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谭廷展信一眼看到底,整个人愣在了那里。
宜珍的亲笔书信,他们已经将那位太太顺利救出来的,但是万万没想到,那位太太竟是被人囚困成了外室。
而囚困她的人,不巧,是林大老爷林序。
谭廷眼睛被扎了一下。
姑母与那林大老爷林序,年少成婚,相敬如宾,即便是姑母嫁过去多年未有身孕,林姑父也从来都没有为难过姑母。
先不说旁人艳羡他们夫妻的感情,只说作为谭家人,也不免心生感激。
谭廷自然处处以这位姑父为尊,只是后来他入了朝,渐渐与姑父政见不同,但也总是当做长辈敬着的。
可现在呢?
他姑母还以为自己的婚姻是门当户对、最能长久,事实恰恰相反。
林序有外宅近二十年,姑母根本就被他蒙在鼓里!
谭廷突然觉得有些好笑。
别说姑母,只怕包括他自己在内的大多数人,都看不清这位林大老爷到底是什么人吧。
谭廷不由地想到了那封残信。
儒雅尊长的皮囊之下,林序到底是怎样的人?
林阁老和昌明林氏呢?
谭廷是第一次收到了妻子的信。
她明明知道,自己和林家和姑母的敏感关系,但还是第一时间给他报了信。
谭廷在林序暗中作为的惊诧泛寒之外,心里又因着这封第一时间到来的妻子的信,有些暖意在慢慢聚集。
可惜这信不能留,谭廷默了半晌,终是叹气烧了。
这若只是她给他的家书该多好
下了衙门,谭廷回了府,不想路上恰好就遇到了那位林姑父。
街上人流不息,谭廷甚至一度下马牵着慢慢走,免得撞到了人。
而那位林姑父竟然打马往城外而去,在街上亦打马奔驰,险些撞到没来得躲避的小孩。
他这般匆促,自然是看不到谭廷了。
但谭廷却看得到他,看得到他温和儒雅的脸上,今次紧紧绷着,明明日头还亮着,他脸上阴云密布。
谭廷负手回了自家府邸。
只是想想那位姑父的手段和势力,又怕在温泉山庄的妻子露出什么马脚来。
这层窗户纸,他还没准备立刻捅破,所以暂时并不便告诉自己姑母。
换句话说,其实姑母不知道,一直活在林序制造的假象中,反而安稳。
他翌日抱了病没有上衙,悄悄去了一趟温泉山庄。
还没上山便察觉到了十足的戒备,不过这毕竟是林序的隐秘事,不能大张旗鼓。
谭廷乔装打扮回了自家的山庄。
项宜正在门前同门房交代事情。
她看着一个粗衣布衫的长须男人走了过来,眨了眨眼没认出来,还甚是谨慎的让人过来问,问他是何人,来做何事。
谭廷:“”
他瞥了门房一眼,门房就反应了过来。
但他向她走了过去,她还讶然地睁大了眼睛。
谭廷只得低声道了一句。
“宜珍缘何连自己夫君都不认识了?”
他不高兴地瞧着她。
项宜:“?”
她实在没想到,这位大爷还没休沐就回来了。
“额是妾身眼拙了。”
项宜连忙将他拉进了家中,到了无人处才问。
“大爷怎么过来了?”
那位大爷还是不悦,长须下的嘴角不高兴地压着。
项宜不知道他怎么这么大的气性,只好柔声又问了一句。
“元直担心我,才专程过来的?”
她叫了“元直”,谭廷心里已经暗暗高兴起来了,但他还是绷着嘴角,心想她会不会这时候叫他夫君。
但她没有了,只是看着他。
谭廷只得放弃,低声回了她。
“自然是担心你,我派人悄悄盯了盯那林姑父,这两日他因着找不到人,烦躁了不少,我只怕他手段辈出,对你们不利,所以抱病前来了。”
他言语比从前稍多了些,项宜却在他的话中,心安了不少。
慢慢开始信任他,项宜甚至都不晓得从何时开始
谭廷回去换了衣裳,才见了沈雁。
这几日沈雁都是和宁宁在一起。
母女俩亲近又陌生,时常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沈雁只要能看着女儿在身边,哪怕她一句话都不跟自己说,也没关系。
这样的日子,是她这十几年做梦都要拥有的。
不过这回见谭廷亲自来了,她还有些难为,毕竟她是林序的外室,而谭廷的姑母林大夫人是正妻。
然而这位谭家宗子并没在此处多说一句话,反而问她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沈雁知道自己这身份再不能用了,“若是可以,改名换姓去个人烟稀少的地方过后半生,我就心满意足了。”
这事并不难办,谭廷一口应了下来。
倒是项宜看了一眼妹妹,但见妹妹脸上有些迷茫,想问她要如何的话也就没问了。
不过谭廷另问了一件事。
“太太知不知道,我岳父项大人的事情,和林序是什么关系?”
这件事,项宜在之前已经问过了。
沈雁直言林序就在陷害项直渊的行列之中,“他陷害过的忠臣良将何止一个两个,只不过害了项大人的不止他一人,他们是紧密相连的一群人!”
可惜林序在外的事情,亦不拿回来告诉沈雁,至于到底是怎样的一群人,便不晓得了。
谭廷隐隐猜到了,这其中根本不止林氏和程氏,他们还有更多的党朋,或者说是世族出身的党朋
他没再继续问,沉默地思量起来。
沈雁却看到了一旁迷茫的女儿身上,她看了宁宁半晌,道了一句。
“我想我自己走就够了,宁宁有项家女儿的身份就很好,让她继续留在项家吧。”
小姑娘看过去,她母亲轻柔地摸了摸她的长发。
“项家很好,你留下来”
这是小姑娘从小就熟悉的环境,若是一下让她换了环境,她反而要不适应了。
小姑娘还有些犹豫,但没说什么。
但项宜却听到沈雁的话时,暗暗叹了口气。
她也觉得宁宁能继续做她的妹妹很好,只是这样一来,恐怕弟弟这一辈子都不会有机会了。
毕竟是自己的弟弟,项宜有些替他难受。
但他这样一厢情愿的暗恋,这一口苦汁只能他自己默默咽下去。
晚间,谭廷和项宜单独吃了饭。
说起要给沈雁安排旁的身份,谭廷也提及了同样需要离开的程大小姐程云献。
程云献暂时还没有离开程家,她已经开始收拾母亲的遗物,为自己铺垫后路。
她明明是程家大小姐,但她已经对这个家毫无留恋了。
项宜和谭廷皆是一阵唏嘘。
正是因为林序、程骆这样的滥用权势的人存在,哪怕是身边的人,都不能安稳地自由地生活。
这样的族长,这样的家族,又能行什么善呢?
林家的人还在严密监控山庄各家的庄院,项宜也担心再这样下去,沈雁会暴露,但给沈雁安排一个稳妥的身份,也不是立刻就能办成的。
谭廷干脆叫了项宜。
“宜珍明日回京城吧,先给沈太太安排一个专司宁宁药膳的嬷嬷身份,等之后稳妥了,再送出京城去。”
林序怎么也不会想到,沈雁能反过来去京城谭家。
项宜也觉得好,吩咐人收拾行装,准备第二天就回京城。
不过谭廷第二日还要上衙,当天晚上就离开了。
项宜送他去了门口,他又贴起了胡须来。
项宜瞧着他这样子觉得有趣,他却哼哼道了一句。
“宜珍下次若是再认不出你夫君,我可是不饶的”
他这话说到尾儿,有些奇怪的调调。
项宜两腮热了几分,连忙推着他走了。
*
朝中近来事情颇多。
先是黄河地区今岁降水极其丰沛,各地方衙门都认为需得加固河堤,以防黄河水因暴涨决堤泛滥。
一旦黄河泛滥成灾,百姓本就艰难维系生存的口粮,就全都没有了,流民立刻多起来,接下来的事情便更为复杂。
除了黄河洪讯,北面的鞑子今岁也不消停,频繁骚扰边境。
更不巧的是,皇上竟然病了。
虽则皇上多年龙体欠安,但也都慢慢养在宫中,尚算稳妥,但昨日京突然昏倒在地,惊得紫禁城颤了一颤,还在太医妙手及时,已经醒过来了。
谭廷在通政司消息最是灵通,连几位通政司的老大人都道。
“今岁恐是个酷暑,再有许多事情都聚在一起,说不准要出事啊。”
谭廷亦觉得不妥。
世族和庶族的事情,如今只是堪堪压了下去,但尚不到解决的地步。
若只有这些也就罢了,只怕还有有心人在暗中盯着,伺机搅弄风云。
谭廷本想今日早早回家,但还是在衙门做了半晌的事,眼见着老大人们都离开了,才快马回了家。
妻子果然回来了,谭廷进了正院,就看到了窗下坐着的人。
她还没看到他,只是坐在窗下给一盆茶花修剪枝杈。
谭廷没有人让人通禀,只这样看着妻子坐在窗下,便觉得自己一颗因着朝中繁杂事务高悬的心,放了一放,缓了下来。
他这才走了过去,撩了帘子,她立刻就看了过来。
谭廷没让她动,自己换了衣裳,就换了她给她做的那件夏裳,走到她身边坐下来。
项宜仔细看着他穿了新衣。
“宜珍的衣裳自是好的,只不过就一件,没得换。”
他说完,瞧了妻一眼。
项宜见他得了便宜还卖乖,嘴角轻翘,拿了针线筐过来。
“那我再给大爷做一件”
谭廷希冀地看过去,听妻子俏声笑着开了口。
“再做一件袜子好了。”
话音落地,男人哼哼笑出了声来,但却一把将她抱到了自己身上。
项宜被他一惊一乍,吓得搂住了他的脖子。
“天太热了,大爷别闹!”
谭廷反而看着妻子柔妹带着些羞涩的眉眼,轻问了一句。
“是天太热,还是宜珍热了?”
项宜被他瞧得眼角都热了起来。
但这会天还没黑,又是在京城府邸,她连忙推了他。
“大爷别闹了,有事要同大爷说呢。”
谭廷这才将她放了下来,问是何事。
项宜说今日她回了府,恰遇到了族人。
“是替宣二老爷来的,道是宣二老爷家添了长孙,要上族谱。我又问了一句,这位二老爷孝期已经过了,好似要来京准备起复了。”
她说了这话,就见谭廷刚才和缓的神色落了几分,他嗓音没有什么起伏。
“上族谱的事情,照着族规来办就是。至于他起复,既没来同我商议,我们便也不要管了。”
项宜明白他的意思。
这位宣二老爷的情况和旁的族人都不相同。
这位宣二老爷守孝之前,官位至正三品的工部侍郎。
前任族长谭朝宽突然身死,谭廷彼时年纪尚轻,还没有进士功名在身,族人不免轻看,就有人提出谭氏宗子应该易位,由同样出自嫡枝的二老爷谭朝宣来做。
而谭朝宣本人,也是颇有此意,甚至来信暗示谭廷将位置让给自己,大家都便宜。
说起来,他亦出自嫡枝,与谭朝宽乃是叔伯兄弟的关系,只不过因着他父亲一意孤行,在外经商出事没了,他那一枝才没落下来。
但这位宣二老爷仕途极其顺畅,彼时就已经是工部看好的接替侍郎的人选。
他与谭廷共争宗子之位,若非是谭廷出身更加名正言顺,小小年纪就在科举中有所作为,再加上三老太爷、五老太爷两位族中德高望重的族老力挺,而谭廷嫡亲的姑母又是昌明林氏的宗妇,谭廷这才当上了宗子。
他做了宗子之后,那宣二老爷就不太同清崡谭氏本家联系了,但也没有单立一枝。
若是谭廷一旦没了,而谭建又没有建树,那么这宗子之位,还是要落在宣二老爷头上的。
换句话说,宣二老爷仍旧虎视眈眈宗子之位。
谭廷对此没什么好说的,
“他不认我做宗家,我也不必上赶着认他做堂叔,日后再见真章便是了。”
谭廷不欲多说此事,只同项宜说起了接下来给沈雁安排的去处。
“林序还在找她,我们还得确保万无一失。”
两人又说了一阵子话,谭廷因着朝中的事情多发起来,吃过饭就去了外院的书房,接连给清崡和几个谭氏族人的聚集地去了信。
谭家族人的聚集地,距离黄河都不远。
他让族人这边准备起来粮食、水甚至一些防身兵器,一旦黄河水患出现,他们也能有个应对,甚至还能接济周边庶族一二。
他是一族之长,处处须得操心,有备无患。
这般一直忙碌了好几个时辰,待到项宜亲自过来看他了,才意识到深夜的更鼓都响了起来。
接下来几日,谭廷都甚是忙碌。
项宜俱都看在眼里,尽量从旁帮衬他一二。
但这日下了衙,项宜在院门口见到他的时候,便见他脸色阴沉起来。
“怎么了?”她迎过去。
谭廷亦上前握了她的手,他神色严肃。
“今日的加急奏报,黄河到底是决堤了,不要说周边府县,清崡这次都要受灾了。”
“啊”
谭廷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肩头。
“没事。皇上卧病,太子监国,想要派钦差前去治理水患,安置灾民”
他看过来,项宜看到男人眼眸深邃中映着天光。
“我已自荐前往。”
作者有话说:
晚安,明晚9点见~
第82章
“我已自荐前往。”
项宜听到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没有太多意外,但心口还是急缩了一下。
她不由地就想起了谭廷的父亲谭朝宽。
他正是在那次旁人都莫名没有去的治疫之事上,染病没了。
只不过这次不是治疫,而是治水。
项宜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男人,她没说话,但下唇轻轻颤了一颤。
她是如何神色,谭廷俱都看在眼中。
谭廷牵了她的手去了外书房里,他看着妻子静静看着他的目光,心下软的不行,伸手撩起她耳边的碎发,挽在耳后。
“宜珍莫怕,我也晓得那些人多半不会放过这次机会,但是你夫君也心里有数,会万分谨慎行事,暗中做好安排,不会让他们得逞。”
只是他越是这么说,项宜便越觉得眼睛发酸。
本身去治理黄河泛滥,安置灾民就已经很难了,清崡也在受灾之列,他作为一族宗子还得照看家族。
这些也就罢了。
偏偏,还有人在暗中盯着他,随时可能行刺。
她嗓音哑了起来。
“大爷还记不记得,在京畿安抚考生回来的路上,有人要取你性命?那是多凶险?”
谭廷只见妻子低哑着声音说完了这话,眼泪啪嗒就落了下来。
谭廷心口都颤了,伸手将妻子抱在了怀里。
她身上总是泛着细微的凉气,此刻纤瘦的身子还在因落泪而抖动。谭廷只想把自己的温度尽数给她,就留在她身边,替她遮风挡雨。
可外面的危险一日得不到平息,他们就一日过得提心吊胆。
他也知道今次出京会有许多危险,但是若经了这一次波折,能就此安稳下来,如何不值得他顶风冒雨地走一遭呢?
