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三伏已至,天际挂一轮赤日,流金砾石,热气蒸腾,闷的人呼吸不畅。裴珩盘腿坐在马车内,一身薄衫,靠着竹枕头闭目养神。


    南横坐在他对面,一边打扇,一边念着谢岁找人送来的书信,并着一排二十余枚信物,满满当当装了一盒子。


    当听见可以往自己私库里揽上数万两时,裴珩默默睁开了眼睛,“多少?”


    南横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神发直,“加上那些被抓获的西南乡绅赎金,约莫有……有五十万两,王妃还说,一点小钱,聊胜于无,不过怕为人诟病,让您莫要伸张,端王在西南盘桓多年,又与海外通商,极为富裕。此次大约能够查抄两百万两的银两,金子别动,其余珠宝挑喜欢的拿一两件,别的就莫要碰了。我们最多只能收上两成,还有八成得上交国库。再多的话就不好做账,另外……王妃还让您给他留上五百,他好给斗玄楼付钱。”


    裴珩从竹枕上滑下,胳膊肘咚一声撞在了木头上,他这才吃痛回神:“………多少?”


    南横伸出五个手指头,“五十万,给王妃五百……王爷,这是真的假的吗?快,快抽我一下!”


    裴珩:“………”


    他一脚将南横从马车里蹬出去,让他感受了一下现在是虚幻还是现实,随即爬起来,拿过书信又细细看了好几眼。谢岁的书信写的十分详细,一条条一桩桩,列出一个完美的财务报表。以及南疆各大势力和他们掌权人势力分布,还有相对应的拿钱信物,接头人手。


    甚至还提了一句,若是许蘅之在,一切不好处理,最好将许太守提前调回京中,方便裴珩中饱私囊,不是,清算财务。


    尽善尽美,不过如此。


    裴珩接连奔波数日,基本就没睡过什么囫囵觉,两个眼圈黑的可以丢进川蜀当熊猫。打完仗后就窝在了马车内小憩,原本是谁来也不见,打算就这么自闭下去,回到金陵后再把那群和他不对付的老头子吓上一吓。


    看完这封信,他原地复活。


    为了钱,裴珩觉得自己还能再肝个三天三夜。


    只不过书信翻来覆去,从头看到尾,谢岁除却最开始几句客套话外,旁的就全是冷冰冰的政务,竟是连半句留给他的漂亮话都没有。


    裴珩不知为何,觉得心头稍稍有些许落寞,不过这丁点小小的落寞被他当成了熬夜后的心律失常,很快抛在了脑后。


    顾不得奔波鏖战连轴转后的周身疲惫,他收整了衣袍,打起精神,从马车里窜出去,精神烁烁,神清气爽的去寻许蘅之了。


    *


    另一边,乱军已经平。


    谢岁在平清关里干了好几天的活,每天忙的脚不沾地,当然,他不可能让自己一个人忙,端王手下那些幕僚,投诚后,有一个算一个,美其名曰改善环境,实际上全部提溜出来去干活。


    如此又过了五日,许太守带着一众亲随,跋山涉水,入宫进谏。同时皇帝下令,此番涉罪者,押入京中天牢待审。


    昭华长公主的人来了平清关一趟,最后只带走了端王的几个心腹。过来接囚犯的官员看着手里的这三瓜俩枣,瞪大了眼睛,“就这?”


    “不然?端王不得民心,在南疆鱼肉乡里,淫人妻女,早就犯了众怒。除却这几个人外,其余人早就投诚,同王爷里应外合,这才平了兵变。”谢岁抱着竹竿,老神在在,“那几位可都是功臣,届时要论功行赏的,这位大人,你可莫要抓错了人。”


    谢岁身后,一众幕僚鹌鹑似的躲在营帐,大气不敢出。为首的官员打量了谢岁两眼,“谢大人?”


    谢岁端庄有礼:“正是在下。”


    那官员见状,呵了一声,随即道:“谢大人,陛下托我给您传话,不管您与摄政王有什么打算,如今您已经在御前缺勤十数日,也该回京上朝了。”


    想起被他丢在脑后的小皇帝,谢岁:“………”


    官员抬手:“请吧。再缺下去,怕是要罚俸了。”


    谢岁:“………”


    只得灰溜溜上了马车,重回金陵。


    皇城再遭劫难,城墙被火药炸塌了一个口子。城门也都撞烂了,就算这些时日有进行清洗打扫,但墙面上火烧后的焦黑,街市上倒塌的房舍,还是看得出来那日皇城内的一仗有多惨烈。


    天气炎热,不及时处理好死者,又怕生出什么疫病。一连数日,焚烧尸体的烟尘到处飘飞,整个金陵都笼罩进一种肃杀的阴沉中去。


    谢岁并没有第一时间入宫,他先回了一趟镇北王府。府里的白幡已经撤了,小五站在墙头递砖。


    那日皇城被攻打,镇北王府便是众矢之的。还有人想过来抢裴珩的“尸首”出去鞭尸的。好在王府里人手众多,倒没让叛军打进来,只是墙塌了两面,又伤了不少,让本就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霜。


    看见谢岁回来,小五一把丢了砖头,开心的扑上来打量,见谢岁没有受伤后才松了一口气。


    “公子,王爷几时回来?”


    谢岁忙的厉害,好几日没想别事,提起裴珩方才发现对方已经离开多日。


    裴珩救他一命,上次写信,应当向他问声好的。


    不过这点小插曲不足以在谢岁脑袋里呆多久。他在府中沐浴更衣,随后换上朝服,入宫去给小皇帝解惑去了。


    多日不见,李盈瞧着稳重了许多。黄橙橙的小皇帝坐在龙椅上,眉宇间少了许多局促,瞧着更为凝重老成。


    谢岁听说他小小年纪居然敢亲自上前线,对他的考量又多了几分。毕竟原文之中,李盈十五岁前一直是裴珩手中的鸟雀,并不会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能力。一切都是在主角入仕后,在他们的引导下,才对皇权有了初步的概念。


    如今的小皇帝,应该还处在见人就发抖,说话就结巴的状态。今日来见,却觉得变化蛮大,就比如他桌案上摆着的那本《帝范》。


    谢岁估摸着他不在的这段时间,朝中几个阁老大概率又给他灌输了不少别的思想,小皇帝年纪小小,也不是什么笨蛋,这次被裴珩二话不说诈死又私自调兵,就算是泥人,也该有几分气性,更别说皇帝了。


    他并没有花言巧语给自己和裴珩找什么借口,看着小皇帝沉默的脸,选择了躬身行礼,跪在书房冰冷的砖面上,叩首,将自己与裴珩之前的安排谋划一点点掰碎了,讲故事似的说给小皇帝听。


    当然,某些地方还是会有一些润色。毕竟他总不好说裴珩早就好了,之所以不上朝是因为他懒。谢岁一直讲到日暮,口干舌燥,也没听见小皇帝出声。


    落日余晖从窗格处探进来,地上的影子拉的老长。谢岁垂着头,一动不动,良久,他听见小皇帝压抑的声音:“为何,瞒着朕?你们,不信我?”


    谢岁沉默片刻,叹息,“不是不信,若是可以,微臣恨不得将一切都与陛下一同商量……只是,陛下,我一直觉得您年岁尚小。”


    “您才八岁。微臣八岁的时候,练字要人催,每日课业只学两个时辰,剩下的时间就在家中玩耍。便是先太子八岁时,也只是着重课业,并不会让他承担太多。”


    “而如今,您是帝王,虽说帝王总该比常人辛苦些,只是这些辛苦,该放在政务上,骑射上,循序渐进,而不是过早的接触那些阴谋诡计。”


    “王爷曾说,他是陛下的兄长,亦是陛下手中刀,合该为您保驾护航,死而后已。只不过他是武人,并不多话,想来也不愿在殿下面前说这些东西。”


    “其实王爷他私心里,依旧将您当做自己的幼弟,大敌当前,兄长只想为陛下保驾护航,收拾出一片清明山河。”


    谢岁摇了摇头,神色似是伤感,“不过此次臣等确实任意妄为,欺君之罪当重罚,微臣……甘愿领罪。”


    谢岁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地面上,在小皇帝看不见的地方,他默默收了脸上的悲戚。李盈自幼冷宫长大,向来缺些爱护,谢岁从前便看得出,李盈虽然不喜他人触碰,但对于裴珩,像是还存着有几分说不清的亲近。


    谢岁将这归为血缘,毕竟如今整个皇族,和小皇帝沾亲带故,稍微亲近的也就剩下长公主和她的儿子。


    裴珩对小皇帝是什么想法谢岁不清楚,不管他心里想不想谋逆,反正现在谢岁得先让李盈觉得裴珩没有威胁。唯有如此,才能连带着信任已经投奔裴珩的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谢岁眼前忽然垂了一片明黄,随后他的脖子就让人给抱住了。


    小皇帝暖烘烘的身体靠在他身上,宽阔的大殿内,稚嫩的童音带着几丝压抑的哭腔,“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堂兄和嫂嫂,都死了!”


    “我去参加,葬礼,也不能,上香……呜……有人反了,死了,好多人。”


    “我不是,一个,好皇帝。我该,怎么办?”


    李盈温热的泪水滴在了谢岁脖子里,孩童毛茸茸的脑袋窝在他肩颈处,谢岁垂落在旁侧的手指动了动,随后抬手抱住了小皇帝的身板。


    “陛下,没有谁生来就能做好每一件事,尽自己所能去学就好了。”


    他抬手摸了摸龙头,半晌,轻声道,“有臣在呢。”


    第62章


    又经历一次兵乱,让本就破破烂烂的皇宫雪上加霜。


    谢岁从皇宫出去时已是深夜,灼风漫卷,几片纸钱卷到他脚边,让小五眼疾手快的拍掉了。


    此次金陵城内乱,死伤者众,乱军差点打进内城。当夜宫廷内巡防的禁军被叛军收买,杀入了内庭,好在陛下那夜晚上不在寝宫,一个人偷摸去书房看书,而昭华长公主提前察觉不对,带兵入宫,同萧家一齐稳住了皇宫局势。


    如今陈肃忠伏诛,王禀清被抓,另有倒行逆施,犯上作乱者,小皇帝一个都没放过,各个公卿世家的叛臣加起来,朝廷一夜之间空了一小半,六部尚书下来了两个,吏部和户部的位置空了出来。


    此次涉案的官员全部抄家,押入天牢,着大理寺查审,一时间禁军四处抓人,叛臣家眷流亡逃窜,天牢人满为患,而金陵也进入了全面戒严的状态,开始实行宵禁。


    小皇帝哭了很久,谢岁帮他将肿眼泡处理好后方才出宫,出来时太迟,街头已经没了人,不过好在小皇帝给了他令牌和旨令,拿着通行令,谢岁一路畅通无阻,去了天牢。


    几个月前他还在天牢里等死,那时他的刑期将近,过不了多久就是他砍头的日子,本来想着此生已矣,一家团圆也没什么不好的。没想到,他的头还没砍,皇帝脑袋先掉了。


    李盈登基,大赦天下。


    萧凤岐过来看他前,其实谢岁已经中了毒,他不知道谁下的黑手,平平无奇一碗水,里面下了慢性毒药“秋水”。


    那时他刚毒发第一回,躺在天牢内的稻草堆里思考,到底谁这么想他死,天牢内就敢下手,那等到流放时,他绝对没有活路。


    所以在从前那些死对头过来看他时,谢岁挑挑拣拣,选中了萧凤岐。萧家同谢家其实算得上半个远房亲戚,只不过他与对方从小到大都不对付。那日萧凤岐带了一壶酒,本意是为他送行,顺带问他需不需要打点打点,只是谢岁不想走,他仇还未报,况且流亡路上风险太多,于是在萧凤岐心平气和同他聊天时,谢岁选择了阴阳怪气的激怒他。


    萧凤岐带进去的那壶酒砸了个稀碎,随后怒不可遏的萧二郎花了大价钱,从狐朋狗友手里找关系,来了一招瞒天过海,将他从天牢里捞了出来。


    然后他被捆在马后拖去了半条命。


    好在最后得偿所愿,那顿打他没白挨。


    天牢还是从前那个天牢,重兵把守,阴暗潮湿闷热,连门口都带着腥气和铁锈味儿,大约刑部正在拷问,谢岁站在门口都能听见里面撕心裂肺的哀嚎声。


    他站在门口,好半晌都没动。


    小五半搀着他,感觉谢岁的手指尖有些冰冷。


    “公子?”小五疑惑,谢岁这才回神,迈了进去。


    谋逆乃是大案,刑部的人加班加点,日夜不休的审,严刑拷打之下,又攀扯出不少别的阴私,卷宗堆了一人多高。


    年轻的刑部侍郎在水桶里洗净了手,两眼青黑,面颊凹陷,如同得了什么大病似的,精神萎靡不振,他小心翼翼接过谢岁手里的圣旨,展开看了两眼,点了点头,“提审王禀清是吧?谢大人这边来。”


    谢岁跟在他身后,一进门便是一道架子,上面挂了三四个血淋淋的人形,有气进没气出,刑部侍郎忙道了声歉,让人将那几个人形卸下去关着了。


    空气中的腥气越发浓重,谢岁拄着竹竿,面色不变。刑部侍郎倒是觉得稀奇,常人见到这些惨状早就吐了,谢岁居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忍不住夸奖道:“谢大人面对如此惨状依旧淡若清风,果然英雄出少年,厉害啊。”


    谢岁有些奇异的看了对方一眼,幽幽道:“大人瞧着面生,约莫是近几个月才调任进来的吧?”


    户部侍郎不懂谢岁的聊天方式,怎么回答的牛头不对马嘴,勉强应和道:“是,上月刚从地方调任,谢大人还真是……真是神机妙算……额……厉害啊!”


