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真言
卫渊一出酒楼便被灰烬裹挟而去, 在天上城山麓的桃花林里落下。
被裹在窗幔中的人终于挣扎着扯掉了头上的布,她头发乱翘,双眼迷离道:“嗯?这是哪里?”
卫渊站在桃花树下, 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谢玉珠, 道:“谢小姐, 你喝酒了?”
谢玉珠猛然回头看到卫渊, 她嘻嘻笑道:“啊是卫渊!哈哈哈哈……断头饭!”
“……”
“可是我没……我没喝酒啊……”
“没喝酒你又怎么会醉?”
“是啊……我就是吃了颗糖而已……”
顿了顿,谢玉珠仿佛找到了可以依凭的证据,一本正经道:“所以我没醉,我清醒得很!”
她说着话差点栽倒在地,被卫渊一把扶住,她反手熟练地握住卫渊的手, 抬起头看向他。
谢玉珠突然指着他道:“你的面具呢?把你的面具戴上!”
谢玉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伸出手摸来摸去, 仿佛要从卫渊身上找到她所说的面具。卫渊略一思忖,从衣袖里拿出一枚狮纹面具。
“你说的是这个?”
“啊,对!”
谢玉珠不客气地把那面具拿过来,然后一把扣在卫渊脸上, 道:“你戴戴好。”
卫渊顺从地任那面具扣在脸上, 忍俊不禁道:“谢小姐不是最喜欢我这张脸吗?怎么还要我戴上面具?”
谢玉珠双眼迷离地看了他片刻,小声道:“这样就像了……”
“像什么?”
“像我第一次遇见你的时候,多好啊, 我还不知道你是卫渊的时候。”
谢玉珠的声音弱下去, 她松开手,那面具便掉落在草丛之中。她先是蹲下去, 继而不管不顾地坐在草丛里,往旁边一倒靠在桃花树上, 撞得落花纷纷。
卫渊安静片刻,他也蹲下来,从草丛里捡起那面具。他淡淡问道:“若我不是卫渊,谢小姐打算如何呢?”
“我就可以尽情喜欢你了啊。”谢玉珠低声道。
她仿佛又想起什么,抬起头扬起手指,好似要指点江山一般:“卫渊?为什么要做卫渊,当卫渊有什么好?他多可怜啊!”
“哦,可怜?”
“是啊……你看他年幼时身边有家人,可家人死在瘟疫里……后来有了师父,可是师父很快去世……再后来遇到师姐,可师姐也被排挤离开师门……没有一个人能留在他身边。”
谢玉珠掰着指头一一细数,长叹一声:“所以这个人有这么多恨,做什么事都是为了恨啊……”
卫渊眸色渐深。
却听谢玉珠一声嚎啕,委屈万分地指着自己道:“最可怜的是,他的夫人也注定要消失,他夫人也要离他而去啊!太可怜了!”
“……”
谢玉珠捂着心口呜呜痛哭道:“他可不能喜欢我啊,他喜欢我会伤心的,我看着是我,其实不是我!我早晚会变成另一个人呐!”
“你和他之中,该是你喜欢……”
“当然是我更喜欢,我都说过千百遍了,你……你没听见吗!?”
桃花树下落花纷纷,谢玉珠手舞足蹈,想起一出是一出地胡乱说话,不知为何每一句话都能说得理直气壮。
卫渊半跪在她面前,胳膊搭在膝盖上探身靠近她。
在她神志不清的时刻,他眼里那些似真似假的笑意都褪去。卫渊沉默地端详着她,探究道:“你分明很敏锐,为何却能够如此坦荡呢?”
谢玉珠醉眼迷离地瞧着他。
半晌,她嘿嘿一笑,举起手来指着自己,笃定道:“因为我勇敢……”
她反手一指,指向卫渊:“你怯懦。”
“……我爹娘、哥哥姐姐们都疼我,我大师父二师父也爱我,你别看……林雪庚总是嫌弃我,其实她也护着我……无论如何这世上总是有很多人爱我的……所以我不害怕……”
谢玉珠突然靠近卫渊,她咯咯笑着,指着他说道:“怎么样,你是不是特别羡慕我?”
她的眼睛便贴着他的眼眸,她呼吸之间的酒气和笑声一样鲜明。卫渊并未躲避,便见那双眼睛里的笑意更盛,明媚生动。
谢玉珠说道:“可是我喜欢你,你羡慕的这个人她喜欢你呢。”
卫渊瞳仁微微放大,桃花落在谢玉珠的发梢。她并不羞涩也不害怕,仿佛挣脱某种束缚,展现出她真正喜欢一个人时会有的样子。
“怎么样,这样想就得意了吧,开心吧?”
她伸出手来,指腹放在他的嘴角向上提:“怎么不笑呢?你笑笑啊,你平时不是……很喜欢笑的吗?”
卫渊安静许久,才说道:“是吗,你不是不喜欢我笑吗?”
他握住谢玉珠的手,将她的手从自己脸上拿下来,对这醉话连篇的姑娘说道:“我送你回去。”
谢玉珠像是个冲天炮仗一样,腾得蹿起身来远离卫渊,她指着卫渊道:“你是谁?我为什么要跟你回去!”
卫渊站起身来,谢玉珠警惕地瞪着他往后退,一边退一边竟把乾坤袋里的东西掏出来往卫渊头上扔。那一件件威力巨大的灵器便被当成铁疙瘩,朝着卫渊左右飞来。
卫渊一一躲避,灰烬将那纷飞的灵器一件件拾起。他转着手腕,道:“你若去大街上耍酒疯,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谢玉珠很快掏干净她的乾坤袋,最后捧出了那只白兔魇兽,在月光下高高举起。
形势突然变得有些微妙,卫渊停下脚步,与这一人一兔面面相觑。
谢玉珠的魇兽和叶悯微的正相反,从和谢玉珠相遇的那天开始就异常乖巧,从来没想过要逃跑。此时被她托在手里也只是耸耸耳朵,一点儿也不乱动。
谢玉珠转过头去端详她手里的魇兽,疑惑道:“你怎么在我手上?”
然后她猛然回头,盯着卫渊道:“是不是你!你要引我变回策玉师君!”
卫渊负手而立,澄清道:“与我无关。”
谢玉珠把那白兔放在眼前,继而指着它道:“我的魇兽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兔子。”
“……”
“你不赞同吗?”
“你说得对。”
谢玉珠于是抱着她的兔子踉踉跄跄地走近卫渊。在卫渊离她一步之遥时,她索性往前一倒,额头砸在他的胸膛上,抵住他不动了。
“我只是还没准备好而已。”谢玉珠喃喃道。
卫渊问道:“准备什么?”
“准备一次……前所未有的历险啊,让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把五百年混入十七年……看看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多厉害啊,比我经历的所有艰险,都要惊心动魄……”
谢玉珠抬起头来看向卫渊,她的眼神朦胧,却有种真挚的自信:“若有一天我真的变回策玉师君……一定是因为我已经准备好了。”
卫渊低眸看着她的眼眸,谢玉珠凑近他道:“到时候你会想念我吗?”
卫渊平时总是一副笑模样,所有的心思都藏在笑容背后。谢玉珠是最能让他哈哈大笑的人,非得她生气他才能忍住不笑。
可是他今夜却没有笑容,只是凝视着谢玉珠。
谢玉珠瞪起眼睛,她一把攥住卫渊的衣襟,威胁道:“快说!说你会想念我,说你已经对我心动了!不然我不跟你回去!”
卫渊被她前后摇晃,他扶住她的肩膀,顺着她的酒疯淡淡道:“好,我已经对你心动,我会想念你的。”
谢玉珠这才心满意足地老实下来。
她这场酒疯终于耍到没力气,软软地靠着卫渊不说话了。卫渊把谢玉珠抱起来,她顺手就搂住他的脖子,开始昏昏欲睡。
卫渊招招手,那些被她丢出来的灵器和苍晶,连同魇兽一起飞回谢玉珠的乾坤袋里。
穿过纷纷落花,成队飞过的东西里,却闪过一样眼熟的东西——一只被关在藤条鸟笼里的黑色小鸟。
卫渊眸光微动,这鸟笼便悬在了半空中,里面的小鸟不明所以,扑扇翅膀跳来跳去。
他喃喃道:“能够辨别真话与谎言的鸟儿。”
谢玉珠一早便把它丢了出来,可是却一直没有听见它发出声响。
它为什么不发出声响?
卫渊沉默半晌,他重复道:“我对谢玉珠心动了。”
桃树林里万籁俱寂,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别人的声音。那只鸟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卫渊,它仍然像刚刚一样无声静默,没有给出一点质疑。
它仿佛在说,他刚刚所说并非虚言。
卫渊渐渐睁大眼眸。他安静一瞬,似乎觉得荒诞不经,嘲笑道:“怎么可能?我什么时候……”
他说着便看向怀里的姑娘,谢玉珠半闭着眼睛,面色绯红。她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温热又沉重,像是一朵扑在他怀里的石榴花。
那浓郁的酒气随着她的呼吸弥散开来。
溪水潺潺,桃花林里落英缤纷,卫渊便这样无言地望着谢玉珠。也不知过去过久,他仿佛终于回过神来,转头看向那悬在空中的鸟笼。
“这东西真是危险啊。”卫渊淡淡说道。
鸟笼的笼门应声而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嘲雀蹿出笼子,刹那间化为乌有,空空的鸟笼掉落在地。
卫渊转过身去,抱着谢玉珠消失在灰烬缠绕之中。
叶悯微站在客栈门口,只见卫渊从天而降,抱着谢玉珠走向她。卫渊难得显露出冷峻的神情,将谢玉珠交给她,言简意赅地说她喝醉去找他闹了一番。
叶悯微抱住谢玉珠,于是谢玉珠又把头埋在了她大师父的肩膀上。
叶悯微拍着她的后背,担忧道:“她没有受伤吧?”
卫渊摇摇头。他看向叶悯微在谢玉珠后背轻拍的手,说道:“师姐,你真的变了很多。”
叶悯微点点头,道:“最近好像经常有人这么跟我说。”
“如今师姐变得越来越有人情味了。”
顿了顿,卫渊道:“但是师姐你也会因此越来越沉重,不得自由。”
“那又如何,我愿不得自由。”
卫渊眸色深深,月色皎洁之下,他的情绪看不分明。
叶悯微目光落在卫渊脖颈上的红色法印上。
她眨了眨眼睛,突然问道:“卫渊,若你有想做之事,但是我却不愿你做,我可以阻止你吗?”
这话问得奇怪,以叶悯微的能力,若真想阻止什么事情,怎么会有做不到的道理。
卫渊安静片刻,眼里终于又露出那惯常的笑意,他说道:“看来师姐觉得那是不该阻止之事,才会这样跟我说话。”
“师姐也不必为难,若你能拿出足以令我心动的条件,自然一切好说,万事都可以交易。”
叶悯微闻言垂下眼眸,若有所思。
待卫渊走后,叶悯微便把谢玉珠弄回了房间里。然而她不知道,她前脚刚离开,后脚谢玉珠就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
醉丸只有两个时辰的药效,药效退去的瞬间人便会立刻清醒。
卫渊以为谢玉珠是酒疯耍累以至于昏睡,然而情况正好相反,谢玉珠其实是突然清醒过来了。
她清醒的瞬间,醉酒之时的种种言行立刻涌上心头。谢玉珠只觉丢人万分,急中生智,索性倒头装睡。
她一直都清醒着,什么都能听见。
谢玉珠抱着被子,怔愣半晌,不可置信地喃喃低语。
“嗯……这是真的吗?”
这晚上谢玉珠一夜未眠,心绪起伏不定,干睁眼到了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叶悯微便诚挚地对两位徒弟表示了歉意。而温辞则嘱咐她们道:“你们两个若还要脸面,以后可千万别碰酒了。”
恰好天裂之事卫渊与仙门间的谈判则也尘埃落定。叶悯微答应前往天裂面见复生的先贤,再收回时轮,让消失不见的弟子重归人间。
而仙门则应允,在不久之后要重开的大论道中,太清坛会上将有叶悯微一席之地。
于是在醉丸事件的第二天,天上城建城节前一日,叶悯微、卫渊和温辞便出发前往天裂。
而谢玉珠和林雪庚则留在了天上城之中,等待他们归来。
晴日朗朗,林雪庚与谢玉珠正走在天上城的街头。城中的来客已经不知换了多少拨,每一船人只能待三日便要送返故里。风舟码头上下船的人总是喜气洋洋,上船的人总是依依不舍。
更别说今日是节庆,离开的不少人都十分惋惜,痛哭流涕。
“如今外面都称颂天上城是真正的天堂仙境,对仙门的质疑声日起。这样的地方摆在眼前,仙门无论如何……”
林雪庚说着说着,却发现身后的谢玉珠一直没说话,她回头看向谢玉珠道:“你怎么回事?总是心不在焉的。”
谢玉珠抬起一张眼下青黑、神情严肃的脸,说道:“我在思考,你不明白。”
林雪庚上上下下瞧了她一遍,无言以对般摇摇头,径直转头往前走去。
便在她们迈步离开这边界之街时,路中却骤然出现了几道大裂缝,直抵地心,深不见底。
整座天上城,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
第112章 天裂
西州位于西南, 群山连绵望不见边际,因雨水丰沛树木参天,地势多奇骏。那千百年的深山老林中连村寨也不曾有, 几乎无人能到达山林腹地。
而天裂便位于这群山之中, 宛如在山川中撕开一道狭长的口子。裂口处爬满青苔, 再往里看便是一片漆黑。
若非腾云驾雾, 无人能走进这群山之中,便是进了群山,若是下去天裂也是九死一生。这千年前的七位先贤实在是为自己挑了一座再清静不过的墓地。
而如此隐蔽清静之处竟也被惊扰,千年未有像现在这般浓郁的人气。
天裂两边参天古树根深叶茂、郁郁葱葱,一盏盏明灯悬在浓郁瘴气顶端。数十名仙门中人守在古树粗壮的枝干上,深不见底的秘境便在脚下。
叶悯微、温辞与卫渊出现时, 仙门弟子间传来不小的骚动声, 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
叶悯微从天际无声无息地落在树枝上, 继而向前走去,周围的仙门弟子纷纷让开。
她一身蓝白相间的裙子,戴着视石,发根已经长出一片银白, 黑暗里鼻梁与眼中映着蓝光, 山风吹拂她的长发划过那莹莹蓝光。
她飞扬的发丝之后,便是抱着胳膊的美人。他面容白皙得过分,在黑夜中越发分明, 眉眼凌厉华美如同切割下的宝石, 着五色华服,发辫与手背上皆有五彩铃铛, 叮叮当当清脆作响。
而铃铛声后,是一身黑色锦袍的卫渊。他背着手悠悠而行, 腰间金牌闪闪发亮,眼中笑意似有似无,颈上的红色印记十分扎眼。
那些仙门弟子议论纷纷。
“这就是万象之宗啊……她眼睛上戴着的是什么?梦墟主人竟长得如此俊美,不像个真人……”
“那个叛徒竟然也来了,太清坛会居然找他们来帮忙……他们不是灵器之乱的罪魁祸首吗?”
“嘘……你去过天上城没有?那里全是由灵器运转的……没有一个仙门可以做到如此……以后这风向怕是要不一样了……”
叶悯微、温辞与卫渊在这边主事之人面前站定,那正是他们的老熟人——在崇丹山见过的逍遥门副门主甄元启。
甄元启看看叶悯微,再看向卫渊,不客气地冷然道:“窃贼们来了。”
卫渊从容以对:“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世道如此,师兄也别气坏了身子。”
甄元启并不想跟这令袭明塔倒塌的罪魁祸首说话,转而看向叶悯微,说道:“我听从太清坛会命令行事,不代表我赞成他们的决定。”
叶悯微看向甄元启,温辞淡然解释道:“他是在说他讨厌你。”
叶悯微点点头,问道:“这样,那他讨厌我又能做什么吗?”