谭廷握了妻子的肩头,低头吻在了她发间。
“宜珍,这些事情你夫君都记着呢,别担心,我心里都有数。”
项宜知道他是一定要走的,只是禁不住眼泪还是掉落下来。
谭廷心疼地抱紧了妻子,半晌两人才和缓下来,慢慢说起话来。
宅院里的鸟雀安静地停驻在枝头,探头探脑地看着书房里的那对夫妻,听他们握着彼此的手,说许多它们听不懂的言语。
庭院静静的,热辣的暑风里,也有些许清凉的柔和。
*
谭廷翌日并未一早启程。
他先应召去了东宫。
太子心系黄河水患,记挂着灾区的黎民百姓,特特嘱咐了谭廷许多话。
谭廷一一记下,让太子放心。
“殿下心系百姓,臣必会让灾区百姓明白殿下的恩泽。”
他说完,又想起了皇上近来龙体欠安,病情加重已经无法上朝的事情,低声提醒了一句。
“殿下也当谨慎小心,殿下安康,臣等才能安稳。”
太子听了,看着谭廷笑着点了点头。
“孤晓得,卿放心吧。”
谭廷这才行礼告退。
皇上身子不济,只有东宫安稳坐镇京城,那些另有打算的人,才不至于翻出什么大浪来
离了东宫,谭廷又见到了顾衍盛。
顾衍盛一直没有好的时机出手救出顾先英,还在等待机会。
此番谭廷又要出京,顾衍盛是特来送他的。
上次,谭廷还着意让这道士,在他不在京的时候,清心寡欲些。
但这次,谭廷不由地同他道了一句,还换了个称呼。
“还请舅兄帮忙看顾拙荆,”说着,又点了一句,“看顾一二即可。”
谁想他这样客气地说了,却听见那道士笑了一声。
“宜珍自是要看顾的,至于看顾多少贫道也说不好了。”
谭廷:“?!”
这妖道!
但顾衍盛又笑了一笑。
“不过谭大人若是早日回来,贫道还是可以收敛一下的。”
谭廷半晌不想说话。
但他也隐隐知道道士的意思。
“道长不用操心,谭某自然会早点回来!”
谭廷说完,哼哼两声,同他行礼打马离去了。
这番宫里走了一遭,回到家时已经不早了。
今日恰好是薄云书院休沐,谭建和项寓正好到了家。
谭建也听说大哥又要出京的事情了。
上前来行礼便急急问了他几句。
“要不要让弟弟请假同大哥一起去,好歹帮衬一二。”
他这么说,谭廷便着意多看了他两眼。
不知道是不是快要当爹的人,他只觉得弟弟身高好似快要与自己齐平了,身子也丰伟起来,有了些能支应门庭的男人的感觉。
谭廷暗暗点头,看了弟弟一眼,道。
“算了,你还是不要跟着我帮倒忙了。”
谭建听见自己大哥说了这话,不由地落了几分神色,自己是在不如大哥良多。
谁想,接着,大哥特特叫了他一声。
“谭建,我不在家的日子,你要留在家中代我行事,料理庶务,照顾亲眷族人,自身读书亦不可懈怠,能做到吗?”
大哥是在问他,可也是觉得他能做到,才特特问了他。
谭建一个激灵挺直了脊背。
“哥,我能做到!”
这句洪亮有力,连谭廷也不由地与他一道,提起了气来。
他又看了看弟弟,缓缓点头,说了好。
“记着你的话。”
他说着,目光落在一旁的妻子和怀了孕的弟妹身上,又特叮嘱了一句。
“照顾好你妻子,亦照看好你嫂子,有什么为难的事情等我回来再说。”
谭建明白,俱都应下了。
谭廷已经不能再多停留,这边交代完了事情,便收拾行囊要离开了。
项寓和项宁亦上前来给他送行,项宜更是一路将他送到了城门口。
谭廷再不许妻子出城了,让她止步在城门口,只同她道了一句。
“宜珍记着多念着你夫君些,你夫君亦念着你。”
他这般言语,连离别的悲伤都冲淡了不少。
项宜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男人倒是笑着上了马。
但他正要打马立刻的一时,却听见马下的妻子应了一声。
“好,我听夫君的。”
然而谭廷那一鞭子已抽出去了,马儿吃痛狂奔出了城,他想多看她一眼神色都没来的及。
只得惊喜又匆忙回了一句。
“宜珍,我听见了!”
说完,马儿就带着他跑远了。
但她温软的嗓音就在谭廷耳边回荡。
终于,她也能在平日里,叫他一句“夫君”了。
男人打马走了,项宜稍稍有些脸红,看着他身影越过城门渐渐没了影,才慢慢转身回了府。
她没想到回府的时候,正遇见弟弟拿了换洗的衣裳要离开。
“寓哥儿去哪?这两日不是休沐吗?”
项寓回家的时候并没想到,这次休沐长姐又带着宁宁回来了。
他道与几个薄云书院里的同窗约好,要在京城小聚。
“他们也都是凭本事考进来的寒门学子,他们本因着父亲的事,对我有些不喜,但后见我真才实学,才与我走近了。我与他们说了父亲是极有可能被陷害的,他们中有些人便信了我,说可以帮我收集证据,为爹翻案。”
项寓说这次众人约着在京里小聚,便是说此事。
“他们有的人,在京城还有些关系,或者父辈祖辈也在京城为官,我想这也许是个好机会,能查到我们之前查不到的事情。”
关于父亲项直渊的事情,项宜这边已经有眉目了。
但若是项寓能找到更多证据,亦是好事,况且弟弟这样的年纪,只读书也不好,借此机会了解一下朝中事,也算得上历练了。
项宜点了头,让乔荇拿了些钱来项寓,让他在外行事方便一些。
不过少年没要,跟她行礼就出了门去。
项宜在门口张望,看到不少与项寓一般年岁的书生。
一群年轻人站在街上,言谈之间,周遭都热了三分。
这么多男孩子在,项宜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回了府里。
倒是那些书生拍着项寓的肩头同他道。
“那是你一母同胞的姐姐呀?她真的是世家的宗妇吗?你们家竟然和世家走这么近?”
有人问了,众人都看了过来。
他们这个年岁,懂事的时候,世家和寒门之间已经渐渐疏远了。
像寒门女子嫁进世家做宗妇的事情,掰着手指都也数不出来几桩。
项寓无意多言,只是道,“这是家父早年给长姐定下的婚事。”
可还是有人又说了一句。
“这么看来,项大人在世的时候,与世家走的很近呀?那缘何出事之时,没什么世家大族的人替他说话?”
项寓说不好父亲与世家关系到底近不近,也回答不出来同窗的问题。
他们都是寒门庶族出身,科举路上的不易多少都和世族有关系。他们说着项家和世族的事情,说着项寓长姐是世家的宗妇,说着说着,言语之间就有些不和善了。
不过项寓的人品他们还是知道的,有人站出来道了一句。
“好了,婚约是以前定的,当时还没怎么样呢,你们在这论这个做什么?咱们都觉得项大人是被冤枉的,现在找证据要紧,别忘了咱们的目的!”
这人这么一提醒,大家才都回了神。
刚才说的话,多少对项寓有些冒犯,好在他们都是热血又爽直的年轻人,立时就跟项寓道了歉,转了话题说起找证据的事了。
项寓一直抿着唇,眸色沉郁。
世庶关系如此,长姐在世家难为,同样的,她在寒门人眼中也是异类。
好在这些同窗不再说起此事了,他这才松了口气。
*
项宜回了府里,先见着谭建有模有样地开始吩咐做事了,第一件事便是让人去书院替他请了假,他这些日子要替长兄在家理事了。
项宜暗暗好笑,但看着二弟确实大人模样了,也觉得安心。
杨蓁虽然肚子挺了起来,但精神甚好,也在旁帮衬。
她放下心来,就去了妹妹的院子。
谭廷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明日就要送沈雁离开。
只不过她到了妹妹的院子门前,看见小姑娘正坐在院中荷花池旁走神。
项宜惊奇,沈雁瞧见了她,走过来与她小声道了一句。
“宁宁不知怎么了,在那荷花池旁坐了半晌了。”
沈雁舍不得惊扰了女儿,只在旁边看着她坐着,怕她掉进池子里。
倒是项宜想到了项寓今日回来的事情,略一思量,走上了前去。
她亦在项宁身边坐了下来,看着池水里倒映着的小姑娘的影子,才问了她。
“宁宁在想什么?”
项宁这才回了神,转头看到了项宜。
“姐姐来了?”
项宜跟她点头,柔声问她,“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不要跟姐姐说说?”
项宁被这一问,心里方才的思绪翻了上来。
今日她见到阿寓回来,便忍不住如往常一样,急忙朝他招手。
但他向她看了过来,却没有走上前来,反而垂下了眼眸,规规矩矩地跟她行了礼,叫了她一声“二姐”。
这一声把她叫愣了。
她以前老抱怨臭弟弟不肯叫她姐姐,但他今日叫了,她竟不习惯了。
她正要把他叫过来,问问他这是要弄什么幺蛾子吓唬她,可他却没再多看她一眼,低着头到了句“去外院了”,就转身走了。
他转身离开的那一瞬,她莫名就有些委屈,但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他待她已经够好够亲近了,她还能让他怎么样呢?
毕竟,自己和他其实一点血缘关系都没有。
念及此,她没有安慰到自己,反而心里突然升起一种失落之感。
以后她和阿寓,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亲密,像从前那样打闹拌嘴、无话不说了
只是这些话,项宁莫名就不想说出来。
她看到项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想了想,道。
“姐姐,明日就要送我母亲离开了,是吗?”
项宜说是,但又道,“只是暂时送走,不过宁宁随时可以过去住些日子,不必担心。”
她这么说,却见小姑娘摇了摇头。
“姐姐,我想和母亲一起过去。”
她说完这句,只怕项宜误会,连忙又道。
“我不是想要离了姐姐和项家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可能要有些时间,适应一下”
虽然看起来,她的生活在母亲和姐姐的呵护下,没有什么大变化,可到底不一样了,她要适应自己原本的身份了,以及,和身边的人的新关系。
项宜没想到她是这样想得。
她连道没关系,让妹妹不要多想。
“你想去住随时去住。”
说着,见小姑娘眼眸里还有些迷茫的神色,又道了一句。
“如今这些事情都是我和你母亲替你安排的,你若是不习惯,想怎么改都可以。若你想要改姓沈,姐姐也是同意的总之别让自己太为难。”
改姓
项宁从没有想过,但听了这话,又落进了思绪。
她“嗯”了一声算是应了,同项宜确认了自己真的要陪沈雁离开。
也算是让她母亲不要太孤单。
沈雁听了,眼泪都落了下来。
项宜觉得这般也算可以,着手安排了起来。
*
谭廷奔赴灾区当晚,又有另一队人马也往同一个方向奔驰而去。
当头的人比之从前瘦削不少,眼窝深深凹陷下去。
他已经失了在锦衣卫里的差事,这半年几乎被囚禁起来惩罚,直到昨日,才又得到了出来的机会。
陈馥有快马加鞭地驰骋在马上。
他知道这是宗家给他的戴罪立功的机会。
之前他被谭家干扰,抓东宫道士不利,他受尽了惩罚,今次,宗家又给了他新的差事,正是与那谭家宗子有关。
他若是再失利,恐怕不用再回家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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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是本文最后一个波折了,作者君努力收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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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沈雁和宁宁母女离开,项宜特特换了打扮,出京送了她们一程。
小姑娘还没有适应自己的身份,好在沈雁是真心疼爱女儿,也算是老天眷顾。但这种事情旁人都帮不了宁宁,只能她自己慢慢理清楚。
项宜让她不用太纠结,又嘱咐她好好吃药调养,最后问了萧观安排保护沈雁母女的人手。
谭廷给她们找了个来往人口颇多的县城,虽然来往的人多杂,不过也正好能掩藏她们母女的身份。
谭廷甚是谨慎,将他们母女连同谭家保护的人手,全都安排上了另外的身份,既不易查出沈雁和宁宁,也不会查到谭家项家头上。
那位大爷做事稳妥,项宜暗暗放心,送走了母女两个便又换回了谭家的车马,回了府邸。
她还没有将沈雁出现又带着宁宁离开的事情告诉寓哥儿,一来,还没想好怎么说,怕少年人听到这般消息有什么冲动行径,毕竟一切未定,二来,寓哥儿近日都同薄云书院的寒门同窗在一起,项宜也没有找到机会。
她想着这些事情,坐在马车里一路往回走。
不想路过的街道恰好有新店开张,进出的人挡了半条路,不巧的是,对面恰也来了辆马车,同项宜的马车对上了。
路上行人太多,两辆马车,进是没法进了,退也不好退。
恰这时,车夫瞧见了对面马车上刻着的姓氏,有些意外。
车夫连忙转头禀告了项宜。
“夫人,对面好像也是咱们谭氏的马车!”
京城为官的谭姓官员,绝大多数都是清崡谭氏的族人。
项宜听了便笑了笑,“这倒是巧了。”
她叫了车夫,“不知道是哪一枝。”
照理,项宜的车夫要通报自己是宗家的马车,对面也通报一声,大家谁让谁退都无所谓,总归是一家人,不能让路人看了笑话。
谁想对面的车夫没下车,高高的坐在马车上,甚至不问项宜这边是谁,只道了一句。
“我们是宣二老爷家的马车,此番可是接了我们夫人进京的。”
宣二老爷谭朝宣,近年清崡谭氏官位坐的最高的人。
谭氏的族人闻他大名,一如宗家一般响亮。
若是寻常谭家族人,此刻必然是退了。所以宣二老爷的车夫才如此趾高气昂,说完了话,就等着项宜他们这边让路。
项宜坐在车里,就听见声音了。
她微顿,没有出声。
倒是项宜这边的车夫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对面的车夫。
那车夫还以为他惊怕了,越发抬起了下巴。
不想他直接道了一句。
“那有怎样?我们可是宗家的马车,宗家夫人就在车中。”
话音落地,对面的车夫瞬间怔在那里。
他们在京城的年月里,可从来都没有见过宗家的夫人,一直都是他们最大,这下
世族的规矩,宗家为大。
谭氏的宗家不是难为族人的宗家,但族人也必得敬着才行,毕竟得罪了宗家,被逐出宗祠可不是开玩笑的。
对面的车夫不敢乱说话了,连忙去请示了马车里的人。
车帘被风吹动,里面坐着个贵妇人,这般热的天气也穿戴得整整齐齐,规矩姿态便是在无人处也一分不落。
她闭着眼睛听见车夫的话,这才缓缓睁开,问了一句。
“难道让我下去,给一个落魄庶族女行礼吗?”
她目光往对面看了一眼,只在车窗边缘的细缝里看到一些光景罢了,路两边站了不少人,其中一些已经看过来了。
宣二夫人抿了抿嘴。
“不论怎么说,我总是她长辈。”
她这么说了,便是不让的意思了。
他们这边的车夫听了,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马车上,但看项宜这边要如何。
项宜这边的车夫还从没遇到过这般情况,傻了一下才赶紧回来请示项宜。
“夫人,他们态度高傲的很,还不让路。”
项宜闻言,低声笑了一声。
眼见着路两边的路人好些都看了过来,叽喳着议论两个谭姓马车相遇了,似乎谁都不让谁,不知是什么情况。
但瞧好戏的人立刻多了起来,议论声也响亮了不少。
项宜低头吩咐了车夫,又转头同一旁的乔荇嘱咐了两句。
对面的车夫正想着,今次少不得要对峙一阵,不想就看见对面二话不说就向后退了过去,一口气退了七八丈远,把道路让了出来。
这车夫立刻亮了眼睛,还同车内的宣二夫人道了一声。
“夫人,宗家那边让了。”
那车夫说着,还补了一句。
“说不定那位宗家夫人,还要过来给您行礼呢。”
宣二夫人没想到项宜让的这么爽快。
不过转念一想,那女子虽然占了个宗妇之位,但出身太低,在她脸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低头让路也是应该。
不想她正捋顺了这道理,有丫鬟的声音从外面传了过来,那声音着实不小,满街上的人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今日天热,宣二夫人又是刚进京,想必一路舟车劳顿也是累了,夫人请您早早回去歇着,改日再递帖子到宗家拜会不迟。”
这说说完,还道了一句。
“一笔写不出来两个谭字,都是自家人,夫人让您不必客气了。”
话音落地,周围刚才议论纷纷的人,口中风向立刻转了。
“啧啧,原来是宗家和高官族人对上了,谭氏的宗妇可真有气度,二话不说就让他们先走,又把话说得这么客气漂亮,不愧是做宗妇的人。”
有人这么说了,便有人嘀咕着笑道,“反观族人的夫人,似乎就”
那人都没说下去,但众人都在这话的尾音里,呵呵笑了两声。
宣二夫人坐在暑热的车里、穿着体面厚重的衣裳,都没觉得热,这一下听见外面的闲言碎语,脸立时热辣了起来。
她实在没想到,那庶族女竟还是个厉害角色,一分都不肯向她低头!
