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巍巍仙阁。
一袭青影如流光划过清寂山巅,于浓墨中叩响古朴中门,执手跪拜道:
“天机石感应到了魔气。”
屋内另一长者倏忽睁眼:“天机石已数十年未曾……怎会在此时?可探查清是何方位?”
“北泽之地,今年新入门的弟子恰好在此处试炼。”
长者沉眉道:“天机石预警非同小可,事关仙门后起之秀,阁中有何人当闲?”
“恐有不及,我已传讯仙首,得知脱逃的北狱魔头也在此地徘徊,如何处置仙首当有对策。”
长者适才展眉:“交给他再宽心不过。”
……
北泽。
繁星如许,银月似勾。
山壁处的洼地上,一株株通体散发着荧光的紫色花蕊随风摇曳,看似美不胜收的一幕,却暗伏危机。
“好凶恶的畜生!险些着了它的道,嘶,轻点……”
几名羽阙仙阁的弟子搀扶着一人走来,那人伤了腿,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这一身狼狈样很快引得另一锦衣小公子大笑起来:“章蕴,学艺不精找什么借口,我们这么多人都近了那妖兽的身,可也没谁像你伤成这样啊!”
名叫章韫的弟子脸上红一阵青一阵,怒道:“有什么好得意的,你不也连七夜花的叶子都没摸到?”
“你倒是摸到了那妖兽的獠牙,还未来得及请教,妖兽爪下打滚的滋味如何?”
两人皆是今年新进羽阙仙阁弟子中的佼佼者,且出身不凡,互相较着劲儿要在这次试炼任务中拔得头筹,这厢你一句我一句争了起来,在场其他人还不敢偏帮着劝。
角落里,小书生探头探脑地观望了这里的动静,又把头收了回去,道:“连他们这些内门弟子拿那妖兽都没法子,阿南,看来你想要的七夜花是难了。”
“嗯。”清透的少年声,听起来不算意外。
小书生继续分析:“也不知那妖兽是何来路,护花护得那般厉害,难不成真是灵草的伴生兽,七夜花是他家的?”
仙门弟子试炼,历来只有内门弟子才有资格,唯独羽阙仙阁与众不同,身为仙门百家之首,灵山宝地最是不缺,往往阁内的外门弟子也能跟来分一杯羹,只是远不及内门弟子活络的人脉能打探而来的消息灵通。
“不急。”
那少年又是一声应下,抬头,霜白月色下,少年更显唇红齿白,眉青眼润。
他手里握着本话本似的册子,另一只手空出来,则是比了个“嘘声”的手势,示意小书生接着听。
小书生:?
听什么?
不远处那两名内门弟子仍在争论,从佐证“对方不如己”已经嘲到了“尔等头脑武力皆下风”。
“……没想到章仙人好歹也是枫袖山庄之主,膝下独子竟然如此草包,实在令人费解。”
“萧起鹤,你别太过分,谁许你提家父的名字!”
“喂,别赖人啊,我可没侮辱长辈,今次前来参与试炼任务的师兄弟,谁不知道看守七夜花的灵兽与那灵草本是一对眷侣,你横冲直撞硬闯结界,它不伤你伤谁……”
来回几句,灵草与灵兽之间的纠葛已跃然于耳。
外门消息虽闭塞,可没哪条规定不许旁听。
将要点一一记下后,小书生最是乐不开支,甚至盼着两人能再多争几句,好叫他们也跟着受用。
其中一人却好似有些忍无可忍了,语带怒吼。
“……够了!你耀武扬威了半天,还扯什么灵兽做饵,不就是想拿此次试炼的头名,成为仙首的首席弟子么!”
萧起鹤:“你嚷什么嚷?哼,仙首的首席弟子谁不想当,你要不想当也不至于弄瘸了腿……”
眼见事态愈发紧迫,小书生却是忍不住,悄悄说起:“我当是有世仇呢,原来是为了苏兀卿啊!”
少年的表情有些无奈:“你又忘了。”
“知道知道……”
小书生立马笑嘻嘻地改口,“要称苏兀卿仙首,或者玉清仙长,来之前你跟我讲的,我都记得。”
他刚入仙阁不久,说起话来也无忌讳,一时忽略了这里处处都是崇敬苏兀卿的仙阁中人。
不怪那两名内门弟子争得厉害,别说是羽阙仙阁的弟子,但凡是修道之人,就没有在听到这个名字还能无动于衷的。
仙道入门第一步,称之为入道,苏兀卿九岁便入道,半年后达成初阶,十二岁步入灵台,之后踏墟、登仙境,也才堪堪二十虚岁,仙界近万年来,如他这般年轻就有如此成就的仙者,只他一人。
天资聪颖、修道奇才、旷世天才......无数美誉用在苏兀卿身上皆不为过,更别提他一心向道,几乎从无杂念,若有,那便是为仙界除去荼害生灵、搅扰正义的魔道,还仙道四海安宁。
要知道当年的羽阙仙阁只是仙界一个实力中上的门派,直到苏兀卿加入,几乎是以令整个仙界咂舌的速度将自身修为提升到巅峰,且在此期间除魔无数,一时之间羽阙仙阁声名大振,而后才有今时今日的盛况。
而苏兀卿,也由此成了名副其实的仙道第一人,实力为尊,整个仙界上百个正道门派,哪怕是虚长苏兀卿几百岁的道人,见了面也得恭恭敬敬地称一句“仙首”。
如此令修道众人望尘莫及,其年岁还不过一甲子,座下又从未收过弟子,可见这次试炼任务竞争的激烈程度。
这两名入了羽阙仙阁内门的天骄针锋相对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不远处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章蕴毕竟伤了腿,需要疗伤,却不忘冷着脸下逐客令。
“……我丑话说在前头,妖兽身上的宝物你可尽数拿去,我都不与你相争,但七夜花我势在必得。”
“我要那没用的废物做甚?倒是你……”
萧起鹤抱胸以应,挑衅完才扬长而去,“要做仙首的弟子,还不够资格。”
七夜花的互生灵兽被他说成是废宝,四周倒抽一口凉气,章蕴更是气得心梗。
他一走,这场争端也算是告一段落,不少围观的弟子们也能抹抹汗,坐下来歇口气。
他们方才在灵兽那处碰了壁,转头又遇上这稍触即发的场面,生怕一不小心就被殃及池鱼。
唯独跟小书生一样的新人,还在遗憾讯息又中断了,摘灵草再次变得遥遥无及。
“是本就遥不可及。”
少年旁边有人提起,“你没听那枫袖山庄的少庄主说么,他必然有法子靠近结界,却还是惹恼了灵兽攻击他。”
“枫袖山庄位列百家之内,虽数十年前生了变故,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仍不可轻忽,以他修为尚且如此,我们灵力低微,就更没指望了。”
虽说这话小书生也说过,却也没有这样绝对,其中一句直戳人心,何况少年一直在听。
小书生道:“灵地历练不仅凭实力,也看机缘的,倒也不必灰心。”
他冷不丁地插话,只是生就一副白净笑脸,那两人倒是没生气,其中一人不知想到什么,玩笑般的口吻:“说得是,若是机缘得当,别说是一株七夜花,就是凡人也能从混沌界一跃升至仙界。”
另一人:“你说的该不会是……”
小书生:“是苏……仙首的那位道侣?”
