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贺礼
贺思慕似乎怔了怔,她微微眯起眼睛,说道:“你是当真不准备把这交易用在有价值的地方了么?”
“价值?”
夏日清晨的草地里,已经变得燥热的风卷起尘土和血的气味,将她的长发和衣袖吹向段胥,只要他伸手就能碰到。
段胥低眸,然后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他刚刚杀过许多人,还处于兴奋的状态中,眼睛亮得发烫。
“我想让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样子,一辈子只有一次,不觉得很有价值吗?”
他解下他头上的黑色描银发带,伸手递给她,笑眼如新月:“聊以此为帖,拜请殿下。六月十八吉时佳期,设宴于府,望君拨冗光临,添新禧之瑞气,增美姻之佳音,万望勿辞。”
贺思慕低头看着他白皙手指间,黑色的发带上描绘着银色松柏。她不确定那是否是黑色和银色,不过从前她从孟晚那里听说,段胥最喜欢黑色和银色的搭配。
她带段胥行走鬼界时,他也一直是黑衣银饰的搭配,便如乌木镶银的破妄剑一般。她问他为何这样打扮,他便笑着说我想让你眼里看见的我,就是我本来的样子。
他很擅长做些让人难以理解却印象深刻的事情,譬如在她身边穿黑白,譬如邀请她参加他的婚宴。
贺思慕看向段胥的眼睛,沉默片刻说道:“好,我应了。”
她从他手上接过那黑色描银发带,笑道:“段小将军,恭喜啊。”
这是件好事,红尘里自有五颜六色,何必为鬼拘泥于黑白。
待贺思慕消失在一阵青烟中时,方先野反应了好一会儿才揉着眉心,转向段胥的方向质问道:“她是谁?”
段胥似乎不太舍得移开目光,只是看着那个姑娘消失的方向,轻轻一笑:“我的心上人。”
“心上人?她分明不是人,她是鬼罢?你说她是鬼王,她……”
“方汲啊……”段胥突然拉长了声音,他转过头来,笑意盈盈地慵懒道:“你将来生个孩子,让他来认我做干爹怎么样?或者你要是不心疼的话,过继给我呗。”
这个问题看似无关但是含义不言而喻——段胥是认真的,八匹马也拉不回来的认真。
方先野怔了怔,他的目光沉下来,转过头去走向他的轿子,边走边怒道:“你这疯子,就只合孤老!”
段胥在他身后哈哈大笑起来。
方先野遇刺的事情并没有声张出去,段胥后面几天看着段成章郁郁寡欢的脸色,便大概确认他爹暂时不会再动什么歪心思。
天生拙于捕捉暗流涌动的段静元,或许是整个段府里最专注于段胥婚礼的人。
她本以为她哥哥与她爹还要再斟酌一段时间,却不成想如此迅速地确定了王家姑娘,并且下聘定日子。王素艺喜静不喜闹,闺中女儿们的聚会很少参与,故而段静元和她不怎么熟悉,不过王素艺长相甚美说话也和和气气的,看来是个温婉的姑娘,做她嫂子似乎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三哥要成婚了,这事儿没来由地让段静元有些怅然。她从小便想嫁一个像三哥一样的人,虽然后来三哥长大了性格有所变化,但她心底里还是拿着三哥做尺子比照南都中的公子,眼下这尺子就要被别人拿去了。
不过她觉得她三哥似乎并不为要迎娶新妇而开心,或许是因为朝堂上的事情诸多烦扰,她隐约听说朝中在查什么案子,她哥受了牵连。
嗨,该死的裴党!
她的脑海中闪过方先野宁静安然的眉目,犹豫了一瞬,还是在心中骂道:该死的方先野!
宴席向来是段静元大显身手的地方,她决定要新做一套最别出心裁的衣裙,再新调一款最清雅甜蜜的香,以示对她最亲爱的三哥人生大事的重视。
这天她兴冲冲地奔赴城中最大的香铺悦然居,要拿最上等的琥珀材料入香。段静元在悦然居挑香料的时候,便看见一个中等个头,相貌平平但衣着不错的姑娘走进来,将腰间的香囊解下来丢给香师傅,道:“给我配个同样的香囊出来。用料是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
段静元在闻到那香囊的味道时就为这熟悉的气味惊讶不已。因为香铺内香气混杂她不能立刻确认,待身边的姑娘报完香料成分,她便更加惊奇——这不是她给三哥调的香吗?
段静元奇怪地上下打量着这个姑娘,这姑娘仿佛有所察觉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笑道:“小姐为何一直看我?”
她笑起来有种轻慢骄傲的感觉,但奇怪的是并不让人讨厌,隐隐约约还有一丝压迫感。
“啊……我觉得这香气十分好闻,是姑娘你自己调的香吗?叫什么名字呀?”段静元拐了个弯问道。
姑娘的手指在柜台上漫不经心地敲着,她摇头道:“不是。这香名叫………”
她似乎思索了一会儿,不知想起什么便笑起来。
“叫段舜息。”
段静元睁大了眼睛,心中咯噔一下,再看这姑娘的眼神里就带了怜悯。
今日悦然居的香师傅好像有点心不在焉,险些给段静元拿错了琥珀料,配的“段舜息”香也差一道白芨导致味道不对。那配香的姑娘却全然没有察觉,还是段静元提醒香师傅他才发现并重配一次。
段静元最后目送那姑娘远去,叹息着心想这大约是个爱慕她哥的女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三哥身上的香料成分,便配同样的香囊带在身上好闻香思人。她三哥成婚碎了多少南都女子的心,这可真是蓝颜祸水啊。
待归家之后她便问段胥是不是把她给他调的香料配方说出去过,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就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并且同样感叹不已。
段胥听了这件事后愣了片刻便笑起来,仿佛很开心似的,他确认道:“你说香师傅配错了香料,她却完全没发现?”
“是啊,也是奇怪得很。”
段胥就笑得更开心了,轻声道真可爱。
段静元觉得段胥的神情不太对头,她戳戳他的肩膀,警告道:“三哥,你可是要娶妻的人,不能再随便觉得别人可爱了。依我看你最好也少跟方先野为玉藻楼的洛羡姑娘争风吃醋。”
段胥一律爽快地应下来,段静元就拿出她今天新调的香,献宝似的捧给段胥让他闻闻怎么样,还让他猜成分。这是段静元惯爱与他玩的游戏,因为段胥嗅觉灵敏,几乎一闻就能把她调香所用材料一一报出来。
这次段胥也照常闻了,悠然把他小妹新调之香的成分一一报出。段静元却皱起眉头,说道:“三哥你漏了两样,小茴香和百合。”
虽然这两样香料她放得很少,但以段胥一贯的水平不可能闻不出来。段胥闻言也怔了怔,他低头仔细闻了一阵香囊,眼神微微沉了下去。
段静元见他不说话以为是受了打击,便有些无措地安抚道:“偶有失手也有可能啦,三哥你不要太往心里去。”
“我闻不出来了……”段胥低声说道,他抬起眼看向段静元,眼底堆积复杂的情绪,一瞬间叫她心惊。但是很快段胥便笑起来,将香囊还给她说道:“看来我真是上岁数了,静元,以后这游戏我恐怕要常常失手了。”
段静元小声道:“你今年八月才满二十,说什么上岁数?”
“哈哈,终归人的感官是要随着年龄慢慢衰败的。”段胥摸摸段静元的头,轻描淡写道:“世间常理。”
说罢他便背着手,笑嘻嘻地转身出门去了,青色的衣袂飞扬,看起来这样年轻又仿佛会永远这么年轻下去。段静元拿着那个香囊,因为“衰败”这个词心里无端生出一阵怅然。
贺思慕回到国师府时,禾枷风夷正撑着他的白桦木杖站在庭院之中观星象。他这一处星舆院的地砖涂以黑漆,星宿绘以金纹,将浩瀚星空囊括于咫尺之间。他站在地砖上描绘的斗宿之中,木杖在斗宿三星处点了点,木杖顶端挂着的四个铃铛其一便发出清脆声响,他伸出手飞快地掐算着什么。
他看见贺思慕走进院子里,便把木杖杵在地上,靠着木杖笑道:“老祖宗干什么去啦?”
那木杖好似长在了地里,任禾枷风夷靠着它也笔直树立岿然不动。
贺思慕扬起手里的香囊,道:“配香囊。”
“你闻不见味道,去配香囊做甚?”
“我闻不见,但喜欢自己被闻起来是这个味道,不成么?”
禾枷风夷立刻回道成成成,贺思慕正欲进屋突然回头望向禾枷风夷,她扶着门框似乎犹豫了一下,才问道:“近来人间办婚礼时兴送什么贺礼?”
“那要看谁成亲了,你是要给段胥送贺礼?”
“他邀我参加他的婚礼,既然要去总不能空手。”
禾枷风夷身子一歪,差点没靠稳他的木杖跌下来。他这位老祖宗向来不喜欢参加红白喜事,他爹娘的婚礼她也没来,而后他爹娘的葬礼,他弟弟妹妹们的婚宴她也都不曾出席。他本以为她要让他代送贺礼,没想到她竟然要亲自出席?这可真是厚此薄彼重色轻友。
收到禾枷风夷控诉的眼神,贺思慕难得的也有些心虚,她咳了两声道:“不一样,这是他换五感的条件。”
禾枷风夷啧啧两声,叹道:“我发现你对他真是出奇纵容。”
“这只是交易。”
禾枷风夷摆摆手停止了这个话题,他知道他这老祖宗不会承认她对段胥的一再让步,便把话题转回来道:“我倒是为他准备了一份歪打正着的厚礼。最近朝廷里在查马政贪腐案,原本兵部尚书和太仆寺卿都要掉脑袋,谁知峰回路转,关键证人翻供说自己受人指使证据亦是伪造。马政贪腐案和段胥力主进攻云洛两州的时机卡得太好,大理寺卿井彦怀疑段胥,如今他也被裴国公那边的人盯上了,借着这件事裴国公的人后续大约会继续发难。”
“而我手头上查的这件事,虽然和这案子没什么关系,但能帮段胥大忙。像他这样的人大概不怎么看重身外之物,其他贺礼我随便准备些就好。”
贺思慕对大梁朝廷上的事情不了解——也不想了解,她皱皱眉说道:“这是你的贺礼,可我送什么好?”
“你和他相处这么久,不知道他喜欢什么吗?你和他换过五感,你在得到感觉时喜欢的,不就是他喜欢的吗?”
她在得到感觉时喜欢的?贺思慕认真思考起来,她都喜欢些什么?
阳光、风、冰、雨、雪。
芍药、青草、柴木、饭香。
段胥的脉搏、心跳、呼吸、香气。
这怎么可能送做礼物?
贺思慕并不是第一次送贺礼,她从前赠礼总是相当利落干脆,大都是从她的宝库里搬出些几百年的古物珍宝,大大方方地送出去。但是她知道段胥不在意这些东西,或许是因为他送给她那幅极用心的画卷在前,她对于回礼便不自觉地慎重起来。
她想要送给段胥他真正喜欢,能让他开心的礼物。可她不擅长这种事情,她更擅长毁灭或保护而非给予。
贺思慕叹息一声揉揉眉心,去讨某人的欢心,这种感觉对她来说微妙又陌生。
禾枷风夷观察了老祖宗的表情半晌,摆摆手道:“算了罢。老祖宗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恶鬼?对于凡人来说,结婚时收到鬼的贺礼非但不是什么好事,反而晦气得很。你送他礼物,你说他收是不收呢?”
贺思慕愣了愣,半晌轻笑道:“也是。”
她转过身迈步走进了室内。
禾枷风夷摇着头拿回自己的木杖,在心宿处一戳,那木杖便飞快地旋转起来,所有的铃铛发出清脆错落的声响,像是有人在叽叽喳喳地讨论什么。他抱着胳膊满意地笑起来,道:“荧惑守心,黄道吉日要来了。”
第62章 井彦
段胥料想到大理寺卿井彦一定会找他,请帖送来的时候他只是稍作收拾便骑马去往井彦府上。他在井府门前翻身下马时,井彦便穿着一身紫色绣孔雀图样的宽袖官服站在庭院中打量着他,目光锐利如鹰,仿佛想透过他这身皮囊看到他的心底。
井彦今年三十岁出头,他兄长是皇上最宠爱的安乐公主的驸马,有着这一层关系井家才有了不依附于任何一党的底气。这些年他做大理寺卿是出了名的明察秋毫铁面无私,驳回重审了刑部许多案子,从未看走过眼。
这样的目光看穿过无数匪徒囚犯的心,段胥不闪不避地接受了井彦的打量,自然地行礼道:“井大人好,晚辈前来赴约。”
他和井彦交情并不深。上次见面还是离开南都之前的中秋宴会上,他与井彦下了一盘棋,棋局尚未结束宴会便散了,今日井彦请他过府找的由头便是完成那一局未完的棋局。
井彦深深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段大人请。”
他们在井彦的书房里落座,书桌上果然摆着当时未结束的棋局,黑白子纵横交错竟然分毫不差。段胥看了一眼那棋局便不由得一笑,想来井彦早早记下了这棋局,原本是真打算与他下完这盘棋的,只是突然出了马政贪腐案这档事情,对弈就夹杂了一些别的目的。
段胥落下一子,悠悠道:“井大人身着官服,想来是刚刚从大理寺回来,大人公务如此繁忙还能记着与我的棋局,我实在是不胜荣幸。”
井彦亦落下一子,说道:“听说段将军在战场上杀伐决断,勇不可挡。井某从前竟以为段将军只是文臣,如今当刮目相看了。”
段胥抬眼看向井彦说道:“井大人,您不妨开门见山,既然请晚辈过来应当不只是为了下棋吧?”
井彦于是直入主题:“马政贪腐案孙常徳翻供之事,段将军可有听说?”
“有所耳闻。”
“他供认自己受人指使污蔑兵部孙大人和太仆寺李大人,而那指使他之人,他说是段将军您。”
段胥的目光仍然落在棋局上,闻言哈哈一笑,像是觉得荒诞:“我指使他?我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自己的脚跟尚未站稳,就敢做这种事情?他未免太看得起我。”
“去年中秋后三日,他夜晚过揽清桥时不慎落水,是你救了他。”
“没错,这便是我对他仅有的印象,难道我救人也有错处么?”
“据他所说,他平日里与太仆寺卿有过节,便疑心是太仆寺卿要害他。那日之后你挟恩从他这里探听消息,威逼利诱伪造马政贪腐案,嫁祸于兵部和太仆寺。”
“可笑,那日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他这般信口开河可有证据?”
井彦扶着袖子落下一子,淡淡说道:“他自然是有许多书信、信物的证据,但不足为道,因为依我看那些证据是假的。”
段胥挑眉,抬眼看向井彦。棋盘上黑白交织,占据大半的棋格,宛如相互博弈吞食的两股势力。
井彦也看他,神色不变地说:“便如孙常徳指认太仆寺卿贪污的关键证物——那本账簿一样,都是伪造的。”
“哦?”段胥露出惊讶神色,仿佛头一次知道自己伪造的那本账簿是假的一般,道:“孙常徳的账簿竟也是伪造的?他好大的胆子。”
“账簿虽然是伪造,却不是孙常徳伪造的。他告发之时应当以为那是真账簿,确实有幕后主使者推波助澜,让他手握所谓的证据去击登闻鼓揭发此案。但是孙常徳并不知道幕后主使者是谁,如今也只是听从某些安排,推到你身上。”井彦冷静地陈述道。
段胥眼眸含笑,说:“大人英明。”
井彦落下一子,淡淡说道:“不过伪造账簿并不是简单之事,这账簿过了刑部几位大人的手都没有看出问题。我初拿到时也信以为真,若不是因为孙常徳翻案我再三仔细查验,也不会发现账簿是假的。能造出这账簿的人必定见过真账簿,并且至少有半本按照真账簿誊抄。”
段胥拿棋子的手顿了顿,井彦接着说道:“情况无非两种,这人手上有真账簿,出于某种原因不肯给出故而伪造了一份。或者这人见过真账簿,但是真账簿已经遗失或损毁,不能作为证据,他便只能伪造。孙常徳能这样信誓旦旦地翻供,想来是有人确认了真账簿已经被毁才敢如此。那么便是第二种情况,这人翻看真账簿时十分仓促急迫,他甚至来不及把真账簿带走,却在事后凭着仓促间的记忆默下大半本账簿,应该是有着惊人的记忆力。”
井彦锐利的目光直视着段胥的眼睛,说道:“去年七月段将军回岱州祭祖,而孙常徳所揭发的顺州马场,便在你回乡沿途。这账簿也是从顺州而来。而你上书攻击云洛二州的时机,未免和此案配合得太好。”
段胥哈哈大笑起来,他扶着额头道:“井大人是不是也被那些坊间流言所骗,以为我当真少年天才,过目不忘?那不过是旁人因为我段家的地位吹捧我的一些空话罢了。您所说的看两眼就默下半本账簿的事,我可办不到。”
“真的吗?”井彦淡淡地落子,说道:“这局棋是我们半年多以前下的,我能复原是因为当时我一回家就把这棋局画了出来。你方才一进来看到这棋局便有些惊讶,想来是发现了和半年前的一模一样,而后你落座下子并未犹豫。你不仅清楚记得半年前与我的棋局,还记得当时你下一步要落子之处在哪里。凭这样的记忆力,默写一本账簿不在话下罢?”
段胥渐渐沉下目光,他手执黑子漫不经心地敲着棋盘,半晌笑起来道:“就这样么?井大人说的全是猜测,半点证据也没有,又能说明什么呢?”
他俯下身去,摩挲着手里的黑子看着那胶着的棋局,懒懒道:“如井大人所说这个案子除了证人之外,其他的关键证据竟然全是伪造,而这个证人又左右摇摆,今天一套说辞明日又换一套说辞。说到底孙常徳不过是这盘棋里的一枚棋子罢了,真正下棋的人不是我们,可我们亦身处棋局之中。这案子刑部已经审完盖棺定论,偏偏到大理寺复核时证人翻了供,还不是因为刑部是杜相门下,裴国公一定要他脱离了杜相势力范围再起风雨。如今案子、证人、证物都塞在你手里,他们各自希望你能拿着他们准备好的伪证和证人去攻击另一边,没有人在意真相,他们只在意结果。”
“不,我在意真相。”
“井大人在意真相,那么您觉得马政贪腐案是确有其事,还是诬陷?”
井彦摇摇头,冷静道:“证据不足,不能下定论。”
段胥重复道:“证据不足?此事便这么过去了么?大梁无天然草场,所建马场均需占据百姓耕地,畜养一马之地就能养活二十五人,三千匹马就是七万五千人。若贪腐为真,这七万五千人的生计就这样被中饱私囊。而我在前线战马匮乏骑兵不成建制,只能出奇兵攻击无法正面迎战,每胜都艰难至极,如此如何保家卫国?”
井彦镇定地看着他,深邃锐利的眼眸直直地望向段胥的眼底,案上的香球中升腾着袅袅香雾,从他们二人之间朦胧地漫过去,井彦慢慢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我比你更清楚。”
“我今日叫你来便是要告诉你,若以伪证为真,今日你可以造,明日他可以造,真相何以立足?段将军还年轻,要知道虚假不能得到真相,非正义的手段更不能实现正义。我坐在大理寺卿这个位置上,我所信的就只有实证二字。”
段胥眸光微动,沉默不语。
实证二字,谈何容易。这件事的痕迹被掩盖得一干二净,他好不容易找到的账簿也被销毁。若要查只能从兵部尚书,太仆寺卿甚至于背后的秦焕达、裴国公入手,不仅暴露自己且每一步也必受阻挠。
“井大人,真能查到实证么?”
“我自会尽力去查,查不到也不能以伪证定案。”井彦落子,抬眼看向段胥说道:“段将军年纪轻轻在朝中行走,心思深沉不是坏事,然而不可执念太重,误入歧途。今日之事我会留在这书房之中,出门便再不谈起,段将军好自为之。”
段胥低眸片刻,继而抬眼看着井彦,在棋盘上落子,说道:“多谢井大人提点。”
这盘残局终是井彦赢了,段胥离开井府之时向井彦行礼,笑道:“久闻井大人长于棋艺,今日一见名不虚传。”
井彦只是略一点头,道承让。
段胥上马,勒着缰绳望向井彦,说道:“井大人,愿您治下,大梁永无冤狱。”
这句话听着像是讽刺,但却出自真心。筹谋者铺就真假交织的路途,而司法者坚持真正的法度,各司其职并无过错。
井彦永远要做最坚固的盾,他护的是大梁的法,而不是某个人未经证实的正义。
段胥从井彦府中出来却并未回府,打马沿着胜心街一路向南,在一处杏黄色的墙边停下,飞檐下的铃铛欢快地随风轻响,许多百姓从大开的朱红色门间来来去去,神色恭敬又喜悦。
这里是国师府的莲生阁。
皇上为表体恤百姓与民同乐,与国师府相连修建了了莲生阁,每月初一、十五及佳节开放,平日里仅为皇家占卜祝福的国师坐镇莲生阁中,听众生祈愿,解百姓忧愁。
所有百姓都可进阁祈愿,但只有国师选中的有缘人才可以向国师提问。据说国师的弟子会在有缘人家中放置信物或当面赠予有缘人,邀他们进阁解惑。
执红莲伞者,便为有缘人。
段胥从马边系的袋子里拿出南都街头相遇那天贺思慕给他的纸伞,鲜活的红莲跃然伞上。
前几日早朝之时他遇见国师大人,国师大人轻描淡写地同他说了一句——有缘人,不来归还纸伞么?
段胥掂了掂这把伞,轻轻一笑,踏入那朱红大门之中。
第63章 莲生
莲生阁取“怜生”之意,段胥的黑靴踏上石阶便看见一池白莲,满院清香。隔着池水矗立着一方十八级的木台,木台上一座四面垂竹帘的亭子,依稀有人端坐于亭中。不知从何处引来的清水自亭子顶端开始沿着亭子屋顶的瓦片流下,自屋檐划出一道弧度落入亭前的池塘中,形成一道水幕,宛如神迹。
从朱门进入的百姓隔着一方池塘无法走近亭子,便只能站在池塘这边的白石台上遥望着亭子祈福。
段胥隔着水帘与竹帘看了之后的人影一眼,便将唤来旁边的小童子,将伞给他道:“劳烦将这伞还给国师大人,告诉他段舜息来过了。”
说罢他回身就想走,却被小童子扯住了衣角,小童子抬头瓮声瓮气地说:“有缘人的红莲伞,要您亲自还给师父才行。”
说罢小童子便牵着段胥的袖子,带他自人群中中走过一直走到莲花池边,隔着水帘和竹帘小童子行了标准的揖礼,高声道:“师父,有缘人至。”
他话音刚落,随着一阵铃铛的清脆响声,莲花池间从池底浮起一座白桥,自段胥脚下一直到亭子的阶梯之下。小童子伸手道:“有缘人请。”
段胥拿着红莲伞在手中转了两转,终究是踏上了白桥,穿过自亭子飞檐而下的水帘时,他撑起红莲伞,伞破开那道水帘为他挡住落水,段胥于是穿过水帘面对亭子,抬头望向竹帘之后的禾枷风夷。
青黄的竹帘缝隙间,禾枷风夷隐约穿着金白交织的华丽衣服,盘腿坐在软垫之上,桦木手杖横放在他的膝间,铃铛无风自响。
伞上的红莲在穿过水帘时便褪色变成白莲,段胥收伞沥了沥水,笑道:“莲生阁真是好气派,想见国师大人还要通过这么些关卡。”
禾枷风夷在竹帘后悠然出声,说道:“人若要坦然面对内心,本就要放下重重顾虑,这每一道都要洗去一道谎。莲生阁前池为白莲 ,不可见的内池是红莲,以我这座问心亭为界便如人心内外。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段胥用伞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手心,对于禾枷风夷这番大道理并不应答,不动声色地看着那道竹帘后的人影。
禾枷风夷叹息一声,撑着下巴说道:“听说段将军一向不信神佛,今日来我这莲生阁真是委屈您了,紫姬快给段将军拿个蒲团坐坐。隔着水帘外面的人听不见我们说什么,段将军不必顾忌。”
他这句话一出便和刚才高深莫测的架势截然不同,一下子从国师变成招呼客人的酒楼老板,姿势也懒散起来。紫姬拿了个蒲团过来,段胥便爽快地坐下,听得禾枷风夷继续说:“不过既然她把伞给了你,你也上门来了,不如就问问我你想问的。譬如我和贺思慕之间的关系?譬如你最近的运势?”
国师大人还是头一次屈尊向有缘人兜售问题。
这有缘人也没有太过不识好歹,还是笑起来接了话茬:“既然国师大人已知晓且有所准备,那便说罢。”
禾枷风夷心想他俩到底谁是国师,他怎么觉得这话说的好像是他有求于人似的?而且这小子似乎对他有敌意,天地良心,这年头做件好事还这么难。
“你应该知道,贺思慕曾有至亲四人——她的父母及姨父母,我便是她姨父母的二十代重孙,私下里我喊她老祖宗。我父母早逝,幼时她曾照顾过我一段时间,算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
段胥似乎有些惊讶,他挑了挑眉,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原来如此。”
禾枷风夷感觉到段胥的敌意退了七八成,便明白这敌意是从何而来。他心中暗暗啐了一声,面上仍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其实今日让你前来,是我准备了一份新婚贺礼给你。”
他话音刚落,紫姬便拿着一个锦囊递给段胥,段胥接过锦囊打开,只见里面有一张纸条。他看了眼纸条上的内容,流露出些许惊讶地神色,目光便转向竹帘后那个隐约的人影。
“听闻段将军过目不忘,想来不需要再看了。”禾枷风夷打了个响指,段胥手上的纸条顷刻自焚为落灰。
段胥抿了抿唇,行礼笑道:“多谢国师大人相助。这份礼是您送的还是……”
“老祖宗不关心人间朝局,这礼物是我备的。”
“我与您素无来往,您为何相助?”
