她认为,光凭自己这个大周超品级的永安公主身份,想要顺利说服新罗国王同意与漠北结盟,到底还是太过冒险。
另一方面,既然渤海国已经向周都邺城送过国书,那么按理来说,大周无论如何答复,都应当向渤海国回一封才是。
刚好,她是见过那封将永安公主赐婚漠北赫弥舒王子的国书的。
她要做的,不过是伪造一封大周的国书,将其中大周拒绝与渤海国共同夹击漠北的内容,改成同意。
也只有这样的国书,才能让新罗王室感到危机,连宗主国大周都放弃了新罗,他们只能选择与漠北结盟。
至于他们事后会不会发现被自己诓骗,那便是裴彦苏这个始作俑者的事了。
她想要的,只有他承诺她退还给大周的那些土地。
留下金胜春与朴秀玉站在原地,都想要开口反驳回去,却突然哑口无言。
尴尬到十根脚趾全部蜷缩起来,她也还没想好该如何圆谎盖过去,又听见他嘲讽一般说道:
“怎么了公主,昏厥之后又突然醒来,却见不是那新罗太子守在你的床边,很失望,对不对?”
他怎么会说这种话?
听起来,就好像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她先前装晕蒙混过关一事,只顾着……吃醋。
对,他一定是在吃金胜春的醋,酸味从那眼角眉梢,都冲到她鼻子里去了。
这样想着,萧月音仍旧死死抓着他的衣袖,又稍稍上拉,使其盖过自己的大半张脸,只露一双微微发红的杏眼给他,懵然道:
“你在说什么,什么新罗太子,什么守在我的床边?”
裴彦苏不施力,保持着被她抓住衣袖,面对她如此拙劣地装傻充愣,好气又好笑,面上仍不动声色:
“看来公主这次病得不轻,晕了一下,把脑子都摔坏了。”
顿了顿,才稍稍将衣袖后拉,向她靠近了一点点,又道:
“还记得我是谁吗?”
想不到他居然以为自己傻了,萧月音一急,赶忙将手中的衣袖下拉,露出脸来,黛眉紧蹙:
“大人才傻,我只不过刚刚从昏厥中苏醒,有些眩晕、不记得事情罢了,又不是真的脑子坏掉,连大人你都认不出来……”
裴彦苏低不可闻地勾了勾唇角,语气冷冷:
“那金胜春呢,认得他不?”
萧月音这才彻底放下他的衣袖,眼见着皱成一团的袖笼,并不回视他,只掐尖了嗓子,嫌弃地说道:
“他呀,又丑又没有自知之明,小的时候我把他的脑袋敲破了,我怎么会不记得。”
“不是当着他的面还答应他、要在他的东宫里住下吗,怎么转头就说他又丑又没有自知之明了?”裴彦苏居高临下。
可她却只觉得扑鼻而来的酸味更浓了。
萧月音仔细想了想。
戴嬷嬷和翠颐两人倒是稍稍迎了迎他,却也不提公主此时如何。
踏足卧房,有异香袭来。
男人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见了银铃叮当作响。
然后,便有香软,扑进了他的怀中——
“冀北哥哥!”
除了他的音音还能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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