    谢岁含笑,“倒也不是,前几个月我就在此处住着,那时没见着大人,想必是这几个月才过来。”


    “至于这些东西,倒不是我承受能力强,实在是见多了,去年这个时候我也在上面挂着呢。”


    户部侍郎:“………”难怪上司同僚今晚一起消失,原来是在避瘟神。自己所有的马屁拍马腿上,青年沉默良久,望着谢岁干巴巴夸奖道:“厉害厉害。”


    谢岁:“………大人才是,一人照看这么多的卷宗,果真勤勉。”


    户部侍郎:“………”


    令人窒息的沉默,刑部侍郎加快脚步,找到牢门,一把拉开,如蒙大赦,“到了,谢大人慢聊,有什么需要记得叫我。”


    谢岁:“多谢。”


    刑部侍郎蹭蹭蹭走了。


    狭小的暗室内,王尚书靠着墙壁坐着,他已经受了一遍刑,身上都是一道道的鞭痕,看见谢岁过来,极为凶狠的扑过来,让小五一脚踢倒,肥胖的脸上,一双眼睛满是恶毒,“孽畜!裴珩没死,你这竖子竟敢骗我!居然对辱你之人言听计从,你当真是不要脸!”


    “王伯伯,您不也骗了我么?若真照你说的做,我现在已经死了,哪里还有机会同您聊天啊。”谢岁靠着铁栅栏,抱着竹竿,好整以暇的看着他,“咱们都没什么怀好心思,就别互相指责了。”


    “当年我父兄谋逆,如今王伯伯您谋逆,果然,您不愧是我爹的至交好友,人生理想都是如此的相似。”谢岁上前两步,压低声音道:“不过从前我谢家蒙难,你避之不及,如今轮到你王家灭门,王伯伯,不然你求我,求我的话,我说不定能救下令爱,让她免于受辱,如何?”


    天牢内的空气着实闷沉,谢岁鼻尖沁出一点汗。他看着发霉的墙面,声音沁凉,“起初我也不知道为何我母亲要自尽,满门的女眷,吊死在祠堂里,一双双的脚啊,在半空中晃。后来我才知道,充为官妓,于她这种出生世家的闺秀而言,生不如死。”


    王禀清子嗣稀少,人到中年,只得一个独女,如珠似宝。


    “王伯伯,不知王家姐姐受不受得了那个苦。”谢岁声音沁了冰似的冷。


    王禀清:“你能保她?”


    “王爷待我情深义重,要一个小小的女眷,还是不成问题。”谢岁头皮发麻,顶着旁侧小五八卦的目光,开始造谣,“只是王姐姐能不能活下来,就得看王伯伯您配不配合了。”


    王禀清抬头,“你想知道什么?”


    谢岁咳嗽一声,小五识趣的松开钳制对方的手,默默退到牢狱之外。


    “当年先皇为何要废太子?”谢岁半蹲在王禀清面前,“别说什么太子失德谋逆,先太子是你看着长大的,他什么性格,朝臣最是清楚。”


    王禀清看着谢岁,他看着少年人黑沉的双眼,嘲讽的笑了:“这么确定他有冤情?万一不是呢?若是太子当真反了呢?”


    谢岁蹙眉。


    “我只是一个尚书,托孤大臣都不算,不过先帝驾崩那夜,确实城防异动,禁军勤王时,也确实在东宫发现了不少私兵。”王禀清在稻草堆里翻了个身,随后起身,整理衣冠,“真真假假谁知道呢,总不过……你爹教出来的太子,他们是不敢要的。”


    肥胖的中年人手指往上打了个圈,“要多少有多少,便是我,当年也不会想看太子登基,你爹是白手起家,他无牵无挂的,可世家千百年的基业田地,哪有那么容易吐出去的?”


    谢岁缓缓起身,“受教了。”


    牢门在他身后吱呀一声关上,谢岁听见身后黑暗里,中年人沧桑的声音传过来:“你可能不记得了,其实你刚生下来时玉雪可爱,我很喜欢,宝珠也喜欢,本打算待你十八后说亲的,可惜了,天不遂人愿。”


    “贤侄,你最好说到做到,不然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谢岁:“……王伯伯放心,往后清明上元,自不会少了你的纸钱。”


    王禀清:“滚!”


    几根稻草攥成球丢了出来,谢岁匆匆出了天牢,同依旧在奋斗的刑部侍郎打了个照面,对方默默低头,装没看到。


    谢岁上了马车后就有些魂不守舍,各种各样的想法在他脑袋里挤来挤去,最后怎么回王府的都不清楚。


    只觉得府内今日格外热闹,多了好几个人。待他去洗漱完毕,推开房间大门后,看见的就是裴珩伸腿躺在床上,一身雪白中衣,墨发披散,两眼青黑,却还是能从中看出几点傻里傻气的开心。


    谢岁后退一步:“王爷回来了?”


    他又看了房门,怀疑自己走错了。正打算退出去,就听见裴珩开口道:“你去了天牢?”


    谢岁点点头,“去问了点事。”


    而后他就看见裴珩有些扭捏,有些纠结,还带着点僵硬的开口,“听小五说,你觉得我对你情深义重?”


    谢岁:“…………应该……是吧?”明明是一起回来的,小五怎么跑去告状告的这么快?


    裴珩一下子坐了起来,更加纠结道:“那你这次送我这么多钱,打算要我怎么补偿你?”


    “我先说明,我虽然很感激你,但是……那什么,绝对不能卖身的!”


    “就是要卖……也只能卖一点点。”


    谢岁:??


    第63章


    房间内的灯火有些昏暗,裴珩目光游移,十分心虚。他说不出自己在紧张什么,可能是奔波劳碌太久,头晕眼花,也可能是骤然暴富,心情激动,总之看着灯光下谢岁的脸,心跳的很快。


    朦朦胧胧里,就……这小断袖看着居然也顺眼了不少。


    有时候裴珩也得承认,谢家这位小郎君,还是有几分摄人心魄的俊俏在身上的。当然,最关键还是那五十万两,有这么多钱在,就算谢岁让他学狗叫,他都能叫出花来。其实他已经做好了今夜失身的准备,不然这钱他拿的不安心。就是怕答应的太干脆,谢岁顺杆子往上爬,提出什么太变态的要求……总之,裴珩在脑袋里模拟了一百种讨价缓解的方式,然后把自己吓的神经兮兮,紧张的不行,


    然而他等了好半天,都没能等到谢岁下一步的回应。少年站在房门口,像是开心傻了一样,呆若木鸡。


    裴珩没想到这惊喜有这么大的冲击力,上前两步,疑惑开口,“怎么?不会是太久没见着我,高兴傻了吧?”


    谢岁现在一脑门心思的太子谋逆,世家针对谢家设局,想想到时候需要面对的一堆敌人,已经是头疼无比。


    看见裴珩衣衫不整的凑近,他其实没有太多的精力去应付眼前这个断袖,下意识的就开始后退,同时在脑袋里搜罗拒绝的话。然而不等他反应过来,裴珩忽然低头捧住他的脸,试探性的亲了上来。


    谢岁:“………”


    不同于第一次亲在脸上,这次裴珩稳稳落在了谢岁唇间,极为柔软的相触,像是花瓣或是丝绸,呼吸间有梅子酒清甜又浅淡的酒气。


    裴珩喝了酒。


    谢岁眨眼,感觉到裴珩有些缓慢且小心翼翼的探出了舌尖,在他唇缝处舔了一下,掠过唇珠,擦出一连片火热的麻痒。


    谢岁:“?”


    谢岁:“………”


    谢岁:“!!!!”


    如同九天神雷击中天灵盖,谢岁的脑袋在因为惊吓失灵后,又重新运转。他正欲后退拉开距离,却发现裴珩满脸通红将他推开,随后背过身去捞桌子上的茶壶,咕噜咕噜灌了两三口。


    谢岁后退数步,没站稳,靠在了大门上,他有些惊疑不定的看着裴珩,原本想找借口逃跑,然而胳膊肘一抬,臂弯砸着门闩,咔嚓一声,一把将拉开的门闩怼进去,恰恰好,反锁了房门。


    谢岁:“………”


    正在喝酒壮胆的裴珩:“.………”


    青年的目光有一瞬间惊恐,不过很快压了下去。


    谢岁此刻更惊恐,什么谋逆,弑君,逼宫,世家都从他脑袋里跑了,只剩下桌案旁侧衣衫不整的青年。


    他看见这暧昧不清的灯火和气氛,就想到上次被师傅坑后,自己骑在裴珩身上求疏解的样子,还有对方手指在自己体内作乱的感觉。虽然上次因为药物感觉并不真切,但对于一个年纪尚小,从未有过经验的少年郎来说,那种铺天盖地的毁灭感是刻骨铭心的。


    谢岁握紧了小竹竿,几乎想要夺门而逃。然而想起方才在狱中同王禀清的对话,他又生生忍住了后退的脚步。


    往后裴珩在朝中势力只会越来越大,他需要借势,而借势,必然要得到裴珩的喜爱。


    今夜裴珩为了那五十万两对他亲近,那也只是一时的交易,为了钱,所以给他一点恩宠,但一来裴珩如今心有所属,强扭的瓜不仅不甜,还容易犯苦,二来谢岁并不想裴珩这么快还他人情,这点微薄的感激,合当用在更关键的地方上。


    他看着桌案边沉默不语的裴珩,于是缓步上前,坐在旁侧安慰道:“王爷不用勉强。我知道您心中有人,宣青若是知晓殿下为了五十万两献身于我,对他也是一种不公。”


    裴珩抓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他看见谢岁将房门反锁的瞬间,就觉得要遭,好在他为了防止自己事到临头逃跑,特地往茶壶里面灌了满满一壶的梅子酒。都说酒壮怂人胆,现在酒气些微上头,他心跳的极快,那点子纠结和为难也消失了个干净,听见谢岁软绵绵的劝慰声,只觉得自己一脚陷进了糖堆里。


    裴珩盯着谢岁开合的唇角发呆,问题搅进他耳中,零零碎碎不成句子。


    心中有人,谁?


    宣青,那不是当年在西北养的隼吗?


    五十万两……对!五十万雪花银,够他吃三年了!这是什么上天垂怜掉下来的财神爷啊!


    裴珩坐在桌边,脑袋一团浆糊,心里山崩海啸,表情故作镇定,盲喝一口酒,开口迎合:“嗯。然后呢?”


    谢岁深吸一口气,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后,抬手抚摸上青年英俊的侧脸,温柔道:“王爷,我爱你胜过爱我自己,所以我不忍心看你为难。”


    少年明湛的眼睛微抬,那上翘的弧度恰似一小弯斜月,戳进了裴珩心头,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如同幻花一样的梦境,那个在夜夜躁动里出现的梦中人,他的脸忽然具体了起来。


    裴珩有些狼狈的将视线从谢岁脸上挪开,却不知该将自己的目光搁置在何方,看不见却还有触感,冰凉细润的指尖,落在脸颊边,如冰似火,异常煎熬。


    “若是可以,让我在旁侧看着你就好了。”谢岁指尖轻微描摹,他看着裴珩俊朗的眉目,对方像是蒙了一层雾气的眼睛,在心中感叹,这个时候的摄政王,看起来好乖,好想捏一下,不行,不能破坏气氛。


    二十二岁的王爷,虽然偶有铁血手段,但好像如今并没有发展到后来那么变态,总之,这样被忽悠的有些呆傻的模样,当真……有些可爱。


    “王爷若当真觉得亏欠,最好的补偿就是多同我说说话,让我每日能看您一眼,我就很开心了。”谢岁开口轻语,想了想,觉得不够真诚谦卑,于是缓缓起身,盯着裴珩的眼睛,从下至上,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亲吻,一触即分。


    “五十万两的帐,王爷您已经还了。”谢岁抽身离开,“不必卖身,这样已经很好了。”


    “帮您,是我心甘情愿。”


    说完,谢岁迈着缓慢而坚定的步伐,抽开门闩,打开房门,大步而出,还不忘回头冲着裴珩盈盈一笑,“王爷,西南至此路途遥远,奔波劳累,天色不早了了,您早些歇息。”


    大门吱呀一声关上,少年杵着竹竿,一轻一重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裴珩呆愣愣坐在桌边,还没从方才那骤然凑近的一吻里反应过来,大脑分析能力彻底报废,只剩下一个想法——


    他、好、爱、我!


    他怎么这么爱我!


    可我是直男啊啊啊!!


    裴珩猛地起身,开始在房间里焦虑转圈,转了大概有两个时辰,一直到天蒙蒙亮,他才精疲力尽的倒在了床榻上。


    完了,再这样下去,自己不会被掰弯吧?


    裴珩抱住被子,有些惊恐的想到。


    *


    谢岁此刻并不能理解裴珩的担忧。


    主卧被占了,他回了书房,整理了一下铺盖,枕着书卷睡了一夜。


    第二日早早起床去上朝,并没有特别思念裴珩的样子。


    至于裴珩本人,因着昨夜那一顿折腾,天蒙蒙亮才勉强睡觉,这一觉,梦里沙场鏖战,三千里奔袭,狼烟四起,黄沙遍地,号角声中,血肉横飞。


    他于千万人中厮杀而出,班师回朝,一脚踏入江南雾蒙蒙的水汽里,烟柳如云,梦里红衣的少年踮着脚亲他,唇瓣软的像是桃花瓣。总之……各种各样不合规的场景追杀了他一夜,以至于第二天,他从床上窜起来的时候,已经是日上三竿。


    有些狼狈的将床单卷起来泡水里,裴珩捂着脸,只想撞墙。


    套上外袍,若无其事的出门,在房间里溜达了一圈,却没看见谢岁的影子,反而见着了小五,抱着个大碗,坐在石阶上吃午饭。


    裴珩又看了几眼,疑惑道:“谢岁呢?”


    小五腮帮子鼓起了一小块,抱着碗含糊道:“今日公子旧友约他出去吃饭,他们朋友把酒言欢,不好带我,就让我先回来了。属下本来想通告主子,只是您方才还在睡觉。”


    就谢岁在整个京城的人缘,居然会有人请他吃饭?裴珩脑袋冒出一个问号,随后凑近,“他有没有和你说什么人?在哪里吃饭?”


    小五拿着筷子,板板正正道:“是新入京的那位许大人的儿子,叫许星质的郎君,说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两人相见时公子眼眶都红了。”


    裴珩:“……”


    他在脑袋里搜罗了好半天,勉强在上次攻城后的一片乌烟瘴气中,想起一个乌漆麻黑的人脸。


    “许星质。”裴珩手指动了动,“他们约在哪里?”