竹帘后的人影沉默了一会儿,段胥听见一阵轻微的笑声,国师大人道:“我帮的并不是你。”
“我这个人年少时非常叛逆,对于任何事都喜欢刨根问底,穷追不舍,直至得到答案。老祖宗照顾我的那一阵子,我对她同样有刨根问底的好奇心,某日偷偷寻得了她的一本笔录。”
“那本笔录最初的笔迹并不是她的,而属于前鬼王夫妇——她的父母,前半本记录了她的出生、学语、成长中的种种趣事。到了中间便换了笔迹,口吻也变成了老祖宗自己。想来是前鬼王殿下将这本笔录给了她,由她自己写下去。”
“笔录里所记载的老祖宗和我们认识的这个判若两人。那个名叫贺思慕的姑娘有许多害怕的东西,骄傲也娇气,很擅长耍赖撒娇。她生辰时缠着她的活人母亲给她挑衣服,她母亲说她最适合红色,她便一连做了十几身红色曲裾衣。明明自己根本看不出颜色,却说喜欢。”
“笔录很厚,洋洋洒洒地记录着一些细微的日常,有亲人,有朋友,有爱人。直到有一页写着——父亡,归鬼域。再往后就是一片空白。”
竹帘后禾枷风夷讲述的声音停了停,铃铛声还在慢悠悠地响着,像是一些不安宁又无可奈何的心绪,段胥双手交握,再分开。
“我从前就一直觉得老祖宗很奇怪,又说不出她身上有哪里古怪。看完笔录后我恍然发现,原来她的时间已然停滞,永远停在了三百年前她父亲去世的时刻。她穿着从前最喜欢的衣服,完成着从前她的父母长辈教导她并希望她完成的事情,就连跟我说话时也会说——你怎么一点儿都不像姨夫姨母?多奇怪啊,她分明是见过我的父亲母亲的,却要追溯到二十代之前的祖辈,拿来与我比照。”
“她对这个正在进行中的世界,隐约间生疏、愤怒又无奈。就如同那本戛然而止的笔录一般,从最后一行字写完开始,她不再需要被理解,只需要被畏惧。她把珍贵的人留在了那本笔录封存的过去里,这三百年中,再没有后来者。”
段胥端正地坐在一片夏日明媚的阳光里,水幕在他身后错落地流着,折射出粼粼光芒。那明亮从竹帘的缝隙中落入禾枷风夷的眼睛里,让他将段胥看得分明。
这个小他近十岁的少年眼神专注,仿佛有种无法撼动的笃定,认真地听着他的话。
禾枷风夷笑了笑,他将手帐伸出去挑起了竹帘同段胥对上目光。这时他不再是不可窥视的神的代言者,只是一个推心置腹的普通凡人。
“段将军,无论是作为结咒人还是别的什么,我希望你能让她身上停滞的时间重新流动,这是我帮你的理由。”
段胥望着禾枷风夷,站起身来深深地行了一个礼,以他走进莲生阁以来最诚恳而平和的语调说道:“多谢国师大人,既然如此,舜息确实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事?”
“鬼王殿下有一个明珠,我和她交换五感便是以明珠为媒,国师大人对此可还了解?”
禾枷风夷笑起来,说道:“那是了解得很啊。”
“我想请国师大人,为我写一道符咒。”段胥这样说道。
当段胥揣着符咒走出莲生阁后,禾枷风夷伸了伸懒腰,心道年轻真好,段胥这胆大包天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心气儿,倒是和他年轻时很像。想着想着便看见紫姬走过去把蒲团拿走整整齐齐地垒好,再让童子们把伞落下的水迹擦干净,俨然是容不得半分不整的模样。
禾枷风夷不由叹息,待紫姬沿着台阶走上来,给他送每日例行的汤药时。他接过药碗晃了晃,抬眼看着紫姬。
“其实你没有必要做这些事情,紫姬。”他说道。
紫姬并不说话,美人低眸坐在他面前,肤白胜雪,乌发如丝,可像是个木头人似的。禾枷风夷也早已经习惯了紫姬的寡言少语,只是兀自笑起来:“从前是我年少叛逆,嫉世愤俗。而今我已然放下,你便也回你该回的地方去了。你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你知道我活不长的。”
紫姬终于抬起头看向禾枷风夷,她的眼睛幽深而黑,仿佛触不可及的夜空。她平静地说:“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顿了顿,她简短地说:“吃药。”
禾枷风夷苦笑两声,将药一饮而尽。
这边段胥离了莲生阁,便直奔玉藻楼而去。禾枷风夷给的消息对他们来说可谓是雪中送炭,柳暗花明。
那纸条上的字是——五月春尽,牡丹花落。
当今圣上最宠爱的妃子郁妃娘娘钟情于牡丹,圣上曾网罗天下名贵牡丹,种于她的庭院之中,她另有名号为“牡丹美人”。而她的儿子五皇子殿下也子凭母贵,很受皇上喜爱,是朝中太子的有力候选者。
五月和牡丹代指五皇子和郁妃,他们怕是要遭殃了,这可是一件大喜之事,因为郁妃正是兵部尚书孙自安的女儿。而孙自安是马政贪腐案的主谋,郁妃若是倒台他必受牵连,马政贪腐案的调查取证将会容易得多。
第64章 禾枷
太元二十五年五月十三,天有异象,荧惑守心。
皇上惊厥晕倒,一日方醒。大国师风夷上表天象意指君侧有极恶之人,祸在后宫,奏请搜宫,上允。搜宫五日,于废井之中搜出数具女尸,郁妃宫中及五皇子殿内搜出人形木偶各三,上有不明咒文,疑为巫蛊咒术。
皇上大怒,将郁妃打入冷宫,五皇子囚禁于广和宫。
五月二十日夜,广和宫内灯光阑珊,五皇子韩明宣的卧房烛火已经熄灭,然而他并未就寝,反而披着衣服走出房门坐在了庭院中,仿佛是在等人。没过多久便见一黑色斗篷的人影从边门进来,走到韩明宣面前就摘下帽子,赫然便是郁妃本人。
郁妃已经近快四十岁,却肤若凝脂仿佛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怨不得皇上偏爱于她恩宠不绝。她咬牙道:“你不是说万无一失吗?”
韩明宣眉头紧锁,说道:“尸体和木偶我都加了障眼术,寻常情况下绝不可能被发现。那国师风夷是什么人?”
“什么人?混吃骗喝的病秧子罢了,仗着清悬大师的引荐在这个国师位置上尸位素餐,没什么真本事。我早就看你这障眼法不牢靠,多少次叮嘱你藏好。事已至此我们怎么办?你那些神通呢?”
“我如今在人身之中,不能施展。”
“那你便脱出身去!难道真要被困死在这个广和宫内。一切全看圣上的意思,管你是下咒也好附身也罢,只要能让圣上开口赦免便有转机。”
韩明宣捏紧了拳头,他道:“我觉得不太对。”
“你对宫中的事情一无所知,当初说好合作,宫里行事要听我的。”郁妃冷下声音道。
韩明宣与她对峙片刻,从衣领里扯出一杯骨质的坠子,说道:“好吧。”
“这是什么好东西,也借给我看看罢。”
一个爽朗欢快的声音响起来,整个广和宫的地面上突然显现出巨大的银白色法阵,韩明宣手里的骨坠被法阵中射出的光笼罩其中,韩明宣像是被刺伤一般下意识收回手。声音的主人勾了勾手指,那骨坠便风一般飞入他的掌心。
禾枷风夷穿着一身白色道袍,衣上绣着金色的二十八星宿图,右手撑着他的木手杖站在法阵之中,手杖的铃铛响得极其急促,仿佛催魂一般。他苍白纤细的左手手指摆弄着骨坠,笑起来:“果然是个好东西,一半人骨一半鹰骨,至少封存了三个法力高强的巫祝的毕生法力。怪不得被丹支奉为圣物,怪不得你在皇宫兴风作浪了这么久,我居然都没有发现你的鬼气。掩盖得真完美啊,鬾鬼殿主。”
他将骨坠向上一抛,以木杖指向那骨坠,光芒交错间咒文运转,圆弧般的风从骨坠中强劲地流泻而出,吹得整个广和宫的灯笼拼命摇晃着。韩明宣目光凶狠地伸出手去夺那骨坠,奈何他以骨坠封存鬼气,如今便如凡人一般。当他就要碰到骨坠的刹那,光芒大盛,他闭眼睁眼的瞬间便看见骨坠回到了禾枷风夷手里,而禾枷风夷的手杖指着他的心口。
骨坠和鬾鬼殿主之间的连结被破,韩明宣身上的鬼气再也压不住,阴森而浓郁地弥漫开来。
禾枷风夷握着木杖的手从指尖开始充血变红,红斑顺着他的手臂迅速蔓延而上,沿着脖颈扩散至他的脸颊。
他笑着说道:“别靠近我,太脏了。”
他的身体对鬼气向来敏感得过分,除了血脉相连的老祖宗之外,其他的鬼气都会引起强烈的反应。
鬼气爆发的韩明宣终于挣脱凡人的躯壳,在青烟弥漫中显露出一个十岁孩童的鬼躯。从他身体内生出无数尖锐的白骨,朝着禾枷风夷直刺而来,强大的鬼气仿佛乌云压顶。
红斑已经扩散至禾枷风夷的额头之上,桦木手杖在他手上划出一个完整的圆,抵在地砖之上,阵法发出越发耀眼的光芒。
“天道毕,三五成,日月俱。
出窈窈,入冥冥,气布道,气通神。
气行奸邪鬼贼皆消亡。
视我者盲,听我者聋。
敢有图谋我者反受其殃。”
从禾枷风夷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便有无数光芒从阵法中涌出,仿佛手一般缠住鬾鬼殿主令他无法动弹,当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笑着看向面前的鬾鬼殿主时,对面的鬼已经被缠成了个茧子。他手中的木杖飞速旋转三周然后指向鬾鬼殿主,那恶鬼便立刻匍匐于地,动弹不得。
禾枷风夷伸了个懒腰,看向后面早已被吓得瘫倒在地的郁妃,道:“郁妃娘娘这是怎么了,我这混吃骗喝的国师,可还让你满意?”
郁妃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禾枷风夷绕过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走到她面前,俯下身去笑道:“郁妃娘娘,实不相瞒,清悬大师当年怜惜大梁只剩半壁江山,想竭力保皇家平安,三顾茅庐相求我才勉为其难离开星卿宫来这里。”
“时移世易,现在的人竟然已经忘记了荧惑星君的名号。”禾枷风夷指了指自己,说道:“我的姓氏可是禾枷。”
荧惑灾星,以禾枷一族血脉代代相传,咒必应,杀必死,世无能阻者,每代均为当世最强的术士。
他苍白羸弱的身体撑着宽大的道袍,在风中衣袂飘飞宛如旗帜般猎猎作响,半边脸红斑的映衬下,他似人更似鬼。郁妃强撑着一口气,说道:“你我……素无仇怨……我……”
禾枷风夷摇摇手指,他撑着手杖道:“你的儿子,五皇子殿下韩明宣两年前生了一场大病,病入膏肓又奇迹般地自愈。但韩明宣确实死在了两年前,你为了保住荣华与鬾鬼殿主合作,让他借尸还魂附于韩明宣身上,他借丹支灵骨掩盖鬼气,便与常人无异。但是恶鬼终究食人为生,你为他寻觅宫女以食,并在他的提议下,你将这些年轻宫女的魂火羁存在木偶上,以供你容颜不老。我说的没错罢,郁妃娘娘?”
“我……我是兵部尚书之女,我儿将来……或是太子!是皇上!你若肯放过……”
“哈哈哈哈。”禾枷风夷忍俊不禁,道:“郁妃娘娘方才还在指责我尸位素餐,如今怎么又要我徇私枉法?不如听听看我的想法,我觉得郁妃与五皇子密谋逃宫行刺,被发现遂自尽于宫中,这个故事不错罢?”
郁妃睁圆了眼睛,她颤抖地指着鬾鬼殿主,哭得梨花带雨:“是他蛊惑我!国师大人!我……我只是一时鬼迷心窍……”
禾枷风夷以木杖点了点地,把意欲挣扎的鬾鬼殿主又压回了地上,说道:“他啊,他自有他的君主来审他。老祖宗,你来罢。”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从阵法中出现一个红衣的身影。苍白高挑的女鬼戴着一顶帷帽,帷帽下垂着红色的琉璃珠帘长至腰部,随着她的步子相撞摇曳着,发出细碎的声响。依稀从珠帘缝隙间看见乌黑的长发,明艳的五官,和冷淡的凤眼。
贺思慕蹲下来,以手撩开珠帘望着匍匐在地的鬾鬼殿主,叫出了他的本名:“宋兴雨。”
没了灵骨的保护召名令即刻生效,鬾鬼殿主的头低下来,恨恨地说:“臣……在。”
“你可真是了不得。我令恶鬼不得干涉人间朝政,你却附在皇子身上,将来还想争得太子之位,君临天下么?”
宋兴雨握紧了拳头,他抬起眼睛瞪着贺思慕,说道:“君临天下,谁人不想?光是鬼域有什么意思,做了人间的君主,不要说魂火了,活人的一切都能握在手上。”
贺思慕盯着他的眼眸,轻笑道:“好想法啊,谁建议你这么做的?”
宋兴雨的眸光闪了闪,在他犹豫的这么一瞬间,贺思慕放下帷帽的珠帘站起来,轻笑道:“你和他有盟约,盟约牵制你不能把他的名字说出来。”
她腰间的鬼王灯燃起蓝色的烈火,在这一刻宋兴雨终于慌了,他大喊道:“我……我知道前鬼王大人是怎么死的……你不要杀我,我告诉你!”
那蓝色的火焰毫不停滞地蔓延到宋兴雨的身上,在那一刻他回忆起了遥远的从前作为人时被活生生抽筋剥皮的痛苦,那痛苦使他撕心裂肺地哀嚎起来。在火光之中面前站着的姑娘低低地笑着,说道:“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是谁怂恿了你?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我父亲是怎么死的?”
“你们希望我相信他是殉情,我便装作相信罢了。我父亲深爱我的母亲,可是他也爱我。他答应了要与我相依为命,就绝对不会把一个混乱陌生的鬼域丢给我,不负责地去死。”
宋兴雨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四肢百骸在烈火中化为灰烬,明明感觉不到痛苦的身体却仿佛百蚁噬心,他仿佛看见了千百年前举着刀的自己的父亲。在那个尚且陌生的世界上,他最信任的父亲将他千刀万剐。
刚刚贺思慕说,她的父亲爱她。
怎么会这样呢,父亲这个词意味着什么,他的父亲都对他做了什么?
宋兴雨的最后一丝残念也被焚烧殆尽,化为一地灰烬。
千百年前的某个村子里遭了灾祸,村民们要选出一名童子祭献给上苍以平息灾殃,于是某个父亲亲手将自己十岁的儿子剥下皮来,制成祭品。
这个村子在百年之后遭受了更大的灾祸,被那个复仇的孩子夷为平地。千百年之后,那个想用世上的一切填补仇恨与不甘的孩子终于归于尘土。
禾枷风夷走到贺思慕身边,望着那一地灰烬,说道:“怎么了,老祖宗你怜悯他?”
贺思慕摇摇头。
既然知道为人之苦,因为弱小遭人碾压,便不该在有力量之后去碾压更弱者。
虽然宋兴雨还没有来得及懂得这件事,就已经死了。
禾枷风夷沉默了一会儿,道:“他刚刚说,老祖宗你的父亲……”
贺思慕看了他一眼,禾枷风夷便明白这不该是他过问的事情,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一样去继续收拾残局了。
第65章 婚服
待禾枷风夷与贺思慕解决完郁妃与鬾鬼殿主,撤了阵法从皇宫中走出来的时候,明月已经升至中天。御边坊的巷子里走来一个紫色身影,禾枷风夷见了便开心地笑起来,挥手道:“紫姬!”
他刚刚往前走了两步脚步便开始摇晃,手中的木杖掉落在地,铃铛发出清脆的声响。在那声响中他瘦削的白色身影倒下去,被紫姬及时接住。
禾枷风夷在紫姬怀里合上眼睛——不省人事了,紫姬看着他身上遍布的骇人红斑,抬起头以询问的眼神望向贺思慕。
贺思慕说道:“他的身体对污秽邪祟反应强烈,暴露在鬼气中最多只能支撑三个时辰。你好好照顾他,待他身上的红斑消退便没事了。”
天下最强的术士,偏偏是天下最不适合做术士的人。
紫姬点点头,撑着禾枷风夷站了起来。贺思慕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突然问道:“紫姬,你今年多大了?”
紫姬愣了愣,答道:“二十岁。”
“你属相是什么?”
“……”
在紫姬迟疑的时候,贺思慕笑起来道:“紫姬姑娘连自己属什么都记不得了,你真的只有二十岁吗?”
她果然并非常人。
紫姬抱着禾枷风夷,沉默不语地站在原地。
“我并不太关心你究竟是谁。风夷已经长大了,不需要我再来替他做决定,无论你是什么,既然他把你留在身边自然有他的道理。”
垂着红色珠帘的帷帽之下,贺思慕的声音冷静而温和。
“风夷从小就是个不省心的孩子,好奇心重,身体孱弱,多病多灾,不能尽其天年。以后他的路还要他自己走,我看他很敬重你,希望你在他身边能多照顾他一些。”
紫姬点点头,说:“好。”
贺思慕拍拍她的肩膀,道:“带他回去罢,我想散散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的南都,只有打更人漫不经心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街头响着。贺思慕在月光下径直穿过数道院门和墙壁,最终走到了一座雅致院落的房间内。
房间的主人居然还没有入睡,他穿着单衣趴在窗台之上看着夜空,贺思慕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便见几盏明灯升入夜空之中。
他说道:“又有人去世了。”
她给他开了阴眼,如今他对这个鬼的世界已经很是熟悉,不过仍然看不见这个刻意隐藏的她。
这是段家的庭院,她面前这个便是她的结咒人,很快就要大婚的准新郎——段舜息。
段胥突然转过头来,他似有所觉,目光在房间内逡巡一遍,低声说:“总觉得有谁在看我。”
似曾相识的场景,在朔州她也这样隐匿身形来看他,他的直觉还是这样精准。
沉默了片刻后,段胥合上窗户走到床边坐下,四下打量了一阵,笑道:“是你吗?”
贺思慕并不应答——便是她应答他也听不见。她想了想索性在地上那一片月光隔窗落下的明亮方格中坐下,帷帽的珠帘垂到地上盖住她的整个身体,她抬头瞧着坐在床上的段胥。
其实她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她只是被鬾鬼殿主几句话勾起了对过往的回忆,一时之间觉得怅然,漫无目的地走了半天,回过神来便已经在这里。
“你喜欢什么?”
她想起自己还没有准备好的贺礼,便这样问道。隔着隐匿声音的法咒,这与其说是问话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
段胥同她一般盘腿坐着,手撑着脸侧,目光落在遥远的地方,眼眸安静地眨着。
“殿下,我喜欢你。”他突然这样说,仿佛接上了她的问题。
贺思慕皱了皱眉,道:“这个不行。”
段胥撑着头看着安静无人唯有月光清幽的房间,轻轻笑起来。他自顾自地说道:“有一件事让我很在意,你从来不问我为什么喜欢你。你不问我,那应该就是因为喜欢你的人太多了,你习以为常,所以对我喜欢你的理由并不好奇罢。”
贺思慕静默无声地看着他,他身上那些鲜明的特征,所谓热烈勇敢,赤诚疯狂此刻在夜色里沉静如水,好像所有心绪都化为了一方清澈的池塘。
他低声地,仿佛控诉又仿佛玩笑般地说道:“你引诱我。”
贺思慕挑挑眉毛。
“你以冷硬外表下的温柔,万鬼之上的孤寂,和对于世间的爱意引诱于我。而我心甘情愿,就此上钩。”
他低着下巴抬起眼睛看她,从这样的角度看他的上目线清晰而锋利,眼眸莹莹发亮,异常专注。贺思慕一时怔住,仿佛被他的目光所俘获。
段胥俯下身去,轻轻地说:“你会想念我吗?”
“从离开玉周城到现在,我总是很想你,每一天每一件事情都能想到你。”
“在街上遇见你的时候,你问我我是谁。那时候虽然知道你是在装傻,我却想到或许有一天你会真的这样,忘记我的名字,忘记我的样子,忘记我。那时候我应该也早就化为尘土,没有机会拉住你再把自己介绍给你了。”
“我想这真是不公平啊,你一定是很少想念我所以才会轻易地遗忘。如果你也像我想你这般想我,至少也能记我一百年罢。”
他以一种很轻松的语气说着,仿佛只是在开玩笑,目光落在贺思慕身前的石砖上。其实他们的距离很近,近到她伸出手去就能碰到他俯下的脸侧。
仿佛受了某种蛊惑,贺思慕抬起手穿过那绯红的珠帘,朝段胥伸过去,直到她的指尖穿过了他的脸颊。她怔了怔,意识到自己现在是无法触碰到他的魂魄虚体。
他抬起一双明亮的眼睛,认真地问:“思慕,你还在吗?”
贺思慕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慢慢收回来。她并没有撤去隐匿咒,也没有和段胥说话。
段胥垂下眼帘,低低地笑了一声,道:“走了吗,一句话都不跟我说。”
他终于结束了自言自语,躺回床上盖好被子翻身朝着墙闭上了眼睛。贺思慕看了他的背影半晌,直到他的呼吸变得平稳而绵长她才站起身来,轻轻地笑了一声。
“段小狐狸,我可是很忙的。”
如果此刻他醒过来,如果他能听见她的声音,就会发现她的声音出奇地温柔。
“但是,我偶尔也有想念你。”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自己在这样的时候也不说实话,大概有点可笑。
于是她补充了一句。
“我时常想念你。”
月亮落下去,太阳在天际露出一点微弱的光芒,虫鸣鸟叫一派生机。贺思慕想,她莫名其妙地来到这里,听段胥自言自语许久,又在这里停留了许久,却始终没有想好该送他什么新婚贺礼。
五月二十日夜,郁妃与五皇子意图逃宫行刺,意图败露自尽于广和宫中。皇上震怒,降罪其族,查抄兵部尚书孙自安一家。去往查抄者大理寺卿井彦,于其府内暗格中找到马政贪腐案铁证,证人再次招供,马政贪腐案终于盖棺定论。兵部尚书孙自安及太仆寺卿斩首,皇上下令改革马政,大建云州马场。
六月十八,纷扰初定,段家三公子段小将军大婚。
那天的南都非常热闹,漫天的鞭炮声,锣鼓喧天,无数人拥挤在街头看意气风发的段小将军迎娶新妇。
贺思慕和禾枷风夷站在沿街楼阁的屋顶上,看着段胥从段府里走出来,他脸上笑容灿烂,干脆利落地翻身上马,衣袂和发带飞扬,是只有少年人才会有的明艳张扬。
禾枷风夷长叹一声,扇着扇子道:“我可是段府正了八经递过喜帖的客人,比老祖宗你那发带可正式多了。现如今却要陪你在这烈日的屋顶下站着,这么磕碜地欣赏新郎官,这糟的是什么罪?”
贺思慕嗤笑一声,道:“你自去段府上吃酒,谁求你来了?”
“我这不是看老祖宗你没参加过婚礼,想着陪陪你嘛。”禾枷风夷委屈道。
鞭炮和众人喧哗淹没了他们的交谈声,只见家丁们手里挑着长长的竹竿,从竹竿顶部垂下爆竹,此刻从底部开始一起被点燃,噼里啪啦热烈地带着火光向上翻涌,响声响彻天际。漫天飘飞着纸屑,仿佛是火星或是热闹的大雪。
明晃晃的喜联摇晃着,乐匠们演奏起热闹的曲子,沸腾的喜悦气氛充斥着街巷。贺思慕想着明明是别人结亲,那些站满了街巷的人分明什么也得不到,开心什么呢?
有什么好开心的,婚礼的意义究竟是什么。段胥一定要让她来参加他的婚礼,到底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是希望她难过或者后悔么?
马背上的段胥突然抬起头来,这次贺思慕没有多加隐匿,段胥一眼便能看见她。他深深地望了她片刻然后粲然一笑,从怀里拿出一张符咒晃了晃然后扔到空中,那符咒便在空中自燃化为灰烬。
从那一刻开始,贺思慕眼里的世界突然变化了。黑白灰像是溶化在水中一样消解,万物一瞬间染上各种迷离纷杂的色彩,争先恐后地跳入她的眼睛里,生动美丽得令人心慌,令人不知所措。
在所有那些纷乱明艳的颜色之间,段胥抬头不眨眼地对她对望,他那深色的发带,衣服和浅色的发冠忽然变了模样。他整个人是那样一种热烈,温暖,艳丽的色彩,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就像是获得触感的那一天,她曾触摸到的他的心跳。
那些色彩像是活的,活在他的身上。也不知道是他让这些颜色活了过来,还是这些颜色让他更加鲜活。
贺思慕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红色,段胥穿红衣,好看极了。
段胥冲她笑起来,在漫天飘飞的红色纸屑中,美丽得惊心动魄,像是一副燃灼的画卷。
他要她来参加他的婚礼,再把他的色感换给她。
他要她此生第一眼看见的色彩斑斓的世界,是穿着婚服的他。
第66章 闹剧
她的少年金冠婚服,红衣白马,在无数不知名的色彩里低眸收回目光,逐渐远去。
贺思慕不自觉地沿着屋脊想要追着他走却险些跌落,被禾枷风夷拽着才平安地落在地面上。
她恍惚了一瞬间,转头看向禾枷风夷:“是你帮他。”
刚刚段胥手里的符咒显然是禾枷风夷做的,能够催动明珠完成五感的交换,将他的色感在刚刚那个刹那换给她。
而她现在也就变成了法力尽失的普通人,所以禾枷风夷才要一直待在她身边。
禾枷风夷扇着扇子,无辜道:“天地良心,契约是你们自己结的,交易是你们自己定的,我只是做了些微小的催化而已。”
贺思慕瞪着他,禾枷风夷赔笑着拿起御风符,带她隐匿身形在南都上空飞过,很快追上了骑马慢行的段胥。
看见她追上来段胥便眉眼弯弯地笑起来,他圆润明亮的眼睛是不变的漆黑,皮肤深处透出一层浅浅的血色,淡红的唇角扬起。
贺思慕突然觉得不太能看他笑。
有色彩的段胥,过于美丽了。
——我想让你看到我穿婚服的样子,一辈子只有一次,不觉得很有价值吗?
原来如此,这便是他的计划。
她在世上行走了四百年,第一次领悟到婚礼的意义。将自己最美丽的时刻与他人的生命相融合。日久天长回忆起来,还能够记起那一眼惊艳,以慰藉漫长岁月的平淡。
“他将色感给我此刻便只能看见黑白,他要怎么看他的新娘?”贺思慕低声说道。
禾枷风夷收了扇子,撑着手杖道:“说的是呢。”
他话音刚落,段胥便已经走到了王府门口,下马走进门去迎亲。红衣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簇拥的人群之中,段胥刚走进去没多久王府就爆发出一阵骚乱,有人惊呼有东西摔碎,瞬间搅乱了热闹喜庆的气氛。在一片纷乱中传来高喊声:“刺客!有刺客!有人要刺杀段将军!”
