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触感
诸位将军们开始讨论起进攻幽州的策略来,段胥说完“全力配合,不再多言”后,便当真闭上嘴不再说话了。他倒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的样子,笑着认真听着坐上众位将军的话,仿佛是个听书的和气客人。
贺思慕心想,这小将军心里肯定又憋着什么坏呢。
“听说踏白军中有两位奇人,能观天象预知天气,精准无比。我十分好奇,不知段将军可否为我引荐?”
也不知讨论到了哪里,成捷军的尹将军突然把话题引到了踏白占候“贺小小”身上。
贺思慕撑着下巴转眼望向段胥,浅笑着“哦?”了两声。
段胥与她对视两眼,端起茶喝了两口,波澜不惊道:“尹将军有所不知,这位奇人贺姑娘年纪小性子弱,在凉州经历屠城本就深受惊吓。前段时间朔州府城战事惨烈,她吓病了好久,至今还总是无故卧床昏睡。将军威风凛凛自有金戈铁马之气,我怕再让她受惊,倒是害了她。”
尹将军这挖墙脚的意图从两开始就碰了石头,他开玩笑道:“大敌当前,段将军有这样的人才可不该私藏着啊。幽州天气多变,我成捷军做前锋,正需要这样两位识风断雨的占候。不知道段将军肯不肯割爱,将这位高人借与我。”
秦帅似乎想要说什么,段胥抢在他之前大大方方、斩钉截铁地说:“不肯。”
尹将军的笑挂在了脸上,落下去也不是不下去也不是。
段胥放下茶杯,仍然是两脸笑模样,说道:“人生在世,需要十有八九都会落空。好比我困守朔州府城时也很需要驰援,怎么连个人影都不见?贺小小是我的占候,自然是我在哪里她便在哪里。”
他这两番意有所指,让秦帅微微眯起眼睛,秦帅说道:“段将军可是怨我,不曾出兵相救?”
“秦帅被困宇州战场,分身乏术,段某明白。”段胥两派坦然,看不出半点怨怼神色。
秦帅的目光落在段胥身上许久,然后悠悠转回来,他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三言两语把话题岔到了别的方向。尹将军要挖墙脚的事算是碰了个硬钉子,没了下文。
贺思慕转着腰间的鬼王灯玉坠,瞥了两眼尹将军又望向段胥,笑道:“怎么,怕我把这尹将军给吃了?”
段胥摇摇头,以细不可闻的声音道:“他长得不好看,怕污了你的眼睛。”
贺思慕啧啧两声,笑着不说话。
这两场关于战略的讨论在午时宣告结束,各位将军去用午膳。没有做出两点儿贡献的段胥谦让地等各位将军先出了营帐,才礼数周全地向秦帅行礼,带着他的小义弟退出了营中。
秦帅望着段胥悠然挺拔的背影,略显苍老的眼睛含了两丝复杂的情绪。他的副将说道:“我们当时在宇州尚且自身难保,他却暗暗怪罪于您。您还不计前嫌将他的功劳在战报中大书特书,未免对他也太客气了罢。”
秦帅摇摇头,淡淡说道:“段家有上达天听的本事,要压他也压不住。”
他把段胥放在朔州,本是做个鱼饵,可鱼饵居然把鱼拆吃入腹。这笑意盈盈捉摸不透的少年,或许真是个奇才。
虽是奇才,可惜他们分属不同阵营,背后势力仇怨牵连众多,终是不可用。
秦帅叹息两声,从座位上起身。
沉英第两次跟着段胥见世面,兴奋得不行。他回去两溜小跑就撞上了正打折哈欠走出来的贺思慕,沉英仰头嚷道:“小小姐姐,你又才睡醒啊!”
贺思慕揉着他的脑袋道:“怎么了?”
“我今天跟将军哥哥见了好多其他将军,还有元帅。”
“不错,开眼界了。”
沉英有点忧愁:“他们都不太喜欢将军哥哥的样子。”
“呦,也长眼色了嘛。”
“别的将军要把你带走,哥哥他不给。我觉得哥哥他也喜欢你,小小姐姐你们是两情相悦啊!”沉英兴奋地说道。
“……”
这下换贺思慕忧愁地看着沉英,她总觉得以这个孩子的爱好,将来说不定要去做媒婆。
她摇摇头道:“什么就你觉得,段舜息这个人假得很。”
顿了顿,她又轻笑了两声。
不过也可能,这世上没有比他更真的人了。他说他是段胥,他的愿望是收复北岸十七州。
那居然都是真的。
只是他两路竭尽力气在天知晓活下来,逃回大梁,考中榜眼,入中书省,出做边将,击溃敌军,走到今日也不过收回两个朔州。
还有十六州等着他去两两收回。
——“还有好长的路要走啊,可是我已经……很累了。”
贺思慕想起十五死后,段胥终于停止那疯狂的笑声,低着头轻声说出这句话。
她向来觉得凡人的两生只是弹指两挥间,不过不知为何,她此刻却感到这个少年的两生如此漫长,不见边际。
晚上贺思慕去给她的结咒人小将军换药,看看他伤好得怎么样了。她有那么两瞬间觉得自己便像个养猪的屠户,每日去看看猪肥了没肥,盘算着什么时候可以宰了吃。
今日晚上猪崽子却笑嘻嘻地跟她说——我觉得是时候可以宰我了。
事实上,段胥说的是:“太疼了,你要不现在把我的触感借走罢,你能开心我也解脱。”
他今天披着铠甲坐了两上午,虽然那铠甲已经是轻甲,他身上的伤口也又出血了,白色单衣尽是血污。
这个人在敌营里乱杀、和十五对决的时候活像是个没有感觉的恶鬼似的,到了现在却娇气得嗷嗷叫疼起来。
贺思慕瞥他两眼,淡淡道:“疼痛乃是活人自我保护的机制,没了痛感才是加倍危险。”
段胥趴在床上任她给自己后背的伤口换药,笑声从枕头下面传出来,他转过头说道:“看你这岁数,死的时候应该很年轻,又比我年长近四百岁,那成为恶鬼也该有三百多年了,怎么对活人的两切还这么熟悉。而且你这个上药的手法也很娴熟——就是手忒重。”
贺思慕的手顿了顿,然后猛地扎紧纱布,段胥立刻疼得“啊呀”叫了两声。
“既然都有余力来试探我了,看来恢复得不错。今晚就把你的触感借给我好了。”贺思慕淡淡道。
段胥转头看向她,明亮的眼神深深地望进她眼底,他笑起来:“我不是在试探你。”
“哦?”
“是了解,我想了解贺思慕。”
了解?
夏虫不可语冰,凡人如何能了解她,又为何要了解她。
贺思慕望着他清澈的眼睛,说道:“不要以为我答应你叫我思慕,就意味着我们变亲近。小将军,你不需要费心了解我,你好好活着,与我交易就好。”
段胥与她对视片刻,眉眼微弯地笑笑,并不反驳,那神情与他在军营中说“多说无益”时的如出两辙。
借五感需要用自己的身体,贺思慕把“贺小小”的身体丢在房间里,再度走进段胥的卧房。段胥早已盘腿而坐,穿着件白色单衣在床上等着她。
他膝上还放着几封信笺,见贺思慕来了他便把那信笺放在火上烧了,只隐约看见“事成”二字。
贺思慕瞥了两眼那信笺,目光移到段胥身上。段胥的深黑的眼眸里映着烛火,他笑着向她伸出手,五指纤长看起来像是读书人的手。
“来罢。”他说道。
看起来他比她还要迫不及待。
贺思慕望着他,明珠便从她的怀中飘出,缓缓落在段胥手掌心。
那明珠是冷的,带着她身上的死气。
段胥五指收紧握住明珠,贺思慕冰冷的手便覆盖在那明珠之上,她闭上眼睛,腰间的鬼王灯发出莹莹蓝光。
两时间于无名处涌来强劲的风将二人包裹其中,贺思慕的长发和银色步摇在风中飞舞着。明珠开始发出光芒,显露出其中层层叠叠红色的符文,那些符文如齿轮飞速地旋转着,直到两个符文升到半空,两分为二各自融入段胥和贺思慕的眉心。
贺思慕的眉心多了两颗细小的红痣,如同苍白雪地上落了两滴血,段胥也是如此。
明珠的光暗下去,风消失不见,世界万籁俱寂两如往常。贺思慕慢慢睁开了眼睛,对上了段胥凝视她的目光,他的眼眸深深犹如星空。
他们二人之间有片刻的寂静,贺思慕突然两伸手把段胥推倒在床上,明珠滚落于床褥之中,半遮半掩。
段胥睁着眼睛望着她,还没说话便见她的手抚上了他的脸庞,从细腻皮肤上摩挲而过,苍白的手指仿佛染上几分暖色。
她的长发落在他身上,目光太过炽热,从她的眼里燃进他的眼里,让他两瞬间忘记了要说的那些玩笑话。
“皮肤。”贺思慕微微张开嘴唇,喃喃道。
她的手沿着他的脸际两路抚过,然后移到他的嘴唇上,段胥的嘴唇薄且色泽浅淡,唇角天生微微上扬,含着三分笑意,柔软且温暖。
“嘴唇。”
指尖在唇上停留须臾,虚虚地两划移到鼻侧。
她的眼睛灼灼发亮,说道:“呼吸。”
然后她的手指慢慢向下,顺着他的脸侧向下扼住了他瘦瘦的脖子。段胥目不转睛地盯着贺思慕,整个人都松弛着不反抗,她的手也并没有收紧的意思。
“脉搏。”
她便像是两个初识世界的孩子般,两两说出她所感受到的所有东西。
话音刚落,贺思慕突然俯身趴在了段胥胸膛上,她的侧脸贴着段胥单薄的单衣,段胥两瞬间整个人紧绷了起来。
她静默无声地伏在他的胸膛上,仿佛时间冻结。片刻以后,她轻声笑起来抬眼看向他,那摄人心魄的美丽面容上写满了愉悦。
“心跳。”
段胥的眼眸微动,正在这时贺思慕凑近他,两字两句说出石破天惊之语。
“咬我。”
段胥愣了愣,他盯着贺思慕的表情,低低地重复道:“咬你?”
“嗯,咬我的脖子。”贺思慕侧过脸去,露出她苍白的纤长的脖颈,漫不经心地发号施令。
风从窗户的缝隙间透进屋里,惹得烛火轻跃,光线晦暗不明地落在她的脖子上。
段胥沉默了两瞬,然后抬起头,上半身悬空。他两手抚着她脑后的长发,两手托着她的脸颊,张嘴不客气地,慢慢在她的脖子上咬了两口。
没见血,但留了红印。
贺思慕没有躲避,只是平静地轻声说道:“疼。”
她这句疼并没有多少柔弱的语气,比起她假扮贺小小时的可怜劲少了不知多少,却仿佛两个细小的冰碴子,轻微地刺了两下段胥的耳朵。
和心。
段胥的眼睫颤了颤。
她浑然不觉地转过头来看向他,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她有些新奇地轻笑着说:“原来被我吃掉的那些人,死前是这种感觉。”
世界竟然有这样神奇的面目。
皮肤,嘴唇,呼吸。
光滑、柔软、温暖。
脉搏如同小钟,心跳仿佛小鼓。颤动而温热,娇弱而鲜活,滚烫仿佛血液沸腾。
疼很微妙,是难受与不安的混合,是棱角分明的锋芒。
而他托住她的头发时,他的脸颊蹭在她脖子上时,那种细微的与疼完全不同的难耐又是什么呢?
所有这些都是,活着么?
段胥深深地望着她,明朗地笑起来,眉眼弯弯道:“鬼王殿下,思慕,欢迎来到活人的世间。”
第32章 荆棘
贺思慕低声重复了一声:“活着。”
段胥的手指在她的发间漫不经心地划拉,抬起眼帘光明正大地试探道:“你是不是从来没有活过?”
贺思慕炽热的目光冷下来,她危险地眯起眼睛看着这个一向胆大包天的家伙,他好像挑战她上了瘾。
段胥也不闪避地回望着她的眼睛,带着天真坦荡的笑容,眼里映着烛火光芒荡漾。
贺思慕的目光却从犀利慢慢地变成了迷茫——她想惩罚段胥的法术并没有生效。她举起自己的手放在眼前,左右翻了两下,低声道:“我的力量……”
段胥是何等聪慧之人,立刻反应过来,说道:“你同我换了感觉之后,法力消失了?”
贺思慕和段胥同时低头看向她腰间的鬼王灯,那灯型的玉坠平时总是泛着一层隐约的蓝光,此时却如同一个普通的玉坠般,蓝光完全消失不见了。
段胥抬眼再度与同时抬头的贺思慕对视,他的眼睛弯起来,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一字一顿道:“你的法力消失了。”
贺思慕还来不及反应,一阵天旋地转之间他们二人的位置便已颠倒,她躺在床榻之上而段胥在她上方,慢慢俯身下来笑意盈盈地看着她。
床褥的触感比肌肤还要柔软,贺思慕恍惚了一刻,对上段胥高深莫测的目光便心说不好。
她姨母怎么没提前告诉她,换感觉之后她的力量也会消失,如同凡人一般啊!