    小五:“春和楼。公子没让我上去,不过我后来跟上去看了,在松竹间。主子要过去吗?我去套车!”


    “谁说本王要过去了?吃你的饭。”裴珩揣起袖子出门,一本正经,“厨房都歇火了,我去外面买个饼。”


    小五:“………”


    第64章


    今日上朝,百官静默。


    叛军一案,牵连者众,眼见从前的老熟人随着审问一个接着一个的没了,满朝文武默不敢言。裴珩死而复生,端王被连锅端,谢岁前些日子还在被通缉,今儿个就若无其事来上朝,就是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他们搞的鬼。


    关于谢岁的事情没人敢问,大家默契的将前些日子的丧事忘掉,今日在朝廷里聊的最多的还是从西南回来的许蘅之,端王的老巢被抄了,许太守将端王府多年私相授受,鱼肉百姓的钱款账目上交天子,全部收归国库。


    小皇帝苦哈哈过了好久穷日子,忽然从天而降一笔巨款,那叫一个肉眼可见的开心,不过还是稍稍收敛了一点,磕磕绊绊着对许太守表达了自己的关切之情。


    谢岁站在人群最末尾,低眉垂眼,并不出声,到点了也没像往常那样去找小皇帝解说课业,而是随着人流退朝。


    如今他明摆着和裴珩是一丘之貉,下朝时他身侧形成一段真空地带,大部分朝臣对他避之不及。谢岁若无其事往外走,想着今日回去该说些什么好话去哄裴珩,好让他给个方便,他好将王禀清家中女眷救出来。


    不想半路让人叫住,谢岁回头,却不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只见看见傅相板着一张脸朝着他走过来,那张刻板的脸上冰冻三尺,瞧着就像要指着他的鼻子骂他不学无术,罚抄个三万遍周律一样。


    “傅大人,您有何贵干?”谢岁有些迟疑,他对于这个老头并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印象。毕竟清正刚直人,往往说话都难听,更何况他还和自己老爹是政敌。


    谢岁从前看到傅相的车马都是绕道走的。


    像他们那种延续几百年的清贵世家,往往也是看不上谢家这种寒门出来的泥腿子。


    父辈两看相厌,子辈自然也不融洽。


    谢岁想起他之前将傅郁离抓起来当人质的事,估摸着傅相是过来找茬的。他看着紫袍文官一步步朝他靠近,想着待会儿若是被找茬,就丢了拐杖倒地不起,碰瓷嘛,谁不会呀!


    然而傅相气势逼人,靠近后反而冲着谢岁露出了一个比较和煦的笑,不过笑容看着一点也不真诚,还有些赶鸭子上架的僵硬:“犬子回乡遇险,承蒙……贤侄相助,他如今身有重伤,行动不便,不能亲自上门致谢。拙荆有感贤侄义举,想请贤侄上门做客,不知你可有时间?”


    谢岁:“………”


    他被这接连的贤侄吓的腿脚发软,看着面前亦是不太自在的傅相,本想拒绝,眼角余光瞥见四周偷偷往这边看的一众同僚,忽然发现,借一个势是借,借两个势……好像也不难。


    他总得给自己留一条退路。


    遂摆出一副清风朗月的模样,“小侄不敢居功,只是同样深陷敌营,我与傅兄又是同窗,眼见朋友蒙难,自然不能见死不救。不过既然傅大人诚心相邀,小辈自然没有不去的道理。”


    傅相:“………”他有些诧异的看着谢岁,闭上了嘴。


    谢岁腆着脸笑着,走在傅相旁侧,自顾自说话,添油加醋,从傅郁离被丹宿抓捕,到自己和方翥救人,一张嘴颠倒黑白,真真假假,反正是千钧一发,险象环生,成功将自己故意设计傅郁离的事情给糊弄过去。


    傅相全程听着,听着谢岁嘴吧嗒吧嗒,从救傅郁离说到朝政上,他听着听着,忍不住开口点出错漏,谢岁像个求学若渴的学生,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砸过来,傅相:“………”


    傅家隐藏在血脉中的强迫症发作,他认命的给人教学。


    在一众朝臣眼里,两人从“不熟”到“相谈甚欢”,只用了短短一条宫道。旁侧的朝臣面面相觑,有些拿不住傅相这是什么意思。不应该联合起来对方裴珩吗?怎么还和裴珩老婆说起话来了?


    直到两人并肩走出宫门,分道扬镳,一众朝臣们还是没搞懂傅相的意思。


    但……管他的!那可是丞相!丞相必有深意!


    其实并没有深意,至少傅相真的很烦话多的人,出宫后头也不回,急匆匆上了马车,回家喝茶解渴去了。


    至于谢岁,他今日白嫖了一波教学,心情愉快。他站在宫门口又等了半个时辰,依旧不见许太守出来,估摸着对方是被小皇帝留着了,便让小五驱车带他回家。


    只是马车没有行驶多久,便让人给拦了下来。


    谢岁正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小五一个急刹车,他险些直接飞出去。撑住马车壁,想着他这一日日的,路途当真坎坷。


    马车外,谢岁听见了刀刃出鞘的声音。不等他发问,车厢旁侧忽然被人重重一敲,随后就是少年人沧桑沙哑的声音,他说:“谢岁,你下来。”


    仿佛某种开关,在听见这个声音的一瞬,谢岁僵直了身体。


    是了,他师父从西南回来,自然不会将自己的儿子留在边疆。更何况,他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本来就不会甘愿在边域寂寂无名一辈子。


    在小五打算找茬前,谢岁出口制止,随后抬手,半掀开竹帘。


    日光灼热,晒的让人眼底发烫,车厢边,蓝袍的少年人直挺挺站着,身材修长,轮廓分明,兼具文人的娟秀和武人的沧桑。


    对上谢岁的眼睛,他抿唇,眼眶发红,再度强调,“谢岁,你下来!”


    小五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卷着马鞭有些愠怒,“你谁?知道自己拦的谁的马车吗?让开!不然别怪我不客气!”


    “小五,这是许公子。”谢岁抬手按住小五的肩膀,“不好意思,这位是我幼时故交,多年不见,近日入京,找我叙旧。”


    他摸了摸小五的脑袋,冲着他笑笑,“我得同他说会儿话,时间恐怕有些久,就不回去用膳了。”


    “小五乖,你先回去。”


    小五:“………”


    他看着谢岁,谢岁按了按他的肩膀,“我去春和楼聊些私事,你回去吃个午饭,晚些过来接我。”


    谢岁都如此说了,小五只能无奈让道,“是,公子。”


    谢岁径自下了马车,手持竹竿,看起来分外和气,一身青翠的官袍,显得格外寡淡,“许兄,走吧。”


    见面前少年不愿动弹,他不由叹气:“老许,多年不见,就算有什么话要说,也不好站在大街上。”


    “走了,吃酒去。”


    “今夜春和楼我包了!老许!咱们吃酒去!”


    一眨眼仿佛回到桃花翻飞的少年时光,锦衣华服的少年郎君骑着马,额发上斜簪着少女抛送的桃花,在墙下冲着他挥手,风流肆意。


    一转眼,张扬的少年瘸了腿,他立在光里,目光平静,意气全没了,像是所有的棱角都被一瞬间磨平,从光彩夺目的宝石变成一块路边暗淡的石子。


    再熟悉不过的脸,却生出陌生感。


    想起一路走过来时听见的坊间传闻,许星质没像小时候那样搭上谢岁的手,他错开一步,手一挥,示意旁侧待定的侍卫都回去。


    他们错身走着,相继上了春和楼,进了从前最常去的包间。许星质抬手便点了十坛烈酒,谢岁看的咋舌,“喝这么多,回去小心挨打。”


    “你以前从不会劝我。”许星质拍开酒坛,倒了两大碗,“都是陪着我喝到尽兴。”


    谢岁看着眼前倔强的少年,抬手,一饮而尽,“行,我陪你。”


    没有一盘菜,唯有桌边累积的酒坛。谢岁一碗碗灌下去,没多久便同许星质一齐靠在桌案边,并肩看着天花板。


    酒罐子滚来滚去,谢岁听见身侧人问,“谢家还有人活着么?”


    “没啦。”谢岁慢悠悠撒了个谎,“只剩我一个。”


    “谢大人和伯母葬在何处?”


    “天地间。”谢岁缓缓道,“说法很多,有一部分丢乱葬岗的,还有烧成灰的。等我出来,已经完全寻不到了。”


    许星质:“……对不起。”


    他盯着谢岁毫无波澜的侧脸,忽然觉得心酸,扭过头去,片刻后,小声道:“我听他们说,你……你被摄政王掳走当小妾。”


    “是。”谢岁淡淡回答道,“正确来说,是明媒正娶的嫁,嫁与他做侧室,亲王侧妃,听起来是不是还不错?”


    “多少人八辈子都得不到的位置。”


    许星质陷入了死寂的沉默,不知过了多久,谢岁听见他问:“为什么?是不是他逼你的?我杀了他!”


    “不,是我主动招惹的。”谢岁抱着酒坛,他喝了太久,本该醉意朦胧,但他醉不了,脑袋里清醒,心里死寂,他看着好友的脸,很想说,我没办法啊,老许,这已经是最好的选择。


    然而话到嘴边,还是被他咽下去,变成了吊儿郎当一句,“可能是因为,我喜欢他。”


    “所以甘愿为他做任何事,况且王爷救我一命,不就该以身相许么?”


    谢岁襟口一紧,被人提溜起来,许星质的拳头几乎落在他脸上,却在最后一刻停下,少年眼泪吧嗒落在他脸上,哽咽道:“你简直混账!”


    “你知不知道这代表什么?你怎么向地下列祖列宗交代?你怎么向谢大人交代?”


    “你这样……你这样……前途怎么办?裴珩狼子野心,你同他厮混在一处,是想遗臭万年么!”


    谢岁躺在桌案旁侧,眼里像是有些茫然,随后抬手,轻轻将许星质的手拨开,整个人没骨头似的又躺了下去,轻声道:“老许啊,可是我愿意。”


    “千金难买我愿意,我就乐意这样过,谁都拦不住。”


    “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说好的一起入朝为官,治国经世……”


    “人是会变的。”谢岁看着旧友不敢置信的样子,叹息,“我已经变了,而你还没长大。”


    许星质后退一步,撞翻一坛酒壶,随后摇摇晃晃起身,说不出是气愤还是别的什么,他想骂人,想打人,想将地上这瘫烂泥似的人拉起来,站直,让他发誓,让他重新做人,可对上谢岁漠然的眼神,他忽然失了勇气。


    他清醒的知道,他们已经不是同路人。


    几乎是夺门而出,许星质从楼梯上翻下去,迎面撞上个往里来的人,对方怀里揣的两块烙饼飞起,许星质思绪混乱,在路人的骂声中,头也不回的跑了。


    大饼只接住了一块,裴珩蹲在地上将饼子捡起来,有些可惜的吹吹灰,回头看着那个狂奔跑了的少年人,啧声。


    怎么像个被人渣伤害的小娘子,这年头果然连男人也不好过。


    两口吃了脏饼子果腹,裴珩小心,警惕,鬼祟又无意的路过松竹间,一看大门开着,脚步一转,再一不小心的走错门,本想抬手打个尴尬的招呼,然而脑袋一探,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几乎算得上是刺鼻了。


    房间内窗格大开,一阵阵的风涌进来,谢岁一个人坐在矮几边,支着手,不知在想些什么。房间里都是瓶瓶罐罐,还有一些酒坛碎渣,一片狼藉,像是刚打了一架。


    裴珩蹙眉,缓步靠近,大约是听见了脚步声,谢岁缓缓抬头,脑袋一歪,愣着不动了。天知道他喝了多少酒,一张脸通红,狐狸眼直愣愣看着他,把裴珩看的分外心虚,“我……本王就那什么……路过。府里没饭了,我来春和楼买点吃的……”


    谢岁盯着他,盯着盯着,忽然就委屈巴巴汪出一包泪。


    裴珩:“……不是,怎么哭了?我也没打你啊?”


    他有些手足无措,慌忙中想起来谢岁是过来见老相好的,匆忙问道:“是不是被人欺负了?许星质是吧?他打你了?刚才跑出去的那小子是不是?你等着,我帮你打回去。”


    正想着把人拉起来,就见谢岁摇了摇头,倒抽一口凉气,捂着肚子虚弱道:“好饿。”


    “我要和他绝交。”


    “光点酒不点菜,他是不是脑袋有问题!”


    裴珩:“……………”行叭。


    掏出一张饼堵了谢岁喊饿的嘴,裴珩看着已经醉的摇摇晃晃的少年,头疼的抬手,将人背了起来。


    谢岁趴在他身上,念诗似的,面无表情的重复背诵。


    “王爷,别背我了,压着您我心疼。”


    “王爷,我好喜欢你啊。”


    “王爷,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王爷——”


    “闭嘴吧你!”裴珩再度把饼塞谢岁嘴里,“饼都堵不了你的嘴是吧!”


    谢岁勾着脖子,脑袋伸出去,“堵不了,亲一个才行。”


    裴珩:“………”什么流氓啊!!


    第65章


    被小流氓调戏的摄政王在某一瞬间手足无措,险些将人从自己肩上抖下去,肩膀抖了一半,忽然想起来肩上人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现在又因为自己众叛亲离,就连喜欢也只能趁着发酒疯说出来,还怪可怜的。


    面对谢岁这点小小的无礼要求,胸怀宽广的摄政王自然不会扭扭捏捏,将自己的侧脸往小流氓嘴上撞了撞,让人占足了便宜。


    谢岁这才息事宁人,勉勉强强趴在他背上,安分的由他背着。


    其实谢岁酒量极好,他此刻说醉不醉,一脸疲态,趴在裴珩肩背上,什么都不想看,什么都不想听,裴珩身上有股说不出的香气,也不知从哪处花草丛里路过时沾染上的,在这暑热正浓,自己浑身酒气的时候,显得怪清新。


    谢岁脑袋埋在裴珩肩头吸猫似的吸了一口,喃喃道:“王爷,你好香啊。”


    裴珩:“………”


    后脖颈的汗毛一根根竖起来,裴珩感觉自己的灵魂都快被吸出来,他分不清这是别有用心的调情还是正儿八经的夸奖,嘴角抖了抖,最后完全撇下去。


    这说的什么屁话!简直就像城街头那群拿着折扇调戏小娘子的登徒子!不要脸!


