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执拗
方镇山握着鞭子?, 好整以暇看着这位晚辈,已是沉重的?压迫。
这是她的?父亲?
“他是谁?”谢宥转脸问他怀里人。
这世上?最乖顺的?人质告诉他:“他是漆云寨当家,方镇山。”
“你生父?”
“是。”
谢宥刻意歪头听她过低的?声音, 旁人看不?到她的?脸。
崔妩冰冷的?鼻尖不?时蹭到他的?耳廓,想想,她又补充了一句,“这次不?骗你,他是会杀人的?, 你快跑吧。”
腰上?手臂圈得更紧。
“你不?想我死?”
“你明明清楚。”崔妩始终没藏过自己的?心意。
这句话给?她的?脸招来了一顿摩挲,“所以你得给?我个?理由, 为什么?要走?”
就算心有龃龉, 小?夫妻仍旧恩爱得旁若无人。
那边方镇山的?马鞭甩得“咻咻”作响,剑眉压低,“谢司使是想在此人头落地吗?”
谢宥终于看了过来。
他自不?畏死,却不?知该以什么?态度面对?这个?土匪头子?。
这是江南的?土皇帝,皇帝的?眼?中钉,整个?靖朝亟待拔除的?附骨之疽, 但偏偏他又是阿妩的?生父。
“晚辈……”他还没开口,方镇山先抬起手:“诶,别喊我岳父,我也没受你跪拜, 不?算是你岳父。”
谢宥顿住。
“将我女儿放了吧。”他命令道。
谢宥抱得更紧:“她是我的?妻子?。”
方镇山看向他怀里那个?不?争气的?, 吱都不?吱一声。
今日?正面见着,方镇山不?得不?承认, 谢宥却实出类拔萃, 怎么?看都是一位佳婿,要是他能投靠漆云寨自然皆大欢喜, 但女儿也说得很清楚,他绝不?会背叛靖朝。
既然策反不?成,他倒真希望谢宥是个?薄情寡义之徒,这样女儿离开他就不?会有半分留恋。
崔妩却不?着急,反正被?抓住了,索性安然躺在谢宥怀里,只等他们?争执一通再说。
方镇山指着自己的?女儿,很是嫌弃道:“什么?妻子?,你睁开眼?好好瞧瞧,那是个?女土匪,打小?她就作恶多端,你是打算带她回去?的?审过之后斩了,还是好好供养起来,给?她挣一个?国夫人当?”
谢宥在他话中抓住了一点蛛丝马迹。
“你突然离开,是担心事情败露,我会拿你问罪?”他低头问。
“嗯?”崔妩迎着他的?视线抬头。
她倒是想点头,但方镇山再戳穿她多尴尬。
到底在谢宥手里,多说多错,崔妩索性假装委屈,一言不?发?,抱着他埋住了脸。
这反应,谢宥就当她是了。
“我还没问你,你的?真名叫什么??”
崔妩嘴唇动了动,“方定妩……”
“方定妩……”谢宥念了一遍,“那很好,喊你阿妩总算没错。”
总算有点值得欣慰的?事。
崔妩咬着唇,被?他喊出名字,莫名有点羞涩。
方镇山见此只想大翻白眼?。
他还道这生的?这个?女儿怎没一刻有点贴心棉袄的?模样,原来是贴到别人心口去?了。
谢宥抬首看向方镇山:“前辈也看到了,她是我的?人,不?想跟你走。”
崔妩瞬间抬起头来,“也不?是,阿宥,你还是放我走吧。”
腰猛一下被?箍住,谢宥的?态度前所未有地专横:“你想都别想!”
看着这不?顺眼?的?小?子?,方镇山很没有讲理的?耐心:“谢司使,你听到她说的?了,做人得厚道些,本寨主帮了你这么?多,你没一句感谢就算了,还劫了我女儿,在我漆云寨又吃又拿,这就不?对?了吧?”
听他所言,在看到晋丑,谢宥也明白了一些事。
漆云寨不?知什么?缘由,在暗地里在帮他搜集盐官贪污违律的?人证物证,从季梁城那根手杖开始,指引他派肃云来江南查商铺,登州的?宕村也是他手下引他过去?,拿到不?少盐官的?罪证,还有今日?,利用假司使娘子?将行贿的?盐官娘子?们?引来,正好让出现在滁州的?他一网打尽。
可以说,若没有漆云寨的?帮助,谢宥查盐不?会这么?顺利。
但漆云寨能帮到这么?大的?忙,更证明他们?与?登州和江南的?官场了解和牵扯颇深,这已经不?是寻常土匪能做到的?。
“晚辈多谢——前辈,只是不?知道前辈为何要给?自己找麻烦?”
方镇山不?让他称岳父,谢宥只能这么?称呼,况且这岳父还是个?杀人如麻的?土匪,二人现今站在对?立面,连个?“谢”字都带着警惕。
方寨主这样帮他,难道漆云寨想被招安?
“因为我女儿喜欢你,你要做的?事,就算损及自身,我也要给?
你办好了,没办法,本寨主出了名的疼惜女儿。”
前半句虽然听着悦耳,但谢宥并没有这么天真。
那根黑木手杖那么早就送到了他手上?,这么?早之前就开始布局此事,方镇山所图一定不?小?,不?过他还未到江南,一切还未待查清,就和漆云寨大军对?上?了,他还未清楚方镇山今日的来意
“这些你知道吗?”谢宥低头问崔妩。
她老实回答:“我不?知道。”
此刻她还需要骗自己吗?
“谢司使,本寨主耐心不?多。”方镇山加重了语气。
谢宥不?吃他这一套,只道:“还请前辈放我和我娘子?归去?,我会护好她,让她一生无忧。”
“一生无忧?”方镇山冷笑一声,“她嫁你家将近两年?,为何不?孕,你家中舅姑又是怎么?羞辱她,看不?上?她的??明知登州一路危险,你坚持带她出来,打量我都不?知道吗,
谢家小?儿,这就是你说的?一声无忧?”
谢宥无可辩驳,他郑重道:“请前辈再给?我一个?机会,我不?会让她再受委屈。”
“那你能帮她掩盖杀人的?罪责吗?”
崔妩身子?一颤,她知道阿宥最在乎什么?,规矩、礼教、律法,这些自己通通违背了。
谢宥瞳仁微震,面色更加冷峻:“我会和她一起承担!”
她听到这句,心情更加复杂。
斗篷之下,谢宥和她十指紧紧扣在一起。
见他油盐不?进,方镇山也不?多言:“算了,既然谢司使不?给?面子?,那就当我女儿这两年?玩了个?小?倌,这些人也不?算多,都杀了吧。”
谢宥是一个?人快马赶来的?,此刻他身边只有肃云和几十人的?兵马,对?上?漆云寨没有半分胜算。
但他还是拔剑,肃云等人也严阵以待。
这场争斗毫无必要,崔妩压下他的?手:“阿宥,你还有自己的?事要做,放我走吧……”
谢宥的?手松不?了一点,她根本挣扎不?动。
她皱起眉:“你忘了自己来江南的?真正目的?吗?要是所有人都死在这儿,那些贪官污吏还有谁去?查?”
“阿宥,你先去?办该办的?事,我是土匪,在土匪寨子?里不?会有事的?,等你查完盐,凭你的?本事也能找到我,到那时我们?再论吧。”
崔妩希望的?有一句能劝得动他。
谢宥无动于衷,只重复一句:“你必须得跟我走。”
不?远处已经有人没了耐性。
方镇山突然出手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但谢宥反应极快,揽过崔妩的?肩膀举剑格挡。
兵器相撞的?一瞬又接下一招,两人交手看得人眼?花缭乱。
谢宥确实是比常钺更出色的?剑客,就算一手护着崔妩,仍旧能跟他打得有来有回,但方镇山也不?是吃素的?,一手苗刀势大力沉,在耳边挥过呼呼风声,惊险异常。
在交手一刹那,方镇山忍不?住有些欣赏起对?手来。
这女婿的?本事倒是不?俗,而且剑招清正,不?走刁钻邪路,剑术之中就能见到君子?之风。
用再刁钻的?目光来看,这个?女婿都是不?错的?,学识教养,武功出身,最可贵的?是对?他女儿的?一片真心。
要不?是他早为女儿谋了前程,就让女儿跟他过一辈子?也未尝不?可,长辈那些都算小?瑕疵了。
方镇山不?得不?承认,女儿的?眼?光有些时候还是不?错的?。
“谁都不?用帮忙!”
看到想要上?前的?祝寅和周卯,他大声喝道。
招数密如雨滴,方镇山恰是一头刚健的?雄狮,挥舞着苗刀没有力竭的?时候。
打斗之中,谢宥也无法轻敌,逐渐无法再收力,开始全神?贯注应对?方镇山。
在他另一只手离开崔妩的?时候,晋丑趁此机会伸出马鞭,崔妩伸手握住,他收力将人拉了过来。
感觉崔妩脱离怀抱,谢宥视线一时游移,追随她而去?,与?方镇山过招走神?无异于找死,更何况谢宥是彻底不?管,要伸手去?拉她,视背后劈来的?大刀若无物。
“不?要——”
崔妩被?他的?动作惊住,后悔自己在这时候让他分神?。
女儿的?声音让方镇山生生换了刀背,但巨大的?力道劈还是将谢宥砍下了马。
“阿宥!”
这一声如撕裂的?玉帛,崔妩已经彻底失了冷静。
她眼?睁睁看他受伤,根本藏不?住担心,立刻要下马过去?查看他的?伤势,晋丑却拉住她:“够了,你今日?太感情用事了!”
一句话,将崔妩定在原处。
谢宥没有倒地太久,他咳了一声,修长的?眉紧紧蹙在一起,以剑拄地,慢慢站了起来。
他仍旧要朝崔妩走过来,眼?睛猩红带血,似在质问她为什么?又要走。
“阿宥,你走吧!”崔妩恨他执拗。
今日?这一场都是她的?错,是她态度暧昧,没有断个?干净。
方镇山却道:“我可没说放他走。”
“阿爹,你要杀他,就先杀了我。”
崔妩说了这句话,却不?敢去?接触谢宥的?目光。
谁都没说话。
方镇山虎目瞪了女儿一阵,心里头叹气,她都叫阿爹了,什么?事不?得给?她办了。
“谢司使,咱们?这么?大个?寨子?,也是讲道理的?地方,我女儿不?肯看你死,我若强杀了,回去?家中怕是不?清静,这是我替女儿写?的?休书,你也按个?字,你们?俩就算一别两宽了。”
崔妩瞪着眼?睛,怎么?还会有这一出?
休书在自己面前飞过,落到了谢宥手里。
他一眼?扫完休书,笑了一声。
崔妩的?心脏被?攥紧。
在众人注视下,他将休书撕了个?粉碎,“我迎娶的?是杭州崔家二房的?女儿,不?是什么?漆云寨方定妩,这份休书牛头不?对?马嘴,不?过,不?管你替她写?什么?休书,我都不?会收,她死了都得是我谢宥的?人。”
碎纸落地,方镇山看向他的?目光反而带了几分欣赏。
他要是受了这封休书,就是个?贪生怕死、薄情寡义之辈,在方镇山这儿才是真的?死定了。
真是够了!
崔妩闭了闭眼?睛,“可惜了,我就是漆云寨方定妩,既然与?你并无婚约,这世上?已无崔家二女,谢司使莫再纠缠,你既不?听劝,往后不?要再见。”
谢宥冷笑了一声:“你不?要以为凭几句我就会放了你,就算和离也要将你里外都审过,方定妩是吧,今日?就算出不?去?,咱们?的?血肉烂在一起,你也别想跑。”
听到这么?毛骨悚然的?话,崔妩反而笑了一声,“那就试试吧。”
她不?愿停留在此,上?马往寨兵包围之外离开,包围破开又重新?围拢,将二人隔开。
见女儿走了,方镇山道:“那休书确也多余,就当我家定姐儿这阵子?玩了个?小?倌,那些证据嘛,算是给?的?嫖资了。”
这话已是侮辱朝廷命官,谢宥沉着气,要再和方镇山再战一场。
他要把他抓住,换她回来!
方镇山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年?轻人的?打算。
倒是有血性,可他今日?已无暇应付他,招招手,两旁的?寨兵立刻飞出二指粗的?绳索。
谢宥举剑要躲避,苗刀将他剑路挡住,几根拦住了谢宥的?去?路,几根穿过他的?手下腿下,如一张结实的?大网束缚住了他。
肃云等人要上?来救,先被?附近的?寨兵纠缠住。
困住谢宥的?是绊马索,足足有十根,一支骑兵都冲不?过去?,就是南越来的?大象被?捆住,都动弹不?了分毫,谢宥纵是天人,也不?可能挣扎得过。
方镇山收了苗刀,走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脸颊:“我还算听说过你小?子?,道门里出来的?富贵小?公子?,看重规矩,你起初肯定想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大家小?姐进门给?你操持庶务,可惜我们?定姐儿不?是那样的?人,你看明白了,就莫再执迷不?悟。”
谢宥额角因挣扎绷出来青筋,天人之面瞬间狞恶如鬼,怒火几乎要冲
破胸膛。
“把她还给?我!”
见他什么?都听不?进去?,方镇山懒得再劝:“今日?算我以多欺少,来日?若有机会再较量一场吧。”
说完,骑上?马也转身离开了。
包围的?寨兵慢慢撤去?,汇聚成一道漆黑冷肃的?渊流,将两方隔开。
崔妩回头时,谢宥还在原地被?绊马索困住,他的?目光一直在她身上?,没有移开。
二人隔着林立森冷的?枪林相望,一个?默默无言,一个?仿若困兽。
短暂相聚又迎来别离,怎能不?令人怅惘。
方镇山催马过来,挡在二人之中,隔绝了视线。
“你必须和他断得干干净净,此刻绝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
他的?神?情是从未有过的?严肃。
若这女儿再不?醒悟,自己这么?辛苦打拼为的?是什么?呢。
“我知道。”
崔妩对?自己今日?的?言行也不?是很满意,她该对?谢宥狠下心,就算留他一条命,那些念想却不?必再留。
但她又安慰自己,若不?那样哄住他,只怕他更不?可能放手,到时就是两败俱伤的?结局。
方镇山第一次看到女儿眼?睛红红的?,倔强地抿住嘴,低头看自己的?手。
他轻咳一声,问道:“你怪我吗?”
崔妩不?大高兴:“你是下手太重了。”
“又死不?了,”方镇山嘟嘟囔囔地催马离开,“你老爹死了都不?一定能看到你这么?难过。”
崔妩懒得理他。
和大部队会合之后,随着漆云寨的?人马往杭州去?,脚程渐渐慢了下来。
夜晚大家伙都在忙忙碌碌地扎寨,崔妩目视远方,松了缰绳的?马儿让低头吃草。
晋丑阴魂不?散,“方定妩,我看不?懂你。”
“你想怎么?看懂我?”
“难道你真是个?愿意为一个?男人去?死的?女子??”
“方镇山千方百计引他走到这儿,抓到了滁州那些人,怎么?会在这儿杀了他呢。”
崔妩清楚得很,他不?会杀阿宥。
“那你故意说那些话,哄得他那么?感动,不?是让他更放不?下你吗?”
“我可以放下他,但他绝不?能放下我。”崔妩轻声说。
她就是这么?自私。
“这一句倒是像你,”晋丑笑了笑,“从被?你盯上?起,谢宥这运气就挺差的?。”
“是啊,我想粘着谁,他就不?要想着甩掉,就是吃饭、睡觉都得想着我。”
“是啊……”
若不?想粘着谁,就高高地飞走了,连一丝留恋也无。
那边在招呼着吃饭。
收起一腔愁肠,二人都坐到了篝火旁,跟方镇山一道吃饭,顺道说起
晚饭之后,崔妩听了点北面的?消息,借口困乏,回到单独的?帐篷中和衣睡下了。
黑暗中,一个?人影无声就爬到身上?来了。
第092章 挂念
崔妩一惊, 正想?喊人却被捂住了嘴,高?大的身躯轻易将她笼罩,另一只手圈在她腰处。
“我等了你好久, 怎么回来这么晚?”
凑得太近,言语似亲吻落在她脸颊,温润清幽的气?味,漫长无?边,缓缓笼罩了她。
是阿宥。
他偷偷溜进来了。
常钺那家伙说得不错, 他自己就不是一般人,谢宥更是青出于蓝, 现?在看来确实小瞧了他的本事?!
谢宥未做过这梁上君子的勾当, 但也不是不会,趁夜色潜伏进来,对他来说并不难。
崔妩动了动嘴,想?说话,他却不让,只道:“我一直想?一直想?, 见到你的时候该从哪一件事?问起?。”
一听到兴师问罪的语气?,崔妩心底呜呼哀哉。
她吃不了一点苦,他一审问怕是什么都?得交代。
崔妩警醒着精神,却没等到他开口?, 等来的是过重的拥抱。
谢宥暗自恼恨, 就算再生她气?,却不可能去恨她。
一见到这个人, 什么话都?先不必说, 思念自先驱策自己去靠近她、拥抱她、亲吻她,预想?之?中的冷脸怎么也摆不出来。
衣裳压在箍紧的手臂下, 凌乱起?褶,又松散开,崔妩被久别的澎湃感情淹没,不再挣扎一点,顺从地将脸、将唇、将脖颈身躯奉上,由他的唇、掌将自己通身碾过。
和在荒野里被毫无?理智的凶兽按住是一个道理,既然打不过,只有顺从才能让他慢慢放松警惕,松开对自己的桎梏。
等确定她不会喊人,谢宥才松了手,换去抱她,匆乱间照以往的规矩,熟门熟路去触她一隙妙谷。
“嗯——”崔妩变了调子,慌忙又自己捂嘴。
她也是太习惯了。
谢宥本意并不这么急切,本想?住手,谁料听得这声,加之?崔妩含嗔带怒的一眼,他就想?,为什么不行,他难道不该跟她讨点什么吗,作甚还?要看她意思?
