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疾睁开眼睛。
他有双淡灰色的眼睛,瞳孔浅得接近透明,皮肤异常苍白,乱糟糟的卷发被剪得很短,贴着耳廓。
监控摄像头下,瘦削的腕骨凸起明显,蛰在手腕下的血管清晰,呈现出某种冷色调的淡紫,随着心跳微微鼓动。
游疾靠在椅子里,微垂着头,同样毫无血色的手指捻着有些宽松的袖口,一折一折,慢慢捋深折痕。
劣质的蓝白条布料被折痕分割,叠成不差的同等宽度。
秒针咔哒作响,一步一步,走向阴影罩住的下一格。
“……坚持一下,这个造型。”
系统怀揣一百八十份应急修补代码,在后台联络他:“我给你念。”
事情出了点变故。
要从任务说起——游疾本来是穿书局专攻反派的员工,正在上班。
反派,顾名思义,负责给主角添堵、给剧情捣乱的专业户,通过罪大恶极的变态行径,给故事增加必要或不必要的波折。
按照惯例,反派往往弄巧成拙,机关算尽太聪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最终扑街,并成为主角登上顶峰的台阶踏板……带着便当完美退场。
游疾在这行干得不错,任务完成率高达99.97%,拿了好几个奖。
上回那个“最佳反派员工”的颁奖词,还是“要心狠有心狠手辣,要卑鄙有卑鄙无耻,能完美契合丰富多彩的各类反派角色,是反派部门的头牌员工。”
“咱们手里现在有二十一个世界。”头牌员工的头牌系统埋头翻找,扒开成堆的资料,“这是三号世界,你已经干七年了,这是最后一个月。”
准确来说,是最后二十三天。
游疾在这个世界叫边烽,强取豪夺类反派,人设是飞扬跋扈富二代,边家最不成器、最恶名昭著的废物。
之所以说“最”恶名昭著,是因为即使在这么个盛产废物的二世祖圈子里,边烽的劣迹也相当出名。
边烽今年二十三岁,边氏集团的二少爷,上面一个哥哥,叫边承泽,下面一个弟弟,叫边承瀚。
边二少没读大学,高中上完就出去胡混,因为行径实在太荒唐放肆,被抓回来塞进边氏主营的娱乐公司,挂名混了个艺人部的副总监。
借着这么个“职务之便”,边烽胡作非为得更过分,拿捏要挟、不依不饶,强行纠缠了不少新出道或是不太火的艺人——尤其是简知秋。
也就是这会儿站在监控摄像头后,面色疲惫、神色隐隐阴郁,视线漠然森冷的人。
简知秋比边烽大三岁,虽然长相不算特别出挑,但收拾干净、穿上件白衬衫,利落干练,也有些清爽温良的气质,算是邻家学长系。
当初边烽刚进公司,横行霸道为非作歹,折腾得公司上下鸡飞狗跳,被暴怒的老边总拿水杯砸破了脑袋,垃圾一样轰出了办公室。
在洒满灿金晚霞的走廊里,按着脑袋的垃圾边二少一瘸一拐,撞见干净清爽的简知秋,被扶了一把,一眼上了头。
边烽是真看上了简知秋,查到公司给简知秋分配的房子地址,二话不说收拾东西,以“代理经纪人”的名义,强行挤进了简知秋的公寓。
边烽对简知秋也是真好。
不问简知秋要不要、不管简知秋是怎么想的,不由分说硬塞的“好”。
什么优质资源都抢来给简知秋,好剧本压下来点名简知秋演,有不错的舞台,第一个叫人找简知秋……所有简知秋接受的采访,台本都要叫他先过目。
连简知秋参加的综艺,边烽都要仗着边氏的势,明里暗里给节目组施压,逼着节目组按定好的流程走,想方设法捧简知秋。
就这样,短短三年时间,简知秋从一个不温不火的二线艺人,硬是被他捧出四部代表作、三首大火单曲,经典舞台无数,火得家喻户晓,蹿升成了天王级的巨星。
