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识海
豫钧城大街上再一次鸡飞狗跳, 一群白衣修士追着一个姑娘跑,路过的百姓纷纷惊慌避让,炮仗都给扫飞一片。
形势危急之时, 只听众人一阵惊呼, 竟有一只硕大的舞狮从天而降。它浑身金灿灿, 竟像是披着舞狮外衣的活狮子, 温辞踩在舞狮之上,叶悯微攀着舞狮,伸手一把将谢玉珠拉上狮背。
舞狮越过那些扶光宗修士头顶向城外飞驰而去,留下温辞的痛骂声:“策因那臭算命的看的是哪本黄历,挑这时候来抓人,大过年的上赶着败人兴致!”
这几个扶光宗弟子也不多言, 纷纷念诀乘风飞去, 这两方马离开人流密集的豫钧城中心, 在城郊的树林里缠斗起来。
夜色之中银白与金黄交错,速度之快令人眼花缭乱。树林里枝条活过来似的四处横生,而白衣所过之处,草木上纷纷结出璀璨坚硬的晶石。就连那舞狮碰到白衣修士都逐渐化为晶石, 双腿一僵跌倒在地。
是扶光宗的化晶术。
灰烬腾空, 吹烟化灰术击破舞狮身上的结晶。舞狮口中吐出红色小球,小球仿佛炮仗般遇到修士便轰然爆炸,炸出硕大的烟花。
叶温二人配合默契, 整个树林里噼里啪啦好不热闹, 像是在树林里炸了个爆竹烟花坊似的。
黑夜本当是魇师的天下,可温辞却迟迟无法脱身。他只觉得处处被掣肘, 这些扶光宗人都仿佛他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将他每一步行动一一看破, 开了天眼似的死死缠住他们不放。
开了天眼的自然不是这些修士,而是那遥遥坐镇扶光宗指挥他们的策因,只见那些修士耳上挂着晶莹的传音坠,正一刻不停地闪烁。
温辞被缠得怒火中烧,恨不能直接冲去扶光宗把那个不停卜算他的家伙摁在地上。
金色的舞狮们在丛林里飞奔,五彩缤纷的烟火燃起,再被灰烬与结晶覆盖。双方僵持不下时,扶光宗的白衣修士们突然三三结对,结对人之间灵脉涌动,竟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镜子。
在黑暗的树林之中,这镜子上寂寂无光,仿佛野兽张开的血盆大口。
“镜影术?”
温辞目眦欲裂,他怒喝道:“让开!你们不要命了吗!!”
须臾之间他的舞狮们出现在两面镜子之间,两面镜子中出现舞狮的无穷叠影,舞狮们随之扭曲,仿佛被抓住两头拧成麻花。
温辞只来得及将身边两个人推出去,下一刻便与舞狮一起被卷入镜子之中,连带着施镜影术的六人竟然都一起消失无影。
仿佛这镜子的血盆大口把他们连同镜子本身都一口吞了似的。
谢玉珠扑倒在草丛里,她慌忙地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喊道:“大师父!二师父!”
她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里,却无人应声。
满树林的火药味儿与树影里,只有白色道袍的修士们走近她,将她围在其中。
与此同时被吞入镜中的温辞只觉坠入洪流,四肢与魂魄仿佛都被四面撕扯,无穷无尽、似是而非的噪音穿插于耳际。
他恍若沉入深海之中,水里有无数人在说话,说着每日他在街上都能听见的闲言碎语,但是每一句话都隐藏不安与心虚。
尽是谎言。
温辞恍惚撞到什么东西,被疼痛瞬间唤醒,他用力攀住那硬物爬上去,终于浮出水面,喘出一口气。
浮出水面的那一刻,纠缠了三个多月日夜不停的呼唤声再次响彻他的耳际,声如洪钟震得温辞头晕目眩。
——“巫恩辞!回来!”
——“回到众生识海,回到心想事成之地!”
温辞撑着身体吐出几口水来,顿了顿,竟接着吐出一口血。
血喷洒在潮湿的地面上,他身下是一块硕大岩石,这里是为数不多的水中高地,奔涌的激流围绕着岩石荡起水花。
温辞咳嗽两声,抹去唇边的血迹,心想还好叶悯微和谢玉珠没有被卷进此地。魇术与镜影术对冲后,还从来没有人能活着回来……
他边想边抬头,只见在水汽漫天的模糊视线里,远处又漂来一个人。
这模样,看起来竟是叶悯微。
温辞瞪大眼睛,只见此人也撞到岩石边,一只挂着金镯子的手攀上岩石,叶悯微的面容从岩石边缘升上来。
片刻后,本应该在豫钧城郊的叶悯微浑身湿透,仿佛一支落水的红梅,和温辞刚才一样趴在岩石上边咳嗽边吐水。
温辞坐在她身边,大惑不解:“……我刚刚不是把你推下去了吗?”
叶悯微摸出乾坤袋里的视石戴上,自然道:“咳咳……掉下去时我抓住了狮子尾巴。”
“推你都推不下去!你想什么呢!?”温辞怒发冲冠。
“我不知道你要干什么,但是不想让你一个人干。”
“我要来送死,你也跟我一起干吗?”
“有我在你怎么会死呢?”
叶悯微一如既往信心满满,她擦了一把脸上的水,目光从温辞愠怒的眼睛往下移,落在温辞染血的嘴唇上。
她有些惊讶,伸出手去抚上温辞的唇角:“你脸上为什么有血?你受伤了吗?”
温辞偏过头避开叶悯微的手指,沉默一瞬,说道:“没事。”
此时此刻他们所在之地不像是豫钧,甚至不像是在人间。此处天上乌云密布呈压顶之势,光线昏暗,空中有不知名的黑色水鸟来回盘旋,万物都被刷上一层阴郁的灰色。
岩石四周皆是湍急水流,水势滔天无边无际,看不见水流来处,亦不见河岸。举目望去只有些类似的巨石三三两两立于水中,水绕过已经被磨得圆钝的岩石,一刻不停地朝前奔去。
温辞与叶悯微不约而同地转身,朝水流奔向的地方看去。就在离这块岩石不远之处,巨量的水流骤然随悬崖坠落,激起苍茫的水汽翻涌而上,水声震天响,白茫茫看不见尽头。
他们身后竟是一道漫无边际的大瀑布,他们便身处这瀑布顶端。
温辞眉头紧锁,他冷冷道:“同归于尽……策因可真是狠得下心。”
刚刚在城郊树林里扶光宗使的镜影术,需三人共同结镜,镜子可以短暂复制出映照的人或物,并交由结镜者调遣。
然而镜影术一向对于魇术无效,不仅无效还十分危险,两者相遇的后果便是施术人与魇师同时消失,再也找不到一点儿踪迹。没人知道其中原因何在,也没人知道消失的人会去哪里。
所以一直以来,魇术与镜影术都互为禁忌。
“策因令那六个弟子使出镜影术与我们同归于尽,可真是不惜代价、舍生取义。这就是他算出来,能解决我们最好的方法?”温辞冷冷道。
叶悯微闻言四处张望:“这么说那些扶光宗修士也一起来这里了,他们人在哪儿呢?”
温辞淡然道:“别找他们了,除了巫族人没有人能在这水里存活。你若不是喝过我三十年的血成了半个巫族人,早被溶得连骨头碴子都没有了。”
“你知道这里是哪里?”
温辞转头望向那飞流直下不见边际的瀑布,眯起眼睛道:“以前不清楚,不过,现在好像知道了。”
顿了顿,温辞慢慢说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众生识海吗?”
众生的意识最深处,彼此相溶为一片汪洋,此为众生识海。
想来魇术原本就是将噩梦之物映照到现实的镜子。与镜影术两镜相对,将产生无穷叠影,无限收束,沉进自身的最深处。
梦魇的最深处,意识的最深处,他们来到了众生识海。
温辞指着那瀑布的尽头,说道:“若我没有猜错,瀑布下面便是众生识海,我们此时此刻正在众生识海的边缘。”
叶悯微抬头看向那不见来处的湍急水面。
“众生识海?”