“新娘被掳走了!”
只见身形魁梧的蒙面人挟持着新娘夺门而出,明晃晃的刀架在新娘的脖子上,这人操着别扭的汉话道:“都别动!谁动我就杀了她!”这人夺过停在街中迎亲的马,一把捞起柔弱的新娘挂在马上绝尘而去。门外门里的人都慌了,街上的人太多拥挤推搡在一处,纷纷避让烈马。
段胥和王府的人紧接着从门中追出来,段胥捂着肩膀眉头紧锁,衣袖之下依稀能看见殷红的鲜血。他高声道:“胡契人潜入南都抢走新妇!快关闭城门,捉拿贼人!”
家丁们从门内自段胥身边鱼贯而出向那贼人的方向奔去。阳光强烈地照在段胥的身上,他的眉眼上镀了一层明亮的光芒,那是比黑白要强烈得多的明亮,和他发冠一样的金色。段胥眼睛的瞳孔紧缩着,看起来非常愤怒。
但是似乎又没那么愤怒。
贺思慕隔着人群看了段胥片刻,便拽着禾枷风夷道:“跟上那新娘和刺客!”
禾枷风夷拿扇子放在头顶上遮着太阳,置身事外地推脱道:“这不好罢,又不是关于鬼怪的,我们多管闲事……”
贺思慕微微一笑:“我说,跟上他们。”
禾枷风夷一收扇子,道:“好嘞。”
禾枷风夷立刻御风符拉上贺思慕,从南都街头飞一般地掠过去追刺客和可怜的新娘,眼见着离他们越来越近,只是转过一个弯之后那白马上便空空如也,白马自顾自地狂奔着,而马背上原本的新妇和贼人都不见踪影。追兵们也一片哗然,吵吵闹闹地要去搜人去关城门,仿佛无头苍蝇般说去通知统领——可今日值守的禁军统领也正在段家端坐着准备吃酒呢。
禾枷风夷和贺思慕停了脚步,贺思慕转头看向禾枷风夷,禾枷风夷赔笑道:“这样不好罢。”
她皮笑肉不笑道:“若不是我现在没有法力,还轮得到你?我是怎么没了法力的?”
禾枷风夷立刻伸出手来开始掐算,然后说道:“往东南方向去了。”
禾枷风夷虽然嘴上整日里废话一箩筐,但是卜算的能力却是一等一的。他们循着禾枷风夷算出来的方向寻寻觅觅而去,果然在城外南郊的树林间发现了可疑的对象,有马车向西边飞驰,马车外表看起来普普通通,只是速度快得像是在逃离。
禾枷风夷和贺思慕闪身出现在马车之前,惊得马嘶鸣一声抬起前蹄又落下,尘土飞扬间堪堪停止,颠簸的马车里传来女子的惊呼声。
马夫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两个从天而降的家伙,只见其中那个红衣曲裾的姑娘冷声道:“人呢?”
禾枷风夷咳了两声,朗声说道:“我乃国师风夷,王姑娘可还安好啊?”
马车中静默了片刻,车帘便被掀开。换了一身粗布竹钗平民打扮的王素艺意外地并未受劫持,她自己从马车上走下来,继而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弯下脊背向他们叩头,颤声说道:“求国师放过我。”
从马车里又跳出一个男子,一边唤着素艺一边想把王素艺从地上拉起来,见拉不动王素艺,那男子索性也跪在她身边,仰头看着他们道:“事已至此所有罪责我一人承担,国师大人要捉就捉我回去好了。”
贺思慕定睛一看,诧异道:“你是……悦然居的香师傅?”
那日她去配香时魂不守舍,差点给她配错香的香师傅不就是这年轻的男人?
她看这个情形也明白了大概,看向王素艺问道:“这男人是你的情郎?”
王素艺伏在地上,故而不见神情只见握紧的手,她回答道:“阿轩从小和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是我们老管家的儿子,后来去悦然居做了香师傅。我们早就两情相悦,只是碍于门庭之别不能公诸于世。和段公子成婚并不是我的意愿,还请国师大人成全我,放我和阿轩离开。”
禾枷风夷目光转向贺思慕,说:“老祖宗,你看这……”
“和段胥成婚不是你的意愿,那你为何答应嫁给他?你有你的姻缘要维护,他的颜面和婚姻便比你的姻缘轻贱?”贺思慕并不理会禾枷风夷的劝说,冷然道。
禾枷风夷知趣地闭了嘴。
王素艺怔了怔,咬牙道:“段公子自然是很好,他就算是世上人人都想嫁的人,那也不是我的意中人。再说了……这些事段公子都是知道的,他一早就与我说定,帮我和阿轩策划的。”
贺思慕愣了愣。
王素艺素来是个温婉的女子,说话细声细气,可她是从小饱读诗书贵养起来的姑娘,面上柔弱心气却高,且坚定不移。
那天她以为段胥是来拒绝王家,心里开心也不开心,开心的是不用嫁给不喜欢的人,不开心的是她终究逃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知如何是好。谁知还来不及平复心绪她便从段胥那里听到了惊人之语,一个骇人听闻的策划,她不知他是怎么知道她与阿轩的情谊的,更不知道他为何胆大包天要做这毫无益处的事情。
他就像个拆不见底的谜题。
段胥给出了他的理由,她思索许久,觉得那不像是谎话。
“段公子说他见了这世上许多所谓相敬如宾假意恩爱,觉得无聊至极。他也有心上人,那是他最喜欢的姑娘,或许那个姑娘不会嫁给他,那么他便一辈子也不娶亲了。”
王素艺铿锵有力的声音在林间回荡,娇小的身体里仿佛有八风不动的力量。
贺思慕愕然地望了她半晌,直到禾枷风夷问她该怎么办时,她才揉着眉心侧过身去,摆摆手道:“走罢。”
此时的段府乱成一锅粥,大半个南都的达官显贵都来参加段三公子的婚礼,此时都在堂上坐着,谁知新娘却被劫走了。堂上议论纷纷,说听说是段胥在北边战场上风头太盛,胡契人借大婚行刺不成,索性掳走新娘以示报复,令他颜面无存。
人们正议论着,只见身着婚服的段胥从屋外走进来,他的伤口已经简单包扎了,眉头紧锁神色沉郁。段成章夫妇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段静元更是跑到了段胥身边,拉着他的袖子道:“三哥,怎么样?追回来了吗?”
满堂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段胥慢慢地摇摇头。
众宾哗然,段成章脸色更加凝重,正欲发言安抚宾客结束这闹剧,却见段胥突然朝着宾客行礼,朗声道:“诸位大人,诸位贵客在此,同我做个见证。胡契人夺我河山,奴我百姓,伤我亲族,此仇滔天,我绝不饶恕!”
段成章仿佛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他来不及出声制止,便听段胥继续慷慨激扬地说道:“我妻王氏贤良淑德,今日遭受无妄之灾,全因我而招致祸端。我无颜面对她,更无颜面对岳丈岳母,若她平安归来我便终身不置侧室。若不幸不能全夫妻之情,我段舜息便在此以我段家列祖列宗的英名起誓,丹支一日不灭我便一日不再娶,若违此誓,天诛地灭!”
这堂上坐着的是满朝权贵,皇亲国戚,在这里立下的重誓再没有收回的道理。
段胥站在人群愕然的目光中,身影挺拔声音坚定,看起来仿佛是被气昏了头,想要找回一点大义凛然的尊严,才毫不犹豫地斩断自己所有的姻缘。
在正常人眼里,如果不是被气昏了头,谁能说出这样荒诞的豪言壮语。
之前他对王素艺说,在这都城之中,论起婚娶之事总共就这些人家,其实并没有太多选择。那些人家如今就在堂上坐着,谁还能拉下脸来让自家的女子去赴天诛地灭的誓言。
段胥朝四方行礼,深深地拜下去,脊背直得如同苍松,俯身下去无人可见时他唇角微微扬起。
没有人能逼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
既然他有已经认定的人,就不会让别人再占据那个位置,他总有办法把这个位置空出来。就算她不愿意坐,也再不会有别人坐上去。
在他起身时,他看见了远方的贺思慕。她站在门外的人群之中,神色复杂地看着他。
阳光明媚,夏意正足。她在一片黑白的世界里,颜色褪去而凸显出她的轮廓,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倒映的熙攘人群。
段胥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这么喜欢头骨。
因为她看不见颜色。
在她的世界里只有黑白、明暗、光影。她需要一个精致的轮廓,需要明确完美的骨骼走向来分割明暗光影,以此判别美丽与否。
其实她的头骨也很好看,仿佛精雕细琢般轮廓分明。
他的鬼王殿下,他的贺思慕怎么看都是好看的。
不知她是否也像他喜欢黑白的她一样,喜欢拥有颜色的他和五彩斑斓的世界。想来她一定喜欢这世界,如果她更喜欢他一些,那就太好了。
他放手一搏,豪赌一局,挥掷他二十岁之后的所有姻缘,第三次撞上南墙,意图撞毁它寻到出路,换贺思慕一时心软,一瞬心动。
在南都雨中去寻她的时候,他便意识到她是他不可到达的终点,他或许要穷极一生奔向她。
所谓穷极一生……
穷极一生又何妨?
第67章 答应
入夜后这一场轰动南都的婚礼横祸终于归于平息,宾客们已经离开段府,禁军统领特地调遣一批禁军在段府周围护卫,并且在南都四周搜查。
段胥知道,他们是找不回他的“新娘”了。
如此甚好。
街上还挂着成片的红纸灯笼,连同张灯结彩的段府一般唐突荒诞地喜庆着,仿佛花了妆还兀自开心的丑角。段胥穿着婚服踏入自己在府里的居所——皓月居里,皓月居里到处贴满了喜字,院中摆放着几箱王家送来的嫁妆,箱子已经被打开。
有个姑娘戴着珠帘垂落的帷帽,在喜庆的红色之间翘着腿坐在箱子边。一轮圆月在她身后的天空中高悬着,月光和灯火的光芒在她的身上交相辉映,仿佛戏词里唱的惑人的鬼魅。
她确实惑人,也确实是鬼魅。
贺思慕与段胥对上目光,便笑起来道:“尊夫人的嫁妆甚是丰厚,若要退回她家去倒真是可惜。”
“我不退。”
“你不退?”
“我已立誓以她为妻,于公这嫁妆自然可以收。于私素艺以后在外面生活,这笔嫁妆我还要给她的。”
段胥说得坦坦荡荡。
贺思慕从箱子边沿跳下来,抱着胳膊走到段胥面前,红裙摇曳拂过地面。锈红色三重衣的她和身着婚服的段胥在张灯结彩满是喜字的院落里,仿佛一对真正的夫妻。
贺思慕看着段胥的眼睛,段胥也低头看着她,眼睛漆黑凝着光芒。她想,她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关于他和禾枷风夷的合作,他策划的这一出闹剧,他邀她前来的深意。好像从认识他的那一天开始,她就对他充满了问题。
她对别人也有这么多的问题吗?
好像是没有的。
贺思慕与段胥对视片刻,突然轻笑着摇摇头:“段小狐狸,若是今天我不来找你怎么办?你这次输了,下次还能拿什么来赌?”
那些问题其实已经没有必要再问,答案她已然知晓。
在玉周城她为他描绘出一个远离她的美好未来,就像把一盏精美的琉璃灯放在他手里,告诉他便提着这盏灯照亮路去过人人都想要的生活,那是他应得的幸福。
然后他就干脆利落地将这灯丢出去摔个粉碎,笑嘻嘻地看着她仿佛在说,然后呢?
你还有什么理由?你有什么,我毁给你看。
你舍得吗?
就像她与他结契的那一天他说的那样,他赌她舍不得。
段胥也笑起来,他说道:“赌输了便输了,下次赌什么下次再想。不过重要的是,你来找我了。”
他看起来神态自若,轻描淡写,手却在衣袖下因为紧张而不自觉地颤抖着。
“我来找你,是来送新婚贺礼的。我没参加过婚礼不知道该送什么好,着实苦恼了很久。想来想去索性直接来问你,你有什么想要的,能够让你开心的东西?”
贺思慕说得平静,看起来一如既往游刃有余。在段胥的眼中,她在黑白晦明中像是一颗黑碧玺珠子,美丽而幽深,没有温度。
段胥抿了抿唇,他伸出手去食指停在她的衣襟上,从他的指尖传来她心脏跳动的触感,那是她借由他的色感而获得的心跳。
“我想要你。”
贺思慕静静地看着他。
顿了顿,段胥低低一笑,仿佛开玩笑般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成为你虚生山后山上第二十三座坟?”
他说得轻松,声音却因为紧绷而干涩。
贺思慕握住他抵在她衣襟上的手指,问道:“你甘心么?”
这个问题在虚生山上她也问过他,那时他没有回答。
这一次段胥眼神清澈见底,在令人目眩神迷的色彩中,他笑得坦然又无奈:“我不甘心,想来想去还是不甘心。”
“但是想来想去,虽然不甘心,但是我愿意。”
贺思慕低下眼眸然后又抬起,将他轻微颤抖的手握住,十指交叠。在仿佛沧海桑田般的沉默之后,她开口说话。
“好,我应了。”
段胥怔了怔。
贺思慕笑起来,她靠近他踮起脚在他的侧脸印下一吻,重复道:“我应了。”
“我说我应了,你还这么紧张干什么?手指都是僵的,放松下来好好呼吸罢。不愧是段小狐狸,居然敢要鬼王做礼物啊,我……”
她还没有说完便被大力一扯,段胥握着她的手把她拉进怀里,托着她的后脑低头吻住了她的唇。那是一个急不可耐的,仿佛久旱逢甘霖般的吻,将焦躁、不安、喜悦、恐惧、爱意倾注其中,他闭上眼睛紧紧拥着她,与她深深交缠,唇齿相依,仿佛可以借由这个吻交换骨血融为一体。
他赌了太久,输了一次又一次,两手空空双目赤红也要装作游刃有余,装作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实际上他早就毫无余地。
他也没有给自己留任何余地,每次均是全力以赴。
贺思慕的手腕在他的手中挣脱,那个瞬间他以为自己将要被推开,以至于不安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里出现了贺思慕的眼眸,美丽的带笑的凤眼,映着他眼里的惶惑,她苍白纤细的手抬起来——然后搁在他的肩膀上,环住他的脖子,勾紧。
她踮起脚加深这个吻,将自己的身体与他紧紧相贴,将唇舌奉上,闭上了双眸。
无需不安,无需忧愁。
鬼王答应了给你便是给你,你一步不退,她便也一步不退。
你抱紧她,她便亲吻你。
你爱她一生,在你的一生里,她的眼里也只有你一个人。
段胥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他的吻从她的唇一路移动向上,亲吻她的眼睛,亲吻她的额头。
贺思慕抱着他的脖子,抬头看向他,说道:“一直踮着脚有点累。”
段胥低低地笑起来,仿佛玩笑般说:“要去房里吗?这可是……我的洞房花烛夜。”
贺思慕目光从他的脸庞上一寸寸逡巡下去,她抬起手勾起他红色的发带又松开,抚摸在他绣着四合如意纹的婚服衣襟,然后抬眼看向他,说道:“好呀。”
段胥愣了愣,他仔细辨认她话里的意思,他喘息间低声说:“你是说……”
贺思慕啄吻他一下,答案不言而喻。
段胥的呼吸一窒,他将贺思慕拦腰抱起,她便笑着环住他的脖子靠在他怀里。他向房间里走去,一脚踢开房门然后回身将房门合上——将她抵在门上亲吻,在亲吻的间隙他说道:“思慕,我还有一张符……”
“……风夷还真是……大方。”
“把我的触感也拿走吧,思慕。”
贺思慕睁开眼睛,她看见段胥从怀里拿出那张绘有符文的姜黄纸,他在房间里铺天盖地的红里笑着,艳烈得让人目眩神迷。他说道:“我以后还有很多机会,很多很多的机会,但是这一次我要你感觉到我。”
希望你记住我。
贺思慕看着他手里的符咒,偏过头去笑道:“好,依你。”
那符咒在段胥的手里顷刻化为灰烬。
在那一刻贺思慕感受到与她紧紧相贴的这具身体炽热无比,温润光滑的丝质婚服,他柔软细腻的皮肤。他盯着她,突然拉起她的手,亲吻她的指尖。
他一根一根手指地细碎亲吻着,从指腹到指根,从拇指到小指,最后他轻笑着含住了她的中指——属心火的中指。
贺思慕开始细细地颤抖着,这种陌生的濡湿的感觉让她突然失了分寸,仿佛四肢百骸都不是自己的,在身体涌动的不是血,或许是岩浆。
段胥抱起她将她放在绣着鸳鸯的喜被上,再次深深地亲吻她,那感觉和方才大不相同,那种粘腻而缠绵的,温热而纠结的,从一个人的身上传到她身上的炽热,仿佛一把把她燃烧的火,烧得她连手指都无处着落。
贺思慕的手指紧紧扣住段胥的后背,她恍惚地问道:“这是……什么?”
段胥抵着她的额头,说道:“这是欲望,思慕,我的殿下。”
你的欲望。
“你想要我。”他低声地说,气息在她的面上拂过,勾人地撩拨着她。他一边亲吻她一边说道:“就像我想要你一样。”
贺思慕睁开眼睛,她看见她的少年眼睛里带着红色,他浑身都透着红,仿佛被灼烧一般,眼神迷离而旖旎。他看起来不太清醒,眼睛就像从前浴血之时那样光芒溃散,但是深深映着她。
他看见她睁开眼睛,便拉过她的手亲吻着她的掌心。
“好像梦一样……思慕……”他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么好的梦。”
贺思慕眼睛颤了颤,她抬起头去亲吻他,深深地亲吻他,叹息着说:“有生之年,你还可以再做几百次这样的美梦呢。”
他的心跳得很快,非常急促而剧烈,和她第一次感受到的心跳完全不同。
此时此刻这颗心是她的,为她而跳动。
她抱着她在世上最喜欢的头骨,亲吻她最喜欢的眼睛,吻着他的耳畔说:“段胥,我是真的,我不走,你轻点。”
少年紧紧地抱住了她,贪婪地呼吸着她的气味,白皙的手指在她散乱的黑发里收紧。
“思慕……”段胥低声唤道。
此心非吾有,思慕于君。
任君采撷莫复还。
段胥醒过来的时候,夜风吹着纱帐飘飞,月光安静。之前的种种荒唐从眼前掠过,他一下子绷紧了身体疑心那是梦境,看到躺在自己胸口的姑娘时又放松下来。
她像从前那样睡熟了就要找个什么东西抱着,此时此刻她便紧紧抱着他的腰,把脸埋在他的胸膛里,露出纤细的脖颈和脖子上的吻痕。
段胥搂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脖子上轻轻抚摸了一下,她耸了耸肩膀把头埋得更深了。
他确实是急躁了,而且没有触觉下手不知轻重,弄痛了她。不过他私心里也想痛一点才好,记得更深刻才好,这样她才不会轻易忘记他。
段胥拂开遮挡她面颊的长发,发现她脸上似乎有像血一样深色的痕迹。他心中一惊,伸手去轻轻地抹去却不见任何伤口,仔细回忆便想起来,是她咬了他,那是他的血。
似乎是被他欺负得狠了,也或许是欲望的感觉过于激烈,她刚刚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咬得很用力,见了血。
见了血她反而更兴奋,力道丝毫不松。
段胥轻笑着叹息一声,揉着她的头发,把那柔顺的长发揉得一团糟。
恶鬼由欲望而生,永受饥饿之苦,食人以缓解。
贺思慕也是恶鬼,她出生就是恶鬼,也不知道自己的欲望究竟是什么。姜艾说有时候感觉贺思慕羡慕他们,因为他们每一只恶鬼在这个世上都有明确的目的,知道自己为何而活,为何而死。
虽然那些执迷大多不是什么好东西,至少他们知道。
贺思慕不知道,她的路是一片迷雾。
段胥吻了她的额头,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若她的饥饿是因为从未生活于世上,若她的贪欲是感知这个世界,那他便努力帮她达成。
“喜欢咬就咬吧,你要我的五感,我就给你。”
愿以吾之血肉饲君,免君饥苦,慰君寒凉。
第68章 敲门
贺思慕醒过来时,只觉得身上的感觉难以言述。最开始是温暖,然后是痛,然后是酸,很舒服又不舒服,复杂的感觉在她身体里起起伏伏,这可比她第一次换触感时刺激多了。
她懒懒地睁开眼睛,便看见身前正在玩她头发的段胥。他撑着脑袋带着笑,手指在她的头发间转着圈勾着,他们肌肤相贴,她还抱着他的腰,腿与他的双腿相叠。
这种肌肤相贴的感觉,微妙又挠心。
看见她醒过来,段胥明朗地笑道:“思慕。”
贺思慕眯起眼睛,一个翻身将他压在身下。
下一刻她就为刚刚的举动后悔不已,她的身体因为刚刚的动作嘎吱作响,而且牵动疼的地方更疼,酸的地方更酸,简直是自讨苦吃。
她看一眼自己满身的青紫,俯身盯着段胥道:“段胥,你属狗的么?”
话一出口她便愣住了。这是她的声音?她的声音怎么这么干哑?
段胥在她的脖子上抚摸了一下,贴心地解答道:“昨天你喊得太久了,现在你的身子与凡人无异,脆弱得很。”
贺思慕拍开他的手,以她的破锣嗓子怒道:“你也知道?”
段胥无辜地眨了眨眼睛,指向自己肩膀上的咬痕:“我觉得你更像是属狗的。”
贺思慕一拳砸在他的胸口,咬牙切齿道:“段舜息,你……”
她话还没说话,段胥就抬起头以一个吻终结了她的怒斥。那濡湿缠绵让贺思慕战栗,他放开她躺下去,温顺道:“我错了。”
他的拿手好戏,积极认错死不悔改。
他搂住她的腰往下一带,她原本就没劲的身体一下子塌在他身上,与他严丝合缝地相贴,他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盯着她,问她道:“不过后来我有注意,你后来感觉怎么样?舒服吗?”
“……”
四百岁的鬼王大人,主动求欢的鬼王大人,在此刻居然脸红了。
她色厉内荏地举起手指着他,道:“你给我闭……”
话音未落,门轰然大开,一个娇俏的姑娘跳着跑进门来,边跑边喊:“三哥,我听说……”
段静元瞠目结舌地看着一片狼藉的房间,躺在床上的他三哥,他三哥身上的美人,美人光裸的肩膀。正当她张大了嘴巴要喊出声来时,她三哥迅速用被子掩住了美人的肩膀,以食指放在唇上。
“静元!不要喊!”
那声尖叫就被段静元生生扼杀在了喉咙里,她愣了片刻,怒气冲冲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压着声音斥道:“你……光天化日,你都对我哥做了些什么?”
贺思慕挑起眉毛,满脸不可置信,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你说我?”
现如今的情形,一男一女赤裸相拥在床,且这男人是个武将,且这个姑娘身上青青紫紫。怎么会有人问这个姑娘她做了什么?这明摆是她被做了什么罢!
再说什么光天化日,该做的黑灯瞎火的时候都做完了。
段静元用力地点点头,怒道:“你对我冰清玉洁的三哥做了什么?”
她冰清玉洁的三哥听见冰清玉洁这个词,瞬间绷不住笑出声来。
贺思慕眯起眼睛看了一眼段胥,再看向段静元,她指着段胥淡然又笃定道:“是你冰清玉洁的三哥,对我始乱终弃。”
待他们终于将这尴尬的会面推进至穿戴整齐,坐在桌子边心平气和谈话的地步。段静元抱着胳膊目光惊疑不定地在他们之间打量,段胥拿着茶壶倒了一杯水,段静元刚想说你不要想随便讨好我搪塞过去这件事,便看见她哥把这杯茶递给了旁边的陌生女子。
“喝点茶润润嗓子。”他拍着她的背说道。
那陌生姑娘瞪了段胥一眼,拿过茶杯一饮而尽,段胥又给她的空茶杯再倒满茶。
“……”
段静元觉得这房间里虽然有三个人,但是怎么感觉他俩眼里就两个人似的。她清清嗓子,对段胥道:“三哥你怎么回事?昨天婚礼上嫂子刚刚失踪,你怎么能就……”
“是啊,你这郎心如铁的家伙,在朔州跟我山盟海誓,转眼却抛下我在南都另娶他人。我一路追寻至南都想要找你讨个说法,你居然在和别人的新婚夜把我……”贺思慕及时接上了段静元的话,她的声音也是沙哑的,抬起袖子遮着眼睛,看起来情真意切。
段静元噎了一噎,艰难地开口问道:“三哥……你真的对人家,始乱终弃?”
段胥瞧着贺思慕在袖子下面带笑的眼神。他调整了一下表情,长长地叹息一声说道:“没想到你居然是这样看我的。”
贺思慕挑起眉毛。
只见段胥拉过她的手,不轻不重地握在手心,低声道:“当时在朔州我同你千百遍表明爱意,但是因你家世的缘故你三番两次拒绝我。我心灰意冷回到南都,便想着除了你之外和谁在成亲都没有什么区别,这才匆匆成婚。成婚之日突遭变故,我便想着也不耽误其他女子,索性这一辈子谁也不娶了。你又前来寻我,我以为你是回心转意,一时欣喜若狂情难自禁,所以……你是回心转意了么?”
他捏捏她的手,凄楚可怜的目光里藏着一丝狡黠,仿佛是在说——差不多得了,别再演了。
贺思慕盯着他片刻,甩开他的手,然后抱住了他,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不言语。
段静元一时觉得自己如坐针毡,仿佛看见戏本子活过来似的,她哥居然能说出这么肉麻的话?这是怎么回事?是她三哥出问题了还是她出问题了还是这个世界出问题了?
她揉着太阳穴,努力整理着思绪道:“三哥你……无论如何你要……对人家姑娘负责……但是你才刚刚立誓……你怎么给她名分?这姑娘……她姓甚名谁,家世是什么?”
“她叫贺小小,是江湖人士,家中几代单传。若要和她在一起我必须要入赘才行。”段胥流畅地回答道,贺思慕从他怀里抬起眼睛,补充道:“区区名分,我们江湖儿女不在意。”
“入……入赘?区区名分?”
段静元疑惑地看着他们,她长这么大去过的地方无非就是岱州和南都,也没见过什么江湖人士,竟不知江湖儿女是这样的?