但事已至此,宣二夫人再多说多做,就更难看了,只能让车夫立刻驾车驶了过去,路过项宜马车的时候,宣二夫人禁不住稍稍撩了帘子,往项宜这边看了一眼。
她只看到风吹起对面马车的帘子,一个年轻女子娴静大方不失气度地坐在车里,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却根本连与她对个眼神的意思都没有。
那一瞬,宣二夫人心口一堵。
马车很快就远去了,方才的吵杂和热辣都渐渐散开。
丫鬟赶忙递了凉茶让宣二夫人顺顺气。
“您何必要跟一个庶族女一般见识呢?生气伤身,万不值得。”
宣二夫人将一盏凉茶饮下,才稍稍觉得舒缓了些。
她道也是,“我就看看她那宗妇,还能做几天?”
说完,宣二夫人想到了什么,嗤笑了一声
项宜的马车也很快通过了那窄道,马车跑起来,风也清凉几分,从外面呼呼啦啦地吹进来,项宜没怎么在意那位宣二夫人,倒是想起了自家的大爷。
公爹谭朝宽刚去世的时候,族里有关谭朝宣继任族长的呼声最高,彼时谭廷才刚束发年纪,而从这位宣二夫人的态度,也能看出来谭朝宣是什么样的人了。
那时候,谭廷在族里,该是受了多少刁难,才挺过来的。
他这宗子之位,坐的当真不易
念及此,项宜心绪也飞了起来。
不知道,他在灾区治水如何了?
*
灾区。
谭廷到任的当日,便同当地各府州县衙和河道上的官员,细问了一遍灾情,接着又亲自去了下面巡视河道,和被淹的粮田、村庄。
灾区百姓已经流离失所了,还有好些干脆被洪水冲走,至今没了下落。
如今水还没退,官府只能组织搭起棚子给灾民暂住,但各地粮食有限。
原本去岁末就遇上了奇寒,地里产出薄了起来,各地百姓卖田卖地才能过日子,今岁他们还没缓过这口气来,又遭遇了洪水,当真是流年不利,不少人已经饿了好几日,才喝上一口汤水。
好在谭廷来的时候,就已经有了预备,一路从各地征调粮食,先行的一批,紧跟在他之后一日就到了灾区。
有了这批粮食,缓了当下之急,当地大小官员也都累坏了,谭廷更是近三日没有合眼。
正吉催着他吃完了饭,连忙道。
“这会总算是无事了,爷快睡会吧!”
若说无事还差的远,接下来灾民怎么安置,粮食从哪里调配,黄河水往引去何处,都是待解决的问题,不过此时恰能歇息一时了。
谭廷吃过了饭,又同当地治水的能手谈了一阵,天都黑透了,众人都疲累地不行了,他才歇了一歇。
四下里吹起夜风,还有洪水泛滥的潮腥味,谭廷坐在树下,蚊虫在周边嗡嗡转着,暑热之气阵阵裹挟而来。
他从腰间佩囊中取出自己的小印,那小印刻的光滑圆润细腻,上面“元直”二字更不是一般的刻法,是她多次改功打磨出来的,专门替他设计的样子。
谭廷将那小印握在手中,丝丝凉凉从小印传了过来。
就一如妻字平日身子总是微凉的一样。
若是此时她在他身边该多好
正吉还没来得及给自家大爷点一盏安神香,让大爷好生睡会,就见大爷坐在树下,倚在树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夫人亲手刻的小印。
正吉连忙走过去,先试着要把小心拿出来免的摔了,谁想他这么一拉,大爷没松手,竟醒了过来。
但有些迷糊地道了一句,“你怎么同我抢东西?”
“没有没有!”正吉哪敢呀,“夫人给您的东西,小的哪敢抢呀!”
这么说了,这位大爷才同意的嗯了一声,嘟囔了一句“谁都不能抢”,手里还攥着那小印,一低头又睡着了
如此几天,赈灾的事情还算顺利。
只是日头一天比一天大起来,不下雨的时候,人间似乎进了火场,火辣辣地从天上下着火。
日子不好过,更在于谭廷最初带来的粮食,两三天的工夫就消耗殆尽了。
没有赈济粮,安抚灾民无从谈起。
谭廷只能让人去催促后面的粮食,尽快运来。
不想天有不测风云,当天晚上又下起了雨来。
蒸人的暑热虽消减下去,但谭廷看着头顶密布的乌云,不免忧虑。
“决堤的地方可都堵上了?会不会又被冲开?”
当地治水官说问题不大,“这雨也不是很大,还不至于再决堤一次。”
谁想这话刚说完,第二天一早,洪水似从天河上来一般,哗啦全都自河道冲了出来。
谭廷衣裳没来得及换,就赶到了沿河前线。
这次倒不是之前决堤的地方了,是另外一处,看起来也没有薄弱或提前开裂,可却是决堤了。
不巧的是,这一带突然决堤,把后面粮食的运输路给截断了,不仅如此,还有一队运粮车马,直接被洪水从冲没了影。
谭廷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脸色变得铁青。
明明粮食快到了,这一下突然就没了着落,灾民要么饿死,要么只能流窜各地,灾民变成流民再流寇,都是不好说的了。
其他各地的赈济粮都还没到,当地政府的粮食又用光了,若是本地还有粮食没动,那么只能是各个世家储备的粮了。
谭廷当即就给清崡写了信,要调粮过来应急,但信还没送出去,竟然就有当地的大世族主动找了过来,表示可以出族内粮食赈济灾民。
谭廷很是惊讶。
不是谭廷不信任他们,而是这些世族中大部分,据他了解,不像是如此心系黎民的做派。
谭廷不动声色地,以官府的角度问了他们,需要怎样的市价买粮。
这种情形,他们多半是要抬价的,世族怎么可能愿意吃这么大的亏?
然而他们竟然都愿意主动献出屯粮,赈济百姓。
没有抬价,甚至不要钱。
谭廷看了他们半晌,笑了一声,一口应了下来。
“诸位宗子、族长能有这般心胸,可真是天下人的福气,那不若就从明日开始放粮吧!你们放出多少粮,谭某俱会记下禀报朝廷,朝廷定会记你们一大功的!”
他还要给他们按照放粮量记功,这一来便不能少放了。
当下谭廷就看到几人脸色变幻了一时,但谁也没有退缩,都说这是世族该为庶族做的。
但他们也问了谭廷,“不知道谭大人的家族,清崡谭氏,准备放多少粮啊?”
谭廷笑了,“自然是有多少放多少。”
众人皆道佩服,又道,“其实我等手里的粮食也十分有限,谭大人若能率领宗族身先士卒地赈济百姓,定能引来中小世族也如此作为,届时粮食必然不缺了。”
谭氏是这次灾情波及中最大的世族了,当然要身先士卒地作则,谭廷当时就应下了,接着便同各路赈灾的官员道了一声,要先去一趟清崡县,调动谭氏宗族的粮食,一部分留在本地赈济,一部分运到灾情最重的地方。
他是钦差,众人自然听他安排。
亏得谭廷之前便安排族人屯了不少粮米,这次真是派上了用场。
但他想着今次这些世族突然自发好心要帮庶族度过难关,不由好生思量了一番,先是派人又去了一趟二次决堤的地方,看看第二次决堤是不是有什么猫腻。
接着又让人提前回了清崡传话,自己才安排好事情,起了程。
他一动身,就有人收到了消息。
陈馥有把手中的红缨枪磨得锃亮瓦光。
曾几何时,他是想要上边疆作战保卫家国的,可如今,这枪也只能用来听从宗家的调令,对向自己的同胞了。
可他不过是一小卒罢了,作为宗家的庶子,只能听从宗家的安排,再没有反驳的余地。
听到消息,他便叫了人手,跟在谭廷身后,也向清崡奔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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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安,明天9点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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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清崡县。
大水泡了县城,如今水退去,四处也都一片狼藉,不少房屋坍塌,百姓无处可住,只能沿街搭棚,在热辣辣的日头下苟活。
老天爷不会因为人的富有和权势而眷顾一二,万物皆为刍狗。
清崡谭家的宅子也受灾严重,尤其地势偏低的几家,至今房中还有水。
亏得宗家的地势偏高,宅院没有进水。老夫人赵氏只能把族人安排到宗家来。
几天的工夫赵氏已经忙得头晕目眩,请了好几次大夫了。
有谭家陆陆续续施粥了几次,县衙才能面前支撑,但能撑多久,知县本尊也不晓得。
况且水患退去,人死伤畜生也都死伤,这关头不少人都病了,最怕最怕的,就是再有疫病就此传播起来。
知县今日站在县衙门口,看着满县城流离失所的百姓,惆怅不已。
偏他这里又不是受灾最严重的地方,朝廷就是派人过来赈灾,他还得排在其他府县后面。
不想就在这个时候,有衙役飞奔过来通报,当先就道有一队人马飞奔着向县城而来。
知县吓了一大跳,若是此时还有流寇进县城打劫,那可真是雪上加霜了。
他吓得不轻,立时就想让人去急急关上城门,不想那衙役一口气喘上来又道了一句。
“看着好似是谭氏的宗子、谭廷谭大人回来了!”
“啊!”
话音一落,知县急着催人去备马,他要出城迎接。
谭大人是这次治水的朝廷钦差,又是清崡谭氏的宗子,他若是回来了,自己眼前这些解决不了的事,还不立时都能解了?!
知县简直眉飞色舞,但不等他的马备好,只听街上一阵急促的开道之声,知县朝着城门口的方向望去,正见着一人飞马而来。
路两边的百姓看着骑着高头大马的人,穿着朝廷的大红绯袍到了城中,眼睛里都迸出了光亮来。
他们主动让开道路,退避两旁,甚至有些饿的饥肠辘辘的人,直接跪在了路两边。
“钦差来了!钦差大人来给我们做主了!”
谭廷甫一进城,便感觉到了百姓们的激动,在到了县衙门前,见知县都说不出话来了,他直接翻身下了马。
“大家快快请起,谭某领朝廷之命救灾,必不让大家的日子难以为继。朝廷的赈灾粮马上就到了,在赈灾粮来之前,谭某会放谭家屯粮接济大家!”
他只说了这么两句话,众人非但没有起身,反而全都跪了下来,砰砰地给他磕头。
“不是钦差,是天神来了!”
一时间声浪如啸。
谭廷亦跟着心头快跳了起来。
他连忙唤着众人起身,“都是皇上和太子殿下的福泽,谭某居不得功。”
他说完,就请知县将粥棚搭起来,派官差来谭家领粮。
知县甚至不用开口,他的难处便消减了大半,一时间激动万分,想说什么,只见这位谭大人甚是雷厉风行,转身回谭家调粮去了。
天又热,事又多,赵氏吃了药迷糊了一会,就梦见了项宜。
她想若是儿媳在,这些让人为难的事情,儿媳早就料理好了。
她以后可得待儿媳再好些才行。
她迷迷糊糊听着有人喊“回来了,回来了”,下意识竟然以为是项宜回来了,不过嬷嬷道了一句。
“是大爷回来了!”
赵氏“呀”了一声,瞬间醒了过来。
她急忙换了衣裳去了,谭廷这会就在外院,赵氏到的时候,不少族人也都闻讯到了。
一众族人见到宗子回来了,一颗因着受灾悬着的心都安实了下来,众人纷纷上前给谭廷行礼,将他层层围在了中间。
谭廷当即就把朝廷接下来的安置事宜告知了众人,还有后续朝廷赈济的粮食,也都很快就要到了。
有他在,又听见他说了这些安排,众人原本愁苦的脸上也都露出了安心之意。
接着谭廷又提及了暂时调出谭家的屯粮,赈济周边百姓的事情。
谭家不缺粮食,事先谭廷也嘱咐族人多买粮屯粮,众人听到他说要拿出谭家的粮食去赈济百姓,都甚是淡定。
毕竟谭氏一向与邻为善,灾难年月都不曾压价屯田,此事让粮于民,大家也都可以接受。
若是只谭家一家富庶,外面的庶族百姓吃不饱饭,流离失所,待他们成了匪贼盗寇,谭家又怎么可能不受其害?
见众人都能接受,谭廷大松了口气。
比起旁的世族,尤其是那些暗地里有阴暗主张的世族,清崡谭氏他自己的族人,才是世家大族的人该有的样子。
不过尽管如此,还是有人有些异议。
“我们可以把粮食给他们,却引起他们的妒忌,看到我们有粮食,不论三七二十一来抢怎么办?”
这人问了,就有人回答。
“我们谭家有粮又不是一天了,他们能不知道吗?要抢早就抢了,还等到现在吗?”
也有人道,“庶族吃我们的粮,还能再抢我们吗?那也太没良心了?相反,我们捂着粮食不放出去,才可能会招来抢粮的人。”
对这件事,众人倒也没什么疑问。
只有刚开始提问题的那个人嘀咕了一声,“总要防他们一手,毕竟世族和庶族还是有别的”
这个人也没再多说下去,声音很快就被众人其他的议论声淹了下去。
谭廷分派了人手去和衙门对接,今天先放粥水让城中百姓吃上一顿,接下来再说接济城外百姓的事情。
但方才那族人嘀嘀咕咕的言语,谭廷亦听见了。
彼时他没有多说。
他从京城离开好些天了,这些天多半与灾民吃住一处,照理说最好下手。
但暗中盯着他的人,一点动静都没有,是还没找到好的时机吗?又或者还有旁的打算?
谭廷暗暗琢磨了一番
清崡谭氏放出屯粮赈济百姓,此事一出,清崡谭氏盛名一时,不少世家大族尤其是之前和谭廷约好的那些,也都陆陆续续放粮。
有大世家打头,小世族自然纷纷效仿,一时间因着洪水泛滥受灾的这片土地,反倒解了围。
谭廷收着各路消息,在这一片“和谐盛景”之下,亦另外做了些旁人皆不知道的安排
陈馥有在一处不起眼的田庄里,停留了好些日,天气热辣,他也有些急躁。
早早下手,定下胜负,总比在这酷暑里煎熬好一些。
有人见他焦虑起来,走过来瞧了瞧,安慰了他一句。
“我们为宗家做事,还是要沉下心来,能把事情办成最要紧,慢些等些难些都不重要。”
这人说着,叹了一句,“似我们这些做旁枝做庶子的人,一辈子也就是为宗家嫡枝办事罢了。”
陈馥有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身边这上了年岁的人叫做陈胡燕,他该称呼一句七叔,从前也是宗家的人,但后来他们那一枝逐渐成了旁枝,而他又是庶出,连自己之前在锦衣卫的正经差事都没有过。
这位七叔鬓角隐隐有些发白了,却还是没能逃脱为宗家做事的命运,宗家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一辈子都是这样。
陈馥有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
这一瞬他竟有些难言的迷茫。
恐怕能如这位七叔一般还是好的,若是不能呢?他今次若是又败在了谭家手里呢?