“众生识海极其浩瀚,边缘地带是包围它的一圈高耸悬崖。千千万万不同的,独立的人心奔流至此,而在这里所有的人心都被混合、抽丝剥茧,分门别类为不同的意念,自悬崖落入众生识海后,便成为无所不同,又无所不是的思绪。”
温辞盘腿而坐,他撑着下巴说道:“你们中原人传说中的心想事成之地,就是众生识海最中央的一座狭小岛屿。”
那流传多年,世人口口相传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好奇地问道:“那所谓心想事成之地,真的能让人心想事成吗?”
温辞偏过头,他轻蔑地一笑,说道:“那便要看你怎么想了。那里是所有意识的核心,是意识的坟墓与襁褓。在那里意念就是现实,你可以用意念为自己搭建一个世界,完全控制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自然心想事成,好梦无边。”
叶悯微往那瀑布尽头瞧了一眼,转头问道:“你为何对心想事成之地如此了解呢?”
温辞沉默了片刻,他说道:“当然是因为,我曾经掉进去过。”
“掉进去?”
“魏景造出的第一个疯梦童和阿喜十分类似,那个孩子疯癫之时我正在梦墟那蹩脚的八风塔下加固防御。众生识海突生波动,我就被卷进了心想事成之地!”
温辞咬牙切齿道。
数十年前巫族人与中原仙门合建八风塔,想要打通去往心想事成之地的道路。虽然这尝试最终失败,但八风塔也是人间与众生识海壁障最薄弱之处。众生识海稍有波动,便会席卷八风塔。
上次令他掉进心想事成之地的波动之后,众生识海的影响已经开始渗透进整个梦墟,所以温辞才关闭了二十重以上的梦境。
温辞指着岩石边的激流说道:“我们如今所在的地方是众生识海的某处边缘,是某一类意识的集合处,我猜此处应该是谎崖。”
“谎崖?”
“嗯,众生谎言汇集之处。”
第062章 谎言
叶悯微侧身从岩石边缘掬起一捧水, 将耳朵浸入水中时,便听见了水里嘈杂的声响。
“我这木材是全城最好的,绝不能再让一个铜子儿……”
“待我考取功名就回来娶你……”
“大人明鉴, 小的从没有贪过一两银子……”
“等过了冬天你的病就会好……”
世上各种琐事之中, 高高低低的谎言声滚滚而来。若叶悯微还有从前那个包罗万象、永志不忘的脑子, 恐怕会立刻被冲得头晕眼花。
叶悯微张开手指将手中的水放掉, 若有所思道:“原来这些是谎言的思绪。”
她点点鼻梁上的视石,视石上泛起蓝色光芒。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再走到岩石边缘,趴下去探出头来,努力去听从崖底溅上来的水花声。
叶悯微凝神聆听片刻后说道:“崖上的意念还算成形,它们过悬崖之后便仿佛摔碎了, 只剩笑、哭、叹等短促的声响。”
温辞屈着腿支着胳膊, 以手托腮看着叶悯微, 了然道:“你又想研究众生识海了?”
趴在岩石边的叶悯微转过头来,神情认真双目发亮。
“这里很有意思啊!”
“你想想外头的你徒弟谢玉珠,再想想你这半个巫族人的身体能在此处撑多久。现在可不是优哉游哉研究的时候。”
温辞冲叶悯微招手:“你过来,伸手。”
叶悯微走向温辞伸出手去。
只见琥珀铃铛手串顺畅地滑上她手腕。温辞捉住她的手, 将花纹繁复的金指环推上她的拇指。
这指环原本戴在温辞的中指上, 大小与叶悯微的拇指正好符合,严丝合缝地扣在她的指间。
指环上的细金链子连着手串,所有的铃铛自他们进入此地开始便一直在轻声作响。
“它能帮你稳固身魂, 减缓你被消解的速度, 你戴好了。”温辞说道。
叶悯微转了转手腕,万象森罗挨着琥珀手串, 金指环雕镂精美。这手腕实在是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都不像是她自己身上长出来的。
“这手串有名字吗?”叶悯微问道。
“好梦。”
“好梦?”
温辞拍拍手:“别问我,这是你起的名字。”
在水面上盘旋的黑色水鸟飞掠而过,在崖边盘旋一圈又飞回来,叶悯微转头望去。
温辞指指远处的水鸟们,说道:“这些是嘲雀,是从水里生出的鸟。既然此处是谎崖,它们应当可以分辨真话与谎言。”
仿佛是为了验证自己的话,温辞双手放在嘴边,喊道:“叶悯微是个心地善良重情重义的家伙!”
他的声音排云而上,在空中重重回荡。嘲雀们纷纷振翅鸣叫,它们的叫声好似人的笑声,边笑边发出尖利的声音:“假的!假的!”
叶悯微紧接着喊了一声:“我是个心地善良的人!”
这次那群嘲雀却安安静静,扑棱着翅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温辞惊诧道:“你还居然真觉得自己心地善良?”
叶悯微点头道:“看来所谓谎言,是看说话的人自己是否认为这是谎言,和事实没什么关系。”
嘲雀们偶尔飞累了落在石头上,俯身啄一口水喝,这水一入口它们便喊着假的,喊完了喝喝完了喊,活像是个讨人嫌的食客。
叶悯微端详它们好一会儿,又沿着岩石边缘走了一圈,时而远眺时而近观。她兴致勃勃道:“这里的骨架结构类似于梦魇,我看看该怎么出去。”
叶悯微眼眸中视石的蓝光开始快速地跳跃,她皱了皱眉头,合并双指扣了扣,那些数符跳跃的速度便慢了许多。
看来她的脑子到底是不比从前灵光,已经跟不上视石运转的速度了。
所有水流汹涌地朝悬崖下坠去,顺流而下十分简单,逆流而上却难如登天。从众生识海回到现世,光靠他们二人几乎是完全不可能的。
温辞沉默地凝视着叶悯微,他感觉到某种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脖子缓缓流下来,他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去擦掉,收回手时果然看见一片淋漓鲜红。
他的耳朵在流血。
脑海里的呼唤声时大时小,像是有人不停地用凿子在敲击他的头,怕不是愚公移山移到他脑子里头了。
被老头子抓到的这三个月来他不得安眠,已经不胜其苦,而在众生识海边缘,痛苦竟突然强烈数倍。原本只是精神折磨,现如今连身体都开始出问题了。
大概是这里精神与身体的界限原本就模糊,而那心想事成之地的老头子也感觉到他在附近,想威胁他赶紧履约吧。
温辞正想得出神,视线里叶悯微的脸庞却突然放大,惊得他撑着身体向后仰去。
她凑近他,继而伸出手臂双手捂住他的耳朵,嘴唇开开合合。
温辞此刻听力原本就时好时坏,此处瀑布水声震天,叶悯微还捂住他的耳朵,他根本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你大声点。”温辞嚷道。
叶悯微眸光微动,她抿了抿唇,提高了声音慢慢地说道:“你的耳朵流血了,你能听见吗?温辞!”
“没关系,估计一会儿眼睛鼻子嘴巴都要流血。”
“你怎么了?”
“你管我呢?你快想怎么出去吧。”
“我当然要管你,温辞,玉珠说你最近完全睡不着觉。你还痛苦得想要自尽,让我在你死后用恶咒把你的魂魄钉起来,不让你回到众生识海。你既然痛苦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魂魄又为什么会去众生识海?”
叶悯微应该是扯着嗓子在喊,她因为用力而面色发红,说完话还别过头咳嗽。
然而在温辞的耳中,她的声音只是微弱得只能勉强听清而已。
温辞愣了愣,继而皱眉嘁了一声。
谢玉珠这个告密的家伙,她到底还是跟叶悯微亲,带着她三个月都白带了。跟她说是遗言她竟然扭头就告诉叶悯微,结果怎么着,真成遗言了。
“我痛苦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连我的死活都不在意,什么时候在意起这种东西了?”
顿了顿,温辞继续说道:“我的魂魄为什么会去众生识海?当然是我把自己卖给了心想事成之地那守岛的老头子。”
“当年我掉进心想事成之地,说我有心愿未了求老头子放我出去,答应他了却心愿后就会回来替他守岛。如若不归,便不得安眠受尽折磨,身死后魂魄困于众生识海。”
“如今我毁约不归,正遭报应呢。”
温辞的神情戏谑而轻松。叶悯微灰黑的眼眸专注地望着他,温辞竟然从她的眼底看见了一丝隐约的难过与迷惑。
她难过什么?该不会是因为,没想到不是人人都像她这样遵守约定吧?