“什么都做不了。”温辞答道。
甄元启面色铁青,而叶悯微浑不在意地敲敲她的视石道:“那我现在可以开始了吗?”
叶悯微转身面对天裂盘腿坐在树枝上,衣裙垂下掩住枝干,视石上的数符交错跃动不止。
从她视野中看去,自天裂深处而上密布着蓝色的灵力网络,稀疏交错构造复杂,且仍在不停变化。
叶悯微在衣边划动手指,以夜空为书案,复杂的数符便在黑暗中水银泻地一般,不断泻出。
甄元启面色青白一阵,还是同叶悯微说明如今的情况:“你们所谓时轮之物,它的灵力已泄露出天裂。即便在此处,每个人身上也已被吸去三到五年不等的时间,这影响正以每日一里的速度向外扩散。”
驻守在此处的仙门弟子修行大都数十年,身体被吸去三五年时间除了修为倒退也并没太大区别。
然而一旦时轮的影响蔓延出山脉,侵扰到山下的平民,后果便难以估量。
叶悯微只是俯身在衣服上划动手指,并不答话,甄元启皱眉道:“你可听见……”
叶悯微的眼眸在天裂的灵力脉络和她的算式间不断扫视,她打断甄元启道:“有会生棘术的人吗?”
顿了顿,她看了甄元启一眼,道:“你说的,我已经算出来了。”
有人自黑暗中而来,向叶悯微行礼道:“尊上需要做什么?”
叶悯微抬眼看去,来人正是沧浪山庄的惠南衣,他直起身来看向叶悯微。
“惠道长,我需要你用生棘术帮我放置苍晶。”
叶悯微从乾坤袋里扯来一张纸,挥笔在纸上画下天裂周围的地形,以及需要埋藏苍晶的位置及深度,又圈出几个位置。
“不要靠近这几个地方,那里被时轮干扰,你的术法可能会失效。”
她洋洋洒洒画完,将那纸扯给惠南衣,惠南衣接过纸卷和苍晶便行礼离去,对叶悯微态度十分尊敬。
他这般态度不由得也引起周围仙门中人的议论。
叶悯微不以为意,只是俯下身继续算着,直到丛林之中一道接着一道蓝光亮起,被埋入地底的苍晶发出光芒直冲云霄。第十八道光芒亮起时,她抬头看向那些光芒,手腕上万象森罗光芒轮转。
“好了,可以开始了。”
骤起烈烈大风,瘴气一扫而空,树木扭曲倾斜,树叶席卷而起。苍晶光芒互相纠缠回转,在叶悯微的眼睛里和天裂中的灵力脉络互相冲击。
她重新抽出一张白纸,一只手在身侧划动演算,一只挥手在纸上画起来。一张张白纸落下,不消片刻她便画完五张。
万象森罗的光芒退去,叶悯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温辞端详着她,了然道:“痛快吗?”
叶悯微转头,眼眸亮晶晶地看向温辞,笃定地点头。
这是她找回她的脑子后第一次遇上如此复杂的演算分析,思绪运转到极限的感受真是通体舒畅。
在这种时候,叶悯微又十分喜欢她的头脑,她好像突然有些明白温辞那种爱恨交织的情愫,是什么感觉了。
温辞眯起眼睛,轻笑一声。
而叶悯微转身把那几张纸一一递给甄元启,道:“这是天裂中的地形图,深入其中便会越来越宽阔,天裂底部广可十亩,先人墓葬便在此处。时轮紧邻墓葬,他们在此复生,一旦离开便会化为白骨。”
“这张是天裂中的时轮效用分布。时轮并非影响全域,天裂也有许多未受影响的空区,譬如水中悬停的气泡。我一路打通这些区域,便能不受影响地到达地底。”
叶悯微语速很快,甄元启拿着那几张图纸怔忡片刻,颇有些不敢相信她在如此短暂的时间内,便能将天裂里的情况摸个清清楚楚。
叶悯微说完便转头给温辞递上一张纸,道:“我需要一支探路杖。”
温辞从她手上抽出那张灵脉图,端详片刻道:“灵冲如此密集,得要好木头才受得住。”
他挥着纸对甄元启道:“这附近可有已经出金丝的楠木?”
甄元启憋着气,喊人替他们去寻木头。
叶悯微又埋头去算些什么。而温辞拿了木头,那双灵巧得不像话的手便十指飞转,削成手杖打磨光滑,灵器专用的雕刀在上面来回雕画,灵脉纤细得几乎看不清。
甄元启拿着叶悯微的图与前来守卫的仙门中人交流,众人时不时看向这堂而皇之,当着他们的面做灵器的两人,窃窃私语。
温辞不消片刻便做好手杖,递给叶悯微。万事俱备,叶悯微终于从树干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对他和卫渊说道:“那我便下去了。”
甄元启将图纸递给她:“拿上你的图。”
叶悯微点点太阳穴:“我已经背下了,这是给你们看的。不过你们不要下去,天裂中时轮的干扰复杂,而此处岩石因时轮作用已经很脆弱,稍不留神里面便会坍塌。”
叶悯微正要往天裂里走,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看向甄元启。
“师兄。”
突然被叶悯微唤作师兄,甄元启不由得一愣。
“在宁裕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我重新想过了。你曾经也是很看重我的,所以才会那么愤怒吧。”
叶悯微望着甄元启的眼眸,灰黑的眼眸隔着蓝色荧光,真挚明亮。
“对不起,我不知道那些,让你伤心了。”
叶悯微举起手臂,俯身向甄元启行礼。甄元启怔怔地看着叶悯微转过身去,从树干上一跃而下,身影划过一道蓝光没入天裂之中。
他恍然间看见遥远岁月里,袭明塔里那个师妹,她站在香烟袅袅的晨光里,对他道:“师兄,若我做门主,你要做我的副门主吗?”
甄元启骤然抓紧了叶悯微给他的图纸,心绪复杂无以言说。
长夜漫漫,天裂之外树影婆娑,叶悯微下去天裂之后外面便一片寂静。温辞则倚着枝干望向天裂深处。
卫渊抱着胳膊站在他身侧,笑道:“可真是目不转睛啊,巫先生就这么喜欢师姐?卫某向来觉得,师姐适合被当做神敬着,当做魔惧着,唯独不适合被当做人来爱。”
温辞瞥了一眼卫渊,淡淡道:“那卫城主当年九死一生偷得浮空界碑,送给叶悯微,难道不是因为把她当作恩人么?”
“是也不是,他们偷了师姐的东西,我只是物归原主。”
袭明塔九十九层上有彻夜不熄的灯火,灯火中坐着传说中先日月星辰一步的天才,只有叶悯微有资格在那里。
“那座袭明塔塌了就塌了,他们连师姐也不要,要那座塔有什么用?”
幸而他们这番对话没让甄元启听见,不然他只怕要当场翻脸。
然而其实在叶悯微离开师门之后,甄元启也在人海中寻过她无数次,直到蒋琸继任门主才作罢。
曾经的叶悯微,从一个星官世家到一座高塔,又到一座高山,似乎走过了人世间最孤独的一条路。
在这条路上,没有人真正懂得她,没人理解她与她的头脑,她在这个世上并无同类。
然而即便是在那个时候,即便并不完全懂得,她其实也一直是有同伴的。
只是那时候的叶悯微,并不理解同伴的含义。
白驹过隙,今时今日,叶悯微毫发无损地落在天裂底部。
她还未来得及拿出火折子照亮黑暗,周围便成片地亮起来,将平坦宽阔之地每一处角落纳入光明。
她正置身于七口棺材之间,这七口棺材全被揭开了棺材板,每口棺材上都坐着个身着道袍的人,五男两女,坐姿各异。
这正是千年前,一群开天辟地的同伴。
圆脸的姑娘翘着腿道:“我这陪葬的夜明珠总算派上用场了。”
又有个身材颇为宽阔,虎背熊腰,不像是修道者倒像是武夫的人指着叶悯微。
“瞧瞧她,这一片唯有她站的那十尺见方的地方避开了时轮影响,算得真准啊!后生可畏。”
听声音,这便是在梦里吵架的那两个人。
“等等,看我翻出了什么!”
有个一直埋首在棺材里左翻右找的人突然直起身来,他一身白衣仙风道骨,高挑纤瘦,高高举起手,只见他手里托着一套紫砂茶具和一罐茶叶。
众人热闹又熟稔地吵吵嚷嚷。
有一道柔缓的声音说:“我给祁寒整理陪葬之物时,怎么会漏了他最喜欢的茶具?那茶叶还是明前的龙井,正好他找出来,咱们可以泡上茶,边喝边聊。”
叶悯微看向发话的男人。
这个人一身蓝色道袍,容颜清俊,眼神宁静深远,对她笑道:“我是易长涯,不知你是否听过我的名字。”
“我是逍遥门的创立者,和第一任门主。”
第113章 垮塌
这几位先贤说要一边喝茶一边聊, 于是忙得不亦乐乎。他们纷纷动身,收集四壁的露水煮沸,将茶叶泡开, 不一会儿茶叶的清香便在这阴冷潮湿之底弥漫开来。
然而叶悯微只有看着的份。
“不是我们吝啬茶水, 你所在之处不受时轮作用, 到你手上也只是千年腐草泡水罢了。”易长涯和气地解释道。
他们看来对自己死去多年这件事适应良好, 在这泡茶的间隙,同叶悯微聊了聊如今的世事,感慨纷纷。
易长涯笑道:“时移世易,没想到千年之后,我们创立的门派竟成了世间正统,还有一个太清坛会统领众仙门。而你这天赋异禀的后人, 变成了与世不容的异端。”
叶悯微听着这话有些奇怪。未待她发问, 那夜明珠的主人宴棠便伸出手, 在他们七个人身上指了一圈,丢出石破天惊之语。
“千年之前我们这些人才是异端啊!”
她声音清脆,不忿之意犹在:“那群掌权的儒生和顽固的老道沆瀣一气,说我们创造出‘奇技淫巧’, 违逆天地自然, 败坏百姓德行。我们好不容易才从他们的围追堵截里,讨得一丝喘息之地。”
“儒生们所担忧的也不无道理……”
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开口。他玉冠束发,端端正正地坐在棺材板上, 连棺材都是合得最规矩的。
宴棠指着他:“闭嘴!沈玉秋, 你被祸害得最狠,竟还替他们说话?”
易长涯对叶悯微道:“玉秋出身经学世家, 是弃儒从道,尤为不易。”
生得虎背熊腰的男子插进话来:“你说如今这太清坛会称使用灵器者为灵匪……真巧, 我们当时不也是被称作匪类的吗?”
时运轮转,这正统的源头、千年前的异端们,竟在此时与正统所唾弃的千年后的异端相遇。
一时不知哪边才是衣钵传承,哪边才是志同道合。
原来千年前仙门与朝廷并不泾渭分明,修士与常人之间也并无太大区别,朝廷统管所有修道者,受封奖惩都由当政者进行。
那时儒学正盛,本就对道法多有打压。出了他们这一群开创出术法、灵修的邪魔外道,自家修道的老顽固们不接受不说,大儒们更是穷追猛打,恨不得把他们都推去斩了。
最初的大论道并非仙门自己之间的道法交流,而是一场儒生、法家、皇权与崛起的新“修道者”之间的论道。
“要先同你说声抱歉,我们围着你的魇兽折腾许久,把它的记忆翻了个遍。便发现你竟把我们藏在玄门三经里的那些错漏,找出来了七七八八。”
这茶叶与茶具的主人,白云阙的创立者祁寒捧着茶杯说道。
叶悯微愣了愣,意外道:“那些经典里的错漏,是你们有意为之吗?”
玄门三经乃是所有修道者入门修行必学的经典,是修行之基。据说她曾经在大论道上指出玄门三经里的诸多问题,说明人体并非灵力之本,然而遭到所有仙门质疑和否认。
这竟是千年前这些人有意埋下的漏洞吗?
易长涯盘腿坐在他的棺材板上,道:“这是我们与各方大论道后得到的结论。术法之力过于强大,入世或将成为强梁欺压弱者的武器,引起无穷祸端。所以只能将它们立派传承,不能交给任何一支世俗的势力。”
“我们在此基础上编纂玄门三经,以此为修道筑基的根本。它的意义并不完全在于教学,更是用作筛选。”
他们在这三本书里精妙地设置了无数障碍,让修道一途变得崎岖不堪。唯有心无杂念,意志坚定者耗费巨大时间与精力才能通过此途。
由此限制修道者的数量,也牵制他们在其他事务上耗费过多精神,将术法归剑入鞘。
“我们立派传承,也是想若术法分为不同门派私有,那么门派之间多有牵制,为各自利益便不会将术法泄露给世人。”
易长涯讲述完他们当年的想法,不由得长叹一声。
茶香袅袅地飘到千年以后的叶悯微面前,易长涯抬眼看向她,说道:“没想到是我们千年以前有意留下的桎梏,折去了你的翅膀。”
叶悯微眸光微动,千年前千年后,因果兑现却又循环往复,令她一时迷茫。
原来她所以为的错谬并非由无知而来,它们在压迫与谨慎间而生,维持了千年的平衡及和平。
或许并非正确便是有益,错谬与正确,到底该何以判定?
祁寒摩挲着茶杯,安慰叶悯微道:“不过当年我们这样做也是无奈之举,术法之事未有前例,谁也不知会引发何种后果。我们只好选择一种最稳妥的路,并没有你这般破釜沉舟的勇气。”
叶悯微摇摇头,诚实说道:“我只是魇修失败致使魇兽逃脱,散播灵器并不是我的本意。”
这七位前辈却都望着她,半晌没说话。
叶悯微疑惑之时,宴棠恍然大悟,指着她对身边之人道:“对了,她放弃所有修为和记忆,所以连自己都不记得了。”
她转过头来看向叶悯微。
“小姑娘,你是为了能够放逐你的魇兽,才刻意魇修失败的。这就是你的本意,破釜沉舟一博,将你毕生所学公诸于世。”
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此时天裂之外正是万籁俱寂,卫渊与温辞在参天古树上歇息,等候叶悯微归来。
叶悯微所画的图纸已经在旁边的仙门中人手中传阅一圈,依稀有赞叹与疑问之声传来。
温辞仿佛看见了叶悯微还未臭名昭著时,那些来昆吾山求教的仙门弟子的模样。
“她怎么下去这么久还未回来?”温辞喃喃道。
他话音未落却听一声轰响震彻天地,那狭长的天裂竟仿佛被撕开一样骤然扩大,两边山崖树木尽数垮塌,被这血盆大口陡然吞没。
这变故来势汹汹猝不及防,霎时间所有术法竟全部失效,惊呼声响彻天地。树上所有修士甚至连同甄元启、温辞与卫渊都如手无缚鸡之力的常人,瞬间被天裂所吞没。
匪夷所思的动荡和昏天黑地的坠落之中,卫渊突然被人抓住肩膀往旁边一扔,撞在石壁上掉落在地。
他被这一撞撞得肩膀脱臼,低吟一声,用另一只手勉强支撑起身体。
黑暗里弥漫起一阵浓郁的血腥气,然而这血气并非来自于他。
卫渊眉头紧皱,他翻起手来,此刻术法竟又微弱地生效,他的手中燃起一团火光。
火光照亮这处被巨石撑起的低矮三角地带,照亮卫渊脚下的血泊。血流滚过尘土不断向远处扩散,而那殷红的源头,正是倒在他不远处的温辞。
温辞被一道石刺穿透肋间,穿出身体的石刺尖端鲜血淋漓,血染红了他半边身子。
方才若不是温辞推开卫渊,那么此刻被石刺刺穿的便是他。
卫渊目露惊疑之色,却见温辞慢慢转过头来。
他一双进血的眼睛上下打量卫渊片刻,道:“看来你……没什么大事。”
顿了顿,温辞低声道:“也是,窃时术下生死都做不得数,待时轮停转一切都会恢复。能有什么大事?”
