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秘书冥顽不灵。
这么划算、包赚不赔的交易,宿泊敛头一回不做——不仅不做,还在回去的路上,眼睛都不眨地又划出一笔钱。
听见提示音,墨镜遮脸的边二少就皱眉:“我不做检查。”
这些天,来大平层的人就没断过,中医西医蒙医藏医,甚至充满唯心主义地来了扛着星盘的疗愈师。
系统好奇,查了查价格,相当高昂,宿秘书大亏。
检查、诊断、吃药、输液。
不好受。
宿泊敛放慢车速,在红灯前停下,侧过头,看咫尺旁的身影。
征得雇主的同意后,他伸出双手,轻轻摘下那副墨镜。
阳光刺得眼睫微微敛动。
游疾闭着眼睛,仰在副驾驶的真皮座椅里,枕着据说有磁疗效果的安神头枕,嚼着据说有褪黑素的泡泡糖,胸口以一种相当不起眼的幅度,缓慢起伏。
“老板,最后一次。”宿泊敛保证,“这次是个很有经验的医生。”
“他治疗过类似病例,有成功经验。”
宿泊敛摸出平板,趁着红灯的间隙,点开资料:“现在那个病人身体很好,到处登山,滑雪,旅行,完全没有任何不适,生活很潇洒,还结了婚……”
游疾提醒:“宿秘书。”
宿泊敛居然才察觉到红灯变绿,停住话头,放下平板。
后车不耐烦,但不敢拿喇叭按兰博基尼,只敢不停开关双闪。宿泊敛挂挡点火,火红色的跑车轰鸣着启动,汇入车流。
“……还结了婚,同性,和伴侣生活在一起。”
宿秘书大概有强迫症,一边打转向,一边把最后一点说完:“我设法联系确认过,不是虚假宣传,那边——”
“宿秘书。”游疾说,“我要骷髅头骨灰盒。”
宿泊敛的声音停顿。
过了两秒,他问:“骷髅头?”
游疾差点拥有一个骷髅头小夜灯,挺可惜,描述给他:“酷。”
贼酷,会毫无预兆地突然狰狞大笑,还会半夜闪红光。
宿泊敛握着方向盘。
宿秘书的车技很好,驾驶平稳,不超车不压线,遵守一切交通规则。
“不太行。”宿秘书礼让行人,盯着斑马线,第一次违逆雇主意愿,“老板。”
游疾有点遗憾:“不行?”
“再想想。”宿泊敛温声劝,主动让利,“我可以还给您一个厕所。”
两个也行。
再精英的秘书,毕竟也是个人类。
人有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哪个太过了都不好,换句话说,人经不起吓。
人还需要睡眠。
如果某天,不再需要热牛奶,不再需要加糖,黑色金属铭文马克杯没人用。
床头多出个会半夜大笑、随心所欲闪红灯的骷髅头骨灰盒,而家……他老板的大平层里,少了一个人。
宿秘书会睡不着的。
/
游疾能睡着。
宿泊敛驱车回家,泊在楼下停车场时,副驾里的青年已经睡着,被安全带勒着胸口,才不至于滑偏歪倒。
宿泊敛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轻声叫了几次。
没有得到回应,他就探进身,扶着游疾,解开安全带。
苍白安静的人影落在他肩头。
宿泊敛收拢手臂,游疾靠在他胸口,没有任何反应。
无论是被拨弄短发、轻轻揉后脑,还是听什么宿秘书新学会的好听话,亦或转播的娱乐新闻——根据最新播报,不论简知秋还是那一家子,都相当精彩。
“打起来了,老板。”宿泊敛说,“战局很混乱。”
“战局”这个词也是和边二少学的。
除了俄罗斯方块,宿秘书还被要求帮老板往各类“点就送9999屠龙刀”的页游里充钱,这类游戏的机制很简单,只要花钱,就能弄来全套顶级装备。
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绝不会有白眼狼拿了钱、吞了好处,还要追问“你到底要什么”,“你究竟想怎么样”。
宿泊敛抱着游疾上楼,汇总截止到目前的最新局面,讲给老板听。
——简知秋岂止是栽了。
干脆就是高台跳水、悬崖蹦极,墙倒众人推,越来越多的黑料被一股脑扒出来。
边烽在的时候,这些东西无论真假,一律全被压在边二少的五指山下,结结实实,没半点折腾的机会。
这会儿山没了,简知秋根本不知道怎么应对。
更何况他也没法应对,那些视频片段里,有不少根本就是真的,粉丝没见过,别说粉丝,连简知秋自己也没见过。
他始终待在边烽搭建的完美世界,目之所及,全是自己最好的镜头,全是最佳状态。
简知秋也不知道,原来在不经意时,他是这个“德行”。
这下可好,丧家之犬,没处去了。简知秋躲在医院,不吃不喝盯着手机,眼睛里渗出血丝,近乎神经质地反复看那些视频。
——同样反复看的,其实还有不少看热闹的路人,毕竟:[救命。]
有人发帖:[本来是在吃瓜的,立场出大问题,边二少是不是帅过头了?]