“你的痛苦为什么和我没有关系?”她的问题却出乎温辞意料。
叶悯微沉默片刻,郑重地说道:“温辞,我觉得,我应该有点喜欢你。”
温辞怔了怔,慢慢睁大眼睛。
“你说什么?”
“我可能有点喜欢你。”她提高了声音。
温辞的听力太过微弱,此时他听不见那些嘲雀的声音,不知道它们是否在此起彼伏地叫着“假的!假的!”。
它们应当要叫。
即便它们没有叫,叶悯微所以为的喜欢究竟是什么?什么随口一说的东西吗?“可能”、“有点”,这是什么荒唐的用词?
她说喜欢,她怎么会喜欢他,叶悯微怎么可能喜欢他?
温辞沉默着,微微张开嘴又颤抖着闭上,他说道:“叶悯微,你敢说你喜欢我?”
他指着瀑布的方向,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再说一句喜欢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叶悯微疑惑地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喜欢我吗?”
“谁说我喜欢你的?”
“你分明喜欢我。”
“我不喜欢你。”
“你喜欢我啊。”
叶悯微可以举出她这些日子听到的故事、察觉到的种种痕迹和众人的言论。她早早收集到了足够的证据,来证明温辞按照世俗对于喜欢的标准那样喜欢她。
她对于自己的喜欢并不确信,温辞的喜欢却是铁证如山。
温辞眼睛却越来越红,眼里涌上滔天愤怒:“我不喜欢你,叶悯微。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
嘲雀们被惊动纷纷飞来,它们张开黑色的翅膀在叶悯微与温辞头顶盘旋,如同枯焦的树叶,笑声此起彼伏仿佛惊涛拍岸。
“假的!假的!”
温辞喉头一动,他突然弯下腰去捂住嘴,却从手指间溢出鲜血,不可阻挡地洒落在地,源源不断。
他咬牙切齿地、不甘心地说道:“我不喜欢你,叶悯微!”
“假的!假的!”
“咳咳,我不喜欢……咳咳,我不喜欢,不喜欢!”
“假的!假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假的!!”
嘲雀尖利的笑声穿破云霄,它们如同一场黑色风暴吞没温辞,温辞恍若未闻,他低头撑着岩石,仿佛要嘶声力竭地一遍遍说到嘲雀承认。
鲜红的血自岩石上迅速扩散流入谎水之中,温辞满襟殷红。
他越努力就越荒唐,他越愤怒就越无处躲藏。
叶悯微无措地看着温辞,她问道:“温辞,你……你现在还能听见声音吗?”
“我不喜欢你。”温辞只是低声地重复这句话,说话间又吐出血来。
他像是听不见了,听不见自己的否认,亦听不见嘲雀的嘲笑声。
叶悯微眼眸震颤,她这一生从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焦急又茫然。她不知道温辞为什么这样,是因为他之前说的,她没心没肺、薄情无义……后面是什么来着?
叶悯微想不起来了。
她脑子里的巨大药柜震颤着落下簌簌灰尘,胡乱地弹出抽屉,不能给她一丝有用的信息。叶悯微只能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拽住温辞的胳膊。
铃铛响声清越间,她把温辞抱在怀里,他只挣扎了一下就被叶悯微用力搂紧。
叶悯微捂着他的耳朵,抬头对那些嘲雀大喊道:“你们不要再说了!”
然后她说道:“好,你不喜欢我,我知道了。”
温辞靠在叶悯微的怀里,他似乎听见了她的声音,又似乎什么都没听见。他仿佛已经太累了,血从叶悯微的指缝里汩汩渗出,沿着他的脖子流下去。
温辞把头埋在她的肩膀里,脸侧与衣襟上一片鲜红。
“叶悯微,我讨厌你,我恨你。”温辞疲惫而沙哑地,咬牙切齿地说道。
水波翻涌,瀑布下水声震天,天地间一片白茫茫。
嘲雀却没再发出笑声,它们寂静地盘旋两圈后,终于从叶悯微与温辞身边散去。
温辞不喜欢叶悯微,是假的。
温辞恨叶悯微,却是真的。
叶悯微拍着温辞的后背,她迷惑而认真地说道:“好,我知道了。”
第063章 痛白
温辞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 视线所及之处仍然被一片灰蒙蒙的水汽所笼罩,他还在谎崖边,坐在那岩石中央。不过他的背后温热柔软, 温辞微微偏过头去, 他竟然正靠着叶悯微的后背。
叶悯微盘腿坐着, 低头拿苍晶在石头上写着什么。如此珍贵的苍晶却被她拿来在岩石上写字, 要是让外面的人看见了,不知道该多么心疼。
温辞浑身的疼痛减退了许多,听力也恢复七成,只是那折磨人的声音依然在他脑子里响着。他身体里仿佛有摧毁和拯救的两股力量来回角力,想来是叶悯微又把专给他治伤的药拿来给他用了。
他这身体本来就不容易死,此刻还用了药, 一时半会儿看起来死不了。
叶悯微没有发现温辞已经醒了, 她伏在地上, 后背偶尔随动作轻微地起伏,温辞的身体便随她的动作摇晃。幸而温辞身量不重,幸而叶悯微以前修道炼过筋骨,不然她肯定撑不起来他。
温辞余光里看见叶悯微在地上写画, 无声地一笑。
她还是老样子, 看见新奇东西就兴奋得什么都忘了。这里是意识边缘,所有事物规律都与现实里大不相同,绝大多数术法在此地全无效用。
若给她时间, 她大概要在此处把所有术法都复原了才肯罢休。
只可惜没时间了。
温辞想起方才那一出闹剧, 只觉得头疼。虽然最后他失却听力什么也没听见,但想来少不了嘲雀的热闹。他干嘛那么激动呢?到最后狼狈的不就只有他吗?
温辞轻轻叹息一声, 抬头看向空中飞过的嘲雀们。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不逃了。
至于叶悯微欠他的……她欠他吗?她还真不欠他。
他从前说山上寂寞要回去陪她过年, 如今说人世凶险要陪她一起找魇兽。
其实他心底里也知道,叶悯微虽然孤身一人,但从不寂寞,她有日月星辰、万物法则为伴,没人比她更充实又自由。
而人世再凶险叶悯微也有自己应对的方式,她仍然可以独自解决所有问题,没有他,她也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
她从不曾需要他。
只是他放不下她罢了。
温辞支起身体,缓缓地离开叶悯微的后背,她果然全神贯注在她的推算上,连后背重量变轻都没有察觉。
温辞撑着岩石看着叶悯微清秀的后背,乌黑而潮湿的发丝、发间已经颓败的梅花,他静默一笑。
最后一面竟然是个后背,也挺好,他也没那么想记住她。
温辞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他悠悠站起身来后退了两步,转过头去利落地纵身一跃,如一只彩色鸾鸟同嘲雀们一起飞起。
嘲雀们向上飞入高空,温辞向下落入滚滚急流之中。
温辞瞬间被滔天谎言所淹没,水花激荡飞扬,他的身躯腾空随水流坠落,崖顶极速遥远淹没在苍茫白雾中。
他的脑子里终于得享片刻安宁,全身松懈得再不愿使一丝力气。
温辞心想:死老头子别催了,老子来替你就是了。
然而恰在此时,突然从天而降一道蓝色锁链,那发着光的链子携风疾来,一圈圈绑住温辞。
在温辞瞠目结舌之时,锁链一扬,他从瀑布间凭空飞起,仿佛是被钓起的鱼,一个甩杆就被拽回崖上。
把他钓上来的不可能是别人,只有叶悯微。
温辞高高腾空,而后啪叽一声掉在刚刚才离开的岩石上,摔得浑身骨头疼。他弯着腰直咳嗽,勉强抬起头看向叶悯微。
他不可置信道:“捆仙术?你在这里做出捆仙术了?”
他一抬头,却对上叶悯微惊慌的眼神。
叶悯微伸手攥住他的肩膀,急切道:“你为什么要跳下去?我没有再说喜欢你,也没有说你喜欢我啊。”
这话让温辞没法回答。
叶悯微的眼睛眨得很快,从脸颊滚落的也不知是汗还是水,她语速很快地说起来。
“你要去替里面的老人守岛吗?你不回来了吗?你……你不是很喜欢各地节日庆典吗?你不是最喜欢乐舞百戏吗?你不是要走遍九州,看最好的乐舞,学会它们再教给别人吗?你不是能做出最好看的器物雕刻吗?这些东西你……你都不喜欢了吗?你都不想做了吗?”