自然,凡事有得就有失。
简知秋火得突兀,路走得太顺,哪怕演技唱功都还算说得过去,明眼人也依旧看得出,显然是大把顶级资源一口气堆出来的。
再加上综艺里面,被节目组小心翼翼照顾的各路踪迹频频被扒,于是“资源咖”、“抱大腿”的名声不胫而走。
圈子里没谁愿意招惹这种人,简知秋就这么被不着痕迹地孤立,曾经的朋友也因为被他抢了资源,和他决裂,心灰意冷退出了娱乐圈。
八卦小报推波助澜,网上越传越难听,指指点点的古怪眼神也越来越多……简知秋痛苦不已,边烽却不以为然,依旧我行我素。
简知秋终于不堪忍受,想要摆脱边烽的控制搬走。
“这段进度咱们走完了。”系统同时监控二十一个世界,挺忙,火速拉进度条,“你们吵了十一次架、闹崩了五次,简知秋上个月搬出去了,你在准备你们的纪念日……”
至少边烽是这么想的——在他看来,简知秋心情不好,无非是工作太忙、外头的人太烦,回家来拿他撒撒气、吵吵架,又不是什么大事。
这段时间里,边烽最大的事,就是和简知秋在一起三年整的纪念日。
边烽挺高兴,这三年把简知秋捧得爆火,他这个艺人部的副总监也跟着拿了不少分红,在郊区买了个挺不错的别墅。
他没理解简知秋的“要搬走”,还打算带着简知秋搬出去,再给简知秋弄个独立工作室。
高中肄业这么些年,边烽难得又捡起笔,在灯红酒绿的会所里打着手电,抓着乱糟糟的头发,拿高档菜单当算草纸,画装修设计图。
别墅地下一层给简知秋当观影房、休息室,一层给简知秋当练功房,二层睡觉,三层给简知秋做身材管理,楼顶再弄个露天泳池……再种点花花草草。
计划是这么做的。
可惜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尤其反派,天道好轮回,总要遭报应。
半个月前,边烽被实名举报滥用职权、严重违反公司规定,被卷铺盖扫地出门,存款也全被冻结。
舆论一夜间爆炸,边氏这次也下了狠心。
大边总宣布正式开除边烽,边承瀚开发布会和边烽划清界限,边父和边烽断了关系,就当没生过这么个祸害。
一朝跌落云端,挥金如土的边二少,转眼成了身无分文的穷光蛋。
之所以还没流落街头,是因为出了点变故。
边烽嚣张惯了,没把这场风波当回事。按照他们这个世界的法律,只要弄个精神疾病证明,就可以规避调查,把存款转移到监护人的名下。
边家跟边烽断了亲,反倒正好——边烽早就扯着简知秋,不由分说办了意定监护公证,钱不会被边家卷走。
边烽和简知秋交代好了,自己去精神病院住几天,避避风头。简知秋作为监护人,先把钱弄到手,再去医院办手续,把他弄出去。
问题出在最后一步。
“简知秋没来接你。”系统回溯剧情,“不如说,整件事就是他策划的。”
“他了解你。”
系统说:“他就是为了把你送进精神病院。”
实名举报边烽的人是简知秋找的,证据是简知秋提供的,舆论风暴也是简知秋在背后筹谋。
这是场计划好的报复。
简知秋知道边烽会这么干,他就是要把边烽一个人留在精神病院,身不由己,逃脱无门。
简知秋也要让边烽尝尝被忽视感受、湮灭人格,没有任何个人意志可言,只能像个傀儡一样任人支配的滋味儿。
边烽本来就是个疯子,那根本不是喜欢。
在简知秋看来,这个狂妄傲慢的二世祖根本没有心,他只不过是边烽手里一个好玩的玩具、一个随便摆弄的提线木偶而已。
游疾抬起手背,看着上面的十六个针眼:“实习护士也是简知秋找的吗?”