这下算阿妩故意招惹,怪不得他!
她待会儿?最好哭,最好求饶,说她再也不敢了!
崔妩不知道谢宥那些幽暗的心思,只是幼笋一般的蹆儿?,被他迫得分至两旁,贴在腰侧,好让谢宥能任意作乱,修长微糙的手在她丘沼之?间来去掂量。
唇被亲得能抿出痛来,接着崔妩被抱起?,微微离了榻,摆到和阳货相契的位置。
崔妩偏过头,夺了空隙大口?呼吸着,问出挂念了半日的那句:“今天的伤上药了吗,疼——诶、不疼?”
都?快被吃了,还?心疼别人呢。
妙谷渐成软沼,忙碌的人一顿,终于要找她麻烦:“你把藻园的东西?都?搬走了。”
崔妩被噎住,她确实做了一件很不厚道的事?。
“要是不小心搬到了你的东西?,你就拿回去好了。”
“你说什么?”
谢宥怀疑自己已经被她气?习惯了,顺道误打误撞把清心诀练了个大成,禅寂入定,再气?不起?来,不知该怎么谢她好,下口?时力道又凶了两分。
崔妩疼得——想?叫又怕招来人,
“你很挂念那些死物。”他继续控诉。
“我只是穷怕了……”
“我要的不是这句!”
他知道这件事?时都?快气?疯了,这人逃跑尚有解释,把东西?搬走就是打量着跟他断个一干二净。
解释说一百遍谢宥都?不想?听,就要她跟他说一句“以后不会了”,或是“我也很舍不得,都?是他们逼的。”
这两句只要说出来,谢宥怎么都?能体谅她。
他要的只是她绝不会离开的态度。
可崔妩避开这件事?。
“伤口?疼不疼?”她问。
谢宥也不应,眼神很是睥睨,好像在说,我就不听,我就和你对着。
她推他:“问你话呢!”
“不疼。”
这显然是句谎话。
崔妩现?下不敢点灯,光会将两个人的影子投在帐篷上,她拍拍他的肩膀,“你卧好,我要去点个灯。”
谢宥一动不动,也不说话,整个人跟座山一样,死沉死沉的。
无?法,崔妩哄他:“阿宥,我一天都?在担心你的伤,你明明知道那时候我多害怕,让我看看好不好?”
这句奏效了,谢宥总算听话,稍稍挪开,但一只手仍然死死拉住她的手,以防她再跑掉。
崔妩暗自翻了个白眼,一只手去点灯,回来让谢宥趴好,去掀他背上的衣裳。
烛火下,脊背被苗刀刀背劈出的狰狞瘀痕触目惊心,还?有绊马索捆住他时竭力挣脱的伤痕,带着血痧。
难以想象他带着这样的伤还要来找自己。
崔妩在心里骂了方镇山几句,顺道连不爱惜自己的谢宥也骂了。
她闷声问:“怎么自己不知道上药?”
谢宥不说话。
想?也知道,他一路跟踪过来,肯定没空去处置背上的伤。
帐篷里放着她的行李,崔妩还?是一只手去翻伤药,将一小罐药膏打开:“疼了要跟我说。”
谢宥翻过身,拉她的手往阳货上摁,“这也疼。”
刚刚他都?快把人吃了,现?在当然得告诉她情势有多危急。
这儿?……确实翘了船头,不过现?在是什么时候
啊,他怎么可以这样!
崔妩红了脸,小声呵斥他“这是什么地方,你疯了!”
闹腾一下就算了。
外头突然有人影晃动。
晋丑的声音在帐外响起?:“我看到这边突然点起?了灯,是有什么事?吗?”
崔妩赶紧扯过被子,“没事?。”
“那我进来了。”
“别进来,我、我在找换的衣裳,已经找到了。”崔妩按着谢宥,含糊道。
“好。”
帐外的人很快就走了。
崔妩说完一回头,谢宥正撑头看她,似不大愉悦,“他为何?能随意进出你的帐篷?”
男女有别,这句话他白日就想?说了。
都?是男人,他一眼就看穿这位春安主簿的不轨心思。
“人还?知道开口?问,哪比得上你随意。”
自己是她夫君,怎么能一样。谢宥脱口?问道:“他钟情你?”
“你疯了?”
崔妩跟听到什么无?稽的事?,瞪大眼睛:“我从前天天看他当街鼻涕和泥玩!这几年才初具人形,你能不能不要见个人的醋就吃?”
她既然这样以为,自己何?必去挑破,谢宥便?不再提。
“翻过去,上药!”
谢宥趴好,等背面上好了药,又翻回来处置肩上的伤。
崔妩记得那绊马索还?的捆住了他的腿,正犹豫要不要问,结果谢宥上药也不安生,迫崔妩跪着坐,膝盖贴在他两旁。
坐下那碌碌一条跟炭似的,又突突蓄势似伏蟒,隔着绸料也藏不住狰狞的样子。
“镇住它。”谢宥一本正经。
崔妩一下没忍住笑,打了他一拳,“说的什么呀你!”
等上完药,她去把灯吹灭。
谢宥立刻撑起?身,手臂环上来把她拥住,崔妩被他近似啃咬地亲着,往哪儿?躲都?是他,气?氛又暖了起?来。
崔妩还?道他得跟自己大发一通脾气?,结果这家伙旧梦重温要紧,把那些杂事?都?往后推了。
可崔妩自己得冷静:“阿宥,白日里我都?说清楚了,咱们就断了吧。”
他定住不动,崔妩小心地收敛气?息,等他的答复。
生气?也好,嘲讽也罢,崔妩打定了主意赶他走。
“诶!诶!”
发现?他的意图,崔妩慌忙要爬下去,可裙裾飞起?,半身被困住,再是一凉,二人之?间再不隔什么。
“呃啊——”
意识到要跑的时候已经晚了,炙杵连试探都?没有,直接登堂入室,可怜她未来得及扫户待客,这一抢入,真似寒泉浸玉,她通身先酸了一遍。
意识到出了声,崔妩赶紧自个儿?捂住嘴,小口?出着气?,缓和被突然抟入的痛楚。
“方定妩是吧,你说说看,现?在这样怎么断?”
谢宥幽幽喊着她的名?字,崔妩骨头缝都?在打抖。
她未必不想?他,但与?自己的将来相较,此刻藕断丝连断不可取。
不行!她摇摇脑袋,警示自己不能耽于谢宥,嘴上说“不行”,更要爬开。
谢宥也不阻止,由着她使出这点微不足道的努力,垂目看自己的阳货缓缓离开了她,那骤开的妙谷剩个空园,慢慢弥合,娇耳内收。
崔妩艰难地往远处爬,摒弃这温柔乡,让阳货缓缓拖出——
待弥合得只余一隙,他想?要再看见里边,只有再一次追上——契入她。
“嗯——官、官人!”她下意识喊他。
可他不是她官人!是一个怨鬼,要把她拖入享乐的长渊里。
“今次就先不顾你了。”
说完,谢宥便?只管自己尽兴,他看着阳货深栽入馒关,水津津一圈环箍着他,愉悦自心底生发出来,开始从容不迫地沉下力,将自己更送至幽路尽头。
崔妩倒在他胸膛上,艰难道:“你突然这样,待会儿?有人进来怎么办?”
他的语调低沉危险:“谁会进来?”
“这动静……万一别人听到,来瞧怎么办?”
他越发胆大包天了!
“那你安静些。”
该还?跟她提要求!崔妩负气?捶了他一拳,谢宥闷哼一声。
她慌了:“打到你伤口?了?”
谢宥不答话,鼻尖将她衣领蹭散,吻在她心跳上,崔妩一动也不敢动,适应那炙杵的凶悍,默默就润好了径道。
“你要不要脸?”
她还?逞强地戳他额头。
手被谢宥握住在唇边吻了吻,他闭着眼睛正至欢处,睫羽轻振如蝶翅,纵然无?法大开大合,但又促又沉。
崔妩紧靠着他的额头,拥抱逐渐潮闷,烘得人慢慢洇了衣衫。
渐渐地,崔妩无?法顺畅呼吸,她颤颤闭眼,能清楚感受到,炙杵上盘桓的经络,玉关已盈红、潮软,壁内突跳着。
他渐急,渐快,越积越险,仿若满杯的茶水在震荡,直至下一刻山崩海溃去。
“呃嗯——”
阳货鼓噪几下,炸如烟花一般,带着向四面八方的冲劲儿?,炸在了她的脑子里,躯壳里,还?有容不下的,争先恐后奔出,悬丝般坠下。
崔妩微张着唇,无?声似有声,若非那过分强横的拥抱,只怕魂儿?都?要飘到云层之?上了。
两个人静了好一会儿?,谢宥亲亲她的面庞,又亲亲耳朵。
面对荒唐的现?状,崔妩不知该说点什么。
“我见到你之?后,就没那么生气?了。”谢宥在她发鬓下亲了亲,说道。
无?力睁着挂了泪珠的眼帘,崔妩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我唯一担心的事?并不存在,就算你嘴上不说,可眼睛也在说,这一个多月你也想?我,很挂念我,是不是?”
她对他有感情,谢宥清楚这一点。
崔妩却嘴硬:“不是……”
谢宥作势再去抱她,崔妩慌忙点头:“是!是!”
胡闹一场下来,刚上的药也没了。
崔妩又把自己骂一顿,一边帮他上药,膣处还?未弥合,稍动一下就不住涌落,明知这荒唐不堪,偏偏就没办法对他生气?。
“待会儿?我带你出去,不要出声。”谢宥说道。
崔妩低头将药罐收好,放在他手里:“我说过了,不能跟你走。”
他哪里会听,将她外衣一裹,就把人扛了起?来,走到帐门处往外看。
此时营地灯火俱寂,守夜的寨兵睁着雕鸮似的眼睛,警惕着周遭的一切动静。
“你把我放下!”崔妩蹬他。
谢宥一意孤行:“我走快些,咱们还?能找到客栈投宿,让你好好睡一觉。”
崔妩不想?理他:“你放开我,自己走吧,不然谁也别想?走!”
她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喊,谢宥干脆捂住她的嘴,只管在夜色的遮掩下离开了帐篷。
寨兵只是眨了一下眼睛,似有树影晃动了一下,不知何?处起?了一阵风,总归不算什么异常。
崔妩就这么被谢宥扛着离开了营地,没一会儿?已远远走出了漆云寨的范围。
下一座城池早闭了城门,但城外供官吏下榻的客驿是十二个时辰都?得候着。
谢宥带着她一路奔至安溪客驿,敲响了门,此地离杭州已不过三五日的路程。
崔妩披着厚厚的斗篷,被他牵在了身后。
驿丞被敲门声吵醒,加之?天气?又冷,开门之?后很不耐烦:“这么大半夜的——”
一枚金鱼符晃在眼前,他立刻清醒了,“这……大相公!”
虽不知谢宥官职,但能挂金鱼符的,喊“大相公”总是没错的。
夜风尤寒,谢宥也不耽搁时间,带着娘子走进门,道:“劳烦清扫出一间客房。”
“有!白日刚清扫过,大相公请随下官来。”
驿丞领着二人上楼,拿钥匙打开了中间最好的屋子。
“暖炉里还?有炭,大相公可要用饭,可要热水?”
“多谢,你去休息吧,这边的事?不用再管。”
待驿丞离开,谢宥进屋关门。
第093章 寒夜
将崔妩安置在床上, 谢宥去点亮油灯。
已近年关,纵然?是南方,夜半寒风还是吹得行路的人呼吸不畅。
崔妩又累又冷, 顺势倒在床榻上,乌溜溜的眼睛看?看?门再看?看?窗,最
?后视线落在他俯身生火的背影上。
炭火在引火的木柴上慢慢泛红,生出?温暖,谢宥才端着?油灯都过来。
“饿不饿, 渴不渴?”
谢宥将她被寒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白日虽抱在怀里, 但不得空, 此刻方能好好端详她的脸。
暖光下,崔妩脸似藏在兜帽里的一颗珍珠,只是这颗珍珠因为连日奔波的风霜失了一些光彩。
“登州养出?来的肉都不见了。”他有些可惜。
只是一句话,让崔妩眼眶控制不住发烫,快速偷瞧了谢宥一眼,又不安地?看?向?别处, 小声道:“我挺好的……”
“要不要擦一擦身子?我去给你烧热水。”
崔妩摇摇头,这么冷的天连逃跑都没心思,索性就这么睡吧。
“留在里边不难受吗?”
刚问完毫不意外被崔妩瞪了一眼,“你知道难受还这样!”
谢宥没什?么愧疚, 还故意惹她生气:“要不咱们再做一次, 待会儿一道擦了?”
说着?高大的身躯就盖了过来。
“停停停!”崔妩拉扯他肩上的衣裳,着?罗袜的脚蹬他的腰, 求饶道:“你去烧热水吧, 我在屋里等你。”
谢宥怎么可能放她一个人在这儿,直接牵着?她去了厨房。
驿丞又探出?脑袋来, 看?来是睡不着?,“不知上官为何突然?驾临安溪?”
“我出?来抓个人,随从在下座城等着?,明日照旧往杭州去。”谢宥指了指身后被兜帽盖着?人。
“原来如此……”
驿丞站在门口,很不放心,想帮点什?么又尴尬的样子。
“你请去休息,这儿不用帮忙。”
“好,好……”
头次看?到这么平易近人、又这么年轻的大官,驿丞犹犹豫豫就走了。
“人家?怀疑你金鱼符是偷的呢。”崔妩一语道破。
谢宥道:“我知道。”
打水上灶,引火烧柴,谢宥做起来格外麻利,这些在上清宫算课业了。
一转头看?,崔妩正坐小凳上发呆。
她自知必不能跟谢宥再过下去,得赶快想办法脱身才好。
“还想走?”谢宥一眼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爹要担心的,阿宥,我确实?不能与你相守,你原谅我吧。”
又一根木柴丢进火里,谢宥笑得有几分惨淡:“你还要我原谅你几次,说个数目吧。”
“这是最?后一次,你都知道我做的事了,更应该放了我。”
“我要是不呢?”
崔妩站起来:“你想要真正的休书,我就给你再写一封吧!”
拉着?她重新坐下,谢宥记仇道:“我不就是供你一时玩弄的小倌,要什?么休书?”
那句话又不是她说的……崔妩有些气短,幽怨地?瞪着?他。
把谢宥的手一甩,她恨声道:“你有本事去跟方镇山吵去,正面?打不过,背地?里做这种偷人的勾当,看?来我爹也没说错你!”
谢宥不以为耻:“能偷出?来也是我的本事,你不服就从我这儿跑回去。”
崔妩跟他瞪眼,转身就跑。
没两步就踩不到地?,突然?在半空迈腿。
“别闹,现?在外边又黑又冷,还有狼要吃人。”
屋里这只吃人的才是真危险!
崔妩敢怒不敢言,被他捉回了小凳子上。
谢宥面?无表情地?把她气鼓鼓的腮帮子戳瘪,鼻尖与她厮磨了一阵。
柴火在灶里爆开?,崔妩抖了一下,两个人挨到一起,生发出?一个绵长滚烫的吻,在她唇上缱绻,久久不愿离去。
亲完,他的唇艳艳的,在火光映衬下,像裹了糖衣的山楂,让人想再咬一口。
可她刚亲过,分明不是甜的,怎么总让人流连呢?
“谁说也没用,你安心跟我走,等办完了江南的事,咱们回京城去。”谢宥的声调很低,崔妩光盯着?他的唇看?,没什?么反应。
注意到她视线所在,他问:“还要?”
“啊——”
没等回过神来,她又被谢宥亲住,两个人一起坐在矮凳上,谢宥把她兜近些,衣襟任她扯住。
没过多?久水就烧开?了,咕噜咕噜地?响。
“回房。”
谢宥一手拉着?她,一手提着满桶的热水。
见他提着满桶热水还脚步轻松,崔妩暗暗惊叹,不过有件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刚烧开的水没兑一点凉水。
崔妩沾了一下赶紧弹开?,“这么烫?”又不是过年杀猪!
谢宥看?了看?热水,又看?了看?她,说道:“不必麻烦,等水凉下来还要时间,过来,我们再温存一阵。”
他是故意的!
崔妩立刻红了脸,这人现?在怎么回事,猝不及防就用正经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来。
“温……温存什?么,不要脸!”
“嗯,我不要脸,过来。”
想到她这一路上都带着?自己留下的,走动之间怕是存不住,在妙谷之间潺潺,似夏日溶下的冰酪……
谢宥光是想想就心头火热,眼睛黑沉沉中带着?一抹要噬人的亮。
一别多?时,一次显然?不够,先前还是在帐中谢宥还刻意收着?,而且她惹自己生了那么多?回气,也应当负起些责任来,好好安抚一下自个的夫君,谢宥自认很宽宏。
屋子就这么大,崔妩无处可逃,一下就被谢宥逮到。
他占着?身高的优势,把着?她的下巴,亲了又亲。
“不必,我——”崔妩去捉他的手,胡乱抱住他,“阿宥,咱们早点睡下吧,我困了。”
谢宥单臂将她抱起,问道:“你不喜欢我,不愿意跟我好吗?”