段胥拍拍贺思慕的背,在她的发顶心轻吻了一下,对段静元说:“对外尤其是对爹,就说她是沉英的姐姐,从北边过来探望沉英的,这段时间还要劳烦你帮忙照顾一下她。”
段静元僵硬地点点头。
她觉得不太对劲,但是由于这个上午各种不对劲的事情已经超出她的承受范围,她连刚刚看见她哥亲贺小小的头发,都开始觉得正常了。
贺小小打着哈欠,嚷嚷着困要继续睡觉,她白皙的小臂伸出衣袖之外,露出深深浅浅的吻痕。段静元立刻捂住了眼睛,从指缝里看见她哥笑着拉过贺小小的胳膊,一把将她抱起来放回床上,给她脱了鞋子盖好被子,嘱咐她好好休息。
然后段胥转过身揽着段静元的肩,把她从他的房间里带了出来。
“以后进我房间记得先敲门。”
“谁能想到你房间居然……还有别人。”
“以后不就知道了。”
段静元走了两步继而站定,回过头来仔细观察着他哥的神情,疑惑道:“我还以为你正为了昨天的事伤心难过呢,你都不担心王姑娘的吗?你未免有些太无情了罢。”
连一向以段胥为先的段静元都忍不住质疑他,段胥拍拍段静元的肩膀,笑得明朗道:“我自然还要找王姑娘的,担心难过也无用啊。不过如果外人问起来,你记得要告诉他们我确实很难过又担心,最好说我茶饭不思,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段静元睁圆了眼睛,看着段胥换上一脸心事重重的表情从院子里走出去,僵硬在原地半晌。她想她以前怎么会想要嫁给像她三哥这样的人呢?
他三哥也太薄情了罢!
她不禁真的开始怀疑,她哥是不是对贺小小始乱终弃了。
在这场婚礼闹剧的第二天,段胥一见到他爹就被赏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段胥没有躲,那五指的红痕就逐渐在他的脸上浮现出来,他低眸几不可察地弯了弯唇角,抬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段成章。
他爹病弱体虚,向来是能坐着就坐着,此时居然坐也不坐了,站在他面前怒火冲天。指着他骂道:“你怎么能如此冲动?堂上坐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当场发下如此重誓,是去了边关一趟便飘飘然以为几年之内就能拿下丹支了吗?你这话一出,以后该当如何?”
段胥也不言语,任他爹怒喝良久直到开始咳嗽,他才仿佛解冻了似的伸出手去帮他爹顺气,低声说道:“胡契人这般辱我,我一时太过气愤以至于口无遮拦了。”
段成章指着他,手指颤动了半天,才恨铁不成钢地放下手去叹了一声。段家原本就子嗣不丰,段胥此言一出不知多少年内不能再娶,便是有通房那孩子也非嫡子,上不了台面。
若不是孙辈里还有段以期在,他真是要被段胥气晕过去。
事已至此,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段成章沉默片刻之后说道:“此事也并非全无坏处。”
郁妃巫蛊一案孙自安被抄家,不仅坐实了马政贪腐案,还搜出许多别的贪赃枉法的勾当。那井彦是个刚硬的纯臣,为免横生枝节直接将线索证物呈给了圣上,圣上并没有将此事闹大,但是暗中敲打了涉及的几位臣子。其中牵涉最深的秦焕达更是被明升暗降,丢了在军中的实权。
秦焕达丢了实权,裴国公在军中的影响遭到重创,杜相这边自然要乘胜追击,扩大在军中的力量,考虑到官职和级别,没有比段胥更合适的人选了。
段成章把背景简单地跟段胥交待了,他沉声道:“虽然我不情愿,但杜相把话说到那个份上了,我也没办法。你以后大约要留在军中,而你昨日说的豪言壮语不过一日就会传遍南都,待皇上也听到了,定然会对你有所赞赏。想来也算是唯一的好处。”
段胥笑了笑,平静道:“全听父亲安排。”
计划顺利,求之不得。
第69章 冰裂
待段胥将这场失败婚事后续事宜处理得差不多,回到他的院落里时,沉英和段静元都在他的皓月居里围着贺思慕,看贺思慕画画。她已经换了一身月白色的对襟莲花暗纹罗裙,扶着袖子在宣纸上画工笔。
旁边摊开一堆深深浅浅五颜六色的颜料,段静元搂着沉英惊奇地看着贺思慕勾勾描描。待段胥迈步进来时,段静元小声对她三哥说:“这位贺姑娘画工好厉害,我看宫里那些画师都比不上她。”
顿了顿,她又说道:“不过她怎么好像不太认识颜色,刚刚我把我有的颜料都拿出来挨个跟她说了一遍,这么厉害的画师怎么会不认得颜色呢?”
段胥拍拍段静元的肩膀,他并不应答反而从背后抱住了贺思慕,迫使她停下画笔,从全神贯注的状态中抽离注意到他。
“……”段静元捂住了沉英的眼睛,说着我们就不打扰了,边说边把沉英从房间里拖出去,沉英还挣扎着喊要多陪陪小小姐姐,而然拗不过段静元的力气。
“三哥你收敛点!我跟嫂子和管家都打过招呼说沉英的姐姐来了,但是你们至少要装得像一点。还有……别带坏了孩子!”
段胥笑出声来,他放开贺思慕去关门,对着门外的段静元道:“多谢妹妹照顾了。”
等到门外没了动静,他便回过身来走到贺思慕身后,继续伸手环住她的腰。
“我还以为我回来的时候你就不在了。”
贺思慕的目光仍旧放在画上,她轻轻一笑道:“你和禾枷风夷合起伙来让我没了法力,我还能跑到哪里去?”
“王素艺平安离开南都范围,抵达顺州。”
“你该叫她夫人罢。”
“思慕……”段胥拉长了声音,仿佛是在讨饶。贺思慕转过脸去看他,原本眼里还带着笑,却在看清他的侧脸时沉下来。她放下笔伸手抚上他的脸颊,问道:“谁打了你?”
段胥有些惊讶,他已经自己冰敷过,这一天下来并没有谁看出他脸上的指印,恶鬼的眼力果然不一般。
段胥的手覆在她抚摸他的手上,眉眼弯弯:“没事,我现在没有触感,一点儿也不疼。”
贺思慕皱起眉头,她想了想,说道:“是你父亲打你?”
“嗯。”
“他当年对你见死不救,现在居然还好意思打你。”
“我父亲自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顿了顿,段胥靠着她的肩膀,道:“我也不能指责他,说当年他就错了。你还记得我当时在众将军面前提过的矿物,天洛吗?”
“记得。”
“当年胡契人威胁我父亲,想要得到的正是洛州的天洛矿提炼之法。”
他父亲年轻时结交了一些江湖朋友,其中便包括行暗杀之事的闻声阁。他父亲发现闻声阁里的一名杀手正是洛州有名的工匠世家之后,并且是世上为数不多掌握高纯度天洛提炼方式的人。
于是他父亲帮助这杀手从闻声阁中出来,准备让其入工部,将天洛提炼方式付诸实践。然而胡契那边不知怎么知道了消息,来跟他父亲威逼利诱讨要这个人,威逼利诱不成便将段胥劫走,然而他父亲终究是没有屈服。
“胡契人这么快知道消息,父亲疑心朝中有人通敌,便暂时将此人和此人的家传的手书隐藏起来,以待某日洛州收复,矿场得归再做计划。大隐隐于市,那个掌握天洛提取之法的工匠之后当年还是个少女,如今已是玉藻楼的洛羡姑娘。”
贺思慕有些诧异地抬起眼睛看向段胥,段胥便笑起来道:“怎么样,听起来我爹年轻的时候也是英雄豪杰罢?”
他难道能说他父亲错了吗?
他难道能指责他爹当年为了保大梁社稷,为了国之重器不落入他人之手,为了千万人的生存放弃他么?
他当然不能。
更何况他父亲也并不知道他在丹支遭受的种种,他父亲以为他只是简单地在丹支流离失所,以拳脚功夫为生,一路寻回南都。既然如此愧疚持续一年半载,也就差不多消失殆尽了。
“不过他终究是老了,他以为洛羡还是他的心腹耳目,但洛羡早已经是我的人。他从洛羡那里知道的,不过是我想让他知道的东西。”
段胥淡淡地说道,却见贺思慕转过身来,她坐在桌子上环着他的后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
在他唯有黑白的世界里,她的眼睛里光影浮动。
“你委不委屈?”她这样问道,语气冷静的,仿佛不是在疑问而是在陈述。
这还是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问题。
段胥怔了怔,他低下眼眸,笑着摇了摇头:“没指望什么,就没什么好委屈的。”
贺思慕抬起他的下巴,望着他说道:“就算以前你谁都不指望,但现在你可以指望我,你是我的爱人。”
说罢她便以一个拥抱将他揽在怀里,在他的耳边笑起来:“我不轻易给承诺,但是一旦给了就不会辜负。你可以相信我。”
段胥沉默了许久,伸手搂住她的后背,将脸埋在她的颈窝里。他轻轻开口,声音里还带着笑意:“本来是不委屈的,他瞒我我骗他,把一场和睦的戏演好,可能家人也就是这样。”
“家人不是这样的。”
“是么。”
“嗯,以后我也是你的家人。”
段胥便紧紧地抱住她,不再说话了。
他从来像是一团火,所到之处将其他的东西与他融为一体却不改本色。明亮又锐利,是触不可及的热烈,深不见底的谜题。
但现在他不是了。
贺思慕觉得她抱着一颗炸弹地跳动的心脏,脆弱而又坚定,坚定而又脆弱。
那颗小心脏抬起头来看向她,眼睛亮晶晶的,说道:“你说我是你的爱人。”
“没错。”
“要不要留下点印记?”
贺思慕有点诧异,段胥指了指铺满桌子的颜料,笑道:“无所不能的鬼王殿下,你会刺青吗?要不要在我的身上作画?”
贺思慕怔了怔,她看着一身青衣的段胥许久,才笑起来:“画什么呢?”
“雪覆红梅吧,像你。”段胥这样答道。
贺思慕不知道雪覆红梅怎么就像她了,或许是因为红白的配色像她的常服罢。段胥很自觉地伸手脱去了自己的上衣,露出他精壮的上身和满身的伤痕,贺思慕围着他转了一圈,便推着他到床边,让他在床上趴下来。
“第一次看到你身上这些伤痕的时候,就觉得你像是件冰裂纹的瓷器。”贺思慕在他的背上抚摸着。
段胥趴在床褥里,闷声笑起来说道:“没想到我在你眼里这么好看。”
贺思慕的手抚摸到他腰际的烫伤。
“你腰上这处伤是怎么回事?”
“原本是天知晓的奴印,我给烫平了。”
“你不是很怕疼的吗?”
“其实我对疼很敏感,但是不怕疼。之前一直喊疼只是为了让你心软。”
贺思慕拍拍他的后脑,道:“你现在倒是很诚实了。”
段胥便轻声笑起来。
他背后有一道砍伤,伤痕仿佛是一根横生的枝丫。贺思慕便以颜料和针顺着伤痕描绘着,仿佛从他的血肉里长出一枝生机勃勃的梅花,上面覆盖一层细雪。
她刚刚认识颜色不久,只觉得这世上的一切都艳丽得过头,甚至让她晕眩。段胥背上的这枝梅花也是,让她晴日白雪般的少年添上几分妖冶,这样看起来也像是鬼魅了。
风吹起纱幔,纱幔飘飞隐隐约约间,白皙的少年趴在红色的床褥间,月白衣裙的姑娘胳膊撑着床面在他的背上作画,画面说不出的旖旎。
“我的画是我父亲教的。”贺思慕一边画着,一边说道:“我父亲他很擅长这些,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他和我不一样,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凡人,所以对这些东西的把控比我更好。他会通过各种方式让我想象人世的样子,而且他一直因为我不能真的体会到而感到内疚。我并不怪罪他,且一直很爱他,在我看来这才是家人该有的样子。”
她终于收笔,栩栩如生的梅花在段胥的肩头绽放。
她低头在他的肩上落下一吻,段胥转过头来,她又亲吻他的眼角和唇。于是段胥扯着她将她拉在床上,贺思慕搂着他的脖子道:“当心一会儿花了。”
段胥亲吻她的手指,他好像总是很喜欢亲她的手指,然后再与她十指相扣,纤长的手指纠缠在一起。
“花了,就明天接着画。”
贺思慕仰起头看着他,笑着说:“今天不许再让我疼了。”
段胥摇摇头,道:“不会。”
在他俯下身时,贺思慕在他耳边说道:“你知道冰裂纹的含义是什么么?”
“什么?”
“严冬已过,大地回春。”顿了顿,她接着说:“你也会这样的。”
严冬已过,噩梦远去,伤痕痊愈,让春天来到你的生命里,你也会这样。
段胥轻轻笑起来,低头吻住了贺思慕。他觉得以后他会忍不住在她面前软弱,那时或许会不难过也装作难过,他太喜欢贺思慕心疼他的样子了。
“思慕。”
“……嗯?”
“我很想知道是什么打动了你,让你答应我的。”
“傻子。”
“啊,鬼王殿下这样心胸宽广,告诉我嘛……”
段胥的脖子被拉下去,声音淹没在一阵缠绵的亲吻声和喘息声里。
飞蛾扑火,尾生抱柱,明明这么聪明的人却要做这种傻子,让人放心不下。
第70章 生病
方先野回房间点上灯时,一抬眼便看见房间里有个黑衣身影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他的手顿了顿便把灯挪远些,不让来人的影子落在窗上。
“怎么一点儿也不惊讶?”段胥一身轻便的夜行衣墨黑发带,撑着头问道。
方先野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端起茶壶倒了一杯茶,道:“今日侍卫说府里好像进了贼,搜了好几遍也没有搜到,我便猜到是你来了。”
“你这些新请的侍卫倒还算机敏。”
“他们再机敏也机敏不过闻声阁的杀手,是你失手了。”
段胥摩挲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他轻笑道:“这两日反应有些迟钝,过几天就能恢复。兵部那边裴国公怎么安排?”
“孙自安被斩首,秦焕达失了实权,郁妃巫蛊案让他们元气大伤,杜相那边盯得也紧。裴国公这边希望兵部尚书一职暂时出缺,由侍郎代理,待风头过去再做安排。杜相这边,是你还是孟乔岩?”方先野问道。
孟乔岩正是孟晚的父亲,曾参与西南平叛有功,统领南都禁军,在段胥领军职之前是杜相在军中最强的势力。
“应该是孟乔岩,父亲的意思杜相会让我继续留在军中,以取代秦焕达的地位。但若是孟乔岩做了兵部尚书,杜相和孟乔岩肯定要借我的手往军中插人,到时候军队是我的还是杜相的,就不一定了。”
方先野点点头,道:“孟乔岩此人谨言慎行,但他的儿子们没什么出息,都是在军中挂职吃闲饭的。他三儿子尤其暴躁,让他儿子在军中惹个大祸,孟乔岩的升迁之路就没那么容易了。不过若兵部尚书位置出缺,事后裴国公终归能安排上自己的人,你在军中又会多有掣肘。”
“对于裴国公来说,这个位置只要不是杜相的人得到就是赢了。这样的话各退一步,推一个没有明显立场的人也不失为好选择。我看曹若霖就不错,他也参与过西南平叛,如今在刑部干得不错,没有什么根基背景,但是挺有能力,脾气刚硬。我听说他十分崇拜你的诗词文章,若是别人要推荐他他不一定会领情,但若是你,他一定会很感激。他感激你,而你又是裴国公的门客,从裴国公的角度来说他便是你们裴党的人了。只要你注意,就能悄无声息地把他变成你自己的人。”
方先野与段胥对视片刻,两人会心一笑。
“最近皇上要大建云州马场,要任命云洛两州巡边使,统领云洛军政要务。这个差事我想去。”方先野道。
他在户部待了这么些日子,深感战事烧钱如流水,不仅是粮草,军械和战马上损耗也巨大。云洛的马场和矿场是以后收复失地的关键物资来源,交给别人经营他不能放心。
那毕竟也是段胥拿命打下来的土地。
更何况这是个极为重要的差事,做出功绩回朝之后必能高升。
在战时皇上曾派郑案去往前线,这个巡边使很可能落在郑案头上,郑案资历老根基深厚,且一定会选自己的心腹同去,方先野便只能被排除在外。
段胥想了片刻,打个响指说道:“再过一段时间便是祭天大典,照例要准备青词向上天宣读。圣上十分看重青词,当年杜相就是因为擅写青词而被圣上赏识,你若能准备一份让圣上惊艳的青词,再求任命应当大有胜算。”
青词是献给上苍的奏章祝文,以形式工整文字华丽为要义,很考验文字功底,满朝文武没有几个能写得出来。段胥靠近方先野,小声道:“其实杜相也不会写青词,他每年的青词都是我爹替他写的。”
方先野挑挑眉毛。
段成章因病赋闲这么久,却仍然能在杜党中占有一席之地,不就是因为他和闻声阁的关系掌握天下许多情报,以及他这精妙的笔杆子。
“我知道他已经写好了,改日我去偷看然后默出来给你。”
“你叫我抄他的?”
“自然不是,文采斐然的方大才子怎么会需要抄他的。不过你先看看他是怎么写的,心中有个底,知己自己百战不殆。”段胥笑盈盈地说道。
方先野沉默一阵,观察着他的神情,悠悠道:“外面的人都说,段家三公子婚礼突遭变故,重金搜寻新妇,身心俱损闭门不出。但段三公子看起来似乎非常开心。”
从一开始段胥说什么都带着笑意,虽然平时他就很爱笑,但是今日他笑得格外春风得意。
段胥摸了摸他的唇角,笑得更灿烂了,说道:“在外面装得愁云惨淡实在太憋屈,这不是到你面前便不想再伪装。说起来我得早点走,我们家那位昨日洗完头湿着头发在院子里画画吹风,结果生病伤风了,我要回去照顾她。”
方先野闻言大为惊讶,他端着茶的手僵在半空,道:“你不会是说……上次那个……”
“是她,鬼王殿下。”
“鬼还会生病?”
“她比较特殊嘛。”段胥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我毕生心愿又多了一条,收复关河以北十七州后,我要去做他们贺家的上门女婿了。”
方先野看着段胥,瞪着眼睛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段胥拍拍他的肩膀,笑起来:“当初说好了,我为将军执剑策马打天下,你为宰执执象牙笏板治天下,我不介意飞鸟尽良弓藏,到时候我退隐你好好治理天下就成。”
说罢段胥带上面巾一个闪身从窗户翻了出去,这次他的身手比来的时候敏捷了些,没有再惊动府里的侍卫。段胥走后良久,方先野才端起茶杯继续喝完那口茶,摇着头道:“这人究竟是不是个疯子?”
段胥端着药回到他的皓月居时,贺思慕正抱着腿靠在床边昏昏欲睡。她的一头长发披散落在床上,乌黑发亮,衬着她脸色苍白,身上最艳丽的就是那件红色单衣,便如她在他身上画的画作一样。
乌枝红梅白雪,贺思慕。
沉英趴在床边愁眉苦脸地看着贺思慕,见段胥来了便惊喜地去推贺思慕的肩膀:“小小姐姐,药来了,喝药。”
段胥坐在贺思慕身边,她睁开眼睛,睡眼惺忪地伸出手在空中晃了晃,然后拿过药碗准备一饮而尽,段胥立刻移开药碗道:“不行,太烫了。”
贺思慕总算清醒了些,她揉着眼睛愤愤地看着段胥,声音沙哑道:“做人也忒麻烦,吹个风都能生病。”
每次和段胥换五感之后她总会遇到点什么倒霉事,比如坐牢被捅成筛子,比如被鬾鬼殿主袭击,比如伤风生病。她现在是头晕眼花,浑浑噩噩,喘不过气来,总之就是一个字——惨。明明是她自己吹风吹生了病,她却将这一失误怪在段胥头上。
段胥笑着舀起一勺药在嘴边吹了吹,递到她面前:“机会难得,体验一下生病不也算圆满?”
贺思慕侧过头打了个喷嚏,揉着鼻子喝下段胥喂的药,说道:“这种事情还是少体验好。”
她喝下药,嘴里又被段胥塞了个蜜枣,贺思慕含糊道:“我又吃不出来味道,也不怕苦,你给我吃蜜饯干什么?给沉英吃得了。”
段胥给沉英嘴里也塞了个蜜枣,俯下身去在贺思慕耳边低声说:“可是我怕苦。”
“所以呢?”
“一会儿我要吻你的。”
“……”贺思慕偷眼看了一下旁边眨巴着大眼睛的沉英,将段胥推开道:“你收敛点,难道也想生病啊?”
虽然话这么说,但是段胥给贺思慕塞蜜枣的时候她还是吃了。她便这样一口药一个蜜枣,将这一整碗药喝完,考虑到这也是段胥平时的喝药方式,她无法想象这家伙有多怕苦,他居然是这么娇气的?
沉英也没被亏待,他嘴里含着蜜枣举着手去贴贺思慕的额头,认真感受一阵后跟段胥汇报道:“小小姐姐的额头不烫啦。”
段胥笑道:“那就好,她这是退烧了。”
沉英的目光在贺思慕和段胥的脸上转了转,他兴奋地试探道:“三哥,你和小小姐姐你们两个,是不是……私定终身啦!”
贺思慕想,几个月不见这小家伙的成语倒是进步不少。还不待她回答,沉英又开始说道:“小小姐姐,三哥可喜欢你了,你喜欢三哥吗?”
沉英的大眼睛看着她,段胥的眼睛也看着她,贺思慕安静片刻后亲切地抚摸着他的后脑道:“许久不见,姐姐来考考你的功课罢。”
沉英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 ,露出楚楚可怜的神情。
他最近同段以期一起听学习武,段以期早就开蒙,和他差不多的年岁样样都比他强,先生问的问题他还云里雾里呢,段以期立马就能回答。他深感挫败,最怕段胥问他功课。
如今小小姐姐来了,先生知道他姐姐过来给他放了几天假,没想到小小姐姐也问他功课。
沉英耷拉着脑袋支支吾吾,段胥便替他答了他的学习近况。贺思慕摇着头,瓮着声音道:“我把沉英托付给你,你可不能就把沉英丢给先生啊,至少武艺你要教他罢?”
段胥思考了一瞬,转头看向沉英道:“跟我学武艺非常辛苦,比现在师傅教你的还要苦百倍,你要跟我学么?”
沉英看看段胥又看看贺思慕,欲哭无泪地点点头,说道:“……好,我要。”
屋子里除了沉英之外的人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沉英想他不就是问了个问题么,怎么会有这么悲惨的下场?
待沉英离开房间去皓月居的客房歇息后,段胥揽着昏昏欲睡的贺思慕的肩,不轻不重地拍着,笑道:“你什么时候能病好呢?”
“干什么?”贺思慕含含糊糊地问。
“闭门了许多日,也该出门转转了。过两天有场马球赛,你想不想看我打马球?”
第71章 马球
大梁的开国皇帝是马背上的将军,最爱看马球,时不时还亲自下场打球作乐。于是皇室沿袭下来此传统,几代皇上都十分喜爱马球,这在南都的贵族子弟中掀起了打马球的热潮,凡是过了十三岁的贵族男孩要说从没上场打过马球,那是要让人耻笑的。当今圣上虽不像前面几代那样热衷马球,但南都贵族们打马球的热情却是丝毫不减。
这日便是夏季南都最大的马球赛事,俗称“夏野戏”,一时间南都的官家子弟和小姐们纷纷出动,汇聚在城郊的马球场中,等着参与或者观赏盛事。
贺思慕的伤风终于在这天之前转好,与段静元相伴来到了马球场的观台上。段家有专门的席位,视野极好离马场也近。今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马球场中的一草一木在席位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段家长媳吴婉清也带着段以期来见见世面,她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段静元身边这位名叫“贺小小”的江湖女子。听说她是沉英的姐姐,从边境来段府探望沉英,住在了段胥的皓月居里。段胥一向独来独往,皓月居也只是定时叫人去打扫,平时从不留奴仆,沉英来了之后他才破例让沉英与他同住。
贺小小来看望沉英,本应该避嫌和沉英一起去其他院落住的,她却和沉英一起住进了皓月居里,这实在是怪异,她总觉得贺小小和段胥之间的关系并不一般。
贺小小像她们一样以团扇遮面同段静元说着话,突然转过眼睛来和吴婉清对上。团扇掩去了她大半面容,只露出一双凤目,眼里流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她骄傲又慵懒地向吴婉清点点头,算是招呼。
这种轻描淡写的压迫感尤其让人疑惑。吴婉清眸光闪了闪,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对贺小小道:“贺姑娘,从前看过马球吗?”
贺小小点点头,笑道:“看过,不过从前看的不长这样。想来是时间长了,形式稍有变化。”
“贺姑娘也打马球?”
“不打,我平日里不骑马。”
吴婉清正欲将这个话题深入下去,却被段静元打断了话语。段静元穿着一身黛色绣百花穿蝶纹的褙子,挽了个坠马髻,画着最时兴的鸳鸯眉,□□点眼角做出泫然欲泣的泪妆,配上她的花容月貌,真是国色天香惹人怜爱。
她摇着贺思慕的胳膊,说道:“南都马球赛一年春夏秋三次,自我三哥上场以来他就没丢过头筹,人家没办法只好改规则,筹数满五筹才能得胜,三哥也就意思意思打进头筹就下场。不然这些年,这些南都男子要被我三哥压得抬不起头来咧。这次三哥说他要打满场,贺姑娘你好好看着吧,为什么整个南都的姑娘们都心仪我三哥,你看了就明白了。”
段静元颇为自豪地说着,并且开始跟贺思慕介绍马球场上的各种配置和规则,吴婉清一时竟然插不上话来,这试探只好暂时搁置。
贺思慕边听着段静元说话边想,小狐狸的妹妹虽然看起来是个小白兔,但还是有几分心眼的,知道帮她挡去试探。
是个好孩子。
那边段胥骑着他的白马上了马场,他穿着藤紫色的衣服,束发戴着紫底银纹抹额,淡笑着走进马场上的贵族子弟中间。
“段舜息?”有人诧异地喊出他的名字。
“你前几日突遭大祸,闭门不出。我们都以为你消沉得很,要错过这次夏野戏了呢。”
“是啊,你怎么还有闲心来球场?”