温辞怔了怔,他张张嘴,最终缓慢而艰难地说道:“当然……喜欢啊。”
“既然喜欢你为什么要跳下去,下面构造复杂,你会回不来的!”
“我知道啊!”
“你知道回不来,为什么还去!”
“叶悯微,你是真的不明白吗!”温辞突然怒吼道。
叶悯微愣了愣。
温辞的眼睛迅速变红,他勾勾嘴角道:“你一定要追问吗,你一定要逼我说吗?”
“为什么?因为我去替那个老头子守心想事成之地,就能像他放走我一样,把你放出去啊!!”
叶悯微继续地追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为我出去而放弃……”
“因为我喜欢你,我喜欢你叶悯微!行了吗?”
温辞仿佛被逼至绝境,不顾一切孤注一掷地吼出这句话。他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着,静默一瞬后,突然捂着脸大笑起来。
他戏谑道:“你刚刚说喜欢我,叶悯微,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在嘉州你一声不吭就走了,是,你大受打击要寻找关于自己的真相。可是我呢?叶悯微,你有没有想过我!?”
“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要假死?为什么我一直极力隐姓埋名?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承认自己的身份,全天下所有人都会知道我还活着,我又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会不会深陷险境?我会不会万劫不复?你有想过吗!你有担心过我吗!”
“你说你想念我,哈哈是吗?你想念我吗?你想的到底是什么!?”
叶悯微怔愣在原地:“我……”
温辞深吸一口气,突然话锋一转:“对,其实你也没有必要担心我。我是你什么人啊?我们难道很亲密吗?都活了上百年的人了,又不是还没断奶的孩子,谁还不能处理好自己的事情?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也很正常,这就是你的作风。”
他一字一顿道:“但是叶悯微,你凭什么说你喜欢我?”
“你知道什么是喜欢吗?喜欢我的手,喜欢我的脸,喜欢我的身体,喜欢我巫族人的血脉,这就叫喜欢了?这样也是喜欢?”
温辞戳着自己的胸膛,用力地点着自己的心房,仿佛愤慨至极又仿佛不甘至极,他咬着牙说道:“像我,像我这样的才是喜欢啊。”
“因为喜欢你,因为太喜欢你,所以连其他的我所喜欢的东西都可以放弃,我连命也可以放弃。叶悯微,这才是喜欢啊!!”
叶悯微所有条分缕析的思绪都被温辞冲得东倒西歪,脑海里的药柜倒塌,一地狼籍。
她不知如何是好,手足无措地看着温辞。
泪水接二连三地从温辞的眼眶坠落,他双目通红,仿佛被疾风骤雨打落的海棠。叶悯微想伸手去擦温辞的眼泪,温辞却转头避开。
叶悯微收回手,她说道:“对不起,我以前是不是伤害过你,让你伤心了?”
这句话让温辞沉默良久。
他竟然低头轻轻地笑起来,仿佛终于在那快要将他淹没的不甘里寻到一丝畅快。
他说道:“没错。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叶悯微郑重道:“我想知道。”
温辞抬起头望向叶悯微,戏谑道:“那你就继续想吧,我不会告诉你的,叶悯微。”
“你就继续满腹疑团不得其解吧,最好用尽你剩下的所有时间苦思冥想、最好你这辈子永远念念不忘,不得安宁!!”
温辞眼中仿佛有更猛烈的火焰点燃荒原。他也不知是在嘲笑她还是嘲笑自己,高声道:“我不会原谅你的。叶悯微,我喜欢你没错,关于这一点我也没有办法。”
“但是我这辈子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我绝不原谅!”
嘲雀们鸦雀无声。
温辞说的并无半分虚言。
来自温辞的大火席卷而过,叶悯微仿佛火中的冰雕,无法燃烧却茫然地融化。
她与温辞静默相对,她想说什么,似乎怕自己说错又咽了回去。她想抬手去拉温辞,似乎怕他避开又放下手去。最后她只能踌躇地,小心翼翼地望着温辞。
她对这种浓烈的情绪太过陌生,无论是来自于他的还是来自于自己的,以至于束手无策。
嘲雀扑棱着翅膀在天空中翱翔,瀑布发出哗啦啦的巨大声响,两人之间的寂静仿佛漫长无期。
这一通爆发似乎耗尽了温辞所有的力气,也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深呼吸几口后,肩膀渐渐塌下去,他突然变得非常平静,平静得不像平时臭脾气的温辞。
“我们两个搞成这样,真是难看。”
温辞以一种疲惫而平淡的语气说道:“都最后了还是要恶语相向,叶悯微,你跟我真是八字犯冲。”
“你听到了吧,我跳下去你就能出去。你不想出去么?苍晶、灵器,你不是还有好多东西要研究么?那些对你不是至关重要吗?”
温辞轻描淡写道:“所以一会儿我再跳下去你别拽我回来,我下定决心也不是那么容易……”
温辞话音未落,突然被潮湿的梅花香猛然砸进怀里。
他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叶悯微的手臂紧紧地抱住他的后背,简直要勒得他喘不过气。
温辞后脑磕得吃痛,他仰面瞪着眼睛地看着灰白天空,只听见自己怀里冒出一个坚定的声音:“不要去。”
叶悯微似乎想不出什么好理由,又怕自己再说错话,以至于欲言又止。
她沉默了很久,才小心而郑重地说道:“我会救你出去的,我们两个一起离开这里回去找玉珠和苍术,我可以做到。”
“你不是说只要我说可以,你就全力以赴吗?温辞,你再全力以赴一次吧。”
她压在他的身上,仿佛要用她以叶悯微这个名字拥有的全部重量留住他。
她在他的胸膛处低语道:“再全力以赴一次吧,温辞。”
温辞怔了怔,他慢慢说道:“你没听到吗?我刚刚在诅咒你。”
“对不起。”
“……何必多费口舌,用捆仙术束缚我不就行了。”
顿了顿,他说道:“那才像你。”
她轻声说:“不行,我怕你会伤心。”
叶悯微说她怕他伤心。
她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突然知道怕他伤心了?
温辞抬起胳膊遮住眼睛,喉头颤动。
他咬着牙,不甘心地、恶狠狠地说道:“我讨厌你,我恨你,叶悯微我真恨死你了。”
叶悯微顺从地点头:“好,那就恨我吧,你不想听,那以后我就不会再说喜欢你了。不过,你不要走。”
“叶悯微,你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吗?”
“是,我会做到的。”
温辞说什么叶悯微都顺着他,无论是咒骂还是嘲讽她都全盘收下,唯有一句她不肯让步。
“所以温辞,你不要走。”
一行泪顺着温辞手臂与脸颊的缝隙流下来。
他眼前一片黑暗,呼喊与耳鸣声时远时近,他仿佛在黑暗之中,回头看见了一个男孩。
他永远跟在温辞的阴影里,唯有在叶悯微身边时,他才敢回头看向这个孩子。
他质问这个孩子。
——即使她忘记你了,她抛弃你了,看到她你还是觉得开心吗?
——只有在她身边你才能安心吗?
——时至今日,只要她开口你就一败涂地吗?