不知道是不是读懂了他的些许心思,陈胡燕道了一句。
“清崡谭氏倒是不错,就是做族长宗子的人,太仁慈了些,总要为庶族说话。如今的谭氏宗子是这般,他那英年早逝的父亲更是”
陈胡燕没有说下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陈年旧事,神色有些变化。
恰在这时,有人过来报了一声。
“收到了清崡的消息,明日有几个镇子里的流民到县城讨饭吃,届时城门大开,无有阻拦!”
陈馥有一听,整个人精神皆是一震,询问地看了一眼陈胡燕。
一旁的陈胡燕也在这消息里,慢慢点了点头。
“正是我们的机会了!”
*
京城。
项宜和谭建坐镇京城谭氏。
比起难免大小洪灾不断,京城似是进入了干热的秋冬一样,又干又闷,令人喘不过气来。
好在除了暑热让人不好过意外,其他还算平顺。
除了项宜能听到京畿还有些寒门书生要求朝廷开恩科,补偿他们之外,倒也没有旁的事情了。
项宜的消息有滞后,她尚不晓得那位大爷到了何处。
她也不好连连写信打扰他做事,便另外扯了布给他提前做秋日的衣裳。
若是衣裳能顺顺利利地一件一件做下去,也算是她给他做齐了四季衣裳了。
免得他又暗暗闹脾气,闷声闷气地指责她待他不好,顺便要求另外的补偿
项宜刚把秋裳的料子裁剪好,念及此,不由有些好笑,又禁不住向外看了一眼。
视线被四角庭院阻隔,项宜是如何都看不见那位大爷了。
但这时,谭建和杨蓁忽然来了。
杨蓁肚子挺了起来,项宜怕她不便,连忙起身出门去迎接,那小两口倒是不在意这些,谭建见了她便道。
“嫂子,方才杨家伯府、林府姑母那,还有在京的族人,都传了信过来,”他说着,声音压了一下,“皇上今早又昏迷了,至今未能醒过来。”
项宜讶然。
这会太阳都快下山了。
皇上若是从早间昏迷,直到这会还没醒,只怕要麻烦了。
杨蓁从小住在京城,对这样的事情有所耳闻。
“嫂子也不必担心,皇上早早就立了东宫,若是一旦薨逝,自然有东宫坐镇,咱们只要不乱来,便没什么相关。”
一来,皇上其余几位皇子都不及太子正当年岁,照理说不会有什么夺嫡大乱,二来,皇上也未必就在这时薨了,说不定太医院妙手回春又救回来了。
项宜点头应了两人的话,只盯叮嘱谭建近日小心谨慎守好门户之类,一旦紫禁城里有变,他们也有个应对之策。
两人走了,又剩下项宜一个人留在正院里。
闷热的傍晚,项宜却有些冷冷清清的感觉,她坐回到了窗下准备继续做衣裳,但不知怎么就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皇上薨了还有太子,但太子殿下仁和是明君,那些人真的能让这样与他们的意志相冲的太子上位吗?
若是一旦太子出事,这朝野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
项宜想,太子应该也能想得到这一层,而那些人也未必有那样大的胆子,谋害太子吧
当天,这件秋裳便没有做下去,项宜胡七胡八地想了许多近来的人和事,天色就已经不早了。
好在紫禁城里也没有不好的消息传出来,京城亦没有响起丧钟,项宜稍稍松了口气,早早歇了下来。
但这一觉睡得极其不好。
项宜恍惚之间梦见了自己不知为何,站在了谭家的门前,她分不清这是清崡谭氏的门前,还是京城谭家老宅的门前,但迷惑地站在门外,看着门匾上硕大的“谭”字。
那似乎还是谭字,却扭曲的不成样了。
而门忽然吱呀一响,她看到了宣二夫人从门里走了出来。
宣二夫人一身华服锦缎,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哼哼笑了一声。
“谭廷已经不是谭氏的宗子了,如今是我们家老爷做宗子,你还想要赖在谭家做什么宗妇吗?若是识相,快快走开!”
项宜怔住,一时头脑混乱的不行,急急问了一句。
“大爷怎么了?你们缘何能取代了他的宗子之位?”
她问了,就见那宣二夫人又笑了起来,精致妆容下,目光好笑地落在她身上。
“这就要问你们庶族了反正他不能再做这谭家的宗子,而我家老爷才是命定的宗子,谭廷就等着被宗族除名吧!”
宣二夫人说完就叫了人,话音落地,就有许多人冲了出来赶她离开。
一阵喧闹声中,项宜骤然清醒过来。
偌大的正房,她一个人坐在床榻上,旁边没有人,探手摸去空落落的。
而此刻的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大暴雨,雨滴如散弹一般,砸的屋檐咚咚作响。
雨声之外,电闪雷鸣。
项宜在方才乱七八糟的梦境里,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
她这边有了动静,守夜的丫鬟就闻声询问了来。
是春笋。项宜叫了她进来。
她问项宜,“夫人怎么起来了?天还早,快回去睡吧。”
项宜喝了口茶,摇了摇头。
“不睡了。”她说着,让春笋去磨墨。
“我给大爷写封信。”
作者有话说:
天好热呀,大家注意防暑~
晚安,明晚9点见~
第85章 【二合一】
京城轰轰隆隆下起了雷雨,项宜挑起一盏如豆小灯,未及光亮盛起来,她便沾了墨落了笔。
清崡县。
在洪水过后,潮气似是被无形的幕布裹住,沉沉地压在半空。
四处放粮还算顺利,谭廷毕竟是钦差大臣,不能只留在自己族中,翌日一早就要到灾情最重的地方。
不过在离开之前的一日,谭廷去了一趟宗族祠堂。
天闷得令人透不过气来,天刚放亮,还能隐隐察觉一些清晨的清凉。
谭廷没有让人跟随,请了守祠堂的族中老人开了门,正经向着祠中行礼,才踏了进去。
他给先人们上了香,便走到了自己父亲谭朝宽的牌位前。
父亲骤然离世的时候,他那年才刚刚束发,父亲突然重病的消息传过来,他还想以父亲的身体一定不至于出什么大事,那时他还不晓得,那根本就不是病,而是有人想要父亲的命
那么多年,他一直以为是世族庶族的冲突,导致同知杨木洪那样的人出现,父亲才出了意外。
后来,就在顾衍盛和杨木洪逃到清崡,他无意插手,却因着宜珍莫名同杨木洪有了关联之后,才惊诧晓得,父亲的死同凤岭陈氏、甚至与陈氏休戚相关的那几个世家,都脱不开干系。
如今他已经多少知道,到底是什么人在后面兴风作浪了,可惜手里暂时还没有证据。
当年在杨木洪耳边故意误导的人,他这几月已经查出来是谁了。
但那到底是陈氏的人,那人不出现,不替陈氏行坏事,他就没有机会抓人。
他抬头看向父亲的牌位。
但是,只要让他抓到此人现行,连带着父亲从前的事情,就可以一起翻出来了。
父亲一定愿意看到,那些暗中作祟的人无法真正得逞,站在天光下的人,永沐天光之中!
谭廷的手攥了起来。
高阔的祠堂里,点燃的香缓缓漫在堂中,站在谭氏祠堂一排一排的先人牌位前,谭廷的心慢慢沉定下来。
他看着外面的天光,没在祠堂更多停留。
谭廷再次行礼退出了祠堂。
他刚走到院门前,就有见萧观忙来报。
“爷,发现有人混在来领粮的灾民里,进城了!”
陈馥有和陈胡燕穿了灾民的衣裳,一前一后进了清崡城。
他们的人手不少,但是不敢张扬,免得事情还没有开始做,便露出了马脚。
陆陆续续进城一个时辰,陈家来的人才到齐。
陈馥有和陈胡燕碰了个头,两人早已约好,陈馥有打头,先冲过去,直冲谭家的粮仓。
谭家要放粮,他们就抢粮,把粮食全都散出来。
而陈胡燕就负责领着那些灾民往散出的粮食奔去。
陈馥有这边再借机放火杀人,引起喧闹,率人趁乱冲进谭家。
这便是他们来之前,宗家给他们的吩咐。
闹成大乱,趁机杀了谭氏宗子、治水钦差谭廷,他们的任务就成了!
两人碰了头,见着一切如他们预料一般发展,并没有人发现他们,两人立时分头行动起来。
陈馥有先亲自去了一趟谭家的粮仓附近。
不想刚到了粮仓,就见那谭家宗子谭廷,竟就亲自站在粮仓前,给前来领粮的灾民放粮。
陈馥有连忙遮掩了连忙,见没有人发现他,暗暗松气的同时,又惊喜起来。
他率人作乱,冲了谭家的粮仓容易,但若是想要再趁乱找到这位宗子,取其性命,就不乏难度了。
但这谭宗子就在粮仓,他岂不是能一举两得?
陈馥有这次比上次更加小心谨慎,又记着七叔陈胡燕的话,沉下心稳住,四处安排清点了一番,见着来领粮食的灾民越发多了,而官府来守此地的兵正值换人休歇的时候。
陈馥有凑准时机,一声令下。
灾民队伍里立刻喧闹了起来,在此之前,陈氏的人手就已经在灾民中传播谭氏粮食众多,抢了谭氏,粮食就都到了他们手里。
只不过这些百姓虽然也有几个心动的,但大多数都道谭家是好人家,万不能这般不讲规矩,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
陈馥有没想到,清崡的百姓竟对谭氏如此友善。
可这些百姓说是这么说,若是一旦谭家粮仓里的粮食散落出来,他们饿了这么多天,见到粮食,怎么可能不抢?
当下,陈馥有一声令下,他手下的人直接拥着前来领粮的百姓,在一片喧闹之中,向着粮仓扑了过去。
那些百姓被他们这一冲,也全都毫无章法的乱了起来。
陈馥有眼见着一切顺利的不行,再见那粮仓前的谭家宗子还没有离开,立刻叫了身边的高手,直奔谭廷而去。
他们不时就到了谭廷身后,三人几乎是同时暴起,齐齐拔出刀剑,向着谭廷砍去。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万分混乱的人群里,忽然跳出了六七个人来,不等陈馥有三人反应过来,这六七人直接提刀上前,直奔他们三人而来。
陈馥有大惊,一瞬间回过了神。
“有埋伏!”
可他这话已经说完了,下一息,刀架在了他的肩头。
他看到那谭家宗子信步走了过来,正正经经看了他一眼,笑着哼了一声。
“陈五爷,许久不见。”
陈馥有没有能刺杀到谭廷,甚至连冲了谭家粮仓的事情都没有做成,就被提前有所提防的谭氏众人,直接压了下去。
陈馥有听着外面有条不紊地灾民领粮道谢的声音,知道自己兵败如山了。
他不禁看向那胸有成竹的谭家宗子,想到自己两次在他手中挫败,竟然有些悲凉地想笑。
他露出苦涩的笑意,见谭廷走了过来。
“是你宗家让你来的?你们陈氏要冲了谭家的粮仓,然后嫁祸给灾区的百姓,扩大世族庶族之间的矛盾,我说的对吗?”
他都猜对了,陈馥有禁不住笑了笑。
“既然谭大人都知道了,要杀要剐随意吧。”
就算谭家放了他回到宗家,宗家只怕也不会饶了他。
他虽然也生自世族,甚至生在宗家,可不过是宗家嫡枝的仆人罢了。
他倒是羡慕谭家的人,谭氏的宗家就不会强迫族人做事,可惜他不姓谭啊
只是他那样说了,谭廷却只摇了摇头。
陈馥有不知他是何意,却见有一阵混乱之后,更多他们的人手被抓了过来。
陈馥有回头看去,见七叔陈胡燕也没能幸免。
只不过,当陈馥有看向谭廷的时候,却见这位谭氏宗子的脸色变化了起来。
谭廷猜到这次还会有人来趁机作乱,当他知道是陈馥有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特别的预感,待他此番见到与陈馥有一同前来的那人,忽然就笑出了声。
陈胡燕,正就是杨木洪告诉他的,当年陈氏派来误导杨木洪作乱,害死了他父亲谭朝宽的人!
谭廷紧紧看住了那陈胡燕。
而陈胡燕在见到谭廷的一瞬,也晓得自己这么多年为陈氏做了那么多阴暗之事,终究是逃不脱命运的锁链了。
他低声道了一句,“我有罪啊”
谭廷看着此人,沉默了良久,声音低沉入谷底一般,道了一句。
“将此人押去祠堂之外,令他跪在谭氏祠堂前。”
让他跪在父亲面前。
话音落地,周遭浊气一清。
这么多年,他终于抓到了当年陈氏谋害父亲罪证。
陈胡燕也晓得自己逃不过被问罪的宿命了,反复念着。
“这是我的命啊,我该想到了”
谭廷紧紧抿着嘴,再不想看此人一眼。
可陈馥有却在陈胡燕的话语里,看到了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影子,他忽然生出不甘之心。
陈胡燕一辈子都在为宗家做阴暗事,到头来却还是宗家的弃子,宗家不会来救他的,说不定还会极力撇清。
而自己年纪轻轻就已经成了弃子,接下来又要如何?
陈馥有叫住了谭廷。
谭廷在这一瞬心里突然闪过光亮。
“陈五爷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他一问,那陈胡燕便立刻叫了陈馥有。
“你可别傻,坏了宗家的大事,更有你受的!”
陈馥有却看透了,“我如今没有做成宗家吩咐的事,已经有的受了,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左不过一个死罢了!至少在死前,我不想再为他们保守秘密!”
陈胡燕张口结舌。
陈馥有转头看向了谭廷,“我若能说出紧要之事,还请谭大人放我一条生路。”
谭廷二话不说,直接应了。
“谭某说一不二,你讲便是。”
他的话掷地有声。
比之自己宗家,这样的宗子才更令人心头一震。
陈馥有是没有机会投生谭家了,但他问向了谭廷。
“谭大人有先见之明,能料到了我等作乱,只是不晓得,谭大人有没有料到,还有旁的人在旁的地方,也做了乱呢?”
话音落地,谭廷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神思一震。
陈氏今次若是做了成了这乱,以庶族灾民的名义,抢了谭家的粮仓,冲进了谭氏的门里,再杀了他这宗子。
那么好意放粮的世族,和这些庶族灾民,立刻就会对立起来!
不止洪水淹没的灾区,只怕整个朝野的情绪都会被挑拨开。
谭廷之前多少是猜到了的一些,所以才有了安排。
只是那些人要就此做坏世庶关系,未必就只安排了攻破谭氏一族。
这次不少世族都主动请放粮,这些人家必然是得到了似陈氏或者四大家族的号令。
有这些大世族在前,不少小世族也跟在后面放出各族救济粮。
这些小世族是真心善意也好,或者是被大世族引导、迫于形势也罢,但都切实做了有益庶族的事情。
但若还有人伪装成灾民,哄抢了他们的粮食,世族的人必会立时对庶族仇视起来。
而在灾区无粮的关头,世族对庶族恶劣,那些吃不上饭的庶族,就未必能仁义礼智当先,只要稍稍有人引导,甚至不用引导,他们便会伙同流寇盗贼,冲向各地世族,抢粮杀人
谭廷几乎能想到那场景了。
他只想到那些人会来害他,万万想不到这些人已经泯灭了良知与人性,以这些小世族的人命为饵,连与他们同样出身世族的同胞都不肯放过!