段胥手里的球杖在手心里转了两圈,他道:“终日消沉也不是办法,今日便把球当做胡契贼子,在球场上一尽心中苦闷。”
这帮擅长打马球的贵族子弟和段胥都十分相熟,见他这副神情,不禁在心里感慨一贯笑意飞扬的段胥沉稳许多,看来真是受了打击。
殊不知段胥憋着欢喜装愁苦,装得实在是辛苦。
“所以今日我想打满场,各位得罪了。”段胥趁势抱拳行礼。
这十来个贵族男子便面面相觑,段胥要打满场,这哪里还有别人赢的余地?他的敌方怕是一筹都得不到罢。夏野戏大家都会牵最好的马,穿最好的马服,一年仅有三次的盛事谁不想出风头呢?
段胥知道他们心中所想,便笑道:“马球说来也是队伍之间的比试,我便只挑今年新上场的孩子们和我一队。你们这些球技高超的人自去组队,围追堵截我一个还不成吗?”
段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人家自然不好再拒绝,他们也跃跃欲试想将段胥从“球王”的位置上拉下来,若谁能压着段胥争到哪怕一筹,也算是大出风头了。
马球场上传来击鼓之声,段静元扯着贺思慕的袖子兴奋道:“贺姑娘你看!开始了!”
她再一观察了下,便皱起眉头道:“怎么回事,顾公子、李公子……他们打得好的怎么都一队去了?三哥那队的人看起来好面生,我一个都不认得。他们是不是欺负我三哥?”
贺思慕笑出声,她摇摇头:“谁能欺负得了你三哥?”
段胥一进场就引起了不小的骚动,马场边的台上传来窃窃私语声,似乎大家都十分期待。他在金色的阳光下衣服上的银线闪着耀眼的光芒,勒马在马球场周边转了一圈,拉着他队伍里那些第一次参加夏野戏的孩子们说了些什么,拍拍他们的肩膀笑眼弯弯。
鸣锣开场,拳头大小的彩毬被丢进中场,分列于两边球门的队员立刻纵马向场中奔去,试图抢占先机击打第一杆。真正纵马驰骋的时候其他人和段胥之间的差距就显现出来,公子们都是从小练习骑术的,姿态优美风度翩翩,马也是风驰电掣的良驹,但是以飞一般的速度交会时多少害怕相撞摩擦,下意识就会放慢速度或避让。
但段胥不会。
他从最开始纵马速度就是最快的,疾风一般冲向场中,便是要与其他人撞上了也丝毫不避,一蹬马镫便侧身让过而来的人,同时挥手一击,尘土飞扬间彩球便被他击中高高地扬起,瞬息之间他又旋身稳稳地踩回了马镫上,这是何等精妙的控制和自信。
“好!”
“段将军!”
靠近马球场的站立观台上的人们爆发出阵阵叫好声。
“你看你看!三哥打了头杆了!”段静元拉着贺思慕的手摇晃,兴奋得不行。
段胥与马仿佛浑然一体,稍微一动作马便配合着他的行动动作,和他一样灵活而从不避让。他平日里便像是在剑鞘里的剑,嬉笑无害不喜争执,但一上马球场那剑便离鞘而出,两面开刃,锐不可当。
毕竟公子们学骑术是为了修身养性,为了炫耀出风头,段胥学骑术是为了生存和杀人,哪怕后退一步他也活不到现在。
“莫要在这里喊叫,有失体统。”吴婉清教育段静元道。
这片观台上坐的都是达官显贵,各个席位间有竹帘遮挡,视野好又不至于沾染马球场上的尘土。那些高声的欢呼都是从下面靠近马场的站立观台上发出的,那边的观众显然身份不至于段家这样显贵,故而怎么尽兴怎么呼喊。坐在这华丽观台上的贵人们显然就体面得多,叫好也叫得优雅妥帖。
段静元委屈地说道:“嫂嫂,我忍不住嘛。”
“这次来前你保证过的,在席位上不会大声喊叫。”
“……要不还跟往年一样,我到下面去看,三哥肯定是要打中头筹的,三哥打中头筹我再上来。”
吴婉清无奈地摇摇头,叹息道:“你啊,年年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每次都说不下去。最后还是下去惹一身灰。你想去就去罢。”
段静元便喜笑颜开地站起来,拉着贺思慕往沿着台阶往下面走,边走边说:“快快快,我们去下面,下面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包管你尽兴!”
“我也没想喊。”贺思慕说道。
她堂堂四百多岁的鬼王,也不是没看过打马球,早过了会尖叫欢呼的岁数了。
“你怎么会不想喊呢?过会儿你一定会想喊的!”
段静元兴致勃勃地说着,几乎是一路小跑地带着她来到下面的观台上,混入了人群之中,刚刚站定时便看见段胥又击中一杆,将球从自己的半场调到对方的半场去,那漂亮的马技引得众人拍手叫好。段静元立刻松了贺思慕的手,手放在嘴边大喊道:“好!三哥!三哥打败他们!”
贺思慕环顾着身边如段静元般呼喊的人群,他们身上五颜六色的衣服冲击着她的眼睛,她在脑海中迅速搜寻出这些颜色的名字。
绯红、朱红、妃色、雪青、杏黄、天蓝、绛紫……
她的目光转向了球场,和段胥望过来的目光对上。他骑在马上,抹额上浸了汗,发带在风中飘舞,被无数风的丝线所纠缠。
阳光强烈得如同飞流直下的瀑布,将他身上衣服上金银丝的图案浇得闪闪发光,如同宝石如同火星。他眼睛里盛着光,盛着无数雀跃人群里的她,笑得意气飞扬。
这幅艳丽画卷是什么颜色?
贺思慕想她学了,这些颜色她才刚刚一一学习过,这天空、树木、花朵、观台、人们身上的绫罗绸缎、他的衣服、他的马匹,这些她明明都认得突然却一个也说不出来。这些明媚的颜色组合成此刻,组合成天大地大和他,她就像是突然语塞一般,能够想到的词语尽数消失。
段胥便在这盛夏阳光的瀑布中笑着举起手,拇指和食指伸展,中指、无名指、小指卷曲,做出一个手势,这是他与队友们约定的战术,场上纵马的少年们便变化了阵型。
贺思慕的脑海中闪过他这个手势的含义,代表天干中的“丙”。
丙者,炳也,如赫赫太阳,炎炎火光,万物皆炳燃着,见而光明。
他转身纵马而去,尘土飞扬,在三人的夹击中带着彩毬向敌方的球门发起冲击,在重重围困中灵活游走,然后突然——将彩毬向后一推。那彩毬从交错的马腿之间而过,落在段胥一队的一个年轻人的杆下。年轻人已经卡住了最好的位置却无人防守,一杆将那彩毬挥进对方的球门之中。
观台上的人们爆发出热烈的呼声,喊着:“头筹!头筹!”
段静元也喊着:“三哥!漂亮!”
马蹄的击打让整个场地震颤着,周围的人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那些震颤仿佛从空气和土地中浸染进贺思慕的皮肤,融进她的血液里,让她温热着,沸腾起来,仿佛听见自己逐渐嚣张的心跳声。
陌生而日渐熟悉的心跳声,就像他胸膛里那颗心那样剧烈地跳动着。
段胥的球杖划出一道弧度,被他架在肩膀上,他回头笑着看向她,仿佛在等她表扬。
贺思慕安静了一刻——或许不是安静,只是适应那热烈的冲动。然后她也笑起来,像她身边那些活了不过几十年的凡人一般高高地举起手,在温暖的阳光下挥动着,浅红色的靴子跳离地面,她将手附于嘴边大声地喊道:“段舜息!头筹!”
那尽情的仿佛燃烧般的呐喊,仿佛热风吹散冰雪,万物燃灼而见光明。
她身边那些人活了不过几十年,而她或许不过只活了这一瞬。
为了这个与她生命相连的,倔强的明艳的,执着的不顾一切的,疯狂而光明的——
她所爱着的少年。
第72章 泪妆
——为什么整个南都的姑娘们都心仪我三哥,你看了就明白了。
段静元这话说的不错,马球场是段胥的天下,他在这里如鱼得水搅动人心,只要他在场上,便不是他击球别人的目光也不能离开他,他紫色的身影在白色的马背上便如一道闪电。
他以自己吸引敌方围堵,传球给队友使其拿下头筹之后。第二回合对方就不敢再只防他一个人,这下子段胥手脚自在了许多,不多时就拿下了第二筹。
场边又爆发出热烈的呼喊声,贺思慕也融进了欢呼的人群里,为他叫好。
被连下两球之后对方显然有些急躁,想要压下段胥的势头去,一位公子挥杆大力地传球,不想那球偏离了他预计的位置打在了他队友的马头上。那匹马被冷不丁地大力击中立刻受惊,嘶鸣着不受控制地在场中乱窜起来。
为兼具速度与耐力,马球场上的马无一例外都是烈马,一旦受惊便难以降服。是以马球场上常有人坠马重伤甚至因此殒命。眼看着马背上的顾公子摇摇欲坠,半个身子飞了出去可脚还挂在马蹬上,马上就要落在地上被拖着跑。
段胥策马而去伸出球杖捞住顾公子的后背,同时掏出靴子中的匕首一刀斩断马蹬,拎着顾公子的后衣领将他带上自己的马背。顾公子免于被拖行的厄运,心有余悸地抓着段胥后背的衣服急促地喘着气。
那背上已无人的烈马兀自在场中横冲直撞,竟然撞毁了场边的护栏,径直往观众那边奔去。观众们立刻四散奔逃,段静元穿的衣服过于繁复,惊慌之下踩了自己的衣角顿时跌倒在地,一抬眼就看到那匹烈马向她冲过来。她面色苍白来不及反应之际,面前突然出现一片石青色的衣襟,有人护着她的后脑将她抱在怀里。她怔忡之际又看见一片飞扬的绯红色衣角。
那片红色衣角是属于贺思慕的。
在段静元看来如宇宙鸿荒般的时间其实只有短短一瞬,贺思慕站在了烈马面前。
受惊发狂的烈马突然急停,尘土飞扬间堪堪停在距离贺思慕三尺的地方,它悚然地盯着贺思慕的眼睛,浑身开始打颤而后突然后退三步跪倒在地。
即便鬼王没有了法力,它还是能识得她的气息,在这方面牲畜要比人敏感得多。
满场哗然,观众们都惊讶地看着这一幕,立刻有护场人奔来将安静下来的马牵住。
段静元逃过一劫,慢慢反应过来。她抬头望去,阳光强烈,逆光抱住她的人看不清模样却感觉十分熟悉。那个人放开她后退一步,她看清他的眉目,正是那日避雨时见过的方先野。
他穿着一身石青色的圆领袍,眉眼安然如雾霭。
“你的脊骨难道硬得过烈马的马蹄?书生而已,不要逞能。”贺思慕转过身对方先野说道。
她走过方先野身边把段静元从地上搀扶起来,方先野对贺思慕刚刚那番话并未做出什么反应,只是看了一眼她目光便转向段静元,平静地问道:“你没事吧?”
段静元怔怔地点头,她拉紧贺思慕的袖子,说道:“多谢方大人相救。”
方先野摇摇头,他神色淡然,便如同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般拍了拍身上的灰就走开了。他拍灰时段静元看到他手腕红肿着,应该是刚刚情急之下与地面摩擦所致。
她想她根本就没注意到原来方先野也在旁边,所有人都在逃跑的时候,他却第一时间就冲过来护着她,而且差一点就要因此重伤。
他们有这么深的交情么?
马球赛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暂停,段静元只是受了惊并无大碍,丫鬟就将她扶回席上休息。吴清婉抚着段静元的后背,心有余悸道:“你吓死我了,若你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同爹交待?以后再不许下去看球,就在这席上坐着看!”
段静元抚着心口,勉强争道这只是意外,还不等吴婉清继续教育她便见这一处的竹帘被掀开,王公子拿着个白瓷瓶子走到了她们席间。
这王公子便是王素艺那沉迷声色,不务正业的哥哥王祺。段静元也是南都有名的美人,王家和段家结亲之后,王祺就总借着这层关系往段府上跑,对段静元献殷勤,话里话外就是想要亲上加亲的意思。
段静元自然是看不上这样的酒囊饭袋,然而此刻来人说着拿来了安神的清心丸,让段静元服下缓缓神,全然一副好心的样子,她又不能拂了对方的面子。
段静元露出个标准的笑容接过药瓶,王祺还借机摸了一下她的手背,恶心得她一哆嗦。
“多谢王公子。”她咬牙道。
王祺似乎丝毫看不出段静元表情之下隐含的厌恶,居然一掀衣摆在她们席间坐了下来,开始与段静元没话找话地套近乎攀谈,而且似乎自以为很风趣幽默的样子。
段静元与吴婉清交换了一个眼神,真是没见过这么轻浮又厚颜的家伙。
但段王两家终究是亲家,总要维持表面上的和睦。段静元勉强得体地回应着王祺的话题,只觉得他只要杵在她面前,便是她生吞一瓶清心丸也无法清心,只能恶心。
她正应付着,余光却瞥到下面的观台上似乎有个石青色的身影,待她把目光转至那处时便和方先野的目光对上。
马球又重新开赛,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球场上,他站在兴奋的人群中安静地回头望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
“段小姐?”
对面那聒噪的王公子见她走神便唤她。段静元只好收回目光,又和王祺对付了一阵,再抽出空看向那边时发觉方先野已经不在了。
不知怎么的,那一瞬间她心里竟然有些失落。
正在王祺的聒噪越演越烈之际,突然在竹帘后有一道声音响起,仿佛在段静元烦躁的心底吹过清风。
“段小姐,你方才躲避烈马时好像有东西掉了,我拾了起来放在我席间。你看下是否有东西遗失,若有的话我便拿来给你。”
方先野隔着那道竹帘,弯下腰作揖说道。
段静元立刻站起来,走过去掀开竹帘急切道:“怎好麻烦大人,我自己去拿就是。”
只要是能让她远离王祺,便是去方先野身边也是好的,不管怎么说方先野长得十分好看话也少,更何况这个人……刚刚还试图救她。
方先野的目光在席间气红了脸瞪着他的王公子脸上扫过,淡淡一笑道:“小姐请。”
段静元带着丫鬟提着裙子便往方先野的席间去了。
王祺脸色僵硬,目光落在贺思慕身上时脸色便有所舒缓,他呻吟道:“段府上当真是美人如云,这位美人是谁啊?”
贺思慕从场上收回目光,瞥了他一眼便惜字如金道:“滚。”
“你!”“贺姑娘!”
王祺和吴婉清的声音同时响起,王祺拍案而起,见贺思慕不搭理她便怒视吴婉清一眼,说些阴阳怪气的话然后拂袖而去。吴婉清头疼得直按太阳穴。
另一边段静元跟随方先野走到了他的席间,他的席位布置得简单雅致,位置自然是不如段家的,但视野也算不错,毕竟他虽然没有门庭却有高职位,还是状元郎。
段静元蓦然想起当年放榜时,因为她说以后要嫁的人至少不能比三哥差,段胥便指着榜上的名单对她说道——不比你三哥差,那就只能是状元郎了,这个叫方先野的你要么?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方先野的名字。
段静元莫名有点脸红,她清了清嗓子转身看向方先野,问道:“方大人,我落了什么东西?”
方先野摇摇头:“那是我编的谎话。我没见你落什么东西,只是见你在那边窘迫,便想着或许你需要找个借口离席。”
段静元心中一动,面上却仍然逞强道:“你从哪里看出来我窘迫的?”
方先野安静了一瞬,道:“你不是要哭了吗?”
看见段静元疑惑的表情,他便点点自己的眼下,提示道:“这里。”
段静元愣了愣,她摸摸自己的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她气得凑到方先野面前指着自己的眼睛道:“你看好了,这是现在最时兴的泪妆!是泪妆!我才没有要哭!”
这世上谁要质疑她的妆容服饰和香,那就是她最大的仇敌!
她说完这句话才意识到她和方先野的距离太近了,他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在她的耳根开始变红之际方先野后退了一步,淡笑道:“好端端的,怎么要画出要哭的样子?笑总是比哭要好太多的。”
“你懂什么呀,这样的妆便有一种楚楚可怜的美感。”段静元气道。
方先野望了她一眼,说:“我确实不懂,我以为段家小姐这样光彩夺目的女子,是不需要可怜的。”
段静元被他这句话噎住了,她想说她当然不需要可怜,但这么说了又仿佛自相矛盾,一时不知道能说什么。
“段小姐现在要回去吗?”方先野一撩衣摆端正地坐在席位上,岔开了话题。
段静元踮脚张望,见王公子已经不在她们席间。她犹豫一瞬,清清嗓子道:“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去而复返,我暂且先在你席间待一阵。”
方先野从容应允。
段静元在他旁边坐下,何知立刻给她倒上茶水,她喝茶时便看见方先野的目光落在她的荷包上,联想到方才在场上方先野舍命相救的情景,便一瞬间醍醐灌顶觉得自己发现了好大的秘密——方先野不会是爱慕于她吧?
她警觉道:“方大人,刚刚您在场上救我我不胜感激。但是……您再看我也不会送您荷包的。”
在大梁,女子送荷包给男子便是表达爱慕之情的意思。
方先野仿佛觉得好笑,他道:“不是,我只是觉得荷包上的结打得很好看。”
“六瓣花结,是三哥教我打的。”段静元得了夸赞,又得意起来,在这方面她总是很孩子气。
“噢。”
方先野移开目光,转向场中。
前几日段胥来找他,正事都商量完了之后,突然叹着气问他知不知道六瓣花结怎么打。
——静元说我以前在岱州教过她,但她现在已经忘了,一定要我重新教她。
——方汲啊,你都教了他多少东西啊?
现在她学会了,学得很不错。
这一场出了些纰漏却依然精彩纷呈的夏野戏在酣战一上午之后结束,段胥的队伍不出意外地率先拿下五筹赢了比赛,更令人惊奇的是,这五球分别由五个不同的人打进,这些人除了段胥外都是第一次参加夏野戏。懂行的人都说段胥这赢在了战术上,段三公子边关一行,排兵布阵的能力从球场布置就能看出来。
而夏野戏结束没多久,贺小小便告辞离开了段府。段静元惊讶于她的来去匆匆,更惊讶于段胥和沉英的洒脱,要知道段胥此前仿佛一刻都离不开贺小小,但是如今却半点想念的样子都没有,好像贺小小根本没走似的。
不仅如此,她哥又开始出入玉藻楼,去找他的红颜知己洛羡姑娘了。段静元悲伤地觉得或许天下就没一个好男人,她三哥亦然。
第73章 朝堂
太阳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以无可抵挡的光芒穿过云层和雾霭,在南都高低错落的屋顶上映射出耀眼的金色,又穿过打开的窗户,将原本昏暗的房间照得明亮。
洛羡的头发被她身后的丫鬟梳成庄重的圆髻,插着几支淡雅的玉簪,她看了一眼从窗外漫进来的晨光,知道时间已经到了。于是她将桌子上那些华丽的珠宝首饰收到首饰盒里,转身交给身后的丫鬟晓云,说道:“送给你了,还有这屋子里的东西,以后都是你的。”
晓云愣愣地捧着那沉重的首饰盒,满脸懵懂困惑。
只见洛羡站起身来,整了整自己的玄青色衣服,在铜盆里洗净手之后从柜子里拿出香,在房内供奉的牌位前点燃,香烟袅袅,漫过她秀美的眉眼。那是一双总是温柔含笑的眸子,被无数达官贵人视做解语花,包容一切烦恼的红尘女子的双眸。
但是如今这双眼睛里没有了惯有的温柔含笑情意绵绵,仿佛烟雾缭绕的远山。
她将香捧在手里,缓缓跪在地上,朝着牌位深深地拜下去。她低声道:“爹,女儿要走了。”
晓云怔怔地看着洛羡,小声问道:“洛羡姑娘,你要去哪里啊?”
洛羡并不应答,她走到香炉前,将香端端正正地插进香炉里。楼下传来一阵喧哗声,房门轰然被打开,小厮满头是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洛羡姑娘……楼下来了马车要接您……是……是宫里来的。”
晓云大为吃惊,洛羡却只是神色平静地点点头,她拿起自己的包裹走出了房门,在门口稍微停顿了一下,回头对晓云说:“回家,回洛州。”
和正殿,群臣列席,早朝。
洛羡在高大的殿门外候着,听到这世上最庄重严肃之地传来的讨论与争辩之声,朱红的衣服交错,有各色不同品级的图案纷杂,在那些朱红色的衣服之中,有人不着痕迹地回头看了门外一眼,与她对上目光,只一刻就浅笑着收回。
段家三公子,段胥,段将军。
洛羡想起来认识段胥的第二年末,他照例来玉藻楼借吃酒之名从她手中拿情报。他端着酒杯晃了晃,突然问她——洛姑娘想不想回洛州?
——洛州早就落入敌手,奴家便是想回也不可能。
——若是洛州收复了呢?
——若奴家有生之年洛州得复,奴家定要回归洛州,祭奠先祖,提炼天洛,驱除鞑虏。
段胥就笑起来,这位公子一贯爱笑,说不上两句话便会笑眼弯弯。她疑心他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这样的轻视她已经很熟悉便也不愿辩解。
但段胥却说道——我不是怀疑洛姑娘,年纪轻轻就能让我爹委以重任,掌握江湖和京中情报的姑娘怎么会是等闲之辈?我听了洛姑娘的话,只觉得赞同又佩服,想着要不要把这愿望变成现实?
她十分惊讶,不动声色道——如今段大人、杜相、圣上都无北向之心。
——他们没有,我与一位朋友有。洛羡,要不要和我们一起把洛州收回来?
“胡契人攻陷洛州时将百姓屠戮十之七八,天洛工匠几乎无一生还。多年前礼部尚书段成章四处搜寻,终于寻到天洛工匠之后及炼矿手书。如今洛州得复,请将工匠之后献书于圣上,重开洛州矿场。”
从大殿内传来某人陈词之声,听起来上了些岁数,慢条斯理而威严。
洛羡想,这是杜相。
有端着拂尘的老太监从门内走出来,尖着嗓子对她和气道:“洛姑娘,请。”
洛羡点点头,她提起裙子转身迈进这道门之中,感觉到无数目光集中在了她的身上。这座气势非凡的大殿有合抱粗的红棕色柱子,雕镂繁复的藻井,高高的台阶,台下的众位位高权重的大人们,台上最尊贵的黄衣龙纹的中年天子。作为名动南都的美人,朝中许多人对她来说都是熟面孔,然而她目不斜视不卑不亢地缓步走到大殿正中,跪拜于地,将一本泛黄卷边的书册端在手里,高高地举过头顶。
“民女洛州洛氏女,自先父以上五代均为天洛矿场工匠,曾祖为洛州十溪矿场主事洛丰和,死于胡契屠刀之下。临终之前放火烧毁矿场,并将天洛提炼秘法落笔成书,令祖父携书逃至关河以南,代代相传以至于今。献于圣上,以贺洛州得复,以慰洛州万千冤魂。”
她的声音铿锵,胸膛沉下去,双手将书册托高。洛羡的手指修长好看,有常年弹奏乐器留下的茧子。这双手杀过人,弹过曲,以后还要从原石中炼出最好的天洛,就如同她的祖祖辈辈那样。
宦官从她的手中拿走手书交给皇上,她伏在地上,听见皇上悠悠发言:“洛氏忠良,于国有大功,如今却只剩你一个。你可有何愿望?”
“民女只愿去往洛州,为矿场略尽绵薄之力。”
“好,朕便封你为郡主,赐封号为华洛,往洛州为官学教习。”
“谢皇上恩典。”洛羡跪拜于地,然后在宦官的指引下起身离开大殿,众人的目光追随着这个可谓传奇的姑娘。段胥和方先野也不例外,他们收回目光时隔着群臣对视了一眼,段胥微微点头一笑。
就在几日之前,他和方先野告诉洛羡时机已到,杜相要把她和天洛矿之事上报圣上时,方先野向洛羡表明他也会设法去往云洛两州。他向她行礼,道——洛姑娘可愿助我在云洛两州,再建一个闻声阁?
兵法中所说奇正相守,想要收复剩下的十四州不仅要有明面上的对抗,更少不了暗地里的刺杀和情报。洛羡愣了愣,便笑着行礼道——国之大事,驱除敌寇,万死不辞。
殿上的皇上目光落在了方先野身上,淡笑道:“方侍郎的文章精妙至极,朕听闻你是南都文坛第一人,便连太后都很喜欢你的诗词,赞不绝口。日前祭天大典所用青词出自方侍郎之手,昨日便天降吉兆,想来是爱卿之词令上天开颜,该当重赏。赐黄金千两,南海所进珍珠三箱,翡翠屏两扇,云锦五匹。”
方先野出拜谢,朗声道:“粗陋文章得圣上赏识已是大幸,岂敢多要封赏。臣有一事,斗胆请皇上恩准。”
“讲。”
“听闻皇上在斟酌云洛巡边史人选,臣斗胆自荐,为圣上分忧。”
朝中大部分人连同皇上都面有惊讶之色,杜相已然能做到喜怒不形于色,郑案的惊诧却没能藏住,谁都知道这个位置不出意外就是他的。
皇上捏着手指看向站在一边并不言语的裴国公,又看向一边的杜相,漫不经心地说道:“方侍郎眼光独到且思虑周密,朕相信他能推陈出新,然而他毕竟年纪尚轻。郑卿,你怎么看?”
郑案神色已恢复如常,他出列行礼道:“启禀圣上,方侍郎果然是少年英才,可惜未到过云洛两州,对于工事及马政也不甚了解。臣恐怕方侍郎不能胜任。”
“郑大人此言差矣。”方先野直起身来,转身看向郑案,说道:“朝中六部各司其职,便论起户部钱粮之事,丞相大人也不敢说比户部王尚书更清楚。向来管理一方,无非知人善任四个字,既为专业之事便要专人为之。难道郑大人就如太仆寺卿那般懂得马政,如工部尚书大人般懂得工事?”
郑案冷冷一笑,道:“方大人言辞犀利,只是知人善任的前提是人,方大人知道能够助力于云洛两州军政之事的人才都是谁么?”
方先野也轻轻一笑,他说道:“看来郑大人早盘算好,云洛两州的各个职位上要放谁都已经定了罢。那这云洛两州,岂不是要你只手遮天?先前犯马政贪腐案的两位大人自然是通晓马政,但一旦存了私心失了监管,便是官官相护,放任豪强侵吞草场,虚报马匹数。郑大人休要重蹈覆辙啊。”
郑案怎么也想不到方先野敢主动提起马政贪腐案,不禁怒道:“方先野!你休要血口喷人!”