那被复生的先贤们,不管在此吃下多少灵丹妙药延寿之宝,在时轮停转后都会化为白骨。
而他们这些生者,就算在此死一千次一万次,待时轮停转后也会回到最初存活的状态,毫发无损。
这便是时轮的诡谲之处,被窃之时最终将会“无事发生”。
卫渊却沉默片刻,似笑非笑道:“多谢巫先生,您方才救我之时,似乎并没来得及想时轮之事。不曾想以我们的交情,您居然会动舍命救我的念头。”
温辞眯起眼睛,他瞥卫渊一眼,撑着岩壁,慢慢将自己从石刺身上拔出来。
“叶悯微改造过我的身体,我比寻常人身体强韧。被伤之人是我,我能活。是你,你就得死。道理就是这么简单。”他不咸不淡道。
温辞只在石刺脱离身体的刹那发出一声闷哼,他靠在墙壁上支撑着身体,皱起眉头道:“天裂怎么会突然塌陷?”
卫渊凝视温辞许久,才道:“师姐方才说过,这天裂之中时轮作用不均,已经极为脆弱。”
“若真的脆弱到这种地步,她早该叫我们远离。她方才叫惠南衣埋下苍晶时,也以此加固过天裂周边的土地……”
温辞的声音顿了顿,道:“苍晶?”
如今苍晶仍是极为稀有之物,天裂十分狭长,叶悯微安排的十八颗苍晶散布在天裂四周。不知是为了贪利或者又是存心想要害死叶悯微,若有人拿走这些苍晶,确实会引起天裂巨变。
“蠢货!”温辞狠狠地骂了一声,继而捂着嘴吐出一口血来。
卫渊将脱臼的手臂复原,转身端详他们所处之地。灰烬从他的袖子中飞起冲向四壁,却在半空中陡然消散。
“时轮将这里的空间分隔开来,术法难以穿越不同的时间区域。方才那瞬间术法骤然失效,也是时轮灵力暴动的原因。”温辞低声道。
卫渊仰头环顾这狭窄黑暗之地,说道:“看来我们要等师姐收回时轮才能脱困了。”
顿了顿,卫渊回头看向温辞,笑道:“只是委屈巫先生要和我一起受困。卫某总觉得,巫先生跟卫某相处时似乎非常不自在。”
温辞与卫渊对视片刻,偏过头淡淡道:“你误会了,我跟谁相处都不自在。”
天裂处经历一番大动荡,而此时此刻的天上城内却是张灯结彩,节庆氛围浓厚。
据说天上城从前是一座岛屿,便是在十年前的这一天从海水中浮空而起,所以这一日便被定为建城节。
街头巷尾人流如织,牵丝假人们身着彩衣欢快吆喝,压箱底的好东西都拿来贩卖。空中的飞舟飞车上挂了红绸子,鞭炮漫天响,锣鼓喧天,在四处游曳的吞鱼时不时朝街上撒一把糖果。人群中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以灵器运转的事物各显神通,谢玉珠更有牵丝假人殷勤地做向导。她终于暂且放下她的心事,跑来跑去,大饱眼福玩得不亦乐乎。
谢玉珠玩着玩着,便发现林雪庚不知跑到哪里了,心说大好的日子她不会还在搞那些灵脉图纸吧?这时候怎么能不出来转转呢!
谢玉珠走街串巷,终于在河畔柳树下找到了席地而坐的林雪庚。
河水清浅,绿草蓬勃,蝶鸣剑被插在河畔浅水之处,半个剑身已经没入水中,剑身上莹莹闪光,围绕着林雪庚形成一个不停旋转的阵法。
旁边不少人围观,以为这又是什么节庆内容。
谢玉珠挤过人群,看看这剑,再看看置身于阵法中,嘴里念念有词地演算着什么的林雪庚,只觉林雪庚仿佛被她大师父附体了。
“师妹啊,街上那么热闹怎么不去玩啊?你在干什么呢?”
谢玉珠拍拍林雪庚的肩膀,刹那间林雪庚睁开双眸,目光凌厉,倒把谢玉珠吓了一跳。
“不对劲。”林雪庚神情凝重,语焉不详。
“怎么不对劲?”
“所有河流的水位都下降了太多,正在向下泄露。”
蝶鸣剑突然铮鸣一声,阵法光芒大亮,骤然笼罩整条河流,蓝光如蛛网般朝河流延伸而去。
林雪庚愣住,继而不可置信道:“怎么会这样……”
谢玉珠俯下身来,好奇道:“泄露?流水怎么会泄露,难不成这河床上生了许多裂缝?”
林雪庚转过头来看向谢玉珠,一字一顿道:“不只是这条河,是这整座城。”
“这座天上城正在逐渐分崩离析,不消三个时辰,便会坠落在地。”
第114章 险境
这消息犹如晴天霹雳, 劈了谢玉珠一个措手不及。
她手里还拿着个面人,瞠目结舌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弄错了,再看看呢?这么大一座城, 今日还是节庆, 怎么会突然……”
蝶鸣剑从水中跃起, 归剑入鞘。
林雪庚也不废话, 径直抓住谢玉珠的手腕,问道:“天上城此刻有多少风舟?”
谢玉珠立刻转身,拉住旁边的牵丝假人:“你快说!”
那假人抱着刚刚谢玉珠买的一大堆东西,愣愣地看看她又看看林雪庚,说道:“夫人,城里的只有四艘, 外面的还有六艘……”
“不够, 完全不够!”
林雪庚凝重道:“一艘风舟上可载五百余人, 城里至少有万人。天上城如今悬在远海,离陆地太远,往返路途耗时便要一个时辰!”
远处围观的人没听到她们的交谈,见似乎没什么有趣之处, 便议论着散去。
吞鱼从谢玉珠和林雪庚头上飞过, 撒下一片红色纸壳的糖果,孩子们便如小鸡啄米般,奔来草丛里捡拾糖果。
满城唯有鼓乐声、嬉笑声, 城中所有人浑然不觉有异, 仍然热闹地游乐庆贺。
谢玉珠怔怔道:“天上城真的……”
“裂隙从东南十二里地下,七丈之处而生, 地心已损害十分之一。待街道巷陌四处开裂,坠落便只在须臾, 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你说东南十二里……浮空界碑!”谢玉珠心中一紧。
林雪庚道:“浮空界碑?对……浮空界碑在哪里!?”
“我带你去!”
谢玉珠当机立断,她拉起林雪庚,捆仙术携金光径直拉住一艘飞车,两人一荡扫过晴空落在飞车中。
只听谢玉珠对车夫大喝一声:“认识我吧?都听我的!”
飞舟当即调转方向朝东南而去。
被丢下的向导假人在地上仰着头,焦急道:“夫人!那里是绝密之地,不能带外人进入啊!”
“谁是外人?我是你们亲城主的亲夫人,这是我的亲师妹!卫渊不在,此刻就是我做主!”
谢玉珠从舟上探出头来,对假人喝道:“你快去喊人来,越多越好!”
飞舟身披红绸,从张灯结彩的高楼与廊桥间穿过,直奔城中心的青云山而去。
此时天裂之中却暗无天日,时间流逝难以估量。卫渊坐在地上,闲聊道:“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已经是白日,大约午时。”
温辞靠在墙壁上,他的血已经止住,脸色和唇色皆苍白如纸,语气却平淡。
“哦?巫先生竟如此清楚。”
“听不见梦境的声音,便知道已是白日,数数脉搏便大概明确时刻。”
“巫先生能听见梦境的声音,这便是巫族人的天赋吗?”
“嗯。”
卫渊感叹:“看来心想事成之地果真是好地方,您先祖去一次,便能得到这样厉害的本领。”
温辞嗤笑一声,道:“去得了也得能回得来。”
“好端端的,巫先生为何要封闭梦墟二十重以上的梦境呢?”
“我既然封闭了那些梦境,它们自然不是好端端的。”
温辞有问必答,然而每一句话答了都跟没答没两样。
这狭窄之地的气氛微妙,难以言明。卫渊听谢玉珠说温辞脾气暴躁,白天尤其严重,不愿跟不熟的人多说话,把“关你什么事”和“滚”挂在嘴上。
然而对于他的问题,温辞虽没多少好脾气,却也一一回答,竟未有一句嘲讽。
卫渊手心的火焰渐渐微弱,此地光线愈发昏暗,温辞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中,如同隐没在传说中神秘的梦墟主人。
“这术法越来越弱,火焰须臾间恐怕就要熄灭。巫先生身边可有什么能长久点燃之物?”卫渊问道。
如今术法受限,他们便与寻常百姓无异,连照明之物都寻不得。
温辞低眸扫视四周。卫渊亦在周围及袖子里搜寻一番,从中掏出一张姜黄色的符纸,其中红色符文走势磅礴,力透纸背。
卫渊笑道:“这倒是能烧好一会儿,可惜烧不得。”
温辞望向卫渊手中的符纸,眸光微动。
卫渊食指与中指间夹着那张符纸,借着微弱的火光端详,道:“这是师父留给卫某的符。”
“……寻找疫魔的符咒?”
“不错。它若感应到方圆百里内有疫魔存在,便会飞去追寻它。若疫魔死去,它便会自焚消失。”
卫渊笑道:“不过它已不声不响地躺在卫某袖子里多年。”
温辞问道:“你一直贴身携带着它吗?”
“是啊,此前我找神相大人替我算过一卦。神相大人说我终将找到疫魔,与他对峙。”
火焰摇曳,映在卫渊眼眸之中,他补充道:“不是被我派出去的人找到,而是由我亲自寻到。”
“所以多年来,我一直随身携带着这道符纸,等待它为我指明方向。”
温辞沉默许久,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扇子,乃是上好的梅鹿竹扇骨和罗纹洒金纸,抬手扔给卫渊。
“巫先生破费了。”
卫渊接过扇子,那火焰便将扇子点燃,细细地燃烧起来,弥漫起烟气。
“苍术可曾算出来,你与那疫魔对峙,是谁胜谁负?”温辞问道。
“神相大人并未言明。但是想来,卫某已非当年的孩童,又怎么可能会输呢?”卫渊笑道。
那柄精美的扇子燃烧中发出一声爆裂之声。
仿佛某种奇异的预兆,紧接着便传来一阵闷响,远在岩壁后的别处,是刚刚塌陷的余波。
天裂内部地形因此有变,时轮的灵力忽而大肆入侵,肆意夺取时间,这狭小昏暗之地再次陷入动荡。
周遭石块四处飞扬,所有东西都褪去光阴琢磨的痕迹。四周的石壁与青苔纷纷变化,扇子倏然化为乌有,卫渊手里的火焰时明时暗。
卫渊脸上的划痕与温辞肋间的伤口也快速愈合。
“时轮如此随心所欲,再这么回溯下去,我们真要消失了。”卫渊叹道。
这里的时间滚滚向后奔流,却又突然缓慢下来。
卫渊的身影逐渐变得清瘦稚嫩,时明时暗的光芒中,红色印记一寸寸从他的脖子上消退。
温辞怔住,继而瞳孔紧缩。
他几乎是下意识伸手覆在自己颈间。
却听一声啸鸣,沉寂数十年的黄符终于在回溯中苏醒,如同猛虎长啸。
它从卫渊的手中飞起,明亮如灼,朝温辞袭来,急停在温辞的面前,直指温辞的眉心。
卫渊身形僵住,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温辞。
符咒将此混乱之地照得亮如白昼,一切无所遁形。
错乱而奇异的时空交叠,百岁的灵魂重得少年的身体,少年的卫渊与少年的温辞相遇。
为复仇永志不忘的印记从卫渊身上消失,慢慢爬上温辞的脖颈,在他的指缝之间显现出一抹朱红。
温辞与卫渊无声地对视片刻,他仿佛绷到极致的弓弦,忽而松懈下来,认命地笑了笑,慢慢松开手指。
“或许那疫魔,也已经并非当年的孩童。”
温辞苍白得异于常人的脖颈上,如红缎般的胎记鲜艳而刺目。
而到处喜气洋洋,对危机一无所知的天上城内,谢玉珠带着林雪庚终于来到了聚拢云气的青云山山洞之中。
这是全城水流的源头,亦是通向地心密堂的第一道传送阵所在地。
从前这里总是驻守着许多牵丝假人,寻常人若无指引根本无法来到此处。便是谢玉珠借着城主夫人的名头,若无卫渊相伴,走到这里便也到头了。
然而今日她们这一路竟然畅通无阻,并未见一个牵丝假人。踏入这山洞之时,便见一地狼藉,溪水潺潺里到处泡着被毁坏化为人偶的牵丝假人。
谢玉珠心中一紧。
眼看这些人偶中许多还未被水泡透,变故应该刚刚才发生。
而谢玉珠还未来得及回忆如何发动那传送阵,便见传送阵突然大亮,竟然自己开启了。
光芒刺眼以至于谢玉珠抬手掩目,几个牵丝假人从阵中奔出,他们看起来像是城中的寻常假人,看见她们却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奔逃。
林雪庚回身一剑斩去,他们尽数被斩断,纷纷变回人偶,翻滚着掉落在地。
谢玉珠捡起地上的人偶,翻看他们身上的标记。天上城的假人身上都会有独特的印戳,他们身上也有,但细看下来却不太对劲。
她讶然道:“这不是天上城的牵丝假人!有别的假人伪装成天上城的人混进来了!”
眼前的局面越来越糟糕。无人阻拦她们,谢玉珠便凭着从前来过的记忆,带着林雪庚通过传送阵中的层层机关与密道,终于踏入了地心那高阔的大堂。
大堂依然像她上次来时那样亮如白昼,此刻却空无一人。
地面上全是被斩断的人偶,还横陈着数具尸体,仿佛刚刚遭受过一番袭击。
林雪庚与谢玉珠如同蚂蚁一般站在高大的浮空界碑下,她们眼眸映着浮空界碑波涛汹涌的蓝光,登时睁大。林雪庚手慢慢握紧成拳,蝶鸣剑不安地鸣响。
浮空界碑上竟布满裂痕,仿佛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谢玉珠震惊道:“我上次来还是好好的,怎么会突然这样?难道……是仙门干的?城里还有这么多人啊!”
“天子什么时候走的?”林雪庚问道。
“说是三天前离开天上城的。”
“混蛋……”
蝶鸣剑在林雪庚手里一转,剑身急速划过手心,无数殷红的蝴蝶从剑刃与她掌心之间飞出,在明亮的大堂内翩翩飞舞。
林雪庚周身灵力暴涨,以血而生的蝴蝶飞过她飘扬的衣袂,携带着她的灵力涌向浮空界碑,迅速地穿插飞舞。
它们像是技艺精湛的绣娘,穿针引线,牵起一道道蓝光,织成细密的网,骤然四方一扯,紧紧捆住布满裂缝的浮空界碑。
这是谢玉珠第一次看见林雪庚认真动用灵力,为之惊叹。
“浮空界碑损伤太过已无可挽回,我会想方设法延缓它崩塌的时间。”
林雪庚席地而坐,被蝶鸣剑所伤的手掌中仍然不停飞出红蝴蝶。它们如同她的雕刀,在地面上密密麻麻的灵脉之间游走,改写其间构造。
林雪庚从怀里拿出天上城的地图,在谢玉珠面前铺开,几笔划为十六区。
“从此刻开始,半个时辰之后,我会先让这块区域从天上城脱下,坠落于海,由此减少浮空界碑的负担。”
林雪庚指向最左上角的那个方块,继续说道:“之后按照从东到西,再从北到南的顺序,每过一刻便有一区逐次脱离坠落。直到最后,唯余第十六区留存。”
林雪庚所指向的最后一区,正是她们此刻所在的这座青云山。
她抬眼看向谢玉珠,神色凝重,郑重道:“你现在要出去。你要想尽一切办法,在每一区坠落之前,将其中所有百姓转移干净,只余空区坠海。最后逐渐把人们都集中在青云山。”
“同时所有风舟都要开动,以最快的速度把百姓运送至滨海之地。我也会驱动天上城朝海岸靠近,减短风舟往返的时间。”
谢玉珠接过地图,看向一地狼藉的大堂、危在旦夕的浮空界碑,还有那由林雪庚的鲜血而生的蝴蝶。
她咬咬牙,沉声道:“好,我知道了!”