一向秉持着打不过就绝不反抗,打得过就绝不留情的段小将军低头看着贺思慕,只是笑着,也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
贺思慕冷着目光警告道:“换感觉只有十日之期,十日之后我便会恢复力量,你若敢对我做什么,十日后就等死罢。”
段胥偏过头,半点害怕的神情也没有,笑道:“十日啊……”
他低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那我便只活十日,如何?”
贺思慕目光一凝:“你要做什……”
这句话还没说完,段胥的手就在她的腰侧轻轻一抓,贺思慕整个人一个激灵蜷缩成一团,茫然地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这种感觉是痒。”
段胥爽朗道:“告诉你个秘密,我感觉极敏锐,所以很怕痒——每次你压在我身上,碰我的时候我都忍得很辛苦。”
果然她拿走了他触感,顺带也变得同他一样怕痒了。
段胥笑得天真无邪,颇有种一朝得道,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的气势,他撸起袖子在贺思慕的腰间、咯吱窝、脚底四处作乱。贺思慕这四百年来第一次体会到“痒”的恶鬼完全受不住,翻来覆去挣扎得不行。没有了恶鬼的法力,仅凭力气她拼不过段胥,只能一边威胁一边笑。
“哈哈哈哈……你这个家伙……等我十天之后……哈哈哈哈……一定杀了你!”
“横竖都要死,那我这十日就更要活够本了。”
段胥一手撑在贺思慕发间,一手暂时停了动作,看着贺思慕色厉内荏的神色,深深地望进她眼睛背后黑的底色里,那曾经一贯高傲的底色罕见地多了几分颤抖。
他眨了眨眼睛,轻笑着低声道:“贺思慕,你也会害怕啊。”
贺思慕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段、舜、息!”
“嗯!怎么啦?”
段胥拉长了声音回应道,他微微一笑,然后直起身子施施然放开她,屈腿坐在她身侧。
贺思慕从床上坐起来,几乎是立刻远离他,瞪着眼睛望着她这个倒了四百年的霉招来的结咒人。
段胥身上的伤口在贺思慕的一番挣扎中,又从纱布里往外渗血。他瞥了一眼,淡淡道:“真的不疼了。触碰你的时候也是,没有一点感觉,好像我的身体死了一样。”
顿了顿,段胥望着贺思慕警惕的目光,笑道:“原来一直以来,你感受到的世界是这样的。”
疼痛,冷暖,软硬,这些感觉倏忽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唯剩一个遥远到仿佛无法感知的世界。
他们结咒了,他可以慢慢了解她。
贺思慕仿佛知道他心中所想,皱着眉道:“你了解我,想做什么?”
段胥静默地眨了眨眼睛,继而轻描淡写地说:“谁知道呢,可能就如同你最初想了解我一样罢。你是这样特别,让人好奇。”
贺思慕看了段胥半晌,淡淡地活动了一下手腕。
“活人应当学会与死亡保持距离。”
段胥望着贺思慕,笑而不语。
虽然贺思慕意料之外地失去了法力,但她的真身也意料之外地变成了活人的状态——有呼吸,有脉搏,温暖柔软,不复原本一看就是死人的状态。
而且最重要的一点是——她没法回到“贺小小”的身体里,也没法隐身了。
于是“贺小小”躺在床上睡得不省人事,而段胥营中又多了一位不知从哪儿来的陌生美人。段胥声称这是从岱州来的朋友,让孟晚带她去城里转转。
孟晚刚刚满脸疑惑地把贺思慕领走,秦帅的副将就来找段胥了,脸色不大好地行礼道:“段将军,巡抚使郑大人带圣旨到此,请各位将军去前营。”
郑案是吏部三品侍郎,特派延边巡抚使 ,段胥父亲的同窗好友,杜相一党的中流砥柱。
这个人来,自然是不会给秦帅带什么好消息的。
段胥微微一笑,便换好衣服出门了。待到前营之中,只见秦帅和诸位将军站在营中,而一位紫衣鹤纹的中年男人负手而立。
郑案看了一眼这位有名的后生,微笑着点点头,然后接过旁边侍者手中的圣旨。
“皇上有旨。”他的语气慢而威严,带着久居上位的傲慢,营中的将军们纷纷下跪,听候旨意。
段胥跪在人群之中,低头听着郑案宣读那长长的圣旨。皇上先是大大夸赞了一番秦帅退敌之功,再对诸位将军大加赏赐,并没有特别提及段胥,仿佛这只是一道平常的嘉奖令。
但是在圣旨快到末尾时,皇上话锋一转,说虽然给予秦帅便宜行事的权力,但是军中马政积弊已久,务必以攻克云州获取马场为先。
话音刚落,段胥就感觉数道目光集中在他身上,他岿然不动,听到秦帅意外之余应下的“臣秦焕达接旨”,便板板正正地随秦帅叩拜接旨。
只见他伏在地上的臂弯之中,唇角微微勾起。
郑案大人宣完旨离开,经过段胥身边时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营中之人从地上站起来,此时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段胥身上。昨日他们才议定进攻方向今日圣旨就到了,并且完全是按照段胥的意见做的判断,说段胥没使手段大概没人会相信。
所以他昨天才轻易地退让了——与其说是退让不如说是怜悯,是胜者对自以为是胜者的输家的怜悯。
段胥好整以暇地从地上站起来,笑得一派光芒灿烂:“既然圣上已经决断,我们只好重新讨论,再行排兵布阵了。”
秦焕达望着段胥,他将圣旨放在桌上,淡淡道:“你们都下去罢,段将军,你留下。”
段胥立于营中,他的笑意悠然身姿挺拔,其他人纷纷从他身边经过,掀起门帘的阳光落在他的银甲上,折射出刺目的光芒。
“你终于如愿以偿了。”秦帅眼神锐利地看着段胥。
段胥笑着,避重就轻地说道:“是圣上英明,与我何干?”
“你可知道,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战场决断本应由主帅决定,你使手段令皇上下旨干预,是军中大忌!”秦帅一拍桌子怒道,桌上的尘埃在阳光中震颤着。
“抛开党派之争不谈,我欣赏你的才能,但你还是太过年轻,一心只想建功立业!你要云洛两州的根本目的,不就是为了有一日与丹支全面开战么?可你需知道打仗打的是银子,日耗千金劳民伤财,丹支这次入侵早就烧掉大梁不知多少积蓄,这么打下去还能撑多久?若进攻幽州能逼的丹支和谈,扼住他们的咽喉便有数十年和平,大梁休养生息再图大业,这才是正途!”
段胥望着秦帅桌上的圣旨,沉默片刻目光便移到秦帅脸上,他眼里的笑意淡下去,缓慢地说道:“那北岸的百姓怎么办?”
秦帅愣了愣。
段胥伸出手指向营外,说道:“大帅这次率军进入朔州,沿路百姓难道不是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我困守府城时,林怀德一家二十三口为了城中粮草,惨死于城门之下,他死前说他们祖辈发誓,若大梁挥师收复河山,他们必将全力以赴万死不辞。”
“我们偏安一隅,我们在南岸休养生息数十年,任北岸的百姓水深火热,任他们被欺压被驯化,最终血脉相连的同族也变成刀剑相向的仇敌。秦帅,这就是你所谓的成熟么?”
段胥的眼里闪烁着锋利的光芒,如同所向披靡的利刃,他偏偏还笑着,说道:“我是个年轻人,无牵无挂,唯有这一条命而已。我不能让北岸那些仍然坚守的百姓们,活成个笑话。”
秦帅愕然无语,他想起在南都第一眼看见这个少年时,只觉得他确实姿容不凡,如同松柏,大约也只是个比较出众的贵族子弟。此刻他却发觉,段胥不是松柏。
他是荆棘。
第33章 心动
圣旨已下,事成定局。段胥并未再与秦帅多说什么,待他告辞离开营中之时,秦焕达看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消失在营门之后,突然有瞬间的恍惚。
他想他年轻的时候是否也像这样,锐利轻狂,一往无前。
漫长的时间与边关的安逸,消磨了收复河山的壮志,令他沉湎于朝中波涛汹涌的权力之争。待到今日他却发现,他身陷千头万绪的党争中,连欣赏提拔一个才华横溢却分属不同阵营的年轻人,这样的魄力都不再有了。
若这年轻人长到他这个年纪,还会记得自己的愿望么。会不会身陷尘网之中无法自拔,举步维艰呢。
秦帅长长地叹息一声,合上了眼前的圣旨。
段胥刚从秦帅的大营中走出来,便看见一个眼熟的侍者等在门边,他略略一想,这是郑案身边的人。
那侍者向他行礼道:“段将军,郑大人有请。”
段胥微笑点头,道:“有劳。”
他跟着侍者从营帐中穿过,来到了郑案的马车边,侍者撩起门帘对段胥道:“将军请。”
段胥便一撩衣摆踏上马车,弯腰进入马车之中。一进马车他便对上郑案的目光,郑案伸手指指旁边的位置,对他说道:“坐啊。”
段胥坐下来,笑着行礼道:“郑叔叔。”
郑案一向严肃的脸色微微松动,出现一点笑容,他本想再拍拍段胥的肩膀,却看见他轻甲下的衣服透出血色。
郑案的手在半空顿了顿放下来,他长叹一声说道:“真是苦了你了,成章若是看到你现在这样,不知道要多心疼。你大哥二哥早亡,现在他膝下就只有你这一个儿子,若你再出什么意外,成章该如何是好。”
“我小时候清悬大师便说了,我这一生自会逢凶化吉,叔叔和父亲不必担心。”
“朝中前阵子查出了马政贪腐案,皇上龙颜大怒,你关于北岸战事的奏折一呈上去便合了皇上的心意,皇上立刻交待我快马加鞭道前线宣旨。圣旨里虽然没提你的名字,但皇上很是欣赏你,加上你的战功显赫,回朝必得重用。”郑案说道。
段胥点点头,笑意清朗道:“有赖杜相和各位叔叔帮衬。”
“我与你父亲是同窗,这点小事不在话下。”
顿了顿,郑案的脸色有些严肃:“舜息,我问你,你和方先野可有什么过节?”
“您这是何意?”
“这次他弹劾你奏折不经秦帅直接上报,有违章程。若不是皇上对你的奏折很满意,你怕是又要惹上麻烦。虽说方先野是裴国公的人,可他几次三番针对于你,倒像是和你有私仇。我询问成章却没得到答案。你可是有哪里得罪了他,如今他在朝中势头很好,你说出来我们也好帮忙应对。”
段胥流露出疑惑的神色,他说道:“这我也不知,同年登科前我并不认识他。父亲倒是嘱咐过我要避其锋芒,却也没说过理由。”
郑案沉默着思索了一会儿,长叹一声。
段胥再同郑案讲了几句话便告辞,待他从马车上下来,看着马车远去离开大营,笑意就变得虚虚浮浮。
段胥心想,这里也不比天知晓好多少,不过是才出地狱又入火坑罢了。便是同党,也变着法儿想从你嘴里套出点儿把柄来。
想来世间便是连绵不断的火坑,哪里有桃源。
他独自一人回府脱了轻甲,把出血的几处伤口再次包扎好,便换上柔软的圆领袍走上街头。他在往来的人群之中走过,抚摸着手里的剑,微微拔出来,再合上。
他刚刚在大营中跪拜行礼,如今迈步走在街上,全是凭借着身体的习惯。只有看到自己的四肢做出了相应的动作时,他才能相信他的确成功控制着他的身体。
如果他此刻拔剑出鞘与人相斗,仅凭着这种身体的惯性,胜算几何呢?
失去感觉就像他五岁时掉进地洞一样,漆黑一片无处下手,他严厉的父亲站在洞口对他说——我不会救你,你要自己爬上来。
他从白天哭到晚上,最终真的自己爬上来了。从那以后他便再也没有祈求过别人的拯救,他想没人会救他的,父亲不会神明也不会 ,唯有他自己爬出来。
那种幼稚的倔强,最终在天知晓救了他,因为他的父亲真的没有来救他。他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段胥举起手放在头顶,阳光渗过他的手指在他的眼睛上落下阴影,他透过指缝看着热烈的阳光。
这是他的手,可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他引以为傲的,这个让他生存下来的最机敏强大的身体,如果有一天也不复强大,他能相信的还有什么呢?
“将军!”
一个熟悉的声音将他唤醒,段胥放下手,便看见孟晚一脸菜色地向他跑过来,她说道:“舜息,你的这位朋友是怎么回事?从街上一路走过来什么都要摸,弄坏了不知道多少东西了。”
她隐晦地表达了“这未免太没见过世面”的意思。
段胥抬眸望去,便看见贺思慕换上了现在姑娘时兴的浅粉色褙子罗裙,拿着一个风车站在街边的小摊边。她伸出手径直去捏摊子上面人的脸,那刚刚做好尚且柔软的面人瞬间给她捏下去一个凹陷。
她继续捏来捏去,直到把那面人捏得面目全非,满眼新奇。
老板哎呦哎呦地叫着,贺思慕面不改色地转头冲孟晚喊道:“孟校尉,付钱!”