方先野却不理会他,转身看向皇上,拜倒于地道:“圣上明鉴,臣愿往云洛两州,不用私交故友,选拔起用当地能人,虽胡契若有归附之心亦可用,丹支境内闻圣上宽仁之名,汉人望王师,胡契亦愿归降,不战而屈人之兵。另云州草场占地之大非内境所有,情况特殊,请圣上任命云州牧监,地位等同太仆寺卿,可不经巡边使直接向圣上述职,洛州矿场也同样设置。臣愿边关稳固,大梁长安。”
段胥在人群之后笑盈盈地看着跪于地上的方先野。前几日他们讨论今日的说辞,洛羡说的不错,圣上其实并无北向之心,若不是被胡契人打到了眼皮子底下,也不至于反击打回关河以北去。
便是打云洛两州,也是因为马政贪腐案闹大,皇上怕丹支知道大梁骑兵积弱前来攻击,才急着取云洛两州以示力量。
当今圣上人过中年是守成之主,说到底建马场,建矿场是为了显示国力而非真的要攻打丹支。劝说他不能说些建功立业的豪言壮语,最好是不打仗,不用兵还能得到土地。
另一方面就是朝中越演越烈的党争,党争到今天的地步自然有皇上放任的结果,他乐得官员内斗,相护制衡才能不危及他的位置。不过眼看到了要立太子的时候,党争最后就会演变为继承者之争,他既要他们争,又不能让他们争得太过以至于引起大乱。
裴国公这边刚刚因为马政贪腐案元气大伤,杜相这边乘胜追击,皇上自然也不能看着杜相坐大。
果然皇上笑起来,对方先野道:“方爱卿所言极是。”
郑案急道:“陛下!”
皇上却摆摆手制止了他的话,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以郑案为巡边使,方先野为副使,与华洛郡主一同前往云洛两州。方卿所说的起用当地能人,提云州牧监、洛州矿监便依照执行罢。”
方先野笑起来,拜道:“谢圣上。”
——你可能还是赢不了郑案。
讨论时段胥说郑案年长又资历颇丰,且此前圣上已与杜相谈过,不至于当场反悔。
——目标是退而求其次,被任命为副使,且阻止郑案把他的人都安插到云洛去。只要他不独大,你和他同去,有洛羡的帮忙总能找到机会慢慢架空他。
方先野回到他的位置上,微微一笑。
接下来的早朝过了几件事,扈州报山匪作乱,段胥便自请筹兵前往扈州剿匪,圣上欣然应允。
——至于我,现在我想建一支自己的军队,按照我的想法从头培养起。
当日段胥这样说道。
那天将一切排演好之后已是深夜,天空漆黑无星无月。段胥倚着窗长长舒了一口气,他转过头去问方先野道——你说,这个世界真的能变成我们想要的样子么?
方先野有些惊讶,毕竟最初是段胥来说服他的。他沉默了一瞬,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在一片漆黑中开口。
——无论如愿与否,先试着去做便是。行至夜深处,终有天色明。
早朝结束后,大臣们纷纷从门中走出,段胥与方先野狭路相逢,互不相看地迈步走进盛夏热烈的阳光里。
他们看起来形同陌路,但是地上的影子却重叠在一起,一路跟随。
第74章 现身
禾枷风夷提着一盏灯走进国师府的藏书阁内。国师大人并不喜欢看书,只是南都显贵人家都要建个藏书阁以显示家中底蕴深厚,国师大人便也跟风建了这么一座。这藏书阁不是时兴的木质结构,而是全由石块和泥灰垒成,远看像是个醮坛似的。里面的书杂七杂八胡乱地堆在一起——国师大人显然一眼也没看过。
他提着灯在阁子里摸摸索索,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本书,看看书名然后拿着那书放到左边第四个书架的第三层。再摸摸索索一阵,又拿出一本书放到右边第二个书架的第一层。如此这般放了七本书之后,阁子里传来细微的声响,书架细细震颤着往下落灰,地面上出现了一个入口,阶梯一直向下不知道消失在哪里,依稀有光芒闪烁。
禾枷风夷于是吹熄了灯,沿着台阶一路向下走,在他身后那密室的门便徐徐合上。台阶在地下转了个弯,便豁然开朗灯火通明,一百五十九灯盏明灯把整个地室照得亮如白昼,这里有个黄箓醮坛,不过寻常的黄箓醮坛都是露天而设,这一座却在地下。
——下元黄箓,星宿错度,日月失昏,雨旸愆期,寒燠失序,兵戈不息,疫厉盛行,饥馑荐臻,死亡无告,孤魂流落,新鬼烦冤,若能依式修崇,即可消弭灾变,生灵蒙福,幽壤沾恩,自天子至于庶人皆可建也。
禾枷风夷绕着醮坛走了一圈,便施施然掀开其上一个镂空的白瓷罩子,只见罩子中是一支红色的蜡烛——上面燃烧着蓝色的火焰。
这是某个恶鬼的心烛。
禾枷风夷的手背上立刻泛起红斑,红色迅速蔓延到小臂上。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翻着自己的手背来回看,摇着头叹道:“鬼气可真是太脏了。”
他皱着眉头,仿佛嫌弃得要命似的伸出食指和拇指将那根心烛捏起,离身体远远地移到了一边的台子上,开始捣鼓起来。
段静元觉得,今日出门的感觉不太对。也说不出是什么不对,但总是觉得哪里怪异,而且眼皮也跳得厉害。
大概是因为心烦意乱的原因,她在惯常去的秀坊里挑挑拣拣却没有一件合心意的绣样,正准备回去时却听小厮说后院里还有一批别人定下的绣样。段静元不想空手而归,便让小厮带她先去看看,若有合心意的再和老板商量。
小厮喜笑颜开,十分殷勤地将她和丫鬟引到后院。段静元前脚刚踏进去后脚便被人用手帕捂住了口鼻,扑面而来刺鼻的气味中,段静元才昏昏沉沉地意识到这小厮十分面生,且过于殷勤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段静元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醒来,只觉得眼睛干涩头疼欲裂,她正想去揉揉太阳穴却发觉自己动弹不得,手脚被捆住嘴也被什么东西塞住。她一转头便看见她的丫鬟碧青也同样如此,睁着眼睛惊恐又迷茫地环顾四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被塞住的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声音。
门被打开,段静元抬头望去便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那骚扰她多日的王祺穿着锦衣,得意洋洋地带着三个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段静元顿时明白了怎么回事,怒目而视,发出些含含糊糊的声音。
“用过麻药没有力气的两个弱女子,还能反上天去?绑得这么严实多无趣,快给段小姐和碧青姑娘解绑。”王祺挥挥手,笑得不怀好意。
那几个家丁模样的人走上来给段静元和碧青松绑,段静元手脚一放松就想要逃,然而她四肢绵软无力,别说逃了连站起来都不成,碧青扑过来和她抱在一起。
她强自镇定道:“王祺!你想做什么!我警告你,我可是段府嫡女,你敢对我做什么我爹和我哥都不会放过你的!”
“我当然知道,你段静元是段家的掌上明珠,段将军的妹妹,眼高于顶。可我爹也是当朝户部尚书,家中世袭的侯爵,你也敢对我爱答不理,甚至当着方先野给我脸色?他方先野是个什么东西?无父无母无门楣的贱种,你去他席位却不去我的席位?”
王祺厉声说着,越说表情越扭曲,段静元越听越惊惧,他往前走她便向后缩,直到后背抵上了墙。王祺似乎很乐于欣赏她害怕的样子,蹲下来呻吟道:“你以为你爹和你哥真能对我做什么?一旦我们有了夫妻之实,那为了你的名声,你段家必然把你嫁给我。再说了因为段舜息,我妹妹至今下落不明,段家欠我王家的怎么还?还好意思跟我追究这些事情?”
段静元脸色苍白,咬着牙道:不……我哥绝对不会放过你的!”
王祺笑着伸出手要去扯她的衣襟,碧青突然狠狠地抓了一把王祺的脸,大喊道:“不许碰我们小姐!”
王祺被她抓得脸上见了血,后退几步气道:“你们给我把她捉住,给我狠狠地打!”
他带着的那三个家丁立刻上前扯住碧青,碧青疯了一般地死命挣扎,她和她小姐一样是烈脾气,嘴里骂着些“下流胚子”“畜生”“不得好死”的话。段静元大喊着让他们放开碧青,挣扎着爬起来但又跌下去。
碧青中迷药的程度没有段静元深,身上还有几分力气,然而也敌不过三个男人的拉扯。推搡间碧青被一把甩出去,后脑正正好好磕在尖锐的柜子尖角上。那粉色的身影停滞了刹那,只听一声鲜明的破裂声,她与柜子上的花瓶一起倒在地上。血从后脑汩汩流出,流成一片血泊,她在血泊里轻微地抽搐着,那伶俐的嘴里再也骂不出一句话,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从小侍奉到大的小姐。
段静元愣了一刻,便嚎啕大哭起来,朝碧青爬过去喊她的名字。
那几个家丁要把碧青拖出去,她就死死抓住碧青的胳膊,她余光里看见王祺不耐烦地捂着脸向她走过来,向她伸出手。
段静元一瞬间感到深不见底的绝望,她想王祺要是敢碰她她就咬他,抓他,把他的眼珠子扣出来,拼死也要让他丢半条命,然后自己再去死。
在他的手要碰到她的时候,在她的绝望达到顶峰,已经决定要与他鱼死网破时候,他的手指突然掉了下来。
虽然这样说起来很诡异,但那手指确实是掉下来的,他的食指和中指落在地上,手上只剩两个鲜血喷涌的窟窿,缺口甚至还很整齐。
王祺呆立当场,当一只乌鸦突兀地落在他的肩膀上时,他终于凄厉地捂着自己的手叫起来。黑云一般的乌鸦从窗外涌进来,密密麻麻地落满房间的角落,啄食着地上王祺的手指。
但那些乌鸦唯独为段静元和她怀里的碧青辟出一片净土。
王祺的家丁们吓得脸都白了,拉着王祺欲夺门而出,一回头却看见房间里站着个美艳绝伦的女子,身材高挑面色苍白,凤目下一颗黑痣,一身红色曲裾淡淡地负手而立,一双眼睛漆黑不见眼白。
看见他们转身时,她微微挑眉道:“怎么了,刚刚不是很开心么?这就要走?”
王祺指着她惊道:“是你……段家的……”
“恶鬼。”
贺思慕伸出手去,惨白修长的手指在空中打了个响指,霎时间王祺的三个家丁便身首异处,三颗脑袋在地上滴溜溜地滚着,被乌鸦们迫不及待地分食。
王祺大喊一声倒在地上,两股战战,吓得尿了裤子,嘴里哆哆嗦嗦地说着饶命。
贺思慕勾勾手指,王祺便被吊着脖子提到了空中,他拼命地扑腾着说不出话来。她不去看那家伙,而是向前走了两步站在段静元面前,认真地问她道:“要杀了他吗?”
段静元怔怔地看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姑娘。
这是贺小小么?分明是她,但是……分明也不是她。面前的姑娘苍白得过分,血脉呈现青紫的颜色,浑身散发着阴森之气……眼睛还是漆黑的。
这像是死去的贺小小。
看出段静元的畏惧,贺思慕闭上眼睛,再睁开眼睛时便收敛了鬼气,变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
“要杀了他吗?”贺思慕重复一次。
段静元露出犹豫神色,摇了摇头。
贺思慕了然地点头:“要折磨一个人,有许多比死更好的方法。”
她摆摆手,吊在半空中的王祺便落在地上,他趴在地上嚎道:“谢神仙饶命,谢神仙饶命。”
贺思慕半回过头,道:“我说了,我不是神仙,我是鬼。”
“颜璋。”贺思慕唤道。
青烟中出现了一个女子的身影,浑身用黑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一双眼睛。她半跪于地,道:“王上,颜璋在此。”
魈鬼殿主,颜璋。
贺思慕用下巴示意了一下趴在地上抖如筛糠的王祺,说道:“这个男人喜欢姑娘,正好你们殿中的姑娘也喜欢男人,便跟他玩玩,别玩得太过,留他一条命就行。”
颜璋瞥了一眼王祺,道:“能玩到什么程度?丧失神志,不能人道?”
“可以。”
“臣领命。”
王祺听到这对话,直接吓晕过去了。贺思慕转过身来看向段静元,段静元抱着碧青缩在角落里,畏惧又迷惑地看着她,她小声说:“你……你是谁?”
贺思慕走到她的面前,乌鸦乖乖地飞起为她让开一条路。她答道:“贺小小。”
段静元摇摇头,再摇摇头:“不对……贺姑娘……贺姑娘是人,是我哥喜欢的……活人。”
贺思慕安静地看着她,并没有说话。
碧青突然大力地抽搐起来,仿佛回光返照般抓住了段静元的衣袖,段静元立刻低下头去看她,急切地唤道:“碧青……碧青……”
段静元下意识抬起头来看向贺思慕,仿佛是想向她求救,但看见她似人似鬼的脸庞时,又把话咽进了肚子里。
她怕这个贺小小。
贺思慕低眸看着那可怜的弥留之际的小姑娘,她问道:“碧青,你有什么愿望么?”
碧青的眼睛里渗出泪水,她断断续续地说:“我……我的哥哥……他犯了事……下狱……我母亲一个人……”
“你希望你的哥哥能出来,为母亲颐养天年?”
“嗯……”
“那我把你哥哥救出来,再给你母亲一辈子花不完的钱,你可愿意让我吃了你?”
段静元听见“吃”这个字,大为惊恐地抱紧了碧青,急切地说:“不,你不能……”
“愿意……”碧青却这样说道,颤巍巍地向贺思慕伸出了手,抓住了她的裙角。
贺思慕弯下腰抓住碧青的衣襟,轻而易举地将她提起来,碧青的双脚无力地悬空,然后鲜血四溅,她的头歪下去。
贺思慕将碧青放下去,让她妥帖地躺在地上。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将贺思慕的长发和红衣吹得飘飞,她的肩膀上停着几只沉默的乌鸦,脸上溅了碧青的鲜血,看起来便是传说中血湖地狱里的鬼魅。
段静元呆呆地看着她。
贺思慕蹲下去,一双黑白分明而冷静的眼睛看着段静元,问道:“有力气么,能站起来吗?”
她伸出手去拉住段静元的手,但是段静元仿佛惊弓之鸟,立刻近乎于粗暴地甩开了她,贺思慕的手便悬在了半空。
颜璋在一旁道:“大胆!居然不识好歹,敢拒绝王上……”
贺思慕抬起手摆了摆,颜璋就没有继续说下去。贺思慕站起身来,右手在空中一画了个半圈,旁边瓶中的画轴便飞到她的手上,她握着画轴的一头,将另一头递给段静元,低头看着她。
“不想碰我就扶着这个站起来。”
“或者你自己站起来。你首先要站起来,不要逞无谓的意气。”
段静元咬着唇看着贺思慕,她犹豫了片刻,终究颤颤地伸出手握住面前的画轴,借着贺思慕的力气从地上站了起来。即便是站起来她也还是摇摇晃晃的,手更加握紧了画轴不敢撒开。
贺思慕看了她一眼,笑道:“很好。”
第75章 夜景
段静元怔了怔,她小声说道:“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贺姑娘吗?是前些日子住在我们段府,和我一起去看马球,我哥哥喜欢的那个贺姑娘?”
贺思慕点点头。
段静元咽咽口水,再次开口:“你是……伪装成人的恶鬼,还是个……恶鬼头头,是吗?”
贺思慕再次点点头。
段静元抓住画轴的手握紧了,她说道:“今日你救我,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但是贺姑娘……你能不能放过我哥哥?我哥哥是个好人,他没干过坏事没杀过好人,你去索别人的命吧!”
贺思慕闻言忍不住噗嗤笑起来,她偏过头说道:“我不索你哥哥的命,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应该说是爱人?真的爱人。”
段静元呆立当场,仿佛看见了人鬼恋的戏本子活过来。
“至于要我放过他这件事,你该同你哥哥说,只要他愿意,我没有意见。不过我是恶鬼的事情你哥哥一早就知道。”
段静元想,这还是真的戏本子套路。
此处离段府有些距离,于是贺思慕坐在鬼王灯上带着段静元从南都上空飞过,奔段府而去。夜幕低垂间华灯初上,段静元小心地伏在灯杆上,恐惧又惊叹地看着熟悉的街巷和人间烟火,无数人来来往往,一排排灯笼照得人间如同银河。
她小声赞叹着,突然一个微小的颠簸,她不由得慌乱抓住了贺思慕的手腕,立刻又慌得放开。
贺思慕转头瞥了她一眼,又转过脸去:“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段静元犹豫了一会儿,说道:“你的手好冷。”
“我是死人,自然如此。”
段静元看着风中贺思慕的侧脸,再看了一下底下遥远的地面,小心地伸出手去扯住了贺思慕的袖子。
贺思慕余光看了一眼握住自己袖子的手,轻轻地笑起来,没有说话。
“贺姑娘,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是死了,倒也不是没有良心。你毕竟带我在南都游玩了许多日,一一教我颜色,在吴婉清面前有意维护我,而且你也是段胥的妹妹。”
段静元有些迷惑,今天发生的所有事都让她想不明白,她问道:“所有恶鬼都像你这样温柔么?”
这次贺思慕转过头来了,她脸上的血迹还没有擦掉,目光严肃。那种让人不自觉联想到死亡的可怕气息再次涌来,段静元一哆嗦。
“狼就算救了羊一百次,狼也还是狼,羊也还是羊,这是亘古不变的常理。人不该对恶鬼抱有过高的期待,恶鬼善也好恶也好,活人遇见就该逃跑。”
段静元顿时不知道自己拉着她袖子的手是不是该收回来。
“……不管怎么说,你是鬼我哥是人,人鬼殊途,我不会让我哥再继续和你在一起的!”
贺思慕不置可否地笑笑,也不回应,就只是驾驭着鬼王灯直接落在了段家的庭院之中,段静元的双脚终于落在地面上。贺思慕撤去了她身上的障眼法,段静元回头看了她一眼,说了一句谢谢然后立刻转过身提着裙子跑掉了。
贺思慕悠然地看她跑进段胥的院子里,她慢慢地走过去,便听见段静元隐隐约约的哭声,她应该是在向段胥哭诉今日的遭遇。
“王上。”
贺思慕转眼看过去,便见颜璋出现在她身侧,深深行礼。
“王上交代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这么快?”
“那个活人很是不行,禁不起折腾。”
“那把他丢回他家去吧,记忆处理干净。”
“是。”颜璋直起身来,看了一眼段胥的院子,说道:“王上,您总是这么维护活人,可他们也没念您什么好。”
“要他们念我好做什么,我难不成还需要他们立庙供奉祭祀?”贺思慕转眼看向颜璋,说道:“你的那个人,到岁数了么?”
颜璋点点头。
贺思慕没有再问下去,只是摆了摆手,颜璋便退下了。
颜璋是魈鬼殿主,魈鬼殿中皆为女子,且红尘女子数量最多。生前遭男人轻视玩弄,死后便最爱玩弄男人。
颜璋生前有个深爱的男人,那人负了她致她毁容惨死。她化为恶鬼后便在那男人每次轮回转世长到十八岁时去勾引他,最终害得他家破人亡不得好死。
这已经是多少世了?三十世有么?
有许多世,那人似乎还是个不错的人。轮回转世这么多次,他早就不是最初那个辜负颜璋的人了,这样的报复早就失去其意义。
颜璋知道么?或许她是不想知道。
贺思慕长叹一声,轻轻一跃坐在了段胥的院墙上,正好看见段静元拉着段胥的手问他:“哥,贺姑娘她是恶鬼,你知道吗?”
段胥目光抬起来越过段静元,落在坐在院墙上的贺思慕身上,贺思慕微微一笑。他收回目光,安抚性地拍了拍段静元的手,柔声道:“我知道。”
“那你还……你还喜欢她?你还和她在一起?恶鬼是吃人的啊!”
“这世上,有时候人吃人比鬼吃人可怕多了。”
“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啊?贺姑娘,贺小小她是恶鬼,她怎么能是你的爱人呢?人鬼殊途,人为阳鬼为阴,和她在一起肯定会折损你的。你好好想想,你以后的路还长着呢,你肯定还要娶妻生子的啊。你不为自己想,也为爹娘想想吧……哥,你看戏本子里的人鬼恋都是没有好结果的啊!你不要再去找她了好不好,你和她分开吧!”
段静元苦口婆心地一通劝告,最后几乎是在乞求了,仿佛是一心要把她的三哥救出苦海拉回正途似的。
段胥沉默了片刻,他的眼眸总是澄澈见底,含着笑意,仿佛什么心事也不藏。此刻这双眼睛也是如此,平静得如一潭浅而清的池水。
他十分干脆地说道:“好啊。”
三哥答应了。
段静元想,三哥居然这么轻易就答应了。她心中的石头仿佛落了下来,落到一半却又悬住。
“三哥,你说实话。你真的再也不会见她了吗?你这次没有骗我么?”
她的三哥在黑暗的夜幕下背对着灯火,她突然觉得他神情模糊,看起来遥不可及。
段胥不动声色地望着她,然后笑意盈盈地说道:“静元,你心里已经清楚,又何必再问我。”
段静元放开他的手,往后退了两步。她上下打量着段胥,仿佛从不认识他似的。他为什么能这样笑嘻嘻地,轻飘飘地说谎?
“……三哥,你为什么要这样?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我们是亲人啊,我们彼此之间不应该有什么秘密啊。”她甚至有点绝望。
段胥想这个家里还有人相信他们之间没有秘密,这大约是为数不多的温情了罢。于是他拉过茫然失措的段静元,轻轻地抱住她的肩膀拍了拍,道:“对不起。”
他以这么一句抱歉堵住了段静元的所有疑问。
旁观了整个过程的沉英走到他们身边,小声试探着说:“小小姐姐还在马球场上救过你呢,她不是坏人的。”
段静元推开段胥,怒视着沉英说道:“我难道不知道吗?我知道她很好……她对我也很好,但是她再好……她是恶鬼啊!三哥,你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上恶鬼呢?你要么藏着掖着一辈子,要么被人发现戳脊梁骨,你……你……”
说着说着她就已经双目泛红,也不知道能再说什么,只能转过头去夺门而出,把院门摔得震天响。
段胥和沉英对视了一眼,沉英担忧道:“静元姐姐不会告诉别人吧。”
段胥笑起来,说道:“她不会的,她怕爹打我。不过她应该会生我的气,气好久。我得去请教一下某个人怎么让她开心了。”
说罢他抬头看去,旁观完整个过程的贺思慕从院墙上跳下来走到他面前,向他伸出手说道:“走罢,带你去个地方。”
段胥也不问去哪里,只是握住她的手道:“好。”
沉英在一边期期艾艾地说:“我可以一起去么?”
他话音未落贺思慕和段胥就消失在了他的面前,他挠挠后脑前后左右地看了看,瘪着嘴继续练武了。
段静元此前觉得贺思慕离开了南都,段胥却一点儿也不难过,就像她没走似的——那是因为贺思慕只是变回了恶鬼的状态,她确实没走,还经常来找段胥。
贺思慕和段胥坐在鬼王灯上,悬浮在南都上空。她说自己走在大街上突然感觉到静元的气息,发觉那是静元从来也不去的地方,便好奇去看看。正好看见她的丫鬟碧青倒在血泊里,王祺想去拽静元,看起来是对静元图谋不轨。
“不过王祺我已经处理好了。”
段胥点点头,他伸手擦去贺思慕脸上的血迹,说道:“今日多谢你了。”
“举手之劳。”
“不过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方才带静元飞过来的时候,她惊叹于南都的夜景。我想起你们应当没有这种机会在这里看风景,便想让你来看看。”
风声凛冽,白色的丝线在天地之间街巷之中弯曲缠绕着。人如蝼蚁,屋舍如漆盒,灯火如银河,便连最庄重宏大的宫殿看起来也渺小,让段胥想起来自己在天知晓时堆的沙堡。
“喜欢么?”贺思慕问道。
“当然喜欢,喜欢得不得了。”
段胥想,她似乎总是想给他点什么东西,有些生疏而笨拙,无比可爱。
贺思慕清了清嗓子,说道:“正好要同你道别,我要回鬼域了。在外面时间太久,总有些事情要回去处理。”
段胥长叹一声,道: “刚刚被小姑子发现了身份,就把这烂摊子丢给我自己跑了啊。我预感我以后要长年独守空房。”
贺思慕望段胥一眼,说道:“我能跟她说什么?”
“也是,你不扮演活人的时候,说话不吓人就已经很好了。”
“那怎么没吓走你?”
“怎么不走?我过几日也要走了,去筹兵。”
贺思慕想起来这几天她总是在段胥桌上看见一摞摞的图纸,便问起来那是不是他要用的兵阵。
段胥点头道:“嗯。就算我们铁甲坚固,马匹强健,大梁的骑兵还是比不过马背上长大的胡契人。我们的骑兵实力不可避免地存在差距,在这种情况下步兵就至关重要,我对丹支的骑兵很熟悉,得针对他们找到步兵克制骑兵的作战方法。之前我们用奇兵趁丹支内乱攻下了三州之地,如今丹支内乱渐息,以后便不会有这么容易的事情,需有万全之策。”
贺思慕于是笑道:“你这是要把你的设想用在你新募的兵身上?从哪里募兵,你想好了吗?”
“怎么,鬼王殿下有推荐?”
“申州罢,申州出的恶鬼最多。生前足够剽悍,死后才能继续剽悍。申州人多地少,家庭或村落之间常有争执冲突,动辄械斗血战,父死子继不死不休。”
“哦?听来不错。”
“段狐狸,人生有限,你准备打多久的仗?”
段胥想了想,说道:“常言道五胜者祸,四胜者弊,三胜者霸,二胜者王,一胜者帝。打仗太久太频繁,国库和百姓都受不了。丹支毕竟太大,我想三次北伐将失地尽数收回是比较合适的。”
三次,这可真是大言不惭,不过很符合段胥一贯的风格。贺思慕趴在他的肩膀上,脸靠近他调笑道:“我的小将军这设想可真是疯狂啊。”
段胥笑起来,他的眼里含着一层洋洋得意的光芒,底下头抵着她的额头:“是么?那大概我死后一百年内,你都不会再爱上别人了,因为你再也找不到像我这样特立独行的疯子了。”
贺思慕眨眨眼睛,道:“一百年后我就能找到吗?”