是帅过头了。
有简知秋的地方就有边烽,这事早就人人知道,不奇怪。
台上台下,鬓影衣香,那些被当作八卦流出的视频素材里,有简知秋压不住的嫉妒、憎恶、丑陋嘴脸,自然就有边烽。
远离聚光灯的观众席,夜色冷风浸泡的阳台,无人敢靠近的后台专座。
清晰度欠佳的偷拍片段,随随便便抓了件帽衫穿的青年,抱着胳膊,大半身影隐进夜色。
这时的边烽刚二十出头,少年皮相尚未褪尽,薄薄眼皮内敛外扬,不说话的时候就像是含着笑。
因为长期大量服用抗抑郁药,漂亮得不像话的眉宇间,明明弯着的桃花眼,又有种特殊的麻木漠然。
“你不想……”对面是激动到痛苦不堪的简知秋,边烽慢慢听懂他的话,“哦。”
“你不想,被特殊照顾,难受。”
边烽慢吞吞:“懂了。”
“后天那个歌手比赛,名额定了,你一轮游。”边二少抻着懒腰,眯了下眼睛,有错就改,“我不管了?”
……“痛苦”、“难受”、“饱受折磨”的简知秋,质问的声音戛然而止。
这段对话在晚宴阳台,几步之隔是觥筹交错,边烽靠着冰冷精美的栏杆,摸出了个什么细长的东西,咬进嘴里。
简知秋的眼神很复杂,忌惮畏惧嫉恨,又有种被肆意碾碎脸面、剥开冠冕堂皇的憎恶……总之,丑到没眼看。
所以也没什么人看他,j姓npc不清高了,强忍着摸出打火机,过去点烟。
边烽低头,靠近火源,火光把眉目烧得明暗不定。
点了三次没点着,再细看,边二少没抽烟,咬的是根细细长长的奶油巧克力pokey棒。
……j姓npc暴怒到扔了打火机。
边二少笑到站不稳,靠在单薄的栏杆上,身体向后仰。
他像是在看月亮,半个身体坠进无遮无拦的夜色,风不小,吹得树梢摇晃,衣领猎猎。
“接吻吗?”边烽问。
这话太突兀、太毫无预兆、太叫人摸不着头脑了,让人瞪圆眼睛。
面对“你疯了”、“做梦也别想”的狂怒,边烽被揪着衣领,倒是很冷静,扭头看阳台下的清秀门童:“不和你,和他。”
再看门童二号:“或者他。”
……这不太合适,可能会成为黑点。毕竟传统意义上,这种风流浪子的人设不被普遍认可,边二少也没提前问人家门童是不是单身。
但接下来的片段,叫人心头一滞。
比起迟钝废物的j姓npc,边烽敏锐到极点,不知发现了什么端倪,单手拨开身上的人,径直走向偷拍镜头。
月色下,浅灰色的眼睛冰冷,透出画面,恣意刺穿屏幕。
镜头打了个颤。
边二少伸手。
狗仔已经被调|教得没了脾气,半句废话没有,颤巍巍把dv交出去。
画面在这里动荡,dv转手,被边烽随手摆弄,摇晃到看不清,间或一晃,扫过倨傲、清亮、木然的灰眼睛。
还有说话声:“接……算了。”
边二少:“太丑。”
狗仔发出至少三百个问号的抽气声.
这段视频被重新扒出来的三年后,评论区也笑到抽搐:“这么真实的吗??”