谭廷脸色沉到了极点,几乎没敢再多停留一分,厉声叫了人来。
“快快!告知官府、告知各地世族,小心有人以灾民的名义抢粮作乱!”
接下来三日,毒辣的日头炙烤着洪水退去后的大地。
谭廷在那消息发出去后的第二日,急回了重灾区坐镇。
各地官府听到他的消息都不可思议,什么人会不择手段到这种地步?
可是当又两日,消息传过来的时候,众人都震惊了。
谭廷派出去的人,提前知会了不少人家,其中有三个世族因为谭廷的通知,提前预备,幸免于难。
可还有两个偏远一些的世族,还没能接到消息,就被冲了。
一夜之间,那两个好心放粮救济百姓的小世族,阖族被流寇和灾民所冲,粮食被哄抢一空,连绵的房屋被烧毁,不少族人被打杀烧死在了自家的庭院中,不少人跪地求饶、奉出所有的金银,才留下一命。
谭廷知道,那根本不是流寇,但饿极了的灾民都跟在后面一起抢粮,也是真的
虽然只是两个小世族,可消息传来的时候,但凡是世族官员都脸现惊怒,还有人不由地辱骂出声。
而庶族灾民们听闻也都惊怕,他们惊怕的不是流寇和抢粮的灾民,而是眼前的世族官员。
这些世族官员是不是就此恨上了他们,还愿意继续放粮吗?他们还能安心吃世族放出来的粮食吗?
所有人都惊惧起来
两个小世族被冲的事情一出,朝野便引发了不少喧闹之声。
若非是谭廷提前布置,谭家逃过一劫,而他又及时传信,让世族小心防备,那么混乱只会更大,大到所有的世族和庶族,都在彼此警惕中,向对方竖起矛和盾。
世族庶族的矛盾会一触即发,届时两族是如何光景,像项宜、谭廷这般跨在两族之间的人又如何自处,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好在,当下虽然世庶关系又恶劣了起来,但还不到这般地步。
谭廷只怕那些人不达目的不肯罢休,想着之前二次决堤,阻隔了救济粮的事情,他特意谁也没有提前告知,突然下令调出人手去守河堤。
一众官员都不知道他这是何意。
河堤又不是边关长城,派人去守,真的有用吗?
不想就在谭廷派人守堤的第二天,竟就抓到了一波蓄意攻击河堤的人。
这些攻击河堤的人在被抓时就畏罪自杀了。
越是这般,越令人惊讶。
那些灾区官员听闻此事,惊得说不出话来。
“是什么人要祸国殃民?!冲了世族的事,是不是也是这些人做的?!”
这些官员越发产生了疑问。
在世族和庶族的矛盾之外,还有藏在暗处的黑手搅弄风云。
而这只黑手渐渐暴露在人前了。
谭廷并没有回答他们的疑问,但又想到了彼时,岳父项直渊任上的潮云河决堤的事情。
潮云河决堤,是不是也一样,其实不是被大水冲垮,而是人为。
所以,从那么早之前,那些人就开始谋划了,对吗?
谭廷拦住了破坏大堤的人,顺利接到了朝廷给的赈济粮草。
世族不用胆战心惊地继续放粮,庶族也不用再吃世族给的粮,一时间双方间各自警惕的情绪,才稍有缓解。
谭廷不敢松懈,写了长长的折子细述此事,递去东宫。
那些人要做的事,被谭廷拦下了七七八八,他们达不到目的,还不晓得有什么后招。
河堤守住,洪水退去,灾民有粮可吃,谭廷亦让各地惠民药局放药防疫,最后安排各地官员,逐步修缮百姓房屋。
灾情总算是缓了下来。
可惜因着两个小世族被冲的事,世族庶族的矛盾又上了一层。
谭廷有些担心妻子在京如何了,毕竟她身份实在是太敏感了。
这会他正准备去写信询问。
不想有几个官员在论事,见了谭廷就想问问他的意思。
但这些人还没来及说,就有谭家的仆从跑来找他,来人手里拿着一封信。
谭廷一眼看到信封上娟秀的字迹,心跳都快了起来。
他不由抬手,朝着仆从招手。
“我在此处。”
那几个论事的官员见他着急,还以为是什么紧要的事情,不由问了一句。
“谭大人,是不是有京里的消息?”
只是他们问了,却见拿到了信的谭大人,头也没抬,只看着信道了一句。
“是拙荆的家书你们论你们的,我先去了。”
说完,抬脚走了。
几个官员都愣了。
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
众人疑惑着相互看了几眼,但再看向钦差谭大人离开的方向,人影都没了。
灾区比不上衙门,谭廷无处洗手,却还是用绢帕擦了手心的汗,才在意僻静的树下,拆了妻子的信。
信甫一拆开,便有清凉的风从树荫下掠过。
谭廷眼中映出那些干净娟秀的字迹,看见当先第一句——
大爷安否?不知赈灾之事可否顺利?暑热正盛,大爷记得及时消暑。
只不过两句问话一句叮嘱,便看得谭廷一颗焦灼的心都柔和舒展了开来。
他又把这行字看了一遍。
上次不算。
这次才是她第一遭给他写信。
谭廷一连把第一行字看了三遍,嘴角禁不住翘了起来。
她定是想他了。
但信的内容不少,谭廷还是又往下看了下去。
她在心里说起了近来的事情,提及的几桩和谭建之前来信告诉他的差不多,但她又另外说了一件。
她遇见了宣二夫人。
谭朝宣提前进了京,而后宣二夫人才带着儿女仆从到了京城。
宜珍不是会计较的性子,却在信里特特提及了宣二夫人的傲慢。
她并不是向他告状,虽然谭廷希望是这样她专门道:
恐他们夫妇对宗子之位,还另有打算,大爷务必上心。
虽不是告状,但也是如此专门提醒了他。
谭廷心下柔软的不行了,又在她那提醒的话里,停留了几息。
不过她往下又说了一桩事。
道是皇上昏迷不醒,情况不容乐观。
说起来,她这封信先就到了他坐镇的重灾区,可惜他又去了清崡。信又去了清崡,不巧他又返回了这里,所以迟了几日才看到信。
谭廷想到妻子的信晚了好几天才道,有些郁闷,但这么多日了,他这里并没有听到皇上薨逝的消息,看来还在诊治当中。
皇上不能理事也算不得大事,只要太子稳妥就好。
不过这多事之秋,他最好还是能尽快料理完手上的事情,早早返回京城。
他想着,目光就落在了信的尾处。
信的结尾,妻的字迹似乎越发柔和了——
庭院墙角的一簇早菊已含苞待放,盼元直勿误花期
只在这句话中,谭廷几乎看到了信纸上,妻子娴静地坐在庭院廊下赏花的模样。
风从她脚边吹过,轻轻撩动她的裙角。墙角的早菊悄然开了,她轻轻低头闻了那菊花第一缕清香
谭廷的心都要飞回家了。
可惜他一时间还走不了,只能将信细细收好,贴身放进了怀中。
然后给她写了回信。
*
京城。
有人再次与漆黑的深夜,悄然聚在一起。
程骆自然再次赴约,他刚到,便听见有人说了一句。
“陈氏这次可算是把事情办砸了,除了那两个世族,其他可都没能成。”
之前那哼哼提醒着他们不要退缩的人,这次语气没之前那般傲了,哼哼道了一句。
“谁能想到,那谭廷竟是个难办的。”
他说着,看了一眼上首老者和他身边的人。
“若是早早就除了这谭氏宗子,就没有这么多事了。”
程骆听了嗤笑一声。
陈氏无能,还怪旁人。
不过那“旁人”也实在没办成事。
在座的人里,办不成事的可真不少
他如何想,那上首的人并不在意,只是苍老的声音道了一句。
“事已至此,再从旁处下手也是一样的。”
他一说,众人都向他看了过去。
那老者浅笑一声,在漆黑的厅中有些阴冷。
“皇上昏迷近半月了,后日,太子可得去城外的药王庙祈福了。”
话音落地,厅中人皆眸中抖出光亮。
作者有话说:
收尾期时间可能不太稳定,大家见谅哈~我也想早早把剧情走完,给大家写甜甜番外,不过咱们还是要好好收尾哒,很快啦~
*
晚安,明晚9点见~
第86章
京城。
项宜连着几日睡得都不太好,时常梦到一些乱糟糟的场景,就如同初春进京的路上,那突然闹起来的领水县,到处都是暴行,一把火烧了半个县城,所有人都在喊着世庶两立。
混乱的梦境里,有人在路中央画了一道长线,这一笔画完,一条路竟劈成了两半,世族庶族各占一边,没有人可以越过那条线。
项宜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觉得耳边哄哄闹闹着,好像是在让她决定,到底要站哪一边
项宜每每从这样的梦中惊醒,便不由合十祈祷,千万不要出什么事。
这几日还算平静,可天上像捅破了火窟窿,要将人间彻底点燃。
杨蓁肚子越来越大,火辣的天气她最是耐不住,但又不敢大量用冰,项宜见她难受的紧,就把她搬到了后面一个绿树环绕的院子,好歹阴凉一些。
今日是个黄道吉日,连太子都选在了今日去城外的药王庙给皇上祈福。
皇上昏迷多日,不论是挺过来还是挺不过来,作为太子必得要有祈福这一举才行。
项宜也选了今日,收拾了那后面的院子,亲自陪着杨蓁过去。
两人还没刚坐下来,谭建突然疾步来了。
一眼看见谭建的脸色,项宜和杨蓁皆是一顿。
项宜立时便有不好的预感。
“怎么了?”她急问
她只见谭建不敢声张,令丫鬟仆从全都下去,才开了口。
“出事了!不知从哪儿窜出来一众流寇,竟要刺杀太子殿下,太子大驾被冲,殿下下落不明。”
消息是两路传来的,一路是谭家在朝中的族人,另一路是杨蓁的娘家。
这种事情再不敢乱传,可见太子确实被流寇冲撞,祈福不成,反而不知所踪了。
暑热的空气里,项宜忽然觉得透不过气来,眼前一直打晃。
皇上昏迷,太子失踪,这朝廷又该由谁执掌?!
杨蓁甚觉惊诧,“京畿怎么会有这么利害的流寇?!这不对呀,东宫出京,那得是多大的阵仗,各地怎么还敢放这般厉害的流寇进来?!”
她是武将人家出身,对京畿防卫还是了解的。
谭建说不知道,“倒是出了事,才想到去抓人但太子殿下人在何处,确实没人知道了。”
项宜半晌没说话。
流寇不会是突然出现的,必然是有人精心策划,窝藏京外多时。
那些人这个时候谋害太子,只怕要接管朝政了。
只是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想要直接至太子于死地,但太子目前的情况,却是失踪
但不管怎样,太子没有回京,没有回朝,朝野的动荡只怕回骤然四起
项宜所虑果然不差。
接下来的两日,太子依旧下落不明,朝野的声音却杂乱了起来。
朝廷抓到部分刺杀太子的流寇,这些人竟然声称,朝廷气数已尽,所以灾害频出,只有改朝换代,才能让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这些人自然都不是什么世家大族的出身,都是些百姓草莽,他们要刺杀太子,要改朝换代,所以才行刺,至于太子如今身在何处,他们并不晓得,只道:
“定是老天爷都看不下去了,收了狗皇帝父子的命,让我们这些草民翻身!”
这般言论传的快极了,只一两日的工夫,就传遍了京城大街小巷,似乎是承着一阵疾风来的一般。
一石激起千层浪。
这些流寇如此言语,直激得人心底的火气大出。
世人皆知太子心怀天下,哪怕是与盘根错节的世家对抗,也要为庶族争取利益。
可这些庶族草民出身的流寇,却要杀害太子,取其性命。
不少世族人直接闹了起来。
“太子处处为这些庶族贱民着想,却落得这样的下场,若是还护着他们,不严加惩治,让他们看到恶果,这些庶族是不是真的要打杀造反,把我们这些世族人也全都害死?!”
本就从未真正接受过寒门庶族的世家子弟们,一下子似乎找到了能立住脚的地方。
他们纷纷跳出来指责庶族,以怨报德,毫无良知,居心叵测。
可庶族有怎么肯背下这样的恶名,一边质疑那些流寇是如何进到的京畿,另一边又道。
“百姓是百姓,贼寇是贼寇,和庶族又有什么关系?若是你们世族想要趁机打压,不妨直言,何须弄这些借口?!”
皇上昏迷,太子失踪,几位东宫辅臣失踪的失踪,受伤的受伤,还有些在极力寻找太子下落,再没有人来极力平息两族矛盾。
其他朝廷官员要么哑声,要么各有立场。
无人弥合,不过几日的工夫,两方之间的吵嚷甚嚣尘上。
两族之间的裂痕终于在相互潜在水下多年之后,彻彻底底地翻了上来!
谭建一连几日替谭廷给族人传信,让谭氏族人不要搅合到这件事情里面来。
可就算谭氏不搅合,旁的世族却不这般想。
黄河泛滥之前,东宫为了弥合两族关系,出了举措让世族为庶族提供便利,比如让寒门学子来世族读书,让寒门书生、匠人、农户,投靠到世族来。
两族之间慢慢建立和谐互助的联系,才能真正缓和关系。
然而太子被刺的事情一出,两族关系迅速恶化,不少世族竟然直接将那些投靠在自家的寒门子弟,径直撵了出去。
这些寒门庶族的人,多半是在外面没了出路,所以投靠到世家来,这般直接将人撵出去,几乎是断了他们的路。
如此也就罢了,项宜竟然听到了消息,说有世族不再雇佣佃户为他们做事,除非这些佃户愿意卖身为奴,以后世世代代地做世族的奴隶,不然就等着饿死街头
这样的事情,简直如挑破了脓疮一样,以最恶心最丑陋的方式,一股脑地全都暴露了出来。
连谭建和杨蓁听了,都觉得不可理喻,但世族的人纷纷将庶族赶出自己的领地,都是事实。
那些人行动之快,如同得到了授意一样,令人咋舌。
而庶族寒门又怎么可能就背了这锅、咽了这苦果、向世族低头?
当先就有薄云书院的寒门学子罢了课,将那些深受世族欺凌的人,都聚拢了起来。
朝中无人当政,只有素来不理事的一位王爷临时监国。
这些寒门学子一面要写万民书状告世族,一面大肆在京畿呼喊游行,呼喊着庶族寒门,坚决与世族斗争到底。
不知为何,京畿各地官府,竟然都袖手旁观,只有少数的州县父母官,劝他们不要在这个时候闹事,可挡不住这些热血青年的势头。
两族谁都不肯屈服,各处情形越演越烈。
连之前领头闹事的何冠福他们,都觉得这般势头又快又烈地不对劲,来了谭家想要找谭廷,可惜谭廷在外,根本不在家。
项宜却一下想到了弟弟项寓。
她第二日便亲自去了一趟薄云书院,她找到项寓的时候,项寓竟然一宿没有睡觉了,同他那些志同道合的寒门同窗一起,商量要如何从京畿扩大开来,让所有的寒门庶族都加入他们,为寒门抗争,与世族分庭抗礼。
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眼里似冒火一般,便是一夜未睡,也万分精神。
项宜看见他们,便觉得不好,待把项寓叫了出来说话,径直便道。
“寓哥儿也要同他们一起‘抗争’?”
少年浑身散发着腾腾的热气,他说那是自然,“姐姐可能不晓得,我们前些日查到了不少当年与父亲不对付的人,那些人每一个都是压死父亲的稻草,他们几乎都是世族的人!”
少年手下紧紧攥了起来,“世族要害我们不是一日了,我们怎能甘心被他们所害?!”