“你还是找不到,但是你会慢慢遗忘我,遗忘我所有热烈的生平,变成不可考的模糊轮廓。你也会指着我的坟墓说,这个人我曾经很喜欢他的,但是我现在,已经不记得他的名字了。”
段胥说得很坦然,他仿佛玩笑般说道:“能不能记我记得久一点?再多记我一百年吧。”
贺思慕看着他,她想起漫天红色的鞭炮碎屑里,他朱红婚服的模样。想起盛夏金色的阳光下,他纵马驰骋的身影。她沉默着笑起来搂着他的后颈吻他。
“段舜息,我发现你最近越来越会装可怜了。”她这样说道。
段胥叹息一声,道:“啊呀,被你发现了。”
南都上空的夜风猛烈,月光之下,天地间密密麻麻的白色丝线缠绕着他们,将他们的发丝缠绕在一起,将他们的身体缝合一处,天地为蚕蛹,而他们如幼虫。
三日后贺思慕离开南都,十日后段胥亦奉命出南都剿匪。
玉周城里的九宫迷狱,海洋般漫无边际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突然出现了一片被心烛照亮的昏暗区域。
在那里地上坐着一个头发眼睫均为雪白,衣服也是雪白的家伙。他的身上有很多伤痕,看起来狼狈又羸弱,低着头沉默着。
来人蹲下来,手中的心烛将他的脸照亮,唤他的名字:“白散行,该醒了。”
浑身雪白的恶鬼抬起漆黑的双目,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里渐渐凝聚起光亮,他像是从一个冗长的梦境里醒过来似的,怔怔地看着来人很久,才不可置信地以干哑的声音说道:“怎么……是你?”
第76章 云州
元狩三年,段胥奉旨募兵剿匪,得军名为归鹤军,军中士兵十之五六来自申州,骁勇善战。三月之间将作乱山匪打得溃不成军,纷纷投降接受招安,皇上特许其加入归鹤军,归鹤军壮大至十五万之众。
元狩三年九月,段胥因功受封宁意侯。
元狩四年,丹支蔚州及齐州发生汉人起义叛乱,反叛力量迅速扩大,汉军所过之处百姓纷纷响应,如燎原之火席卷两州全境。
元狩四年九月,蔚州起义军首领钱成义在云州大梁军队帮助下占领蔚州全境,并将蔚州交还大梁,得封忠勇将军。
元狩五年七月,齐州起义军首领赵兴掌握齐州全境。
元狩六年三月,景州起义。
元狩六年八月,段胥奉命率军前往云州前线支援景州起义军。
“三哥!三哥!”
段胥的军队到了云洛两州的交界,他在马背上远远地听见了马蹄声和呼喊声,便知道是沉英带人来接他了。他于是拿出自己的弩机悠然架在胳膊上,对着远处那个尘土飞扬中的身影摁下悬山。
纵马而来的少年一个灵活的悬空侧身躲过箭矢,又坐回马鞍上,熟练得很难让人想象他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
他在段胥面前勒马,委屈道:“三哥,我来接你,你还考我啊?”
三年的时间过去,沉英长高也晒黑了,再也不复从前柔弱细痩的样子,身材变得格外强韧有力。
这多亏了他三哥这几年把他带在身边,变着花样地折磨他,时不时就来像刚刚那一出。一开始武器是白果,他躲不过去被打得青青紫紫。待他能躲过之后,那武器就变成了竹竿、没开锋的剑、开锋的剑、小箭。对他的考核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随时随地,更有甚者他半夜被他三哥骗说着火了差点没穿裤子就跑出去,后来他三哥语重心长地说这是为了教导他不要轻易相信别人——包括他三哥。
沉英深刻地理解到当时他三哥说跟他学武非常辛苦是什么意思了,这不是辛苦,这是要命啊!他能活到现在可真是顽强求生意志下的奇迹。
段胥哈哈笑起来,拍拍他的头道:“你来云州这几个月没有荒废武功嘛,不错不错。”
沉英一听到这话便皱起眉头,简直是要哭出来了。
四个月前段胥让他来云州锻炼锻炼,见见世面,他便到了边境踏白军将军——也是他三哥的老部下韩令秋这里。他三哥似乎来信嘱咐了韩令秋好好督促他习武,韩令秋就尽职尽责地亲自上阵教导,很快沉英绝望地发现——韩令秋教人的方式居然和他三哥如出一辙,只是会多跟他说一句多有得罪。
真可谓是才出虎穴,又入狼窝。他在这里一边见世面,一面被韩令秋折磨得死去活来,唯一欣慰的是功夫确实又长进了不少。韩令秋手下那些武艺高强的老兵都惊叹于他年纪轻轻,习武时间也不长,就能有此般实力。
沉英一面得意着,一面又悄悄给段胥写信,试探着问他能不能去夏将军的成捷军或者吴将军的堂北军那里,如果能去孟将军的肃英军就更好了。换个地方见世面也是好的,更何况夏庆生、吴盛六和孟晚也都是他三哥的老部下。
当然最重要的是,他心里觉得这几位将军功夫没有韩令秋好,应该不会像韩令秋一样折腾他。
他三哥没多久就回信过来,亲切地掐断了他的美好期盼,说韩令秋的教导方式和自己最像,他最放心。这样还不够,韩令秋又说得了段胥的信说要更加认真地指点沉英。
沉英只觉得搬了石头把自己的脚砸个稀烂,只能苦着脸继续心惊胆战地刻苦练武。
段胥对这个历练了四个月的干弟弟十分满意,对自己的行径毫无后悔之意,开开心心地让沉英带路把他带到云州府城去。
段胥来的日子正巧赶上方先野调回南都,他的接风洗尘宴便和方先野的送别宴一起办。郑案早在一年前被方先野彻底架空,气得回去南都。段胥在南都还和郑案打了个照面,听他痛斥洛羡倒戈帮助方先野一事,便尽职尽责地表演了大吃一惊和扼腕叹息,并顺手照顾了自己气得晕过去的父亲。
如今方先野已然是云洛两州的正巡边使。
办宴会的府尹是当地人,根本不知道方先野和段胥的过结,于是殷勤地将两人安排在一左一右相距不远的主位上。直到落座两个人互不打招呼互不理睬的时候,府尹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两个人可能不对付。
他立刻吓出一身冷汗来,一双眼睛跟着这两人转来转去。
宴会办得很实在,虽然不像南都那般有美人奏乐起舞极尽奢华,但美酒美食总是充足的。段胥率先打破了沉默,举起酒杯笑道:“方大人在云洛三年,云州马场大建,新育良马六千余匹。洛州矿场开采顺利,如今边关将士中步兵的重甲都已换上天洛打造的轻甲。我代全军将士感谢大人,有方大人这样的人才实乃大梁之福。”
方先野也举起酒杯,得体地回敬道:“不敢当,云州马场少不了郑大人的心血,矿场更是有华洛郡主的指点,方某受之有愧。三年不见,段兄如今成了侯爷、段帅,风姿更胜从前了。”
“哪里哪里,我在关河南岸不过剿了几窝匪,练了一支军。方大人在这里可是支持汉人奋起反抗,不费一兵一卒将蔚州收复,又有两州起义形势大好,回归在望。舜息实在是佩服不已。”
两人举起酒杯客客气气地互相夸赞之后便将美酒一饮而尽,府尹眼见这两人明面上倒是彬彬有礼,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终年为敌的两人在放下酒杯时,不约而同地一笑。
三年对于三十岁的年纪,说短也不短,说长也不长。
段胥在这三年里又长高了一些,如今要比方先野高半个头。他的皮肤是晒不黑的白,终日风吹雨淋居然和方先野这个久坐庙堂之中的人差不多。一双眼睛笑起来依然含着光,灼灼惑人。他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一样爱笑,说什么都轻飘飘的,仿佛是不会老的少年。
方先野的模样一如既往,只是气质又沉稳了些。若从前他像是山间的雾,如今便像是草间的霜,举手投足优雅又清傲,少了锐利多了从容,看起来还是和和气气的样子,很难想象他曾经在朝堂上将多少显贵参到无话可说。
多年未见,故友重逢,却不能寒暄问候。
段胥摇着头笑着喝酒时,却看见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身影,那人在他桌前深深一拜,道:“林钧见过段帅。”
段胥定睛一看,此人便是当年在朔州府城被十五假扮的林家当家林钧。他们把林钧救出来时林钧已经是奄奄一息,后来便卧床调养许久。正巧那时候段胥也在养伤,直到最终回去南都前总共也没有见过林钧几面。
他见假林钧的时间,倒是比见真林钧要长许多。
“当年匆忙之中还未来得及向将军道谢,感谢将军明辨忠奸,将我救出。”林钧再次深深地弯腰拜下去,段胥便起身将他托住,笑道:“林先生不必如此客气,林家在朔州围城中的鼎力支持,段某感念至深。哦,如今不能称林先生,要称林大人了。听说此次您要随方大人一同回南都?”
林钧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激动之情更甚,他道:“承蒙方大人高看,我生于关河以北,长于胡契人欺压之下,如今居然能够去往大梁南都,为国效力。毕生夙愿得偿,至今仍觉仿佛梦境。”
段胥笑笑,他拍拍林钧的肩膀说道:“林大人忠君爱国,慷慨大义。林家列祖还有你大伯定然会以你为傲。”
林钧闻言便红了眼睛。
段胥的老部下们纷纷赶来参加这一场接风洗尘宴。当年打下云洛两州之后,段胥和孟晚回了南都,他曾带过的踏白军、成捷军各位郎将都留在了边关,如今已经是各军统领。秦帅倒台后军中势力一波轮换清洗,兵部尚书虽然没有落在孟乔岩头上,给了个无党无派的曹若霖,但孟晚还是如愿接管了曾经秦帅的亲军肃英军,赴边关驻守。
这些都是和段胥在朔州府城一起被围困,后来又一同攻打云州洛州,流过血拼过命的人。如今段胥受封为元帅率军归来,接管边军,他们自然十分欣喜。一轮寒暄问候之后,段胥目光在众人中转了一圈,问道:“怎么不见韩将军?”
沉英抢先回答道:“景州起义军的唐将军需要支援,韩将军去景州见唐将军了。他才刚走没几天,正好和三哥你错过。”
吴盛六在旁边的席位上坐着,一拍自己的大腿笑道:“怪不得这几天沉英这么开心,原来是终于脱离苦海,可以偷懒了。”
“我可没有偷懒!”沉英急忙争辩道。
席间众人嬉闹,接风洗尘宴热热闹闹地结束,大家都喝得东倒西歪,回到各自的所在。原本段胥到云州来府尹给他准备了一间相当不错的府邸,但是段胥好言婉拒直接住到了军营之中,待他掀开营帐的帐帘走进去的时候,便感觉到营帐内似乎有人。
什么东西抵上了他的胳膊,段胥沉默了一瞬,笑道:“华洛郡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来人笑起来,点上灯。灯火跳跃中能看见一张秀美脸孔,身上其余部分都包裹在黑色夜行衣之中,正是洛州十三矿场司监,华洛郡主洛羡。
“侯爷久未经战火,也不如从前机敏了嘛,要是我手中是一把剑该如何?”洛羡掂着手里的卷轴,这是相当长的一个卷轴,竖立于地可及洛羡肩膀,重量应该不轻,但是她一只手拿着这个卷轴挥转自如。
段胥走到营帐的椅子边坐下,道:“虽然经年未见,但我倒不至于把你认成敌人。我本想明日去拜访郡主,谁知你今夜就来了,你此番前来所为何事啊?”
“给你送一份礼物——倒不是我给你准备的,是方大人给你准备的。”
她把卷轴递给段胥,段胥便铺于桌上展开这卷轴,只见云州、洛州、蔚州、齐州、景州、幽州……十七州的山川河流,城池村落一一展现,乃是一幅宏大精细的地舆图。在丹支的上京城处,用朱砂画了一支小箭。
“一箭穿心啊……”段胥抚摸着地图上的上京,笑着转身将这幅地舆图挂在了帐中,他后退两步看着这张比人还高的地舆图,眼里映着灼灼的烛火。
“这是散布在十七州各地的紫微绘制的。”洛羡说道。
紫微。洛羡这些年在边关一手建起的第三个闻声阁,专司潜伏、煽动、暗杀之事,亦为情报流转之枢纽。
紫微星乃汉室帝星,此名意在愿紫微星长明,汉人收复失地。这些年蔚州、景州、齐州的汉人起义中都有紫微的身影,蔚州的起义军首领钱成义就是紫微的成员。郑案本以为紫微是他的利器,没想到脱手落到方先野手中。
“方先野早就要启程回南都,他硬是拖日子到今天,为了在云州见你一面。不过人多眼杂,不便说话,他让我带一句话给你。剩下的十三州,就交给你了。”
段胥闻言轻轻一笑,点头道:“好,请他放心。”
第77章 疑云
另外一边,此时的玉周城内却是阴云密布。
这几年原本鬼界还算风平浪静,一来是因为这几年严重触犯金壁法的恶鬼少了许多,二来是因为鬼王的心情难得在三年内一直保持在很好的状态,以至于脾气有所缓和,不再动辄把恶鬼们灰飞烟灭。
就在这一切欣欣向荣的时刻,魊鬼殿主处突然传来消息,他殿中竟有恶鬼遇到了白散行!
紧接着陆陆续续各地殿主都上报,有恶鬼看见白散行或者疑似白散行的恶鬼,不过他的出现飘忽不定,恶鬼往往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又消失了,竟没有恶鬼和他说上话,也不知道他来意为何。
白散行再次出现的消息在鬼界一经传开,就造成了不小的轰动。三百多年前白散行还是鬿鬼殿主之时,可谓是鬼王一鬼之下万鬼之上,实力强悍无鬼能敌。鬼王一死他便发动叛乱,在贺思慕出现之前许多恶鬼都以为白散行会夺得鬼王灯,成为下一任鬼王。
但是某一日白散行突然销声匿迹,晏柯取代了白散行的位置且倒向贺思慕,贺思慕最终成了鬼王。诸位殿主都觉得以贺思慕的雷霆手段白散行不可能还在世上,多半已经灰飞烟灭。
谁知白散行非但没化灰,还卷土重来了。这位可也是睚眦必报的主儿,看到曾经依附于自己的殿主如今归顺了贺思慕,也不知道要怎样搅得天翻地覆。于是各位从前鬼王时代一路过来的殿主们都心有戚戚,那些老殿主们被贺思慕灰飞烟灭,最近才升上来的新殿主心里倒是踏实一点。
鬽鬼殿主关淮,那死了三千多年的老家伙此时又时来运转,因为关在九宫迷狱里反而逃过一劫。
贺思慕得到了这个消息后面上倒是没有什么风波,在朝会上只是下令搜寻白散行的踪迹,若有发现立刻上报,若有能缉拿白散行者必有重赏,仿佛并不把当年威名赫赫的“白煞”放在眼里。
圣心难测,一个月一次的大朝会结束后,殿主们纷纷向左右丞打听王上的计划,却被左右丞打发回去。倒不是他们不想说——是他们两个人之间还在互相怀疑着呢。
晏柯和姜艾沿着王宫门外的台阶向下走,晏柯背着手幽幽发问:“方才在大朝会上,你对王上说你至今没有见过白散行。”
姜艾照旧一身华丽锦绣罗裙,头上金钗珍珠交相辉映。她转过头,身上的首饰便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她望着晏柯说道:“怎么了,这话有什么问题吗?”
“我了解白散行,你是他的心结。他心悦你千年之久,始终对于你的拒绝耿耿于怀,想方设法要得到你。三百年前你把他骗到九宫迷狱以至于他迷失数百年,如今他得以逃脱怎么可能不去找你?”
“心悦我?你不如说是征服欲,他对全天下的好东西哪件没有征服欲?大约是醒过来之后,又有了其他东西想要征服,便要把我往后放放了。但是说到骗……”姜艾靠近晏柯,掩唇笑道:“三百年前骗他的可不止是我,还有你呢。你当时可是他的副殿主,他多信任你啊。如今他得以逃脱,倒是应该先去找你算账吧?我怎么刚刚也听你跟王上说,你从没见过白散行呢?”
晏柯的目光冷下来,他说道:“我没见过白散行。”
“那我也没见过白散行。”
鬼界的左右丞对望着,一个目光冰冷一个笑意盈盈,分毫不让。
最终姜艾摆了摆手,转身而去道:“与其相互怀疑,不如自求多福罢,右丞大人。”
晏柯眼尖地在她挥动的右手手腕上,看到一只纯白泛着光的镯子。这镯子十分素净,没有任何珠宝点缀或者金银镶嵌,不太像是姜艾平日的风格。
他暗暗摩挲着自己的拇指,冷笑一声转身而去。
昨日这云州府尹一回去就打听方大人和段侯爷之前的事情,这才知道这俩人的瑜亮之争,只觉大事不妙,自己怕是闯下大祸乌纱不保。于是第二天府尹大人先是万般周全热热闹闹地将方巡边使送上归途,转过脸来又再次设宴邀请段胥。
段胥一见府尹大人就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顺着府尹大人的猜想拿了拿架子,展现出若有若无的不悦,说两句和方先野有关的阴阳怪气的话。眼见着府尹大人面如土色汗如雨下,再峰回路转欣然应允了府尹的宴席要求。
各位将军都赶回了各自的驻地,这次的宴席除了段胥之外,陪酒的都是云州的官员。酒过三巡之后,府尹说什么都要留段胥在府上歇息,还特意让几位美人来陪段胥。段胥心想这府尹大概是打听到他在南都时经常出入玉藻楼,于是便投其所好给他送来了美人,他看着府尹满怀期待的眼神倒也不推拒,从几位美人之中点了一个陪他。
酒席结束之后府尹殷勤地让这美人好好伺候段胥,便笑嘻嘻地走了。那美人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搀着他将他送回府尹准备好的房间,一路上都怯生生地不敢看他。她扶着段胥让他在床上坐下,便去关上了房门。
自然,她也留在房间里。
段胥坐在床铺上,方才他看起来还是微醺的神色迷离,现在却分明是完全清醒的。他说道:“你留在我房里做什么?”
那小姑娘走到他面前,低着头说道:“府尹大人命我好好伺候侯爷。”
段胥轻笑一声:“那你还一直低着头,我都看不见你长什么样子。”
小姑娘有些畏惧地抬起头来,她虽然年纪尚轻,但一看便知是个美人胚子,眉清目秀而且含着一丝楚楚动人的哀愁。她眼含秋水地望了段胥半天,磕磕巴巴地说:“我……我来伺候侯爷。”
段胥偏过头端详着她,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南都来的宁意侯……”
“我是说我的名字。”
“段……段侯爷”
“我叫段胥,段舜息。”顿了顿,他道:“你说你要伺候我,你会吗?”
小姑娘咬咬牙,往前走了两步,大概是因为太过慌张自己把自己绊到,一下子坐在了段胥身上。段胥倒没有说什么,于是她扒着段胥的肩膀,有些笨拙地将他的上衣解开褪去,然后试图去亲吻他。
胳膊一直撑在床上任她动作的段胥突然抬起手来,食指点在她的唇上,他笑意盈盈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姑娘,说道:“我不接受你用别人的身体来吻我,贺思慕。”
小姑娘怔了怔,她小声说道:“侯爷你在说什么……”
“殿下,你现在还想抓我偷吃?”
小姑娘沉默了,她这会儿手也不抖了,眼神也不畏惧了,沉默片刻之后便闭上眼睛——这具身体歪着倒下去,被一双苍白带着青紫色筋络的手抓住后领子,提到了一边的桌子边趴好。
这双手的主人——一身红衣同样苍白的贺思慕抱着胳膊站在房间中,感叹道:“你怎么每次都能发现是我?”
段胥笑盈盈地向她伸出手,她便走过去像刚刚的小姑娘一样,面对着他坐在他怀里。
他表扬道:“你这次演得很逼真。你是在席上第三壶酒尽的时候附身于她的罢?”
贺思慕挑挑眉毛:“你那时候就发现了?”
“嗯,没错。”
“你到底是怎么发现的?”
段胥搂着她的腰,靠近她抵着她的额头说道:“因为你有希望被我发现的眼神。”
贺思慕眨眨眼睛,她搂着段胥的后颈,蹭着他的鼻尖说道:“那么侯爷,我现在可以亲吻你了么?”
段胥配合地闭上眼睛,道:“殿下请便。”
贺思慕笑了两声,她并没有立刻行动,而是等了片刻之后才吻上了他的唇,他的身体果不其然地颤栗了一下。近来她发现,或许是因为她的身体太冷了而段胥的知觉又很敏感,她每次吻他的时候他都会不自觉地战栗,她很喜欢这种奇妙的反应。
贺思慕正这么想着,他便撬开了她的唇,软舌交缠间叹息似的说道:“殿下,专心。”
她便托住他的后脑,放松地任他侵略。很快他便搂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床榻之上,段胥的胸膛起伏剧烈着,目光灼灼。
贺思慕有一下没一下地摩挲着他的肩膀,笑道:“我听说侯爷背后有白雪覆梅的纹身,却是何解?”
段胥低低地笑起来,声音带了些沙哑的意味:“那是我爱人为我画的,她像是白雪红梅。”
“是么?听起来她好冷啊,抱着一定很不舒服罢。侯爷怎么不看看其他人呢?”贺思慕道。
“我大约是身患眼疾,病入膏肓,除了她之外其他人竟都看不见了。不过好在虽然她一开始会有点冷,但是捂一捂就热了,有时候还烫得人心慌。”段胥以指背抚摸着她的脸颊,轻声说。
贺思慕仰头看了他片刻,然后笑着伸出双臂,道:“段胥,抱我。”
段胥顺从地抱紧了她。
“我现在还是冷的么?”
“有一点儿。”
“那让我热起来罢。”贺思慕在他耳边轻声道:“用你的温度来温暖我。”
段胥吻上她的脖颈,手指灵活地解开她的衣带,含糊地笑起来。
“遵命。”
第78章 生变
所谓温香软玉在怀,这种感觉段胥这些年来算是食髓知味,深刻地体会到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贺思慕在他怀里,正在无聊地玩他的手指。她背对着他枕在他的手臂上,未着寸缕与他肌肤相贴,此时她的身体已经被他的体温暖透了,仿佛真像个温热的活人似的。
段胥搂住她的肩膀,便听她慵懒道:“段胥,你醒啦。”
她此刻并没有和他交换五感所以全然是恶鬼的状态,整晚都保持清醒不会入睡。这样的情形三年里时常发生,贺思慕知道段胥希望早上醒过来还能看见她,所以她多半会在他怀里躺一整夜到他醒过来。
有时候段胥会因为她的纵容而感到惊奇,总是这样睁着眼睛在他的怀里百无聊赖地待一晚,鬼王却从未抱怨过什么。
“早啊,思慕。你这次来待多久?”
“一会儿我就回去了,这次你刚到云州,我就来看你一眼。谁知道一看就有好戏。”贺思慕在他怀里翻腾了一下,面对着他笑道:“你昨晚说梦话了。”
“我?我说什么?”
“听不清楚,声音很低,叽里咕噜的也不知道是胡契语还是汉话,有趣得很。”
“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要是做梦喊了你的名字怎么办?”
“那我被你千里迢迢喊来,肯定要把你从梦里打醒。”贺思慕点着段胥的鼻尖道:“这可这不公平啊,段舜息。你还可以在梦里见我,我要是想见你就必须到你跟前儿来。”
段胥先是笑起来,然后又叹息一声。
“我好想你,思慕,鬼王殿下怎么就这么忙呢?”
贺思慕嗤笑一声:“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就不忙吗?至少有三次我来找你,你没赶上招呼我,我走了你都不知道罢?”
“我错了。”段胥立刻认错。
这三年里贺思慕坐镇玉周城处理鬼界事务,而段胥则募兵剿匪,两个人总是匆匆相见聚少离多。算起来还是每次交换五感那十天,贺思慕在他身边待的时间最久。
贺思慕望着段胥的眼睛,笑道:“段侯爷,你这仗什么时候打完啊?”
“至少得十年罢。怎么,鬼王殿下等着我打完仗把我金屋藏娇么?”
“那要看你十年之后还娇不娇,是否值得我藏了。”
贺思慕戳着段胥的胸膛,被他搂紧了腰深深地亲吻,深吻之间他说:“鬼王殿下要了我一辈子,可没有始乱终弃的道理。”
贺思慕就嘻嘻地笑起来。
说笑一番之后贺思慕便要回去,她离开了段胥温暖的怀抱穿戴整齐,段胥叹道他好不容易把她捂热,她一会儿又要凉了。
贺思慕搂着他的脖子亲吻了一下,便在一阵青烟中消失。在她消失的同时,在桌上趴了一夜的可怜小姑娘迷茫地醒过来,活动着僵硬的四肢望着段胥。
段胥穿着白色单衣,神色餍足。他微微一笑,亲切道:“你昨天许是太困了,倒头就睡,怎么叫也不醒。”
小姑娘怔怔地”啊?”了一声。
府尹满脸带笑地来迎接段胥,要将他送回军营。得知段胥没有碰那小姑娘时,府尹先是一愣,然后便陪着笑说云州偏僻比不上南都,恐怕是云州的美人入不了段胥的眼。
来之前段胥便在方先野的信中听说过这位府尹大人,这人虽然油滑但很擅长平衡各方关系。方先野在这里取消了之前胡契人设置的四等人制,但是未对态度良好的胡契人进行清算,亦不提倡仇恨报复行为。于是在这几州之间各个族裔之间的关系处在微妙的转换时期,这位府尹大人便是和稀泥的好手,这边敲打敲打那边安抚安抚,这些年过去过度还算是平稳。
段胥摆摆手,笑道:“府尹大人,这种话说与不说也没有区别。我不管其他南都来的人带来了什么风气,凡是对我和我军中的将领,若大人想设宴款待尽礼数便可,像今日这样的美人绝不需要,你也不需要奉承我。”
府尹立刻弯腰点头称是,段胥拍拍他的肩膀,道:“如今方大人回去南都,新的巡边使还没有任命,你便是云州府里最大的官了。这些年朝廷在矿场和马场上拨了不少银子,云州府应该挺富裕的,大人可要把钱用对地方。”
“那是当然。”府尹诚惶诚恐。
段胥低下头笑着看着府尹大人,说道:“大人不必这样小心翼翼,说实话,我挺喜欢大人的。”
府尹大人没来由地一哆嗦,便看着段胥背着手悠然自得地迈步从他府尹家的大门走出去了。他心说这南都来的侯爷,比方大人还要叫人看不懂。
段胥从府尹家门出来没走几步路就遇上了来接他回去的沉英,以及他归鹤军的郎将史彪。史彪其人原本是扈州三师山上的一伙儿土匪头子,武功高有头脑又讲义气,在当地小有名气,因为脸上有许多刺字,人送外号“青面虎”。段胥剿匪时采取的是大包围和逐个击破的战术,当时他已经打败了十之五六的土匪,也将史彪的寨子围了七日,最后孤身一人进寨与史彪谈了一天,成功诏安了史彪。史彪如此便成为了他归鹤军的郎将。
史彪长得五大三粗,虎背熊腰满脸络腮胡子,看见段胥便大声道:“段帅,我听说昨日府尹好生招待了你,又是美酒又是美女的,怎么不带兄弟们尝尝?”