这一下她真犹豫住。
多?少次梦里,崔妩都会梦起被他这样抱出?崔家?那一遭,他俊脸称得上冷若冰霜,对她的举动过分强势又充满的圈占感,莫名让崔妩心跳加速。
她难以抵抗这样的谢宥,又想从了他,又受够了这种毫不干脆的藕断丝连。
发觉自己莫名在笑,她赶紧板起脸,不受他蛊惑:“我现?在是不愿意跟你好……”
这话可是点了粮仓了。
谢宥眼神一冷,衣裳也不动了,只放下她腾出?要害来,草率地?就将炙杵送了去,她骤然?发疼,想躬身却被抱紧,二人弥合无隙。
选择权根本不在她手上。
“呼——”
炙杵一及妙处,突突叫嚣着?掠地?攻城,谢宥放任思绪神游,抵挡住要拓开?她的念头。
不过抟入却没谢宥想的困难,显然?是崔妩的软隙已挂坠露,要容留他过夜了。
“嗯,什?么时候的事?”
他眉梢微抬,像是取笑。
“不是!”崔妩不承认是因为他亲她,诬赖道:“是你之前在帐中那样……”
“啊,原来怪我没收拾。”
谁也没了叙闲话的心思的,二人衣衫无恙,对站着?似在相拥,私底下已勾连成缕,零落成灾,阳货出?现?又隐没,愈发成个虚影。
崔妩哀声如孤雁,想坐下、或是让他抱起,谢宥皆不准。
谢宥就是在惩治她,不打不骂,专门这么折磨。
娇客熬将不住,在极度不稳的视线里,转身想要找桌椅扶一扶,谢宥又将她扭回来,咕啾咕啾地?引送着?阳货。
崔妩求饶:“阿宥,咱们、咱们到榻上……”
谢宥看?她真哭了,才把人抱起来,只是桥还搭着?,借走路撞她,崔妩吸着?鼻子哼哼,容忍着?他。
乖得让人生出?怜爱又忍不住欺负的心思。
到榻上不是得救,崔妩装尸不成,反被按跪过去,刚离开?的阳货还散着?热气,又没在软沼中,一时骤急一时缓柔,把她的神智慢慢碾散。
待后半夜事了,崔妩颤颤地?蜷了起来,雪柔的四野皆是残羹剩雪,这人怎多?到这个地?步……
谢宥眉目懒散地?握着?阳货,闭目时愉悦的面?容格外招人。
尽有的都予了她,将可怜的娘子欣赏过一阵,披衣下榻。
数九寒冬里,他敞了怀在屋中走动,在热得刚好的水中浸湿帕子,坐回床边,新的旧的一道抹去,收拾好一切,给她盖上被子。
崔妩还是不睡,一时后悔自己又着?了他的道。
她对他喃喃说道:“我知道你要什?么,你要我乖乖待在后宅,你要自己的岳父不是土匪,岳母不是贵妃,娘子也不是私生女,我处处不是你期盼的人,其实?我也想一辈子假装下去,可形势总不如人意……”
“我可以都不要的。”
谢宥叹了一口气:“我只是和所有人一样对要娶
的娘子有个影子,她该真如世俗推崇那般,我无所谓,若不是那样,也无所谓,可若是你的话,怎样都好”
崔妩刻意摆出?一张冷脸,此刻难以撑住,赶紧转身背对着?他。
可恶!怎么也劝不动他,这真是一个无解的题。
他搭上她肩头,认真道:“只是别再骗我。”
“当年你可以离开?漆云寨,现?在又为什?么突然?要回去呢?”
她既然?是突然?被方镇山找回去的,那当是有大事要发生,会是什?么事?
漆云寨如今更在江南明目张胆地?招摇过市,可见江南形势严峻,谢宥在跟踪他们的时候,就想明白了,漆云寨那么大的声势,是故意做给他看?的。
屡屡做这种引火烧身的事,方镇山的目的是什?么呢?
崔妩只是含糊:“父命不可违,你会违逆大相公的命令吗?”
若是方镇山听到这句话,必定老怀甚慰。
谢宥却不愚孝:“若是无理?,我自不会听从。”
“哦,让你不要娶土匪的女儿,怎么是无理??”崔妩转过来,模仿着?谢溥的语气:“宥儿,你真要娶她,就是背弃家?门,枉费了这二十年恩师长辈的教诲,为臣者自当忠君,与此扰乱朝纲社稷之人为伍,反背弃师友亲朋,简直猪狗不如,不堪为人,必受万世唾骂!就算你不在乎骂名,难道真要气死你爹娘吗?”
崔妩没谢溥这么渊博的学识,但大抵就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谢宥听完,扭过了脸去。
崔妩伸长了脖子去看?,他竟在笑。
崔妩恼地?给了他一拳:“你笑什?么,很好笑吗!”
“不是,我只是觉得你学得比上一次更像。”
“所以啊,你还是放了我吧,我哪儿都不好,更不可能得家?中长辈喜爱,咱们纠缠在一块儿也没意思。”崔妩苦口婆心。
谢宥摇头,更握紧她的手:“不放。”
“大相公既然?连大哥吃飞仙散的事都容下了,怎会容不下你我?这些年他在朝堂沉浮,见识的事比你我多?,他能看?得开?。”
谢宥对他爹寄予厚望。
说了那么多?他还是这样,崔妩懒得说了,往后一仰,“随你吧”
“你还没告诉我,你口中的父命是什?么命?”
“我爹觉得我再跟你走下去,比当土匪要危险,就让我跟你断了。”崔妩开?始胡说八道。
从谢宥的位置看?不到她的表情,只看?下颌动啊动。
他未说信不信,只道:“你说完了?”
“说完了。”
“既然?不想睡,方定妩,现?在轮到我审你了。”谢宥道。
崔妩“哦”了一声,“那我该跪哪儿去?”
谢宥盘坐着?,连被子卷起,让她窝到自己怀里来,这待遇属于别的嫌犯没有过的。
他面?色严肃,开?始问罪:“崔信娘和刘选是不是你杀的?”
这话一出?,轻松的氛围立刻冷了下来。
崔妩知道他聪明,知道她的身份后,立刻就能猜到崔家?大房的凶手是谁。
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交代:“崔信娘是自己被刘选气死的,刘选……是我亲手杀的。”
对上谢宥的视线,两个人都格外冷静。
“为什?么要杀刘选?”谢宥攥紧她的手腕:“你知不知道,依照律法,你要一命偿一命!”
崔妩还笑,像是个不知道事情严重的孩子,“所以我舍不得你为难嘛,待会儿我逃跑,你只当抓不到我就好了。”
“我说了,你无路可跑。”
“为什?么,你不也杀了徐度香?”
“谁跟你说徐度香死了?”
“他没死?”
崔妩愣住,那样的场面?,没想到徐度香还活着?……
谢宥道:“我确实?打了他,若他不服,尽可去大理?寺状告我,我亦可同他对簿公堂。”
崔妩知道徐度香定然?不敢。
她搁下此事不谈,再看?向?他时,眼底灰冷得可怕:“是,我不止杀了刘选,还杀了崔信娘的心腹丁婆子,怎么,你要斩我两次吗?”
谢宥声音更严厉:“为什?么?”
她答得理?所当然?:“报仇嘛,不杀了怎么叫报仇。”
第094章 半真
“是因为崔雁的事吗?她已经得到报应……”
“不是!她的死只是我要让崔信娘更痛苦而?已!”崔妩激动起来。
谢宥怔愣住:“你?别告诉我, 崔雁害你?的事也是你?的一场设计?”
崔妩摇头:“她确实伙同崔信娘在我成亲时就给我下?药,也想把我推下?山崖取而?代之,若不是刘选知会我, 我确实就死了,她们母女二人都居心不良,死有余辜。”
她并非故意作恶,谢宥神色稍缓。
只是崔信娘和刘选与她又有何渊源?
除了崔妩和崔珌的关系,崔家到底还藏着多少谜团。
“我阿娘……”崔妩突然?提起这?个称呼, 低垂的眼帘都是落寞,“我阿娘曾是刘选的发妻。”
阿娘……
她的生母不是宫中?的荣贵妃吗, 养母不是孟氏吗, 如?何又会是刘选的发妻?
谢宥将疑问按下?,并未打断,只静静等她说下?去。
“说起来快有二十年了,那时刘选和我阿娘还是信阳的一对寻常夫妻,我阿娘有身孕的时候,他去季梁城做生意, 就被崔信娘看上……”
“刘选隐瞒了自?己?早有妻儿的事,入赘了崔家,阿娘得到的消息是刘选已经坠江身亡,她腹中?的孩子也没保住, 才?收养了被弃在巷子里, 还在襁褓的我……”
崔妩闭上眼睛,阿娘出事那日的大雨又充斥了耳膜, 她的手微微抖了起来。
无论过去多少年, 想起那一幕,她在雨水中?拖拽阿娘的遗体, 崔妩都无法?平静。
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握住了她,崔妩才?继续说下?去:“几年之后,崔信娘知道了刘选在信阳还有妻子的事,让她的心腹丁婆子带着两个地痞玷污了我阿娘,将她杀死丢在水里,我没被发现,我侥幸活了下?来……”
“安葬阿娘之后我无处可去,便流浪了好几年,直到方镇山找到偷走我的仇家,问出线索,一路寻踪在破庙找到了我,可为了报仇,我没在漆云寨待多久,就选择去了崔家。”
这?是崔妩第一次跟人讲述这?些事情,将她藏起的旧过往曝于人前。
就是枫红妙青她们,也只是知道她和刘选崔信娘有仇,但?其中?详情,崔妩并未与谁多说。
谢宥已觉出她说这?些话的分量。
就算她欺骗他成千上百次,但?有这?样一次坦白也足够了。
还是婴孩时被偷走丢弃,被养娘带大,又亲眼看她惨死,之后被生父找到,不愿待在寨中?,为报仇进了崔家,嫁进谢家……
一切都清楚了。
谢宥心中?结了一团散不开的郁气,一直哽在喉间,舌尖更是百般滋味混杂,安慰浅薄,更无法?求全责备。
小小年纪就有这?样坎坷复杂的身世,光是听过一程,就知道充满血泪。
是他想得太浅。
阿妩是从?底层的底层摸爬滚打长大的,性子再深沉刁钻也不是她的错。
崔家大房害她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家,她不顾一切报仇,更不能?是她的错。
“可是阿妩,现在不是小时候,你?比很多人都有能?力得到公正,诉清冤案,为什么选择这?种牵累自?己?的方式?”
事已发生,谢宥并非想劝她,只是不想她用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
崔妩摇头,认真道:“不行的,我通读过靖朝律法?,事是丁婆子做的,崔信娘可以狡辩自?己?不知情,刘选的罪也不够朝廷判他处斩,告上公堂,最好的结果是丁婆子会死,刘选流放,崔信娘定?是安然?无恙。
我
得亲手送负心汉去见阿娘,崔信娘也该受尽痛苦,女儿横死,夫妻反目,再到阿娘面前谢罪,我一定?要这?样做!”
罢了,事既如?此,什么都是风凉话,谢宥只道:“放心吧,此事有我在,你?尽可安心。”
“所以你?还是要把我交到官府去?”
“违犯律法?者?就该受判。”
“你?觉得我很坏是不是?”崔妩突然?问。
“我不配说什么。”
崔妩却有些激动:“我早早在外边流浪,脑子里想着怎么活下?来,没人教过我怎么做一个好人,当初我要真做个好人,是活不下?来的!”
他是顺风顺水长大的权贵子弟,当然?不会懂!
谢宥握住她的肩膀:“报仇之事暂且不算,但?人人作恶都该付出代价,若你?肆无忌惮,就算我不信因果,也时刻为你?悬心,良心难安,阿妩,你?当然?可以报仇,但?不要滋生恶念,永远不能?将手伸向无辜之人,知不知道?”
崔妩咬住唇。
“知不知道!”
“我知道了……”
不知道怎的,明明平日她自?诩的恶人,万事利字当头,但?真让谢宥知道这?些,便开始在意他对自?己?的看法?。
若他真觉得自?己?坏得无可救药,开始厌恶她……
她就把他杀了,假装今晚自己从没说过这些!
“我的身世除了你?,没有和任何人细说过,寨子里的人都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去崔家,再去京城,我不只想报仇,也想过好日子,我嫁给你?不是意外,是我处心积虑算计好的。”崔妩继续揭自?己?的面皮。
“你故意落水的时候,我已经察觉到了。”
她想过好日子更没有错。
崔妩索性更加直白:“我嫁给你?,不只是看中?你?谢家的门楣,你?谢三郎的才?能?样貌,也是因为崔雁天?天?念着你?,我要气死她!”
谢宥又气又无奈,便问:“只是一开始吗?”
“只是一开始,”崔妩坐高,和他额头抵着额头,“我承认,从?一开始你?就是我报仇的工具,是我向上爬的梯子,可是朝夕相对,我怎么会不喜欢你?……”
刚被言语剖开的伤口又被她安抚好。
谢宥宽慰自?己?,至少他从?不是自?作多情。
“你?早些跟我说实话多好。”
她摇头,“这?些事我从?未和别人说过,我只能?说这?一次,你?道我处处瞒你?,阿宥,我只是拼命踮起脚,想藏住那些烂事,才?能?和你?相配一点点……”
这?句情话真好听啊,雪压梅枝,雨滴青石,皆不及这?一句。
可他眼底蕴着泠泠清光:“既然?最在乎我,你?为什么要走?我不能?再当工具,不能?再当梯子了吗?”
“我受你?这?么多欺骗算计,为何不能?得一个善果?”
善果?善果就是他们和离,谢宥另娶,可崔妩自?私到底,不肯劝他另娶。
她只道:“因为我们不是一路人,怎么都不是一路人,你?会跟我做一个土匪吗?”
谢宥当然?不会。
他可以当一个平头百姓,但?绝不能?为贼为匪,此身若不为济世安民,也断不能?做那搅乱乾坤的恶人。
他们彼此了解,崔妩不需他回答。
“我不能?,你?为什么不能?继续做我娘子?”
她也不能?,纵然?对谢宥再留恋,此刻再温情脉脉,她都已经做出了选择,不会再更改。
只要有机会,她一定?会跑!
“我当然?想做你?娘子,”崔妩轻柔地抚过他的脸,带着无限眷恋,“我确实是坏人,没有良心,但?自?阿娘之后,我最在乎的人就是你?,为她报仇之后,我的心里就只剩你?最重要,但?是……”
“不是。”
“你?说什么?”
“你?最在乎你?自?己?。”
崔妩噎了一下?,下?意识道:“谁不是最在乎自?己??”
“我不是。”
在谢宥心里,他将自?己?排在很后边。
崔妩也想问:“那我在你?心底排第几?”
“我不知道。”
谢宥见她疑惑,解释道:“我也有很多放不下?的东西,爹娘、公理,还有你?,这?些都足够我用出身、用积年武艺、一身荣辱和命去换。”
崔妩被他说服了,狡辩道:“就算我瞒了你?一点事,也还是把你?放在自?己?之下?了呢!”
他说道:“我可以在你?心里排在第二位,第三也可以,我都不在乎,只是我不能?忍受一件事。”
“什么事?”
谢宥的指尖在她心口打着圈:“你?只让我碰你?的身体,从?不让我碰到你?心底,让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要什么……”
就像今夜。
谢宥不是圣人,只要师出有名不伤无辜,他是第一个会护着她的人。
“阿妩,你?可以卑鄙自?私、恶贯满盈,只要你?让我知道,我未必不能?理解你?的苦楚。”
“那我现在全告诉你?了……”
这?些秘密已经没什么价值,崔妩当然?一口气全说了出来。
谢宥知道她还有事瞒着自?己?,可今夜这?些已经够了,他不想再逼问。
“我知道了。”
他只是长出一口气,阿妩眼下?做的这?些事,还有得挽回,刘选和崔信娘确实死有余辜,只要知道不是她的错,什么事谢宥都能?帮她扛下?。
崔妩带一头栽他怀里:“我既认罪,谢司使要将我投下?哪座大牢?”
“你?诡计比别人多些,暂且不必去大牢,本司使须亲自?镇住你?。”
“安心睡吧,你?没杀崔信娘,要找到刘选抛妻弃子的证据也不难,还有那个丁婆子在信阳找地痞的事,我都会查清楚,就算还有其他事,为夫也会跟你?一起承担。”
“况且,你?是荣贵妃的女儿,有她在,也不会让你?有事。”谢宥点破道。
“你?都知道了……是贵妃告诉你?的?”
崔妩没想到他连这?件事都知道。
谢宥摇头:“她给你?求了一个公主的尊荣,宣旨的小黄门找不到你?,如?今圣旨就安放在杭州衙门里。”
当朝贵妃……不,该算皇后了,她的女儿竟是和漆云寨寨主生的,这?传出去一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不过想想,贵妃和阿妩相认不过一年,对漆云寨的事应是不知情的。
真是世事弄人。
谢宥一时不知该不该让官家知晓此事。
崔妩则弹坐起来:“我当公主了?”
谢宥看着她这?“利欲熏心”的样子,掐她的脸:“你?还没接旨,而?且要是让官家知道你?是漆云寨的,这?圣旨照样会收回去,你?得好好把自?己?的尾巴收住。”
“君无戏言,我现在就去杭州接了,看他怎么撤!”