项宜对他的话并不意外,但她却禁不住问了项寓一句。
“寓哥儿有没有想过,这只是部分居心叵测的世族人的想法,而你们现在这般喧闹,完全无人阻拦,或许正中他们的下怀?”
她说着,叫了弟弟一声,“你冷静下来想一想。”
项寓不止一日没有好好睡觉了。
两族矛盾爆发,就这样对立了起来,他和寒门同窗们都愤恨而热血,发誓要为庶族挣得利益。
但从没有人跟他说过,他们的行径,可能正是有些人期盼的事
项寓愣了一下,“长姐说得,是真的吗?”
项宜见他还能听得进去话,大松了口气。
她不由道,“世家大族是什么样,你那些同窗不晓得,你还不晓得吗?似清崡谭氏、海东齐氏、槐宁李氏这样的人家,何曾欺压过庶族?世族不尽然都是坏人,只是有些人为了自身利益,暗中布局罢了。你要好生想清楚,要把世族和居心叵测的人分割开来”
只是她这话还没说完,忽然有几个少年人窜了出来。
他们都是项寓的同窗,方才听到了项宜的话。
只是他们却不似项寓这般尚能思考,反而一下指认了项宜。
他们问项寓。
“我记得你姐姐是清崡谭氏的宗妇吧?果然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竟只一心向着世家大族,枉顾庶族利益!”
他们说着,便撵了项宜。
“你可以向着你世族,但项寓可是正经的寒门学子,你还想要祸害他不成!快走快走!这里再不欢迎你!”
他们竟还要推搡项宜,却被项寓一把将自己长姐护在了身后。
他急了几分,“你们这是做什么?就算世家有罪,我姐又有什么罪?我不许你们这样说她!”
少年的身高不知何时早已长过了项宜良多,项宜抬头看到他的后背,一瞬间似看到了从前将他们护在身后的父亲背影一般。
她鼻子一酸,眼见着那些寒门书生目光中的怒气,渐渐从她身上转移到了项寓身上,项寓独自一人与他们对峙。
想要只怕项寓再与他们起了大冲突。
她并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出事情,连忙拍了拍项寓。
“弟弟,无妨”
她说着,正经看了那些年轻的书生们一眼。
“我是庶族出身,这一辈子都是庶族人,我并非要为世族说话,但朝中纷乱复杂,确有些人包藏祸心,你们要好生想清楚,万事三思后行!”
项宜已经尽力提点了,但这些寒门书生却似完全没听进去一般,哼哼两声而已。
项宜只能又点了项寓一句。
“阿寓,小心别冲昏了头脑。”
她说完,晓得此地再不欢迎她,若是强行带项寓离开,只怕另要生事,只好留下了人手自己离开了。
薄云书院以外,到处也都乱糟糟的,仿佛暑热天气烧起了每个人的心。
她一路回京的路上,也发现不少吵嚷喧闹,平日里路边卖瓜卖茶的人都不见了,所有人似乎都心浮气躁起来。
她亦有些心神不宁,不知那位大爷到底能不能在这个关头回京。
不过她倒是在路上,遇到了李家的马车。
马车里的恰是槐宁李氏的大夫人苗氏,苗氏不知怎么,好似被吓到了似得,神色有些不太对劲,看见项宜愣了半晌才认出来。
苗氏道自己因着染了风寒,怕过病起给家中的孩子们,所以暂时去庄子上避一避。
项宜见她神色甚是不好,眼中似有惊慌一般,特特邀了她去路边的茅亭下说话。
她还没问起苗氏病情如何,反倒听见苗氏问了她一句。
“你在谭家还好吗?你家大爷不在家,你们族人有没有为难你?”
她这么问,项宜倒也不太意外。
她听说,已有不少人家,将庶族妻妾送去了旁处,或者将嫁到庶族的姐妹女儿,接回世族里来。
世庶矛盾闹到此处,这些几乎是必然会出现的事情。
项宜说自己还好。
“谭家的族人还算敬着大爷,并没有人前来闹事。”
不过项宜说完这话,一下就想到了谭朝宣夫妇,他们倒是也没有动静,这就有些奇怪了
但她又想起苗氏也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只是西南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世族的女子,因为虎口救了槐宁李氏的宗子李程许,才嫁到李家做了宗妇。
她不由问了苗氏一句。
“姐姐遇了难事?”
可苗氏并没有回答她,反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似得,支支吾吾半晌,突然问了项宜一句。
“若是、若是谭家的族人都不敬着你家大爷了,他们认为是你的出身让你家大爷不配做宗子了,你怎么办?”
她说着,似乎觉得自己这个问题,实在是不好听,又急忙弥补,“宜珍,我、我不是认为你出身不好的意思?”
项宜知道,给她投去安慰的眼神。
但苗氏的问题,她却一时间没有回答上来
辞了苗氏,回了京城,谭家还是如前几日一样尚算平静。
可只一日的工夫,两族之间的状况又起了变。
竟有一地的庶族百姓结成了起义军,要征讨世族,当先就攻破了本地的世家大族的聚集地,抢了金银散给百姓,号召更多的人加入他们。
他们要清理罪恶的世族,为庶族争夺更多的利益。
哪怕是被扣上造反的帽子,也在所不惜!
第一支造反军就这么出现了。
此事一出,满京哗然。
项宜只觉一颗心跌至了谷底。
这恐怕是世族那些包藏祸心的人,最想见到的事情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要写点大事,啧~都稳住哈~番外有很多糖~
晚安,明晚9点见~
第87章 【三合一】
造反军甫一出现,便在京城引起轩然大波。
翌日,监国的王爷便在朝中问及如何处置,若是全力派兵剿除造反军,必然要引起庶族百姓更大的反抗,一支造反军倒下,万千造反军形成。
可若是不管不问,若成了气候,撼动皇权,更是大患。
寒门官员们主张镇压但非杀掠,可世族官员的却普遍认为决不能手软,必杀鸡儆猴,以绝后患。
监国的王爷召集阁臣商议此事。
最后的结果,还是铁腕镇压
项宜听说的时候,脚底有些打晃。
这怕这般关头,铁腕下场不是镇压,而是要彻底激起民变。
彻底民变,将所有寒门庶族的人都卷入造反的波涛之中,届时谁都不能脱身,朝廷必得将整个寒门庶族都给以重罚,这是那些人想要的了吗?
项宜特特问了一句,“缘何这般快就决出了此事?”
谭建告诉了她,“此番,是首辅林阁老亲自提的。”
林阁老
项宜没有任何意外,这等关键时刻,林阁老怎么还能稳居幕后,自然要一力成事才行。
项宜禁不住想到了谭廷,她问了谭建,然而谭建也不知大哥目前身在何处,只听到有清崡过来的族人说,他似是要回京了。
要回来了吗?
项宜听到这话,心下才稍稍松了些
太子一直没有下落,林阁老等人已经完全控住了朝政。
世庶之间的对立越发深重起来,连京城的几个穿插混居的坊间,都闹到了要划清地界的地步。
有一个住在寒门聚集的房间的世家院落,被人半夜放了火,幸亏宅院里没人,只有借住的寒门邻人灰头土脸地跑了出来。
邻人去衙门报案要严查纵火之人,却被坊间的庶族人围了起来,反而纷纷指责此人,因着借住在那世族人家,便一心向了世族,忘掉了自己的出身,像丧家之犬一样攀附。
他们一边骂此人,一边将他绑起来,扔出了京城。
此事一出,便有不少庶族的人呼喊起来,凡是这般时刻还要维护世族的人,庶族亦不容。
如此一来,世族也不敢再收留寒门的人,不少人家,连教书的寒门西席都辞退了回去,寒门的书生亦不再认世族先生为师。
两族之间的那道线越画越清晰。
沈雁和宁宁都听说了此事,写信来问项宜有没有遭遇什么为难,但不知怎么,谭家一片寂静。
项宜却在这日,见到了亲自前来的李程允的妻子,秋阳县主。
秋阳县主嘴角都起了燎泡,项宜见到她这般,下意识就想起了她长嫂苗氏。
“是不是苗姐姐出什么事了?”
秋阳县主一步上前握了她的手,连忙问她是不是见了苗氏,知不知到苗氏的下落。
“嫂子不告而别,大哥寻她都快寻疯了!”
可惜项宜见苗氏,已经是好几天之前的事情了,当时苗氏只说自己病了,怕过病气给孩子们,所以出京暂避。
这件事情,秋阳县主也是知道的。
但秋阳县主连声叹起气来,“那几日大哥不在家,嫂子要走我便也没多想,我实在没想到,嫂子是怕她的出身连累了我们”
她说这都是槐川李氏暗中使坏。
苗氏一直自称是西南一个小世族的族人,李程允是槐宁李氏的宗子,若非是苗氏好歹也算世族女,只救命之恩这一条,族里也不肯同意宗子娶她。
但现在,槐川李氏的人,竟然请来了来中原做生意的那西南苗氏的族人,说要来京里与苗氏团聚。
苗氏本来就胆子小,更糟的是,她确实不是什么世族的女子,根本就是个无根无基的孤女,别说是世族了,连自己姓什么都不知道。
槐川李氏的人一下子戳破了苗氏的身份,弄得槐宁李氏族人全都怒了起来,都要求李程许立刻休妻!
项宜听了,愕然不知该说什么。
秋阳县主告诉她,“大哥自然不愿意休妻,其实大哥早就知道大嫂不是苗氏的人了,可大嫂确实是他的救命恩人,两人恩爱相伴多年,和她是不是世族出身有什么关系?”
她说李程许不肯休妻,李氏族人便要闹着换宗子。
而四大家族之一的槐川李氏,早就想把槐宁李氏并到自己的族里来,只要槐宁李氏并过去,那么槐川李氏几乎能越过林阁老的林氏,成为当今最庞大的世族。
他们用心险恶,在其中搅弄起来。
苗氏得了消息,知道是自己隐瞒的身世酿成了这等局面,她直接从京外别院不告而别了,只留了一句口信,让李程许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他们的女儿。
“到处兵荒马乱的,大哥都快急疯了,今日一早还咳了血”
项宜想起从前听谭廷说的,李程许在西南山间出了意外,落下山崖的事情,并不是什么意外,十有八九就是槐川李氏所为。
槐川李氏欺李程许、李程允兄弟年纪轻、辈分小,早就想要将他们一族并进自己家族,李程许不答应,紧接着就出了意外。
苗氏定也是知道李氏兄弟的困境,又不想连累自己唯一的女儿,这才一走了之。
项宜想到那日见到苗氏时,苗氏害怕又恍惚的样子。
本是好好的家,就因那些人的险恶用心,只能四散零落开来。
以林、陈、程、李四大家族为首的大世家们,眼中再没有旁的东西,只剩下自身的利益了
项宜不知道苗氏的下落,只能把当时的情形原本给秋阳县主细述了一遍,秋阳县主还得继续找人,但走之前,拍了拍项宜的手。
“姐姐万千保重。”
项宜的处境比苗氏又能好到哪里去?
但谭家并没有什么动静。
铁腕镇压造反军的事情定了下来,兵部征调的恰是距离造反地最近的两个千户所的兵力。
不巧这两个千户所的兵,都是杨蓁娘家忠庆伯府带出来的杨家军。
可林阁老用心极细,另外点了与林氏交好的镇国公府领兵,反而将熟悉兵将的忠庆伯府防在了外面。
忠庆伯府一向中立,这次更是认为朝廷不该立刻大肆出兵,应该徐徐图之,林阁老自然不会让这般态度的人领兵。
可他是阁臣首辅,谁又能将他告发,道他用心险恶?反而那临时监国的王爷,事事拿不定主意,只能请内阁做主。
林阁老和林陈程李四大家族的人,不过半月的工夫,都握稳了权利。
但太子也好,谭廷也罢,都没有消息。
项宜焦急起来,可她现今能做的只有等,可她没能等来谭廷,却在这日一早,就见到不熟悉的面孔上了门。
项宜看到那对夫妻带着人上门的时候,悬了许多日的心,忽然有种落下来的感觉。
该来的,终是避不开的
这是项宜第一次见到谭朝宽。
这位谭氏阖族目前官位最高的人,今日竟然将京城及京畿的所有谭氏族人都请了过来,还不知从哪里请来了两位族老坐镇。
他们今日来只有一件事,要换掉谭氏宗子!
谭朝宣直截了当地提出了此意,谭建和杨蓁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谭建一步走上前去。
“谭氏一族延续上百年,也未有中途换掉宗子一事,敢问我兄长是做了什么,诸位竟起了此心?”
只是谭朝宣既然敢来,便不是随意上门。
他轻蔑地看了一眼谭建,想到自己当年,正是与谭建这般年岁的谭廷争夺宗子之位,却最终败北,心中多年耻辱一般的滋味泛了上来。
他嗤笑了一声,嗓音阴冷三分,与谭廷谭建有三分相似的脸上,因着这份阴冷,与他们再不相同。
他开了口。
“谭廷若是稳稳当当做他的宗子,必不会有人要来将他换下。可是他做了什么,你们还不知道吧?”
他说着,目光从谭建杨蓁身上掠过,目光直直落在项宜身上。
“他如今就在那造反之地,干扰朝廷出兵镇压反军,还妄图为那些造反的庶族言语,请宫中三思。他这是要置谭氏一族于死地!”
话音落地,项宜和谭家夫妻皆是没有想到。
可再一想,项宜又好像觉得并不意外了。
林阁老匆忙下令出兵,铁腕镇压庶族,若是没有人上前制止,一旦在这个关头激起民愤,后果不堪设想。
必然有人会上前阻拦,但项宜没想到,这人就是自家的大爷。
项宜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可谭朝宣却目光落在她身上,继续把话说完。
“谭家宗子谭廷,多次为庶族寒门奔走呼喊,枉顾家族利益,此次又挺身阻拦朝廷镇压反军,其身不正,其行有缺,如何能继续做一族宗子?”
谭朝宣说着,目光从一众前来的谭氏族人身上扫过,最后哼笑了一声,看向了项宜。
“私以为,谭廷自娶了这贪官门庭出身的庶族女子之后,便已经不再适合做宗子了,更不要说如今又将此女带进京城,放于身边。有庶族女在他耳边扰其行志,他如何还能一心一意领好族人?谭氏已经没了昔日光辉,若再这般由着谭廷将宗子当下去,只会分崩离析,乃至阖族遭难,也未可知!”
谭朝宣说了长长一段,最后归于那句话。
“今日,谭氏必须换了他这宗子!”
话音落地,今日前来的不少族人都皱了眉,隐隐露出些赞同来。
毕竟一族宗子,为家族利益着想,才是最应该做的事情。
见状,谭建脸色青白了几分,杨蓁禁不住看了自家嫂子一眼,看到项宜眼眸垂落了下来,立在一旁没有言语。
宣二夫人却在项宜的反应里,嘴角高高地翘了起来。
她扬着下巴,眼眸向下看着眼前的庶族女。
一个污名在身,拿着婚书上门的庶族女子,当初在京城路上与她的马车相遇,竟还拿出宗妇的架势,在她脸前耀武扬威。
那时候她就想,这卑贱的庶族女,到底还能趾高气昂到什么时候呢?