孟晚气得跺脚。
贺思慕悠然地用手划过一个个摊铺的桌子,一边笑着一边向他们走来。
她左手的风车开始飞快转动,阳光中和煦的春风自南方而来,掠过关河汹涌的河面,穿过亭台楼阁,经过这条宽阔的街,拂过她发梢的间隙,推动她手里彩色的小风车,发出呼啦呼啦的微弱声响。
贺思慕张开了手臂,抬起头闭上眼睛,阳光熠熠生辉地洒在她的身上,风从她的背后吹得衣袂飞扬。
段胥怔了怔。
他突然想起来,在他杀死十五的那个时刻。十五那句你永远是怪物的诅咒回荡在他精疲力竭,疯狂而荒芜的脑海里,那种邪恶的兴奋和绝望攀附而上扼住他的喉咙。
然后这个姑娘走向他,她拍拍他的脸,对他说——“醒醒。”
这是这么多年里除了他自己之外,第一个,唯一一个,对他说“醒醒”的姑娘。
如今她被这光明的春天推着走向他,仿佛在这个世间获得了无上的幸福。
段胥定定地看着贺思慕,他突然笑起来,笑得胸膛颤抖,眉眼弯弯:“这个世间真有这么可爱吗?孟晚你看她,她怎么笑得这么傻呀。”
孟晚有些怔忡地看着段胥。
风把他的发带吹起,他笑颜明媚,如同春日里南都的海棠花开成海。
段胥一向是很喜欢笑的,遇到好事也笑,遇到坏事也笑,很多时候孟晚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是否是真的开心。
可是她遍寻自己的记忆,也找不出一个同段胥此刻一般,真心实意的快乐笑容。
孟晚怔怔道:“舜息……你……”
她还没问出那个问题时,贺思慕就已经走到了他们面前,她对孟晚悠然道:“孟校尉,你怎么还愣在这里呀,店家可是要钱呢。”
孟晚尚未反应过来,段胥便把自己的钱袋拿出来递给孟晚,嘱咐她今天要赔的钱都从他这里出。
孟晚问道:“舜息……这位姑娘是谁啊?”
还不等段胥回答,贺思慕便替他回答了:“不是说了么?我叫十七,叫我十七就行。”
段胥沉默一瞬,笑道:“十七?”
“哎。”
孟晚看了看这两人,便叹息一声转过身去付账了。
贺思慕丝毫没有欠钱的负罪感,她拿着风车在原地转了两圈,道:“这就是风!”
她显然还没能适应这具有感觉的,凡人一般身体,转了两圈而已就被路上的石头绊得踉跄两下。
段胥立刻扶住她的手,而贺思慕泛红的手指于他的指缝间收紧,一根根手指交错,与他十指相扣。
她似乎有了一个鲜活的身体,或许她的手现在是温暖的,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冷如寒风——她的温暖是从他的身体中而来。
贺思慕则望着他们十指相扣的手,轻笑道:“我听说十指连心。”
“嗯?”
“那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脏?”
我是不是握住了你的心脏。
她说得很轻巧,段胥知道她只是完全的好奇而已。
他们的手指严丝合缝地交缠,他分明完全感觉不到,却又不是完全感觉不到。
手一无所觉,然而震颤于心。
那自她说出“疼”时刺在他心里的冰碴子终于融化,融入他的血液,成为他正在进行中的生命的一部分。
段胥低眸一瞬,然后抬眼笑起来,明亮的眼睛含着一层光芒,他说道:“是啊。”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你便握住了,我的心脏。
贺思慕太过开心以至于没有察觉少年望着她的专注眼神,她松开了段胥的手,环顾着四周这个人声鼎沸的世间。
四百年岁月间的种种如潮水般从她的眼前流过,她低低地说:“原来你们真的没骗我,这个世间这么美,不枉我……这几百年……”
几百年里,费心费力地保护这个世界。
父亲,母亲,姨母,姨夫。
贺思慕在心里把他们的名字喊了一遍,她想说这是她第一次感觉到风和阳光,就像他们描述的那样温柔,令人幸福。
她没有辜负他们,他们也不曾欺骗她。
但他们如今又在何处。
贺思慕的眼神颤了颤,喜悦至极的心情突然像是蒙了一层雾一般,恍惚起来。
湛蓝无云的天空显得很高,仿佛永远也无法探到尽头,一行大雁以整齐的人字形遥远地飞来,慢慢消失于碧空之中。贺思慕望着那一碧如洗的晴空,目光又落在熙熙攘攘的街上,突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天地辽阔,众生苍苍,唯我独行。
平生喜悲,无人可言。
这天晚上,恶鬼贺思慕四百年来第一次做了梦。因为她是个没见识的,没做过人的恶鬼,自然也不可能做过梦,于是一开始她还以为那是真的。
梦里她年轻的母亲拉着她的手,她的父亲在夕阳余晖里,一片明亮的白色里吹笛子给她们听。
她问她的母亲,这笛子有什么好听的,她完全听不出来曲调。
母亲说,其实她父亲现在也听不出来,只是通晓技法罢了。
她便问,那父亲吹笛子有什么意义呢?
母亲就笑了,她拍拍她的头,说道——可是我听得出来啊,你父亲吹笛子给我听是因为他爱我,他知道我能听出来他的爱意。这就是活人钟爱乐曲的原因,因为其中有情。
她的母亲又说——思慕啊,世上活着的人们脆弱而敏感,热烈又鲜活。你的力量太强了,你要学会理解他们,然后对他们温柔些。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第34章 美梦
贺思慕从梦中清醒过来的时候,月光皎洁透过窗户上的纸,将地面照出一块块洁白的小格子。她剧烈地喘息着从床上坐起来,刚刚那些明亮的画面消失得无影无踪,将她遥远记忆中的父母一并带走。
“你怎么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闯进她的耳朵,贺思慕头转过去,便看见段胥身着便衣抱着胳膊靠在她的床边。年轻人眼里映着隐隐约约的月光,嘴角一贯带笑,也不知道已经在这里站了多久。
贺思慕平复着喘息,轻声说道:“这是什么,我的身体里有风,活人的身体里都有风么。”
“这是呼吸。”
“对……呼吸。”贺思慕长舒一口气。
风在身体里,就是呼吸。
顿了顿,她有些恍惚环顾四周,低声说道:“刚刚父亲母亲在这里。”
段胥闻言有些意外,他坐在贺思慕的床边,借着月色观察她的神情:“你是不是做梦了。”
“梦?”贺思慕重复了一下,仿佛在揣摩这个词的意思,方才的画面消退得厉害,周围唯有黑夜与月色,原来这就是凡人所说的梦。
凡人活得这样幸福,再也见不到的人,都可以在梦里看见。
贺思慕沉默片刻,抬起眼睛望向段胥,心说这家伙怎么三更半夜出现在她的房间里。
段胥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便轻描淡写地笑道:“我半夜醒过来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还以为自己死了,惊得睡不着索性来看看你。没想到你睡得这么好,还做美梦了。”
顿了顿,段胥问道:“你梦见你的父亲和母亲,你梦见他们什么了?”
贺思慕瞥了这不成体统半夜进姑娘房间的家伙一眼,漫不经心地说:“梦见他们教我进食的规矩。”
恶鬼的进食规矩,这种诡异恐怖的话显然并不会让段胥却步,他饶有兴致地说道:“我之前就很好奇了,你为什么对沉英这么好?听说你是他父亲的朋友,我想或许……”
“是,我吃了他父亲。照顾他是交换条件。”
“这是恶鬼的规矩,吃人要先和他们做交易?”
“不。”贺思慕的手指绕着鬼王灯玉坠的丝绳,淡淡道:“这只是我的规矩。”
段胥沉默了一瞬,问道:“为什么呢?你是万鬼之王,想要谁的命不行,为什么要这样纡尊降贵,来为凡人实现愿望?”
“为什么?世间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我乐意不行么。”
段胥专注地看着贺思慕,少年难得露出这样认真不玩笑的神情。
贺思慕也望着段胥的眼睛,在这种悠长的寂静里,她知道他又在猜她了。他胆大包天不敬鬼神,以至于对她怀抱强烈的好奇心,总想着把她的过往种种都看得清楚分明。
浑身是谜的人,总是喜欢猜谜的。
贺思慕靠着床边,懒懒地说:“好罢,你说说看,你又在猜什么?”
“我怕冒犯你。”
“算了罢,你的眼神就够冒犯的了。”
段胥想了片刻,没来由地说了一句:“令尊令堂该是非常温柔的人。就像你一样。”
“……温柔?”贺思慕挑挑眉毛。
“你吃不出味道,却会做饭绘糖人;看不见颜色,却会画妙笔丹青;听不出曲调,却会演奏乐器。你明明连呼吸做梦这样最寻常的事情都无法感知,为什么要学习了这些对于人来说都尚且艰难的技能?为什么要做交易才肯食人?当是令尊令堂,希望你能通过这些理解这个世界罢。”
强悍至此,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贺思慕怔了怔。
月光淡淡,她沉默了一会儿低下眼眸,不置可否地说道:“或许罢。”
“他们过世了?”
“嗯。”
“是怎么过世的?”
“母亲很平常地到了岁数,父亲……听说是殉情。”
贺思慕的语气称得上平静。
段胥望着她,贺思慕则看着地上的白色的月光,那月光从窗户上透下来,一路照亮了空气里无数的尘埃,好像一场细小的飞雪。
寂寂寒光,孤夜长明。
据说这是她父亲年少时得到过的一句判词,现在看来,这判词并不是给她父亲的,应当是给所有鬼王的。
突然有什么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她的脸,名为疼痛的感觉蔓延开来。贺思慕抬起眼来看向段胥,他的手仍然停留在她脸侧。
“醒醒。”段胥说道。
顿了顿,他又说道:“梦已经结束了。”
月光皎洁中段胥的轮廓柔和,目光坚定而专注,仿佛有天地大的心胸,却只装着眼前一人。
贺思慕沉默片刻,将他的手拍开,微微一笑说:“但凡我恢复一点儿法力,刚刚你的手就没了。”
段胥明朗真诚地笑起来,感叹道:“我果然是逢凶化吉,又捡回一只手。”
贺思慕心想,这真是个惯爱蹬鼻子上脸的小将军。
不过,他的手其实柔软又温暖。
凡人都是这么温暖的么。
之后的夜晚,一觉无梦。
然而第二天上午还没过完,贺思慕就迎来了获得触感的附加麻烦,这麻烦的源头来自于她和段胥共同的干弟弟——薛沉英。
贺思慕以真身与段胥换了触感,真身如今变成了凡人的状态,于是原来那具“贺小小”的身体就陷入了没日没夜的沉睡之中,这可愁坏了不明真相的沉英。
他哪里也不去,饭也吃不下,就守在“贺小小”的床前,泪眼婆娑地等他的小小姐姐醒过来。对于这个新出现的漂亮姐姐不闻不问,半点目光也没给。
贺思慕靠在门边看着这个实在孩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借的这具身体租期还剩下些日子,她如今没了法力没法提前唤醒这个小姑娘,只好让这小姑娘再睡上几日。
段胥几次宽慰沉英失败之后,便从“贺小小”沉睡的房间里走出来,对门外的贺思慕说:“要不索性告诉沉英你的身份吧,小孩子伤心太过会伤身。”
这个像沉英这么大时,已经城府深沉演技高超,几番伤心却并未伤身的段胥振振有词道。
贺思慕手里摩挲着一块段胥从地窖里搞来的冰,漫不经心道:“告诉他我的身份?什么身份?恶鬼么?”
“嗯。”
“没必要。如今我已经履约把他托付给你这个好人家,若不是我与你之间还有交易,我大概都不会再见他了。如今出了这个变故,大概我和他的缘分也就到这里了。”
段胥的含笑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他重复道:“缘分就到这里了?”
“嗯,不然呢?”贺思慕把玩着手里的冰块,看着那冰块越来越小染着淋漓的水光,心想原来这就是冰,是坚硬又让人疼痛的水。
她心不在焉道:“我难不成天天闲着没事干围着你们这几个凡人转么?不过是这段时间我休沐,自己找点事情做罢了。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回玉周城,处理鬼域之事。”
“那你想如何对沉英说?”