    介于谢岁从前也是打马长街,风流浪子其中的一员,裴珩合理猜测自己被故意调戏了。


    谢岁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已经让他有些招架不住,喝醉了怎么可以更加外放,这样……这样……要是同他说清楚自己根本没有白月光,这厮还不当夜就爬床?!


    不可,万万不可,他还没做好心理准备。


    怀着以后万万不能再让他喝酒的心思,裴珩加快了脚步,用最快的速度托着谢岁跑回了王府,将人咕咚丢进了浴室,放在冷水里翻来覆去的泡泡,直将谢岁那点微薄的醉气给洗走。


    少年官袍尽湿,发冠也散了,靠在冰透的池子里,脸色稍微发白,有些无奈的看着正在往自己身上泼水的裴珩,忍不住开口喊停,“王爷,别泼了,再泼我就泡发了。”


    裴珩一脸的一言难尽,他看着谢岁,稍微凑近一点,伸出自己的一只手,“你闻闻,什么味儿?”


    谢岁:“……”他盯着裴珩,小心翼翼的凑过去嗅了嗅,故意道:“没什么味道啊?怎么,难道我方才吐王爷手上了?”


    裴珩松了一口气,起身冷酷道:“没有。”


    “但是你酒品太差,往后再不可醉酒,若是再像今日这样口不择言,行为不端,本王绝不轻饶!”


    谢岁乖乖哦了一声,歪头坏心眼的问道:“敢问王爷,我说了何等胡乱之语,做了何等不端之事,惹了王爷生气?还请王爷告知,下官好加以自省,免得往后重蹈覆辙。”


    裴珩:“………”


    他手抬了抬,脸红一阵青一阵的,磕磕绊绊道:“就……就那什么,说喜欢我……动手动脚,还强行要我亲你……什么的……总之身为朝中大臣,怎么可以这么不庄重,这么孟浪,这样不好!”其实也没多大坏事,毕竟那个短暂的亲亲不算强迫,是他自己凑过去的,但是裴珩心虚,一心虚,嗓门就大了起来。


    谢岁表情倒是惊讶,自责道:“那就是我趁着醉酒轻薄了王爷?下官果真该死!请王爷惩处!”


    裴珩心虚,“倒也……不至于,就……本王宽宏大量,下不为例!以后万万不可再犯了!”


    谢岁有些想笑,面上的忧郁神色险些维持不住,好在此刻裴珩也没太多时间去关注他,他低声称是,裴珩嗯了一声,算是谅解。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直到房间外大门被敲响,有侍卫通传,说是有朝臣过来拜访。


    裴珩回头应了一声,随后抬手将浴池里的谢岁拉起来,“我去忙,你自己去换套衣裳。”


    谢岁借力从池子里爬出来,应了声是,然后跟在了裴珩身后,两人一齐出门,裴珩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关心道:“你今日瞧着苦闷,和许星质见面,他是不是欺负你了?”


    谢岁浑身上下都滴着水,不过介于天气炎热,泡水后他心头的躁郁之气全部散了个干净,宁静旷然,笑意看起来都带了几分真挚,摇了摇头,淡然道:“没有,是我先恶语伤人,想同他绝交,他反应大了些,同我吵了一架,毕竟是多年故交,我一时失态,让王爷见笑了。”


    “不过我可是京中一霸,从来都是我欺负人,哪里有人欺负我的?没看见他是哭着跑的吗?”


    裴珩闻言哦了一声,不怎么信。


    从前的谢岁欺负人确实欺负的顺手,但今非昔比,况且他与许星质从前虽然是极好的朋友,如今成了现在这个境况,心态必然还是有落差。


    不过他没有戳穿谢岁拙劣的谎言,转而小声道:“绝交就绝交,又不是认不到别的朋友,改日本王给你介绍一堆。”


    谢岁:“嗯?”


    他看着裴珩目光游移,不知往哪里看的眼睛,心头一动,随后小声调侃道:“王爷,您这不会是……在心疼我?”


    裴珩正要开口否认,就听的谢岁让人吐血的下一句——


    “可是宣青公子怎么办呢?”


    “咱们这样会不会不太好,宣青公子地下有灵,若是知道您这般偏袒我,不会生气吧?”


    “唉,王爷以后还是莫要待我这般好,待我太好,可您心中已经有了别人,我知道我永远得不到回应,怕是会怨,会恨……”


    裴珩听着这熟悉的台词,嘴角抽搐,开口打断:“你是不是看了我夹在左传里的话本子?”


    谢岁:“………”收敛笑容,他轻咳一声,若无其事的挪开目光。


    裴珩:“………”我就知道!


    裴珩:“少看杂书,不然脑子会坏掉!”


    谢岁疑惑:“那王爷为何藏那么多杂书在柜子里?”


    “我及冠了。”裴珩嘴硬,“和你这种十几岁的毛头小子不一样。”


    谢岁顺毛:“是是是,好好好,珩哥哥,我年纪小,我不懂事,我再也不欺负你了。”


    裴珩:“………”


    说不过,如果要脸根本说不过!所以他选择了闭嘴。


    两人静悄悄走着,一路往前厅去,走了一半裴珩发现谢岁还背后灵似的跟着,提醒道:“跟着我做什么,还不回去换衣裳。”


    谢岁捋了捋额发,笑道:“这样凉快,我静一会儿就去换。”


    裴珩看着浑身上下湿漉漉,跟只水鬼似的谢岁,有些迟疑,不过他向来也不喜欢拘着别人,谢岁喜欢那就泡着吧,反正这家伙怪癖颇多。再泡一会儿,就让厨房给他做姜汤,喝三碗!


    “晚膳一起用,有些话和你说。”裴珩说完,就大步流星的离开,忙着去会客了。


    谢岁拧了拧身上的官袍,地上一滩水,天气太热了,他走过的地方,那一串潮湿的脚印很快被阳光炙烤后消失。


    他在院子里游魂似的逛了逛,找了个树荫站着。冷水确实让人清醒,春和楼内心中翻卷的那些惆怅和自厌感消失了个干净,谢岁稍稍松了一口气。


    他现在这个身份,还是不要同许家有太大的牵扯比较好,免得让有心之人说道。


    至于让许星质误会他……等往后,以后总有时机解释的。


    林木飒飒,长风穿过,谢岁歇够了,他抖了抖衣服上的水,正待回房梳理,然而起身时,拱门外正撞见一人从裴珩书房里出来。


    中年人还穿着官袍,多年不见,对方两鬓斑白,显出几分沧桑的老态,但神色依旧是谢岁记忆中的神色,端庄,肃穆,规整,清瘦如同一杆劲松。


    谢岁愣了一瞬,对上了那人的眼睛,回过神后他有些慌张的躲到了拱门后,不敢抬头,不敢偷看,只能听见裴珩让人送客的声音,响亮又生机勃勃,“许大人,西南的账目你可是已经过眼了,这是多方确定后的最终定额,怎么可能有问题?莫不是您算错了?”


    对方应答的声音低沉沙哑,“王爷,叛军脏款有些许异常,还当着户部再行核实……”


    两人商量的声音逐渐远去,并没有因为什么动静停留。


    “应该没看见我。”谢岁自我安慰,“若是看见了,早就杀过来打我了。”


    毕竟自己的老师他最清楚,许先生最讨厌仪容不整,行为不端,心术不正的人。


    可惜了,这三样他从前顶多犯了其一,而如今占了个齐全。


    旁侧的声音渐渐远去,谢岁扒拉着拱门往外看,只能看见王府里幽深的庭院,翠竹松柏,枝叶繁茂,将对方的身影吞没。


    他靠着墙壁,心中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过了多久,身前投下一片阴影,抬头,就看见裴珩俯身靠近的一张脸,“别在这里蹲着了,眼巴巴看着,不知道的还当我虐待你了。”


    “想做什么就去做,你是本王的人,整个金陵城你可以横着走,谁敢说三道四,你上去打一顿就是了,一顿不行打三顿,一切有本王给你兜底。”


    谢岁闻言仰头笑了:“王爷,你这样是会被参的。”


    裴珩无所谓道:“怕什么?反正参我的折子都落我手上,骂我我骂回去就是了,能奈我何?”


    很威武很霸气很有反派结党营私的护短气势。


    谢岁:“………”就……也不是不行。


    第66章


    既然裴珩允许,谢岁自然无有不从。毕竟上赶着过来的势,他当然是要好好的蹭,遂垂着眼,小心翼翼的确认,“王爷说的可是真的?莫要骗我。”


    他靠在墙角,浑身的衣裳已经被这高温烘得半干,瞧着像是哪家流浪过来的动物,可怜巴巴,还不太自信。裴珩怜心大起,手一挥,豪爽道:“想做什么就去做,有本王兜着。”


    谢岁感动,“王爷,您这让我如何是好。”


    裴珩看着谢岁似有泪花的双眼,本想着按照往例让他别靠自己太近,然而话到嘴边,那句离我远点怎么也说不出去。


    头顶光点斑驳,他忽然就泄了气,半蹲在谢岁面前,同他面对面,歪头换了个话题,问,“这里很凉快吗?”


    谢岁靠着墙面,王府里的装扮同金陵城其他豪族的样式并无区别,黑瓦白墙,最是娟秀,重重明透的日光从高处撒下,穿过树枝,落在裴珩眼底,青年的眼睛在光亮下像是琥珀,印着清晰的一个人影,叶影婆娑,时间都静谧,谢岁屏住呼吸,有些挪不开眼。


    “此处很静,心静自然凉。”谢岁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总之,裴珩往他身前又靠近了一点,随后便毫无形象的坐在了他身侧,肩头抵着肩头,青年慵懒的声音慢吞吞爬过来,“是挺好看,此处看云,别有一番趣味。”


    谢岁依言望去,头顶几颗白坨坨慢吞吞的走,被风捏成各种形状,倒像一窝打架的猫猫狗狗。


    “很会找地方嘛。”裴珩拿肩头怼了怼谢岁的,“不过小憩归小憩,还是得舒舒服服的瞧才好。走了,换衣服去,说好晚上陪我吃饭的。”


    谢岁被拉起来,让裴珩拽着,青年的手指头落在他手背上,触电一般抬起又放下,抬起又放下,最后轻轻揪住他的衣袍角,将官袍宽大的袖幅扯出一个凸起,颤颤巍巍的将谢岁牵走了。


    日头太好,裴珩牵着身后少年,觉得自己被晒的发昏。


    嗯,一定是被晒晕了。


    不然怎么会只牵了一下衣袖,就觉得心头跃起一阵说不出的欢喜。


    都怪太阳。


    *


    谢岁觉得裴珩最近态度有些奇怪,不过这种怪异,他乐见其成。


    反正裴珩自己都开口说了,一切有他罩着,谢岁自然就将胆子稍微放大了那么一点点,开始履约。


    他想了些法子,托人成功将王禀清的女儿从牢里给捞了出来。


    王宝珠也似她的名字那般,生得珠圆玉润,不过一番牢狱之灾,她家破人亡,比之从前憔悴不少,一番磨难,她几乎哭瞎了眼,穿着囚服,挤在角落里抹眼泪。


    谢岁并未亲自去见她,毕竟某种意义上坑了她全家,他过去只怕会火上浇油,便吩咐府中暗卫寻个偏远些的庄子将她养在其中,待身体好后,再行安排。


    不过他这一番操作,自己看毫无问题,落在被救人眼里就带了些别的滋味。


    “你说救我的是谢岁?”别庄内,王宝珠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怎么会是他?他害的我家破人亡,怎么还有脸救我?”


    府中的暗卫比较实诚,不该说的话绝对不说,面对王宝珠满脑袋的问号,只一板一眼道:“谢大人让小姐切莫悲怆,在此处静养,他有时间回来看你。”


    王宝珠:“……”这不就是当外室的意思?!


    她与谢岁幼时确实有过数面之缘,父亲也曾问过她喜不喜欢谢家郎君,可她不喜欢岁数比自己小的男人,她父亲便就此作罢。


    可万一……万一当年不是她爹一时兴起,而是谢岁看中了她呢?


    王宝珠一时间只觉得天崩地裂,晦暗无光。


    她出自名门,虽然娇宠却也晓得脸面,她就是死,也不会为娼为婢,更不会当仇人的妾室!


    被暗卫软禁在别院内,王宝珠挤在大门处,目光坚定,平静里暗含绝望,“你去告诉谢岁!我绝对不会从,死也不会从!他喜欢我又怎么样,我不喜欢他!让他打消那些龌龊心思,不然……我就是吊死,也不会当他的外室!”


    暗卫:“………”啊?


    转头修书一封,递与裴珩,王妃救人,似是旧情。


    看完书信后的裴珩笑了,“他喜欢女人?怎么可能,他一个断袖会喜欢女人?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就和直男会喜欢男人一样……”


    等等——


    裴珩的笑容逐渐萎缩,他仔细的想了想,谢岁小时候,好像,大概,确实喜欢女人……毕竟他能穿过来,就是因着谢岁报复人的一板砖!而这一板砖,是因为原主调戏他!


    脑袋里不太清晰的久远记忆忽然浮现,气焰嚣张的少年郎和他在长街对掐,鼻血长流,打进了护城河里。那时候谢岁抓着他的领口说的什么来着?好像是——


    “呸,死断袖,敢打小爷的注意,不要命了!”


    裴珩:“………”


    再度回忆与谢岁的重逢,当时是在胭脂山,他本来是坐着看戏,瞧着曾经的死对头倒霉。不过撞上龌龊事,最后还是善心发作,想着谢岁毕竟曾经也是傲过的,年纪轻轻被人折辱不太好,于是出面解了围。


    再然后就是谢岁穿的又清凉又变态,过来勾引他……不是断袖勾引他干嘛?闹着玩吗?