而那个孩子只是睁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沉默无言地望着他。
男孩长得秀气,皮肤白皙仿佛雪塑出来的人,浑身上下只有一抹艳色,便是脖子上那道长长的,红色的胎记。
温辞惨然一笑,指着他嘲讽。
——真可怜啊,蠢货。
第064章 疫魔
这个孩子和他长大后成为的温辞一样愚蠢又偏执。
温辞总是想把这个孩子, 这个年幼的自己藏起来,以至于他有时候忘了,他年幼时就是被藏起来的。
巫恩辞从记事起, 就生活在一道精美而巨大的门之后。
那扇门在他的记忆里一直高得如同入云的山川, 或许因为那时他太过矮小, 也或许是因为他用尽全力也不能将那扇门撼动分毫。
他所待的屋子是一座孤岛, 所有一切交流都通过那扇门进行,会有食物从门底下被推进来,会有巫族与中原的师傅在门外教他说话。
有时候他们会让他走到屋内的地下室里,当他再回到屋内时,房间便已经被打扫干净。
门外的人对他总是很恭敬,也很畏惧。
他从不曾面对面见过他们, 从门缝里看见的狭窄世界只有一座庭院, 庭院里有一棵碧绿的树, 到了某个特定的时候树上会结出橙红的果实。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巫恩辞以为所有人都是活在一道门后面的。只是有人可以偶尔出来,有人——譬如他,或许是因为还没长大的原因, 就得待在门后。
直到他开始尝试如族人一样纵梦, 夜幕低垂时他在成百上千人的梦境中行走,才知道外面有一个广大、拥挤而异彩纷呈的世界,有千千万万各不相同的人。他将那些噩梦里不那么可怕的、有趣的东西召入现实, 在黑夜里陪他玩耍。
只有他一个人生活在门后, 他并不知道于原因,没人肯告诉他。
在那精美的大门之后, 他童年唯一的玩具,就是这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世界。
有一天门外突然陷入混乱, 所有人奔走呼喊着什么,他听见“八风塔”、“失败”、“灭族”这样的声音,没人再来管他。然后在某个夜里,巫恩辞用纵梦术撞开了那扇大门,逃了出去。
他穿过庭院,避开杂乱嘈杂的人群,翻过院墙,终于获得自由。
他来到他所向往多年的、幻想多年的烟火人间——那个熙熙攘攘的、异彩纷呈的世界。当他被人流所包围时,仿佛终于美梦成真。
然而很快,美梦就变成了噩梦。
他所逃到的地方叫做沧州。
从他出现开始,沧州就爆发了举世震惊史无前例的大瘟疫。他所过之处疫病横行,他身边的人们纷纷倒下,口吐鲜血,不治身亡,只剩下他茫然独立。
他不记得他经过了多少村镇,他觉得身后有嗜血的鬼怪在追逐他,他攥着疫病而亡的人们的死梦,日夜不停地逃离,然而却怎么也无法逃出去。
那些死梦里,人们认为他是疫魔,他们在最后的痛苦里极尽恶毒地诅咒他,希望他能够消失,好让其他人能活下去。
巫恩辞觉得他是无辜的,他没有生病,他没有想过要害人。他们误会了他,这种疫病怎么会是他带来的?
他如此努力地来到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想要毁了它?
他淹没在千千万万死梦对他的诅咒与唾骂声中,日夜不休。他想着终有一日疫病结束,真相大白于天下时,或许这些死梦能代替死者看到真相。
他们会看到罪魁祸首不是他。
他遇见那个白须及地、一脸悲悯的老人时,手上攥了半个沧州死者的死梦,已经不堪重负。
那位老人是仙门一位避世修行的高人,叫做天机老人。天机老人说他要在所有仙门之前找到巫恩辞,因为他的父亲生前曾经嘱托天机老人,帮忙照看他——照看自己这个被瘟疫诅咒了的幼子。
许多年前巫族人为避灾祸远离故土乘船来到中原,而他们想要逃离的灾祸,正是一场无药可治的大瘟疫。
巫恩辞的母亲在快临盆时染上瘟疫,生下他不久后便去世。他生来便带着疫病,自己不发病,却能将疫病传染给接近他的任何一个人。
所以巫恩辞才会在门后长大,所以门外的人如此畏惧他。已经有许多进入门中照顾他的人死于疫病,只是他已经不记得了。
天机老人温和又残忍地告诉他,他正是一切的罪魁祸首。
不曾有一个人错怪了他。
巫恩辞自然无法逃脱那鬼怪的追逐,正如他无法逃离自己。
他满心绝望地松手,那围绕着他的死梦便如从前在彩门后他为自己编织的世界,在天亮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他跟随天机老人去了昆吾山,与世隔绝,天机老人对外说巫族族长幼子身患重病,谢绝访客。
他确实身患重病,不治之症,将要一生为此所囚。
没过多久,天机老人便羽化而去,他不知道这位老人是到了岁数,还是因染了他的疫病而死。不过天机老人给他留下了足够厉害可以阻挡山下人上山来见他的阵法,也给他留下了坚固的牢狱。
巫恩辞以为他的一生也就这样过去了,直到某一个冬天,昆吾山上下起大雪,漫无边际的雪白之中,有个叫做叶悯微的姑娘踏雪而来。
她一身蓝衣,发间一根木钗,雪花落在她乌黑的发间,她如同一树雪柳。
他不知道她是怎么穿过那坚固至极的牢狱来到他面前的。
她向他走来他便往后退,他让她不要过来,不要靠近他,赶紧下山去。
她问:“为什么?”
他说:“会死的,你靠近我会死的。”
她却一阵风似的来到他面前,蹲下来认真地问他:“我为什么会死呢?”
为什么?他们的一切便是从这些“为什么”而开始的。
白驹过隙七十多年,直至今日这孽缘仍然还在继续。
谎崖上的争执终于告一段落,唯有水声与嘲雀振翅的声音,它们饮水时偶尔发出一两声鸣叫,这岩石之上嘈杂而又寂静,那两位不速之客仍然停留在此地。
温辞太过疲惫,侧身靠着叶悯微的后背,她这次时不时就会停下演算,偏头看他一眼。
他淡淡道:“别看了,我不走。”
叶悯微说道:“你刚刚说我复原了捆仙术,那不是捆仙术,只是看起来相像,远远比不上捆仙术的力量。”
叶悯微低眸,在岩石上写写画画,她说道:“我不确定它能不能生效,所以发现你不见的时候,我很害怕。”
温辞略一沉默,他偏过头去,说道:“能这么快摸到规律,你应该很自信才对。”
“不快啊。温辞,你已经昏过去整整两天了。”
“……这里没有日夜,你是如何计时的?”
“用脉搏,用万象森罗数我的脉搏。”
顿了顿,叶悯微补充道:“刚刚跟你说话太激动脉搏都乱了,这段计时做不了数。”
温辞沉默地偏过头去,看向叶悯微在岩石上画的东西。
她从前演算时笔走如飞,写东西极其潦草且几乎从不停顿,即便是卡住也能瞬间想出许多种可能的推算方向,若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便要在地上打滚。
而现在她却写得很工整,仿佛潦草了她自己也会想不起来之前写的是什么,下笔的速度时快时慢。
而她此刻写着写着竟然慢慢停下来。
温辞问道:“怎么了?”
叶悯微轻声道:“我忘了。刚刚太慌张,救你上来的术法生效时的机理,我记不清了。”
他第一次从她的声音里听到这种由衷的沮丧,叶悯微低下头去,只一瞬就振作道:“可能要花时间想想,你等等我。”
温辞瞧着她在之前所写的痕迹里再画出新的横线,他说道:“叶悯微,我之前说你无所不能,不是说你必须无所不能。”
叶悯微的手顿了顿。
“这世上还有谁能真的无所不能吗?如果勉强……”
“我没有勉强,虽然我现在想东西比以前要慢很多,但是我有经验。”
叶悯微偏过头,她眼底里只能看见温辞的侧脸,潮湿的头发贴在他的脸侧。
“我没有了那颗最聪明的脑子,你就不再相信我了吗?现在的我,就不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了吗?”
温辞沉默一瞬,他道:“我只是……”
然后他突然烦躁起来,扭过头道:“行行行,你无所不能。要是我们走不出去,要是你跟我一起死在这里全是你的错,都是你害的,行了吧?”
“我们会出去的。”
叶悯微伸出手来,她手上戴着那富丽堂皇的金指环与铃铛。她说道:“时间应该还很充裕,你的伤药我前些日子又做了一些,袋子里还有两瓶。你晕倒之时,我将你这手链与指环戴回你手上,大概有一天半的时间才取回。我观察过我自己,我并没有被消解,是不是很神奇?”
温辞沉默片刻,疲倦而坚决地说:“叶悯微,你要是敢拿你自己做试验,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但是我的情况很特别,我虽然喝过你大量的血,体内与你产生相似之处,但到底与你来自不同种族。这里水汽漫天,按理说我应该更像那些修士,被慢慢腐蚀才对。”叶悯微振振有词。
温辞坚决否认:“不行。你以为你头发是怎么白的,你的眼睛又是怎么坏的,还有你这脑子是怎么换的?我说了,你要是这么干,我就跳下去。”
叶悯微看了一眼那瀑布,试探道:“那如果我把你绑起来……”
温辞不假思索道:“我会伤心。”
在温辞半死不活的威胁下,叶悯微终于屈服,叹息道:“好吧。”
温辞偏过头看她一眼,叶悯微的神情万分遗憾,她伏下身去边画数符边说道:“温辞,你真的不原谅我吗?”