谢宥没想到她会如?此高兴:“你?都要当土匪,还在乎一个公主之位?”
有好处不占王八蛋!
谁也不敢确定?那皇帝梦能?不能?成真,有这?圣旨,到时候她也多条退路,甚至,这?圣旨说不定?能?让她更“师出有名”呢。
“我还没当过公主呢,摸摸圣旨也不错,不过……”
“不过什么?”
“阿宥,我要是改邪归正了,将来官家查到我的出身怎么办?”
“我会护着你?,不惜此身。”
看到崔妩真的为公主之位心动,不再提放她回漆云寨的事。
谢宥一时堵心,要不是这?道圣旨,她哪里肯留下?,说什么他在她心上第二,好听罢了!
“对了,贵妃娘娘为何突然?请旨,她莫不是真出事了?”
“贵妃已经好转,将行封后大典。”
“这?样啊。”
谢宥拉她睡下?:“好了,到了杭州再高兴吧。”
—
直睡到第二日天?亮,日光入户,直晒到眼皮上。
崔妩睁开眼睛,手臂伸出厚实的被子,摸到谢宥的脖子,抱着贴了过去。
不强烈的日光,微冷的空气,还有他晕在光里干净漂亮的侧脸,发光的发丝……
崔妩心底呼啦啦飞起鸽子,兀自?
悸动了一会儿,额头贴到他微敞的结实胸膛上,又睡了过去。
所以她这?一个多月对谢宥的想念也不是没来由的。
谢宥一直警惕着可能?出现的追兵,睡得极浅,
见她迷迷糊糊没睡醒就知道贴过来,谢宥眼神温柔得能?溢出水来,环住她那条手臂轻拍拍她:“起了。”
怀里的人抱怨一声,往温暖的被子里缩。
这?么冷的天?,谁要去摸冰冷的衣裳穿啊!
不起,睡到漆云寨的人发现她丢了,过来抓人再说。
谢宥唯有起身,将她被子掖好。
人就这?么穿着白色单衣也不觉得冷,走去重新引燃暖炉,一团团烟雾和阳光和在一起,烟火味十足。
谢宥将崔妩的衣裳烘热,屋子里也重新暖了起来。
“起床了。”
谢宥拉起七扭八歪的人,将暖烘烘的衣服给她,崔妩眼睛也不睁,摸着衣服往身上套。
看她这?不成器的样子,谢宥才?反应过来,过去一年在谢家她一定?装得辛苦。
谢宥倒挺高兴看到她现在这?样,原形毕露何尝不是对他的信任。
照着她以前每日晨起为自?己?的所做的,将崔妩穿得乱七八糟的衣裳解下?,重新穿好,又系上了斗篷。
哪个嫌犯有这?么好的待遇,偏她还不知好歹,一心想跑。
崔妩温暖地度过了一个寒冷的清晨,心情还算不错,可睁开眼她第一反应是看向窗外。
方镇山难道没发现她不见了,怎么还没找过来?
“在想什么?”
崔妩两手一伸:“想你?要背我下?去,还得一路背着我!”
她现在不可能?自?己?走。
谢宥心领神会,眼底含笑?:“乐意效劳。”
第095章 糕点
洗漱过, 谢宥寻了一驾马车,雇上马夫驾车,二人继续往杭州去。
崔妩问:“元瀚肃云他们人呢?”
难道一路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们在下一座城等着。”
“原来如此……”
许是昨夜说的太多累了, 马车上的二人都没说话,只是拉着手看官道上的风景。
其实没什么好看的,稻子都收割干净了,残禾被几日前的冬雨淋过,枯黄倒伏在田里, 露出黑黄的土地,树上的叶子也半黄不绿, 只偶尔能看到几座村屋, 屋顶炊烟袅袅。
唯一不错的是两日难得的阳光,清澈剔透,一扫前几日的阴雨的冷寂,照得人肌肤生光。
没有长长的队伍跟随,官道上只有他们一辆马车,好像他们只是寻常出游的夫妻。
崔妩突然起了谈兴:“从?前这?个?时间, 我每日都得起个?大早,去田里蹲着人家收割稻子,就跟在人家后边捡谷穗,但有些农户也是穷人, 他们割过一遍还?要回头捡干净, 看到我就把我赶走,赶了几次我才学会, 该去富户家的田里去, 看哪家佃户衣食较好,才敢跟着捡谷穗,
捡回来的谷穗晒一晒,自己拿破碗碾了,就这?么把自己养大,后来肚子没那么饿了,谷穗就爆成米花当零嘴吃……
还?有各家红白事的时候,最容易撞大运,我长大一些也机灵了点,若是碰到大户人家行宴,会设法去后院下人房里偷衣裳,装成粗使丫头混进宴席里,要是运气好,我能让整个?破庙的孩子吃到肉,所?以偷鸡摸狗这?种事,打小我就在行……”
听她说起那些日子,把吃一口肉当成撞大运,谢宥自背后默默把人抱紧。
在她的讲述中,他好像真的看到了那个?瘦弱的女孩儿,穿着破衣烂衫,在寒风里小心翼翼跟在农户身后捡拾谷穗,时刻防备着人家赶她,再回到栖身的破庙,把一把熬成了粥喝下,然后在那发呆,想着明日的生计在哪里。
“你会嫌弃我是那样长大的吗?”崔妩问。
背后的人是摇头的动?作,“我会担忧,你有足够本事,能到这?天底下任何地方去。”
“你喜欢我只在后宅里转悠?”
“不,这?是你的本事,我不可?强夺,只担忧自己眼下不能陪你去,只好暂且拘着你。”
崔妩开玩笑:“要是我当时游荡到龙虎山,没准还?能瞧瞧你这?个?小道士。”
“要是你去龙虎山就好了……”
谢宥一定舍不得她饿着。
就这?么一路说着话往南去,崔妩在等谢宥放下警惕。
可?惜,谢宥与她几乎形影不离,崔妩根本找不到逃跑的机会。
其间不是没有漆云寨的人追来过,但以谢宥的警觉机敏,全?都躲了过去,崔妩想留个?记号都没法子。
好像真的逃跑无望了,崔妩看着窗外?,双目无神。
她问:“还?有几日过年?”
“十?二日。”
“在登州时还?担心不能一起过年,万般不舍,现下终于不用担心了。”
见她还?将?此事放在心上,谢宥总算欣慰,“只是到了杭州,不免一场忙碌,届时莫说守夜,只怕连陪你吃一顿饭都难。”
崔妩道:“这?有何妨,你去哪里我就到哪里给你送饭,总不能让你饿着为朝廷效力。”
可?谢宥却?不打算放她自由走动?。
他不再开口。
黄昏时,肃云肃雨和元瀚三?人带队候在城门,将?马车迎到了城中最大的客栈。
看到崔妩露面,元瀚很不高兴,郎君真是栽在了这?女骗子身上了,一世英名早晚得毁于一旦!
他更气自己人微言轻,无论如何都劝不住郎君,光着急也没什么用。
“哭什么,这?么想我?我这?不是回来了嘛。”
崔妩好笑地看着憋气到憋到流眼泪的亲随。
谢宥牵她下马车,“莫与他玩笑。”
元瀚用袖子狠狠擦掉眼泪,扭过头去不说话。
肃云道:“主子,一些商铺和官吏往来的信件文书?还?要请您过目。”
“嗯。”
崔妩百无聊赖地从?马车换到榻上躺着,望望天又望望地,再望一眼看文书?的郎君,说道:“我想下楼。”
“不行。”
“你随便?派个?人跟着我,我不乱跑。”
“不行。”
“到了杭州,你是不是要把我关起来?”
“是。”谢宥毫不避讳。
“可?我不喜欢被关起来,我会恨你!到时我可?是公主,你敢这么对我!”崔妩圣旨未到,先?摆阵势。
“你的恨来得那么轻易吗?”谢宥根本不怕,“对?你的好一点不念着,对?你差一点得记一辈子是不是?”
“是啊,你知道的,我小气自私,有仇必报!”
崔妩还?道谢宥要和她斗嘴,结果他冷不丁就审问她:“你们漆云寨跟江南官吏勾结很深,光是去岁银货来往就有上万两之巨,这?些银子怎么来的?”
她无辜道:“我都多少年没回江南了,这?趟甚至还?没到就被你捉了,我上哪知道去?”
“这?一路你的同伴也该告诉你了。”
“当真没有,司使大人饶命,要索命就索我爹的命,别?索我的命。”
崔妩掐着帕,敲着自己的心口,好似受了大冤。
他谁的命也不想索,谢宥按着额角:“你当真不在乎你爹的死活?”
漆云寨肆虐到这?个?地步,他是一定要上报朝廷的,到时他能藏住阿妩,方镇山却?在劫难逃。
但那是她爹,这?成了谢宥不得不顾忌的事。
“当然在乎,只是都放心里,你要杀了他,我自也会和你拼命,所?以我早说了,我们不是一路人,你趁早放了我,倒是打仗临到阵前,我也不会拖累你,。”
谢宥换了一句问:“漆云寨在京中的消息网与你无关吗?”
崔妩摇头:“我只想在季梁河上弄几间铺子挣家私,又不是三?头六臂,其他的哪里能管得了这?么多。”
“千胜赌坊不是你的?”
“你既然听说了,就该清楚那个?赌坊早被太子据为己有,寨中多年不知此事,我那天是带着刚拿到的地契,去把场子讨回来的。”
“可?侠盗李三?丰的故事能一夕风靡京城,不正说明你格外?擅长掌控民意?”
崔妩警惕起来,比起担心他知道,更担心他
会捉拿蕈子和枫红。
眼下消息灵通是最重要的事,可?不能在京城那边出了纰漏。
“你是不是把枫红拿了?”
“是。”
“蕈子呢?”
谢宥看了过来,崔妩的眼睛里不存半分温情,从?一开始审问她,她就进入了戒备。
此刻二人是对?头的感觉才变得清晰。
他放下手中文书?,也动?了气:“若我说是呢?”
崔妩一句话也不说,甩了被子就朝屋外?走去。
他起身过来阻止,崔妩冷声呵斥:“让开!”
“你现在凭什么跟我说这?句话?”
“凭我高兴,你要看不惯就把我杀了好了。”
崔妩就算不能立刻报复他,也绝不让他好过。
谢宥心有刺痛:“我做的哪件事有错,你这?么就跟我翻脸了?”
“你怎么没错,你更该我投入大牢,你去啊!”
她跟头牛犊子一样,一下一下往门口冲,顺道撞在谢宥身上。
谢宥干脆把人抱起来,扯了布条直接把她绑在了床头,崔妩还?不消停,直接抬腿踹他。
谢宥从?未见她如此泼辣,狼狈地抓住她的脚踝,说道:“我的人没抓到他,他消息灵通,自己就躲起来了。”
“那枫红呢?”
“只是关起来,并未如何。”
崔妩闹得发丝凌乱,一双眼睛紧盯着他,明显还?不相信。
“你知道的,我不会说谎。”
这?天下没有不会说谎的官。
崔妩信他,只是自知处境没法做什么,她除了相信别?无他法。
自己必须快点脱身!
“你别?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明日天不亮我们就启程赶路,天黑之前就能到杭州城。”
崔妩看向窗外?,屋舍连绵的城池隐没在夜色里。
这?种情况,就算方镇山派人包围了客栈,在这?儿房屋林立的地方,谢宥大概也能带她离开。
当真没有办法了吗?
“别?想无用的事,睡下吧。”谢宥重新坐回书?案前。
“你不放下我怎么睡?”
谢宥并未的理?会。
她神情懒洋洋地,没什么事都没兴致,又拉长声音说了一句:“阿宥,我饿了,你松开我。”
见他又换了一封信看,崔妩带着哭腔喊道:“你杀了我好了,反正我在你眼里也不是个?人,连饭都不能吃。”
晚饭已经吃过许久,她会饿也正常,谢宥犹豫了一下。
“你不闹了?”
崔妩摇摇头:“怎么闹都没用,我累了,还?是早点吃完睡觉吧。”
谢宥起身去和屋外?的元瀚说话,很快一碟糕点被端了上来,崔妩被解开了。
糕点堆成了宝塔样,最上面的一块点了一个?四瓣梅花样的红点,像是寻常的装饰。
“我下药下在最上面的糕点上,四瓣梅花为记,你可?别?吃到。”
崔妩记得很清楚,这?招数是晋丑以前用过的。
他们终于来了!
把玩着糕点,崔妩看向重新坐在书?案前看文书?的人,谢宥没有抬头,但耳听六路,崔妩跑不出去。
“你晚饭都没吃多少,饿不饿?”她端着糕点走了过去。
他自文书?中抬首,这?人又想玩什么把戏?
崔妩当着谢宥的面,从?他手臂下钻进了他手臂包围之中,坐他腿上抱住了他脖子。
谢宥还?在审视她。
崔妩手还?不老实,在他腰上揩了一把:“这?些时日也是不是瘦了?以前腰杆上摸着跟苞米似的挤得鼓囊,现在——”
她不说了,乌溜溜的眼睛笑得不怀好意。
谢宥好笑:“现在如何?”
“就如昨夜,很是……一般。”
轰——崔妩似幻听住,左看右看,哪里的火山崩了不成?
谢宥愣了一会儿,随即冷笑了一声,听得人骨头打战。
“你是觉得我不行?”
这?是气不过的专门来刺他,也不知昨夜是谁先?说挨不住。
崔妩眨眨眼睛,她好像说得过分了些。
谢宥突然站起来:“行不行你自己好好体会一番。”
“好好”二字被他咬得很重,说完抱着人往榻上去,誓要证明一下。
崔妩赶紧端稳了碟子,想了想,索性只拿了上面那一块。
见她还?抓着糕点,谢宥道:“这?么饿……多吃点也好。”待会儿少一个?逃跑的借口。
“你要不要吃一口……”
崔妩当然想直接喂他,但阿宥防备着自己,她心里清楚得很。
昨夜她就被搜干净了,凡是她递过去的水和吃食,谢宥从?来不喝,就是猜测她会动?手脚。
崔妩觉得冤枉,天地良心,自己身上但凡有的都被他搜刮干净了,哪有迷药给他下。
眼下想让谢宥把糕点吃下,就得让他放松警惕。
她被丢在榻上,谢宥贴了过来,密实地把人笼罩住,气愤地困住她所?有动?作,将?脸颊脖颈一路雪柔亲起了微霞。
崔妩一边避开,一边将?已经吃了两口糕点衔在嘴上,按住他的肩膀,送了上来。
谢宥顿住,看着她衔来的吃食。
崔妩有点紧张,他要是不吃,自己就要昏过去了。
所?幸谢宥并无戒心,将?剩下半块衔过,将?剩下半块的咽下腹中。
崔妩遂安心,任由他再吻了上来。
等谢宥越吻越急,她开始担心,这?样下去怕是不雅,待会儿晋丑他们进来,可?不能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见她把衣领紧紧揪住,谢宥拉开了些许距离:“方才还?挑衅我,现在又怕什么?”
“阿宥,我有点……”
幸而糕点药效很快,崔妩先?昏睡了过去。
见她倒在臂弯了,谢宥眼中浮现疑惑,昏沉的脑袋很快就让他明白过来,是那糕点有问题。
“你怎么能……”
话还?未说完就一头栽倒在她身上。
屋中再没了动?静。
夜半,使人引走门口的元瀚,三?个?人影翻过窗户,出现在昏睡过去的二人床边。
“总算找到机会了。”祝寅嫌弃地嗅身上的油烟味。
晋丑道:“快点,屋外?的人很快就要反应过来。”
油灯被重新点亮,照进床帐里。
昏迷的二人衣衫微散,谢宥面对?面抱着崔妩倒在她身上,姿势和气氛自是亲密无比,可?以想见他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这?场面赏心悦目至极。
“啧啧啧,幸好昏得早,要是再晚一点,咱们得看到什么呀。”
祝寅语气里还?有点遗憾的样子。
周卯似是很懂:“这?叫小别?胜新婚。”
祝寅可?不管这?个?,直接举起了匕首:“咱们索性将?他杀了,一了百了?”
周卯挡住他的手:“小心定姐儿醒过来知道了,跟你急眼。”
那日她多在乎谢三?郎,可?是人人都看在眼里。
祝寅点点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定姐儿,她以后不给他大官做怎么办。
“二哥,你说怎么办?”二人看向晋丑。
晋丑一直在旁边默默看着,崔妩被他压在下面,衣衫散乱,他甚至不用去想象,此刻就已能看到,夫妻二人平日在闺房之中是何等的鹣鲽情深。
将?腰间揉乱的穗子撒手,他说道:“现在还?不是杀的时候,来日他会自寻死路,把人带走就行。”
说完直接将?谢宥掀开,将?崔妩扯出来。
然而谢宥在昏迷之前就将?她死死攥住,托起崔妩就得带着他,即便?此刻不省人事,谢宥也不肯松开半分,
“要不把他五根手指剁了吧?”
周卯皱眉:“你别?这?么血腥!”
这?好歹从?前算他半个?主子,为官为人都很不错,这?么俊俏,少了五根手指多难看啊。
祝寅不耐烦:“你就是跟定姐儿去京城养坏了,养成这?副猫性儿,怎么成大事!”
“我看你就是嫉妒人家貌比潘安。”
晋丑懒理?他们的啰唆,皱眉将?崔妩腕上的长指一根根掰开,将?人打横抱起,说道:“走吧。”
第096章 龙椅
崔妩睁眼?时已经快回到漆云寨, 马车摇晃在山路上?。
此时已是深夜。
晋丑担心谢宥不中招,也担心中招了?拖延的时间不够,下的迷药剂量不小,
牵连崔妩睡了?整整一日一夜。
见她醒过来,晋丑表情有些一言难尽:“你又不是没经验,怎么自己也去?吃?”