谢玉珠正要转身离去时,却被林雪庚拉住。
她回过头去,便见林雪庚塞给她一颗消息珠。
“有任何问题都可以叫我,有我在这里,用不着你来牺牲。”
谢玉珠怔了怔,便见林雪庚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的眼眸,一字一顿道:“我不需要策玉师君,谢玉珠,你明白吗?”
谢玉珠眼眶有点泛红,她深吸一口气,朗声道:“那是,我可是你师姐。”
林雪庚松开手,谢玉珠便转身飞奔离开地心密堂。林雪庚转头看向那被灵脉丝线缠绕的浮空界碑,裂缝仍在其中生长。
她目光沉沉,道:“混账东西。”
第115章 心愿
谢玉珠才从地心奔出, 旋即被众多牵丝假人们团团围住,其中还有不少以真身出现的灵匪。
他们聚在山洞之中,瞧着周围的惨状大惊失色, 忧心忡忡地对谢玉珠问这问那。
谢玉珠领着他们往外奔, 边奔边问道:“卫渊呢?你们快去联络卫渊, 跟他说天上城有大难, 让他放下手里所有事立刻回来!”
假人们道:“从昨夜开始就联络不上城主了!什么方法都试过,一点儿回音也没有!”
谢玉珠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她捏紧拳头咬咬牙,翻身登上飞车,转头问牵丝假人道:“现在城中最热闹,人最多的地方在哪里?”
此时的天上城仍沉浸在一片祥和欢腾的气氛中。
从九州各地而来的人们惊叹着这前所未有的仙城,互相讨论灵器的力量, 沉迷于不可思议的奇景之中。
城中喜平街上有一座高台, 台上伶人们翩翩起舞, 身影被放大数倍映在碧空中。仿佛天空是她们巨大的画卷,十几条街巷里的人一仰头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上千人挤满此地,摩肩接踵,纷纷为这演出拍手叫好。
然而鼓乐声却突然停止, 一艘风驰电掣的彩车停在高台上, 急停之下狂风四作。
伶人们似乎遭受惊吓,花容失色地掩面下台,一个橘色衣衫的少女跳下飞车, 站到了高台中央。
众人哗然。
谢玉珠抬头看见自己的身影映在空中, 仿佛一座高耸入云的神像,再低头便看见街头巷尾, 无数投在自己身上迷惑的目光。
谢玉珠攥紧了自己的衣服。
一个时辰之后这座城就会天翻地覆,这些百姓的生死全系于她一身。如今再没有任何人可以站在她身前, 没有她的大师父,二师父,也没有卫渊。
“你们听我……”
谢玉珠话一出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仿佛她比任何人都要畏惧似的。
不能如此,她必须是现在这座城里最坚定、最无畏的那个人才行。
谢玉珠的目光在这些眼睛中混乱地移动,突然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眸。
她在人群之中看见了她的姐姐。
她姐姐一身白底金纹的道袍,背着灵剑,英姿飒爽,目光如炬,直直地凝视着她的眼睛。
谢玉珠眼眸颤动,心底忽然生出许多勇气。
她想仍有许多仙门弟子在城中,优哉游哉地观赏节庆。或许毁灭天上城这件事,只是少部分人的阴谋,也有许多仙门被蒙在鼓里。就算他们知道也得装装样子,又有谁能担得起害死满城百姓的罪名?
谢玉珠闭上眼睛再睁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积攒起一股力量。
她大声说道:“这城里的灵匪们,此刻立即放下所做之事,所有人都看着我!看好了,你们没有人不认得我吧?”
她在人群中捕捉到一些惊慌又疑惑的面孔。他们有老有少、衣衫样貌各异,隐藏在寻常百姓之中,口型却似乎在说着夫人。
谢玉珠提高声音,继续道:“还有仙门的道长们,你们中若有年长者,也该知道我是谁吧?”
她曾见过的,曾将她认出的白胡子道长站在人群中,他与身边之人交谈道:“台上这不是策玉师君吗?”
谢玉珠沉声道:“很好,既然大家都知道我是谁,那就烦请互相转告,现在好好听我说话。”
“有人意图破坏天上城,天上城此刻有坠落之危,地心已经开始碎裂,一个时辰之后便会开始逐步分裂坠海。”
“现在这座天上城里拥有力量的人,能够挽救这一切的人唯有你们——灵匪和仙门修士。危机迫在眉睫,此刻已不是互相攻击和指责的时候,为这座城里所有的人都能活命,暂且放下往日恩怨……”
谢玉珠举起手来指向自己,一字一顿道:“从现在开始,按照我说的去做。”
整座天上城人声鼎沸,万众哗然。
天裂之中,温辞狠狠地撞在墙壁上,接着掉落在地,他刚刚伏在地上吐出一口血,便再度被卫渊抓着领子拎起来。
卫渊眼里燃起疯狂的火焰,他大笑起来,眼里却一丝笑意也无。
“到头来竟然是你,疫魔竟然是你!你藏得真好啊……我寻了八十多年,巫族后人,梦墟主人,闻名天下的巫先生,怎么会是你,为什么会是你!?”
温辞抬眼看向卫渊,血染得他嘴角与下颌一片鲜红,顺着他脖颈流淌而下,覆盖朱红胎记,红色交融不分彼此。
温辞咳了两声,低笑道:“你问我……我问谁呢?”
只听一声巨响,温辞再次被甩在石壁上,他翻滚落在地。
卫渊蹲在他面前,冷冷道:“你不还手?”
“我不会……对你动手。”
“哈哈,也是,窃时术下没有真的生死,就算我此刻取你性命,时轮停转你便又能复生。”
卫渊冷笑道:“原来如此,所以你便以这廉价的歉意,任我折磨,就像方才舍身救我一样,让你自己心里痛快吗!?”
温辞咳出血来,他慢慢撑起身体,淡淡道:“是啊……你痛快我也痛快……不好吗?”
“我痛快?哈哈哈哈,我痛快!?你让我如何痛快!”
怒骂与拳脚声在此间回荡。
在这灵力与魇术纷纷弱不可用的时刻,他们仿佛跟着身体一起回到了尚且弱小的少年,以血肉与拳头相害。
温辞与卫渊的仇怨如大火燎原,而天裂深处的另一头,叶悯微却对这些变故一无所知。
几番巨响震动之后,阴暗潮湿的地底中,叶悯微避过时轮的灵力冲击,以探路杖撑地,再次落在一块狭窄的时轮空区里。
这次区域再次缩小,她只能站立,再无法坐下。
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变故,以至于震动波及深处的天裂之底。时轮也因此改变位置,骨碌碌地滚到了离叶悯微不远之处。
那是一个双层的陨铁制造的圆环,雕镂精致,外层不动而内层悠悠旋转,蓝色光芒细细密密地在其中流转。
在叶悯微的视石里,可见由它散发出的浩荡灵力。
动荡停止之时,只见易长涯还稳稳地站在原处,祁寒心惊胆战地护着他的茶壶,沈玉秋皱着眉头整理自己的衣服。
宴棠则一把掀翻压住她的棺材板站了起来,一位紫衣姑娘站在棺材边,沉默地扶了宴棠一把。
七位先贤中,站着的只剩五个人,还有两堆白骨。
刚才时轮灵力变化,将剩下那两人身上的时间复原,令他们又重归白骨。
叶悯微想,她确实创造了一件神奇又诡谲的灵器。
她问道:“你们方才说,我是为了将我毕生所学公诸于世,所以才刻意魇修失败,放逐我的魇兽吗?”
易长涯掸掸衣服上的尘土,点头答道:“看起来是这样,你似乎从前有过类似尝试却失败,以至于心有余悸,虽有意图却不知方法。索性把一切交给你的魇兽,让它自由来往于人世,凭心散播你的知识。”
叶悯微若有所思道:“失败……是大论道么?”
“我们也不清楚,你应当知道,你的记忆并不完整。”
一边儿的宴棠蹲在地上,看着不远处那两堆白骨,说道:“没想到我们这群老朋友才刚刚重逢,乔晗与宋枫禾便又重归白骨了。”
顿了顿,她又道:“我就说乔晗该少吃点,块头生得那么大果然灵活不足,才没躲过时轮变化。”
“你这样说话,不觉得对乔兄未有尊重吗?”书生沈玉秋文质彬彬道。
宴棠起身,毫不客气地一脚踹翻沈玉秋端坐的棺材板。
她叉腰道:“我是你们之中最后死的那个,我死之前把你们所有人的棺材擦得锃光瓦亮,然后才躺进自己的棺材里。就冲这一点,你凭什么说我不尊重你们?”
沈玉秋险些掉在地上,怒道:“在后人面前也不收敛,举止如此粗俗,岂不惹人笑话?”
“我管她笑不笑话……”
“不会,我喜欢她的脾气。”叶悯微说道。
先人们的目光不由得都集中在叶悯微身上,受到夸赞的正主看起来比谁都要惊讶。
叶悯微目光真挚,她望着宴棠,补充道:“你和我的一个朋友脾气很像。”
她想了想,摇着头笃定道:“不是朋友,是我心爱之人。”
夜明珠光线晃动,照得众人影子晃动。宴棠惊诧地瞧了叶悯微半晌,举起拇指由衷赞赏道:“好品味!”
几位先人对视几眼,不由得笑出声来。
那位仙风道骨的白衣祁寒捧着茶杯,眉眼弯弯道:“甚好甚好,看来你现在也有同伴了。”
“我们曾讨论过,若你像我们一样有一群聒噪的朋友,有父母亲人,有门派弟子,有维持天下太平的愿望,或许就不会追根究底。”
“但正因为你所缺失的部分,你才能挣脱我们设下的繁复规则,揭穿我们的错谬,生出弥补所失的单纯愿望。”
这个后辈天赋异禀,却有所缺失,并不完整。同时又不沾半分世故,心地赤忱而天真。
这天地、术法、灵脉以至于灵器,都是她所热爱的游戏。它们如此有趣而瑰丽,她满怀爱意地将它们分享出去,却遭到敌视与拒绝。
她不明白人们为何拒绝。
于是她下定决心,要令所有人都明白她热爱之物的有趣之处。
——它们是最有趣的,等我教会了你们,我们再一起玩吧。
这是她孩童般的愿望,或许她自己都未能看清的动机,这世事纷乱与混乱的一切源头。
只是一腔热爱与半生寂寞。
夜明珠柔和的光芒之中,这些先人目光落在叶悯微的身上。那位一直未曾说话的紫衣姑娘伸出手,向她打手势。
宴棠说道:“子期不会说话,她想让我跟你说声抱歉。”
“虽然我们现在已经死去,但我们都曾经存在过。我们也是发现了灵力的根本,和你一样喜爱天地与万物法则的人。”
“抱歉,我们为了天下安稳,绞尽脑汁阻止这样的人再出现,所以你才会如此寂寞。”
“我们曾经存在过,希望你知道这件事,明白你并不是一个人。如今似乎你也有了朋友与爱人,希望你可以不再孤独,变得完整。”
紫衣姑娘放下手,勾起唇角对叶悯微笑得温柔。
第116章 坠落
朗朗乾坤之下, 天上城在云海之间,亭台楼阁明亮得熠熠生辉。
“……无论日后是敌是友,这世道是向左还是向右, 有了人才有这人间。没有因为敌我世道而牺牲人的道理。”
那张被林雪庚标注的地图如同一副巨画显示在晴空之中, 十六个分区清晰醒目。谢玉珠将要即将发生之事一一说明, 声音在街巷中回荡。
许多百姓已经掉头向将最后留存的青云山奔去, 街道混乱,人群吵闹拥挤,惊慌声不绝于耳。
谢玉珠说话之时,便有许多灵匪从人群中现身。
半个月来天上城中,已经没有灵匪不知“城主夫人”的威名。他们谨遵命令,不顾仙门修士在场, 运转灵器朝即将坠落的第一片区域而去。
扶光宗弟子的白色道袍在人群中格外扎眼。许多其他仙门的修士飞奔而来, 询问台上的可是真的策玉师君?为何没有听说策玉师君出关来此?
扶光宗弟子面面相觑, 不知如何作答时,谢玉想却从他们之中走出。
她站在众人之前,镇定道:“台上确实是我们宗主,宗主修行受损以至于灵脉闭塞, 现在暂时无法使用灵力, 所以此来天上城并未声张。”
其他仙门的修士得到扶光宗弟子的确认,便道:“原来如此,既然策玉师君有此号令, 我们自然义不容辞!”
眼见着询问者纷纷离去开始行动, 扶光宗其他弟子对谢玉想道:“玉想,你分明知道那是……”
这些扶光宗弟子许多都参与过天镜阵之围, 知道策玉师君魇修失败之事,也知晓谢玉珠的存在。
谢玉想回身一一看过同门的眼睛, 并未有一丝动摇。
“我方才所说没有一句虚言,她就是策玉师君,是我们的宗主,正在做我们宗主该做之事。即便是来日被问罪押于堂上,我也依然这样说。”
谢玉珠站在台上,看着台下的修士与灵匪纷纷行动,终于吐出一口气来。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心跳如鼓,手中已经攥出了汗。
“你们随我去看风舟……”她转身,对等在旁边的牵丝假人说道。
有人从天而降落在她身边,扶光宗道袍展开,遮去阳光,划出一道圆披在她身上。
谢玉珠看向给她披上道袍之人,正是她的姐姐谢玉想。
谢玉想身边站着五个扶光宗弟子,她看看谢玉珠,后退一步,拜道:“弟子谢玉想拜见宗主,听凭宗主差遣。”
她身后那几个扶光宗弟子虽面有犹豫之色,却也行礼道:“弟子参见宗主。”
谢玉珠怔了怔,继而攥住道袍的领口,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郑重地点点头。
“我们走吧。”
遥远的西州,天裂之底,那坍塌中的狭小之地落尘纷纷。
温辞的胳膊落在血泊之中,溅起一片血花,他衣衫被红色染透,鲜血汩汩而出。
他确实是身体强韧,怎么折腾都还有气在,甚至神志清醒,仿佛很能忍受痛苦。
一双黑靴停在他身边,卫渊居高临下地望着温辞。他捏紧拳头,目光深沉不见一丝光芒。
温辞,疫魔竟是巫恩辞。
偏偏是巫恩辞。
是梦墟主人,是叶悯微心上之人,是他计划里未来秩序中的一环。
若温辞死在他手里,叶悯微定然生疑,她甚至可以用时轮复生温辞来询问凶手。
待那时叶悯微或许不惜与他决裂,甚至于鱼死网破,他的计划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事端,多年的筹谋功亏一篑。如今箭在弦上,离改天换地只剩一步之遥。
此刻或许应该忍耐,应该装作放过温辞,待以后他无用之时再借别人的手……
温辞转头看向他,殷红的眼眸中,却竟然含着一丝怜悯。
卫渊蹲下来,凝视着温辞的眼眸:“你这般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温辞咳嗽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我一早猜到,这并非你我之间的斗争,是你与自己野心的斗争。”
“因仇恨而筹谋,最终又因为这筹谋要忍耐仇恨,多么可笑。”
卫渊脑海中仿佛有一根弦绷断,他骤然攥住温辞的衣领,手因过于用力而颤抖,却最终放下温辞。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大笑起来。
在这狭窄逼仄的倾颓之地,他的声音重重回荡,仿佛鬼魅。
“可笑,怎么会不可笑?凶手脱去疫魔之名,这数十年来坐拥梦墟,享有盛名、举世敬仰。而我寻寻觅觅八十余年,却连疫魔就在身边都不曾认出!”
“若不是卫某还活着,梦墟主人恐怕早就忘记还有疫魔这回事,心安理得地逍遥了吧!?”