    不知为何,裴珩开始有一丝丝的焦虑。


    而这一点点的焦虑,在叶一纯安顿好自己,回来述职后,达到了顶峰。


    “你说我猎场遇刺,谢岁也插了一手?”


    “是的。”叶一纯依旧是大夫模样,挂着药箱装作看诊,“前些日子太忙,忘了汇报。那日乱军阵中,我见度厄拼了命的给谢岁制造机会,他们俩绝对是熟人。”


    “只是这样的话……谢岁接近王爷,怕是另有预谋,而且图谋不小。”


    叶一纯蹙着眉头提醒,裴珩坐在位置上,听着这晴天霹雳的坏消息,呆愣愣了好久,崩溃道:“不是,他不喜欢我,他另有图谋,那他脱衣服干嘛?亲我干嘛?怎么下得了口的啊!”


    叶一纯:“……”不是,你崩溃半天,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裴珩抱着脑袋痛苦了好半晌,还是觉得不行,虽然他知道谢岁一肚子坏水,但毕竟他们都已经有一部分的负距离接触了,真直的,能做到这个地步?


    他自己是特殊情况,除外。


    总之,裴珩打定了注意,决定去试试,毕竟直男嘛,他自己就是,他再清楚不过了!


    第67章


    谢岁发现裴珩脑袋好像抽了。


    一天天的不去上朝,整日窝在府里事也不干,就坠在他屁股后面晃荡,问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谢岁,这两套衣服,你更喜欢哪套?”裴珩举着两套袍子在谢岁面前晃悠。


    许蘅之回来后,小皇帝那边一下子就有了主心骨。毕竟许太守一颗忠心向天下,和其他老臣完全不一样,他官场沉浮几十载,人却很容易心软,谢岁教了小皇帝几句话,转头许蘅之被触动,慈爱之心大起,一头扎进了御书房,开始往李盈身上用心。


    小皇帝身侧有人后,谢岁轻松了不少,加之自己也不愿意同曾经的先生见面,本来就是闲差,现在更是点卯以后就走。


    这就导致了某诈死在家的王爷可以见天的往他面前凑。


    谢岁近日无事,正在帮忙整理府中账目,听见裴珩的嚷嚷声,抽空看了一眼,只一眼,眼睛快瞎了。裴珩提着两套衣裳站在门口,一套全身漆黑,闷得像掉进了墨汁里,另外一套是极为骚气明艳的烟粉,那个襟口快开到肚脐眼。


    谢岁:“……”


    他对上裴珩亮晶晶的眼睛,极为艰难的询问,“这是……王爷今日要穿的?”


    裴珩断然拒绝:“不!这是本王给你新做的衣裳,你喜欢哪套?”


    哪套都不喜欢!和公主府上的衣裳审美差距也太大了!


    谢岁心头一抽,看见丑衣服就想抓起来丢掉,但看着裴珩期待的眼神,若是一定要选,他的手指头颤颤巍巍指向黑袍,“还是这套罢,瞧着比较沉稳。况且您也常穿玄袍,瞧起来还……还是有些相配的。”并肩走一起会被当成打手的那种相配。


    裴珩心里五味杂陈,将自己选的骚给风衣服丢开,幽幽道:“你从前不是很喜欢穿鲜亮些的衣裳吗?”


    花花绿绿,各种各样颜色的袍子好像都能上身,配上华贵的琳琅璎珞,趾高气昂,像只竖着尾巴,抖擞靓丽皮毛的火狐狸,红云一般烧着,恨不能点燃所有人的视线。


    “有吗?”谢岁已经记不清了,他少年时期的那段快活日子过得好像转瞬即逝,以至于如今每一次想起都会觉得心头绞痛,所以他尽量不去回忆,才能安稳度日。


    听见裴珩提醒,他轻笑道:“少年人喜欢锦衣华服也属正常,不过我如今年岁大了,也该沉稳些。”


    “你年岁不大,还是个小孩呢。”裴珩比了比谢岁的个头,不算太矮,但还是比他低了大半个脑袋,虽然表情看着沉稳,总觉得一肚子黑水,但眉眼确实还是少年人的稚嫩,看着看着,裴珩心中某种不可为外人道也的心绪又开始躁动,含含糊糊道:“我记得你小名是叫元夕,那日是你的生辰?”


    “是的,元夕一过,就该加冠了。”谢岁安安分分的回答,但对于裴珩方才那一口一个的小孩,心中还是相当不爽,好像显得他有多幼稚一样。只是不敢表现出来不悦,遂顺着裴珩的问题转了话题,“王爷何时生辰?”


    “我不过生辰。”裴珩十分洒脱,“边塞苦寒,人又忙,战场上刀剑无眼,朝不保夕的,哪里有那么多时间记这些。”


    谢岁:“……”


    他正待问清楚日期,却见裴珩忽然靠近,几乎贴在他身上,柔声唤道:“元夕。”


    谢岁浑身起了密密麻麻一层小疙瘩,一阵恶寒,“王爷,有话直说。”


    “今晚将事情都搁一搁,陪我出去玩好不好?”裴珩落寞道:“说起来本王在金陵拢共呆了不到一年,京城盛景从来都是走马观花,没好好逛过,我看今儿个夜里天气不错,不若你陪我走走。”


    谢岁:“………”他看着裴珩亮晶晶的眼睛,又看看案上还没算完的账目,沉默良久,终究还是点了点头。


    “可以。”谢岁搁下了纸笔,“只是王爷,今天是普通日子,金陵可能没有那么热闹,玩的东西也不多,我也不会说话,怕是会有些乏味。”


    “无所谓。”裴珩手一挥,勾搭在了谢岁肩上拍拍,“人少才好,人少安静。”


    谢岁:“……”


    他狐疑的盯着裴珩,内心晃过一阵不安。


    *


    日落西山,暑气将消。


    晚间行人渐多,不过都聚集去了花街柳巷,正常的铺子都到了关门歇业的时候。


    周记胭脂铺也是如此,门房关了一半,正要歇业时,大门口忽然出现两个漆黑的人影,一个拿着长杆,面如死灰,一个提了可能有七八串东西,戴着个面具,往门口一站,光线都好像被身上的黑衣给吸走了。


    可谓是凶神恶煞,瞧着像是下一秒就要把他门板拆了砸店的样子。


    老板站在柜台后,看着面前杵着的两个漆黑人影,把自己近期做的所有事都想了一遍,都没想到自己得罪了谁,会被人□□教训,怀着一颗惴惴不安的心,抖着嗓子眼问:“两位大侠找谁?”


    “找胭脂!”为首的人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将你们这里的胭脂通通拿出来,供我家小公子品鉴!”


    老板:“………”


    谢岁:“………”他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买个面具戴上了。


    “来,元夕,帮我看看,这是什么色?”裴珩在摊子前挑挑拣拣,拿起一盒胭脂放在谢岁面前,“老板说一共十八种色号,从秋山红到凝夜紫,你觉得哪种最好看?”


    谢岁盯着眼前的一片他看不出什么特点的红,头开始疼起来。


    “王……珩哥哥,你买这些胭脂做什么,送给母亲用吗?”谢岁顶住压力翻看色号,尝试从中选出一些比较特殊的颜色来,刚看见一个清淡的桃粉,就听见裴珩道:“我送的东西她从来是丢掉,送她浪费,选一个喜欢的,送你好不好?”


    谢岁:“……”


    倒吸一口凉气,他连头发丝都写着抗拒,将胭脂盒全部推进柜台,“不要,不必,不喜欢,珩哥哥你还是留着自用吧,我分不清。”


    裴珩在旁边看的津津有味,“这么简单怎么会分不清?这不是紫红,这个是橘红,这个颜色浅一点点,涂在唇上应当会比较显气色,你脸色不好,唇色寡淡……”


    谢岁:“………”


    他带着裴珩从府里逛出来,因为某人说自己好多地方没去过,便捡了些热闹,但是贵人通常不会去的地方,没想到裴珩如鱼得水,从街头吃到街尾,包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虽然不用谢岁提,但是走的远啊!


    谢岁感觉自己的脚底快要打泡。


    柜台边上的裴珩抬手从里头挑了几个颜色,将谢岁捞过来,“这几个你觉得哪个好看?”


    谢岁眯着眼睛辨认了半晌,指向了他最开始选中的桃红,“这个。”


    调上汁水,画在纸上,应当会是很美一片轻绯。


    裴珩:“我也喜欢……你确定?”


    谢岁疑惑,“珩哥哥,不能和你选同一个颜色吗?”


    “没有。就这个了。”裴珩留银子拍板定下,店老板看着滞销多年的颜色被卖出去,瞧着柜台前那两人的模样,默默把提醒声咽下去。


    管他的,这个丑颜色,能卖就行。


    裴珩拉着谢岁从糕点铺到胭脂铺,成衣店到酒肆,等到华灯初上,夜色深沉,终于逛够了,提着大包小包,起身回去。此时的谢岁感觉自己已经累的像条死狗,撑住竹竿的手指都有些颤抖,“王爷,回府?”


    裴珩回头,“回。你走不动了?”


    谢岁挥手,“也没有,就是……有些累,回去躺躺就好。”


    裴珩脚步慢下来,忽然半蹲着,“行了,别走了,我背你。”


    谢岁晃了晃手拒绝,“也就这几步路而已,不着急。”


    裴珩啧了一声,将东西理了理,嘴上叼住绳子,直接上去将谢岁背起来,含含糊糊道:“磨蹭什么,让你过来你就过来。”


    谢岁:“……”


    将裴珩嘴里叼着的东西提着,他抱住了对方的脖子,两人在街上慢慢的走。


    烟柳浮动,护城河边清风带着水汽,别样的幽凉。谢岁有些昏昏欲睡,随后他听见裴珩轻声道:“其实我总觉得,你不像个断袖。”


    “谢岁,其实你若是有什么想要的,可以同我直说,不用骗我。”


    谢岁闻言一个激灵,感觉裴珩话里有话,大脑重新活动,想起对方最近的种种异象,他忽然有了一个猜测。


    定了定神,谢岁稳定情绪道:“王爷,可是有人同你说了些什么?我确实不是断袖,因为我只喜欢你。除此之外,不管男人还是女人,我都不喜欢。您是听他们说了王宝珠的事?我与她清清白白,她是故人之女,我只是依约救人而已。”


    裴珩:“真的?”


    谢岁笃定:“真的。”


    随后,他便听见裴珩忽然拔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太好了,刚才我忽然觉得自己其实也很喜欢你,不然这样,择日不如撞日,我们今天晚上圆房吧。”


    谢岁:“……”不是,不是,你死去的白月光呢?宣青呢?你的爱这么短暂的吗?


    第68章


    谢岁趴在裴珩的背上,在一瞬间陷入了僵直。他的腿弯还挂在裴珩腰上,大腿被人托着,本来还不觉得有什么,在裴珩此话说出口的一瞬间,忽然就不自在起来。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裴珩兴高采烈的问:“元夕,开不开心,高不高兴?所有的等待和努力都不是白费的,恭喜你,本王被你的真诚打动了。”


    谢岁:“……………”


    长街上的灯笼一晃一晃,谢岁两边手都提着东西,竹竿也在裴珩手里,属于是想逃都逃不掉。


    裴珩脚步轻快,背着他一个男人健步如飞,原本花了两个时辰逛出来,现在这个速度,感觉一刻钟就能赶回去。


    这急切的架势让谢岁慌了,他在脑袋里搜罗了好半天,终于找出一个不那么突兀的理由,磕磕绊绊道:“王爷,宣青公子呢?他怎么办?虽然我很开心,但这样对他是不是不太公平?”


    裴珩理不直气也壮:“斯人已逝,他不会介意的!大家都要向前看不是吗?你上次劝我的,本王思前想后,觉得很有道理,本王的人生不会因为他一个人而停滞不前,为了他耽误你,也是对你的不公平。”


    “况且本王想了想,我对宣青应该不是爱,而是感激!”裴珩睁眼说瞎话,“它从小陪着我,我与它更似家人,算不上爱,直到碰到你,才是真正的喜欢!”


    谢岁:“………”不是,你喜欢我什么啊?!那可是为你去死的白月光啊!对白月光的爱能不能不要这么快就转移?这样会显得你很花心啊!


    果然书中说裴珩荒淫好色没有说错,为自己死的人这么快都能忘记,后面自然是见一个爱一个,所有美人通通入宫……亏他以为裴珩与书中的性格有差异,若是加以约束会变得不一样,其实根本就是他本性如此吧!


    谢岁想了想往后自己若是住在裴珩的后宫里,和一堆男男女女争宠的日子,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一时有些茫然。


    他定了定神,开始思考应对策略,看着前方摇摇晃晃的道路,谢岁嘴张了张,却发现从前所有拒绝的方向都已经被他自己给堵死了。


    毕竟那些爱慕的话语和勾引全是自己做出来的,总不能实话实说,“姓裴的,我不喜欢你,这都是骗你的,骗你给我放权,等我真的有权有势了就想办法让你倒台!”


    真这样说裴珩不得立刻拔刀把他砍了。


    早知道就不该表现的那么痴缠,好歹还有点退路,现下这样……


    谢岁趴在裴珩肩头,瞪着眼睛,心里一堆小人打架,脑袋里乱成一滩浆糊,最后被一个小人一刀破开——你在怕什么?你当初在裴珩身上扭他都硬不起来,你怕什么?


    谢岁瞬间神思明澈,感觉自己一往无前,毫不畏惧,简称破罐子破摔。


    他两手提着在街头买的糕点布料胭脂水粉,梗着脖子磕磕绊绊答应,“好啊。”


    “王爷喜欢,小人自然无有不从。只是今夜已经有些晚,若是……若是行房,我需得托人告假,明日就不去上朝了。”


    裴珩:“……”


    原本轻快的脚步忽然沉重起来,他托着谢岁,感觉自己像是一块狂奔向虎口的鲜肉。


    不是,谢岁的审美也太差了!哪里有断袖和他一个喜好的?他们不都应该是,喜欢花哨一些,鲜亮一些的东西吗?