崔妩猜测他们?是到些不该看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他防备我,我不吃他怎么会吃。”
说得也是。
晋丑看向马车外, 昏黑得没有半点风景,只有能把脸吹僵的夜风, 崔妩没好气:“快把帘子放下来!”
冷死了?!
“倒是娇气不少!”
晋丑说着恨恨放下了?车帘。
“到了?。”外头驾车的周卯说道?。
崔妩下了?马车, 仰头看去?,漆云寨的山门好似巍峨了?不少,知道?她要回来,幼时好友都汇聚在寨子口。
妙青也逃回来了?,踮着脚朝回来的队伍招手。
眼?下只有枫红和蕈子还在季梁。
一堆人?打过照面,崔妩撑着还昏沉的脑袋, 说道?:“蕈子已经暴露,我担心他行事不便,祝寅,你赶紧快马入京城, 若是蕈子真被抓住, 让他立刻接掌京城各处人?手。”
多一个人?多一分保障,眼?下最好一切都不要出错。
“是。”
祝寅领了?命令, 寨子都没进, 牵过马又下山了?。
“一离开谢宥,你果然?清醒不少。”晋丑还在那阴阳怪气。
“比不得你, 一辈子婆婆妈妈。”
“比你利落就行,要真为个男人?耽误了?事,你一辈子别想抬起头来。”
崔妩朝后摆摆手,不想与他再说,回了?旧时住过的屋子去?。
屋中陈设一切如故,看得出常有人?清扫。
刚沐浴过,妙青就来传话:“娘子,寨主让您到主寨北面的山洞相见。”
“山洞见?”
是她离开太久了?吗,漆云寨何时有个山洞?
一出门,晋丑就站在屋外。
见她出来,他将手中帷帽戴在她头上?,垂下的面纱遮住了?崔妩的脸,“寨主想让见一些人?,只是眼?下还不宜露面。”
隔脸面纱看他,晋丑的笑面变得朦胧。
崔妩想起谢宥问?的那一句,晋丑是否钟情于她。
谢宥洞若观火的本事,崔妩从?不怀疑,不过乍听闻,她只觉得荒诞。
可转念一想,就算是真的又怎么样,反正对?着她,晋丑一定这辈子都说不出表白心意那种?恶心的话来,她太了?解他了?。
那就没什么好心烦的,管他真的假的,晋丑自己放在心里慢慢调理?去?吧。
崔妩面纱一甩,找方镇山去?了?。
晋丑跟在身后为她指路,到了?山洞口,他却站住了?。
“你不进去?吗?”
晋丑笑着摇摇头,“寨主在里面等你。”
“灯笼……”
“不需要灯笼。”
可里头黑漆漆的,崔妩半信半疑走了?进去?。
此刻夜色昏暗,一走进去?就像坠入了?深海之中,黑得连洞口在哪个方向都找不到了?,崔妩看不到山洞有多大顶多高,但很?高的地方能看到一点光。
那不是月光,而是高台之上?的暖光,大到能容纳一座巍峨的高台,可见这山洞有多宽阔。
高台上?的光亮在指引她往上?走。
崔妩自黑暗中寻阶而上?,走到最顶上?,她看不到自己到底爬了?多高,四周都是黑的,只有这一束光,照见高台上?的东西。
发光的是两盏立着的琉璃灯,琉璃灯中间摆了?一方椅子。
说是椅子,其实大得堪比一张的罗汉床,足有两个人?高,整个椅子是用金丝楠木打的,通身漆金雕龙,雕龙髹金屏风仿若山峦围护在背后,两边陈列着青铜礼器,尊贵而庄严。
江山、宗庙,庞大的意象汇聚在这些象征物上?。
这是一把……龙椅?
崔妩抬手抚摸一侧的纯金的龙首,她没见过龙椅,可一看就能清楚,这种?让人?不由得俯首称臣的辉煌气派,才配得上?权掌天下的帝王。
方镇山竟然?在山洞中放了?一把龙椅。
此时,两支燃烧的箭矢划破黑暗,擦过石壁上?沾了?白磷的火把,火把瞬间熊熊燃烧起来,崔妩猛然?回头,洞中一片明亮,她才发现自己站在这么高的地方。
台阶之下并非空无一人?。
那是林立的、穿着官袍的官吏,还有身着甲胄的寨兵,将开阔的山洞站满,这山洞有两个入口,崔妩从?后面登上?高台,才没有碰到他们?,所有人?都在黑暗中静静等待。
“微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看到高台上?的崔妩,所有的人都齐齐跪了下去,山呼着万岁,汹涌的声浪扑面,崔妩一时无言。
方镇山已将这些官吏调教得很?好。
万岁?
这帮人把她当成皇帝在拜。
崔妩莞尔,原来方镇山给她聚集了?这样一帮人?,真是……很?大的惊喜。
看着江南几乎所有的官员都跪在她的脚下了?,高呼着“万岁”,那一瞬间降临在心头的不是慌乱,而是一种?豁然?开朗。
崔妩慢慢转动着头颅,并不急着说话,而是一寸寸扫过那些躬身伏地的脊背。
她是突然?闯入这男人?群里的女人?,常理?来说,此刻该作惊惶失措之状的,低头退避出去?,才是懂规矩的娘子做派,可崔妩却没有半分惊慌,反而从?容扫过每一张脸,不紧不慢。
这群官吏也不是寻常男子,他们?是自己官宅里的家主,在屋中受女人?的忠心侍奉,被女人?奉为神祇,不敢冒犯半分,可在此处,他们?都接受着一个女人?的审视。
当?真奇怪,当?站得足够高的时候,这份从?容就会出现身上?,不用刻意装相,三岁小儿也能冷眼?看这些宦海沉浮的老?狐狸跪在自己面前。
他们?这一跪下,将高台上?的她无限推高,原来男女和老?幼之外,上?下之分才是更绝对?的界限。
俯视脚下山呼的人?群,崔妩好似真成了?这天下共主。
不,还是不一样。
真正的皇帝所站的殿宇,该是金光万丈,严整肃穆之地,直望出去?不是漆黑夜幕,而是朗朗长?空气象开阔,皇城的城墙平直如线,分隔开天地。
不过,她已经能隐约想象到那是怎样一种?感觉。
方镇山今日做的这件事并不多余。
受这一跪,崔妩骤然?发现,曾经汲汲营营的财富黯然?失色,现在她对?那座宫禁,对?它背后代表的无上?权力充满了?渴望。
极度的权力欲在心口膨胀,让人?感叹,此生若不能到那至高处看一看,只怕毕生都要遗憾。
这种?冲动盖过了?一切,比得到一个男子的喜爱、几间铺子、赐下的珠宝来得更让人?躁动,她不用去?等、去?求、去?邀爱邀宠。
她为什么不能做赐予之人??
不是跪地谢恩的凤阳郡君,而是低眉漫不经心地说出封赏,对?当?日的她就是天大恩德的皇帝。
她要在她之上?再无一人?,要成为这国家头顶悬着的日月,手掌翻覆之间让大靖朝的风云任她搅动,要政达四海,要这天下万民遵从?她的规矩出生死去?,恢宏政治,以衍万世。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既然?屠夫乞丐都有野心,敢求索皇权,难道?女人?要被摒弃在王道?之外?
山洞之中,“万岁”声似还在久久回响。
崔妩已经等不及了?,她想换个地方,受更多人?的朝拜,听全?天下贺她千秋万岁。
良久,她道?:“众位请平身。”
声音在空旷处回荡,沉静而笃定。
人?人?低头起身,并未因为传下来的是女子的声线而交头接耳。
猜到这只是方镇山让她高兴的把戏,崔妩眼?下与他们?也无甚好说,只道?:“有各位襄助,将来大业功成,功劳簿上?头一页就是各位。”
“你们?在旧朝的账,就是新朝的功,漆云寨不会忘了?诸位的忠心。”
“我们?漆云寨打天下,来日,请众位一起坐天下。”
“王侯将相,皆在此列!”
“陛下万岁!”百官再次山呼。
她的声音在石壁中回响,即使是女子的声音,这些话也足够振奋着底下的官吏。
他们?汇聚到这里,不单是对?漆云寨、对?弥天教的追随信重,也是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罪业,若旧朝不恕,在新朝不但一笔勾销,还成了?从?龙之功,地方官更一跃成京官,怎么都值得赌一把。
即使拥护的这个皇帝是一个女人?。
只要方镇山在,这新朝总能建起来,女人?怎么了?,女
人?才好,争议越大越有机会,一切到了?新朝,再论不迟。
双方都心照不宣。
众人?再次跪下,高呼着“万岁”,声音直入云霄,打破这黑夜的宁静。
—
待那些官吏和兵将如流水般退去?,洞中只剩了?崔妩一人?。
她坐在龙椅上?,撑着脸不见半分踌躇满志之态,方才的豪情万丈已褪去?,她在等着始作俑者露面。
“女儿,如何?”
方镇山终于从?黑暗中走出来。
他这女儿养得不错,处变不惊,强出别的男子百倍,嘴里说出的话更有章法,往后是不须他多担心的。
女子果然?不能养在闺房里,该出去?见见世面。
崔妩问?道?:“这些官吏都是怎么来的,其中有几个是真正忠心的?”
她早在登州就看尽了?所谓官吏的诡谲心思?,能让他们?在此对?一个女人?高呼“万岁”,方镇山一定费了?不少力气。
“这群人?里有很?多是弥天教的信众,有些是贪婪太过,谢宥来后就会在靖朝官场混不下去?的盐官,有些是罪证在手的,有些靠着漆云寨吃饭……就像蜘蛛结网,总能将这些人?拉到手里来。”
方镇山慢慢教她认清那些官吏的底细。
“从?当?年杭州匪患起,抢了?那些官吏之后,你爹我发现当?官的也不过如此,就在筹谋这件事,一面拉拢他们?,暗地里做生意、打手的往来,一面让素玄兵游说他们?信奉弥天教,再用这些官吏去?掌握其他人?的弱点,然?后控制他们?,慢慢地,整个江南官场差不多就在我手里了?。”
“我只是对?他们?说,我的女儿有帝王之才,这些年我只是听从?她安排行事,如此,方能让你服众。”
崔妩明白了?,今日这一跪,来的都算一个投名状。
在方镇山的有意推动散播下,谢宥在登州杀尽盐官之后,让本就风声鹤唳的盐官们?彻底倒戈,江南官场更加紧密团结在一起,只需轻轻一推,让他们?以为自己无路可走,自然?争先恐后就坐上?了?造反的大船,何况船上?早有别的官员为他们?作示范。
“他们?其中难道?不会有人?有异心,跟朝廷上?书咱们?这个江南小朝廷的事吗?”
“土匪造反是罪吗?”
崔妩无言。
“朝廷不是早将你爹当?心腹大患了?,虱子多了?不怕咬,只不过季梁城那边根本不知道?漆云寨的本事,皇帝就算在乎,派来剿匪的也只的是江南道?的军队,剿匪是年年都有的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能互相照应,为什么要惹事?”
立功的事人?人?都想,但若有出错的风险,那不如不做。
“今夜你就是让这些人?来表忠心,顺道?让我提前感受一下当?皇帝的痛快?”
“不错,”方镇山整了?整女儿的面纱,“但你的真面目还不能让人?看见,不到事成,我不会让你担上?风险。”
“老?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当?皇帝?”
“我怕变数太多。”
“什么意思??”
“你是个女娃,我怕到时江山落定,就不是我一个人?说全?乎话的时候,更怕我打仗中出了?事,他们?不认你一个女子能继承我的一切,我这才提前让你回来,你是将来的皇帝,这是一开始就板上?钉钉的事。”
“你倒是考虑得挺周全?。”崔妩扭过头去?。
方镇山蛮得意:“那么办法,当?爹了?,我少当?了?十几年你老?子,只能拿个皇位来补偿,现在你知道?了?,外头的男人?有什么好,甜言蜜语哄骗你一时罢了?,哪比得过你阿爹对?你?你爹只会给你实实在在的东西!”
“确实……”
崔妩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性子,照她作风,此刻该对?方镇山极尽马屁之能事,可憋了?好久,也只能说两个字。
她转过脸来时,火把照得眼?下红红的,“你也别说打仗出不出事的话,实在不成就退下来,留一条命安享富贵。”
方镇山揉揉女儿的脑袋,“你老?爹还能再打十年呢!”
她娘不在了?,自个儿流浪了?这么久,当?爹的不对?她好谁对?她好啊。
第097章 布局
崔妩想到登州那三千万两, 问?道:“北面劫赃银的动作如何了?”
“就这一两日,只要王靖北配合,咱们就事半功倍了。”
崔妩不明白:“分个一千万两, 如何个事半功倍法?”
漆云寨的兵马仍旧不可能比得过靖朝。
方镇山呵呵笑了两声?:“这可不是一千万两,而是一个引线,将?北面炸穿的一根引线。”
崔妩等他说下去。
“等三千万两赃银被劫之后,京中很快会有动作了。”
“什?么动作?”
方镇山在她耳边低语,崔妩缓缓睁大了眼睛。
赃银一旦被劫, 三路边军定要担这次损失,到时候他们不受皇帝信任, 军心不稳不说, 若是事发让皇帝得知?,作为内应的一军和王靖北会被直接摘掉帽子。
王靖北以?为他和漆云寨混在一起劫了银子,漆云寨要反水的话,说的话更不会得朝廷取信,只能算污蔑,殊不知?漆云寨不说, 有的是让皇帝取信的重臣去说,去呈证据。
到时两军受查,两军大将?被去,更要命的是, 盘踞北面的北疆兵会立刻收到消息, 知?道西北大将?已去,守卫薄弱, 到时一定会挥师南下, 到时季梁城保不保得住都说不定。
方镇山就是要亲手缔造一个乱世,让朝廷的兵马先和入侵的北疆兵打?起来, 无暇顾及江南的事。
他就能在乱世之中割据江南,再慢慢向?北蚕食。
方镇山确实不是莽夫,不然也不会生出方定妩这么诡计多端的女儿。
他甚至比谢宥本?人更早知?道他要去查盐,那时起,这一切早早就被他谋划好了。
“好大,真是好大的一张网。”崔妩感叹道。
登州查贪不只是敲山震动江南虎,也是凭空拿出这三千万两来,让靖朝北面的军心分崩离析。
谢宥每一步都是在帮方镇山,但他又不得不为,还有谢溥与王家的仇怨,让一切都不偏不倚,朝着方镇山预想的方向?发展。
正因为谢家的清正刚直,不同流合污,反而推了这个王朝最后一把?。
想清楚前?因后果?,方镇山的谋算当真是让崔妩大开眼界。
“女儿,你也该明白了,我并非冲动行事,此刻已是天时地?利人和。”
不错,此刻正是天时地?利,再不会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崔妩道:“可你这么一搅和,靖朝可就彻底乱了。”
乱世意?味着生灵涂炭,赤地?千里,无数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江南固然可以?暂且偏安一隅,但若引外敌入侵,就是史书千古罪渊。
他们谢家是忠臣,却?也免不了成为乱国的一环,阿宥心怀天下苍生,为了万民福祉是不惜自身的,届时看到如此局面,他绝不会原谅她。
二人关系再无转圜可能,不过……这个计划也实在可行。
她可能拥有的将?是万里江山,那时,还需要谢宥的原谅吗?
方镇山呵呵笑道:“不乱,咱们怎么浑水摸鱼呢。”
“可到那时,万民的血肉就都投进火炉里了……”崔妩道出一个惨烈的事实。
“那又如何,要不是靖朝这些官吏从上到下都各怀鬼胎,哪里会有我们下手的机会?”
方镇山冷哼一声?,“帝王之路,本?就要踏着无数尸骨向?上攀登,方定妩,只要赢了,将?来史书都由你去写。”
崔妩沉默了许久。
“我知?道了。”
她坐在龙椅上,瞳孔之中映着石壁上的火把?,若悬起了两团熊熊炽阳。
“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静静等着,等着一切水到渠成。”
“不错,猎手最要紧的,就是耐心。”
—
走出山洞,崔妩还见到了弥天教如今的教主,素玄兵。
这是位仙风道骨的男子,一把?飘逸的胡须还是漆黑,据他所说自己已有百岁高寿。
照晋丑先前?说的,他脑子确实有点问?题,明明说的是谎话,却?自己先对撒出的谎话深信不疑,脸不红心不跳地?把?黑的说成白的,还说得头头是道。
方镇山找到他时,他还是个目不识丁的闲人,名叫鲁葭,撑着一杆“路半仙”的算命幡子,实则根本?不会算命,就是学了几手骗术,对着人便?夸夸其谈,因没有真本?事,荒年在路边饿得只剩半条命,得弥天教施粥才?活了过来。
这放在哪儿都是废人一个,偏偏方镇山很看好他自己凑上来,话不落地?的嘴皮和撒谎不喘气的脸皮,很是让他想到爱女方定妩和爱将?晋丑,于是将?他招到麾下。
彼时晋丑还担着弥天教教主的名头,将?七拼八凑的“教义”传他,就办别?的事去了。
这鲁葭得到弥天教“真传”,就改了“素玄兵”的名,养了一把?胡须,把?四十岁说成一百岁,摇身一变成了“真仙人”。
之后素玄兵便?整日出入官门和商宅,凭着一把?三寸不烂之舌,和弥天教在民间的声?望,将?此教在官吏富户之间发扬光大了起来。
如今他成了弥天教的教主,人前?体面人后讲究,不知?是的演的还是自己都信了,总说自己在梦里与弥天大神坐而论道,玄之又玄,愣是把?一个崔妩随口?编出来的教派坐实了。
崔妩见到他,自得客气一番:“听闻仙师从前?研习六爻,紫微斗数,可能算出咱们究竟能成事?”