恐怕根本就不知道,她那宗子夫君,马上就做不了这宗子了。
谭氏也是泱泱大族,不可能轻易散落一地,他们这次进京,早就接到了四大家族的意思。
宣二夫人看向身边的丈夫,她的丈夫亦是宗家的出身,是谭氏最高的官员,更是四大家族都看好的谭氏的宗子。
她心潮澎湃了起来,终于觉得自己在这庶族女面前扬眉吐气了。
而谭朝宣,则完全十拿九稳,由着在座的族人好生想明白,接下来应该选谁来当这个宗子。
一旦京城定下来,他身后有这些在京的官员支持,清崡那边就不在话下了。
谭朝宣悠悠喝起了茶来。
四大家族要将庶族寒门彻底压在身下,就此彻底成为世族的努力,他那堂侄谭廷什么都不懂,还顺着东宫的意思,要替寒门做主。
想不到吧,如今东宫也失踪了。
失踪了那么多日,结果只能是另立东宫。
这样的时候,那谭廷还去依靠谁呢?
林陈程李四大家族,只要经此一役站稳了脚跟,以后千千万万年,便是这片土地最尊贵的存在,哪怕是换了皇帝,他们也已然是尊贵的姓氏。
姓氏高低贵贱一分,一人从出生便定下了这辈子的身份。
谭氏不跟紧四大家族,难道还与他们作对,沦落成卑贱的庶族吗?
不过,四大家族未能成事之前,这话谭朝宣不便说出来,说出来也未必有人信。
但这已经是大势所趋了。
他再次提醒在座众族人。
“不说旁的,只说世族庶族如此矛盾,谭家也容不得一个娶了庶族女做妻子的宗子吧!”
外面的世家子,连寒门出身的西席先生都撵了出去。
而他们的宗子还娶了庶族女做正妻。
这让他们在其他世族子弟之间,在世族的官员之间,亦不好做。
众人目光纷纷落在项宜身上,目光里敌意重了起来。
谭建一步上前,将自己嫂子挡在了身后,杨蓁更是握紧了项宜的手。
但他们站在她身边,也挡不住旁人质疑与不看好的眼光。
项宜心里有什么决定渐渐形成了。
只是她一时还没有言语,恰有侍卫过来通禀了事情。
是有关项寓的事情,项宜立刻示意侍卫去一旁说话。
她一走,众人不必当着她的面,更是低声讨论起来。
世庶之间如今是何情形,众人心里都有数。
谭朝宣夫妇越发气定神闲起来。
今次换宗子,对一众族人百利而无一害。谭朝宣必须要趁此时机,在谭廷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就一举拿下宗子之位。
待谭廷回来,族人已经奔向了他,自然就不可能再回头了。
谭朝宣是做了十足的准备,也无意再拖下去,他见族人渐渐都质疑起来,他与特特请来的族老暗暗对了眼神。
夫妇二人都站了起来,谭朝宣更是向前走到了堂中。
他声音宽和起来,尽量让自己表现的更像一个宽和而平易近人的一族宗子。
“诸位,今次谭氏可是站在了风口浪尖,稍有不慎,便是阖族灾祸。诸位可想好了没有,可还容得那与庶族从往过密的谭廷,继续做宗子吗?”
这话一出,他便看到不少还有些犹豫的人,似乎有了决定。
谭朝宣眼中喜意都要溢了出来。
而宣二夫人转头,恰看到项宜又返回了堂内。
那谭建夫妻都有些乱了,连声让族人们再三思量。
可再怎么思量,宗子谭廷与庶族从往过密也是事实。
宣二夫人就等着看接下来,谭廷被革除宗子之位,那项氏是什么表情了。
想必一定能让她心满意足
她神思一闪的工夫,谭朝宣就让人拿了两个匣子上前,一个红木匣子为空,另一个鸡翅木匣子则是装满了刻了谭氏字样的木牌。
“凡是同意今日革除谭廷宗子之位的,请亲手将木牌放到红木匣子里。木牌有半数以上,则谭廷的宗子今日就坐到了头。”
谭朝宣胸有成竹地伸了手,“诸位请吧。”
他说完,直接示意两位族老先来,几乎是给众族人打样。
这样一来,更是板上钉钉了。
谁料就在此时,忽然有人道了一声。
“且慢。”
众人纷纷朝着声音的源处看了过去,目光都落到了项宜身上。
谭朝宣别打断,眯起了眼睛。
“怎么?我们世族做事,你这个庶族人要来横插一杠?还是说,无知妇人要哭哭啼啼,干扰家族大事?”
他一脸的蔑视。
杨蓁险些上去与他争吵,却被项宜抬手止了。
她自然没有哭啼,也没有吵闹,只是稍有几分低沉。
她笑了一声,目光亦从众人身上掠过,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宗子谭廷,到底配不配当这个宗子,他这些年又为谭氏一族做了多少事,谭氏这些年在各世家之中又怎样的名声,子弟又有怎样的进益,我想各位应该比我清楚吧?”
她这么一提,堂中静了一时。
一众谭氏族人在她这话里,脸色都有几分变化。
谭廷确实做了不少,当下看来不利于世族只利于庶族的事情,但这做宗子的这么多年,为族里尽心尽力的作为,谨守祖训,带领宗族一次一次避过灾难,安稳向上,大家也都看在眼里。
项宜一开口,众人便都犹豫了。
谭朝宣再不许小小庶族女,坏了自己的大事。脸色一冷,径直便道。
“可那都是他作为宗子该做的事,弥补不了他犯下的大错。”
他说着,叫了众人,“谭廷与庶族从往过密,在当今就是大罪,你们可要想明白!”
他这么一说,又将犹疑的众人叫回去了几个。
谭朝宣心下稍宽,瞥了项宜一眼。
他倒是看看这庶族女,还有什么话可说?
只是他却见那女子,纤瘦的身子立在堂中,在一众人复杂的目光里,稳稳站着没动。
她没有哭闹,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其实,此事很简单。”
她抬起了眼眸,看向了众人。
众人亦向她看了过来,听见她嗓子低哑,却定定开了口。
“宗子谭廷,不该因为与庶族从往过密而被革除。我愿与谭廷和离,就此离开谭氏,不再相扰。”
话音落地,谭建和杨蓁都慌了神。
“嫂子不可!”
一众族人也都惊讶。
不过这样一来,谭廷还是他们的宗子,他们其实多半还是认可这位年轻有为的宗子。
连两个族老也都犹豫。
宣二夫人不可思议地惊诧了起来,她完全不敢相信,这个卑贱地攀附谭家的女子,竟然会主动和离离开?
她急急去拉谭朝宣,让他想办法。
却被谭朝宣烦躁地一下拨开了她的手。
宣二夫人脸色一僵,但谭朝宣顾不得许多了,他直接道。
“就算如此,谭廷也为庶族牟了不少利,当不得宗子”
但话没说完,就被谭建打断了。
“不管怎样,也要等我大哥回来吧!宣二叔如此着急忙慌,不敢等我大哥回来,是何居心?!”
他在人前一向是温吞的性子,此时疾言厉色,反倒把谭朝宣堵得说不出话来了。
项宜看着这个她亲眼看着长大又娶了妻的弟弟,嘴角露出了淡淡的笑意。
众族人也都陆陆续续点了头。
“确实,至少要等宗子回来,宗子并未犯下大错,我们亦不能伤了他的心。”
但他们也都看向项宜,虽然没说什么,项宜却明白他们的意思。
如今世族庶族是怎样的光景,她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她半垂了眼眸,却做了保证。
“诸位放心,今日我便离去。”
她这话说完,众人再没有多言了,陆陆续续离开了谭家老宅。
两族族老见没能成事,也连忙走了。
谭朝宣夫妇本来想着今日必能换下宗子,如何能料到这般情形。
眼下大势已去,两人在谭建夫妻的怒目而视中,心有不甘,却不得不也快步离开了。
那宣二夫人走到门槛处,还绊了一脚。
她如何,旁人并不在意。
只是众人一走,谭建杨蓁就急忙叫了项宜。
“嫂子真要和大哥和离,离开谭家吗?”
项宜垂着眼眸,温和地笑了笑。
“要离开的。”
不仅和那位大爷有关,刚才侍卫来传了信,项寓与人起了口角,那些寒门书生翻出她在谭家做宗妇的事情,认为项寓作为庶族的身份亦不单纯,还言语提及项直渊的死或许不值得可惜
那些人越说越过,甚至要将项寓绑起来游行。
项宜说着,声音越发低了下来,哑哑地露出些许轻颤。
“我必须要从谭家离开了”
她说完,让丫鬟拿了纸笔。
风从四面八方吹进窗户大开的厅堂,将厅堂中的浊气一扫而空。
项宜默然提起笔来,右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她有左手扣住了右手的手腕,强行稳住了自己的手。
风吹起浓重的墨香,冲着人的鼻腔,又冲进了眼中。
项宜极快地眨了眼睛,尽力让视线清晰一些,她再次稳住了自己的手,提笔下写三个大字——
和离书
杨蓁气得哭了起来,要去提剑砍了外面的人,谭建一边拉她,一边叫了项宜。
“嫂子大哥临行前专门叮嘱我照看好你,如今”
项宜让他们夫妻都不要生气自责,“怪不得你们,”她尽量一如往日温和,“阿蓁月份大了,不要乱来动了胎气。”
她说着,微微顿了一下,压下翻涌的情绪,才道。
“我走之后,你们要守好门庭,一切等大爷回来再说吧。”
项宜知道自己不能停留。
她已经做了保证,若是不离开,反而落了口实。
项宜转身离开了大堂,吩咐了乔荇去给她收拾东西。
说起这话,她眼前划过从前的事,不由地就有些想笑。
乔荇帮她收拾了那么多次东西,每一次都被那位大爷又勒令放回原处了。
但今次不能了,她今次是真的要走了,真的要离开谭家,离开他了
正房。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项宜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放越零散了。
她嫁进谭家的八抬嫁妆箱子,早就已经放不下如今的东西了。
项宜看着满屋子的东西,站在门口怔了半晌,她眼中溢出水幕,被她压下来,再溢出,又被她压了下来。
只是当她收拾柜子里的玉石、小印,无意间发现一个小匣子的时候,项宜愣了一愣。
那匣子里用丝绸盖住了一只小印。
项宜从细滑的丝绸里,取出那方印的时候,整个人怔在了那里。
那是一方不怎么贵重的黄色玉石,经过细细雕花打磨,刻成的小印。
而印上是一个不甚常见的古体字——和。
和字印,她早在去年就托吉祥印铺卖出去的和字印,姜掌柜还告诉她,买印的人珍惜这印,特特开了一个高价。
因为那一笔卖印的高价,她暗暗开心了好久。
那时她怎么可能会想到,买下印的识宝之人,其实就是那位大爷
和字印就卧在项宜掌心,项宜看着那个她亲手刻下的“和”字。
眼眶酸到了极点,再也持不住眼中的泪,一颗泪珠倏然滚落了下来。
正正砸在和字小印上。
乔荇进来的时候,看见自家夫人坐在了柜子边的绣墩上。
高高大大的一旁木柜下,她低头坐在小小绣墩上,侧着的脸上,眼睛红的不行。
乔荇心酸的不行,想到自己跟着姑娘,从老爷离世之后,看着她吃了多少的苦,受了多少的委屈,还以为如今终于苦尽甘来了,万万想不到
乔荇止不住抽了一下鼻子,项宜听见她的声音,便急忙擦掉了那行眼泪。
她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收拾起来东西,只是转头的时候,看到了乔荇手里还拿着两封信。
“那是什么信?”她的嗓音还有些哑。
乔荇回答,“是齐老夫人给夫人的,说是好不容易找出来的两位老爷的信。”
项宜接过信想起来了。
那天,她和谭廷去齐家,齐老太爷和老夫人想起了他们这桩姻缘的由来,说起彼时,两位父亲不甚能拿的定主意,为了这桩婚事,都写了信给齐老太爷,问问齐老太爷的意思。
后来两家结成了亲事,各自都给老太爷送了一车的酒。
老太爷还笑着同她说,“你爹送的酒,比他爹送的好喝多了!”
项宜缓缓拆开了两封旧年泛黄的书信,属于两位父亲的完全不一样的字迹,似乎伴着两位父亲慈祥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眼前
那是十三年前的某天,一场大雨将人拦在了路上。
两位父亲在一间茶馆避雨时突然相遇。
起初并不熟悉只是互闻其名良久的他们,因着客桌已满,不得不坐到了同一张桌上。
项直渊话少些,低头品茗不怎么言语。
谭朝宽并不介意,反倒点了两盘茶点,主动开了个话头,与他攀谈起来。
两人起初不过聊些闲事,毕竟出身完全不同,在朝中也不熟悉。
直到话题料到了齐老太爷身上。
就此,他们共同的话题越发多了起来。
那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不停,他们从茶馆一直聊到了酒楼。
两人单开了一间,项直渊点了满桌子的菜,谭朝宽要了一长排的酒。
两人聊着学问,聊着时局,聊着朝中事,聊起世族庶族矛盾渐起,都各自感叹,却惊奇发现,与对方观点竟暗暗相合。
他们聊了许多,半晌,倒也聊起了各自的子女。
谭朝宽突然问了一句,“项兄有没有女儿?”
项直渊点了点头,“我有两颗明珠,小明珠才三岁,大明珠已经八岁了。”
他说起大女儿,眸中满是爱怜,“可怜她母亲没了,她这般年岁,便已经开始照看弟妹,帮我操持家中”
说起女儿,项直渊独自饮了一杯。
谭朝宽听了,眼眸亮了亮,“项兄长女小小年纪便如此通透懂事、善解人意,不知兄日后要为女儿择怎样夫婿?”
项直渊还没想过这事,听他问起女儿嫁人的事,还有些不舍的不快,但还是顺着谭朝宽的话想了想。
“她同我一样,是个寡言的性子,偏偏心思通透,事事看得明白,又只肯万事往自己肩头扛,我总怕她活的太累,若能找个稳重可靠,能替她撑起一片天的夫婿,我想我的宜珍,便能松快多了。”
他也不知道这样的女婿去哪儿找。
不想他说完这话,谭朝宽突然站了起来,正经给他行了一礼。
十三年前那日的雨,不知道何时早就已经停了。
窗外的天上,日头从云层后悄然跳脱了出来。
谭朝宽正经行了一礼。
“愚弟长子谭廷,恰比令千金年长两岁,尚未定亲。他是我谭氏一族继我之后的宗子,还算的上是可靠稳重的性子。只是他脾气硬些,不善变通,我只盼能为他聘一位温柔通透、善解人意的姑娘为妻,必然能夫妻琴瑟和鸣。”
他说着,叫了项直渊。
“我今日见了项兄,便一见如故,再听闻兄家中千金,正同犬子性子互补,不知你我两家结为亲家,项兄意下如何?”
“啊?”
项直渊都被他说蒙了,他可没想过这事,“可你家要的是世家宗妇呀?不娶世家之女吗?”
谭朝宽摆手,眼眸亮了起来。
“正因如此,更该娶寒门女子才对。只有这般,世族庶族才能慢慢相和。”
这话说得项直渊动了心。
那天,他们喝了一宿的酒。
项直渊都喝迷糊了,眼神打晃间,见谭朝宽推过来一张纸。
“是我草拟的两家缔结婚约之书,项兄回去好好看看,若能结缔此婚,必是两族之喜!”