“忘记……心安理得?”温辞重复道。
他身上粘稠的鲜血和无数的噩梦重叠在一起,惊叫声与诅咒声,以及无数赤红的眼眸仿佛就要突破鲜血,从噩梦里来到他面前。
“我记得比你还清楚。”
“你记得,你说你记得?好啊,你说说看,你都记得些什么?”
“沧州二十八镇数万人丧生,官府封城尸横遍野,沧江尽染殷红。我见过这数万人的死梦,听过他们每一个人的哀嚎诅咒和恳求。”
温辞缓缓说道。
他病愈下山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沧州,那些因瘟疫而死的人若留下坟冢墓碑,他便挨个祭拜磕头过去。那些人的名字,他到现在也不曾忘记。
但他也知道那毫无用处。
“他们终究因我而死,从我嘴里说出抱歉都是轻贱,我以死谢罪也不足以偿还。”
“但是我思来想去,竟没有地方可以挽回,我甚至不知道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出生便有疫病,却对此一无所知,我能有什么选择?回去娘胎里重生一次吗?出生时把自己溺死吗?”
温辞攥紧拳头,却突然笑起来。
他一字一顿道:“可是怎么办呢,我也想活啊。”
“我已经见过这个人间了。即便在所有血泊里都看见鬼影,即便永生永世噩梦缠身,即便无人相伴无人相亲,我也想留在这个人间啊。”
他走遍五湖四海,与形形色色的人萍水相逢。总有人想接近他、了解他,而他总是对他们说——你们懂什么?
没有人能懂得。
那一扇高门,一场瘟疫,一场大雪,山上的一个姑娘。
他长久以来身缚锁链,叶悯微替他斩断锁链的一端,令他离开那座高山。可锁链的这端将永远缠绕在他脚上,拖在他身后,一路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不想让任何人看见他身上的锁链。
他不必被任何人懂得,甚至不必有谁知道他的名字。
他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台上的戏角,游街的神明,戴上面具,穿着舞服,在某些时刻得到注视,在人们的笑声里走过,浸没在这人间烟火之中。
那就足够了,对他来说就足够了,这个人间就是他一整个童年的梦想。
那个白皙沉默的孩子似乎又从黑暗深处浮现,他站在尸山血海之中,冷冷地睁着眼睛,凝视着温辞。
温辞总是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这个孩子却时时刻刻在揭穿他。
在卫渊之前,他早已与自己对峙多年。
“我虽贪生,但这世上唯有你要杀我,我绝无二话。”
“我与人有约,死后魂魄将去往众生识海,叶悯微就算用时轮也召不回我的魂魄。不必担心,待她收回时轮时你便可以动手。”
顿了顿,温辞笑了笑,道:“这是个好机会,血债血偿……对吧?”
天上城在晴空中朝着西方偏移,风舟穿越云海,匆忙地往来与城中。
又一块土地开裂,房屋崩塌倒下,响声震彻整座城池。十几条街巷碎裂下落,纷纷坠入汪洋之中,引起滔天巨浪,继而快速沉没。
随街巷下坠的百姓被修士和灵匪抱起,救回仍浮在空中的土地之上。
“有人坠海吗?”
“没有,刚刚坠落的人全救上来了……”
“快去东边,马上就轮到那边了……”
土地边缘如犬牙差互,灵匪与修士站在那断崖边简短地交流,继而嘱咐劫后余生、惊慌嚎啕的普通百姓向最后的青云山撤去。
然后他们再一齐奔向即将坠落的下一区,道袍与灵器的光芒交映。
几个时辰前,任谁也不能想到曾势同水火的仙门修士和灵匪,居然也有合力救人、共同进退的一天。
每隔一刻便有土地坠海,天上城一块接着一块地碎裂,一路扬起巨大的波涛,慢慢向西而去。待远远地能见到陆地之时,倒数第二块区域也终于坠落于海中。
偌大的天上城只剩下最后的青云山留存。
便是这座山也正岌岌可危地震动着,随时有垮塌的危险。百姓们聚集在此,人头攒动,大家一批批地登上风舟,撤向陆地,风舟来往愈发频繁,几乎不曾停下。
“别挤!都别挤!大家都能上船!”
“百姓都撤过来了吗?”
“还剩多少人……”
谢玉珠在往来的风舟之下,扶光宗的弟子和灵匪们把她围在中央,风舟的运转全由谢玉珠掌控,谢玉想则替谢玉珠向仙门传话。
“还剩千余人,再来三艘船应该就能运完了……”谢玉想对谢玉珠说道。
她话音未落,却听脚下又一声巨响,地上骤然出现无数裂痕。
仿佛这最后的青云山也终于坚持不住,将要碎裂坠落。
众人惊诧,山上剩下的百姓惊慌失措,嚎啕大哭,纷纷朝风舟奔去。
千钧一发之际,无数蝴蝶从大地的裂隙中钻出,青云山顶凝聚云气的明镜折射出光芒。
那些蝴蝶再次连出无数蓝光闪烁的绳索,将即将分崩离析的青云山捆在一起。
谢玉珠惊喜道:“林雪庚!?”
林雪庚的身影自明镜中而出,她衣袂飘飘携蝶鸣剑而来,直冲到谢玉珠身边:“浮空界碑撑不住了,还剩多少人?”
“千余人。”
“去岸上空旷处画这个阵法,一盏茶之内完成。一天只能发动一次,千万别画错!”
林雪庚抬手丢给谢玉珠一卷图。
说罢林雪庚周身的蝴蝶便四散开来,细密的蓝色丝线笼罩在青云山的百姓头顶,如网将他们罩住。
谢玉珠也立刻行动,谢玉想带着她御风而行,风驰电掣地来到海岸边。
谢玉珠放出十数个假人,那些栩栩如生的假人在她的操控下绘制阵法,引得其他仙门修士频频侧目。
谢玉想担忧道:“你以策玉师君的身份,众目睽睽之下使用灵器……”
“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谢玉珠咬牙道。
这阵法完成的刹那,远处高悬于白云间的天上城残城终于分崩离析。
只听一声轰然巨响,天上城的翠绿青山垮塌,树木摧折,夹杂着浮空界碑明亮的碎片一起坠入海中。
夏日阳光明亮刺目,碧浪百丈,所有神奇之物,堆叠的田野、高耸的缤纷楼阁、游鱼和飞车尽数被吞没殆尽。仙境便如海市蜃楼,十年建成之城,毁于一夕。
谢玉珠目光颤动。
而她方才画好的法阵骤然大亮,此前山顶上剩余的那千余名百姓,连同林雪庚一起竟出现在了阵法之中。
所有人惶惶不安地相拥而泣。
滨海之地站满了劫后余生的人们。
谢玉珠终于松了口气,她心有余悸,她走到林雪庚身边扶住她的肩膀:“雪庚……”
林雪庚呼吸极为急促,她盯着逐渐在海水里沉没的天上城残骸,双目里竟燃起熊熊怒火。
她举起手来,两指间忽而出现一块木牌。
谢玉珠还未看清那木牌是什么,眼前景象便倏然一变。
举目所及全是参天巨木环绕,周围虫鸣鸟叫,雾气浓重,竟然是某处山林。
谢玉珠惊诧地收回手,后退几步道:“这这这……这是哪里?”
林雪庚回过头来看向她:“西州。”
“……天裂所在之处?”
“我有一枚缩地令,终点恰在西州。”
谢玉珠大为迷惑,她怪道:“你是要来找大师父二师父帮忙吗?”
林雪庚摇摇头,目光冷若寒霜:“我找卫渊,算账。”
谢玉珠更加迷惑了。
“你以为天上城为何坠落?”
“因为仙门破坏了浮空界碑……”
“这就是卫渊的意图所在!从今天开始,这个猜测将传遍大江南北,卫渊会把它坐成事实,仙门之中有人为独占灵器而罔顾人命,毁灭天上城!”
林雪庚抬起手指向东方,一字一顿道:“可是天上城,本来就是要分裂坠落的!”
谢玉珠怔住。
林雪庚冷笑道:“卫渊为什么只带你去看浮空界碑,对我和师父却多番推阻?那是他明白,若我和师父看到浮空界碑就会发现,浮空界碑原本就已经撑不住了!”
“如今想来,之前和师父发现的种种怪异之处都有了解释——城中的各种灵器运转看似完美但存在缺陷,难以长久使用。而各式术法每日所耗灵力巨大,如附在浮空界碑上吮吸骨血一般,竭泽而渔。”
“卫渊算好了,这座城从开城之日才真正运转,而自它运转后,便只有一个月的存活之期,时日一过便将垮塌坠落。但是天上城如此完美,它不能是自己坠落的,它一定是被别有用心者所毁灭。”
“所以他提前送走了天子,又和师父还有巫先生一起离开,给蠢蠢欲动者最好的动手时机。他明知会发生什么,全城人会遇到何等危险,却坐看一切发生。他为什么会带你游遍天上城,给你夫人之名,不断帮你在城中树立威信?便是为了在这一日留下最懂得天上城构造的我,和能够号令天上城全城灵匪的你,让我们不得不拼死力挽狂澜!以我们的努力洗去自导自演的嫌疑!”
“他要展示灵器的力量,造一个人令世人震撼而心驰神往的美梦,然后让这个美梦毁在仙门手上!为此你我,还有这满城人命都是他的棋子!”
谢玉珠怔愣地站在原地,林雪庚吸了一口气,眯起眼睛道:“狗东西,我宰了他。”
第117章 肮脏
卫渊望着自己脚下踩着的人。那人面色苍白地躺在血泊中, 身上所有华丽的色彩都被染成红色,半阖着眼睛,神情十分平静。
这空隙之中的灰尘似乎因为潮湿的血液纷纷沉降, 化为泥泞。
卫渊手心的火光时强时弱, 暧昧不明地将此处照亮。光芒闪烁间, 八十年前的画面和此刻仿佛不停轮转。
同样是满地鲜血, 同样是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封闭的城门,一场大火烧尽街上所有病死者的尸体,还有其中奄奄一息的活人。他躲在水至腰际的古井里望着被火光映红的天空,喊着“救命”直到天色大明。
焚烧的气味,升起的袅袅黑烟,和最终出现在井口的他的师父。
卫渊腰间的乾坤袋摇晃, 那里有浩荡的灰烬。
它们来自于他爬上那口古井之后, 所见的焦黑屋舍街巷, 他早已不知混在哪一堆灰烬里的父母兄弟姐妹。
他到底为何踏上这条路,为何一步步走至今日?
卫渊俯下身来,静静地凝视着温辞,他的刀并非悬在此人颈间, 而是悬在他一切仇恨的源头之前。
刹那间却突然有天光直抵这狭窄之地, 卫渊被刺得眯起眼睛,却只见一道白光来袭。
他立刻后退闪避,落定之时便见那剑尖直指他的眉心。
林雪庚一身鸦青衣裙, 站在温辞身前, 周身血色蝴蝶缠绕,蝶鸣剑稳稳地指着他, 天光映在眼眸中,锋利如刀。
“你想对梦墟主人做什么?”林雪庚冷冷道。
谢玉珠气喘吁吁, 瞠目结舌地站在远处。她看着这一幕,不知情况怎么就发展到了这个境地。
方才她们一路赶到天裂之外,只见一地狼藉,天裂口竟已被乱石埋住,周围没有一个活人,似乎发生了大变故。
她拦住林雪庚,说大师父说时轮会大量吸取时间,就连修行数十年的修士都被回溯消失,她们进去太过危险。
谁知林雪庚双目冰冷地凝视天裂半晌,蝴蝶突然围绕她们,灵脉缠绕系成阵法。
“时轮再怎么样也是灵器,我倒要看看斥灵场和时轮,究竟谁能压过谁?”
谢玉珠目瞪口呆,她瞧着林雪庚的神情,突然就能想象她从前杀上白云阙的样子了。
这位师妹凡遇险境,愤怒燃烧起来就跟开了天窍似的,简直是遇神杀神遇鬼杀鬼。
她们被斥灵场所庇护,一进了天裂,便如水滴进了滚热的油锅,一路噼里啪啦激荡得天崩地裂,最终竟见到了卫渊与温辞。
看这形势,但凡她们晚来一步,卫渊就要把温辞杀了。
温辞拉住林雪庚,他说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
“他是沧州人,是沧州大疫的幸存者,而我是沧州大疫的源头。”
谢玉珠怔住,她这才看清她二师父脖子上的红色印记,目光再转向卫渊。
她脑子一嗡,不可置信道:“疫……疫魔?”
林雪庚眯起眼睛,道:“你和他的恩怨?你们的恩怨是你们之间的事,我只管我师父,我师父没回来,你就不能死。”
“再说,我和他还有恩怨呢!”
林雪庚话音刚落,剑光一闪直指卫渊。
“卫渊,天上城分崩坠落,是你安排好的对不对!?那如今这景象又是怎么回事,天裂又为何突然塌陷!”
虽失却术法,林雪庚毕竟有剑在手,卫渊落于下风只能不断闪避。
他淡淡道:“天裂坍塌可不是我做的。”
“有什么事劳烦卫大人亲手动手?淮北叛乱里的灵器,天上城坠落,还有白云阙屠门!你从来手不沾血,却能心想事成!”
卫渊笑意不达眼底,躲避之间突然神色一变。他吐出一口血,无力地跪倒在地,手臂撑着地面,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一地。
林雪庚紧跟而上,剑身银白闪烁,却突然被温辞抓住。
“巫先生!”林雪庚怒喝一声。
温辞掌心渗血,他另一只手两指放在卫渊颈间,道:“你发热了。”
卫渊脖子上的法印消失,身体又回到了未被叶悯微医治、濒临走火入魔的状态,非常脆弱。而此时的温辞是疫病之体,他与温辞在此密不透风之处对峙许久,已经染上疫病。
温辞把手掌送到卫渊面前,道:“我的血能压制疫病。”
卫渊打开他的手,抬眼看向温辞,他冷然道:“用不着你……”
温辞也不多话,一把就将卫渊扣在了地上,掐住他的下颌,滴血的手掌便直接塞到他嘴边,血顺着他的咽喉流下去。
然后他转头看向林雪庚和站在远处的谢玉珠,说道:“不想发病就离我远一点,要打等出去再打!”
天裂的另一端,千年前的高人们终于同叶悯微畅谈完如今的人间。
他们当年虽在自己所创造之物上设下重重桎梏,但也期待着有人能解开这些桎梏,让它们照耀世间。
时移世易,就像当年接纳术法灵脉一样,或许这个人间也会逐渐接纳灵器,迎来新的变革。
“将时轮收回吧,千年后能得此机缘回人间重走一次,已经是我们的大幸。此物实在危险,不可久留于世,你当尽快将它销毁。”易长涯嘱咐叶悯微道。
叶悯微低头看向地上的时轮,她伸出手杖,杖上泛起蓝色的光晕,将时轮挑起。
她仿佛想起什么,又问道:“你们能猜到我的魇兽,它要去哪里吗?”
宴棠趴在棺材上,说道:“你嘱咐它不要被任何人抓住,尽可能把你所学全部传达给世人。我们见它似乎已经找到了将你的思想广为散播的方法。”
“什么方法?”
“谁知道呢,难道还能让世人都读到你的心,把你的想法都灌进他们的脑子里不成?那还不如去那什么……心想事成之地许愿来得快呢。”宴棠懒懒道。
叶悯微怔了怔。
这句话仿佛点醒了她,她喃喃道:“心想事成之地……众生识海。”
这世间所有人的思绪汇集之处,意识的襁褓与墓地。
叶悯微皱起眉头,曾经在梦中感觉到那丝微妙的不安再度涌上心头,越发鲜明。
她思索片刻,问道:“你们看过魇兽所有的记忆,我有没有忘记什么原本不想忘记的东西?”
先贤们面面相觑,祁寒掐着下巴,回忆道:“你不想忘记的……有一句话。”
“只是一句话?”
“嗯。你给自己留了一句话,把那句话写在纸上放在床头,你没有看到吗?”
