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年来,白天就长了。
崔琰准备上朝的时候,外面的黛色的天已经透出朦朦光亮。
“冬花百合饮世子要记得喝。”
云蓝说这话时,她正松垮垮裹着鸦青色锦被坐在拔步床外侧。崔琰按着不许她起床,云蓝只好仰视着他。
崔琰心情愉悦了起来。
天光微亮,明灭帷幔间,小小的人白嫩脸颊上带着浅浅红痕睡眼惺忪。
明明困得眼睛都睁不开,要醒不醒缩在被子里,偏还硬撑着坐起来,掰着细嫩手指,一字一句的叮嘱他。
就像是再也不会回问梅阁一样。
此情此景委实可爱,崔琰于是起了逗弄她的兴致。
他轻轻笑着凑近,在她耳垂旁低声道,“我只消想起云儿昨夜的话,便什么都忘不掉。”
她说什么了?
云蓝的脑袋仍在困意的迷雾中挣扎。
碧纱橱里很安静。
她裹在温暖绵软的锦被中,发丝凌乱,而崔琰穿好了官服,好整以暇坐在床头。
他略带薄茧的修长手指轻轻把玩着她的指尖,磁性沙哑的低沉声音,极轻的落在她耳畔,“你说,阿琰,我要——”
脸颊登时烧得像火。
云蓝这才想起,昨夜他不知犯了什么魔怔,逼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喊阿琰。
她难为情得立刻想要用被子把自己埋起来,不愿再听他调笑,却被他连着锦被一同捉在怀中。
“好姑娘,我都记着呢。”
崔琰将云蓝紧紧箍着不许她挣扎,暖而湿的呼吸染红了她的双颊。
他伸手把她柔嫩脸颊拢在掌心缓缓摩挲,语气是威严的不容抗拒,“往后没人的时候,就叫阿琰。”
心不断抽紧,跃动着如同砸在耳膜上,发出砰砰砰的声响,云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脑海心间,一片混乱。
-
既然是要侍奉新主子,太晚到总归显得不够尊重,云蓝到玉清筑的时候,天也才刚亮。
即便在金色晨曦掩映下,玉清筑的院门依然灰扑扑没什么精神,零零落落有几只鸟在枝桠上蹦跶。
大概是因着玉清筑挨着苗圃。
玉清筑在定国公府着实不算好院子,离正院既远,院子里又没什么风景,屋子陈设更算不上富丽,即便是崔氏一族旁支来京中拜会也不会住得如此偏僻。
也不知道叶姑娘这样的贵客,如何会住在这里。
和问梅阁晨起伺候崔琰上朝的忙中有序不同,玉清筑正屋门前寥落,只几个昨日刚进院子的小丫头,正懒懒散散在院子里打哈欠。
站在玉清筑的正房门口,云蓝抬手揉了一下右侧脸颊上被咬出的齿痕,浓浓的懊恼浮上心间。
脸上带着这痕迹去见玉清筑,新主子会怎么想她?
可是用脂粉遮着,更像是欲盖弥彰。
从前在正院,大长公主一向不喜欢丫鬟涂脂粉,有个姐姐只是掐了一朵春海棠插在脑后,就被她厌弃了。
正屋厅堂里,叶姑娘已将前日那服丧的白麻袍,换了一袭素色湖蓝织锦衣裙,正拿了本书在看。
云蓝把头低低压下去,用领子遮掩藏着那伤处,深吸一口气抬腿进了屋子,依着礼往下跪。
还没等她膝盖触到地面,耳畔就响起了清凌凌带了不耐的女声,“你把头抬起来看着我。”
云蓝只好站定,满心忐忑抬眼望去。
这位叶姑娘算不上美,白净鹅蛋脸上五官极淡,透出种万事万物皆不在意的淡然模样,只目光灼灼,十分凌厉,像是要把人盯透一般,将她打量着。
只略抬了抬眼皮子,云蓝就垂下眼眸,驯顺的任她审视。
心底涌上极为熟悉的感觉。
这些年,自人牙子开始,再是大长公主,如今是叶姑娘,她已经习惯了如同货物一般,被人这般用眼神估量价格。
是十两,还是十五两?