    他抿唇,随后小心试探道:“今天买的东西,你都喜欢吗?”


    谢岁一愣,忽然意识到,裴珩扫货是为了送他?心底五味杂陈,有些说不出的纠结,谢岁点点头:“喜欢的,这些东西我都很喜欢……”


    迟疑片刻后,谢岁补充,“王爷……我也很喜欢。”


    裴珩:“………”


    裴珩:“!!!!”


    裴珩:“………哦。”


    他颤颤巍巍的想动动手指,意识到自己还背着人,便勉强克制住。


    裴珩忽然发现,自己与谢岁当真是兴趣爱好一致,再换个想法,那便是……他们天生一对,双向奔赴。


    想到这,裴珩心尖一抖,脸忽然就红了起来,风吹在身上,都显得冰凉。他扛着谢岁,掌心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轻和软,但骨骼肌理却透着韧,他见过对方在他怀里汗涔涔,瘫软失神的样子,昏暗光线下,也曾观看过他身体的每一寸……裹着衣裳的,不着寸缕的……裴珩忽然觉得无所适从,手脚都没处放,感觉到落在耳侧的呼吸,浑身的汗毛都一根根竖起来,心头一股郁燥之气,又不能把谢岁丢下去,只能背着人加快脚步,狂奔回家。


    谢岁看着忽然加速的裴珩,陷入沉默。


    不是,这么激动的吗?这是有多急色啊!


    门口的侍卫正在值夜,忽然一道黑影闪过,只见自家出门约会的主子扛着王妃急冲冲跑回府内,几包暗器砸进来落他们手里。


    “糕点,自己分!”


    待自家王爷的声音传过来时,那两个人已经直接蹿进了房间,灯都没点,只听见咔嚓一道摇床声,随后一个大黑影又蹭蹭蹭冲到房间外面,关门,翻墙,一气呵成,转瞬消失在了夜色里。


    王府内的暗卫们:“……”


    “王爷这是在练习身法吗?”


    “翻墙好像只用了一下。”


    “王爷越来越厉害了。”


    “不愧是他!”


    “向主子学习!!”


    谢岁呆呆躺在床上,手边一个包裹散了,里头装的脂粉,瓶瓶罐罐,滚了一床,他看着床顶,还有些没能缓过神。


    方才他被裴珩丢在床上,自己都打算脱衣服了,裴珩忽然撩起面具,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没有这样,没有那样,他脑袋里的各种场景都没出现,青年红透了脸,一双眼睛真挚的盯着他,只有他。


    裴珩说,“谢谢你的喜欢,我也喜欢你。”


    然后对方就咻一下跑了,影子都抓不着,出门时还撞在了门框上,咚一声闷响。


    床单都没能褶皱一下,谢岁仰躺着,手指尖轻勾,忽然抬手捂住了脸,翻身将自己埋在了床里。


    明明已经亲过许多回,明明最不堪的样子都被人看见过,可还是会因为一双发着光的双眼而感到羞耻。


    不是,他在脸红什么啊!


    而此时,脸皮越来越薄的某王爷正在屋檐上狂奔,夜风吹在身上,越吹越热。面具下的一张脸嘴角勾起又塌下去,勾起又塌下去,他有点想笑,但心中也清楚,单单一点小试探,其实什么都问不出来。


    但就是……就是会因为对方一点小小的举动而心跳不已。


    他避开巡逻的城防军,三两下跳进了槐花巷,一脚踹开大门,冲到房间内,将警惕拔针的叶一纯从床上拖起来,“太好了,原来你也没睡!”


    正在睡大觉,被动静吓醒,举着两手的毒针,满身防备的暗卫首领崩溃:“不是,王爷你有病啊?你哪个眼睛看见我没睡的?!”


    裴珩将正睡觉的叶一纯从床上拖起来,“我有急事。”


    叶一纯今日刚哄骗了对门的小道士喝了点水酒,偷偷摸了下小手,以慰相思之情,好不容易做了个抱得美人归的好梦,忽然被打断,整个人是火冒三丈,“王爷,你最好有事。”


    他起床,点灯,却听得裴珩疲惫道:“你有酒吗?”


    叶一纯:“……”


    他从厨房搬来了今日未喝完的酒水,又递过去一个酒碗,裴珩一口干了,他坐在桌案边,神色紧张耳朵通红,缓缓说出了今天的重大试探进度:“他说他喜欢我……”


    叶一纯:“……”


    他深吸一口气,想打人,但看在这是老板,并且给钱给资源给庇护的份上,强行按耐下怒气,放松下去,靠着椅子,睡眼惺忪,“然后?”


    裴珩捂脸,“然后我没忍住亲了他一口。”


    叶一纯:“……”不是,你都替人解毒了,你到底在这里害羞些什么啊?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回,我感觉他其实并没有很真心,之前问他的时候,他迟疑了,应该是在想应对手段。”裴珩神色有一丝丝低落,“他果然还是比较贪图我的身份。”


    “但在我亲他时,他脸红了,不敢看我,手指捏着床单,心跳也快了好多。”


    “我感觉他是真的有一点喜欢我,但是我好像越来越喜欢他了。”


    叶一纯:“………”


    “王爷,那是谢党余孽,一堆老狐狸里面养出来的一只小狐狸。”他拍拍裴珩的肩,“喜欢可以,但不要太过纵容,还是提防些好,小心被他啃的渣都不剩。”


    裴珩又给自己倒了一坛酒,“我何尝不知,他身有血仇,现在就是想借我的势,未来去排除异己,报复仇人。”


    “可是他好聪明,说话也很好听,府中这么多的银子也是他谋算来的,还会做账本,长的也很好看,性格也很好,还会下棋,他从前还会弹琴,字也写的好看,对小孩子也很温柔……”


    叶一纯:“………”他看着坐在桌边陷入思索的裴珩,默默起身,回房间,反锁房门,随后往床上一躺,闭眼——


    去他娘的!炫耀来的吧!


    第69章


    谢岁在床榻上翻来覆去了一整夜。


    睡不着,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裴珩靠近的脸,还有那双亮晶晶小狗一样的眼睛。


    不是,动手动脚就动手动脚,装那么纯情干什么?从前那么孟浪的事情都做过了,忽然变这样……谢岁感觉自己像个勾引良家的浪荡子。


    裴珩一夜未归,不知跑去了什么地方,谢岁躺在床榻上,浑身不自在。对方将他丢在了自己的房间,所以满屋子都是他的气息,想避开都避开不了。


    谢岁实在是睡不着了,爬起来,将床上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整理了一下,分门别类,一股脑塞进裴珩的柜子头。


    又找了几本书翻看,只是心不在焉,坐在椅子上一直翻书到天亮,依旧没能等到裴珩回来,遂大清早顶着双黑眼眶,洗漱整理,再麻溜的上朝去了。


    不过今日这个朝,上的注定没那么的平静。


    重伤不治身亡多日的裴珩,今日端端正正坐在龙椅旁侧,成功的诈尸了。


    朝臣先不说怕不怕吧,反正气是妥妥被气到了。裴珩不出现还好,一出现便让人想起来那日镇北王府奔丧,这厮将他们通通耍了一道,还有脸装成这么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模样,当真让人忍不住血压飙升。


    不过不等他们发作,昨日一晚上没睡的摄政王率先放了大招。黑着眼眶丢出大理寺的奏折卷宗,科举舞弊案并端王谋逆案,两件大案并行,朝廷,地方,涉事人数高达百人。裴珩半支着头,一手将名单抛至庭下,淡淡来了一句,全部处置。


    主谋枭首,夷三族,涉案者抄家流放,朝中与罪臣有牵连者,官位降三级。


    傅相一脸淡定的俯身捡起名册,看了一眼,合拢,速递与旁侧的同僚,观名单者,无不面色大变。


    好不容易清净了些许时期的朝廷,再次炸开了锅,吵得像是菜市场。裴珩岿然不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谢岁悠哉站在旁侧发呆,他倒是没打算掺这趟浑水,总不过是如今大理寺将案子一桩桩一件件的审理清楚,裴珩解决了外患,开始磨刀霍霍向猪羊,打算给朝廷大换血了。


    只是到底要换多少人下去,又得看几方势力博弈。


    至于他的官位,谢岁自然是想升的,不过挪去什么位置,全在裴珩一念之间。


    几个老臣又开始嚷嚷着要撞柱,你拉我拽,不知是谁先挑的事,总之,咔嚓一下,打起来了。


    谢岁往旁侧挪了挪,免得被殃及池鱼,他身旁届是翰林院的,几个老头颤颤巍巍挤在一块,躲避横飞的鞋子。


    一同僚抬袖挡脸,小心翼翼问:“谢大人,王爷这是要干什么?”


    谢岁也跟着躲,他往后挪了挪,一脸无辜,“大人折煞我也,王爷的心思哪里是我这种小人猜的到的?”


    “谢大人别开玩笑了,你可是摄政王妃啊!”


    “大人说笑了,谁不知道我是长公主赶鸭子上架安排来的?指不定明日我就让王爷休了,同那群乱贼一同拖出去砍死。”


    同僚胆战心惊的看了谢岁一眼,定了定神,“怎会?我观谢大人面相,乃是大富大贵之人。”


    随后他偷摸道:“谢大人,你在翰林院,我待你不薄吧?”


    谢岁假笑:“大人宽宥,我自然记得。”


    同僚轻咳一声:“苟富贵,勿相忘啊!”


    谢岁:“……不忘不忘。”


    他礼貌的笑笑,然后闭嘴,再不搭理人了。大周武德充沛,文官也打的有模有样,谢岁观摩了一下老头打架,发现看头不大,抽空往上瞧了一眼,发现裴珩靠在椅子上发呆,眼神空空荡荡,神游天外,像个戏外人似的,没给其他人一丁点眼神,有种说不出的冰冷。


    随后他空茫的目光忽然飘了过来,正对上了谢岁的。


    就像是木胎神像被金漆点上了双眼,只一瞬间,便被赋予灵魂,重回人间。裴珩嘴角悠然上扬,冲着谢岁笑了一下。


    就像是背着严肃的长辈偷吃了一颗糖,无人知晓的角落,一点甜意滋长。


    谢岁:“………”


    忽然觉得,大事不妙,他有些许狼狈的躲开裴珩的注视,往旁侧挪了挪,将自己彻底从裴珩的视野里摘出去。


    毕竟昨夜的事情还没解决完,此时对上裴珩的目光,只觉得格外心虚,还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和别扭。


    裴珩喜欢他……裴珩居然真的喜欢他……


    想到这些,谢岁就觉得头晕目眩,没有什么夙愿达成的开心,只觉得慌乱,还有些许的愧疚。


    五味杂陈,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是好。


    只能暂且逃避。


    正在底下吵的你死我活,只差脱鞋打人的大臣们看见裴珩无故发笑,忽然齐齐打了个冷战。


    “他在笑什么?”


    “姓裴的是不是在嘲笑我们?”


    “他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有那么好笑吗?”


    “你这匹夫确实好笑。”


    “我去你妈的,老东西你找死!”


    “消停些,都消停些……”


    几个臣子又打起来,花白的头发,官帽和笏板乱飞,裴珩发现谢岁已经偷偷把自己的脑袋埋进了一堆老头堆里,彻底避开他的视线。


    见状,裴珩不由得幽幽叹气,把被拉扯走的视线又转了回去,继续看着底下人吵架。


    吵吧吵吧,很快大家都吵不起来了。


    反正他主打一个没有一个人能笑着回去,除了他自己。


    *


    今日这个早朝格外漫长,一直吵到了中午,部分凑数的下朝回家,剩下的大臣被请去政事殿接着吵。


    谢岁这种闲职便跟着退了朝,直接坐着马车回府补眠。


    他回忆着裴珩的模样,越想越发现,对方好像,大概,要和他玩真的。在心中想了一万种推脱方式,但最后发现,好像都没什么用。该来的总会来的,自己也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裴珩若是真的喜欢他,那他只能想办法将这份欢喜的时间延长。


    深吸一口气,谢岁让小五驱车去了书铺,借着买纸笔的由头,在店家了然的目光中,偷偷夹带了几套画册,带回去藏在了书房最里面的夹层里。


    裴珩却是彻底忙了起来,一连好几日不曾回府,他忙得脚不沾地,将整个朝野上上下下清洗了一遍。朝中乱党撤职的撤职,流放的流放,砍头的一茬接着一茬,科举时舞弊的那一批再刷掉,挑挑拣拣,加上今年考上来的,朝廷人才勉强还算够用,不过职位到底宽松了太多,不少人开始身兼数职。


    就比如许太守,谪居多年,摇身一变,参知政事,官居一品。


    谢岁打听了一下,这次科举,傅郁离,言聿白,萧凤岐,还有从西北考过来的状元郎颜少清,跟着裴珩回援的那位南横,全部有了官位。


    谢岁从前认识的那许许多多的少年郎,也基本被各方势力塞巴塞巴,挤进了朝廷六部。裴珩这里安插,哪里安插,世家不甘示弱,将自己的门生子侄也弄进去,反正你掐我脖子,我掐你脖子,互相卡得死紧。


    总之未来一段时间,朝廷大概率不会再出什么太大的乱子。毕竟未来肯定是互相盯紧,一丝不能马虎的。


    至于谢岁自己,原封不动,依然当他的崇政殿说书,只是小皇帝现在有了正儿八经的老师,他去不去也就无所谓了。


    所有人都在看他的调令,看这个谢家遗孤,罪臣之子,会爬到什么位置,却没想到,裴珩忽然大笔一挥,给他放了一个大长假。


    谢岁去点卯时得了消息,看着上司的表情,沉默的接过调令。


    “小谢啊。”上司表情一言难尽,“你这是……这是和王爷闹矛盾了?”


    这一次同摄政王有关系的,基本都升了官,怎么谢岁此次立了这么大的功,反而被踢回了家里。果然如传言一样,这个男侧妃是被长公主安排过去的眼线,如今王爷大权在握后,就该把这个眼中钉给踢开了?