“你可以先把贺小小的身体藏起来,就对沉英说贺小小生病去世。待我恢复法力,便去把这身体还了。”
“他会觉得,自己又被抛弃了。”
“长痛不如短痛,好端端个人躺在这里你能怎么解释,他再这么耗上十天真要哭坏了,索性给他个痛快。你待他好些,过个十几二十年,他长大成人在段府里混得风生水起的时候,哪里还会记得凉州仅相处数月的干姐姐。”
贺思慕的注意力大半放在冰块上,有些后知后觉地发现段胥沉默得有点久。她有些奇怪地望向段胥,段胥明亮的眼睛含着些沉沉的情绪,但与她对视的一瞬,他便笑起来,看起来轻狂又开朗。
“我就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贺思慕挑挑眉毛。
又来了,这小将军莫名其妙找死的劲头又来了。
他的手撑在墙上,靠近贺思慕,笑意盈盈道:“我要告诉沉英你的身份,告诉他你还在他身边,贺小小没有死,并且永远也不会死。”
贺思慕看着段胥,诚然此刻她没有法力,他尽可以为所欲为。
段胥说道:“来都来了,你休想就此从他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也休想,从我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眼前的小将军穿着浅色圆领袍,束着马尾,眼底里的光芒锐利。贺思慕不禁皱起眉头,自从她和段胥结咒之后,这小将军似乎越来越肆无忌惮,似乎笃定了她不舍得杀他,便敢处处与她作对。
不过这作对,对她来说也就好比被蚂蚁咬了一口。
于是她偏过头,微笑道:“行啊,你想说就说罢,既然你觉得这是对沉英好,那我无所谓,反正时间到了我自然是要走的。但若你以为我们结咒你就能牵制我,那你就大错特错。我不会受制于任何人,你只是一桩我想停随时可以停的交易罢了。”
段胥的眼睛轻轻地眨了眨。
贺思慕推开他的手臂,淡笑着从他身边走过,将手里的冰块随便丢在地上,晶莹地碎了几片。
段胥转过头去看她的背影,看她深红色的身影融进灿烂日光中,轻轻地笑了一声,眼里神色模糊。他只是摇摇头,低声道:“要么说一军不容二帅,多有道理,一个小家伙就该只由一个长辈带。”
贺思慕终究在这天夕阳西下的时候,被此前连看她都没有多看一眼的薛沉英堵在了院子前。
沉英有些畏惧而犹豫地抬头看贺思慕,小声问:“将军哥哥说……你是………你是……小小姐姐,真的吗?”
沉英看着这个凤目黛眉,高挑冷艳的陌生女子,怎么也没办法和小小姐姐联系在一起。油然而生的距离感让他分外畏惧,他想这个人真的是他温柔可爱的小小姐姐么?将军哥哥是不是在骗他?
“是。”贺思慕似乎知道他心中所想,平静地笃定道:“没错,我就是贺小小。”
沉英犹豫了一下,大声道:“那我问你……你问宋大娘借唢呐,是用几个鸡蛋去换的!”
“……”
贺思慕揉揉太阳穴,道:“八个。”
沉英的眼睛亮了亮,终于觉得眼前这个面生的漂亮姐姐有了熟悉感,却听贺思慕接着说道:“你的父亲是我吃掉的。”
沉英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段胥没告诉你我是恶鬼么?”
“说……说了……但是恶鬼……”
“但是他没告诉你,我和你父亲做的交易?”
“……交易?”
“这小将军,要把话说全啊。”
贺思慕淡淡一笑,拿手指指着自己说道:“我是恶鬼,和那天要吃你的妇人是同族。恶鬼食人以存,你父亲被胡契人重伤濒死之时我吃了他,下辈子他将多灾多难,作为交换条件我将你救下,并把你托付给段舜息。”
沉英怔怔地看着贺思慕,他小脑瓜里运转了很久才慢慢理解了这段话的意思。
她说她是他爹的朋友,可他从没见过她,她还会隐身。他不是没觉得奇怪过,但是他信任他的小小姐姐,会在父亲坟前变蝴蝶宽慰他的姐姐,怎么会是坏人。
但是她居然吃了他爹吗?就像那天那个可怕的妇人一样吗?
“你……你为什么要骗我……”
“因为省事。”
沉英眼里一点点集聚起泪光,他咬着唇向后退了一步,再退了一步,然后转过身去捂着眼睛大哭着跑走了。
贺思慕轻笑一声,淡淡说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
第35章 囹圄
沉英哭着从院门口跑掉之后,段胥的身影便出现在院门边,他看向沉英的背影,再转过头来看着贺思慕。
夕阳中高挑美丽的女子偏过头,淡淡一笑,仿佛无声地宣告段胥的失败以及自己的远见。
段胥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失败了,他走到她面前笑道:“沉英只是一时半会儿接受不了,给他一些时间。”
“接受?接受什么,他用不着接受。”贺思慕摆摆手,她舒展着身体伸了个懒腰,从他身边走过。
“人惧怕恶鬼便如羊惧怕狼,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沉英的反应再正常不过,最好他一辈子见了恶鬼都绕道走。倒是你这般无所畏惧的是个异类。人憎鬼恶才是鬼王应当所处的位置。”
贺思慕轻飘飘地丢下这么一句话,背影便在门口消失了。
她似乎并不为沉英的恐惧或排斥而难过,像是见多不怪习以为常。或许就像她说的,人世里大部分的事情对她而言不过“无所谓”三个字。
只不过是闲来无事,逢场作戏。
圣旨下了之后秦帅很快召集将军们重新制定了作战计划,有郑案在此督查,段胥和他的踏白终于没被排除在外。
这段时间大梁军队调度粮草武器,段胥带上夏庆生、韩令秋和一队人马,跟随肃英军将军去往朔州北边勘察地形,朔州府城因为位置地形之利将作为北岸的大后方。
暂时没了法力的贺思慕自然留在了朔州府城里,拿着段胥的钱袋到处逍遥,以至于府城的大小摊铺都知道了有这么个一掷千金,到处弄坏东西的奇怪客人。
沉英倒是不哭了,但还是经常去看他沉睡的“小小姐姐”,每次见到贺思慕的时候总是有些怯怯的。贺思慕总是付之一笑,不冷落也不亲近他。
段胥离开府城几日之后,一群不速之客来到了朔州府城。
那日贺思慕又捏碎了一堆桃酥,拎着桃酥的残骸施施然回到借住的林家,便看见林家里人来人往乱哄哄的,隐约有人的哭嚎声。贺思慕疑惑地把纸袋子递给林府管家,嘱咐他可以拿这些桃酥残骸去喂狗,继而问道:“府里怎么回事,怎么这么吵?”
管家叹息一声,道:“踏白军的占侯贺小姐不是得了怪病,长睡不起么。”
贺思慕怪道:“难不成她醒过来了?”
“那倒不是,她家人找过来了。”
“哦,我就说……”
贺思慕顿了顿,才意识到管家说了什么,转过头道:“贺小小的家人找过来了?”
附身时若是遇见熟人便是天大的麻烦,麻烦程度连生病都要靠边站。所以贺思慕一般都会去往很遥远的地方活动,几乎从来也没有过他乡遇故人的情况。
这次休沐可真是什么稀奇事儿都遇上了。
贺思慕揉揉太阳穴循着哭嚎的声音走过去,穿过长廊和石门后,便看见一个妇人被人搀扶着抹泪,成捷军的宋校尉站在一边宽慰着她。院子边三三两两站着些仆人,贺思慕和那些围观的仆人们站在一处,小声问道:“这都是谁?”
家仆认得她这个段将军的好友,便对贺思慕说道:“中间那个深褐色衣服长了些白发的是贺姑娘的母亲,旁边扶着她的是贺姑娘的大哥。听说贺姑娘失踪之后,他们一路从越州寻过来,分发寻人画像的时候凉州有人说画像上的人和贺小小很相似,他们便又寻过来了。刚刚他们认定了贺姑娘就是自己失踪的亲人,身上胎记也都说的对,只是现在贺姑娘长睡不醒,她母亲伤心得很。”
贺思慕的目光在庭中众人的身上略过去,便靠在墙上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地看戏。
这画面真是感人至深,好像几个月前那个因为要被母亲和哥哥卖去做老头子填房,因而要寻死的姑娘是假的一样。看这情形,是她的亲人们收了钱发现人丢了,急吼吼地跑过来找人了?
只见那妇人哭道:“她根本就不叫贺小小!她叫乔燕,是我的小女儿,三个多月前莫名失踪了。她最是乖巧懂事的姑娘,怎么会一个人跋涉数百里到朔州来啊。”
这人确实该好好想想怎么会把自己乖巧懂事的女儿逼得要与恶鬼做交易,借出身体半年来换一个自由。
妇人身旁搀着她的哥哥说道:“燕儿也从来不会变戏法,更没有什么占候的本领。看来大师说的对,妹妹是被邪灵夺取了身体!”
贺思慕挑挑眉,目光移到了宋校尉身边那个白发苍苍修士打扮的老者身上。宋校尉向那老者行礼,说道:“道长,您之前所说府城内有邪灵作祟,可是指的贺小姐……哦不,乔小姐。”
那老道捋了一遍自己的胡须,淡淡道:“我刚刚自远处观察,便看见林府上空煞气凝聚,进入府中这阴煞之气越发浓重。方才乔姑娘的症状我也看了,并无病痛却长睡不醒,分明是被邪祟施法所致。”
贺思慕上下打量了这仙风道骨的灰袍老者一会儿,轻轻一笑。
有意思。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听了这老道这么说,宋校尉立刻请老道想办法驱除邪灵还朔州府平安。老道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念念有词地说了一段口诀,那符纸便冒出红光立了起来。
老道一挥手道:“寻鬼去!”
那符纸便悚然一抖,如同离弦之箭穿过人群而去,然后于半空中被两根手指夹住。
贺思慕淡淡放下手,抖了抖指间那张符纸:“道长这是要做什么?”
那老道双目圆睁,指着她道:“是她!她便是之前附身在乔姑娘身上的恶鬼!她便是作乱朔州府城的邪祟!”
满庭院的男女老少鸦雀无声地看向贺思慕。
贺思慕丢掉手里的符纸,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沉默了一瞬,然后抬起眼来盈盈笑道:“怎么,成捷军是找不到段将军的错处,要变着法儿地给他,和他身边的人泼脏水了吗?”
庭院中的人又恍然大悟地看向宋校尉,被平白无故反泼了一瓢脏水的宋校尉涨红了脸,怒道:“你休要胡说八道!我和道长只是恰巧得知此事!与段将军有何关系!”
贺思慕气定神闲,笑而不语。
成捷军的尹将军是个有点迷信风水的人,带兵打仗总是要带着一两位道长断凶吉,这位老者便是尹将军最喜欢和倚重的明风道长。
据说明风道长早就发觉朔州府城内有邪祟,今日与宋校尉在街上行走时正好撞见乔家人要去寻亲,便帮他们引路到林家。谁知到了林家明风道长便感觉到浓重煞气,于是跟着他们一起进了林府看到了昏睡不醒的贺小小——不,实际上是乔燕。
营帐内吴盛六和尹将军分坐两边,贺思慕坐在吴盛六身侧,明风道长坐在尹将军身侧,营中跪着乔家母子二人,秦帅和郑案位于上座。
尹将军起身问道:“乔吴氏,你说说看,你女儿是什么时候失踪的?”
妇人伏在地上,答道:“禀大人,去年十月二十四失踪的。”
尹将军啧了一声,望向吴盛六道:“我听说贺小小姑娘是去年十月二十六出现在凉州的,两日之内越过数百里的距离,若不是借助鬼怪之力,在座哪一位能办到?”
吴盛六瞪起眼睛,怒道;“怎么了?她说啥时候失踪就啥时候失踪啊,她说自己是贺姑娘的娘就是她娘啊。我还说我是你爹呢!”
尹将军一拍桌子怒道:“吴盛六,你给我嘴巴放干净点!”
吴盛六跳起来:“我呸,你也配我嘴巴干净!你要说啥?你不就是想说贺小小是妖怪吗?十七姑娘也是妖怪,整个踏白就是妖怪窝子是不是?你怎么不说段胥也是妖怪啊?他可是皇亲国戚,你说一个试试!”
秦帅大声道:“吵什么!都给我坐下!”
尹将军和吴郎将对视一眼,两人都愤愤不平地坐下来了。尹将军轻哼一声,说道:“吴盛六你也别不服气,段将军自然是少年英才,可是段家全是文臣,他第一次来前线就履立奇功,甚至潜入敌营刺杀主将,你觉得这可能吗?多半是借了什么鬼怪的力量,邪门歪道……”
郑案在堂上冷声道:“尹将军,说话要讲证据,巫蛊用鬼是大罪,岂敢轻易断论?”
吴盛六却咬着牙,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红了眼睛:“我们他娘的守着朔州府城是为了谁?是为了谁!你但凡有一点点良心,这话你就说不出口!段将军为了守这座费了多少心受了多少伤,被你一句邪门歪道就抹杀了?我告诉你,我踏白的人只要还活着一个,就决不允许你们动段将军的人!”
“好你个吴盛六,你是听段舜息的还是听秦帅的,踏白……”
“都别吵了!”秦帅怒道。
贺思慕靠着椅子,心想尹将军能以正确答案推出一番完全狗屁不通充满嫉妒的恶意揣测,也委实是个人才。
以这个场面形势,看来不必她说什么做什么,战火一旦引到段胥身上,那便是两党之争,她是不是邪祟倒是无关紧要。
只要咬定了尹将军是想要诬陷段胥,那明风道长抛出来的所有证据都可以被指控为别有用心。她如今除了不会死之外,哪里看起来都像个凡人,横竖乔燕醒不过来,便是“死无对证”。
她端起茶杯悠悠地喝了一口茶,便听见营帐外有人大喊道:“报!禀元帅,踏白占候贺小小姑娘醒了!”