无论他们觉得自己是奇货可居,还是价廉物美。只要她足够乖巧听话,他们就不太会生气,她也就不大可能会被厌恶。
可是过了一息,叶姑娘都没有出声。
云蓝心底打鼓,沉不住气悄悄去觑她脸色。
她惊恐的发现,自己感受不到叶姑娘脸上有半分熟悉的情绪。
叶姑娘果然是讨厌自己吗?
是因着齿痕,因着自己不够乖顺?
还是因着自己是崔琰身边来的,已经将忠心献给过别人?
云蓝不由自主陷入慌乱,细白指尖将掌心掐出泛白的月牙,膝盖发软。
“你月信准吗?”
“啊?”
云蓝被问得一愣,目瞪口呆看着叶姑娘,甚至忘记要继续跪下去。
“有时会并月或居经?”
叶姑娘语气严肃,身子却大大咧咧往后一仰,靠着椅背一晃一晃的的模样,同云蓝从前见过的那些贵女矩行矩步的仪态大相径庭。
她并未起身,只是冲云蓝招招手,示意云蓝靠近她。
冰凉细腻的指尖在她素白手腕微微搭了一息,便自信道,“你月信时,常常卒然腰腹痛楚,或偶有自汗盗汗的症候,对吧?”
脑海一片空白,云蓝只得愣愣点头。
“我就知道!”
叶桐面上瞬间浮现出得色,她朗然笑着,拍拍手道,“那你就先把益母胜金丹吃上一个月好了!”
云蓝这才反应过来,叶姑娘这位名医果真是名不虚传,才见第一面,竟是直接给她问诊起来。
实在是……出人意表。
不知为何,心间像是阴暗闷热的屋子忽然打开了窗,吹了凉风进来。
云蓝竟久违从胸腔长长吐了口气出来。
其实有了方子,药也金贵难得。
但叶姑娘是一片好心,应了便是,又何必令她烦心?
云蓝于是顺从的点点头,轻声笑道,“姑娘说的极是,劳烦您费心,奴婢不胜——”
“叶姑娘安。”
松烟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云蓝回身同叶姑娘一同望去,他正躬身垂首,拎了个极精致的三层雕花象牙食盒站在门外。
“世子说,叶姑娘远道而来,便当做是自己家一般,要我再带几个人来给您使着,他特吩咐厨房做了些北地点心与您尝个鲜,还望昨日的那事您别放在心上。”
松烟自小就跟着崔琰,做事精干,八面玲珑,这话说的也很是贴心,令人如沐春风。
说罢,他挥挥手,身后跟着的几个抱着礼盒、铺盖的大小丫鬟便自顾自往丫鬟们住的西侧厢房去了。
松烟抬眼看了看云蓝,继续冲着叶姑娘恭敬笑道,“云蓝一心想着伺候您来得急,一应物件都不曾带,世子要我顺道送来。”
虽不知昨日叶姑娘和崔琰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可云蓝却分明听懂了崔琰的意思。
他在借着送行李告诉叶姑娘:她是他的。
何必呢?
闷热到透不过气的感觉立刻就重新厚厚罩在头顶。
云蓝窘迫的笑着,冲叶姑娘福了福身子,伸手去接松烟递过来的食盒。
那泛着温润光泽的乳白色食盒,影子在晨曦下变得很长,仿佛是食盒生出的一根细细墨线。
正顺着光线缓缓爬过来,化成绳索紧紧捆缚着手腕,仿佛要嵌进血肉之中。
叶姑娘如何听不懂?
云蓝见叶姑娘恢复了面无表情的冷淡神色,心情就跟着忐忑起来。
待送走了松烟,她回身站在叶姑娘身侧,一样样把点心从食盒中拿出来放在桌上,边细声软语介绍着。
“您且尝尝,这玉露团子,樱桃酪这个季节是极难得的,还有透花糍,豌豆黄——”
云蓝顿了顿。
食盒最底下一层里,有一模一样两碟点心,是她素来的喜欢的,柔软到黏牙的糯米果儿。
“这米果儿是北地才有的,但吃起来倒同吴州年节时常吃的糍粑有些像,只不过一个沾的是芝麻糖粉,一个沾的是熟黄豆面。”
云蓝目光在那一碟点心上稍作停留,心底酸楚了一瞬,就继续脆声说了下去。
叶姑娘仿佛浑不在意。
她随手拈了枚点心,还不等云蓝说完,就扔到了口中。
“叶姑娘那……”
那是块摆做看碟赏样子的荷花酥,用油炸过,极干极硬又没有馅料,少有人吃。
果然,叶姑娘嚼了几口便被噎得直抻脖子,却也没吐出来,云蓝赶忙替她端了杯茶,她方才皱眉顺下了去,问道,“那什么?”