温辞沉默了。
“等我想起来我为何伤害你,再补偿你,你还是不能原谅我吗?”
“等你想起来……”温辞低声重复道,仿佛是觉得这话可笑。
他安静半晌后,轻描淡写道:“好啊,等你想起来,我就原谅你。”
叶悯微骤然回头看向温辞,视石之后的眼睛明亮而欢喜。仿佛是觉得温辞答应得太轻易了,怕他反悔似的,她说道:“好,一言为定。”
温辞不置可否地闭上眼睛。
他想,叶悯微,那你也全力以赴一次吧。
全力以赴以后再发现,你永远也无法想起我了。
第065章 弃枝
巫恩辞最初见到叶悯微的时候, 以为他们的关系是猎人与猎物,因为叶悯微说她想要研究他。
他不懂“研究”是什么意思,只觉得这大概是一件要命的事情, 所以转身就跑。
于是在最初的几个月里, 他们在大雪纷飞的昆吾山上你追我逃, 他白日被抓住, 夜里就用纵梦术逃跑,周而复始。
最初是为了逃命,后来他渐渐觉得有意思。
从来没有人陪他玩耍过,这样的追逐仿佛是一种游戏,他珍贵而奢侈的游戏,叶悯微是他珍贵而奢侈的玩伴。
所以后来巫恩辞再次被抓住时, 觉得被他唯一的玩伴杀死, 好像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然而叶悯微并不是猎人, 她比谁都要珍视他的命——或者说他的巫族血脉。
她向他提出了交易,她说她会治好他的病,让他下山去他喜欢的世界。条件是他要配合她的研究,听从她的一切安排。
这对巫恩辞来说简直是神迹, 无论是怎样的条件, 他当然都可以答应。
然后他便发现,叶悯微似乎挺不把他的命当命的。
她翻来覆去地折腾他,研究他的经脉肺腑差点把他弄死, 又在最后将它们全部重塑, 还给他一个古怪却耐伤的身体。
她侵入他的梦境天天让他召各种东西给她看,越是他畏惧的她越要看。
他在她手上死去活来活来死去, 每天咒骂她一千次,逼她发各种毒誓一定要治好他的病。他原本并不是话多的人, 后来这些嘲讽人的本事,大都是被叶悯微逼出来的。
不过叶悯微似乎对于死亡本身就没什么敬畏之心,因为她也不怎么把自己的命当命。
她可能是怕弄死这个唯一的巫族血脉,有些稀奇古怪的试验便在自己身上做。当巫恩辞某日发现叶悯微头发突然快速变白,眼睛也大不如前时,立刻以死相逼让她不能再以身试险,叶悯微这才收敛。
巫恩辞虽然每天咒骂叶悯微一千次,但是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不希望叶悯微死的人。
这种畏惧甚至比对自己死亡的畏惧还强烈。
叶悯微死了,巫恩辞便真的一无所有。她是他的同伴,是他的医者,是他的希望,是唯一一个穿越牢狱来到他身边的人。
所以即使他被折腾得死去活来,定期还是记得去放一碗血给叶悯微喝。
叶悯微也染上了他的疫病,她是修道之人体魄强健,虽不致急死却也有日积月累的损害。他的血恰能抑制疫病,她按时喝他的血,便不会受到什么影响。
若他的血够多可供天下人喝,他也不至于困在这山上。
叶悯微的凉薄无情一向很令人羡慕。她染上疫病也会传给他人,所以跟巫恩辞一样困在山上不得而出,但她却优哉游哉,毫不在意。
她说自己从前便生活在一座高塔之上隔绝人烟,她十分喜欢这种隐居生活,并没有任何想见的人。
叶悯微这个古怪的人,有时候冰冷得不近人情,有时候又天真温柔得像个孩子。
除了研究以外,叶悯微对巫恩辞有求必应,不仅不问为什么,甚至会举一反三。
他让她陪他吃饭,她就每天按他的作息准备餐食;他说起他儿时从门缝里看到的结红果子的树,她便用术法挨个变树出来让确认那是柿子树;她让来向她求教的仙门弟子送来柿子籽,再教他用灵器种出树来;他想要保存柿子,她就想办法做柿饼。
他想在夏日煎雪泡茶,便会有天降大雪,从土地里长出茶树。
他想在雨天放烟花,昆吾山顶便避水,四周大雨瓢泼,唯有山顶上空火树银花。
他想出造某种稀奇古怪的怪物,她就摆弄着灰烬,按他的要求捏脑袋眼睛鼻子身体。
叶悯微仿佛是专属于他的神明,他所有的愿望,无论再幼稚、奇怪、或者琐碎,她都会为他一一实现。除了病愈下山之外,他的其他愿望从来不需要忍耐。
以至于数十年后他坠入心想事成之地时,对于守岛老头子的诱惑不屑一顾,他说:“心想事成有什么了不起?”
叶悯微也可以做到,叶悯微一直是巫恩辞的心想事成之地。
叶悯微也会告诉他,他的设想如何用灵器实现。巫恩辞大部分都听不明白,即使听明白了也说不明白,他不想自己用灵器玩,他想要叶悯微陪他。
这个对他有求必应的,像神明一样无所不能的神奇的人,他喜欢在她的眼里看到自己的影子。
叶悯微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具象的,唯一属于他自己的美梦。
在他们相遇二十一年之后,巫恩辞终于缓慢地从孩子长成了少年模样。
那段时间是他们关系最好的时候,他以出色的手艺帮叶悯微做了许多灵器,叶悯微以包罗万象的术法为他实现了许多愿望。
她并不擅长医术,但对于他疫病的治疗也在稳步推进,他病愈下山指日可待。
他们在山间木屋里朝夕相伴,明明叶悯微是为他而学的做柿饼,她自己却喜欢上了柿饼,变成年年他给叶悯微做柿饼吃。
某一日巫恩辞叫叶悯微陪他吃饭,她却沉溺于演算之中什么也听不见。
他围着她喊了她半天,正想照例读算题把她喊起来,不知为何却突然心生他念。
他说,叶悯微,你再不起来我就亲你了。
那时春日负暄,满屋花香。他说了很多遍,甚至于贴着叶悯微的耳朵大声地喊。他想全怪她无动于衷,所以他真的俯下身亲吻了叶悯微。
叶悯微居然被他亲醒了,四目相对中她茫然而疑惑地望着他,眼里盛满了他,就像他最喜欢的那样。
他平淡地说我刚刚跟你说过要亲你的。
他知道虽然她没意识到,但是只要她回忆就一定能想起。
叶悯微果然想起来了,她啊了一声,问他道:“怎么了?”