“弥天神已降下恩旨,大娘子就是天命所归,只不过……”
“不过?”
“不过若想得弥天大神的庇佑万代绵延,方大娘子必须将?弥天教抬为国教,吾前?世乃弥天大神座下圣使,感弥天之命转世投胎,生来便?得令旨,辅佐漆云寨建立新?朝,为天下生民求福祉,是以?凡漆云寨所御地?界的子民,都该信奉弥天教,才?能修得来世善果?……”
素玄兵拉着崔妩说了有一个时辰,崔妩面容始终含笑,认真听着。
等他说完了,崔妩高兴道:“弥天教感运而生,更得仙师这位弥天转世,加持漆云寨,我心中无忧矣,来日新?朝自当奉弥天为国教。”
素玄兵大喜:“娘子有此领悟,吾已无甚担心了。”
待素玄冰离去之后,她的脸立刻冷了下来。
哼!还国教,转世轮回,童男童女侍奉,今生罪业……再发展下去,就该是祸害人的邪教了。
崔妩打?定主意?,将?来大业不管成与不成,一定将?此人诛杀,不留祸患。
晋丑在一旁也听着,看人走了,他长吐出一口?气:“看,人家打?量着跟你并分天下,在人间当真神仙呢。”
“那就让他以?为着吧。”
—
崔妩并没有久住漆云寨,而是回到了杭州崔家旧宅。
这处宅子早就被方镇山买了下来,将?墙打?通,和隔壁宅院相连,开阔了不少。
在这座宅子里,崔妩还见到周敏。
她换了女子装束,薄薄的身形轻得如梁上的燕子。
崔妩来时,周敏正坐在檐下看一卷书,叶隙一缕日光落在她浅绿的裙摆上,身旁摆了几本?书,瞧着都是翻看过的。
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她,崔妩好像见到那一双双黝黑胆怯的眼睛。
在崔妩眼中,周敏好像是这万千生民的具象。
是登州时她负责安置那一个个小娘子,她们从各个盐官府邸被带出来,还茫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明白之后,连欣喜也小心翼翼的。
说起来,她们在登州过得还好吧?
到时兵乱一起,慈幼堂不济,寻常百姓都难求生,何况是她们。
救她们出火炉又推她们下泥潭,崔妩不知?自己和那些恶心的盐官又有何分别?。
许是余光有人影晃动,周敏自书里抬起头。
见到来人,她眼中泛出惊喜,起身同崔妩行礼:“娘子,您怎么会在这儿?”她并不知?道漆云寨要做的事,被安置在这里也依旧安静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崔妩收起思绪,道:“这儿是我早年在杭州住过的地?方。”
见到认识的人,周敏似乎很高兴,更带着感激:“得娘子收留,敏不胜感激。”
“无妨,屋子很多,你安心住下就是,我还有些事,先走了。”
崔妩说罢,转身离开了。
她脚步匆忙得有点像落荒而逃,像生在阴暗之地?的老鼠,要避开过亮的地?方。
—
天一连阴沉了好几日,眼看着要下雪,结果?落下来的又是雨,崔妩恍然,江南难得下雪,还是烦人的雨水更多。
自从被晋丑他们从阿宥身边带走之后,崔妩就再没收到过他的消息。
她对他的思念也平淡,想也知?道,阿宥一定气死了。
接二连三,自己可不能再被他抓到,不然想再跑掉可就难了,眼下一切都不及她的大业重要,就是谢宥挡在面前?,她也会碾过去。
但不用刻意?打?听,也知?道谢宥已经到了杭州。
他大概派人来查过此处,彼时崔妩住在隔壁院子,崔家旧宅里住的人打?开了门,让他们进来查了一通就走了。
崔家旧宅只是顺道一查,谁都不会相信她能在这边落脚。
“今日是腊八吧?”崔妩想起来日子。
妙青点头:“是啊。”
踟蹰了几日,崔妩发觉自己怯懦得可笑,怕谢宥也就算了,怎么还会怕见周敏?
“去请周娘子过来喝腊八粥。”
周敏很快就过来了,对于崔妩的避见,她并未察觉到,还道崔妩像在登州一样,有许多事要忙。
“司使娘子。”她行礼。
“不必客气,”崔妩邀她入座,“我很早想跟你坐在一块儿,说说话。”
“是。”
崔妩看她抿唇在笑,问?道:“周娘子在笑什?么?”
周敏摇摇头:“只是见到娘子,很高兴,这段时日住在府上实在叨扰了。”
“安心住下就是,不收你银子,要看什?么书就说,会有人给你带回来的。”
“府中藏书很多,我怕是这辈子都读不完呢。”
那些都是崔珌留下的。
崔妩将?一碗腊八粥端在她的面前?,顿了顿,面无表情说道:“有一件事你大概不知?道,其实我不是什?么司使夫人,我是漆云寨的土匪头子。”
对面的人怔愣住,“晋丑也是吗?”
“他也是。”
“那你们为什?么会帮司使查案呢。”
“因为我嫁了他,现在漆云寨要和朝廷作对,我便?与他和离了,”崔妩观察着周敏的神情,说道:“现在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大概不想待在这儿吧?”
“让我知?道这件事,娘子大概不会轻易放我走,”周敏一点不见紧张,“不过我知?道娘子是好人。”
好人?崔妩低下头笑,她还是个好人呢。
“我可不是好人,我有仇必报,利欲熏心,还视人命如草芥,等时间久了你就知?道了。”
“不是。”周敏很认真地?反驳。
她永远记得司使娘子冒着大火冲到她面前?的样子,娘子对她轻生的举动那么生气,说那些怒她不争的话,强行拖着她找回了生路,还有她对那些可怜的小娘子们如此细心妥帖的安置,非是感同身受不可。
崔二娘子对人命其实很看重的。
若不
是司使娘子,周敏此刻已是荒村的一抔黑灰。
苟且偷生,在江南读书习字的日子竟让她无比庆幸,幸好她还活着,幸好司使娘子将?她拖了出来。
她确实还不想死。
周敏道:“坏人才?不会说自己是坏人,偏偏有一万个借口?做坏事,就像登州那些盐官,他们从不觉得自己坏,被抓到了只会说自己无辜,自己糊涂,自己是被迫的……”
崔妩听她说着,一口?一口?舀腊八粥喝。
周敏笑道:“漆云寨既有二娘子掌舵,晋丑也出身于此,那它即使凶悍,也是一头受约束的凶兽,绳子掌在娘子手中,您是好的,漆云寨就是好的。”
“若有一日,漆云寨的土匪当着你的面滥杀无辜呢?”
周敏没那么拧巴,“此事非我一人之力可劝,若真有我不忍见的事情发生,待还清恩情,我会离开的。”
“到时若是漆云寨不让你走呢?”
“顺应本?心,若不能走,我会给自己一个了断。”
“你不欠谁的,不用还什?么恩情,不过……这些道理都是谁教你的?”
崔妩一直不明白,为何周敏历尽苦难,却?没有半点对命运不公的怨愤。
“没人教我道理,我懂的那些都会从四书五经里学的,读书就是要济世为民,才?能领受俸禄,若不能如此,怎么能受万民跪拜和供养呢。”
“那些贪官污吏哪个没读过圣贤书,谁会把?书上说的当真啊。”
说到底是周敏心性至纯,怎么都污浊不了,有些人本?性生来就如金子一般。
周敏想了想,小心地?说:“不过娘子问?我的时候,是否也忘了自己?”
“我?”
“是啊,娘子不也是这样的人,吃过苦更能体察苍生不易,其实你和我是一样的。”
“可不一样,我从小就知?道做坏事,现在专爱刮富户,囤积的银钱能在季梁河买一排的铺子,骄奢淫逸,半点穷日子都过不了……”
崔妩还待说自己有多坏,周敏却?还是摇头:“只是有些地?方不一样而已,就算再睚眦必报、贪爱财富,您也绝不会忍心看无辜的人枉死在眼前?。”
她发现自己说着说着,不知?不觉就搭上了崔妩的手,有些不好意?思,赶紧又收了回来。
崔妩却?拉住她退开的手,翻看她手上的冻疮,假装满不在乎,“江南的冬天阴冷,在屋外坐着怎么不戴手套?”
“我不会做针线,往年也没戴过,不要紧的。”
“妙青,去取我的手套来,”崔妩先将?自己的手套给她戴上,“你屋里有药膏,问?问?侍女该涂哪一样,不用怕麻烦别?人。”
“我知?道了,多谢娘子,”手套还带着崔妩的温度,周敏脸有点红,端详着自己的手,“真好看,我自己也该学着做点针线。”
“你不是忙着读书吗,这些事交给别?人做就好。”
周敏摇头:“我现在什?么都想尝试一下,忙得很开心。”
崔妩点点头:“喝腊八粥吧,再有几日就过年了,烦请你带着下人将?府里上下都装饰一下,看着喜庆一点才?好。”
周敏很高兴地?领过这个任务:“好。”
崔妩不再说话,两个人安静地?喝起暖暖的腊八粥,雨又落下,妙青放下竹帘,往暖炉里又添了几块炭,她不爱喝甜粥,耐心等着炭炉上的肉烤熟。
夜半听着雨声?入睡,崔妩做了很多混乱的梦。
一会儿是浑身沾血的谢宥,充满仇恨地?盯着她,一会儿是岸头村的那场大火,好像又燃烧在崔妩眼前?,只是这次变成了手执火把?的人变成了她,烧的不是那些死有余辜的村民,而是万千无辜的黎民百姓,他们在火中哭叫、哀嚎……
这么冷的天,她坐起来时发了一身的汗,看着黑洞洞的屋子出神。
这把?火,该由她来放吗?
她真要把?这天下泱泱百姓推入水深火热的兵乱之中?
第098章 埋伏
大年初一, 崔妩久等的消息终于传来。
天下终于大乱,然而?先乱的不?是江南,而?是京城。
这注定不?是一个安稳的新年, 消息很快一个接一个从京城传来,桩桩耸动人心?。
方镇山天不?亮就敲响了崔妩的房门,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新帝即位了。”
“谁?”
“皇六子?。”
赵琰……他?当皇帝了。
崔妩久久无法平静。
这半个月来消息格外密集,先是三千万赃银被劫,皇帝震怒, 召押运的三路军队头?领进京问罪。
谢溥不?知从何得知王靖北就是伙同漆云寨、并一路将?领为内应,劫持三千万两?白银的主谋, 在朝中借此事参倒了王靖北。
铁证便是王靖北分到的藏在了自己在京东东路宅子?底下的一千万两?白银, 连日无雨,门前车辙很深,查问宅中下人却什么也答不?上来,强行搜府之后果然查到了深藏的白银。
另外的证据则是一个多月前,王靖北心?腹为了伪装土匪,曾分几次和当地布坊定了许多衣裳, 谢溥将?土匪尸首上的衣裳拿去给布坊指认,布坊掌柜认出了这就是他?们布坊做的。
这本是无人能?想到的,就算知道?也无处去寻,能?被谢溥注意到, 当然也是漆云寨的手笔。
皇帝得知真相后怒不?可?遏, 连同先前压下的贪污一并爆发,终于再容不?下王靖北, 下令即刻将?人捉拿, 问罪诛杀。
然而?风声走漏,王靖北知道?自己罪无可?赦, 断不?肯受缚,伙同待罪的太子?赵琨谋反,杀入了宫中,直杀到了紫宸殿上。
彼时皇帝正和谢溥商谈朝政,太子?提刀踹门进来,逼迫皇帝写退位诏书,谢溥为护皇帝挨了一刀,被踢到一旁,皇帝亦未能?幸免,身中三刀,被强按写下诏书。
皇六子?所居甚近,是第一个察觉不?对的,立刻带一宫护卫救驾,和东宫卫率相持。
也就是他?们拖住这一阵,宫中禁军赶到,终是将?叛军镇压下来,王靖北被诛杀,太子?废为庶人,断去双腿关到了宗正司去。
京中风波未定,北疆人不?知从何处得知西北守边大将?不?在,竟在鹅毛大雪之时叩关,显然有来历十分可?靠的消息网,西北防线因王靖北身死?变得岌岌可?危。
不?过王靖北虽死?,西北却仍有守将?,部将?李沣是位出色的将?才,在这一年中被王靖北多次提拔,此刻临危受命守住了边关,可?掌着兵权的他?却按兵不?动,只守不?打。
依照约定,李沣在等一个消息。
若没有那道?为叶家平反的圣旨,他?不?会为靖朝效命。
于是,在参倒了王靖北之后,有功的谢溥不?顾伤势,立刻以功劳相邀,请皇帝下旨为叶家平反,揭露李沣为叶景虞的身份。
他?要皇帝认下当年为一己私欲诬陷叶家的账,更是主动承担下皇帝被逼迫的怨恨。
此刻西北的局势危急,皇帝已是风中残烛,也明白谢溥此举毫无私心?,只为江山稳固,为了幼子?继位顺利,皇帝不?得不?承认了自己当年的错误,下旨为叶家洗冤,恢复了李沣叶家子?孙的身份。
圣旨已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到了西北,叶景虞恢复身份之后,立刻正叶家旧部在西北抵抗北疆兵马,靖朝暂且没有被外敌侵入的危机。
安排完这些事,皇帝伤势过重,没两?日便驾崩了,皇位有惊无险地传给了第六个儿子?。
如今,赵琰在风雨飘摇之中继位,成?为新帝,荣贵妃从皇后成?了太后。
知道?这些消息,崔妩竟暗自松了一口?气。
北疆兵到底没能?打入中原。
方镇山道?:“有两?件事我没想到,王靖北竟会联手太子?造反,他?们输了也好,不?然罪责一笔勾销,咱们要面对的可?就是四路大军反扑了,幼帝登基于漆云寨是好事。
还有谢家,也不?是全然被我们牵着鼻子?走,谢溥老儿果然留了后手,算是把西北守住了。”
崔妩点头?:“大相公就是大相公,谢溥没有为长子?报仇就昏了脑子?,置江山安稳不?顾,要拆去王靖北这道?西北防线之前,他?怕是早就在联络叶氏旧部,备好了应对之策。”
谢溥此举即为儿子?报了仇,消灭了王家,又为叶家平了反,更守住了边关,一举三得。
到底是在朝堂屹立多年的人物,不?能?以常理度之。
现在看来,叶景虞应是早就和谢家暗通款曲,或许他?在与王氏
私会之前,就已经和谢溥达成?了交易,不?然他怎会贸然闯入谢家;
又或许是看王靖北要他一辈子?做李沣,他?不?乐意,才主动找到了谢溥,将?自己的身份证据交给了他?,以待来日。
总之,能?为叶家冤案请命的始终是谢氏,还是在皇帝垂危,江山动荡之时,方能?让他?为了幼子?,承认自己曾犯下的错误。
难怪谢家没有对叶景虞的真正身份一直追究下去,看来当初是故意放过他?。
王谢两家的和离案还真是错综复杂,精彩无比,到今日还有新鲜的内幕。
只是漆云寨的计划就没那么顺利了。
“所以北疆兵是无法肆虐中原了。”崔妩叹道?。
她正打算说出自己的另一个计划,方镇山却道?:“未必。”
“谁说西北一定安全,你忘了一个人。”
她稍一思索,道?:“你是说……王靖北的妹妹?”
“是啊,那位大娘子?如今正是叶景虞的枕边人,要是知道?自己的兄长被谢家害死?,叶景虞顶替了他?的位置,你猜她会怎么做?”
“出了这样的事,叶景虞肯定提防她,王娴清不?一定有本事把人除掉。”
“不?管她做什么,漆云寨都会帮她杀了叶景虞,西北无论如何都安定不?了。”
崔妩再次沉默。
“你不?高?兴,是怕你那个刚正不?阿的情郎恨你?”
“我只是不?喜欢北疆兵马践踏中原百姓。”
方镇山眉头?舒展:“这是为了大局,别仁慈太过。”
他?拍拍她的肩头?:“大年初一的弥天大集,汇聚的江南百官商议此事,咱们也该出发了,别耽误了事情。”
崔妩点头?,去收拾过,戴着披风兜帽出门去。
“杭州……下雪了。”她呆呆地望着天上飘下的雪花。
方镇山道?:“是啊,难得的雪,下一会儿就该停了,走吧。”
马车将?薄雪铺就的石板路碾出道?道?黑色的长痕,往杭州城外的弥天神殿去。
—
一连几年的初一,弥天祈福集会都在举行,参加的官员也越来越多,今年更是前所未有的齐全,这江南的真皇帝到底是谁,已渐露真容。
京中的消息让不?少官吏备受鼓舞,靖朝将?乱,一切确如方镇山和他?们承诺的那样。
这次弥天大会更是方镇山带着他?传说中的女儿第一次到场,祭祀结束之后,就该商议和北面翻脸的时机了。
他?们马上就要一跃成?为新朝的三公九卿,如何能?不?振奋。
那夜山洞之中的众多官吏再次汇集,弥天大殿中的主角却不?是崔妩,而?是弥天教如今的教主素玄兵。
正中的弥天大神像重新塑了金身,高?台之上,素玄兵穿着一件斑斓法衣,正舞得兴起。
崔妩仍旧蒙着面纱,坐在方镇山身侧。
殿中烟雾缭绕,祀乐声吵着耳朵,方镇山看着素玄兵在台上跳大神,说道?:“看来我清闲的日子?不?多了。”
虽然事成?,他?并不?轻松,割据江南之后,他?还有不?少硬仗要打。
崔妩思索了好几日,此刻藏着许多话,却不?知该不?该说出来,只问:“这些事阿宥知道?了吗?”