“那荷花酥奴婢觉着委实不大合南边人的口味。”云蓝抿唇轻声道。
“确实。”
叶姑娘撇撇嘴,抽出条素帕子,边擦着手边道,“行了,你们这国公府规矩真不小,我不用人伺候,你也少来烦我,我有事会找你。”
云蓝赶忙点头。
叶姑娘轻嗤一声,起身道,“我既帮你瞧了身子,你便给我扎几针练练手好了。”
啊?
云蓝瞪大双眼,口中却已然称是。
“放心,疼一下而已,弄不坏你。”
见云蓝一脸视死如归,叶姑娘神色颇为不耐,快步往书房走去。
看着她利落离去的背影,云蓝才反应过来,崔琰说的叶姑娘轻省好伺候,是实打实的。
只不过要吃些皮肉苦罢了。
待云蓝收了桌上吃剩的点心,刚要往茶房去,叶姑娘的声音忽从书房悠悠传来,
“你自己去西厢第二个箱子里拿药,这一个月禁房i中i事。”
脸颊迅速充血,耳朵紧跟着烧得滚烫,一瞬间,云蓝窘迫到想钻进食盒里。
-
相较于崔琰,侍奉叶姑娘实在是省心省力。
她成日钻在医书里,不用伺候换衣服用膳,不用人伺候沐浴熏香,晚上的时间也空了出来。
叶姑娘身到底是客,膳房日日都殷勤送了一日三顿膳并一顿点心,云蓝只需端给她,再拢着小丫鬟们别出去惹是生非便是了。
而叶姑娘说的扎几针,其实只是对着她的病症尝试不同的针法。
更何况,叶姑娘连自己都扎。
最重要的是,在叶姑娘身上,云蓝感受不到大长公主和崔琰身上那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似乎久违的可以开始好好呼吸了。
有些不大恭敬的说……
她感觉自己仿佛养了一只脾气算不上好的、偶尔会抓自己一爪子的猫。
来玉清筑的第三天,云蓝就觉得日子如同休沐一般,时间仿佛极快。
什么都不做总归是不够安心,云蓝还是绣了几条帕子给叶姑娘,花样子是她医书上画的金银花。
“你画的真不错,帮我把这几种拓画在这里吧。”
拿到帕子时,叶姑娘的眼神中闪过明亮的光彩。
云蓝的画也是崔琰手把手教的,只不过他说她的画匠气过重有失飘逸,她便很少再动笔,只在描花样子时才略用。
可是叶姑娘竟需要她的画来做正事。
云蓝笑得极轻快,点头应道,“只要您看得上便是。”
心中闪过莫名的满足,云蓝抬脚要走。
“你……”
叶姑娘叫住了她。
云蓝回身,面露询问。
叶姑娘素白脸上竟然难得飘过一抹淡淡的粉红。她语气僵硬的直戳戳道,“你再给我绣一条旋覆花的,可以吗?”
下巴微微上扬,一双狭长的凤眼望着房梁,像极了怪脾气的小孩子。
“好!”
明媚的神采从杏眼中溢处,云蓝轻快笑着福了福身子去分线,酒窝像是绽了春光。
“那我要两条。”
或许是绣帕子太忙,画医书太难,再次见到来送字帖给她的松烟时,云蓝才想起来。
好像这几日,她都未曾像从前一样思念过崔琰。
“世子说,要姑娘好好练字,若是等回了问梅阁发现功夫不到,世子是要罚的。”
松烟面色如常站在门外,捧着极金贵的一刀泾上白,一块坚如玉石的苏合墨,一块素砚并一套狼毫。
他看着面上渐渐浮现不安的云蓝,低声讨好道,“云蓝姑娘莫担心,世子只是不便来瞧你,心里总想着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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