他说:“陪我吃饭。”
他说得自然,攥在身后的手心已经出汗。
他了解叶悯微的脾气,他知道这个吻已经是贪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超出他的意料,叶悯微似乎没有与人这样亲近过,她竟好奇于这个法子为何能打断她的思绪,于是让他可以时常试着这样叫她。
他当时愣在原地半天,而叶悯微疑惑地问他为什么脸色通红。
一切推进都来自于叶悯微的好奇,她好奇于亲吻对于她的影响,好奇于拥抱的影响,好奇于肌肤相贴,好奇于一切,好奇到他们最终真的肌肤相亲、亲密无间。
他从没想过他可以拥有叶悯微。
虽然理由非常怪异,非常“叶悯微”。
巫恩辞仿佛陷入一场美梦。他不知道是不是任何人亲吻过叶悯微后都会得到相同的结果,他并没有觉得叶悯微是真的喜欢他,他不觉得叶悯微会喜欢上任何人,但他已经无可救药地沉溺于此。
他暗自希望她的好奇能持续地更久一些,他已经幸福得不想醒来。
遗憾的是叶悯微的好奇并没有持续很久,至少对巫恩辞来说这时间太过短暂。差不多一年之后,叶悯微说她大概弄明白了,他们以后可以不必这样,会影响她研究术法时的专注。
这在巫恩辞的意料之中。
然而叶悯微又说,她已经把这段记忆给清理掉了。
他愣了愣,突然如坠深渊,毛骨悚然。
他突然想起来,叶悯微有清理记忆的习惯。因为叶悯微天生不会遗忘,脑子里存了太多冗杂而无意义的记忆,时间长了便成为她的负担,所以她定期会整理它们。
她将没有价值的记忆清除,为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新的位置。
那些没有价值的记忆往往被总结为一两句话,删去细枝末节,剩下一块墓碑遗留于脑海之中。
所以她记得成千上万书籍里的每一个字,记得所有看过的术法与思路。
但他问起叶悯微一些生活琐事时,她却不清楚其中的细节,甚至不记得参与其中的人。
她说,既然被她清理掉了,便说明那记忆不重要。
叶悯微不是一棵自然生长的树,她是她自己的花匠,时常拿着一把剪刀,将这树上无用的枝枝叉叉全部剪去。而她这棵树又得天独厚生长迅速,所以在她自己的修剪下,那笔直的枝干便穿云破雾、直入云霄,世人无人能及。
巫恩辞发现那属于他的枝丫之上,竟然也悬着叶悯微的剪刀。
她时常审视着他,评估着他,等待某个合适的时机将他从她的枝干上剪去。
巫恩辞就此和叶悯微大吵一架,或许也不能算吵架,那是他的满腔怒火与叶悯微的满心茫然。
然后他便夺门而去,叶悯微找了七天才找到他,他们约定过她不能用术法找他,于是他们相见的时候,叶悯微十分狼狈。
她问他为什么生气。
他知道叶悯微不会明白他为什么生气,她永远不明白。
所以他站在悬崖边上,指着那万丈悬崖说道:“叶悯微,你下次如果再敢忘记关于我的任何事情,我就从这悬崖上跳下去。我死了,你就再也别想研究巫族血脉了,你听明白了吗!?”
叶悯微把他从悬崖边拉回来,她答应了他的要求,和从前一样没有犹豫。
那一天巫恩辞终于醍醐灌顶,叶悯微之所以不犹豫,之所以对他的愿望有求必应,是因为“巫恩辞”本人对她来说并无价值,她也并不好奇。
对她来说珍贵的仅仅是他的血脉,这是他仍然长在她这棵树上的唯一原因。
这也是他唯一能拿来威胁她的东西。
她只要他好好活着,乖乖给她研究就好了。
巫恩辞第一次对叶悯微生出恨意。
后来他们的关系一直时好时坏。巫恩辞对她的爱意与恨意多年来此消彼长,来回博弈。
巫恩辞病愈山下后也曾想过要释怀。他让叶悯微去除了他身上的胎记,消掉了关于“疫魔”的所有痕迹,以“温辞”这个名字踏入他梦寐以求的烟火人间。
温辞已经不是那个偏执孤独的孩子,他也想要放下对与叶悯微的爱憎。
他试着心平气和地跟叶悯微相处,他时常回昆吾山上看叶悯微,无论去往多远的地方,每年一定会陪她过年。他把他在山下遇到的有趣的事情讲给她听,把他在山下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她看,就像对待一个家人。
他也对她说:“你跟我下山看看吧。”
叶悯微看他演出的时候分明很认真,但当他说出这句话后,她却总是拒绝。
“人群没什么意思,我讨厌人群。”
“为什么?”
叶悯微皱皱眉不说话,温辞便知道这是来源于某段被清理的记忆的总结了。
每当这种时候,温辞心里便会有一根刺隐隐作祟。
幸而叶悯微是个遵守约定的人,后来她又清理过许多次记忆,时常感叹脑子里的记忆太过拥挤,却并未舍弃关于温辞的记忆。
即便那些琐事与她的研究毫无关系。
她能够在她那举世无双的天才脑子里,开辟出一块地方,来存放这数十年他与她的点点滴滴,也实在是不容易。
温辞也劝自己知足。
时间一年一年地过去,下山十七年后温辞意外被困于心想事成之地中,再度回到人世间已经是三年之后。
他一回来就奔去昆吾山上找叶悯微,睽违三年,叶悯微坐在木屋前,一如既往地抱着她的一堆纸卷。
彼时春日暖阳,绿意盎然,她的眼眸里和从前一样映着他的影子,恰如他最喜欢的那样。
然后叶悯微问道:“你是谁?”
她问他,你是谁?
他站在原地,好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叶悯微,难道……你最近清理过记忆?”
“嗯,看来你认识我。”
“为什么清理掉我,只是三年没见而已……你以为我死了吗?”
“我为什么要记得你?如果你死了,那当然要把你清理掉了。”
叶悯微回答得尤其自然而流畅,没有一点儿伤心。
那时她还并未开始魇修,灵力充沛,那些经过她精挑细选保留下来的记忆也十分完好。
叶悯微记得魇术、魇修、灵器与灵脉,记得所有从他身上研究到的一切,唯独不记得他。
她终于做了一次全面的、彻底的清扫,把没有价值的陈年旧物尽数抛去,为对她来说更有意义的记忆腾出位置。
最荒唐的是这一切温辞居然早有预感。
不然呢?叶悯微已经把他的一切研究得彻彻底底,巫族血脉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他以命相抵的威胁早就失效。
一旦她以为他已经死了,自然会急不可待地把他忘记。
她脑子里从不存放与研究无关的东西。
或许在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在下意识地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被她遗忘。
不然为什么他总是回昆吾山上看望叶悯微?为什么他总是心怀焦躁,为什么每次听她喊出他的名字时,他都会松一口气。
他知道那些东西,那些术法、灵脉、灵器,那些让叶悯微如同神明一样无所不能,光辉夺目的东西是她的全部,它们对她来说比他重要百倍。
可他呢?
巫恩辞对于叶悯微来说就全无意义吗?
这些回忆全无意义吗?
那是近五十年的时间中,从昆吾山上的一场大雪开始,他们的朝夕相伴,争执与和好。
他被她折腾得要命的痛骂,她为他实现的每一个愿望,他帮她做的每一件灵器,那些她说了他也不懂却还要她说给他听的术法原理,他回来陪她过的每一个新年。
只有他还记得的那些亲吻,亲昵与缱绻。
只有他知道的心动。
这世上他只与一个人分享过他的所有秘密与孤独,只有叶悯微知道巫恩辞。
他这辈子身负血债、极尽曲折、无人可托,这世上再也不会有一个人比叶悯微对他更重要。
可是叶悯微永远也不会再知晓。
记忆要两个人都记得才是记忆,只有一个人记得,那就是执念与牢笼。
温辞气得发疯,刹那间他便看清他从没有放下过,他从来都不甘心,什么狗屁释怀,什么狗屁家人。
他从来都喜欢叶悯微!从来没有一天释怀,没有一天甘心!
他为叶悯微永远无法像他喜欢她那样喜欢他而不甘。
他因为他对叶悯微难以控制的、不可戒除的、仿佛唯有死亡可以根治的喜欢而不甘。
他永不甘心。
温辞二话不说与叶悯微在昆吾山上大打出手。叶悯微大概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莫名其妙,下手毫不留情,他们你死我活般打了一场,两败俱伤。
从那之后世上便谣言纷纷,世人说万象之宗杀了梦墟主人。
是啊,没错,万象之宗怎么没有杀了梦墟主人?
叶悯微分明亲手杀了巫恩辞!
后来她魇修失败连自己的遗忘也一并忘记。但是等她重拾那些精心整理过的记忆后,也不会在其中找到他的身影。
叶悯微杀了巫恩辞。
巫恩辞在叶悯微的记忆里永不复生。
第066章 出海
温辞仿佛做了一场忆尽半生的死梦。
他慢慢睁开眼睛, 叶悯微的面容充满了他的视线。
她的面容数十年来从不曾改变过,柳叶眼与远山眉,偏灰的眼睛和淡而薄的唇, 仿佛阳光曝晒的古冰川, 任岁月婆娑沧海桑田也千年不化。
叶悯微没有戴视石, 俯下身贴近他的面庞, 仿佛他们在阜江城重遇时的情景调换角色。那时叶悯微躺在草丛里,满头华丽珠翠,像她又不像她,身旁两棵血肉模糊的橘子树。
她好奇地问他是谁。
这辈子温辞最讨厌的就是她问他,他是谁。
此时在他的眼眸之中,叶悯微身后水汽漫天, 他们二人之间也是缠绵而潮湿的水雾, 她凝视着他道:“看你现在的眼神, 好像很讨厌我的样子。”
“你现在……才知道?”温辞不甚清醒地低声道。
叶悯微眨眨眼睛,她将一把藤条举到温辞眼前,说道:“那你还愿意帮我做个鸟笼吗?”