“你还想尝尝?史彪,你怎么答应我的。身在关河北便绝不碰酒,你忘了?”段胥从他们三人之间走过去,他们便调转了方向跟着他往军营的方向走。
史彪不满地说:“这战事还没开始呢,小喝两杯又怎么了?”
“小喝?史大哥,你确定你能小喝吗?你哪次一沾酒不是喝到昏天黑地酩酊大醉,要不是这样也不至于当年被我三哥围了个结实。”沉英毫不留情地戳破了史彪,换来史彪在他脑袋上拍了一巴掌,愤愤地让他不要说了。
史彪比段胥年长,段胥和他相交不拘礼数,便也跟着沉英喊起史大哥来。他说:“史大哥,景州的地势和扈州有相似之处,你在此处作战最为得心应手,只要你能保持清醒……”
段胥说着说着突然停下了话头,同时也停住了脚步,沉英没留神一下子撞在他后背上,揉着自己的脑门奇怪道:“三哥,你怎么不走了?”
段胥并不应答,目光紧紧锁着街边墙角一处杂乱的图画。他神情严肃地走过去,弯下腰仔细观察那由圆形和长短不一的斜杠组成的奇怪记号。沉英和史彪相视一眼,跟上去在段胥身后去看那记号,沉英惊讶地说道:“这些不是……三哥你教我的……”
史彪纳闷道:“什么?小薛你认识这些鬼画符?”
沉英看向段胥,不知道能不能说。段胥直起身来,轻声说道:“他们来了。”
这是天知晓的记号。
大意是说追捕十七,旁边的圆形是指大司祭。如今前大司祭已经去世,路达担任了丹支新一任大司祭,这个符号出现在这里,也就是说路达也到了附近。
史彪还摸不着头脑地问:“谁来了?这是怎么回事?”
段胥突然转过身向军营的方向走去,他分明没有跑但是步子快得惊人,沉英和史彪好不容易才跟上他。他问道:“韩令秋什么时候走的,人到了哪里,可有音讯传回?”
沉英小跑跟着他,答道:“三天前走的,昨天还传来信息,刚刚到景州唐将军处。”
景州的地形飞快地从段胥的脑海中掠过,起义军与丹支各自占据的部分在他的眼前展现,再结合他刚刚看到的天知晓记号,他冷笑道:“真是请君入瓮的一场好戏啊。景州的唐德全应该已经被丹支收买,借着向我们求援的名头,想要趁我们开进景州后与丹支军队合力将我们歼灭。”
“什么?唐将军可是汉人啊!”史彪惊道。
段胥嗤笑一声,道:“好处够多,做狗都行,更何况只是做个奴才。”
“可韩将军已经进了景州,他没带多少人马。”
“韩令秋估计已经被扣住了,沉英你快马去踏白军,通知他们韩令秋的军令已不可信。就算是他本人回来,当面调兵也不行。”眼看着军营在前,段胥走进大营中对史彪说:“传我的命令,从现在开始没有我的允许,谁的军队也不能踏进景州一步,并且要对景州军队加强防范。把大家叫到我的营中集合。”
史彪抱拳称是。
没过多久,归鹤军的几位郎将就已经集合在了段胥的营帐中,围着那张巨大的地舆图商量对策。在景州和云州交界一带有一些属于起义军的地盘,两边各有驻军,但因为唐将军屡屡向大梁示好,大家都认为唐将军不日便会率军归顺,故而对那些起义军并无防范之心。若起义军突然发难,必有重大损失。
“他们有人在云州洛州,对我们的动向很了解。方才我下令各军不得轻举妄动,他们应该很快就能得到消息。时机稍纵即逝,史彪……”段胥抬眼望向史彪,手在地舆图上一划,对他说道:“我给你五万兵马,你即刻出发,三日之内拿下景州西南这四座城池,你能做到么?”
史彪眼睛亮亮的,充满了能打仗的兴奋,爽快道:“包在我身上,待爷爷好好跟他们玩玩。”
段胥转眼看向一边的丁进,丁进是归鹤军另一位郎将,和史彪截然相反,乃是武将世家出身,熟读兵法骑术了得。当初在扈州追着山贼到处跑,却不想最后和山贼做了同僚,一直有些瞧不上史彪,不怎么与史彪说话。
“丁进,我给你五千骑兵,三日之间拿下景州东边这两座城,你能做到么?”
丁进瞧了一眼兴奋的史彪,行礼道:“丁进定当不辱使命。”
史彪摩拳擦掌道:“段帅,咱们的绝活儿要不要展示给他们看看?”
“还不到时候。”
史彪便有些悻悻的。
段胥后退两步,双手于唇边交叠看着这张地图。他方才命令三人进攻的地方都是胡契人占据的地盘,拿下之后就能切断景州起义军与胡契人的连结,但时间一长恐怕胡契人和起义军反应过来,便会腹背受敌。
不过起义军内部恐怕也不是铁板一块,唐德全摇着驱逐胡契兴复汉室的大旗,招徕的定是与胡契人之间有仇怨的汉人。唐德全向丹支投诚便要出卖这些下属,想来这些人还不知道自己被卖了。
这便需要紫微参与了。
段胥正想着,史彪在一边插嘴道:“可是韩将军怎么办?他人已经在奸人营中了,肯定要被押做人质。”
“自古以来将领一时不察落进陷阱,因此丧命是常事。”丁进凉飕飕地说道。
“好家伙,大家都是一起打胡契人的兄弟,说不救就不救了吗?”
“这是军营,不是你那山寨,你把你那山贼作风收收。”
“嘿丁小白脸你……”
段胥抬手阻止了他两位郎将的争吵,他淡淡说:“人自然要救,不过也用不着动用军队了。你们把仗打好,人我去救。”
第79章 师父
韩令秋被扣下这件事其实也简单,总结一句话,就是他是个倒霉催的家伙。
十五死前误会韩令秋是十七,他大概给天知晓传了信,于是被误导的天知晓就开始追捕韩令秋。韩令秋人在大梁又是一军统领,加上武艺高强,平时并不容易接近。
这么一来二去,正好遇到景州起义军首领要向丹支投诚,天知晓就顺势要求他将韩令秋骗过来抓住,这对于韩令秋来说真是无妄之灾。
天知晓要抓的“十七”分明是段胥。
真正的“十七”刺瞎师父出逃的时候,曾以为这就是他和天知晓的结局;后来在朔州府城下将十五杀死时,他也曾想这大概是尽头了,然而那些都不是。或许过去并没有真正的过去,才会这样反反复复地出现,向他要一个结局。
段胥不由得长叹一声。
他潜入景州府城时夜色已深,他先混在守卫之中进了唐德全的府邸,然后脱离队伍在房顶间奔走,踩在瓦片上便如踩在棉花上似的,不发出一点儿声音,半个时辰间摸清了唐德全府邸的布局。
这座府邸原本是丹支景州太守所有,丹支明面上虽是学了汉人以法治国,但血统和人情是往往凌驾于法理之上。故而胡契高官们喜设私狱,草菅人命是常事。
如若不然,天知晓怎么设立这么多年,丹支御史台竟跟没看见似的从不过问这个没有半点儿依法的组织。
以段胥的经验来看,这座府邸里必然也有私狱。唐德全要关押韩令秋,一定不会放得离自己太远,多半就在府中的私狱里。
丹支对于风水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对于私狱这样的地方有明确的建造设置要求,段胥很快找到了私狱的所在。他伏在长廊的梁上观察着私狱的守备巡逻情况,便眼尖地看见两个穿黑色斗篷的人从那灰色石门中走出,轻声交谈些什么。
一阵风吹过,掀起他们身上的斗篷,段胥便看清了他们的样貌。一个人斗篷之下是白金相间的司祭服,看起来纤尘不染,与这黑暗牢狱格格不入。一个人则穿着黑衣,轮廓坚毅目光锐利,倒是和这牢狱十分相配。
丹支大司祭路达,和天知晓的十四。
这次天知晓来的人是十四师兄啊,果然是老资格。十四是胡契人,段胥和十四也只是照过几次面,不过偶然一次正好遇到十四做完任务回来没蒙面,所以见过十四的真面目。
在他之前,十四是天知晓里最出名也是最得师父倚重的弟子。他走之后,天知晓似乎停收了几年弟子,想来也不会有哪个和他一样的疯子去抢十四的风头。
段胥目送路达和十四远去。眼见远方有个士兵拎着个饭盒朝这边过来了,他于是轻轻跃下,在一个转角突然勒住他的脖子将一根细刺深深地插入他的喉咙,同时稳稳地接过他手里的饭盒。那士兵抽搐一下便悄无声息地倒下去,段胥迅速地将他拖至暗处与他换了衣服,然后出现在长廊上向牢狱走去。
通了口令之后,石门笨拙又沉重地被推开,段胥端着饭盒沿着台阶往下走,还没走几步便有鲜血和潮湿的味道扑面而来,月光从狭小的窗户中落在牢房里,监牢中每隔一段距离便点燃着火把照明。
段胥的步子在一间牢房前停下。昏暗的牢房里韩令秋双手被吊在墙上,身上皮开肉绽红白交错,如同一块沉重的抹布被挂着,琵琶骨也被铁链穿透锁住。他低着头,头发散乱间不知道是醒还是昏迷。
段胥放下食盒环顾四周,用从那士兵身上得到的钥匙打开狱门走了进去。韩令秋的手铐脚镣和琵琶骨链均有锁,这显然就不是这个士兵身上的钥匙能打开的了。
段胥简单打量了一下拿铁链的粗细材质,便从腰间拔出破妄剑,在手中掂了掂,轻声道:“看你的了,破妄。”
他左右剑挥下去,剑身上的破字妄字闪闪发光,将铁链纷纷斩断,果然是削铁如泥。段胥满意地收了剑,蹲下来拍拍韩令秋的脸,说道:“韩令秋,醒醒,跟我出去。”
韩令秋皱了皱眉头,他艰难地摇摇头然后睁开眼睛,眼里布满血丝一片通红,茫然地看着段胥。
然后那眼神变了,他突然一个暴起攥住段胥的衣襟,一字一顿道:“赤业羽……”
段胥的瞳孔骤然紧缩,他迅速挣脱韩令秋的双手,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如同凶兽一般的韩令秋。
刚刚韩令秋说的是胡契语,是段胥在天知晓时的床位。出师前他们不被允许拥有名字,所以经常会以床位的名字来称呼他们。
这真是最差的情形,韩令秋竟然恢复记忆了。
当年他给韩令秋灌下消除记忆的药是从天知晓里偷的,天知晓也有解药。如今韩令秋落到了天知晓手里,段胥此前料想到他们发现韩令秋已经失忆或许会让他服药以恢复记忆。
但他也知道那药不好配,而且喝下之后需要短则两日长则半月的时间慢慢恢复记忆,原本想就算韩令秋已经服下药,他也可以在韩令秋恢复记忆前将他救出。却不曾想韩令秋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重拾记忆。
月光冷寂地照在韩令秋的脸上,他从额角而下的疤痕越发狰狞,仿佛已经被这道疤痕从中撕裂,血红的眼睛里映着段胥,里面含着深深的仇恨。
仇恨。
就像他们那七年在天知晓里那样,素昧平生,你死我活,不知道恨的是什么,就只是恨着。
段胥蹲下来,提着韩令秋的衣襟盯着他的眼睛,笑道:“韩令秋,你清醒点,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着,我是你的元帅,你是我的将军!我现在没功夫跟你纠缠,你站起来,跟我走。”
韩令秋怔了怔,他低低地重复道:“元帅……将军……韩令秋……”
韩令秋捏紧了拳头,他低下头咬着牙,从嘴里发出像是悲鸣一般不成调的声音,好像被他荒唐而截然相反的过去所撕碎。
察觉到有脚步声,段胥立刻站起来转过身去,便看见了去而复返的路达,他缓步走进牢房之中,神情复杂地看着段胥。
“十七,你还活着。”顿了顿,路达补充道:“你是段胥,大梁的段帅。”
段胥沉默了一瞬,偏过头笑得灿烂:“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大司祭大人。我说过我们最好再也不要见面了,这真是不巧。”
黑暗中传来吱呀呀的声音,仿佛轮子在转动,段胥握紧了破妄剑目光转过去,木质的轮椅从黑暗中慢慢显露出来,进入月光照亮的区域里。轮椅上的人穿着黑袍,腰间挂着胡契特有的以骨头和银子所做的饰物。光芒一寸寸爬上来人的脸,那是年近六十的布满皱纹的脸,仍然可见坚毅的轮廓和威严的气势,只是他双目处只余紫红色的疤痕,满头白发编得整齐。
段胥慢慢睁大了眼睛。
他的师父穆尔图,他七岁之后,十四岁之前的“父亲”。
有那么一刹那,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他仿佛听见了从过去席卷而来的树木焚烧的嘲哳,鲜血喷涌的汩汩,刀剑撞击的叮当,戒鞭划过的爆裂声,骨头折断的脆响。哭泣,尖叫,有人嘶声力竭地喊着绝不饶他,有人悲苦地求他放过,还有人在似真似假地笑。
这笑声无比刺耳,仿佛从血海里长出的尖锐荆棘,将所有人连同自己刺个稀烂。是谁在笑?
似乎是十七。
是他自己。
那时面前的老者耳聪目明,有着傲慢而睥睨天下的神情,俯下身来握住他沾满鲜血的双手说——你果然是个天才,是苍神的赐福。
——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段胥后退了两步,在那些山呼海啸般的血腥之中,面前的老者偶尔也会露出别扭的温和。
——西域进贡了些瓜果,甜得很,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才喜欢这种东西。你拿去吃罢。
——又受伤了?许你休息三日。偏爱又怎么,他们要是都像你这样,我也偏爱他们。
段胥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那些平日里被他掩藏的疯狂逐渐涌现,他像是立起所有尖刺的刺猬,笑着说道:“师父,别来无恙。恭喜您,终于埋伏到我了。”
这个令人厌恶和畏惧的,总是用他最恐惧而厌恶的东西来称赞他的人,在漫长的时间中把他摁在泥潭里的人。
也是用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让他浮出泥潭呼吸的人。
那个老者沉默着,他们之间隔着两丈距离,九年光阴,师徒之情,夺目之恨。
他淡淡地说道:“你救了他一次,还来救他第二次。为什么?”
段胥似乎认真地想了想,道:“为什么?为什么……大概是和当年我没有杀您是一样的原因吧,因为被您所唾弃的恻隐之心。”
“你的武功,你的一身本事都是我教你的。”
“我杀的所有人,也是您让我杀的。”
“人也分三六九等,你为了那些低贱的人背叛我?”
段胥笑起来,他摇摇头,意识到穆尔图并不能看见他摇头,他才说道:“师父,我们有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根深蒂固的分歧,我们没办法互相理解。”
事到如今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一直在逃避的是什么,他心里渴望一个永远不与穆尔图再相见的结局。
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就让所有难以言明的愤恨、痛苦、感激和背叛隐没在十七背后的阴影之中,永远隐没在阴影之中,以死亡为最后的终结。
他出逃的时候料想师父这样强硬又高傲的人,在遭遇背叛和失明之后大约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天知晓山庄,将他狼狈颓唐的样子隐藏在他光辉的姓名之后。他没有想过这辈子还会看见他。
“汉人低劣,不可相信。”十四这样说道。他站在穆尔图身后,推着穆尔图的轮椅,一双警惕的眼睛鹰一样地看着段胥。
段胥低头笑了笑,将地上的韩令秋提起来,道:“听见了吗,你还不跟我走,要留在这里当奴才么?”
路达却对韩令秋说道:“凡是献身于苍神的都是苍神的子民,你是丹支人。你不是韩令秋,你的父母都是苍神的忠实信徒,他们把你献给天知晓,希望你能够脱颖而出为苍神效力。时至今日,你的父母仍在丹支翘首以盼等待你归来。你还有个妹妹,你记得吗?”
十四幽幽地说道:“原本你才应该是十七。那家伙是个居心叵测的叛教者,他根本没有参加暝试的资格。他毁掉了你的人生,让你与父母亲人离散,误入歧途为敌国效力,你最该恨的人是他。今天你们一个人都不要想走。”
韩令秋发出近乎疯狂的喊叫声,他挣脱了段胥的手,双手捂住脸剧烈地颤抖着。他突然把段胥压在墙上掐住他的喉咙,双目赤红地吼道:“你当初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啊?”
段胥环顾着这坐牢狱里站着的人,路达,十四,穆尔图,韩令秋还有暗处无数的士兵。
这可真是群狼环伺。
“实不相瞒,我现在有点后悔来救你了。”段胥笑道。
第80章 了结
眼下的情形有些棘手,段胥想或许要动用在景州潜伏的紫微了。他正这么想着,却看见一只乌鸦落在了月光照亮的地面上。
他目光闪了闪,继而笑起来。
一只苍白的手按上韩令秋的肩膀,贺思慕苍白艳丽的面容出现在他身后,她冷然道:“我是不是来得不巧,打扰各位叙旧了?”
她的五指深深地扣进韩令秋的肩膀里,一字一顿道:“松开。”
韩令秋瞠目结舌地看向贺思慕,不由得松开了手,喃喃道:“你是……”
贺思慕伸手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韩令秋晃了晃便晕倒在了地上,然后她施施然转身看着满屋子惊诧的眼睛,指着段胥道:“这个人是我的,我要带走。”
暗处的士兵们发出惶恐的窃窃私语,最先反应过来的人是路达,他看了一眼贺思慕腰上的鬼王灯,说道:“这盏灯……你难道是……鬼王?”
贺思慕点点头,说道:“眼力不错。”
“我上次见你时,你还是人。”
“那是一点小游戏。”
路达的目光在段胥和贺思慕身上转了一圈,他说道:“从上次到现在,你们的情形逆转,你由人变鬼,他由鬼成人。你们身上有某种连结。”
他的目光转向段胥,道:“所以这就是段帅此前在云洛战场上大获全胜的原因么?”
段胥不由得嗤笑一声,他将破妄剑合上,淡淡道:“若是这么想能让你好受一些,你就这么想吧。”
贺思慕一挥手,三根奔向段胥的暗刺便悬在空中。她望向十四,苍白的手打了个响指,那三根毒刺便燃烧为灰烬,纷纷落在地上。
毒刺的主人十四面色阴鸷,他对段胥冷冷道:“你终究背叛苍神,投靠了恶神。”顿了顿,他低头转向穆尔图道:”师父,他就是传说中与恶神相通的人,与苍神对立的那个孩子,我们早该杀了他。”
贺思慕对于段胥之外的人身上那些仇仇怨怨向来毫无兴趣,想把段胥径直带走,段胥却握住贺思慕的手,示意她先等等。
他转向轮椅上白发苍苍的穆尔图,其实从走进牢狱到现在,穆尔图并没有说太多话,方才他也没有回应十四,他只是挺直脊背坐在那里,仿佛一坐雕像,一座山。
段胥却觉得,他知道穆尔图想说又无法说出口的是什么。
“师父,这是你九年来第一次离开天知晓山庄罢?”他这么问道。
段胥还记得他走的时候穆尔图满头乌发,如今已经全白,那曾经矫健的步伐如今只能依靠轮椅代步。他还挺直着脊背,维持着自己的威严,不愿意显露出激动或者老态。
可是他真的老了,原来衰老是这么一回事,九年过去,强硬不可一世的天知晓首领也颓败了。
原来梦魇也是会老的。
在他心里涌动的愤怒和惶恐慢慢退潮,他仿佛一只脚从十几年的噩梦中挣扎了出来,终于能够勉强褪去满眼血红,去仔细地看看他的梦魇。
他何尝不是穆尔图的梦魇。
“师父,这世上并非所有事情都能得到答案,您想要的答案我没有,我说了您也不会理解。我可以告诉您的是,您曾经最喜欢的十七,他身上的顺从、依恋、狂热和虔诚都是假的,一直都是假的。我厌恶天知晓的一切,我从来不觉得成为十七是荣光,我也从来没有信奉过苍神。师父,事实上我从未信奉过任何一个神,在所有的泥淖里……”
段胥指向自己,说道:“都是我自己把自己拉出来的,神是因为我信他才有了神通,神的神通,就是我自己的神通。”
穆尔图的手握紧了,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以至于额头上青筋暴起,呼吸起伏剧烈。
顿了顿,段胥说:“我恨过你,师父。”
穆尔图曾跟他说过,没有用的人不配活在这世上,所以他刺瞎了穆尔图的眼睛,恶毒地想看看没有用处的穆尔图该如何过活。仿佛折磨了穆尔图,他就可以在回忆起那段过往时喘一口气。
但是仇恨没有终结,过去没有消失,真正让他释怀的是时间,还有贺思慕。
“但是我现在不恨您了,师父。但是您应该仍然恨我,大概一直到您死或者我死的时候,这仇恨才会有一个了结。或许到了下辈子我们也不会互相理解,其实……这也是个不错的结局。”
段胥后退一步,然后跪在了铺满枯草的地面上,他慢慢地伏下身去,额头磕在地面上发出一声轻响。
仿佛意识到段胥在做什么,穆尔图的神情出现了片刻怔愣。
“谢谢您教我武艺,传我兵法,我的一身本事皆因您青眼相加,毫无保留。”
“谢谢您曾经真心待我,视我如亲子,处处维护。”
段胥拜了两次,然后直起身来,望着穆尔图。对面之人的身体轻轻颤抖着,仿佛有什么不可抑制的情绪在体内横冲直撞,双目处暗红的伤疤在月光之下,昭彰着一些沉痛的往事。
“多谢您千里迢迢地赶来景州,为了见我一次,与我做一个了结。师父,您仍然是我曾见过的这世上最优秀的人之一。不过我宁走人间独木桥,不往冥府黄金路。”
在苍言经中,苍神最忠实的信徒在死后会踏上一条黄金铺就的路,直达一个没有痛苦唯有极乐的世界。那时他就想,人们喜欢黄金是因为黄金可以换来美食绫罗和广厦,既然那是一个没有饥饿、寒冷和风雨的世界,那要黄金何用?人若为鼠,那黄金路是不是就会变成一条大米铺就的路?
他终究是一个怀疑一切的,叛逆的人。唯一能确定的,就是脚下这条独木桥。
段胥再次叩首,然后从地上站起身来。穆尔图在这一刻终于开口,他说道:“段胥,这是你现在的名字。”
“是的。”
“我以苍神的名义起誓,你必失去一切,死不瞑目。”
段胥微微一笑,他道:“好,我等着。师父,再见了。”
贺思慕拉住段胥的手,段胥便顺便提起了晕倒在一边的韩令秋,月光清幽之下一阵青烟飘过,三人不见了踪影。
未免引起骚动,贺思慕把段胥和韩令秋放在了离云州归鹤军营有些距离的偏僻郊野上。双脚踏上云州的土地时,段胥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方才发生的一切仿佛梦境,如今四下安静,万籁俱寂,好像从梦境里醒过来似的。
他转向贺思慕,说道:“你来的时机真是刚刚好。”
“遇到麻烦怎么不喊我?”
“也不是不能解决的事情。”段胥往远处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军营走去。
贺思慕抱着胳膊走在他身边,道:“你很怕那个人么,你的师父?”
“能看出来?”
“我刚刚到的时候,你整个人在发抖。”她一个旋身站在他面前,抬头盯着他的眼睛,笑道:“但是我来了之后你就不怕了,怎么着,小将军你也会狐假虎威了?”
段胥的步子停住,他低头看向贺思慕,然后像伸出手去抱住贺思慕,将她冰冷的身体紧紧扣在怀里,卖首于她颈间,闻着她发间与他完全相同的香气。
贺思慕于是轻轻地拍着他的后背。
“我曾经为了讨他的欢心而活着,我以为我没有办法面对他。在你来之前,我觉得我好像又回到了噩梦里。但是你来了,梦就醒了。”他低低地笑起来,他说:“虽然天知晓的事情我都好像很轻松地跟你提起过,但是我知道我没有能放下。”
他身上偶尔浮现出的疯狂和嗜血还在提示着他,他并不是个普通人,或许他是披着人皮的兵器和野兽。
“刚刚我却觉得我好像可以放下了,或许经年伪装之后,我都没有发现,我已经是个人了。”
这些年他褪去了几分锐利,虽然好像也是在走独木桥,但是好像步履平稳了一些。或许是拥有了自己的东西,头一次觉得活得很安心。
也有人会这样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云淡风轻又认真地抚平他的痛苦。
贺思慕沉默了片刻,她笑着把段胥的头抬起来,抚摸着他的脸说道:“段狐狸,你真勇敢。”
“是么?”
“嗯,这世上很多人都不能像你这样,坦然地面对往事,好好地做个了结。”她偏过头,道:“或许我也不能。”
“是你的功劳。”
“不,你本身就是一个很勇敢的人。勇气是非常珍贵的品质,在我遇见过所有的世人之中,你是最勇敢的人。”
段胥笑起来,他放开贺思慕,拉着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朝军营走去。待到离近军营时,他把一直被贺思慕施法拖着的韩令秋架起来,抬在肩膀上。
仿佛值守的卫兵远远认出了段胥,军营处传来一阵喧哗声,然后营门打开,沉英带人骑马赶来接段胥。他到了离段胥不远的地方便翻身下马,跑过去帮段胥扶起他身上的韩令秋,急切地说道:“我从踏白回来才知道你居然又孤身一人潜入敌营了,三哥你怎么能又这样呢?你的身体早……”
话说到这里他才看清段胥身边的贺思慕,赶紧把后半句话吞进了肚子里,对上段胥警告的目光他便立刻说道:“早就不是你自己的,而是大梁的了,你要多爱惜啊!”
贺思慕没有在意沉英的磕巴,原本就只有段胥和沉英能看见她,她摆摆手示意去营内等他们,便消失在青烟中。
沉英观察了一阵,才放心地松了一口气,一边帮段胥把韩令秋放在马背上,一边说:“三哥,你以后可不能再胡闹了。”
“知道了知道了,看把你吓的。”段胥居然还笑了起来。
沉英控诉道:“三哥你还笑!”
段胥仍然笑眯眯地摸了摸沉英的后脑勺。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