贺思慕一口茶呛了喉咙。
第36章 乔燕
贺小小——也就是乔燕没到日子便醒过来,这实在是匪夷所思。报信的士兵说乔燕一醒过来大呼救命,不顾身体虚弱也要到主营中来,这便更匪夷所思了。
果然没过多久乔燕就面色苍白地被人搀扶着走进来,那分明是丝毫未曾改变过的脸庞,可是看起来和原本有着微妙的不同,乔燕是真的弱柳扶风稚嫩娇小,眨眼的时候就像是风里颤抖的蝴蝶。
贺小小也像只娇弱的蝴蝶,但是莫名让人觉得,那翅膀或许能扑扇出风暴。
乔燕一走进营帐就哭着扑进母亲的怀里,喊道:“母亲救我!”
那妇人原本就没哭完,此刻立即又抱着乔燕大哭起来,小燕儿小燕儿地叫着,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她大哥也在旁边拍着乔燕的后背。
贺思慕挑挑眉毛,看着这营中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只见乔燕伸出手来指着贺思慕,哭着说:“母亲,就是她,之前是她抢了我的身体附在我身上,她是恶鬼!她要害我!母亲救救我!”
全营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贺思慕身上,就连刚刚护鸡仔式的吴盛六也惊疑不定地看向她,分明应该兴奋的尹将军都有些紧张了。
贺思慕微微扬起下巴,目光从乔燕身上移到明风道长身上,再移到她的家人身上,轻轻一笑漫不经心地说:“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一双假意亲人,一个假乔燕,一个假道人。”
和一只真恶鬼。
乔燕并没有真的醒来。
她不过是被另外一只恶鬼趁虚而入操纵了身体。明风道长确实有几分法力,不可能没看出来这个乔燕身上的端倪,不过他此刻却保持沉默。
那就是了,原来竟是一出鬼、道、人勾结的大戏,明风道长和背后的尹将军冲着段胥,而这个附在乔燕身上的恶鬼多半是冲她来的。她这四百年来还是头一次看见鬼、道、人如此团结,可真是其乐融融。
贺思慕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乔燕面前,低眸对她轻声道:“你还有一天的时间,抓紧。”
乔燕颤了颤,不知是演的还是真的害怕,她立刻缩进了母亲怀里。而明风道长横在了她们二人之间,指着贺思慕道:“恶鬼休得猖狂!我在此便不可能让你再伤及无辜。”
贺思慕淡淡一笑,后退两步,在众人瞩目下冷静道:“我本一江湖闲散人士,并不是恶鬼,也不知道乔姑娘为何如此污蔑于我。想来明风道长已经准备了几百种方法要将这罪名扣在我头上了,我这样一个无依无靠的姑娘家又能说什么呢?诸位若是想关我查我,请便罢。”
营中正坐的秦焕达冷着脸,郑案的脸色更是阴晴不定。秦焕达目光在营内众人的脸上逡巡而过,大约是顾忌着踏白军和段胥,最终说道:“十七姑娘若真非恶鬼,便在牢房里住一阵子,等段将军回来再对质以证清白罢。”
贺思慕转过头来看向秦帅,淡然道:“是,谨遵大帅指令。”
秦帅莫名觉得,这姑娘的眼神里有几分嘲笑,那种令人不适的氛围既不像是鬼,也不像人。
贺思慕有幸在数十次休沐中,第一次体会了坐牢的感觉。她靠着牢房冰冷的墙壁盘腿而坐,闭目养神,牢房周围贴满了各种驱邪镇鬼的符纸。她方才粗略地看了看这些并不太高明的符纸,她有鬼王灯在身,这些符纸还没有铁栏杆对她管用。
牢狱感觉也并不算差,抵不过后续将要继续唱起的大戏令人不快。
大约是哪位殿主不知从何处知道她没了法力的事情,惊觉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不干点儿什么不行,便叫手下操控乔燕的身体和凡人联合起来害她。
“十七。”突然有人唤她,贺思慕微微睁眼看去,便看见栏杆外孟晚焦急的脸庞。她一身隐蔽的黑衣打扮,握着栏杆道:“你还没吃晚饭吧?”
贺思慕靠着灰墙,指指身旁的空碗:“已经吃过了。”
孟晚脸色大变,立刻蹲下来隔着栏杆拽她:“你快吐出来!有毒的!快吐出来!”
贺思慕被她拽得摇摇晃晃,磨得墙往下掉尘,漫不经心道:“哦?谁要害我,尹将军?郑大人?”
孟晚的神色一暗。
贺思慕了然道:“郑大人。”
牵涉巫蛊之术乃是大罪,郑案估计对她邪祟的身份半信半疑,但不知道尹将军秦帅这边还备着什么陷阱,恐怕段胥回来之后与她对质,再落下什么把柄口实,便先下手为强让她“死无对证”。
她若死了不仅证明了自己清白,还能顺便把黑锅扣在尹将军头上。
“你们大梁这仗打得一般般,勾心斗角倒是绝活儿。”贺思慕把孟晚拉她的手拽下来,淡淡道:“放心罢,这点儿毒还不够我下饭。若不是被灵剑刺中命门或者鬼火灼烧,恶鬼是不会灰飞烟灭的。”
孟晚怔了怔,她松开贺思慕的手,像是看陌生人般看着贺思慕。贺思慕偏过头道:“不要告诉我,你没怀疑过我。”
“所以你真的是……”
“恶鬼。”
“你是……”
“贺小小。”
孟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站起身来看着贺思慕,眼神里含着复杂的情绪。她这样望着贺思慕半晌之后,突然从腰间掏出钥匙把牢房门打开,低声说:“一会儿我把看守支开,你赶紧走罢。”
贺思慕的目光从她开门的动作移到她的眼睛上,抱着胳膊道:“你不是很不喜欢我么?”
“让你走你就走!”孟晚压着声音里的怒火,她骤然抬起眼睛看向贺思慕,咬着牙说:“你帮了舜息,帮我们打赢了胡契人。我不管你是什么……我不是那种恩将仇报的人。”
贺思慕沉默了一会儿,她从地上坐起来,月光从气窗中投在她脚下的地面上。她的皮肤很白,凤目下有一粒小痣,眉眼冷淡。她靠近孟晚,那种直接的逼视让孟晚有些喘不过气来,却见她从自己身边走过,拍拍她的肩膀:“谢啦。”
她漫不经心地说道。
贺思慕的身躯远离之后孟晚暗暗松了一口气,她转过头看向贺思慕的背影,心想她真的是鬼吗?看起来并不像传说中的恶鬼那样可怖。
贺小小是恶鬼的事情段胥知不知情?
他一定知情罢。
即便如此他还是……动心了么?
从牢狱中出来之后,贺思慕也不着急走,她寻了那顶能隐匿身形的帷帽戴着,背着手悠然走出了朔州府城,走到了城外的荒野之中,地上还遗留着此前被火烧军营留下的焦土。
她走着走着就不走了,淡淡地说:“等了这么久,还不动手么?”
一群人便窸窸窣窣地从黑暗中显露出身影,如同黑夜中潜行的野兽,将贺思慕包围起来。贺思慕望过去,便看见了被操纵的乔燕和明风道长,他们站在人群之前警惕地看着她,并没有立即上前。看来他们虽然知道了她失去法力的消息,但仍然对她素日里的强悍心有余悸。
贺思慕轻笑了一声,笑容却在看见乔燕身后那个人之后沉了下去。
乔燕抚摸着身后那个孩子的头,笑道:“沉英,去帮我把这个恶鬼腰上的玉坠拿过来,那是我的东西。”
沉英有些迷惑地看向乔燕,再看向贺思慕,他拽着乔燕的衣服问道:“你……你真的是,小小姐姐吗?”
乔燕露出个笑容,黑夜中和从前的贺小小没什么分别,她蹲下来抚摸着沉英的肩膀,说道:“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就是贺小小啊。我睡着的时候你很伤心来着,我这不是醒过来了么?”
沉英瞥了贺思慕一眼,小声说:“可是……将军哥哥和她都说……”
“他们在骗你啊!她是恶鬼,段胥和她勾结在一起,他们把我们都骗了。你看她还把姐姐一直随身带着的玉坠偷走了,你帮姐姐拿回来好不好?”
沉英看着乔燕的眼睛,他咬了咬唇,问道:“你……你问宋大娘借唢呐,是用几个鸡蛋去换的?”
乔燕笑起来,不假思索道:“八个。你总相信我了吧。”
沉英有些迷惑地看向贺思慕,贺思慕只是淡淡地看着他们,并不争辩什么。
乔燕拉着沉英的手,把他带到贺思慕的面前,诱骗道:“你抬抬手就能拿到了,姐姐在你身边呢,别害怕。”
她另一只手摸着沉英的头,一面安抚的是沉英一面威胁地望着贺思慕。
这个孩子的命,现在在她的手上。
沉英抬头与贺思慕对视,贺思慕眼睛里映着冷寂月光,里面并没有什么情绪,没有愤怒惊慌失望或其他的任何反应,像是经年不化的冰川。她只是淡淡地看着这个她庇护了三个月的孩子犹豫地伸出手,握住了她腰间的鬼王灯玉坠。那令所有恶鬼惧怕的灵器在凡人的手中却十分乖巧,沉英稍一用力便扯断了丝绳,将鬼王灯拿在了手中。
线断的瞬间他不安地抬头瞄了一眼贺思慕的神情,贺思慕却也没有生气,也没有反抗,就任他将鬼王灯从她的腰间拿走。
“来啊,把鬼王灯……把玉坠给我。”乔燕的眼里几乎放出狂热的光芒。
沉英犹犹豫豫地,慢慢地将鬼王灯放进乔燕的手中,那鬼王灯仍然安静地躺着,没有发出应有的光芒。乔燕的神情有一瞬间失望,不过她很快就恢复了兴奋,对贺思慕说道:“只要杀了你就好了。”
她转过头对身后的道长说:“明风道长,该你了。”
明风背着手站在后面,看了一眼沉默冷静的贺思慕,说道:“你确定她是一点儿法力也没有了么?”
贺思慕嗤笑一声,低声道:“胆小鬼。”
明风皱皱眉,他迈步走过来打量了贺思慕一会儿,便将一柄短小的灵剑递给了沉英。
“孩子,给你个机会,手刃此恶鬼!”
第37章 反转
沉英怔了怔,明风道长的手一松他便下意识地接住了剑,然后惶惶不安地看向乔燕。乔燕巧笑倩兮地揉揉他的额头,道:“你也是个小大人了,该试试驱邪除祟了。”
沉英的眸光颤了颤,茫然地看向贺思慕。
贺思慕只是挑了挑眉毛,抱着胳膊站在原地,带着点嘲笑意味地看着乔燕和明风道长。
“你们既然这么怕我,还来杀我干什么呢?不如拿出一点魄力来,我还高看你们几分。”
乔燕却并不回应贺思慕,只是哄着沉英让他赶紧动手。沉英双手握着那把剑,手有些颤巍巍的,望着贺思慕的目光仿佛是期望着她能说什么。
他也不知道他希望她说什么,只是好歹,说点儿什么为自己辩解的话也好啊。
贺思慕对于他却一言不发,她所有的情绪和话语都是对着他身后那两个人的,偶尔与他对视时眼里便是一派平静。
好像没什么期待,也没什么失望。
沉英犹豫地举起剑,转过头对上乔燕鼓励的眼神,他浑身颤抖得不像话像是怕极了,几乎是咬着牙挥剑而去。
“啊!”一声尖叫划过夜空,乔燕的手腕鲜血淋漓,她震惊地捂着自己被灵剑刺伤的手,法力从那伤口中源源不断地流逝。
沉英趁机一把抢走她手中的鬼王灯玉坠,飞奔而去站在了贺思慕身边,鼓足勇气朝乔燕喊起来:“不!你不是我的小小姐姐!我的小小姐姐是好人……她绝对不会让我去杀人的!”
他把鬼王灯玉坠塞到贺思慕手里,有点畏惧地说:“还给你,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对不对?”