“……”系统:“那倒不是。”
实习护士就是实习护士。
扎了这么多次都没成功找到血管,也不是阴谋、不是故意的……是因为另一个变故。
他们穿书局的总部,在这段时间里,数据库出了点问题。
不大不小,暂时修不好。
游疾打开后台,点开系统转发的通知,从头看到尾,又把右手举到眼前。
确实不太对劲。
边烽这个人设本来就不健康,酒色财气毁了身体,这几年又没少通宵、作息饮食混乱,大小病不断,几乎把药当糖豆嗑。
但即使是这样,瘦削也苍白过头的右手,除了多出十六个针眼……还有种古怪的僵硬。
那是种混杂着冰冷的强烈麻木,伴随无法控制的发抖,不止手脚,身上也仿佛被冷汗泡透,胃痛心悸,心脏扎在肋骨的断茬上。
喉咙被无形力道扼着,像手,像绳索,缓缓勒住收紧。
“是惊恐发作。”系统忙活了一宿,实在搞不定那个掉在游疾身上的buff,只能直接告知宿主,“重度焦虑导致的躯体化症状,关不掉。”
游疾关掉后台,放下僵硬的右手,点了点头。
游疾打开后台:“我焦虑什么?”
系统:“……”
问得好。
作为反派部门的头牌员工,游疾有不少优秀员工必备素质:比如底线异常灵活,比如道德观变化莫测,比如演什么像什么、但仅限于设定,从不冒险代入角色,从不和主角搞对象……
毕竟一口气负责二十一个世界,二十一个世界的人设都不一样,如果每个都代入,可能会当场人格分裂。
“总得解释通……”系统试着出主意,“焦虑没钱?”
游疾刚清查完这个世界的财产:“我还有十个匿名账户。”
都用的是假身份,有代理人专门打理,不在边烽名下,不会转给简知秋。
“……”系统:“焦虑没地方住?”
游疾:“和三栋楼。”
栋。
系统费解:“……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钱?!”
游疾业务太忙,系统被迫卷进社畜节奏,负责盯另外二十个世界,没工夫时刻跟着游疾。
月工资三千经验点的系统实在想不明白,边烽这么个废柴二世祖人设,怎么会这么有钱。
这事复杂,具体情况说来话长,游疾当时也是身不由己:“事急从权……”
长话来不及说,只开了个头,病房的门就被推开。
系统听见游疾轻轻吹了声口哨。
这时候边烽的人设显然不适合耍流氓,游疾在后台吹口哨,系统在后台紧急屏蔽,静音私信问他:“怎么了?”
“这个。”游疾指给它看,“长得不错。”
系统:“?”
游疾也需要犒劳眼睛。
毕竟工作需要按人设走,只能按边烽的审美,可简知秋从长相到气质,实在完全不在游疾的点上。
太平庸,寡淡无味,看久了都算工伤。
还是现在进来的这个比较对他口味,身材不错,额发稍遮金丝眼镜,衬衫熨得板正,能把西装穿出坐怀不乱的禁欲感,偏偏又有点衣冠禽兽。
系统:“……这是宿泊敛,这本书里的‘毒蛇’。”
边氏的代理发言人,老边总最近身的秘书,年轻有为、饱受信任,在边氏集团的地位甚至不输作为长子的边承泽。
反派视角有限,不对剧情走向负责,只接受关键节点发布的特定任务,剧情简介不展示主、配角定位——但宿泊敛无疑是个重要角色。
他是潜伏在边氏深处的毒蛇,目的是窃取整个边氏集团。
“他的忠诚都是假象。”系统翻人设,“边氏遭遇的很多危机,是他在背后动手脚,这次简知秋对你的报复,之所以能成功,也有他暗中配合。”
或者说,如果不是宿泊敛的暗中配合,就凭简知秋这么个破绽百出的拙劣报复计划,不可能成功。
游疾知道,抬手打招呼:“宿秘书。”
“你会被赶出边家,困在这个精神病院,至少有三成是他的责任……”系统愣了愣,“你知道?”