他说完,就道还要赶路,不便多留地走了。
项直渊拿着那婚书,眼神恍惚着看了良久,似乎看到了自己的长女宜珍,穿着大红嫁衣,站在一个高挺的男子身边。
雨幕里,男人为她撑起伞,他护着她,将风雨悉数挡在了身后
醉眼朦胧着,项直渊看着那婚书,笑了起来。
“看来,正是我宜珍的良缘了。”
闷热到了极点的天气,不知何时亦下起了细细密密的小雨。
项宜看完两位父亲的信,眼泪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似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全都滚落了下来。
她还想再压制自己,可终是压制不住了。
她捂起了眼睛,趴在了书案上,将脸埋进了自己的手臂里,压制不住地哭出了声来。
她的哭声与窗外的雨声交混在了一起,又被雨声淹没。
项宜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外面天都要暗了下来。
她知道还有许多眼睛盯着她,她不能再留下了。
项宜站起了身来,慢慢收起两位父亲的信,将那两封信封存起来,从怀中掏出另外一封信。
她指尖发颤地将那信放在了书案之上。
和离书。
十三年前,两位父亲替他们结缔的这场婚姻,终究是,走到了尽头。
项宜一遍一遍擦掉不停滚落的眼泪,看着自己亲手写下的和离书,嗓音嘶哑地轻声道了一句。
“谭元直,别生气”
话音落在寂静无声的房间里,融于了寂静之中。
项宜万不敢再停留一息,最后看了一眼这间房,转身快步离开。
门咣当一响。
属于两个人的房间,空落落地再没有剩下一人,只有那书案上独独放着的一封和离书。
作者有话说:
救命!我本来准备一更,结果写了三合一!!!
朋友们,收尾期的剧情量实在不好控制,经常越写越多,大家别卡着晚上9点来等,不一定能写完。
可以到十点以后再看,或者早上过来~
晚安,过几天正文完结,给大家搞抽奖哈~
第88章
黑骏马驰骋在无边旷野之上。
有人快马加鞭,赶回京城。
造反军和当地官兵暂时休战,谭廷自不能再多留,他身上另有君令,须得尽快返回京城。
只是越靠近京城,沿途各地的情况便越是令人惊诧。
谭廷回京这一路,便遇上三宗当地庶族和本地世族之间的冲突,其中就有世家将招来的寒门赘婿撵出了门去,寒门庶族却不接纳,反而嗤笑那人当年攀附世族,如今便是恶果。
事情到了这般地步,有太多的人投身进此,拉扯着世庶之间矛盾的沟壑。
有些人是自以为是,有些人是盲目跟随,有些人则是暗藏私心,但他们高呼的声音太大,让太多本就看不清想不明白的人,越发地没了主张,而他们则高举清除异己的大旗,凡是与他们意见不同的,便是恶人恶鬼,完全不能容。
京畿都成了这般,而被四大家族临时掌控的京城如今是何模样,谭廷难以想象。
他回了京。
进京的城门处便盘查极其严格,再进了京城内,许多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都空了大半,店面要么关门,要么只留一条缝隙。
谭廷再不及细究这些,急忙回了谭家老宅。
谭家自外间听来没什么动静,此处一如往日整齐,他快步走上前,门房见自己大爷回来了,又惊又喜,急着往里面通报。
“快快告诉二爷,大爷回来了!”
谭廷一听谭建稳在家中,当下放了半边心。
他想他那回了京城的堂叔谭朝宣,必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毫无动静,他只怕谭建没经过这样的事,做不好,如今看来谭朝宣也没有掀出什么浪来。
谭廷没得工夫在门口等谭建,他担心家中的妻日子不好过。
刚才在城门口,他遇到了槐宁李氏的人,李家仆从在各处找人,见了谭廷都连忙行礼。
谭廷问了一句他们在作甚,得了回应才知晓,槐川李氏搞鬼,逼得苗氏不告而别,李程许连着找了好些天的人,至今还没有苗氏下落。
兵荒马乱,一个女子如何在外行走?
谭廷念及此,便也想到了家中的妻,他回正院的脚步加快了起来。
不过他还没有到正院门口,就见到了几乎是跑过来的弟弟谭建。
“大哥!大哥回来了!”谭建一眼看到自己大哥,止不住激动起来。
谭廷见谭建周身稳妥,也松了口气。
“看来没出什么大事”他说着,已经到了正院门前。
谭建都听说他回来了,宜珍一定也知道了,谭廷不由地往院子里看了一眼。
院子里一如寻常,庭院墙角,她说得那只早菊开出了小瓣,可他却没有看见她的身影,正房的窗子关着,他亦看不到她在窗下的样子。
“宜珍?”
无人回应。
谭廷心头快跳了一下,转头问了谭建一句。
“你嫂子呢?”
谭建嗓音有些发紧地回了他大哥。
“嫂子没、没在家”
“你把她送走了?”
谭廷皱起了眉来,但想到苗氏的事情,又觉得若是送走了也好。
他问了这句,还是禁不住往正院走了进去。
“是送去温泉山庄了吗?”
谭建听到大哥这般问话,要说的话都快不敢说出来了。
可他知道,这事是根本不可能瞒住大哥的。
“哥”他突然叫了谭廷一声。
谭廷在这声里,脚步停顿了一下,一种极其不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盯住了谭建。
“你要说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低,一路赶过来的嗓音,干涸而沙哑。
他问了,见谭建脸色难看极了地说出了口。
“嫂子、嫂子她走了,留下和离书走了”
谭建话音落地,整个庭院里安静到了极点。
谭廷在僵硬的一顿之后,一把推开了正房的门。
门咣当一响,而房里空空荡荡的,可谭廷却一转头,看见了安安静静被放在书案上的一封书信。
“和离书”的字样,刺着他的眼睛。
房间里已经清了,属于她的所有东西,她都带走了,除了和离书,她什么都没有留下。
谭廷怔怔立在那,不敢相信地看着那封和离书。
她与他和离了
谭廷耳边轰轰一阵乱响,喉头有发紧的拧痛感。
她又给他留了信就走了……
他们这桩婚,成得艰难,过得摇晃,如今终于两人心有印照,却还是走到了和离的地步吗?
父亲当年早早为他定下这桩婚,应该就是盼着世族庶族能渐渐和睦。
可两族却越走越远,而他们的婚事,如悬丝而行,终是在这一日,溃然碎裂了吗?
谭廷心头一痛。
可他不甘心!
若是之前,他恐怕会以为,她是真的不再看好这桩婚事,又退缩了,又想离开他了。
可如今,谭廷想到她给自己送的那封信,她明明说,庭院早菊就要开了,盼他勿误花期,怎么会随意抛夫?!
谭廷心口一紧,不禁想到什么,转身问住了谭建。
“是不是谭朝宣来了?!”
“是谭朝宣!”谭建立时回应了谭廷,“大哥,正是他欲替下大哥坐上宗子之位,口口声声称大哥与庶族从往过密,嫂子这才”
“果、然。”谭廷攥紧了手。
谭建把当时的境况都说了,说起京城疯魔一般的状况,说起谭朝宣招来了许多族人,说起谭朝宣夫妇几乎指着项宜,鄙视她庶族的身份
谭廷听着,完全可以想象得到,他的妻挺着单薄脊背,就那么一个人站在一群世族人面前,没有人在她背后替她撑腰,只能被谭朝宣为首的那些人言语鄙夷,最后又不得不在那些人的目光里,离开谭家
心口一阵一阵的酸涩发疼,谭廷手下紧紧攥了起来,指骨噼啪得响亮。
他只想立刻去把她接过来!
但这个关头,接回来项宜,只会把她更架到了火上烤。
谭廷脸色紧压着,先问了谭朝宣夫妻的情况,又问了他请来的两位族老,还有当时在大堂里替谭朝宣说话的人。
谭建早就把这些人名字记好了,当下一个不漏地将谭朝宣和拥戴他的人,名字全都说给了他大哥。
谭廷恨声冷笑。
“拿纸记好他们的名字!真劳烦他们记挂我这么多年,待过些日,我必让他们知道,谭氏宗子到底有怎样的权柄!”
他道完这句,指骨又是一阵噼啪作响。
谭廷抿嘴沉默半晌,想到妻子在京里没个去处,又细细问了谭建。
“你嫂子离家去了何处?你可派人跟着了?可否稳妥?”
谭建回道。
“嫂子去薄云书院了,寓哥儿因为替他书院世家出身先生说话,与那些同窗吵了几句,又被人提到了嫂子在我们家做宗妇的事,被那些发了疯的学子绑了起来游行,嫂子怕寓哥儿出事,离开咱们家就去书院了”
谭廷皱起眉来。
这件事他也听说了,薄云书院有不少世家出身的先生,他们不受林陈程李挑唆,冒着与各自宗家作对的风险,在这个节骨眼还尽力说和,却被书院里一部分癫狂的年轻寒门学子不认可。
项寓许就是为这些理智的先生,说了几句理智的话,所以才被挑了错处,绑了起来。
宜珍素来把自己弟弟妹妹当作眼珠,如何能不心急去救弟弟?
谭建又说了些话,见大哥脸色一直不好,便一时没再多言,请大哥先休息,自己快步退了下去。
房中只剩下谭廷自己了,他一直盯着那封和离书,走到了书案前,嘴角压成了一条冷直的线,拿了起来。
前些日,她给他写的那封小信,他来来回回看了好些遍,心里还想着,她的字写的那么好看,话说得那般好听,缘何不多给他写几封?日后在家中,他也要让她多写一些心里的话给他才行。
谁想到,他再次见到她又给她留下的书信,竟然,是和离书?!
谭廷嘴角越压越紧。
他知道她是无奈之举,她亦受了那些人的委屈,只是,她就不能再等他几日?
等他回来,一切自有他想办法!
可她没等他回来就走了。
谭廷心下莫名郁郁,他不晓得,她这般与他和离,究竟,多少是为了项寓,多少是为了他
念及此,男人声音哑而沉,在被他周身的不善之气荡涤的空气里,闷闷地盘旋。
“项宜珍,你有没有想过,我会生气。”
谭廷令又派了人去护着他离家出走的妻,在谭建问他接下来怎么办的时候,他没有回答。
当天,他接到了一个特殊的传信,换了衣裳,悄然出城去了。
*
项宜去了薄云书院。
她是以和离之后的身份出现的,那些要绑着项寓游行的人见了,竟也无法反驳了。
只是项寓听说姐姐是和离之后来的,震惊不已。
从前长姐在谭家过得不顺的年月,他几乎天天想着早早中举,把姐姐接回来,可后来看到谭家大爷对姐姐亦有了真情真意,他那和离的念头早就没有再起了。
长姐能过得好,便是最好的。
可如今,她竟然还是和离了吗?!
“是不是我替先生说话,连累姐姐了?!”
项宜连道不是,一边拿了帕子替他擦了被打伤的脸,一边简略说了两句谭家的事情。
项宜无意多言自己与那位大爷和离的事情,只是看着弟弟笑了笑。
“阿寓做的对,那几位世族的先生,能在这般关头暂时脱离宗族的干涉,来弥合两族关系,他们又被寒门的学生们冷眼看待,若是再没有人肯替他们说话,该是何其寒心?”
项宜拍了拍弟弟肩膀,“我的阿寓能替先生们说话,可见并没有被冲昏了头脑,你年纪虽轻,却能看得清事情,姐姐自是欣慰的。”
弟弟从小就是冲动的性子,这一次,那么多人被愤怒冲昏头脑的时候,他还保持了理智。
项宜是真心感到欣慰。
她护在羽翼之下多年的弟弟,到底是长大了!
只不过,可还是有太多寒门书生们,和叫嚣的世族子弟一样,已经丧失了理智。
项宜项寓姐弟的身份太敏感了,项宜一来,便有书院的先生,让他们姐弟不要多停留,免得被人盯上,再遇无妄之灾。
况且项寓也被那些书生们推搡得,身上多处青紫伤痕。
项宜干脆带着弟弟一起走,“我们暂避风头,先静观其变吧。”
但她刚带上项寓,项寓就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宁不,二姐呢?她没有跟你离开谭家吗?”
宁宁早就离开谭家了,只不过项宜都还没来得及告诉项寓。
她此番见到项寓在这般事情上,大是大非已经能分得清,想了想,与他俱都实话实说了。
她说起宁宁的身世,说起她生母本与自己母亲是故友,又说起了在温泉山庄,她们找到了宁宁母亲,并且顺利救出来的事情。
少年听到这里,眼睛腾的一下亮了起来。
“她母亲将她认领走了?!她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项宜见他这般,当然知道他心里是如何想得,但却还是给弟弟泼了一盆冷水。
“她母亲没有将她认走,宁宁还是姓项。”
话音落地,项寓身形僵了一僵。
项宜暗暗叹气,莫名地竟想到自己那日写下和离书的情形。
她眼睛有些红,拍了拍项寓。
“阿寓,姻缘不能强求,就算这些都不成问题,宁宁要不要接受你,还是另外的事我想,以后等你大一些再说吧。”
她说完,怕弟弟还是心有不甘不能接受,正欲再劝两句,却听见少年人,嗓音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变得似乎沉稳起来。
他微落两分神色,缓声开了口。
“我晓得的,本就是我肖想了不该想的事。以后,我会更多心思放在举业上的,长姐不用担心。”
项宜听得心头软成了一滩水。
她细细抚了抚弟弟的肩头。
离开薄云书院,她们姐弟一时也没有旁的地方去了。
项宜准备带着弟弟返回老家,这样的情形何时能停止,项宜不知道,他们若能在老家安稳的闭门读书,也不失为一个度过难关的办法。
项宜想到这,也想到了那位大爷,向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不知道他回来了没有,看到她留下的和离书,会不会生气
但走之前,项宜又提了一件事。
“我想去看看宁宁母女,顺便同她们辞行。”
她这般说了,就见弟弟垂了眼眸。
他说他就不去了,“我在外面等姐姐。”
“好。”
姐弟两人离开薄云书院,就暗暗换了装扮,去了沈雁和宁宁住的地方。
谭家暗中保护的人手都乔装打扮,沈雁和宁宁更是改名换姓,项宜此番前去,也做了多番遮掩。
前些日,她们母女还来信问她有没有被为难,还说,若是在谭家不合适,就与她们一起暂住些日子。
项宜彼时觉得,她们母女应该在新地方过得不错。
可谁想,项宜今次到了,院子竟然空了。
谭建留给她的侍卫连番确定,确实是这里,怎么可能没有人。
直到突然有人从暗处上了前来。
来人正是谭廷安排在此处保护沈雁母女的人,他受了重伤,见了项宜认出是夫人,连忙行礼。
“夫人赎罪,昨夜来了一伙人,他们的人手是我们的三倍,我们实在没能抵挡得住,他们已经把太太和姑娘掠走了!不知夫人今日前来,早间也回京传了信!”
项宜听完,一阵头晕目眩。
“是林府的人?”
受伤的侍卫说是,“约莫正是因为这些日四下里乱得不行,不少人在街上乱窜乱闹,也令太太和姑娘的处所走漏了风声,所以才”
如今乱成这样,而京城又是林陈程李掌权,林序要找到沈雁母女,正是时机。
可沈雁才跟那个逃离魔爪,此番竟又被抓了回去。
这次连宁宁,都一并被抓走了。
*
京城,一处门头上没有匾额的隐秘院落。
林序看着眼前的小姑娘,看着她白净的小脸上,五官几乎与沈雁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而细细看去,小姑娘的眼睛又生着与自己一般无二的样子。
林序又惊又喜地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他只见着她满眼警惕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同她放柔了声音,轻轻朝她招手。
“宁宁,是爹爹,快到爹爹这儿来”
他一副儒雅模样,又这般柔声开了口。
可小姑娘却惊怕地,向后连退了两步。
作者有话说:
联合一切可以联合的力量,反杀~
感谢大家的营养液~
昨天狂肝9000字,太用力了,结果今天手指尖一敲键盘就疼,写的有点慢了,久等了。
大家早点休息哈。
晚安~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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