    “我不知道。”谢岁将手中的文书资料同人交接,逆来顺受道:“既然是王爷安排,自然有他的道理,卑职无有不从。”


    “哦,哦,回去也好。”上司有些怜悯的看着谢岁,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拍拍谢岁的肩头,安慰道:“小谢,做人呢,最重要的还是要放宽心,其实在家也挺不错,你看俸禄还发着,躺家里白得银子,总归忙了这么久,休息一下也好养养身体,若是心情不好,可以找我喝酒。”


    谢岁笑笑:“晓得了。”


    他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慢吞吞回了家。之前每天都忙忙碌碌,忙着看书,整理政务,想一些策论,典故去给小皇帝讲课,忽然之间就得整天呆在王府,顿时生起一股陌生之感,发现自己彻底的无事可干了。


    谢岁在书房里呆着,看着文书上的休假三月,眉头微蹙。


    莫非是裴珩察觉到他喜欢自己以后,觉得他抛头露面不好,打算让他在家里相夫教子?


    呸,没有子,男人不能生孩子。


    又或者他是在换个方向试探他?


    谢岁摇了摇头,罢了,先过着,若是裴珩当真要让他呆在内宅,到那时再跑也不迟。


    今日裴珩依旧没有回来。谢岁摸去了书房,看着自己前些日子买的那些书,研究了小半个时辰,随后面红耳赤的放下来。


    他感觉自己的眼睛快瞎了,只觉得荒唐,将书随便套了个正经的封皮,塞进了角落里,不愿再看。


    夜里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许久,感觉身上似有蚂蚁在爬,闭上眼睛都是乱七八糟的事。谢岁心中烦闷,举着灯去了庭院。往角落漆黑的地方照了照,随机抓出一个暗卫,问道:“会赌吗?”


    值班的暗卫:“回禀王妃……会……会的。”


    谢岁理直气壮:“再去抓几个人过来,陪我玩。”


    暗卫:“………是……是……”


    就这样,谪居第一日,谢岁同一堆暗卫在王府里打了一晚上的牌。天色快泛白时方才去睡,这一觉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第二日,谢岁被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拍醒,他含含糊糊的睁眼,就看见许久不见的叶大夫黑着眼圈,坐在床沿旁侧,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闷声道:“伸手。”


    谢岁:“?”不是,裴珩这是什么意思,这就开始给他看男科了?


    谢岁将手指尖尖全部缩到袖子里,蜷成一团,固执道:“叶大夫好,我不伸,我没病。”


    叶一纯咔哒一声展开自己的医药箱,头也不抬,慢条斯理道:“你确定?王爷特地请我过来,说是最近朝中无事,让公子您趁着这个机会,将身上的暗伤治好。”


    “现在公子不趁着年轻将有损的骨骼治好,等到岁数再大些,怕是要遭不少的罪,还不一定能恢复原样。”


    谢岁:“……”


    他猛地翻身将自己的两只手全部伸出去,“多谢神医,麻烦先生了,您请,您来,您随意。”


    叶一纯:“……”


    实在是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太多,谢岁忙里忙外,几乎已经忘了叶一纯之前的嘱咐。一顿检查下来,还是平日里没怎么特别留意手和腿,修养效果一般,但身体底子养的不错,余毒全清,健健康康一个少年郎,复骨毫无问题。


    “你怕疼吗?”叶一纯拍拍手,收了自己的药箱,开始到旁侧去写方子。


    谢岁闻言笑笑,“不怕。断腿的疼都受了,难不成还怕治腿?”


    “这可不一样,你这种情况,再接起来会疼好几倍。”叶一纯坐在桌案旁幽幽道:“你的手指头没有对好,我需要将你歪掉的骨头,扭住的筋脉全部敲掉重连,你的腿也是。你从前受的苦要再受一遍,甚至更疼,更难以忍受,确定受得住吗?”


    手指尖稍微弯了弯,谢岁毅然点头:“叶大夫您尽管治,我忍得住。”


    “好样的。”叶一纯起身,“行,既然如此,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了,我去熬药。公子且去沐浴,记得别吃东西。”


    不等谢岁发问,就听见对方凉幽幽的声音继续道,“我怕你疼到吐出来。”


    谢岁:“………”


    可能因为这段时间的日子过得太好,当初手指被一根根夹断时到底有多疼,谢岁其实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曾经确实是疼的狼狈。


    最疼的时候想过去死,感觉只要死了,一切就结束了,可惜疼晕又疼醒,最后只能看见自己扭曲的十根手指头,白骨从紫黑色的手指关节处戳出来,再被他自己按回去。


    现在还能拿笔,已经是他运气好,当初误打误撞,接的不错。


    至于能够恢复的更好,是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


    谢岁深吸一口气,忽然觉得裴珩给不给官位已经无所谓了,这已经是给他的最好的奖赏。


    *


    叶一纯嘴上虽然不情不愿,但心里确实没那么多坏心思,毕竟是裴珩连夜跑过去,在他那个破医馆里翻来覆去,翻来覆去,再三确定了治疗章程后,才堪堪算了个良辰吉日,让他过来给谢岁接骨。


    虽然他如今觉得谢岁心怀鬼胎,但毕竟是裴珩自己乐意,主子乐意的事,他一个手下提醒过一次就够了,不听那就不听,兴许他判断失误也不一定。


    所以对于谢岁,他也只是口头上吓吓,真治病的时候,还是会想办法减轻他的痛感。腿还好,打断了重接,施针灸了几个穴位,叶一纯找到断点,寻了几个侍卫过来当帮手,将谢岁死死按在床榻上,重新断了骨。


    他动作还算快的,只一下,床上的少年像条鱼一样,身体一颤,随后整张脸就白了,额头冷汗涔涔,汗湿重衣,却愣是忍住了痛呼,仰头躺在竹枕上喘了几口气,缓过来后还有闲情拍马屁,笑着说道:“叶大夫果真是神医,手法甚好,一点也不痛。”


    叶一纯不为所动:“多谢夸奖。”


    他将谢岁的腿固定好,随后看着床上昏昏欲睡的少年,开始扒拉他的手指头,其实有几根恢复的还算不错,不过有几根着实歪的有些厉害。


    “既然不痛,那就还能受的住?”叶一纯摩拳擦掌,“不然今日一口气全解决了。”


    “我没问题。”谢岁伸出自己的手指,“躺三个月就够了,总归休息时是干不了别事的,长痛不如短痛,不如一劳永逸。”


    叶一纯:“那成,我今日给你治了,到时候去王爷那,可别说我坏话。”


    指骨一个个断开,有一根生得极为崎岖的手指,被刀锋划开,取出了碎骨,谢岁仰躺着,感觉自己在抽搐,又好像没有,他嗅到了血腥气,还有叶一纯似有若无的声音,好像是在同他聊天。


    聊一些兴趣爱好,还有一些诗词歌赋,谢岁尽可能的回答,他疼得有些想要晕厥,恨不能将自己的手指缩回来,团在身下,可是不能,只能听见叶一纯清亮的声音在耳畔愉悦的响起,“你这还挺不错的,筋脉具在,以后写字没什么大问题。”


    “对了,小公子会射箭吗?”


    谢岁答:“会的。”


    “准吗?听说勋贵子弟经常会去围猎,你的技术如何?”


    谢岁笑了,似是想起了往昔,眉眼上浮现些许自得:“百发百中。”


    “哇,那厉害了。”叶一纯接好一根手指头,开始第二根,“往后我可得过来占占公子的便宜。”


    “叶先生治病大恩,谢某无以为报,更别说几个猎物了。”谢岁笑了笑,忽然想起来似的,浅问一句:“叶大夫医术精湛,不知跟着王爷几年了?”


    “七八年了罢。”叶一纯面不改色的撒谎,“一直随行当军医,不过我是南方人,吃不惯北方的沙子,西北大胜后,我就回来开个小医馆,给人瞧点小病小痛的,赚点老婆本。”


    谢岁哦了一声,随后问道:“那叶大夫,您认识宣青吗?”


    正到下刀关键处,叶一纯干着精细活,头也不抬,“当然认识啊,王爷养的隼嘛。”


    谢岁:“………”


    “还有宣红,宣白,宣紫。”接上一块骨头,叶一纯随口道:“王爷喜欢养东西,飞禽走兽训了一堆,这只鸟可有意思,吃得多,又懒,军中都叫它胖鸟,不过可惜了,当年王爷被围困,大雪封山,迷了路,宣青顶着风雪为王爷寻到了方向,却让敌军的弓箭手射死了。让王爷伤心了许久。”


    谢岁忽然笑了一下,语气意味深长:“王爷还真是……还真是让人出乎意料。”


    “是啊,王爷虽然表面不说,但他重情重义。”叶一纯终于想起来该给裴珩说些好话,“别的勋贵如他这个年纪,早就妻妾子嗣一大堆了,但王爷不近女色,这么多年身边也没出现过什么乱七八糟的人,活的像个苦行僧,所以公子啊,若是喜欢,莫要辜负他人的一片真心。”


    叶一纯口中的裴珩,与书中所写的裴珩,倒像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两个人,谢岁听着叶一纯的声音,稍稍有些失神。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还是太疼,谢岁周身的衣裳已经湿透了,他盯着床幔,到后面,已经没有什么力气说话,只有眼珠子还是转动的。


    叶一纯问一声,“醒着吗?”


    谢岁眨一下眼睛。


    等到最后一根手指尖包扎好,他已经连眨眼的力气都没了。直愣愣睁着眼睛,瞪着眼珠子,看着重重叠叠的床幔,像是死了。一双手在他面前挥了挥,谢岁眼睛稍稍转动回应,发现他没事后,叶一纯抬手在他身上点了一下,谢岁疲惫的闭上眼睛,陷入梦乡,梦里都在受刑。


    隐隐约约感觉到房间里人来人往,有熟悉的气息靠近又远去,额头的冷汗被人一点点擦干净。


    他做了一个梦,梦里是小时候,跟着几个哥哥出去打猎,他拉不开弓弦,只能骑一匹走的很慢的小矮马,兄长们都去山林里猎兽去了,他牵着马匹在河沟沟边翻石头,翻着翻着,扒拉出一只螃蟹,举着两个横行霸道的钳子夹了他的手。


    他在梦中都在哇哇大哭,举着手指头东奔西跑,嚎啕声引来了不少人。


    他亲哥坐在马上,一脸嫌弃,“我还当你怎么了,一点小伤,哭的惊天动地。”


    他眼前朦胧,看着食指尖尖上的两个洞,和洞洞里冒出的几滴艳红,哭哭啼啼,太子哥哥捏着他的手指尖尖,柔声问,“哪里疼?”


    谢岁食指动了动,却发现不光食指,十个手指头,有八个都是疼的,可是看不见伤口,只能竖着爪子,将手完全伸出去,“疼,全部都疼,哪里都疼。”


    可是太子哥哥没有靠近,也没有给他包扎,只是笑着望着他。谢岁举着手,找人求救,他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最后撞在一个黑衣服身上,对方的衣饰冰冰凉凉,还有朱砂和松墨气,贴在身上,说不出的舒服。


    “好了,不疼了。”手腕被捏住,那人语气无奈,却还是小心翼翼按着他的手背,“我给你按按。”


    “吹吹。”谢岁固执道,“娘亲说的,吹吹就不痛了。”


    那人沉默好久,俯身在他指尖吹气,“好,我给你吹。”


    “不痛了,不痛了。”


    不过效果甚微。


    ……


    裴珩下朝后赶回来,他已经好几日没有休息,看着床榻上脸色煞白,开始发热的谢岁,只能黑着眼圈坐在床边哄人。


    谢岁一条腿还吊着,一双手被捆成了萝卜,闭着眼睛,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滑。嘴里嘟嘟囔囔,喊着痛,吹,也不知道是不是梦见了小时候。


    裴珩给毛巾绞水,贴在少年额头上。


    “很快就不痛了,你可以骑马射箭,舞刀弄枪,拿笔再也不会抖,夹菜也能抢过我,真的。”裴珩低头,将谢岁眼角的泪水擦掉,“很快就不痛了。”


    谢岁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又开始说话,声音中带着哭腔,“继续吹,别停啊。”


    裴珩:“………”


    裴珩将就着在谢岁床榻边睡了一觉,毕竟是伤患,迷迷糊糊的,嘴里喊着什么哥哥,爹爹,娘亲,偶尔还夹杂着几句骂人的话。


    总之,很不安分,感觉他整个人都气的不行。


    夜里他睁着眼睛醒了一次,侧着脑袋盯着裴珩,把裴珩给盯醒了,“看我干什么?”


    裴珩伸手探他额头,谢岁将脑袋一扭,他还烧着,整个人有些混沌不清,眉眼间显出几分愚蠢的稚气,咬着牙恶狠狠的开口,“你骗我!”


    裴珩莫名,“我骗你什么了?”


    “你这个坏人!”