游疾确实知道,毕竟他们两个之前就见过,甚至不少交集。
宿泊敛也不是第一次试图把他从边氏弄走——在这件事上,“忠诚可靠”的宿秘书,有着和老边总、大边总、小边少完全不同的看法。
边烽会被困在精神病院,是各方都默认且满意的结果。
简知秋自然不必说,边父厌恶他、一眼也不想见他,边承泽不想他再给公司添麻烦,边承瀚生怕再被他连累。
边家人摆足了大义灭亲的姿态,面上默许,暗中甚至推波助澜,暗示宿泊敛配合简知秋,把这个祸害塞进精神病院——最好能证明边烽的脑子的确出了问题,永远别放出来。
边家人觉得,这样就甩脱了累赘。
……但在宿泊敛看来,要整垮边氏,就必须得先把边烽弄走才行。
幸好,边二少有个人尽皆知的弱点软肋。
所有人都知道。
为了简知秋,不论什么事,边烽都会做。
“二少。”宿泊敛俯身,很客气地伸手,镜片后的眼睛弯了下,“边总要您联络丹羽创投……如果您愿意配合,简知秋会被要求来见您。”
边烽大概是听懂了,靠在枕头上,浅灰色的眼睛垂落。
宿泊敛靠近他:“二少……”
指尖相触的前一瞬,苍白清瘦的右手就收回。
气流掠过指甲平整的温热指尖,不具温度,迅速逃脱得无影无踪,像只秉性恶劣、乐于戏耍人的轻盈灰蛾。
游疾展示自己的十六个针眼:“我生病了。”
“真遗憾。”宿泊敛收回手,扶了扶眼镜,撑着膝半蹲下来,“有什么办法能让您康复吗?”
“得知您引咎辞职、对接方换人后,他们中止了资金注入。”宿泊敛微微弯着腰,“先生气坏了,骂了一圈人,正大发脾气……”
话说到这,门外有人重重低咳,透出分明烦躁不耐。
宿泊敛抬了下眉,有点遗憾,顺从住口,不再说多余的话:“二少,边氏需要您继续工作。”
伪装立场时,毒蛇也会变得体贴。
宿泊敛伸出手,替游疾整理有些乱糟糟的病床,有条不紊扯平被子,掖好被角。
他的领带垂下来,被那只苍白的右手捏住摆弄,随手一折一折,叠出等距离折痕。
宿泊敛的涵养的确不错,即使这样也不恼火,微弯着眼睛顺势俯身,单手撑住床沿。
单看神情,实在很难猜出他昨天刚受边承泽安排,去联络私人医院、暗中运作,给边烽出具了精神疾病确认书。
宿泊敛撑着床沿,微微侧头,再次向游疾确认:“您还能工作吗?”
他得到了个挺符合当下场景的答案。
边二少得到了块奶糖。
游疾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嘴里,枕着右手臂,挺逍遥地向后靠,躺回精神病院又窄又硬的病床上。
宿泊敛离开病房,告知病房外异常焦躁、反复踱步的边承泽:“二少说他不能工作,他的脑子出了问题。”
“胡闹!”边承泽脸色阴沉,眉头蹙得死紧,俨然忘了那份没少花力气的精神疾病证明,“就让他打个电话,和那边解释下情况——嘴又没毛病,能有什么问题?!”
“问题不小。”宿泊敛转述,“二少现在没法说话,只能喵喵叫。”
边承泽听得火冒三丈,几乎就要闯进病房,又怕沾了晦气,硬生生刹在门口。
因为公司那边乱成一团,实在太过焦头烂额,他整个人风度全无,脸色涨红,衬衫领口扯乱,显得既愠怒又烦躁不堪。
病床上的青年枕着胳膊,眼睛半弯,挺热情地朝大哥招手,“喵”了一声。
边承泽的眼睛跟着瞪圆,匪夷所思扭头,看向宿泊敛。
宿泊敛推眼镜:“他说他是银灰色虎斑德文卷毛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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