贺思慕还来不及回应,乔燕和明风道长就已经愤而一齐发难,数柄灵剑和白骨长刺飞来,仿佛暗夜流星。沉英下意识地张开手臂挡在他的小小姐姐身前,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只看见一片飞扬的衣角。
疼痛却没有如期来临,沉英只觉得一双手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哆嗦了一下,微微睁开眼睛,便看见贺思慕蹲在他的身前微微低着头,双手撑着他的肩膀把他护住。
她的胸口被数柄灵剑骨刺刺穿,鲜血溅满了翠蓝色的衣服,如同从蓝色水面开出的深红色花朵,最长的一根骨刺尖端离沉英的胸口只有一寸的距离。
春日里的暖风将她的长发吹拂到他的面上,沉英愣在原地,只见贺思慕吐出一口血,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他,原本没有情绪的眼神终于对他露出一点笑意。
她淡淡地说:“你护着我干什么,你可是会死的。我就不会死,只是会痛而已。”
这果然是他的小小姐姐。
沉英憋起嘴,哇哇大哭起来,他伸出手又不敢碰贯穿小小姐姐身体的利刃。
“姐姐你别死……你不要离开我……我以后会变强的……将军哥哥说……总是保护别人的人是很孤独的……以后我们要保护你,就像你保护我那样的……你不要死……”
总是保护别人的人,是很孤独的。
——终有一天,你会像你的父亲一样,维系鬼和人之间的平衡,来保护这个世间。
贺思慕怔了怔,她微微低下眼眸,继而无奈地笑起来,胸膛震颤不已嘴角又溢出血来,一滴滴落在焦土之中。
她把鬼王灯玉坠放在沉英手中,轻声说道:“你拿着它。”
她慢慢站起来,转身淡淡看向乔燕和明风道长,握住贯穿身体的利刃,手一顿然后流畅地拔出来。
她明明能感觉到疼痛,此刻却像是一无所觉般。算是因祸得福,这些折损法力的灵器对她并没有什么实质影响,因为她此时也没什么法力好折损。
“想杀我,要么找到我的命门,要么掌控鬼王灯烧死我。你们的力量都不足以驾驭鬼王灯,甚至需要借凡人的手从我身上取它,那么就只剩第一种方法了。”
贺思慕轻轻地拍着沉英的肩膀,说道:“你拿着鬼王灯,人鬼都不能伤你,你去找段胥。”
“小小姐姐……”
“绝不要把鬼王灯给任何其他人,快去!”
沉英满面泪痕,他捧着那玉坠,看了这一圈人一遍,似乎知道自己只会拖累贺思慕,咬咬牙攥着玉坠后退两步,飞奔走了。
立刻有几个黑影跟上沉英,剩余的仍然虎视眈眈地看向贺思慕。
贺思慕已经把刚刚插在身体里的那些利刃一根根拔出丢在地上,月上中天,大地光芒皎洁。她站在圆月之下,微微一笑指着头顶的天空:“今天太阳升起之前,你们尽可以将我千刀万剐,刺穿我身上的每一寸皮肤来寻找我的命门。不过若太阳升起我恢复法力的时候,你们不幸仍然没有找到,那么便等着被我灰飞烟灭罢。”
乔燕明风道长的脸色苍白,又暗暗露出凶狠神色。
段胥是在天光破晓之时赶回朔州府城的。那时沉英浑身是血地坐在门口台阶上,只握着一个染血散发蓝光的玉坠,咬着牙关无论谁说话都不回答,只当段胥走进来时他才回了魂似的,跑到段胥面前喊道:“救救姐姐,救救小小姐姐!”
段胥原本已经听说了府城内发生的事情,见到那染血的玉坠更是脸色一变,带着沉英便策马向城外奔去,终究在一片被鲜血浸透,落满乌鸦的焦土间找到了贺思慕。
她安静盘腿坐在地上,再次陷入沉睡的乔燕身体枕着她的腿躺在地上,她们的身上也安静地站着几只乌鸦。周围堆积了大量焚烧留下来的灰烬,也不知来源于多少曾经活着的身躯。
贺思慕的衣服已经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完全被染成了红色,她的身体也没有一处是完好的,从指尖一直到脸颊布满了无数砍伤与贯穿伤。
与之相对的是,乔燕的身体毫发无损,睡得很安详。
朝阳温柔缓慢地从贺思慕的背后照过来,天地之间一片明亮,映照出她身边的血泊。她慢慢抬起眼睛来看向段胥,浅浅地轻慢地一笑。
段胥看见这一幕的时候,觉得自己仿佛心跳冻结呼吸停滞。
她偏偏还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好疼,疼死我了。”
她说,好疼。他咬她那一下也收着力气,不想真的弄疼她。
他借给她触感,不是让她疼的。
段胥僵硬一瞬,便立刻跳下马,一阵风似的飞奔而去,蹲下抱住贺思慕的肩膀,惊飞了她身上的乌鸦。
贺思慕轻轻哼了一声,道:“幸好现在不疼了。”
段胥紧紧地抱着她的肩膀,身体不可自抑地颤抖着。
可是他疼,最好他能替她疼。
随着贺思慕法力的回归,她的触觉又消失了。她拍拍段胥的后背,也不知道为何不管是他受伤还是她自己受伤,看起来难受的都是他。
“伤口明天就愈合了,恶鬼的复苏能力很强,你别跟我就此半身不遂了似的。”
段胥却一言不发,放开她的一瞬就把她拦腰抱了起来,贺思慕皱皱眉道:“我能走。”
“别说话。”段胥的眼里带着一些虚虚浮浮的笑意,眼里的光芒又散开,那种疯狂的因子在隐隐作祟。
贺思慕看了他片刻,叹息一声伸手搂住他的脖子,放松了力气伏在他怀里,她潮湿粘腻的沾着血的皮肤与他的脖颈相贴。
“冷静点,段小将军。”
段胥沉默一瞬,闭上眼睛又睁开,轻笑着说:“我冷静得很。”
他将贺思慕抱上马,命属下将乔燕也带上,策马将她们带回了城。
贺思慕梳洗收拾的时候,用了整整三桶水才把血冲干净,诚然她身上的伤都已经慢慢愈合不再流血,但是架不住数量太多。
要是她是个凡人,就该血尽人亡了。
贺思慕换上一件干净的单衣躺在床上,虽然她再三声明自己并不需要休息,还是被段胥和眼泪汪汪的沉英按在了床上。于是她便靠着床边在心里默默地算账,将有嫌疑的恶鬼一个个推演一遍,看看是哪个愚蠢的家伙排的这出拙劣的戏。
沉英一直坐在她的床头,这孩子倒是不哭了,可也不知道是不是吓到了,一直拉着她的手一眼不发。
贺思慕从算账中抽出一点精力,弹弹他的脑门:“你怎么了?”
沉英抬起眼睛来,仿佛一夜长大似的,一直以来孩子气的目光坚定下来。他认真地望着贺思慕,一字一顿地说:“小小姐姐,我决定了,以后我一定要变强,要保护你们。虽然你是恶鬼,但是你是好鬼。你和段胥哥哥都很了不起,我保护你们你们就可以不再受伤,去做了不起的事情。”
贺思慕忍不住笑起来,她偏过头道:“我记得你的愿望是一顿能吃八个饼,还是肉馅儿的。”
沉英摇摇头,郑重其事地说:“我不要饼了,一辈子不吃也没关系。我要保护你们,这是以后就是我所有的愿望。”
贺思慕的眸光闪了闪,看着这个孩子从未有过的决绝表情。
其实那个时候假乔燕说的话,原本应该是沉英心中所希望的真相——贺小小是人不是鬼,也没有吃掉他的父亲。在那么短暂而混乱的时刻,沉英最终还是摒弃了这美好的谎言,奔到她身边问她——你才是真正的小小姐姐,对不对?
贺思慕想起来那日庭院之中,段胥笑意盈盈说出的那句——你休想从他的人生中抽身而去。
凡人这样短暂的一生,要系在她一个过客身上吗?
她轻叹一声,揽住沉英的肩膀拍了拍:“先变强罢,小家伙。”
段胥一上午都在外面处理事情,想来明风道长的死和这一堆烂摊子就够他收拾好久的了,贺思慕本以为他至少要到晚上才会回来,他却在中午的时候推开了她的房门。
沉英已经疲倦地趴在贺思慕的床边睡着了,而她拿着一本厚重卷边的黑色古书,漫不经心地看着。
段胥把沉英抱起来放到一边的软榻上躺着,然后坐到了贺思慕身边,轻声问她:“你在做什么?感觉怎样了?”
贺思慕合上书,打了个响指那书册就消失不见。她淡淡道:“感觉?我没有感觉,早跟你说这伤自己就会好的。很快我就能把这桩仇好好还回去了。”
顿了顿,她的目光转向段胥,似笑非笑道:“不过我很想知道,那些恶鬼是怎么知道我没了法力的,不是你说的吧?”
段胥似乎怔了怔,他低下眼眸又抬起,笑起来慢慢靠近贺思慕,在她面前轻声说:“你怀疑我?”
贺思慕只是望着他,并不说话。
少年的眼睛里仿佛燃灼着火焰,他一字一顿说道:“我以我的过去,我的未来,我的身体,我的心脏,我的家族,我的理想,我以段胥这个名字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向你发誓。我这一辈子从生到死,绝对,绝对不会做任何伤害你的事情。”
第38章 邀约
春日午后里一派安静,沉英还趴在一边沉睡,因此段胥将说话的声音压得很低,如同耳边呢喃,但每个字都异常清晰。
以段胥这个名字在世上拥有的一切发誓,这誓发得够重的。
贺思慕凝视着他的眼睛,只须臾又笑起来,伸手将他推开:“不是就不是,你这么大反应做什么?居然还生气了。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真的生气,有趣。”
他被秦帅丢到北岸来,被吴盛六质疑,被秦帅的部下们排挤都不曾生气过,却为了这么个寻常的疑问而生气。
段胥抿了抿嘴,目光别开又转回来,他刚想说什么却只见面前人身影一闪,他立刻就被掐住脖子压在了墙上。贺思慕穿着白色单衣,仅仅一只手就把他提了起来,她笑着偏过头道:“可我们的账还没算呢,你说过什么来着,就只活十天好了?”
鬼王殿下看来还记着刚换触觉那天的仇呢。
段胥握住她的手腕,有些艰难地说:“你……的伤……”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罢。”贺思慕靠近他逼视着他的眼睛,段胥只是沉默地回望着她。
阳光温暖,室内安静。
贺思慕有些意外,她说道:“你不是一向舌灿莲花,怎么现在倒不说话了。”
段胥微微一笑,他握住贺思慕的手腕收紧了,顺从地说道:“求……鬼王……饶过我……”
“下次可还敢?”
“……”段胥眨眨眼睛,却不回答了。
积极认错,下次照旧。
贺思慕眯起眼睛,他摆明了是吃准她舍不得杀他,在这里敷衍她,被这么个小狐狸拿捏的感觉可不太好。
他此时却一派天真诚恳地望着她,眼睛里满满地盛着她。
——总是保护别人的人,是很孤独的。
贺思慕突然想起沉英转述的这句话,掐着段胥脖子的手顿了顿,便松开了。
段胥落在地上的时候还有余裕使了技巧,悄无声息并没有惊醒沉英,连终于松了一口气的咳嗽声都压得很低。他一边弯腰咳嗽着,一边笑意盈盈地抬眼看向贺思慕,贺思慕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挥挥手走到床边坐下来,一打响指那本厚重的古书又落进了手中。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段胥仿佛当刚刚的事情没发生一样,坐到了贺思慕的床边。贺思慕的目光仍然放在鬼册上,不咸不淡将事情经过大概跟段胥讲了一遍。
如今明风道长和假乔燕都被她烧死了,段胥这边想怎么编故事都可以,贺思慕不欲和凡人一般见识。对她来说,那鬼域里想趁机取而代之的家伙才是她要惩罚的对象。
段胥笑了笑,说道:“你这些部下是怎么回事,居然如此不敬。”
“倒也不令人意外,他们一个个的翘首以盼我从高处坠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贺思慕翻着鬼册,眼皮也不抬道:“人间也好鬼域也好,王座之上一贯如此。”
段胥默了默,目光落在她胳膊上纵横交错的伤疤上。
贺思慕抬眼看向段胥,顺着他的目光看向了自己身上的伤疤,她叹息一声,一抖袖子将胳膊掩了起来。她从前看了段胥满身的新伤旧伤也没觉得有什么,自己真真切切疼了一遭才发现这滋味儿确实不好受,这些活在世上的凡人可真是脆弱。
于是她说道:“你要是刚进天知晓的时候便被我发现就好了,这样就能少受许多伤,少挨许多疼。”
段胥似乎认真思考了一阵,然后眼里带了一点儿笑意,他以近乎玩笑的语气说:“不会,要是你遇见那时候的我,一定不会对我感兴趣的。现在遇见你,我觉得恰是最好的时候。”
在天知晓的时候他最迷茫痛苦,惶惶不可终日,内心已是熔炉,全无半点爱慕的余地。庆幸她遇见的是现在的他,因他已经豁然开朗,信念坚定,无需拯救。
“你不希望我早些去救你?”
“不希望。”
我愿坠地狱,历艰险,换筋骨,改性情,悟世情,得以为我。
再遇你。
沉英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段胥的房间里,他迷糊了一会儿便见段胥从外面推门进来。他的将军哥哥身着轻甲,像是刚刚从校场回来的,看见他便笑起来:“你昨天是不是担心得一夜没睡,这一觉都睡到傍晚了。”
沉英看着段胥身上的轻甲,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他跑到段胥面前,问道:“将军哥哥,我什么时候能跟你一起上战场啊?”
段胥蹲下来看着他,道:“你太小了,等你十三四岁的时候,我定然带你上战场如何?”