    裴珩正要问清楚,谢岁却将眼睛一闭,又睡着了,徒留裴珩一头雾水。


    第二日起床继续去上朝,他前些月装死偷的懒,这几日便到了还债的时候,朝政堆积如山,新的参知政事倒是有几分能耐,不过对方很明显看他不顺眼,看见他时,虽然礼貌,但是疏离,说话时云里雾里,全靠猜。


    裴珩记得许蘅之是谢岁的先生,他本打算同此人搞好关系,不过看对方对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模样,想来是也没可能了。


    小皇帝倒是一下子乖了很多,他这小老弟经过几分动荡,刻苦了不少,说话时也不光只冲着他开口了。虽然依旧磕磕绊绊,但面对几位老臣,偶尔也能整出几句囫囵话,人多吵架的时候,也没有像从前那样,跟个不会思考的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当吉祥物。


    总之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裴珩惦记着谢岁最近在养伤,也没心思常在宫里呆着了,处理完政务便麻溜回府。一路出了宫门,正要上马车时,却让人给拦住了。


    许蘅之往日总当他是空气,今日不知为何,居然亲自等在宫门口,看这模样还等了好一会儿。


    “王爷,老夫有些许要事需要同你商量。”


    裴珩看了一眼天色,估摸着谢岁这时候应该快醒了,他绕过眼前的老头,头也不回,“有什么事明日再谈。”


    谁料对方居然直接跟了上来,裴珩的马车在前面跑,许蘅之的小轿子在后面跟,终究还是让人给追到了家里。


    许参知在客厅里喝茶,裴珩端着药碗在房间给谢岁喂汤药。昏睡了一夜,谢岁终于清醒了,只是神色依旧萎靡,他像是将晚上做梦发生的事情全部忘记,直挺挺躺在床上,如同一条咸鱼。


    腿也挂着,十个手指头全部都裹着,只有脖子能动上一下。


    裴珩给他喂药,谢岁一口一口喝了,半眯着眼睛,透着几分乖巧,慢条斯理的开口,“王爷,听说你很喜欢养动物。”


    裴珩丝毫没有察觉到谢岁语气的不对,他坦然的点了点头,“是的,养了几只猫,几只狗,还有几只鸟,不过都养在北边,你要是喜欢,等你好了,可以去看看。”


    谢岁面色如常,小声答应:“好啊。”


    门口侍卫又来禀报了一遍,裴珩将药给谢岁喂好后,起身出门,同许蘅之掰扯掰扯去了。


    谢岁躺在床上,继续闭目养神。


    客厅内,许蘅之负手看着裴珩院子里种的花草。


    见裴珩过来,这位向来不假辞色的中年人难得对着裴珩笑笑,“王爷府中打理的井井有条,可见实在是家中人用了心的……”


    裴珩看着满院子自由生长的野草,直觉许蘅之有话要说,遂收敛了笑意,“许参知有话直说,不必拐弯抹角。”


    裴珩让他直说,许蘅之那便就直说了:“谢岁是我学生,更是我的子侄,他是谢家嫡子,自小聪颖,前途大好。”


    他缓了一口气,正想着如何让裴珩放手,就见对方点点头,一本正经的附和:“我也这么觉得。”


    许蘅之:“………”


    他嘴角一抽,一股火从心底冒上来,“那为何你将他放在那样一个位置上,还不让他上朝?为何要在他与我儿见面后……处罚他?”


    裴珩:“………”他脑袋上冒出一串问号,不是,他什么时候处罚过谢岁啊?


    看着许蘅之紧蹙的眉头,裴珩忽然想起那日对方过来找茬,寻他账务的麻烦,他将人忽悠走时,对方曾在他的小花园外站了许久……而那一日,谢岁醉酒,被他放进了澡堂里泡水清醒。


    糟了….…看样子多半是被瞧见了。


    他看着咄咄逼人的老头,不由得叹气,心平气和道:“许大人,都是误会。”


    “什么误会?他浑身湿漉漉站在庭院里罚站,能有什么误会?”许蘅之额头上青筋暴起,“我来金陵这些日子已经打听到了!他先是被人买进庄子,又被你买走!元夕的性子有多烈!他怎么可能甘心当你的奴?!”


    “王爷,不管你再怎么喜欢,你这样做,只会毁了他。”许蘅之眼睛里满是痛惜,“王爷您已经是权倾天下,什么样的人找不到,为何非得是他,非得将他困在后院?况且元夕实非断袖,你如此强迫……实在是……有违天理伦常!”


    裴珩:“………”


    “从前老夫身在岭南,鞭长莫及,谢岁举目无亲,无人相护,如今老夫既然回来,便不可能再让他留在此处,让你欺辱!”


    “你且将谢岁交出来,你与他的婚事,无媒无聘,算不得数!”


    正处于认清内心,想着好好谈一下恋爱的某人,看着面前清瘦的老头,感觉看见了一根正在半空挥舞,打算棒打鸳鸯的大棒。


    裴珩心中有一丝丝的窝火,浑身上下的反骨又开始作祟,开口就想怼人,好歹还是稳住了,他看着面前的老头,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脑袋都疼了起来。


    他有没有强迫别人,其实让谢岁亲自同许蘅之解释就行,但一来谢岁如今刚治完了伤,还得养病,二来裴珩其实心中清楚,他与谢岁确实算不得两情相悦。但若当真要对峙,谢岁必定会为了稳住他,说些没志气的丧话去气人,不说将许蘅之气出什么好歹,他自己心里肯定会憋出什么问题。


    裴珩看着身前正瞪着自己的老头,按了按自己的脑袋,叹了一口气,嘀咕,“淦,看样子老子还真就非得当这个反派不可了。”


    许蘅之没听清,他正想搬出大周律法,同裴珩掰扯几句,便见面前玄衣的青年忽然冲着他笑了一下,“许大人说完了没有?”


    许蘅之:“……你什么意思?嫌我话多?”


    “说完啦?那好,来人,送客!”裴珩充耳不闻,手一挥,两个暗卫从天而降,将老头就地一抬。


    许大人双肩腾空,胡子都要气飞,“裴珩!!裴珩!你无耻!!你放我下来!我要见谢岁!”


    裴珩堵住半边耳朵,对着手下吩咐,“丢远一点,对了,记得轻些,莫要让许大人受伤了,不然明日奏折本王还得多看一些。”


    暗卫连声称是,随后扛着许蘅之直接冲出大门,将人塞进了轿子,抬回了他自己的府上。


    许蘅之:“………”


    解决完一件烦心事,裴珩松了一口气,理了理衣裳,往脸上挂了几分笑,又摸去了谢岁房里。


    少年静静躺着,双眸紧闭。


    从前没怎么细看,如今这般安静躺着,显出三两分娴静,裴珩仔细看过去,越看越觉得,谢岁长的真好看啊,越看越喜欢。


    谢岁正在假寐,听见动静稍微抬眼,便看见床边趴着一团漆黑的人影,撑着脑袋,目光在他身上不断巡视,像是在找哪里好下口似的。


    忽略掉对方眼里的侵略感,谢岁虚弱开口:“王爷,事情解决了?”


    “解决了。”裴珩伸了一个懒腰,挪开目光,若无其事道:“你看你一整天躺着,动又不能动,也没什么乐子,无不无聊?”


    谢岁在心里叹气,随后点点头,顺着裴珩的话应声:“确实有些无聊。”


    “那不然本王给你找本书念念?”见谢岁点头,裴珩起身,“我去找找。”


    轻巧的脚步声往书房去了,渐行渐远,谢岁疲惫闭眼,随后想到一些东西,猛地睁眼——


    等等!!裴珩若是拿书,那只可能拿他没看完的书……而他前几日唯一翻了一次的书只有那本……那本小黄书啊!


    想起书中内容,谢岁想死的心都有了!


    另一侧,裴珩在书架里翻翻找找,看见一本一本折了一页角的册子,抬手抽出来,稍稍一翻……


    满眼的马赛克。


    裴珩:“…………”


    他猛地将书页合上,怀疑自己打开方式有问题。


    想想谢岁的脸,又看看面前这本书,裴珩:“………”


    他将书重新塞回去,从旁侧选了一本游记,脚步飘忽,飞回房间。


    很好,许蘅之果然一点也不了解谢岁。


    他的学生,怎么可能是直的!直男会看这?


    裴珩反正是不信的!


    第70章


    裴珩吱呀一声推开门,就看见方才还一脸虚弱的谢岁,此刻已经在床上坐直了,伸着一双萝卜似的手指头,死死盯着他怀里的书集。


    嗯,看样子小断袖还是很在意自己的隐私的。


    裴珩装作没有察觉的样子,将书一字排开,放在谢岁身前,“想听哪本?我念给你听。”


    谢岁松了一口气,看也没看,随手指向旁边一个册子,再直挺挺躺下,还好,还好裴珩没发现。不然要是抱着他买的黄书畅读,那场面,他不敢想。


    只听见衣料摩擦的窸窣声响,随后裴珩轻轻坐在了床侧,书页翻看,好半晌,谢岁没听见裴珩的动静。


    他睁开了眼睛,“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裴珩默默合上书册,将自己之前藏在里头的春宫图压的死死的,他面色不改,幽幽道:“这些游记写的都没什么意思,无聊乏味,要不然我还是给你讲故事吧?”


    谢岁:“?”


    裴珩将书册压作一摞,丢到一侧,清了清嗓子,自顾自的开始,“元夕,你去过西北吗?”


    谢岁:“………”迟缓摇头。


    他从前倒是想过,不过并没有来得及成功实施,就在离家出走的道路上,被师父一个举报,让人给抓回去了。虽然在金陵过的不错,但活了这么多年,却并没有去过太多的地方,对于大周山河,最多也就是从书籍游记中了解。


    他不像裴珩,裴珩自幼长在西北,后来南征北战,去过许许多多的地方。


    谢岁眼中泄露出几分憧憬,裴珩搬来了一个小凳子,坐在床榻旁侧,说书先生似的,抑扬顿挫,“西北共有三十三城,以渭河为线,越往北走,越是贫瘠。我自幼在北方长大,西北常年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十室九空,不比南方富庶安定,在征北军没有收服十四州前,那里匪盗横生,匪徒杀人如麻,生啖人肉的事常有发生。”


    谢岁默默竖起了耳朵,听裴珩讲起他的西北见闻,是八月飞雪的北方,滴水成冰,有拳头大的冰雹和半人深的雪,行军时若是不幸遇上暴风雪,人都会冻成冰雕,还有一望无际的原野,胡杨林和沙漠,沙漠中的绿洲,五颜六色的戈壁滩,能够将人卷到天上去的大风。


    半开的窗格内,谢岁听得入神,他在裴珩口中忽然好像看见了一个,他从未接触过的世界,有卷刃的刀,生锈的甲胄,茫茫黄沙和滚滚狼烟。还有尸横遍野的古战场,其上野狼和乌鸦盘旋,更有全身腐烂,肠穿肚流,在原野上成群结队出现,攻击商队,啃食生人血肉的活尸,只有砍掉头颅,才不会再动弹。


    还有大雪后从山上下来的雪鬼,袭击村庄和行人,拖到山顶封冻,等到来年春时,冰雪消冻后,显露出被啃食了一半的尸体……


    裴珩压低声音,娓娓道来,从日常见闻,变成了从坊间听来的北方鬼故事,绘声绘色,真真假假,各种各样的怪物被裴珩活灵活现的描绘出来,起先还有些介绍风土人情的意思,后面讲故事似的,开始出现主角。


    小小的游侠仗剑天下,斩妖除魔,和一群朋友在最危险的地方游历,为苍生铲除恶鬼活尸。


    谢岁听得入神,等到日照西斜,房间里已然是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只能看见床畔裴珩孤坐的身影,正讲到游侠上山讨伐雪鬼,同伴一个连着一个被怪物拖走死掉,他终于走到雪鬼巢穴时,遍体鳞伤,剑都拿不稳,却没有发现身后雪色的怪物已经悄悄张开了獠牙——


    咔嚓一声,星火在修长的手指中点燃,一片摇晃的晕黄中,裴珩张嘴,牙齿尖尖惨白,恰似雪鬼的獠牙。谢岁猛地回神,他后背一身冷汗,面色稍稍有些苍白,如果不是不能动弹,现在已经躲到被褥深处去了。


    裴珩瞎编鬼故事,嗓子眼都讲的有些冒烟了,咳嗽一声,感觉再讲他明日上朝就只能装哑巴了,遂在故事卡了一半时闭上嘴,将房间里的灯一一点燃,跑到桌侧喝了一口凉茶,哑声道:“唉呀,已经这么久了?”


    谢岁还沉浸在故事里,游侠亲眼目睹那些被冻死在冰层里的同伴惨状中,听见裴珩说话,忽然意识到故事已经停住了。


    他嘴角动了动,很想抓着他衣领让裴珩不要停,继续讲,只是可惜现在自己根本动不了,也不好直接催促,感觉会显得自己特别幼稚。


    他躺在床榻上,看着裴珩端着杯茶水,慢条斯理的轻啜,忽然感觉此人若是哪一日不当摄政王了,跑去说书说不定也能赚的盆满钵满。


    “时候不早了。”裴珩润完了喉,径直起身,转了转酸涩的脖子,“记得早些歇息。”


    谢岁:“哦。”


    看着他闭上了眼睛,裴珩这才起身出门,出去洗漱。只在房间里留了一盏小灯。耳边少了说话声,谢岁一瞬间觉得格外寂静,他在床上动了动,闭上眼睛就是奇形怪状的妖魔鬼怪,要不然就是西北的风沙尘土。


    他努力往自己的脑子里塞上朝政,想着大周律令,渐渐昏睡。然而当真睡着了,却还是在梦中冒险,背着长剑,在一片风雪中前行。


    谢岁听见了窸窣的衣料摩擦声,随后感觉到自己的脖颈被人用温热的毛巾擦拭过。谢岁默默睁眼,就看见裴珩坐在旁边拧水。他应当是刚洗过澡,身上有着水露的冷香。


    “把你吵醒了?”将谢岁的袖子捋下去,一大段雪白的肌理在面前显现,裴珩将布巾擦过谢岁的胳膊,心无旁骛,“马上就好,擦完就睡。”


    因着要时常换药,为了方便,谢岁只穿了宽大的袖衫,被温热的布帛擦过身体,谢岁偏侧着脑袋,垂着眼像是极度的羞耻。


    裴珩看着他的这副表情,手下动作有些迟疑,忽然就觉得房间里这暖色的光辉有些暧昧。水流滴滴答答,将浅色的衣袍沁湿,贴在单薄的躯体上,有种瓷片似的光辉。


    裴珩:“………”忽然下不去手。


    他看见谢岁的嘴角颤抖,以为自己的动作有些冒犯,手指蜷缩,忽然就擦不下去。


    “我先下去……”裴珩起身,将毛巾扔进了水盆里,一片水流声中,慌乱起身的想要出去,然而不等他离开,身后忽然就传来谢岁冷静的声音,“别走!”


    裴珩顿住脚步,缓缓转头,就看见谢岁费力的支起身体,长发披散,碎发下,一双狐狸眼似墨色一般深沉。


    少年望着裴珩,咬牙,随后像是起了莫大的勇气,诚恳道:“游侠死了吗?他们出雪山了吗?他的朋友还有救吗?”


    “啊啊啊,你别走!”


    “故事不要说一半,不然我真的睡不着啊!”


    裴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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