“除了他还有谁?”
那人没在意小书生接话,嘴角一哂,“我等虽然修为低微,但好歹出身仙界,那凡人长于混沌界,手不能握剑,足不能腾云,却敢挟恩以报于仙首。”
这桩事算不上秘辛,整个仙门百家无一不知,只是平日少有人提及。
据说是三年前苏兀卿为仙界除魔之时,不慎受伤坠落混沌界,恰巧被一凡人救起,带回家中悉心照料数日,事后苏兀卿本欲答谢,谁知那凡人暗中生了爱慕之心,趁隙向苏兀卿提出契婚。
凡人不能修炼,受限于生老病死,数十载光阴弹指而过,怎能跟仙者婚配?
更何况还是整个仙界近万年来最有望飞升的苏兀卿。
“云泥之别”、“毫无自知之明”、“心思实在卑鄙”诸如此类的声音响在耳边,倒让同样灵力很低的小书生有些尴尬,忽地想起来。
南鹊的修为比他还要低,听见这些怕是要不好受。
转头一看,那两名外门弟子也注意到了少年,眼睛就转不动了,跟他搭话。
“听说这次试炼结束,摘得七夜花的弟子都能进入一涧松香,听受掌门的教诲。”
视线下移,看到少年手中的《玉清仙首除魔录》,眼神更是一热,“你应该跟我们一样,都很想趁此机会一观仙首的风采吧?”
又有弟子从洼地处出来,身侧人影路过。
南鹊察觉周围安静了几分,才意识到对方是在跟他这个“仙首那无耻又没用的凡人道侣”对话,他抬头,笑了一下,道:
“不想。”
这两字恰好落入身侧人影耳中,那人身形微微一顿。
……
苏兀卿循着线索,到了北泽之地却失了北狱魔物的踪迹,又收到阁中常年观测天机石弟子的传讯。
向来后辈安危为首要,何况魔物消失得蹊跷,二者之间是否存有关联尚不能妄下结论。
一番思索后,苏兀卿随手捏了个诀,再出现时,已经化为一个走过人群也毫不起眼的普通道者。
北狱魔物虽为四大魔之一,但被羽阙仙阁禁锢多年,还不足以令天机石示警。
可疑的是七夜花结界。
看似无异动,实则表面之象,不想正要前去探查的路上,忽而听见阁中弟子的议论。
若是寻常言语,纵使跟他有关,苏兀卿也不会理会,不说眼下尚有要事,天时也不值得在此浪费,只是这一句,却使得他微微侧目看了过去。
那是个年纪很轻的少年,乌发垂落在襟前,衬得他肤色几乎与霜白融为一体,唇边带着些许笑意,无端晃眼。
苏兀卿分明听到那道“不想”之后,还跟了一句。
【那个人啊,估计已经快死了吧。】
搭话的弟子呆住,望着少年的笑,好一会儿才想起疑惑问:“……为何?”
进了羽阙仙阁的人,哪个不是以年少就瞩目仙界的苏兀卿为目标,不想着奋发图强有朝一日得见仙首?
这少年好大的口气,态度也……虽算不上无礼,但说这样的话本就是一种不敬。
南鹊有一幅好样貌,尤其一双眼似月光皎皎,田婴点水,看着就叫人多了几分听他辩解的耐心,他道:“仙首肩负除魔大任,若是出现在此,多半是此地有妖魔出入。”
“如此我们的试炼任务又会再加几层难度,能不能完成都还得另说。”
那人添上后半句,目光重新热络起来,“日后就更别想入内门,得仙首指导了。”
他的同伴也一幅恍然神色:“我竟没想到……不错,这样说来,仙首的确还是不要来此地为好。”
这两人对南鹊的话深信不疑,还将一向崇敬的苏兀卿都撂到边上去了,瞧得小书生险些噗嗤出声。
他却不知,这番憋笑神态全然落进了三尺开外的某道视线里。
包括,那表面正经,实则笑意盎然的促狭少年。
苏兀卿眸微敛,如他这般修为,绝无可能听错。
可怪就怪在,方才并无人开口说话。
那他听到的是什么?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