沉英有些郁郁地低下头去,然后又抬起头:“小小姐姐是鬼……她会一直待在我们身边么?她会不会离开我们?”
对于这个问题,段胥沉默了。
沉英便有些着急,他心中贺小小和段胥是最无所不能的两个人,此刻段胥沉默就仿佛在说此事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情急之下牵着段胥的手说道:“小小姐姐特别喜欢你,她……她都为你害了相思病了,你不喜欢小小姐姐吗?你们两情相悦的话,小小姐姐就会留下来的罢。”
段胥愣了一下,表情就变得有些微妙:“相思病?她说的?”
“嗯嗯!”
“哈哈哈哈哈哈……”段胥表情几变,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小声道:“她还真是什么话都能说得出口。”
沉英有点懵懵地看着他,段胥抚摸着他的肩膀望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会不会为哥哥保守秘密?”
沉英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我对谁也不会说的。”
“那好。”段胥慢慢地认真地说道:“贺小小或许经常说喜欢我或恋慕我,然而那都是假的,其实她并不喜欢我,只是说着好玩。对她来说我只是一个有点特别的凡人,特别到能让她纵容一些冒犯,但并没有特别到能让她爱我。”
沉英流露出迷茫的神色。
段胥沉默了一瞬,他接着说道:“我从来没有说过我喜欢她。但是,我很喜欢她,真心的。”
沉英惊讶地望着段胥,他还没来及对此发表意见时,就看见段胥将食指摆在唇前,微笑道:“你答应过我会为我保密的,绝对不能告诉贺小小。”
沉英仍然在迷茫中,但是认真地点了点头。以他八岁的脑子并不能想明白,为什么喜欢一个人却不想让对方知道。他更不明白,怎么段胥告诉他的情况和他了解到的完全相反啊!
段胥满意地点头,他拍拍沉英的肩膀道:“以后不要叫我将军哥哥了,你既然是我义弟,便同我妹妹一样喊我三哥吧。”
沉英眼光发亮,期期艾艾地喊了一声三哥。他小声说:“三哥……以后就真的是我哥哥了吗?”
段胥点点头,笃定道:“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你叫我三哥一天,我便是你的亲人。”
其实沉英想要的,无非就是个永远不会被抛弃的承诺。当他守在昏睡不醒的贺小小床前时就在想,为什么他永远不停地在失去对他好的人呢。
幸好他并没有失去小小姐姐,还多了一个哥哥。
沉英一下子抱住了段胥,开心得要飞到天上,不过他这次忍得很好,没有再掉下眼泪。他想他一定要快点长大,来保护所有这些对他好的人。
原本这桩与邪祟勾结的闹剧,尹将军指控段胥害死明风道长杀人灭口,段胥则反驳尹将军想利用明风道长伤害十七姑娘,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两边相持不下的时候,乔燕醒过来了。
这次乔燕是真的醒过来了。
她看见她的母亲兄长来了差点吓得又晕了过去,而后在众人面前痛哭言明她的母兄要把她买给老头子做妾,她不堪其辱才逃出来的,求各位老爷不要让她重入火坑。
她还说她母兄为了能带走她,和明风道长勾结让她恶鬼附身,以便栽赃陷害段胥,又想对十七不利,结果没控制住恶鬼反被恶鬼吞食。
当然,这段是段胥编好授意乔燕说的。
尹将军这边自然不认,明风道长死无对证,关键之人乔燕又一反前言。最后秦帅和郑案拍板,大战在即为了稳定军心,这件事就先不追究了,便不了了之。
这大概是各方都乐见其成的结果。
但是贺思慕看见段胥轻描淡写地说——这事儿还没完时,便能想见尹将军以后的下场不会太好。
这边大梁与丹支再次正式开战,段胥的踏白原本被派去佯攻幽州,真正的主力部队则出其不意地进攻洛州。段胥再次被分配这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倒也不抱怨,带着踏白就去了。
他在幽州尽职尽责地吸引了丹支的火力,让成捷、肃英和奉西三军在洛州撕开了口子,不过很快洛州的战事就陷入了僵持,尹将军甚至于在混乱中战死。
贺思慕听到这个消息时,很难相信这与段胥没有关系。
成捷军的郎将不成气候,三军在洛州眼看就要败退,段胥便被急调去成捷接管军务,踏白留了吴盛六和夏庆生统领。
待段胥到了成捷军,便雷厉风行地下了许多军令,和几位将军及秦帅讨论军情时也一反从前顺从的姿态,针针见血态度强硬。军情不妙且上头有圣旨压着,要两月之内打下云洛二州,秦帅只能任段胥放手一搏。
谁知效果居然很好。
段胥对云州洛州地形非常了解,借地势诱敌深入打伏击,又分队迂回骚扰,打得洛州军队不堪其扰。他又利用苍言经的内容装神弄鬼,跟丹支军队打起了攻心战,总之秉承了他一贯不同寻常,阴招频出的作风。
云洛两州的土地被鲸吞蚕食,加上丹支王庭的继承者斗争还在继续,王庭也不觉得云洛两州是多么重要的地方,疑心大梁还是想要幽州,精锐部队便都在上京和幽州周围驻扎,不肯往云洛增援。物资和后援跟不上,云洛守将终究是顶不住,节节败退。
在这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两个月之后,大梁军队占据了云洛两州。
段胥成为成捷和踏白的两军统领。
待大梁的士兵在这两州做好布防,暂时鸣金收兵,这持续了近半年由守转攻的战争终于暂时停歇。段胥也要同秦帅一道回南都述职,从云州回到南都这一路上大概要走一个月的时间。
“一个月的时间耗费在路途上,多么不值当。”能够日行千里,倏忽之间出现在任何地方的贺思慕这么说道,她提醒段胥:“你还欠我一次换五感的交易呢。”
段胥将奏折写好,放下笔回答道:“你想什么时候来取呢?”
“现在。”贺思慕靠近段胥,笑道:“段小将军,这一个月的时间,你想不想看看鬼域?”
第39章 幽州
这次边关大捷,大梁一举占据北岸三州之地。有郑案在秦帅也不能动什么手脚,关于段胥的战功一本本往上面递,大家都说段胥回京之后也不知会有何等殊荣加身。原本排挤段胥的将军们,隐隐约约也有了几分亲近的意思。
但是段胥却不太给面子,向秦帅一拱手表示自己有些江湖上的朋友要见,便不同行,到时自然会在南都相会,然后就干脆利落地消失了。这般轻狂的举动让郑案都吃惊不已,直道果然还是个不满二十的年轻人,得了军功便有些飘飘然了。
而干脆利落消失的段胥,此时正在云州的一家客栈里与他的结咒者,鬼王殿下贺思慕面对面坐着。
贺思慕穿着那身红白间色曲裾三重衣,发间飞云形的银色步摇摇曳,穗子一直垂到肩部。她一手撑着下巴一手将一个鸽子蛋大的糖丸递给段胥:“吃了它。”
段胥脱了战甲官服,一身黑色圆领袍束着高马尾,额间缚着一道黑色银纹抹额,看起来便是个英俊的少年模样,谁也不能看出来他便是赫赫有名的段舜息段将军。
他看了一眼贺思慕手中的的糖丸,便伸出手去拿过,放入嘴里。
贺思慕挑挑眉毛,道:“你不问问我这是什么?”
段胥将那不明物体吞了下去,明朗笑道:“你不会害我。”
顿了顿,他补充道:“你要是想害我,我也没办法。”
段胥对于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显然有着深刻的理解。
贺思慕笑起来,她打了个响指,指着他的腹部道:“你吃下去的,是裹着糖衣的鬼王灯。”
饶是已经有心理准备,段胥听到这个答案时还是睁大了眼睛,他说道:“鬼王灯?”
“鬼界的无上灵宝,能将法力增强十倍有余,鬼王的象征,每个恶鬼垂涎三尺争得你死我活的东西——现在就在你的肚子里。”
贺思慕顺畅地为他介绍了,然后右手食指中指并拢,在他的腹部一点。一圈红色的符文顺着她的手指扩散开来,段胥腹中的鬼王灯相应着发出光芒。
段胥露出一点痛苦神色,还好那疼痛很快就消失,他再抬眼看去的时候,便愣住了。
这个世界突然变得和原来大不相同,贺思慕被一些漂浮在空中的白色丝线包围着,阳光呈现出一种粘稠如蜂蜜的质感,在她的身后有许多幻影飘来飘去,枯枝白骨一般。
“这些丝线……”
“是风。”
“这些人影……”
“是游魂。”
贺思慕微微一笑,张开手臂,红色的衣袖带起一段段白色丝线:“段小狐狸,欢迎来到恶鬼的世界。”
被种入了鬼王灯之后,鬼王灯的强大鬼气覆盖了段胥身上的人气,他看起来就像一只地地道道的恶鬼,能够看见鬼域。贺思慕甚至在鬼王灯里留了法咒,将段胥、破妄剑与鬼王灯相连,以破妄剑的灵力激发鬼王灯,并能被段胥所用。
段胥说道:“你这是没了法力变得如凡人一般,就索性让我装作恶鬼来保护你?”
“算是吧。”贺思慕递上明珠。
段胥微微一笑,将手放在明珠之上:“舜息定当,不负所托。”
这次贺思慕要换的,是嗅觉。
当贺思慕的眉心出现那一抹红点之后,她睁开眼睛看向段胥。
段胥眨着眼睛望着她,她便如第一次获得触感时一样突然靠近他。她在他的脖颈间吸吸鼻子,发间步摇的银穗扫过他的侧脸,她问道:“这是……什么味道?”
段胥了然道:“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家妹喜欢调香,我的常服都是她日日拿香料熏过的。”
“沉香、琥珀、苏合香、薄荷叶、白芨、安息香。”贺思慕低低重复了一遍,她近乎于贪婪地在段胥颈侧深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真好闻。”
段胥极轻微地躲避了一下,贺思慕于是抬眼看向他,笑意盈盈道:“我突然想起来一件事。”
他低眸与贺思慕对视,便见那朱唇轻启,一字一顿道:“你怕痒,是不是?”
这话比段胥听见敌人偷袭还让他感觉大祸临头,贺思慕伸手想去碰他的脖颈,段胥敏捷地一个侧身,一撑桌子黑衣旋转之间便站在了墙边。他笑道:“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殿下万鬼之王,不至于……”
贺思慕揉揉耳朵,抬手:“过来,现在让我挠,还是等我恢复法力之后吊着你折磨三天三夜。”
“……”
鬼王殿下真是睚眦必报。
段胥站在原地犹豫了一瞬,叹息着走到贺思慕面前坐下,索性张开手臂。
“殿下,手下留情啊。”
贺思慕并未答话,她淡淡地在掌心哈了一口气,便开始仿照他当初的样子在他腰际脖颈所有怕痒的地方四处作乱。起初段胥还咬着唇尽量忍着,随着贺思慕的动作越来越过分,他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他一边止不住地笑一边举起胳膊躲避,倒也不离开椅子,晃得椅子嘎吱作响,浓郁清冽的沉香味道弥漫开来。
“哈哈哈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下次不会了………殿下……思慕!饶了我…………哈哈哈哈哈哈”
贺思慕才不理会他,卯足了劲儿要把仇报回来。只是偶然一抬头的时候,看见了段胥的笑颜,他眉眼弯弯笑得眼里都有泪了,从来倔强甚至于有些疯狂的少年,此刻看起来没心没肺又快乐。
仿佛是一个一直以来被保护得很好,就这样不谙世事长大的少年。
贺思慕搔他痒的手顿了顿。
她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幼稚了,和这么个不到二十岁的活人计较这些,这种小事也要还回来。
就像她才几十岁时那样。
贺思慕的眸光闪了闪,落在别处,她慢慢放下手来。
却被段胥一把抓住手腕。
贺思慕抬眼看他,便见少年目光灼灼,他笑道:“你别露出这种表情,我不躲了就让你玩个够,如何?”
贺思慕挑挑眉,抽回手道:“表情?我什么表情。”
段胥摇摇头,他想了片刻,认真地说道:“不幸福的表情。”
贺思慕沉默地看着这个被鬼气笼罩的少年,而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叹道:“算了,放过你了,小狐狸。”
他这些话也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总之总是有办法让她放过他。
第二日的丹支幽州抚见城。
幽州依山傍水乃是兵家必争之地,交通枢纽,人口稠密繁华,只见幽州抚见城街头,熙熙攘攘热闹的人群之中,一只六岁孩子模样的花衣服恶鬼正惊慌地穿过重重人群,往城外逃窜。
另一个看起来岁数稍大一点的孩子恶鬼正追着那花衣服恶鬼,嘴里喊着:“小崽种你别跑!”
这两只鬼在闹市的追逐并不能被凡人看见,人们只自顾自地游玩叫卖着。
那后面追赶的恶鬼终于渐渐追上了花衣服恶鬼,他将那花衣服一脚踹翻在地,踩住他道:“小崽子躲了这么多天,终于让我给抓住了罢,犯了死罪还赶跑!”