“谢家如今大乱,来不?及使人传消息给他?,不?过他?自己就培养了暗卫,这么大的事,他?的手下一定和咱们一样夙夜赶路,要把消息传到谢宥耳中,
不?过我使人将?南下的路封了,截住他?们,谢宥知道?谢溥参王靖北的事,却还不?知道?太子?造反,西北将?乱,新帝已立的事。”
可?他?很快也会知道?了。
崔妩自己也清楚,谢宥早晚都会知道?,那时他?能?猜出这些都与漆云寨有关吗?
事已发生,乱世将?至,她与谢宥再无转圜的余地,旧情不?必再念,各自为政就是。
她与谢宥已是彻底不?再有关系。
这么想着,崔妩的眼神彻底冰冷下来。
很快,素玄兵那劳什子?的祭祀就结束了,官吏中的信徒不?少,捧着重金上前受素玄兵点拨,崔妩翻看过账册,竟还有不?少人是真信这教派的,月月为弥天教捐钱捐物。
待这些信徒退下坐好,素玄兵终于退场。
方镇山带着崔妩走到了高?台上。
他?端着一碗酒,朗声道?:“如今太子?联手西北节度使造反失败,致旧帝崩逝,幼帝即位,北面四路兵马待罪,西北将?乱,此是天时地利之机,本寨与众同仁所盼之日将?至,今日借弥天祭典的契机,众位汇聚于此,就是为与众位共议江南新朝之事……”
崔妩站在方镇山身侧,正走着神儿,手腕突然被人抓住。
是她爹在把她往后拉。
出了什么事?
极大的拉力让她差点站不?稳,正疑惑着,一只骨节清瘦的长手在面前划过。
原来是高?台下有人想将?她拉住,幸而?方镇山及时出手,不?然崔妩就会被拉下高?台。
方镇山将?她拉到身后去,台下的人落了空,也暴露了自己的位置,晋丑立刻带人围了上来,要将?这突然出现的人围住。
“寨中混入了奸细!”有人高?喊。
原本所有人都在大殿之中坐着,听到这一声,人人都站了起来,整齐的队伍变得混乱喧嚷。
崔妩站定之后,看向那个突然出现的人。
他?已经抽出长剑,连斩眼前数人,眼看就要再靠近高?台,
崔妩身侧的方镇山却是不?紧不?慢,抽出苗刀静候,好像早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一柄水心?剑割破殿中烟雾,崔妩睁圆了眼睛,终于在混乱的人群中看清了他?的脸。
那持剑之人的身影,不?是阿宥是谁!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再看她爹面色,显然早候着他?来,这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她抓紧衣袖,阿宥会死?吗?
谢宥再天纵奇才,也只有一次将?人带走的机会,错过之后,隔开?他?们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如潮水一般推远了他?,就是斩断手中长剑,也杀不?尽面前的人。
很快下面就有人认出了他?。
“是谢宥!”
来者的身份像瘟疫一般迅速蔓延出去。
整个江南官场的人都认得他?。
“他?是朝廷派来的,他?一定会将?此事禀报上去!”
“必须杀了他?,不?能?让他?把消息传出去!”
谢宥早已“恶名?”在外,连日的调查让江南官僚提心?吊胆,早就对他?忌惮,不?少人欲除之而?后快。
“杀了他?!”
“必须杀了他?!”
听到这么大的声势,崔妩先感觉到了不?可?抑制的寒意,这情势……
他?不?该出现在这里,不?该听到那些!
崔妩乃至江南百官都清楚,放谢宥活着走出江南,他?们的筹谋只怕会功亏一篑。
让谢宥倒戈……更不?可?能?!
他?宁愿去死?。
崔妩隐隐察觉到了方镇山的用意,心?跳前所未有地急跳起来。
“是你故意将?他?引来的,这就是你要让谢宥知道?的事,让他?和我变成?绝对的死?敌,让我不?得不?杀了他??”
“女儿,你们一开?始就是死?对头?,若没有两?年夫妻关系,你恐怕早日认清此事,下手定是比我还干脆利落,也不?用你爹冒这个险提醒你!”
他?说得不?错,谢宥早该除掉,留他?在就是一个变数。
方镇山道?:“我不?帮他?走到这儿,早晚他?也会知道?这件事,来日让他?回到季梁,一定会为北面四军陈冤,届时合为一股绳,再肃清了北疆兵,一定会带兵回来攻打江南,时日太短,我们是扛不?住的。”
谢宥今日绝对不?能?走。
那头?,谢宥也清楚自己被引入此处的用意。
他?深深看了高?台上戴着帷帽的人一眼,却连她是什么表情都看不?到,其?中可?有她的主使?
今日便是带不?走她,自己也绝不?能?在此逗留,若方才方镇山所说都是真的,靖朝真就要亡国了。
战乱一起,漆云寨罪无可?赦。
阿妩……也罪无可?赦!
原来这就是她不?顾一切也要回江南的原因,可?她已经是公主,为什么还有走上参与漆云寨谋反的不?归路!
谢宥无法静下来思索,他?必须马上离开?此地,将?漆云寨的阴谋尽数告知新帝,阻止他?们的阴谋,甚至他?会请命随军剿杀漆云寨,肃清江南道?。
可?谢宥本事再大,能?将?近身的人全部杀掉,也绝对走不?出去了。
今日的弥天大集就是为他?准备的,他?已深陷在包围之中,头?顶甚至张开?了一张巨网,门墙四处都是箭镞,漆云寨显然是有备而?来。
此刻是真正上天无用,遁地无能?。
第099章 救他
谢宥会?出现在弥天神殿之中, 还要从季梁城生乱之前说起。
府衙之中,谢宥在听肃云说话,他刚从刑房问话回来, 正一遍一遍洗着?带血的手?。
明黄的圣旨安放在一旁锦盒之中,无人动过。
残冬腊月里,檐角水迹结成薄冰,谢宥长手?一遍遍浸入冷水中,血迹洇散在水里, 五指没有一丝血色,越发苍白如瓷, 清寒如月。
姮虎拿着?记完的口供从牢房走出来, 骤见天光,他脚歪了两?步,挨到墙才?算没摔倒。
“柔弱”这个词头一次出现在姮副使身上?。
这也不怪他,跟着?这位司使东奔西跑,一时找人,一时在各衙门?查文书, 一时审问犯人,莫说睡觉,就是茶都来不及喝一口,连着?几天没合眼, 他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极限。
这谢司使真是疯了, 他是快活不到过年了吗,怎么忙起来都不带喘气的!
气归气, 正事还是得给他办了, 谁让自?己?曾受过谢大?相公的恩惠。
只是江南的水深水浅他也知之甚少,谢司使对本地官吏防备颇深, 才?可着?他一个人用。
“司使,口供已录完了。”他将一叠纸放在书案上?。
见谢宥不应,姮虎心?道正好,没事吩咐他赶紧走开,找个空屋子?睡觉去?了,不然在年关上?熬死了,平添晦气。
谢宥在想别事,并未有所反应。
父亲上?书揭发王靖北假扮土匪盗窃赃银之事谢宥已经知道了,这也是他从京城收到的最后一条消息。
得知此事,谢宥并未太过担心?。
谢家与叶景虞早就有过约定,他在王靖北军中取得信重,谢家暗地里为他集结旧部,王靖北一去?,他就得担起拱卫西北的重任。
必要时谢家会?为他上?书,替叶家平反,虽然官家必定不愿意,可父亲自?有主意,不必谢宥担心?。
想来只要叶景虞守住西北边陲,立了功,总会?找到适合的时机开口。
之后,就再没有消息传回杭州。
有谢溥在,京中应不会?出乱子?,谢宥又忙得眼都合不上?,未再对季梁的事多加关心?。
另一件挂心?的,就是他那又逃走的娘子?。
已是第八日,阿妩还没有找到。
自?那日醒来见她果然消失了,谢宥心?口就似空了一块。
这种?得而复失的感觉真是叫人难以忍受,谢宥醒来,看不到她那一刻,怒火让他生出要毁掉眼前一切的冲动。
然而再凶狠,要震慑的那人早就跑了,他只是对着?空屋子?发火。
怒气溃散,又变为了灰败。
谢宥一刻未停下找寻她的下落,但江南确实是漆云寨的地盘,想藏起一个人轻而易举,无论他怎么努力都是大?海捞针,难有成效。
找她越久,谢宥越坚定一个念头。
让他再抓到,一定要把她关起来,不是一两?日,一两?年,而是一辈子?。
谢宥绝不能再可怜她,他不会?再信她一个字,不会?心?疼她一点,绝不去?试图理解她,只要关住她。
凭是飞鸟走兽,再回到他手?里,都得折翼断腿,再也无法离开,关到她放弃挣扎,所有人都忘了她的存在,那时候,阿妩就彻底是他的了。
眼眸深处那抹疯狂被压抑得几近扭曲,在冰水的刺痛下,方能暂时恢复清醒。
在此之前,他要先除了漆云寨。
可眼下,谢宥手?中唯一和漆云寨有关的就是令牌和手?杖,借着?这些东西,他早早查出了几个商户与弥天教、漆云寨的往来。
可这些线索显然是方镇山刻意留给他的。
这个人绝不是想帮朝廷除贪。
谢宥自?知他已在方镇山期望的路上?走着?,早晚一切都会?真相大?白。
元瀚端上?一盏热茶,小心?瞧了一眼郎君的神色。
自?娘子?消失那一夜,郎君这周遭的气氛就没对劲儿过。
那日直到日中,元瀚都没听到屋里的动静,这很不寻常,就是郎君自?己?不吃饭也会?顾忌不能让娘子?饿着?肚子?。
察觉不对,元瀚敲门?喊了两?声,才?闯了进去?。
屋中只有郎君一个人昏睡在床上?,娘子?不见了踪影,足足睡到第二日午后,郎君才?醒过来,他并未问娘子?的去?向,好像知道她不见了,只说:“去?查一下厨房。”
肃雨查过来说:“厨房新来的厨子?和打?下手?的不见了。”
郎君便不再问。
费尽力气找回来的人,千防万防还是跑了,却不见郎君有多生气,元瀚还想嘀咕几句崔妩的不是,但见郎君起身,他赶紧闭了嘴。
郎君坐的那张榻是桦木打?的,结实得跟铁块一样,可他手?离开时,上?面?却印了深深两?道掌印,这要是按在人身上?,骨头都能捏碎,元瀚吓得把要责怪娘子的话都咽了回去。
之后郎君就没什么大?的反应了,只是话更少,更冷。
本来天气就够冷的,郎君又成了一座大?冰山,周遭总萦绕着?莫名阴冷的气氛,搞得底下的人回话都不敢大?喘气。
肃云私底下还跟他打?听,是不是他们的差事办得不好,主子?才?生气的。
元瀚只能安慰不关他的事,郎君纯粹是被落跑的娘子?气得泯灭人性了。
这样也好,元瀚想,长痛不如短痛,郎君这回也该想明白,下次再抓到那个女?骗子?,一定不会?心?软!
肃云说到了弥天教的事:“弥天教在江南信徒无数,佛寺道观的香火多有不及,但连年行事未有太过出格之事发生,只其中教主素玄兵常出入官吏府邸,更收受财帛,不过这些银钱也用在了荒年赈灾上?……”
谢宥听着?肃云的禀报,眉梢未曾松缓半刻:“只做好事?”
“是,并未查出此教做什么恶事,属下原本担心?教众借赈灾之事行拐卖逼良之举,但细细查过,仍未发现此教和那些佛教道教有何差别,此处有教众人手?一本的《弥天大?典》,据闻是弥天大?神梦中传道,教主素玄兵感梦所著,流传甚广。”
谢宥擦干手?,将那本《弥天教典》翻完,随手?搁到了一边去?。
这些教义皆是拾人牙慧,粗劣不堪,根本不成体系,就是编造出来骗人的。
“可知此教是何时出现的?”
“约有五六年了。”
五六年……也该到割取利益的时候了,可这个土匪掌控的教派,在灾年时救助百姓,不图人不图钱,那他们?图什么,单做善事吗?
还是说,他们?想要的……是民心?。
谢宥瞳仁微微地扩大?,他能想到的只有这个。
但土匪要民心?有什么用?
民心?是朝廷想要的,难道……漆云寨要造反?
不可能!
漆云寨规模再大?也只是个土匪寨子?,莫说和整个靖朝对抗,就算倾江南道之力,也能镇压住,漆云寨想造反,此刻收拢民心?起不了多大?作用,只是以卵击石罢了。
虽然仍有些想不通的地方,谢宥暂且将这个猜测搁到了一边。
不过弥天教声势如此浩大?,信众应当不止百姓,那些官员极有可能参与其中?
若漆云寨借此教,将百官联结为党,也是不小的威胁,朝廷绝不能坐视不理。
登州那一场,在方镇山的帮助下,谢宥几乎杀尽了登州盐官,铁面?无私之名彻底坐实,消息传到了江南,那些盐官会?这么想?
杀鸡……儆猴。
谢宥立刻想到了这个,方镇山想借登州、滁州之事震慑江南百官,让江南的官员对朝廷更畏惧憎恨,他们?才?会?团结得更紧密,他们?紧紧依靠漆云寨、依靠在弥天教周围,像依靠一棵大?树一样。
可那些盐官对漆云寨的期许不就是要他的命吗?
在滁州时方镇山为什么不动手?,是忌惮阿妩,还是想让他知道更多?
这也是一个谜。
谢宥闭目梳理着?脑中纷繁杂乱的念头,一面?是权钱交易,一面?是传播弥天教,加之其他未查出来的猫腻,到底有多少官员和漆云寨有关系,
“立刻再去?查查,江南到底有多少官员信奉这个弥天教,必要时找一个合适的人出来。”
漆云寨已在江南招摇过市,和见与本地官场牵连如此深,要查盐事非要先拔除匪患不可,他想借机潜入弥天教内部,慢慢查清楚。
“是。”
没两?日,人就抓到了。
是一位录事参,此人籍贯东北,在江南官场是个边缘人物,官职和的人脉都不起眼,却足够进出,
他也是到处巴结与弥天教有关的官吏,才?会?被肃雨注意上?,捉了回来。
肃雨说道:“此人交代,每年初一,江南泰半官吏都会?参加弥天大?集,今年参加的官员尤其多,这是名册,几乎汇集了江南道所有官吏,属下暗查各路,杭州府外的官吏确实在往这边赶来。”
看来消息属实,谢宥并未去?翻看名册,只问:“到时漆云寨的人可会?出现?”
那官吏支支吾吾地不敢说。
谢宥吩咐:“带他去?上?刑吧。”
这几日司使的酷烈手?段早已威名远扬,那官吏是个享乐文人,如何挨得住刑罚,连忙跪倒在地:“司使!司使饶命,往年漆云寨的人是不会?现身的,但是,但是听说今年寨主和他女?儿都会?出现在祭典上?,至于要做什么,下官也不知道啊!”
寨主和女?儿,那不就是方镇山和阿妩吗?
光是这条消息,已经足够谢宥追查下去?。
“派人跟着?他回去?吧,这几日让他照常当值,只是绝不准透露今日之事。”
年初一那日,谢宥打?算借他的身份,潜入祭典中探查消息。
肃雨却道:“主子?,这只怕会?是个陷阱。”
谢宥未尝没有担忧,可等候多日,这是唯一一点与阿妩有关的消息。
她可能在弥天大?集中出现,自?己?怎么能让她再跑掉。
就算是个陷阱,谢宥也要去?一探究竟。
直等到大?年初一这一日,天罕见下起了雪,谢宥伪装过样貌,出现在弥天大?集之中。
只可惜弥天大?集的进出甚严,必得是名册上?有载的官吏,而无官身者,只能在神殿外聆听,肃云等人只能在殿外等候,让谢宥独自?一人潜入进去?。
远远地,谢宥就看到了高台边坐着?的方镇山,还有他身边戴着?帷帽的女?子?。
不用看到脸,他就能认出来,那一定是阿妩。
她真的出现了!
谢宥不动声色地靠近高台,丝毫没有理会?高台上?跳舞的人,还未靠近,父女?二人就站了起来,走到了高台上?。
而后,方镇山说出了他还不知道消息。
太子?联手?王靖北造反失败、官家崩逝、幼帝即位……这一切竟是漆云寨在背后推动。
一连串的消息如同惊雷,让谢宥立刻醒转过来,明白了方镇山一切诡异举止的目的。
若事情真如方镇山所说,靖国将危!
关于漆云寨无法造反的猜测被彻底推翻,方镇山原来是想搅起北面?震荡,割据江南!
这就是方镇山的目的,也是她弃他一定要回江南的原因!
让他知道这些,方镇山一定会?在今日杀死自?己?!
谢宥不能再耽搁时间,他朝高台上?伸手?,要把方镇山身旁的人夺到怀中。
阿妩不但要跟他走,也是他的人质!
自?己?必须逃出去?!