就这么真实。
还有更真实的,简知秋不知受了哪门子刺激,可能是想起了什么事——反悔了,决定同意那个邀请。
“让我见他……让我见他!”简知秋被几个人按着,拼命挣扎,“我同意了!他不就是要这个吗?!”
不就是要接吻吗?
不就是看了什么狗血本子,学得乱七八糟,觉得接吻就是喜欢了,活着就好玩了,有意思了——他现在后悔了,他去喜欢边烽不就行了吗?
简知秋骤然跌落神坛,成了过街老鼠,落差太大,无法接受,像水一样灌进肚子里的几瓶酒,让原本算好药效的致幻剂和吐真剂有点失控。
对着近在咫尺却无法触及的人影,他青筋毕露,面目扭曲到狰狞:“我同意了!让我过去,让我……”
……对着边承瀚。
这下彻底乱套。
一个歇斯底里丑态百出,一个崩溃毁灭内心坍塌,医院成了戏台子,大边总一个头两个大,在响个不停的电话里烦到砸了电话……干脆。
噫呜作响的救护车,拉着闪个不停的蓝色警报灯,进了精神病院。
有没有病、疯不疯,跟医生说吧。
最好都有病。
既然两情相悦,就在里头好好过日子,待到地老天荒,别出来了。
……
以上内容,就是宿秘书汇报的全部。
有些外界知道,有些外界不知道,但迟早也会慢慢知道。
毕竟边氏倒台也只是时间问题。
压不住的。
在雇主睡觉时,宿泊敛顺便走了一趟,以游疾的名义,把那个练功室卖了个相当不错的价格。
“阿烽还好吗?”买这东西就为睹物思人的年轻继承人,这几天才从海外赶回来,追着严谨严肃的宿秘书,“他是不是在你那儿?你哄哄他!你亲亲他!我给你钱!”
“早说了别玩明星!没心的王八蛋丧天良!”继承人气得够呛,“非要找个人喜欢,买只鸭子也比那东西强啊!多合口味,又乖又给亲的……”
……这位继承人的汉语表述能力,不算很好。
至少,在宿泊敛听来,无法通过这段话判断,“多合口味”的主语是谁。
“老板。”宿泊敛问,“您更喜欢这一款吗?”
又乖又给亲的。
他没能得到答案,握住松松蜷着的手,轻轻抚摸昏睡的人,仪器运转,氧气面罩下,人影陷在柔软的枕头和被褥里。
“老板。”宿泊敛说,“我侵吞了您的财产,练功室的拍卖所得,百分之百在我这里。”
当然……它们又变成这些续命的仪器,在这里徒劳运转,反驳医生口中“没办法”的部分,不必多此一举地赘述。
宿泊敛说:“我们不看医生了。”
不看医生了。
他带老板出门玩,去晒太阳,吹风,去马尔代夫的沙滩。
“您醒一下。”宿泊敛说,“需要您签补充合同,您不签,我算经济犯罪。”
说不定算。
说不定,要是宿泊敛自己举报自己,提供足量证据,那就算。
这挺严重的。
宿秘书不想蹲大牢,也不想去精神病院紧急避险……大概是被边二少开的好头带歪了全剧情,老边总和大边总走投无路,也在考虑这个。
那地方有点满员了。
所以他的老板得醒一下,给他签字,证明他无罪。
宿秘书可以付任何价钱。
病床上,无声无息的青年阖着眼,虚握的手拿不住一支笔,拿不住一枚耳钉,在呼吸面罩下,睡得安稳香甜。
宿泊敛说:“我哄您,抱您,我们接吻,我给您……”
找鸭子不在宿秘书的工作范畴。
……做。
可以。
紧急避险。
宿泊敛跪下来,他把手护在游疾背后,调整力道,用了些办法,把那一片柔软冷寂轻轻捧起来。
被捧着的人影,垂着头,呼吸由机器牵引,在面罩上变成微微雾气。
宿泊敛弯曲手指,撩起一点毫无血色的指尖,它们冰冷,霜白,没有动静,被小心牵着,碰上发烫的眼皮。
烫的、酸涩的、硌着眼眶。
是什么,不知道。
“老板。”宿泊敛轻声说,“我危机四伏,等着您救。”
他问:“能接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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