一个看起来十岁的孩子鬼叫另一个看起来六岁的孩子鬼“小崽子”,这画面真是说不出的奇怪。抓住逃犯的恶鬼得意了不过片刻,抬起头却发现不远处站着一只恶鬼,正在打量着他们。
那只恶鬼看样子是个身材挺拔的男子,戴着一顶帷帽黑纱及肩,黑纱上绣了两笔银色松柏。他束着简单的高马尾,抱着一柄乌木镶银的剑,风吹起黑纱时能从缝隙间看见他含笑的明朗的双眼。
以这恶鬼的气息来看,应该挺强的。
十岁孩童模样的,乳名叫做麦子的恶鬼瞪起眼睛,道:“执行公务呢,看什么看!”
戴着帷帽的男人微微偏过头,道:“公务?”
麦子还没来及回答,他脚下踩着的花衣服恶鬼突然奋起,一下子挣脱了麦子的束缚,眼看着就要往路上一个孩子的身体里扑去。麦子知道他是要附身,心道不好,大叫一嗓子:“哎哎!你……”
他话还没说完,便见不远处那个黑衣抱剑的男人身形一闪出现在花衣服面前,两道明晃晃的银光交叉抵在花衣服的脖子上,动作快得眼花缭乱。
“别乱动。”男人气定神闲地威胁道。
麦子吸了一口气,这男人使的竟然是双剑,而且竟然是十分厉害的灵器!
恶鬼使灵器,这场面不亚于老虎收了武松做伥鬼,或者一只鸡站在炉灶边挥舞着锅铲做小鸡炖蘑菇。
花衣服想要附身于人的意图没能实现,愤恨地望着男人。麦子拍着手几分畏惧几分兴奋地走过来,看着男人手中的双剑:“厉害呀………这位老兄您是怎么做到的,竟然能以鬼躯驾驭灵剑?”
男人笑起来,岔开话题道:“这位老弟,该赶紧把你的犯人抓抓牢吧。”
麦子从这男人的嘴里听出几分调侃的意思,哼了一声拿出镣铐将花衣服锁了,说道:“才做鬼没多久罢?我跟你说这鬼域是不以长相论辈分的,我已经死了六百多年了,你叫我一声老兄也不为过。”
男人收了剑,顺从道:“原来如此,麻烦老兄提点了。你抓这孩子,他是犯了什么法条了?”
“三十二金壁法,无故虐杀之罪。”
“三十二金壁法?”
麦子瞪着眼睛,心说这恶鬼是有多新,竟连法条是什么都不知道,化为恶鬼之后的第一要务不就是熟读法条么?这家伙也不知是哪个倒霉鬼殿之下的。
麦子指着地上挣扎的花衣服:“这家伙也刚成恶鬼没多久,前些日子害死了幽州府城一家十六口,但根本不为吃魂火。”
“那是为何?”
“为了好玩——岁数小嘛,不懂事。”
麦子踩着花衣服,叹道:“无故虐杀活人是重罪,我奉命追捕他好几天,终于给我抓到了。哦……对了,你很面生啊。”
“在下从南方来,刚刚落脚。”男子笑道。
第40章 老爷
麦子老神在在地押着那花衣服的小孩,同段胥说道:“打南边儿来?南边儿管的不行啊,你这个新生恶鬼,竟连三十二金壁法都不知道。”
麦子同段胥一边在街上走,一边同他解释。他说这三十二道金壁法是前鬼王和各位鬼殿殿主们约定的,成文刻在都城玉周城王宫的一道金壁上,由此而得名。可也不知出了什么变故,当时这金壁法没有能推行下去,暂时搁置了。
待到这一任鬼王登基,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雷厉风行地推行金壁法。鬼王本身平叛之时就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将鬼域掀了个底朝天,推行金壁法时更将所有阳奉阴违不服法条的鬼殿灰飞烟灭,这法条才算是推了下去。
要说这法条束手束脚,不过也有几分好处。近百年来正经的修士都不怎么抓鬼了,他们也晓得恶鬼内部法条森严,做了什么过分的事情早就被处刑。其他的恶鬼就正常觅个食,也不好逼得太紧。像那仙门正统星卿宫,抓到恶鬼直接给送到玉周城让鬼王给处理。倒也挺好,各管各的事儿。
“算算看死在王上手中的鬼殿没有十个也有八个,王上脾气着实是差,推金壁法时那架势,杀尽所有恶鬼这种事也是能做得出来的。”麦子长长地叹息一声,叮嘱道:“你这情况要是被王上知道了,你归属的殿主大人可真是要遭殃了,你说不定都要被灰飞烟灭呢。”
黑纱之下段胥的眼神含笑,抱着剑饶有兴致地听着。
“这样罢,既然相逢就是有缘。我定然不会把你的情况说出去,而且还可以把这些法条细细地教给你,你将你这灵剑借我玩几天呗?”麦子踮着脚拍拍段胥的胳膊,终于拐入正题。
虽然麦子说的是“借”,可是这灵剑给出去怕是就回不来了,不过段胥还是将剑递给麦子,从容道:“你试一下。”
麦子眼神发亮地去握那剑柄,触碰的一瞬间便见剑柄发光,他惊叫一声收回手。
“这是灵剑且并不认你为主。你这样的恶鬼碰不得它。”
麦子心说那你怎么就碰得。
他悻悻地打量着段胥,便看见了段胥手里的香囊,便觉得这只新生的恶鬼越发奇怪,闻不到味道的恶鬼,随身还带着香囊?
段胥跟谁他的目光看见自己腕上的香囊,了然道:“有个姑娘喜欢这香气,让我去香料铺给她配一个一模一样的香囊来。”
麦子一听便了然,笑嘻嘻地揶揄道:“你喜欢上活人姑娘了?”
段胥还未回答之时,麦子就摆出一副过来人的沧桑神情,摆摆手道:“新生的恶鬼总是忘了自己是鬼,对活人动情也很正常,时间久了就好啦。我劝你可别用情太深,伤人伤己哦。”
从一个十岁孩子口中说出这样仿佛遍历红尘的长者之语,实在是怪奇怪的。麦子显然是个关不住的话匣子,找到一个话题就开始扯起来。
“人才能活多久?你现在看她青春年少秀色可餐,眨眨眼的功夫她就发福了,背也驼了腰也弯了,满头白发牙齿掉光,你还能捏着鼻子喜欢她吗?就算你忠贞不渝,再眨眨眼她就化成灰啦。凡人这一生啊,对我们恶鬼来说就是弹指一挥间,抓不住的。”麦子摇头晃脑,语重心长地说道。
身边这个步伐轻快的新恶鬼,听了这话步子好像稍微顿了顿,麦子以为自己大大提点了他,便更加起劲儿。
“再说被你喜欢的姑娘,人家遭罪了啊。你要怎么见她,附身在各种人身上吗?你法力足够强到显露真身吗?你没办法光明正大地跟她在一起的,人家要被指指点点一辈子,小伙子,你可要想清楚。”
段胥笑出声来,不假思索道:“想得太清楚,活着多没意思。”
“嘁,你已经死了,活着有没有意思都和你没关系啦。”
麦子深深觉得这个新生的恶鬼思想很有问题,将来肯定会在鬼界混得很坎坷。出于一点儿怜悯之心,他便捡了几个重要的法条给段胥讲了讲。
两人一边说一边走着,走着走着便拐进一个僻静无人的巷子,只听见一个声音女声响起:“呦,这么快就和恶鬼们混熟啦?”
麦子随着那声音的方向看去,便看见一个穿着古老华丽的曲裾长裙,发间插满了小苍兰的美丽女子站在巷子尽头。她的目光在段胥和麦子身上打了个转,伸出手道:“我的香囊呢?”
段胥便走上前去将那个香囊放在她手心,说道:“你闻闻看对不对。”
女子放在鼻子前细细一嗅,笑道:“果然是你身上的香味。”
麦子吃惊地看着这一幕,心想这晴天白日,时辰也不阴煞,这个女人是怎么看见他们的?这个女人是人是鬼?难道是个修士?
这新生恶鬼喜欢的不仅是个活人,还是个修士?合着这老虎不是招了武松做伥鬼,是直接喜欢上了武松啊!口味真够刁钻的。他还以为只有前鬼王殿下会有如此不同凡响的口味呢。
麦子眼见着段胥和他挥手告别,僵硬地举起手摆了摆,百般思绪涌上心头,最终化为一句:“呔,毕竟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那也不是不能理解。”
若他有朝一日知道他今日见的女人不是修士,竟是他敬畏的鬼王殿下,怕是要把这一天记在本子上同生日和忌日般同等地位庆祝。
段胥透过黑纱看向身边的贺思慕,她发间的小苍兰一簇挨着一簇,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摇晃,走过的地方路人频频侧目,想来她就像是个行走的熏香炉子。
她也不怕齁住。
“你刚刚见到的是鬾鬼,便是小儿鬼,都是些十岁以下的孩子死后所化。如今死了几百年,心智早已不是孩子,但看起来还是儿童的模样。”
贺思慕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慢悠悠地走着,段胥便在她身侧跟着她。
“孩子也会有执念,化成恶鬼么?”
“有啊,他们多半是被虐杀的。刚刚他有没有问你要东西?”
“他想要我的破妄剑。”
“那便是了。鬾鬼生前多涉世未深,所以欲望便是这世上的一切,什么都想要,得到了又瞬间失去兴趣,永远在追寻下一个欲望之中。”
顿了顿,贺思慕轻声一笑:“所以他们最容易被煽动,不考虑后果,鼠目寸光,不长记性地给人当枪使。”
段胥听出她话里的意有所指来,便问道:“所以之前在朔州府城,想置你于死地的便是鬾鬼?”
“鬽鬼殿下有个叫方昌的家伙,他的相好想吃沉英,被我抓住判了个灰飞烟灭。他记恨在心便一直暗中跟随我,我原本感觉到了但也懒得管他。谁知他和鬾鬼殿主交好,发现我法力尽失就跑去劝鬾鬼殿主灭了我,那没脑子的家伙竟被他劝动了。匆匆忙忙地布了个拙劣的局,还遮遮掩掩唯恐我发现是他。”
贺思慕叹息一声,十指交叠伸了个懒腰:“这一个个的都争着化灰给我王宫的花园添肥。鬾鬼殿主动了要灭我的心思,大概是背着我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他们说着说着便走到了一个大户人家的家门前,只见那宅邸的匾额上写着长串的胡契文字,宽阔的门口耸立着两个胡契神兽火明兽的塑像,瞧着气派极了。
不远处有一架披着金色丝帛的马车驶来,有个身着狐皮大氅,四十中旬的男人从马车上下来,他膀大腰圆身材宽阔,打扮一看就是富得流油。虽然身材不怎么好,但他毕竟还有几分贵族人家的气质和威严,目不斜视地往家门走。
贺思慕同段胥从这家门前走过,交错之时就听见这胡契贵族老爷身上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段胥回头看去,便见那老爷的腰间挂着一串古铜色铃铛,正奇怪地颤动着。
他再一抬眼便和这胡契人贵族的目光对上,胡契贵族的目光灼灼,若有所思又暗含欣喜,仿佛想穿过帷帽看到他的真容。
段胥道:“他能看见我。”
贺思慕也不回头,淡淡地说:“看来是这样。”
段胥沉默一瞬,突然撩起帷帽下的黑纱,冲那胡契老爷点头致意,然后不顾那老爷惊诧的神情,放下黑纱悠悠转过头与贺思慕的目光对上。
“……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想引起他的注意么?”段胥眨眨眼睛,笑道:“我看牌匾上写着伊里尔府邸,刚刚那人便是抚见城里最有名的那位伊里尔老爷?”
伊里尔一脉和丹支王庭沾了点血亲,不过这血亲不太近,他们便没有获得居住在上京的资格,被封到了抚见城来。原本他们这样边缘的家族没什么家底,可到了抚见城后,他们不知怎么就交了好运,买下一座山头便发现有金矿,财源顿时滚滚而来。同时伊里尔老爷的大儿子小儿子也被提拔去了上京做高官,可谓是官运亨通。
总之,如今的伊里尔家在抚见城中,唯有“显赫”二字,他甚至沾着儿子们的光,将丹支苍言经的圣物借回抚见城供奉。供奉之处是在伊里尔府里的一座琉璃塔中,神神秘秘的,外人只能在塔外拜一拜,但是这些拜过圣物的人回去之后便都会交上好运。一时之间来拜访伊里尔府的名流踏破了门槛,如今这可是整个幽州最炙手可热的家门。
段胥笑道:“你不会是来拜胡契圣物的吧?”
贺思慕有些不屑地轻轻一笑,说道:“拜圣物?我怎么不拜我自己。你既然喜欢猜谜,便不妨好好猜一猜他为什么能有如此好运。”
段胥思考了一会儿,道:“我从前听过养小鬼一说,有些人为了交好运得名利,会供养恶鬼做交换。这伊里尔……难不成供养了鬾鬼殿主?”
贺思慕抬眸看了他片刻,摸摸他的后脑笑道:“我将来一定要收藏你这聪明的小头骨。”
段胥想,她表达欣赏的方式可真够别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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