“我……沉睡二十年,醒过来的时候,床边之物皆已朽烂了。”
宴棠道:“怪不得,如果你看到了那句话,现在也不会在这里啊。”
叶悯微望着这些先贤们,她沉默一瞬,问道:“那句话是什么?我现在……应该在哪里?”
而远处天裂的另一个角落中,一场混乱被温辞的疫病所终止。林雪庚被拒于温辞与卫渊三丈以外,手执银剑凝视着卫渊。
谢玉珠站在林雪庚身边,被她们闯出来的一线天光正落在她肩头,此地的尘埃在光明中纷纷扬扬。
谢玉珠目光一一看过疲惫的温辞、愤怒的林雪庚和虚弱的卫渊。
自天上城动荡到现在的诸多事情,实在是荒诞复杂,令人应接不暇,甚至于不可思议。
谢玉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问道:“卫渊,天上城中上万人,其中大都是毫无灵力的普通百姓。崩塌坠落之事对他们而言简直是飞来横祸,完成你的愿望,真的需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卫渊靠着岩壁坐在地上,沉默许久后低声笑起来:“不是还有你们吗?”
他因身体虚弱无法再挣扎,似乎又因被疫魔强行喂血而刺激,整个人终于撕去伪装的假面,露出某种诚实的尖锐。
“天上城坠落、天裂坍塌,仙门互相猜忌,你谢玉珠、林雪庚和我师姐却是英雄,这结果难道不好吗?”
卫渊抬起眼睛,目光一一在这些人面前扫过,仿佛觉得他们荒唐至极。
他嘲讽道:“你们可真是一群天真的家伙,才会一直被出卖、被利用、被排挤、被逼迫。你们自然是心地良善,有情有义,但除了一败涂地你们还得到了什么?你们不会还以为这世上是邪不胜正吧?”
“世上例来只有肮脏与肮脏的对决。是顺应时势的、聪明的肮脏,将要战胜逆势而为的、愚蠢的肮脏。
“是我的肮脏胜过仙门的肮脏。”
卫渊面上的笑容终于褪去,他扬起下巴,眼中映着谢玉珠的惊愕,仿佛怀有某种恶意。
他冷淡说道:“世上的规则便是如此。我也同样,无可奈何。”
四周的岩石忽而又开始颤动,地面的碎石一一浮起升入空中,朝四壁粘合。
时轮的作用在消退,是叶悯微终于收回了时轮。
被窃取的时间纷纷归还原主,卫渊和温辞身上与地上的鲜血彼此分开,回到他们的体内。
温辞身上的伤口逐渐消失,他脖子上的红色胎记一寸寸退下去。
而卫渊身体里疼痛逐渐平息,那红印重新爬上他的脖子。
荒诞的时间过去,少年的卫渊与温辞终于消失。
被窃取之时终将“无事发生”。
然而该发生之事,终究无可挽回。
所有被天裂吞没的仙门修士们也终于重见天日,从碎石中一路向上,来到天裂之外。
众人惊魂未定,他们站在重新屹立生长的古树之上,议论刚刚发生的变故。没人知道过去了多久,不知他们如何消失又如何回归,仿佛真死了一遭似的。
叶悯微手中握着已经停转的时轮,被仙门修士们所包围。
那些道袍颜色式样各异,有人向她行礼道谢,有人好奇时轮到底是怎样的灵器,有人寻问先贤们都说了什么。
这情形比她刚来此处时,不知热闹了多少倍。
然而叶悯微却兀自出神地想着什么,任谁跟她说话,她都没有回应。
直到林雪庚、谢玉珠、卫渊与温辞来到她的身边,叶悯微才回过神来。
“温辞……”
她看到温辞身后卫渊的神情古怪,安静一瞬,便了然道:“你都知道了啊。”
卫渊眯起眼睛,冷然道:“怎么,师姐要插手我与梦墟主人之间的恩怨吗?”
“你现在不能报仇。”
“为什么?”
“我的魇兽如今大概已经入了梦墟,它要去心想事成之地。它想把我所有的记忆,印刻在世人的脑子里。”
叶悯微此言一出,惊魂未定的仙门众修士再次哗然。
若人人都得到了叶悯微的记忆,便仿佛这世间有千千万万的叶悯微,这还了得?
但凡有一个人包藏祸心,这世间就能天翻地覆,更遑论这世上的恶人何止千万。
别的不说,便如时轮这样的灵器,谁人没有想要复活之人,复现之物?再有人造出来,天下岂不是乱了套?
“唯有温辞能够开启梦墟,在魇兽进入心想事成之地前,把它找回来。”叶悯微说道。
卫渊沉默不语地凝视叶悯微许久,最终淡淡道:“师姐向来不会撒谎,我信你。不过此事过后,我也不会就此罢休。”
他转身就要离去,却和站在他身后的谢玉珠对上目光。
她披着扶光宗的道袍,看来刚刚经历过一番兵荒马乱。
但这姑娘避也不避地望着他的眼睛,眼睛没有他所预料的愤怒鄙夷或失望。她好像只是看着他,像寻常一样,只是看着自己喜欢的面容。
她或许是头一次透过这张面容,看见面容后的灵魂。
卫渊淡淡道:“如今谢小姐看清了卫某,便也没有遗憾了。”
谢玉珠看着卫渊走过她面前,消失在灰烬缠绕之中。
——人最难忘的就是遗憾,我就是没见过世面还没喜欢过人而已,倒霉催的鬼迷心窍了。
她曾经对卫渊这样说过。
谢玉珠沉默片刻,低声道:“卑鄙无耻的家伙,懦夫。”
第118章 梦墟
这梦墟所在之地, 乃是一处山谷,四周山壁曲折,唯有一条窄路通向其中。
不用别人来修葺此路, 这路多年来已经被前往梦墟求学之人蹋得实实在在, 硬生生拓宽几尺。
窄路这头的梦还镇, 原本便土地贫瘠物产不丰, 眼见光靠耕地过不上什么好日子,索性专门做起了魇师的生意。沿街客栈商铺全为魇师而开,白日闭店夜里热闹,魇师们往来不绝,说这里是魇师们的老家也不为过。
虽说自多年前,梦墟主人封闭梦墟二十重以上梦境之后, 来往的魇师有所减少, 但这里仍然是魇师们的地盘。
然而这么个从前专属于魇师的镇子, 竟然一下子涌进了许多仙门修士。
“这么多道长仙师跑来梦还镇,这是要做什么?修道之人身有灵脉,不是不可同修魇术吗?”
沿街的酒铺桌上,几个魇师坐在桌边, 瞧着不远处走过的一群身着道袍者, 低声嘀咕着。
“呸,什么仙师,你是没见过世面还是没听到消息, 对这些家伙竟还如此恭敬?”
一个魁梧的疤脸魇师一摔酒杯, 怒道:“你不知道天上城被仙门给毁了吗?老子就是从那里逃出来的,那简直是人间仙境啊!他娘的这群狗崽子, 得不到的宝贝就要毁掉,也不顾天上城里还有那么多人, 我差点死在他们手里!”
这大汉的声音不小,路过的仙门修士都能听得清楚,仿佛存心喊给他们听的。
果然有年轻修士面色青白,愤而停步,转头指着他:“休要大放厥词!天上城坠落时我们也在救人,你凭什么断言天上城毁在我们手上?”
大汉拍案而起:“如今九州消息都已传开了,除了你们还会有谁想摧毁天上城?还有谁有这个本事让天上城掉下来!”
“天上城本就是灵匪偷窃术法所建,来之不义,不论是为何而坠落,也是它应得的!”
“偷窃?这么说我们这些在天上城里走走看看的人,也全是小偷,也全是灵匪,你们要一并诛灭我们吗?我就奇了怪了,千百年来皇帝都换了不知多少个,江山今日姓刘明日姓秦,怎么偏就术法只属于你们十几家仙门,就断不能有别人的份吗!”
这仙门修士与魇师隔了一条街对骂,毫不相让。两边的人都放下手中之事,隐而不发观察形势,可见不说话的那些人,心里也暗暗赞同说话之人。
正在他们剑拔弩张几乎要动手之时,一群人迈步而来穿过这条街,将这两伙人的视线隔绝。
这一行十几人倒也没劝架,只是对这形势熟视无睹地走过去,两边人的戾气霎时便收敛了。
“甄副门主、策玉师君。”仙门弟子纷纷俯身行礼。
而魇师这边纷纷起身也唤道:“任盟主……”
这十几个人中还有些陌生的面孔:一个目光迷蒙的蓝衣女子,一个抱着胳膊容貌昳丽的异族男人,还有托着烟杆吞云吐雾的姑娘。后面还跟着一位白衣翩翩的公子,一顶华丽的轿子。
有见识广的人小声说:“轿子上那不是西河苏家的家纹吗?这关苏家什么事……”
温辞要重开梦墟之事仙门都已知悉,然而此时的众仙门正如卫渊所愿,处在前所未有的分裂之中。
此前众仙门还未将如何处置天上城讨论出个结果,大论道未开,竟就有人动手毁去天上城。
毁城不说,竟也未跟其他仙门打招呼。那么多仙门弟子在天上城坠落之际还留在城内,这到底是谁动的手,又是什么道理?
仙门内部正互相怀疑着。若不是因为叶悯微的魇兽似乎闯入梦墟,术法灵器泄露之危迫在眉睫,估计此刻都要涌上太清坛会要一个说法。
温辞在客栈的偏堂内坐下。夜色尚浅,灯火昏暗,他回身看向跟着他进来的两个人。
温辞对那白衣公子说道:“蔺公子,将你和兆青从西河唤来此处,你们舟车劳顿,辛苦了。”
蔺子安拱手行礼,道:“巫先生有需要,兆青与我自然义不容辞。”
任唐颇有些意外地打量蔺子安。他第一次见到蔺子安,没想到与他并称双杰的苏兆青竟是西河苏氏之女。而这苏兆青却又神神秘秘地坐在轿子里,令夫君代为传话。
正在他思索之时,温辞的目光又转到任唐脸上,语气忽而变得散漫:“任先生和我是老相识,你不喜欢我,真巧我也不喜欢你。可惜你偏要学魇术,入了我的门下。”
任唐不由得捏紧拳头,面色不虞地望向温辞,偏偏还没法回嘴——他尊师重道,怎么说这也是他的祖师爷。
今日的温辞看起来和平日有所不同:他发间干干净净并无饰物,只随意用一根发带绑了,那些五颜六色的铃铛都不见了踪影。
只见温辞伸出手来,摊开手心,十六个颜色斑斓的小铃铛正在他的掌心。
“这是构筑梦墟三十二重梦境的钥匙,我现在要把它们交给你们。你们各持八个铃铛,唯有十六枚钥匙同时开启,才可以操控梦墟。”
“你们一个闯过三十重梦境,一个闯过全部三十二重梦境,是世上最了解梦墟之人。待拿到这些铃铛再进入梦墟时,你们便能彻底看清梦墟的构造,掌管梦墟。我没什么别的要求,唯有两点希望你们记清楚。”
“其一,不可用梦墟牟取任何利益,愿者来之,适者过关,败者退却,这是梦墟不变的准则。其二,不要让任何人接近八风塔,便是你们也一样。”
蔺子安与任唐从温辞手里接过铃铛,却听一道奇异的声音贴着地面响起。
“巫先生的话听来奇怪,您要去哪里?为何要把梦墟托付给我们?”
任唐回过头去,竟见一只花猫迈步走近堂内。
花猫模样并不稀奇,但一看便是魇术召出之物,它轻盈地跳进蔺子安的怀里,对任唐颔首道:“小女子苏兆青,在梦魇里找个能说话的东西不容易,耽误了一点时间。”
蔺子安抚摸着花猫,抬眸对惊诧的任唐淡淡一笑。
“不仅是梦墟,还有魇师的未来。日后仙门要重开大论道,这次大论道意义特殊,我希望你们代表魇师出席。”
温辞指向任唐,道:“想清楚以后魇师的路,现在你虽是魇师盟会的盟主,但大论道上多听兆青的,她可比你聪明多了。”
任唐虽有些气愤,但是疑惑更甚,他问道:“那么巫先生你呢?”
温辞拍了拍手,淡淡道:“明日我去重开梦墟,收拾掉二十重梦境之后的东西,然后……怕是回不来了。”
当年他之所以封闭二十重以上的梦境,便是因为众生识海已经从八风塔中外溢至此。而叶悯微的魇兽不知找了什么法子,已经钻进了封闭的二十重梦境之后。
一旦温辞重开梦境,无异于踏入众生识海,没有不被识海老人发现的道理。
他不知道这老头子是不是跟苍术一样能掐会算,早算中了他会有回到众生识海的这一天,所以当时才放他离开谎崖。
总是他逃债太久,终有偿还的这一天。
他还以为自己能够多逃几年的。
嘱托完梦墟和魇师相关之事,任唐与蔺子安、苏兆青离去。温辞在房间里出神半晌,离开时却见卫渊正站在走廊上。
这应当在处理天上城坠落的后续事宜的卫城主负手而立,看着池内的荷花,盛夏已过,荷叶已经开始枯萎。
“你方才说你回不来了,这是真的?”卫渊问道。
“是啊,可惜你没法亲手报仇雪恨。不过留在心想事成之地那鬼地方,活着比死还要悲惨,不失为最好的报复。”
“师姐怎么办?”卫渊问道。
温辞看向卫渊,卫渊回头看他,说道:“你是你,师姐是师姐。”
温辞轻笑一声,他看着池塘里的残荷,道:“你们可得拉住她,别让她去众生识海救我,那地方就算是她进去,也别想再出来。”
“等过个十年二十年,她又会全情投入新的有趣之物,活得比有我在的时候还要愉快。等那时候,你们便不用再拦她了。”
另一边,在客栈二楼的某间房内,万籁俱寂,林雪庚正盘腿坐在床上,吞云吐雾间看着面前厚厚的一沓子手稿。
谢玉珠与叶悯微推门而入,谢玉珠挥手撇开烟雾,奔到林雪庚身边说道:“咳咳……你少抽点!这玩意儿对身体不好!”
林雪庚瞧了谢玉珠和叶悯微一眼,虽没回答却干脆地收起了烟杆。
谢玉珠看见林雪庚面前的手稿,神色便有些不忍。
她知道林雪庚心里不好受,那天上城坠落对她来说是力挽狂澜的一场施救,对林雪庚却是眼见着自己的梦想实现,又看着它被摧毁。
想来那一片接着一片的街巷坠落,也全是由林雪庚亲手操控。
叶悯微去打开窗户,窗外的风吹进房间驱散烟雾,带来清爽的草木香气。她坐在林雪庚的床边,端详那一沓手稿,再看向林雪庚。
“雪庚,你曾经跟我说你不知道为什么要活下去,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林雪庚沉默许久,抬眼看向叶悯微,一字一顿道:“我早晚要将天上城建遍这个世间,那是能够长久运转的,永不坠落的天上城。我要把这世间的每一寸土地,都变成天上城里的模样。”
她伸出手去,握住叶悯微的手腕:“你帮帮我吧,师父。”
叶悯微望着林雪庚的眼眸,那从前总是如烧尽炭火般的目光,里面深藏的火星终于钻出黑暗,燃烧起来。
叶悯微眼含笑意,她道:“好,我把我的魇兽送给你们吧。”
林雪庚显然没想到自己一句相求叶悯微竟然这么爽快,直接要把魇兽给她,和谢玉珠一起愣住了。
叶悯微却说得很认真:“等我找到魇兽后便让它跟着你们,保护你们,任你们翻看所有记忆。”
谢玉珠疑惑道:“为什么要这样?大师父你收回魇兽,恢复记忆和修为,再教给我们不就行了吗?
叶悯微想了想,她说道:“我也不知道,我听说聚散终有时,或许有一天我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了呢?”
“呸呸呸,别说这种话啊!我都还没成策玉师君呢,大师父你说什么聚散终有时!”