可这一下却落空了,再看方镇山的眼神时,就知道他将自?己?的存在看在眼里。
方镇山是故意将这些消息告诉他的。
这个陷阱就摆在这里,就算谢宥清清楚楚,却不得不踏。
此刻儿女?情长该为家国安危退避,未抓住她,谢宥深知不该再执着?,他必须逃出去?!
可改头换面?,悄悄潜走还好,此刻一引起了注意,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天罗地网一布,再无逃脱的机会?。
可就算不惜此身,只要还有一线机会?,谢宥也绝不放弃。
肃云肃雨等人就在殿外,他死也得把消息送出去?,让京城那边知道,真正的祸患在江南道!
巨网忽地在头顶张开,阻挡住她往外走。
谢宥跃起踏在围攻的兵卒肩上?,水心?剑在巨网落下之前割破,然而巨网只是第一重,刚突破出来,要踏出殿外,那日的绊马索再次出现,将门?密实拦住,更证明了这次围攻是有备而来,
殿外,肃云肃雨等人听到里面?的动静,也在强攻进来,内外乱作一团。
殿中包围渐渐收紧,任谢宥再轻灵飘逸的剑法,在密不透风的人海战术下,伤痕逐渐显现在白衣之上?。
他如困于网中的白鹤,再精妙的剑招只能杀出无力地哀鸣。
谢宥始终不肯就范,提起几名官吏,将他们?扔向拽着?绊马索的寨兵,一见有用,脚边的伤兵和尸首亦没有放过,一手?一个如雨点般砸向
很快第二重危机便解,可殿门?仍旧是可触不可及之地,方镇山早下了高台,在殿门?口拄着?苗刀以待。
谢宥要闯出去?,非得过了他这一关不可。
可方镇山之后呢?
还有布满高墙的箭镞!
崔妩站在高台上?,眼睁睁看着?殿中混乱,好似预见了所有人对阿宥的杀心?,他在乱军之中的宛如一叶孤舟。
难道他今日真要死在这里?
“晋丑,救救他!”
自?阿娘死后,崔妩从没有这么无助过,她低声地求身旁的人:“求求你救救他!”
晋丑握紧了拳头,面?寒如冰:“现在没人能救得了他,知道这么多事,他不死在这里,江南百官难以心?安,于我?们?的根基不利。”
寨主为什么一路帮他,纵容谢宥查到这里来,这就是他要谢宥走入的死局。
“我?求求你……”崔妩只是无意识地重复这句话。
晋丑垂目,看到她死死扣在一起的手?,关节红到泛白,抑制不住地颤抖。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
“你自?己?动手?杀了他,敲打?他的腧穴让他闭气假死,只能闭气一刻钟,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若真救下了,就把他一辈子?关着?吧。”
“可我?不敢。”
“你说什么?”
崔妩从没这么痛恨过自?己?的无能。
她摸不准腧穴具体在哪里,不知道在这么乱的局面?下能不能只伤他不杀他,担心?稍有差池,阿宥的性命就会?断送在她手?上?。
“晋丑,你帮我?,你帮帮我?,我?没办法动手?。”她的声线都在颤抖。
身旁的方定妩是他从未见过的害怕和无助,晋丑百味杂陈。
但他再不忍,也只能帮她到这里,“没有人能帮你,要想留他一命,只能你自?己?上?去?。”
她自?己?上?去?……
要她亲手?杀了阿宥?
可情势已容不得崔妩再犹豫,殿外的人还未攻进来,殿中那人已伤痕累累,成了强弩之末,虽几乎砍中了方镇山一刀,终究伤势太重,被四周的人一拥而上?,死死擒住。
气势汹汹的苗刀指着?年轻晚辈的眉心?,他仍不肯屈服,在几人强按之下仍要反抗,额头碰到刀尖,眉心?滴下鲜血。
方镇山心?中遗憾,他从未如此欣赏一个晚辈,这人还是他女?儿的心?上?人。
只可惜,不是一路人啊……
“今日仍旧是我?胜之不武,不过,这也是最后一次了。”
第100章 死别
谢宥被擒引起一阵欢呼。
“杀了他!”
那些盐官早对?他忌惮万分。
便是无冤无仇的,
也在害怕他会坏了他们的大事。
“寨主,万不可留后患啊!”
方镇山一直在盯着女儿的反应,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命令, 好?一拥而上?将?谢宥撕碎。
他走向?高?台上?的人。
“我推你上?皇位,并?不足以服众,眼下?要?是为谢宥开脱,你的威信难立,方定妩, 这是你以领头人的身份,下?的第?一道命令, 别露怯了。”方镇山
她下?的第?一道命令, 就是杀了阿宥?
高?台下?,把人杀掉的叫嚣仍在继续,
“那就让我来吧,”崔妩终于开口。
时机稍纵即逝,容不得她犹豫。
将?所有的情绪压下?,崔妩努力让自己冷静, 平稳地经过所有人的注视,走到谢宥面前去。
谢宥看着她走过来,蹲下?与他视线平齐。
隔着面纱,他看不清她的脸, 是高?兴还是冷漠, 对?于自己将?死的结局,他不害怕, 只?是没想到
“这就是你要?的?”他问。
崔妩并?未说话。
能答什么呢, 他们是明明白白的敌人,一个?杀人立威, 一个?束手待死。
匕首抽出?,寒光晃过他的脸。
崔妩记得自己亲手杀的第?一个?人是丁婆子,那种利刃割破血肉伴随尖叫的感觉,后来她就习惯了,面对?一群杀手也能利落抹了他们的脖子,可她从未想过,这一次要?杀的人会是她。
握紧匕首的虎口用力到泛白,连犹豫都是奢侈,醒神之时,刀刃已经彻底没进他的身躯之中。
刺破衣料,要?掐断他的呼吸和心跳,要?从这个?世上?抹去这个?叫“谢宥”的人。
匕首捅入谢宥身体里时,也是插在了她的心上?,崔妩睁大了眼睛,也抵挡不住利刃刺破血肉时,泪滑落下?来。
早已伤痕累累的谢宥,承受着这最锥心的一刀,紧握水心剑的手无力地垂下?,倒下?时靠在她的肩上?。
听得到她过重的呼吸声,谢宥笑了一下?。
他们只?是在乎过彼此罢了,可说到底,谁也没把谁放在第?一位。
谢宥此刻是恨她的。
谢家做了为臣者应做之事,却也成?了推动靖国覆亡的一步。
没有登州的三千万两,漆云寨就没有机会让四军待罪,没有谢溥的检举,王靖北不会联手废太子造反,北疆兵马也不会得到消息,在大雪之时叩关。
谢家是忠臣,现在却被人利用,引起战火,成?了覆国的一环,这是万死难赎的罪名。
谢宥终于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厉害。
他既为官,肩负为生民请命的职责,就不该与狼子野心之辈纠缠,不该为了爱一个?人盲目踏险,连累万万生民陷于战火之中。
爱她,是一件错事。
她并?不值得。
好?多话都不能再?说,谢宥只?剩了一句:“别、别……起战火……危害百姓……”
说完这一句,江南的寒冬终于以腹中寒刃为起点,蔓延四肢,将?他冻毙于风雪之中。
到了这一步,他心中惦念的始终是这国朝的子民。
崔妩却不能给他这个?承诺,用只?有他听得到的声音:“我余生都不会忘了你。”
所以,阿宥,睡吧。
谢宥笑得惨淡,果然还是这样?……
若早点看清,不堕此苦该多好?。
神殿门口,北风呜咽如?鬼哭,雪花被风裹挟刮入殿中,如?同千万把细小的刀刃,疯狂地钻进崔妩的衣裳里,切割肌肤,冻僵关节。
唯有握刀的手上?是暖的,是阿宥的血在汹涌。
崔妩已濒临崩溃,拼命咬紧了舌尖才没有哭出?声音。
这是必行之路,她不能心软半分!
匕首抽了出?来,崔妩抖着手,照晋丑说的,在腧穴上?重重点了一下?,手背挨过他的鼻子,已探察不到气息。
崔妩慢慢站起了身。
帷幔下?,她眼睁睁看着他身上?的血口扩大,仰面倒在地上?,嘴唇颤抖得说不出?一个?字,心脏如?被凌迟,千刀万剐。
雪花吹落在他如?玉的面庞上?,慢慢带走了生的气息,那双眼睛一直静静落在她身上?。
没有震惊,没有失望,是死水一样?的目光,而后慢慢涣散。
崔妩颤颤闭上?眼睛,止不住眼泪汹涌。
谢宥的死,让神殿短暂地安静了下?来。
崔妩抹去匕首的血迹,声音冷得不带一丝活人气:“这位季梁司使的命,就算是我们向?靖朝扬威的第一声号角。”
“漆云寨!”
“漆云寨!”
“漆云寨!”
足以掀落殿顶的欢呼,也是百官心中巨石卸下?。
此刻崔妩庆幸自己戴着帷帽,一声声欢呼中,无人看得到她的眼泪。
可那些官吏仍有担忧,崔妩只?是捅了的一刀,虽然看着谢宥倒下?,没了气息,他们仍觉不足,只?崔妩走后,再将他千刀万剐。
晋丑却抢先开了口:“抬出去,别让他的血污染了神殿!”
素玄兵也道:“今日祭典,出?了这样?的事弥天大神要?怪罪,赶紧收拾干净!”
“是!”两旁寨兵上前将?尸首抬了出?去。
崔妩目光追随着,却连去抱一下?他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谢宥被抬了出?去。
小小的一方帷幔仿若困死了她,隔绝了所有空气,即使张着嘴呼吸也不上?来,让崔妩的头一阵阵发晕。
方镇山出?现在身边,握住她一边的手臂,将?她撑住,“站好?了,不准倒下?去,你是将?来的皇帝,别能让看到软弱无能的样?子!”
崔妩将?他的手甩掉,死死咬着后槽牙:“今日他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里,若他的死根本于大局无益,只?是枉死,我就送你下?去见他。”
“你不想当皇帝了?”
她并?未说话,就是整个?漆云寨死绝了,她回?季梁当个?卫阳公主,将?来依旧是皇帝。
方镇山对?女儿的态度并?未介怀,反而高?声对?那些官吏道:“既然奸细已除,各位不用担心,靖朝已乱,幼帝不稳,很快我们就要?缔造一个?新的朝代,在座都是新朝元老……”
方镇山的声音就在旁边,又似乎很远,崔妩一个?字也没有听清。
时间从未如?此漫长。
“走吧。”
她只?听见了这句,转身直直走出?了神殿。
离开的方向?也是谢宥尸首抬下?去的方向?。
“谢宥呢?”
崔妩四下?张望着,他被抬到哪去了,他还好?吗?
晋丑看到她来,并?不言语,这双眼睛,好?像轻轻一眨就能落下?泪来。
“我在问你话!”她喊道。
“我让人把他抬到乱葬岗去,想再?悄悄把人带走救治,”晋丑慢慢说着,“可半道上?出?现一个?人,谢宥被他抢走了,我们的人拦不住那个?人。”
阿宥被人劫走了!
崔妩死死攥住她的袖子,眼睛也紧紧盯着他:“能带走他的人会是谁?”
“不知道,他武功很高?,绝不在谢宥之下?,又穿着一袭道袍,我想应该是上?清宫掌教,也就是谢宥的师父。”
上?清宫掌教,她心念一动,“你说,他还活着对?不对??”
迎着她乞求的眼神,晋丑几乎就要?说出?她想听的话了。
但事实就是,谢宥没有活着的机会。
晋丑的语调轻而残酷:“很难,几乎不可能,为了留人,我们还放了箭雨,谢宥本就垂死,来不及捶打他的胸口顺气,又挨了这一箭,神仙难救。”
至少在他看来是这样?。
崔妩的瞳孔在他的话中破碎,手滑落下?去,呆站在那里,说不出?话。
“不过,
与其让他逃出?去,死了更好?,不是吗?”
死了更好??
或许真是这样?。
崔妩转身往回?走,去哪里她也不知道,只?是一直往前走,走到没有人的地方,一片沾了雪的枯叶落在她肩上?。
她终于慢慢扶墙蹲了下?来,死死按住心口那一块。
—
西北,边军营地。
叶景虞正与麾下?排兵布阵,已抵挡频频犯边的北疆兵马。
王靖北谋反带的都是亲信,此刻军中已无善战的将?领,叶景虞留下?,是王靖北根本没有知会他,叶家本就是被冤谋反获罪,叶景虞不可能亲自将?罪名坐实。
此刻环绕在叶景虞身边的多是叶家旧部,正是谢溥暗中为他联络上?的,今日重聚,可谓激动踊跃,还有些是军中原有的部将?,并?非王靖北亲信,反而可以说是被连累。
为了与王靖北割席,这些部将?更是急于在这场战役之中取胜,急于证明自己效忠靖朝,并?无反心,因?而王靖北虽死,军中士气倒是不低。
“据斥候线报,北疆已在玉潼关外不足三十里,明日一早怕是就要?出?现规模最大的入侵,这是一场硬仗,打赢了,西北的局势就能稳住,这是给新帝登基的最好?贺礼……”
叶景虞环顾着所有部将?,沉声道:“诸位,明日请莫再?惜力,为了身后的百姓,我们誓与玉潼关共存亡!”
为兵者早有这样?的觉悟,帐中留守的部将?皆是血性男儿,他们齐声道:“吾等誓与玉潼关共存亡!”
冲天的气势如?拔地的狂风,要?将?漫天鹅毛大雪都卷回?天边去。
待说定了部署,所有人都退出?帐外。
叶景虞又在脑中推演一遍,确保战术稳妥,便打算休息一会儿,再?去探望安置在另一个?营帐的王娴清。
王靖北死了,王家所有人都下?了大牢,若无意外就是男丁斩首女眷流放的结局,彼时王娴清在西北,立刻就被叶景虞藏起来了,报了自戕,才免被捉拿。
可不等他过去,披着斗篷的人就出?现在了主帐中。
“娴清,你怎么来了?”
叶景虞有一瞬间的慌张,他分明吩咐过看守的人,不准让她到处乱跑。
“你让人盯着我,不准我乱跑,不准我见任何人,就是想瞒住我阿兄谋反被诛之事?”
王娴清披风之下?,是一柄长剑,看向?他的眼神只?剩刻骨的恨意。的
知道真相那一刻,她几乎要?被悔恨和痛苦吞没。
若不是她,阿兄怎么会引狼入室,如?今王家怎会走到造反这一步!
自己和叶景虞都王家的罪人。
看到王娴清带着剑,叶景虞更加心急,“造反本就是抄家灭族的罪过,并?非我怂恿他去抢朝廷的银两,又与前太子谋反,娴清,我不让你知道,只?是想保住你!”
“若不是你和谢家暗中勾结,谢溥助你鸠占鹊巢,成?了这西北的大将?军,我阿兄怎么会死!
我不需要?你保,我现在只?要?杀了你。”
她决绝地将?剑锋对?准了叶景虞。
叶景虞苦苦劝道:“就算你要?我死,能不能再?等一等,明日就是北疆大军压境,我守住边境,届时你要?杀要?剐,我绝无二话!”
王娴清根本不听,若男人的承诺作数,她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摸了摸肚子,她含着眼泪说道:“我已有身孕,你们叶家后继有人了,你为什么不肯安心去死呢?”
身孕……
“你说什么,你不是哄我?”叶景虞想走上?前去,跟她再?三确定这个?消息。
“你可以去问石郎中,”见男子面露激动,王娴清循循善诱,“他说已有两个?月了,你想不想摸一摸祂?”
“娴清,你先把剑放下?。”
叶景虞仍担忧她手中的长剑。
她变了脸,反手把剑抵在自己脖颈上?:“要?么你死,我养大你的孩子,要?么你活着做你的大将?军,我和肚子里这个?去死,你只?要?告诉我一个?答案!”
此话一出?,叶景虞心中天人交战。
“你为什么要?逼我?难道你想看我死了,届时北疆兵马打进来,生灵涂炭?”
他心中到底存着大义。
王娴清却不受他绑架,“你挟玉潼关消极应战,逼迫皇帝下?旨平冤的时候,有想过百姓?”
叶景虞无言以对?。
失去哥哥和家人的痛苦和仇恨割痛她的心,王娴清不愿再?说,在他走神的时候,举剑朝他心口刺去。
叶景虞回?神,忙避开。
“娴清,大敌当前不可如?此,等我抗击北疆,来日定以死谢罪!”
他现在只?想确定那个?孩子的存在。
“我说了,就算杀不了你,我就自杀。”
王娴清毫不犹豫用剑锋割破自己的脖子。
叶景虞忙将?剑刃握住,夺过远远地丢开,又将?要?跌倒的人接住,即使掌心流血,仍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坐下?。
看到她脖颈伤口不深,叶景虞松了一口气。
“我会给王家赎罪,你不要?着急——”
他声音顿住,低头看着刺进腹中的匕首,原来她袖中还藏了一把。
王娴清唇瓣翳动:“我知道你没有错,但他是我哥哥,你不能背叛他……”
叶景虞来不及反应,抽出?的刀又捅出?第?二个?伤口。
“事到如?今,也是没办法的事,”叶景虞忍着痛去摸她头发,“我既遂了你的愿,娴清,你该活着,你好?好?活着吧……”
看叶景虞慢慢断了气息,王娴清眼泪滑落发中。
王家没了,她哥哥没了,叶景虞也没了,她无力再?报谢家的仇,不如?就这样?吧。
匕首再?次举起,又落了下?去。
第?二日,因?主将?身死,各部将?军心不稳,指挥配合更未及时,北疆兵马破关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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