谢玉珠急切地拉住叶悯微的手,来回摇晃。
林雪庚也担忧地唤了一声师父,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叶悯微摇摇头,她道:“就是见到千年前的先贤们,多了很多想法。”
她并没有说得清楚,继而站起身来指着窗外道:“我方才来的路上好像见到卫渊了,我有话要对他说,先去找他了。”
林雪庚面色顿黑,冷冷道:“那个无可救药的家伙,还有脸来这里。”
“我去劝劝他。”
叶悯微留下这句话,身影便消失在走廊间。
谢玉珠叹息一声,只觉得大师父二师父都很奇怪,连同卫渊、林雪庚和她自己,如今没有一个人是对劲儿的。
“卫渊。”
长廊之上传来一声呼唤,卫渊停下脚步,回头看向远处站着的叶悯微。
他的师姐仍然有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眸,她迈步走向他,在他面前站定,自然地说道:“你不该那么做,雪庚和玉珠都很生你的气。”
卫渊沉默一瞬,笑道:“我们行事作风向来不同,却有相同的利益,到头来还是别无选择地站在一处。自来这世上便没有永恒的朋友或敌人,唯有永恒的利益。”
为了这利益,他甚至能暂时放过温辞。
叶悯微却问道:“一直以来陪伴在你身边的人,都只是利益吗?可朋友和爱人,不是你的利益吗?”
卫渊眸光微动,并没有回答。
却见叶悯微叹息一声,她真挚道:“我应该要记得你的。”
“为什么?”
“我不太会劝人,如果我记得你就会更了解你,现在就有更多的话对你说。”
卫渊凝视叶悯微片刻,却说道:“师姐,你知道温辞明日进入梦墟之后,或许会被某个叫做众生识海的地方吞没吗?”
叶悯微竟没有显露出惊讶之色,仿佛早就知晓此事。
她反问道:“可若是温辞没有被吞没,他回来了呢?你能原谅他吗?”
卫渊冷笑一声:“不可能。”
“就算你杀了他,你的亲人也不会复活。”
“难道他活着,我的亲人就能回来?”
叶悯微望着卫渊的眼睛,她点点头,笃定道:“你原谅温辞,我便让你的亲人回来。”
她举起手里的时轮,那陨铁上的黑色在月光下翻起奇异的色彩,她说道:“你说过要拿足够打动你的东西,来与你交易。”
卫渊看向时轮,他眸色深沉道:“那并非真的复活,有其时限。”
“可你不想见他们吗?”
卫渊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叶悯微,夜色深沉,黑暗中枯荷摇曳,仿佛某种不宁的心绪。
月上中天之时,叶悯微终于在屋顶上找到了温辞。温辞坐在月光下,指尖挑着一把扇子,那金色的扇子便在他的手指上旋转飞舞,抛上又落下,听话得像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叶悯微想起她最初在摘月楼里遇见温辞时,看他演的弄扇戏,真是好看得不像话。
温辞低眸看向她,微微一笑道:“你来啦。”
第119章 老叟
那金色扇子在夜空中一划而过, 温辞收起扇子,站起身走到叶悯微面前说道:“这里是魇师的地盘,夜晚比白日热闹百倍, 要不要陪我在镇子上转转?”
他神色如常, 看起来轻松又慵懒。
叶悯微点头答应, 温辞便十分自然地牵起她的手, 与她十指相扣。
“走吧!”
随着温辞的话音落下,这一蓝一彩两道身影便从屋顶而下,落入街道之中。
夜晚梦还镇的街道上果真热闹非凡,各式从梦魇中召出之物来往不绝,蛇鼠熊豹、刀枪棍棒与风火雷电从街道上而过,而其中行走的居民与魇师早已习惯于此, 只管波澜不惊地做自己的事。
这诡谲的梦魇与人间混杂在一起, 仿佛百鬼夜行, 壮观绮丽。
叶悯微仿佛又回到了最初遇见温辞的时候,在阜江的摘月楼,那魇师盟会里她曾经历过的无数奇妙的梦魇。
她走在街道之中,在这种绮丽的幻景中转头看向温辞。温辞的黑发披散, 没有五颜六色的铃铛, 没有编着彩绳的发辫,难得看起来如此素净。却因为素净,多了几分内敛的摄人心魄的美丽, 从前像是妖魔, 此刻像是鬼魅。
温辞的眼眸转向她,他问道:“看我做什么?”
“你的铃铛呢?”
他伸出空闲的那只手穿过黑发, 淡淡道:“送人了。”
他们的手仍然握在一起,并肩走在街上时, 便仿佛一对寻常佳偶。
月光下人群熙攘,只见不远处有一座擂台,台中插着一根十丈高杆,杆顶插着面金光闪闪的旌旗。台子两边正站着两位汉子,看起来都是魇师,双手握拳互相一拜。
台底下的乐师们吹锣打鼓,唱起曲子,似是在为他们助威。
温辞和叶悯微站在台下围观的人群之中,温辞偏头对叶悯微道:“这群初出茅庐的小子,刚学得魇术就要来比试,谁先摘下那旗子谁就赢了。”
初初习得魇术的魇师从梦墟出来,少不了兴奋地摆弄展示一番魇术,这里每夜的景象大多是他们造的。
“呦,看来您是行家啊。”
旁边一同看擂的老爷子搭讪,他叹息道:“只可惜二十年多前梦墟主人封闭了小半个梦墟,如今的魇师只能到二十重梦境,实力大不如前了。从前的擂台可比现在要精彩多了!”
温辞并未回答,那老爷子便自顾自说道:“不过听说梦墟主人要重开梦墟,恢复原本的三十二重梦。你们再多留几天,后面的擂台一定比今日的精彩。”
温辞抬头看向杆顶的旗子,嘴里渐渐哼起什么,竟是擂台下那吹拉弹唱的曲子。
“你会唱他们演奏的曲子?”叶悯微问道。
“是梦还镇当地的老曲子。那时候梦还镇不叫梦还,这一带民风剽悍,村镇之间经常有械斗,哪里赢了哪里就奏这个乐,叫做霸王令。”
台上的两位魇师纷纷施展魇术,已经热热闹闹地打了起来,台下的观众一会儿惊呼一会儿叫好,人声鼎沸。
温辞转头看向叶悯微,说道:“你知不知道,昆吾山下还有人专门把你当神仙供奉着,那神像塑得和你一点儿也不一样,只不过套了个你的名字,年年还给你办祭典。”
叶悯微对此有点印象,她最初下山看到神像,还想着原来还有个神仙也叫叶悯微,完全没想到是她自己。
“那祭乐调子怪好听的,你回去可以听听,祭典的日子便是你的生辰。”
温辞轻笑一声,淡淡道:“唉……这一年半里若不是你这些麻烦事,我该能去多少地方,多看多少好东西。不过这些东西,看多少也看不够吧。”
叶悯微安静片刻,她指向那擂台道:“你不上台吗?”
温辞挑眉道:“我?我可是他们的祖师爷,我上去也太欺负人了吧?”
“那面旗子还蛮好看的。”
温辞凝视叶悯微半晌,松开她的手拿一根红绳将披散的头发绑了,皱眉道:“真是的。”
忽有狂风大作,铃铛响声纷乱,台上斗得正酣的两位魇师倏忽间被冲得东倒西歪。一只火龙呼啸而至,火光染红半边天空,它竟张开大口,直接把他们从梦魇中召出之物尽数吞下。
火龙盘旋着高杆而上,火焰燃烧间出现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站在高杆上拿起那面金色旗子,朝着两边的魇师各指一下。
“你们水平半斤八两,再打下去也就是平局,还是梦墟全开再去历练历练吧。这旗子我就先拿走了。”
周围的魇师纷纷哗然,温辞从高杆上跃下,被火焰游龙包围着走下台来,人群接连让道。
温辞将手中的旗子丢给叶悯微,对方才搭话而此时目瞪口呆的老爷子道:“今日的魇术还足够精彩吗?”
这梦还镇热闹非凡的夜空中,便又多了一条威风凛凛的火龙,它穿过各式梦魇之物,跟在叶悯微与温辞身后,路过之人纷纷侧目。
叶悯微挥着那金色绣着云纹的旗子,火光照得银丝闪闪发光。
温辞端详叶悯微半晌,似乎是没想到她喜欢这面普通的旗子,笑了一声看向前方。
这一切便如他曾经梦想过的一样。
“叶悯微,其实我曾想过,若你走过我所走的路,见过我所见的风景,会不会爱上我所爱之物,会不会……爱上我。”
叶悯微放下旗子,转头对上温辞的眼眸,他轻描淡写道:“不过以前的数十年里,我从未能劝动你下山。”
“近来我时常想,五十年相伴你都未曾爱上我。如今我们重逢还未满两年,我还是从前的温辞,你就真的喜欢上我了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并未说话。
“你不知道,从前你也曾对我感兴趣过一段时间。”
顿了顿,温辞偏过头,笑了一声道:“或者说对与我亲密感兴趣。”
“那时候你也热烈又专注,不过一年的时间,你便把这兴趣连同我一起抛诸脑后。当然那时的你绝没有现在认真,也不曾给出这么多承诺。”
“可我恐怕已经没有时间来确定,这一回的你和从前是否不同了。”
温辞停下脚步,转身面对叶悯微。
他背着手弯下腰来,在呼吸相闻的距离里,望着叶悯微的眼眸:“我真的,从你这里得到了确实的爱意吗?”
火龙在他们的身后盘旋,他们半边脸被照亮,眼睛里都映着火光,如一片星火燎原。
叶悯微没有回答他。
关键也并不在于她的回答。
温辞偏过头,悠悠笑道:“这个问题大概够我想个几十年的,多亏了你,以后我在那边也不至于无聊了。”
他直起腰来远离叶悯微,说道:“二十重梦境之后有什么,你应该猜到了吧。”
叶悯微慢慢地点头,她说道:“你不适合待在那边。”
她说得认真,仿佛温辞有得选,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一样。
“可若我必须待在那里,你要如何,你来陪我吗?”
叶悯微望着温辞,并未回答。
温辞嗤笑一声,忽然俯下身去亲吻她,然后在她耳边说道:“你这人就是太诚实,这时候也不说两句好听的话。”
“不需要你陪我,也不要来找我,在这里过好你的日子,我不会等你的。”
温辞丢下这句话便转过身去,走过满街光怪陆离之物。天上城若是人间仙境,梦还镇便是人心鬼域,无论哪一处都是热热闹闹。
叶悯微想,他该行走在热热闹闹的人群之中。
温辞的声音传来,仿佛是告别之语已经说尽,只再闲聊两句。
“你想要将你的知识广散于天下,方法多的是,为何要刻意魇修失败,把一切交给一个并不比你懂得多的魇兽呢?”
金色的旗子划过夜色,叶悯微跟着走上去,她说道:“或许是没有时间了吧。”
“哈,你修为深厚,再活个百年不成问题,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叶悯微与温辞并肩而行,她抬眼看向远处隐没在黑暗里的山谷,脑海里响起先人们同她说的话。
——你只给自己留了一句话,你在纸上写下“去往梦墟,回到众生识海。”
去往梦墟,回到众生识海。
与温辞在谎崖的那一次,竟不是她第一次去众生识海。
她昏睡二十年才醒来,纸张朽烂文字不可见,阴差阳错间,这是一道她错过二十多年的指示。
直到今日她才踏上她为自己安排之路。
第二日,山谷之路封闭,闲杂人等皆不可入,梦墟被封闭的十二重梦境开启。
温辞、叶悯微、卫渊、林雪庚、谢玉珠与魇师双杰,几位仙门元老进入梦墟之中。
这里的一重重梦境由曾丧生于此的巫族人和仙门大能们共同撑起,灵力浩荡不绝。转瞬白日转瞬夜晚,一步汪洋一步沙海,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乾坤,光怪陆离。
苏兆青与任唐手中掌控梦墟的铃铛,为众人开启一道不受干扰的路。
温辞一路来到第二十重梦境,解封梦境时众人初见识海,听见其中世人思绪,不由得纷纷惊诧。
那吞没梦境的识海浪涛也并未满溢,而是随解封而后退,仿佛在邀请众人前进。
一路铃铛响声纷乱急促,温辞与众人继续穿越梦境,直至第三十一重梦境。
第三十一重梦境属于温辞,那是温辞的噩梦。
于是所有人便一起走进磅礴大雨,走过积尸如山迷宫似的街道,这个梦境里再无一个活人,唯有地面血水肆意流淌,将所有人的衣角鞋靴染成红色。
卫渊慢慢捏紧拳头,目光沉沉地隔着几个人与温辞无声地对视。
却终究无人说什么。
推过一扇巨大的彩门,这个梦境过去便是最后一重梦境。噩梦过后是温辞的美梦,这是整个梦墟里唯一一个美梦。
一踏入此梦便雨过天晴,人声喧嚷街道热闹,鱼灯过街,鞭炮喧天,是一副盛世太平的节日模样,看起来和人间寻常繁华城镇并无区别。
仿佛温辞的美梦,也只是俗气的天下太平。
温辞波澜不惊地从中走过,苏兆青却牵牵叶悯微的衣角,指向远处的一座高阁,对她道:“尊上,你看那里。”
叶悯微转过头去,那挂着红绸的五层高阁上窗户大开,一个满头银发的女子戴着水晶视石,正捧着一卷书坐在窗边。
她的膝上正枕着一个男子,仿佛是在睡觉,模样看不清楚,发辫间依稀有五彩之物,垂下的手背上金光闪烁。
应该是这个梦境里的叶悯微与温辞。
“我儿时进入梦墟,一路闯到这最后一重梦境,对巫先生说我想去心想事成之地。”
那时温辞嗤笑一声,对苏兆青说心想事成之地有什么意思,他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在梦墟他可以为自己搭建梦境,与心想事成也没有什么区别。
可是他竟怎么也无法想象他喜欢的那个人,喜欢他的样子。
以至于这个美梦里的叶悯微仍然手握书卷,她因书卷而心生欢喜的样子很好描摹,她喜欢他的模样却不可捉摸。
温辞对她说:这多么悲惨,从此你的人生就要禁锢在你狭窄的过往里,你还是个孩子。不要心想事成,即便是以残缺之身,你也要去看这个世界的不可思议。
叶悯微一直望着楼阁上相依偎的两个人,直到这一重梦境也走到尽头,所有梦境消散,露出高耸的八风塔来。
那座塔即便废弃多年,也能看出雕梁画栋华丽的影子,可见当年建造之时十分用心。屋檐下皆挂有六角风铃,随风叮当作响,其中曾是千年来多少人的梦想。
废弃的塔下竟有水波浩荡,波涛翻涌间有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叟,还站着一只修长缥缈的白鹿,仿佛在此地等候已久。
那正是温辞躲避已久的识海老人,与众人寻觅已久的叶悯微的魇兽。
叶悯微伸出手来,腕上万象森罗光芒闪烁,白鹿若有所感般仰头长鸣,继而迈步从老叟身边来到她们脚下。
老叟竟也未出手阻拦。
他模样便如寻常老人,木杖上却镶着一金一银一玉制的三只眼睛,栩栩如生颇有些瘆人。
老叟看过人群,他目光灼灼,仿佛和他手杖上的三只眼睛一齐望过来,被注视之人皆不寒而栗。
唯有温辞与叶悯微并未蹙眉变色。
老叟满意地笑起来,继而慢慢开口,声音沧桑沙哑。
“我的两位候选人,终于都来了。”
二十多年前,识海老人做了两笔交易,选中了两个人。
一个是自祖先起便被赐予纵梦之能的巫族人,所留存的最后一个血脉。
还有一个是当年为寻找这个血脉,竟然以半巫血之身,一路找到心想事成之地来的姑娘。
第120章 记忆
在来到梦墟之前, 这个姑娘已经寻找他许久。
叶悯微是在温辞失踪的第一个新春,意识到有哪里不对劲的。
她从山间木屋的窗户抬眸看去,见夜空中烟花绚烂此起彼伏, 听着鞭炮之声遥遥响起, 才发觉那一日已经是除夕夜。
往年无论温辞去到哪里, 多久未曾回到昆吾山, 总是会在除夕夜前赶回来。他往往披着一身风雪,回来便风风火火地将门上的春联与福字通通换成新的,再将屋内久未使用的锅碗瓢盆拿出来彻底清洗一遍,最后做上一桌年夜饭,拉她陪他吃饭。
以往在看见漫天烟花,听见鞭炮声响时, 她应该正与温辞隔着桌子对坐, 听温辞闲谈他下山后遇见的种种趣事。
那一年叶悯微坐在她的书卷图册之间, 仰头看着烟火明灭,在这一派热热闹闹的氛围中,觉得屋子里好像安静得有些异常。
她回想了片刻,没想明白自己又是哪里得罪了温辞, 以至于他记仇到除夕夜也不肯回来。
这个人总是在奇怪之处莫名生气, 她向来想不明白。
而后的日子似乎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不过是正月的日子里,叶悯微变得格外在意一些风吹草动, 时不时放下手里的事情看一眼门外。每次开门时看见门边的对联和福字, 叶悯微总觉得它们旧得十分碍眼。
春去秋来,寒来暑往, 昆吾山上的日子还是照样过。叶悯微手上有无数事情要做,天地奇妙的探索永无尽头, 她一如既往地沉溺于此。直到再次看见漫天烟火,听到一整夜的鞭炮声时,叶悯微才发觉,又是一年过去了。
温辞还是没有回来。
从前温辞每年至少回昆吾山五次,零零总总要住上两三个月。即便是与她吵架之时,新春也要黑着一张脸回到这木屋里,怒气冲冲地把对联福字换了,再怒气冲冲地做年夜饭,摁着她逼她陪他吃饭。
叶悯微觉得事情变得棘手起来。
她仔细回想上次见温辞时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以至于一直回溯到几十年之前。她的记忆力好得出奇,拜这本领所赐,她没有放过任何细节。
她花了整整两天仔细回想,却始终没能从这回忆里,摘出一个会令温辞怒不可遏,一去不返的片段。
门上两年前贴的对联和福字已经褪成浅得不能再浅的红,轻轻一捏边角就要碎得像蝶鸣剑上飞出的蝴蝶。柜子里的锅碗瓢盆因为久未使用,已经积攒厚厚一层灰尘。
叶悯微在大年初二这天,开始动手把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
她把每年温辞的新春准备一一完成,将锅碗瓢盆拿出来清洗一遍,动手做出烟花爆竹和红包,唯有门上的春联和福字因为不知该写什么,她没有更换。
这次的事态好像非常严重。
自从温辞下山之后,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同她生过如此严重的气。叶悯微觉得如果不去找到温辞,像从前一样实现他的愿望来弥补,他便不会再回来了。
依从前的经验来看,只要她能找到温辞,他的气愤便会消散一大半。
她有时候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哄得温辞消气,但是她已经习惯于此,好像也乐于做此事。
叶悯微曾经清理过一些不愉快的记忆,告诫自己不要轻易进入人群之中,然而她觉得已经不能再等了。
于是温辞失踪第二年的正月里,叶悯微在踏入昆吾山近七十年后,终于第一次踏出昆吾山。
她一下山就赶上了山脚下神社的祭典。
叶悯微披着斗篷淹没在人群中,在晕眩里看着人们抬起神像从街上走过,心想温辞说的果然不错,这名为“万象之宗”的神像与她没有一点儿相像。
她在这个与她相看两陌生的人世间,循着温辞的痕迹一路寻找过去,看过江南的戏、东海的鼓、西南山中的傩舞,京城乐府的雅乐……发觉这人间比温辞所说的还要有趣。
叶悯微也曾来到淇州,看过风漪堂的表演,她问向她要银子的小童道:“温辞在这里吗?”
那个小童朗声道:“您也想看温师父的舞戏啊?可惜温师父好久没来了,应该是回他山上的家,去陪他家人了吧。”
戏一场接着一场地演,从登台到谢幕。
观戏的人群逐渐散去,叶悯微站在街中,喃喃道:“他没有回来啊。”
这世间满是温辞的影子,却又不见他的身影。
叶悯微寻人途中,有人得知她寻找之人已经杳无音信两年,便好心地提醒她说或许那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老妇人叹息道:“山迢水远,天灾人祸,生死之事向来无常,谁知道哪一面是永别呢?估计他也没生你的气,只是没来得及见你。你便忘记他,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吧。”
叶悯微却想起柜子里大约又积起灰尘的锅碗瓢盆,门上还没换的对联福字,和她没有放的烟花爆竹。死亡”这个词忽而变得不可接受。
她摇摇头,道:“我会找到温辞的。”
昆吾山那么大,温辞离家出走那么多次,又不许她用术法寻他。她总是要花费许多时日,但最终还是能够找到温辞,次次如此。
她不相信永别之说,无论如何,她总是能找到温辞的。
叶悯微并没有花上多少时间,就达成了她的愿望。
她穿过梦墟的重重梦境,进入八风塔内。就像当年破除昆吾山下的阵法,上山找到温辞那样,她再一次破除重重阻碍,来到心想事成之地。
在一片奇异汪洋中心,白茫茫空无一物,如被白雪覆盖的平坦荒岛上,叶悯微终于风尘仆仆,如愿以偿地站在温辞面前。
她一头银发闪烁,如他从前披着一身风雪在除夕归来。
温辞却孤身一人跪坐在地,眼神散乱,默不作声,仿佛布满裂痕的刀刃,悬崖上的山石,摇摇欲坠。
温辞缓慢地转动眼睛,抬眼看向她,眼里是她全然陌生的迷茫和痛苦,然而很快那双眼睛里便恢复了一点神采。
“别再给我造幻境了,真把我逼疯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温辞竟这么对她说道。他声音疲惫沙哑,没有问候没有惊喜,亦并不愤怒。
他抬手揉着额角,嘲笑道:“这是……第三百五十七次了吧?这个幻境编得如此简陋,是良心发现觉得骗人空欢喜很过分,还是觉得我也差不多要绝望屈服了?”
温辞话说得很从容,叶悯微却看见他额边的手指在颤抖。
他重重地吐了一口气,慢慢道:“好,我答应你。”
“我可以答应你。但是我要出去一次,我有心愿未了,你放我出去完成心愿,我便回来心甘情愿地替你守这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望着憔悴苍白的温辞,她问道:“你有什么心愿未了吗?”
“关你什么事?”
温辞放下手,他扯起嘴角嘲讽一笑,抬眼看向叶悯微:“你想要什么?我把我的魂魄卖给你如何?若我不回来你便将我折磨至死,拿回我的魂魄,叫我永生永世替你守这破地方。这提议不错吧?”
叶悯微皱起眉头,她问道:“温辞,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当然……不,不是说话……”
温辞目光明亮却又散乱,他收起腿直起脊背来,咬着唇慢慢伏下脊背。他向她跪下,一字一顿道:“我求你。”
温辞向来美丽又暴烈,难过时也盛气凌人,从来没有这样低头卑微过。
他怎么能受这样的委屈?
谁能让他这样痛苦?
叶悯微伸出手去,还没碰到温辞时他却消失不见。她突然发觉自己置身于昆吾山的木屋之中,窗外白雪皑皑,唯有一棵柿子树吊着一只孤零零的果子,正是昆吾山的冬日。
而温辞正蹲在柜子前把锅碗瓢盆一一拾掇出来,以她熟悉的不耐语气道:“我走的时候什么样回来还是什么样,要是我不回来,你都不记得要过年吧?”
叶悯微立于屋内,望着温辞的背影问道:“你在做什么?”
温辞回头看她一眼,挑眉道:“准备过年啊。你做梦了?打坐休息睡觉睡魔怔了?今天是除夕啊。”
叶悯微环顾四周,一切还是熟悉的模样,门上的福字和对联的红色也没那么浅淡,仿佛三年分别只是她的梦境而已。温辞在房间里忙忙碌碌,一边清洗碗筷一边同她说起山下的世情百态。
叶悯微瞧着窗外飘雪,平稳道:“刚刚温辞是在跟你说话吗?”
“你在说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又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了吗,把自己脑子搞坏了?”
“你能看到我的记忆啊。”
叶悯微转头看向站在门边的“温辞”,她眼眸清醒而宁静,慢慢说道:“你也是这样折磨温辞的吗?”
四下里一片寂静,山风呼啸,屋檐上的占风铎响声如流水,一切便和她所生活过的地方别无二致。
这个“温辞”的表情终于慢慢松动,他挑起眉毛,抚掌大笑,露出不属于温辞的神情。
“这哪里是折磨?这是你们世人梦寐以求的心想事成,庄生梦蝶、蝶梦庄生,梦里梦外哪一个是现实,哪一个是幻境,有谁能确定?”
“我分得清。”
“分的清?那孩子最初也这么说,不过刚刚,他已经认不出你了。”
这温辞仿佛雪人融化一般矮下去,变成一个手持木杖,矮小而瘦削的老人。
叶悯微终于见到了温辞方才意欲对话之人,也是将温辞困于此地三年的识海老人。
那老人自称已在此地待了万年之久,也想出去看看人间。然而心想事成之地需有人支撑,若温辞不来替他,他如何能够离开?
叶悯微并没有多少犹豫,她说道:“你放过温辞,我来替你。”
老叟打量叶悯微,满意道:“你并不贪恋心想事成,虽只是半血之身,但我帮帮你,你也不是不能在此地永存。”
“不过我要先回去人世,把我在那个世界所发现之物留给那个世界,再回来替你。”
“哈哈,你们竟都想要回去人世?老朽在此地能等到一个合适之人并不容易,你要出去,总得抵点东西给我。”
“你想要什么?”
“把你最珍贵之物抵给我吧。”
“我最珍贵之物……是什么?”
识海老人道:“可怜啊,你愿终生寻找他,替他留在此地数千数万年,却不知这执着与怜惜从何而生。”
四下里光影变化,木屋与风雪消失,归于白茫茫之地。老人伸出手点在叶悯微的眉心,终于淡淡开口。
“把你关于这孩子的记忆,抵给我吧。”
老人的手指之下,叶悯微的眼眸睁大。
“你这剜肉削骨,面目全非之人,身负天才之名却除了天才之外一无所有。这孩子已是你身上,仅剩的血肉。”
“记得你最珍贵之物在我这里,早日回来取它,替我守这心想事成之地。”
岁月婆娑,被隐匿的因果终于浮出水面。识海老人不光与叶悯微做了交易,也与温辞做了交易,他们一人抵押记忆一人出卖魂魄,才得以回到人间。
如此一来,他们之中只要有一人回到识海,识海老人便不算落空。
然而因此所造成的恩怨颠倒错乱,世事大变,两人同时失约二十余年,直至此时此刻的八风塔下,才得以知晓真相。
识海的波涛从八风塔内漫过叶悯微与温辞脚下,没过他们的膝盖。没有巫族血脉之人纷纷后退躲避,唯有他们二人站立于汪洋之间。
温辞慢慢转过头看向叶悯微,她仍有一双安宁的灰黑眼眸,视石的光芒已经隐约将熄。
在这思绪汪洋之间,水声之中人声鼎沸,皆是不成词句的笑、骂、怒、叹、哭,混杂琐碎听不分明,仿佛所有人的命运被切碎交融,参差不齐,荒唐怪诞。
叶悯微却笑起来,她青丝飞扬,眼神明亮,仿佛大惑得解。
“太好了,我没想过要忘记你。”
“我好像一直都是喜欢你的,可是我没能让你感觉到。对不起,让你如此不安又痛苦。”
“但是你答应过,等我想起来你,你就会原谅我。现在你应当要原谅我了吧?”
温辞眼眸震颤,他仿佛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喃喃道:“叶悯微……”
从这些嘈杂的思绪中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识海老人悠然道:“两位最终回到这里。那么现在轮到我来选择了。”
温辞面色苍白,眼神震动不安,而在这不安中强行维持一丝清明。
“你休想!”
那老叟哈哈大笑,说道:“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他举起手指,指向旁边的叶悯微:“我如今更加中意她。”
“如若不然,你们在谎崖之时我便等你跳下谎崖便好,何需再将你们送出去?你们果然再次回来,好极了!”
“混蛋!”
温辞涉水而去却穿过老叟的幻影,识海之水越发汹涌,温辞跌倒在水中,浑身潮湿沉重,如同身陷泥泞不得动弹。
“老不死的怪物!你就该困在那破地方千百万年!”
“你不是要我吗?我才是巫族血脉!你敢带走她,我就在这人间等着杀你!”
他蓦然被人抱住肩膀。
叶悯微在他的背后抱住他,第一次没有先问他的意愿,她唤他道:“温辞。”
温辞抓住叶悯微的手臂,仿佛刚刚那股锐气忽而刺向他自己,他一遍遍地说道:“不可以,叶悯微。”
“我会回来的,温辞。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吗?”
“叶悯微,你知道这多难……”
“我可以回来。”
水波之外苏兆青与任唐竭力维持着梦墟的平稳,此处对于没有巫族血脉者十分危险,他们却不肯退后。
叶悯微回过头去。
林雪庚、谢玉珠、卫渊还有她那位师兄甄元启皆焦急地注视着他们。他们似乎在高喊什么,但是隔着众生识海的嘈杂,完全听不清楚。
“帮我告诉玉珠和雪庚,谢谢她们愿意选我做她们的师父。还有卫渊,也谢谢他愿意接受我的交易。”
“你知道我在哪里都不会无聊,等我学得了心想事成之地的奥妙后,再回来教给你们。”
“温辞,等我回来。”
那波涛突然如退潮一般向八风塔而去,裹挟着叶悯微远离。叶悯微只觉得温辞死死抓住她的手,用力到颤抖,直到她没入洪流之时也不肯放手。
所有关于温辞的记忆霎时间涌入她的脑海,所有的画面清晰得如在昨日。
昆吾山上的一场大雪,孩子兜着一口袋果子,扬起下巴露出红色胎记,惊慌地阻止她靠近。
阳光灿烂里,孩子从她手里接过指环与铃铛手串,有些羞赧但又笑得明媚。
春日融融的午后,少年俯身亲吻她。
百丈悬崖边,少年说若她遗忘他宁肯死去。
而后每一天的新春,鞭炮与烟花,雪地里他的鼓与舞,乐与戏。
白茫茫一无所有之地,青年跪在地上求她放他出去,他还有心愿未了。
五十年里那个人从孩子到少年,目光从畏惧期盼再到爱慕与愤恨,如山呼海啸般涌来,终于填补起漫长的空白,终于连接至阜江城魇师盟会,那个明亮的满月之夜。
橘子树下容貌昳丽,雌雄莫辨的美人。
他问她在干什么。
她问他是谁。
美人那戏谑的目光深处,分明压抑着欢喜和想念。
她忽然在此刻明白久别重逢的含义。
叶悯微被抓紧的手忽而一松,她听见温辞的声音。
“叶悯微你回来!你给我回来!谁要你去替我的!好……我原谅你,我相信你,以后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你!你回来!”
“求求你,求求你!不要走……还给我……还给我啊!把她还给我……”
她听见温辞的恸哭之声,他似乎终于在松手的瞬间彻底崩溃,声音在黑暗中逐渐遥远,逐渐渺小,变成低不可闻的抽泣。
漫长的黑暗褪去,叶悯微被潮水冲上岸,重新来到她曾见过的白茫茫一无所有之地,如同白雪覆盖的平坦岛屿。
岛屿四周波涛汹涌,思绪已经细碎成完全不可辨认之物,识海老人拄着那画有目纹的手杖满意地看着她。
“终究是你来了。”
“瞧你们两人,如同不合的齿轮,相刃相靡,却不肯转圜……”
识海老人说着说着,似乎有些意外,他道:“你哭了啊。”
叶悯微才发觉她此刻所听见的微弱哭泣声,那并非温辞的,而是她的。
她安静了片刻,终于捂住自己的眼睛,跪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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