她就像数十年前,拿着灵脉图问他是否能帮她做出灵器时那样。
温辞凝视她片刻, 目光由朦胧渐渐清醒, 他发觉自己脑后柔软而温暖,竟枕着叶悯微的双腿,所以她才会这样弯下腰来看他。
温辞立刻坐起身来, 叶悯微便扶起腿上下敲打, 仿佛是被他枕了太久,双腿已经麻木。
温辞瞧着叶悯微的动作, 他问道:“你为什么把我放在你腿上?”
“你靠着我的背太久,我有点累。”
“那你把我放在石头上不就行了?”
“石头上太冷, 你之前流了很多血,身体摸着本来就很冷。我很暖和,你挨着我更好。”叶悯微说得很自然,并非在邀功。
温辞抿着唇看着她,目光转向叶悯微手里的藤条,然后再低眸看去。
只见岩石上正躺着一只被布条子捆着的,极力挣扎的倒霉嘲雀。那灰不溜秋像乌鸦又像燕子的家伙满怀愤懑,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也不知道是怎么栽在叶悯微手上的。
温辞沉默无声地望着嘲雀,不知为何,叶悯微竟从他神情里看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悲悯之情。
然后他长长地叹息一声,仿佛要叹尽平生不顺意似的,向叶悯微伸出手来,不咸不淡道:“不是普通的鸟笼吧?灵脉图呢?”
叶悯微在岩石上圈出一大片范围,欣然道:“这里。”
温辞瞥她一眼,便俯下身去仔细看着她画的灵脉图。
“你这条脉络上有三个灵仓,两个灵冲,灵力过此回转太强,藤条受不了。”
温辞把藤条扔给叶悯微,说道:“换个材料。”
“乾坤袋里没别的材料了。”
“那你改灵脉设计,这里、这里还有这里,回路数量可以增加,但是灵仓与灵冲一条路线上只能各一个。”温辞指着她画的图。
“这样会很复杂……”
“你改你的,把彼此独立的部分圈出来。”
温辞谈话间与叶悯微的头逐渐挨近。叶悯微在那图案里写写画画,她每次圈出一部分,温辞上下扫几眼之后就拿起雕刀,也不需她多解释,就在藤条上一笔笔刻下灵脉回路。
这潮湿而嘈杂的瀑布上,他们两人一个画图一个做灵器,仿佛一旦涉及灵器,这两个人之间就会生出一种不可打扰的默契。
温辞手腕动作间,一根根藤条便被刻好灵脉,十指轮转交替,一只藤条鸟笼就从他的手下快速成型。
他一转头就看见叶悯微望着他双手的亮晶晶的眼神。
温辞动作一顿,将那鸟笼丢给叶悯微,说道:“你在上面做的灵脉设计,在这里恐怕也不会生效。”
“总要试试看。”
叶悯微将苍晶嵌进鸟笼里,再把那只可怜见的嘲雀关进鸟笼。她上上下下端详鸟笼一遍,叹息一声:“确实不行。”
温辞胳膊搭在膝盖上,淡淡地看着叶悯微。
他们从前在昆吾山上也是如此,手里失败的灵器没有千件也有百件。叶悯微虽然是个天才,却也不是做什么事都能一下子成功的。
温辞正想着,突然愣了愣。
他脑海里的呼喊声怎么消失了?
难不成是老头子喊累了?还是他快死了回光返照?哪种情形都着实反常。
温辞心生不祥之感,正在此刻谎崖上骤然狂风大作水波翻涌,他与叶悯微望去,只见嘲雀们四散躲避,竟有一场大风暴迅疾而至。
意念之水被风暴扬起一丈高,如惨白巨兽猛扑而下,水声震彻天地,仿佛崖上所有水流都向上卷入空中。岩石在巨浪中避无可避,温辞只来得及抓过叶悯微将她抱紧,转瞬间就被风暴吞入其中。
他们如汪洋中的小舟,随风暴急速旋转左冲右撞,温辞低头勉力护住叶悯微,叶悯微在他的怀里……用力抱住刚刚他做的鸟笼子。
视线极其模糊而晕眩,完全喘不上气来,令温辞想起年少时觉得好玩,要在雷雨天穿入云层的感觉,那时的感觉和现在如出一辙。
这濒临死亡的感觉。
温辞紧紧抱住叶悯微单薄的肩膀,她的心脏在他的怀里激烈跳动,几乎要从她的胸膛跳进他的胸膛里。
她是在害怕?叶悯微竟然也会惧怕死亡吗?
这念头一闪而过,温辞只觉得被一股疾风甩出去,他抱着叶悯微脱出风暴在地上翻滚,撞到某物才得以停下,温辞以后背抵着那硬物,不住地咳嗽。
狂风骤雨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身下的地面柔软,四周十分安静,炭火烧得房间干燥,隐隐约约还能听见远处往来的交谈的人声。
温辞慢慢抬起头来,举目所见竟然是一间寻常的房间,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他们身下柔软之物是一条深红色的地毯。
叶悯微从温辞怀里探出头来,她抱着鸟笼疑惑道:“这里是哪儿?我们回现世了?”
“可算等到二位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叶悯微与温辞转头看去。
只见挡住他们翻滚的正是一张木床,而床榻之上盘腿坐着一位老熟人,正是浑身缠满白布条子枯树枝一般的苍术。
苍术仿佛那守株待兔的农夫,老神在在地举起药碗摇晃两下,说道:“我算到二位会在此地此时回来,在此处恭候已久。”
温辞与叶悯微一言不发地看了苍术片刻,似乎在判断这是梦境还是现实。
然后温辞转回头来,伸手摸了摸四周的桌椅地面,若有所思地对叶悯微说道:“我们就这么回来了?谎崖上不可能凭空起风暴……是心想事成之地的老头子送我们回来的。”
他目光微冷:“那个老头子到底在想什么?”
那位老人掌管思绪,他此前逃避老头子的搜寻,正是利用了众生识海的漏洞。
众生识海是意识集合之处,意识便是事实,只要大多数人的意识里“梦墟主人”已经死了,那么“梦墟主人”就仿佛是真的死去,老头子便很难抓到“温辞”的思绪。
如今名满天下的梦墟主人死而复生,他的思绪被识海老人抓到,那老头子怎么会轻易放手,不再折磨他呢?
“他应该是感觉到了我们。我们当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听到了什么,为什么突然决定送我们出来?他怎么会就这样放过我?”
温辞越说神情越凝重。
他才不相信会有什么天上掉馅儿饼的事情。就算是天上掉了馅儿饼,以他一直以来倒霉透顶的运气,也该是个一口毙命的毒馅儿饼。
叶悯微思索片刻,说道:“或许是他相信你终究会回心想事成之地呢?”
“他相信我?我都不相信我自己,他怎么能相信我?”
叶悯微与温辞之间伸出一双手,晃着白布条子清脆地拍了一声。
“好了好了二位,不是我想打扰二位谈心,只是时间实在紧迫。您二位的徒弟已经被抓回扶光宗了,扶光宗传出消息,说策玉师君不日便要出关。”
方才被无视的苍术俯下身来,向这两人解释:“二位再耽误片刻,怕是连谢小姐的最后一面都见不着了。”
历经了一番生死磨难的叶悯微与温辞这才想起来他们的倒霉徒弟。
谢玉珠再一次错过了她最为热衷的两位师父的旧事八卦,横竖都是受困,要是她早知道估计也得抓住舞狮尾巴一起去众生识海瞧瞧。
此处是淇州官道附近的一座客栈,苍术算准这间房间来此,也是刚刚住下没多久。
他起身下床把旁边的椅子搬过来,道:“咱们从长计议,二位尊上坐凳子,别在地上坐着了。呦,这是哪儿来的鸟儿,长得挺好看啊!”
苍术话音刚落,便听见两声嘹亮的鸟鸣:“假的!假的!”
叶悯微举起她从谎崖带回来的藤条鸟笼,它历经风暴倒是毫无损伤,此时透过视石便能看见鸟笼上的灵力涌动。
在现世中鸟笼上的所有灵脉均生效运转,而那嘲雀正生龙活虎,扑腾着翅膀,在笼子里打转。
苍术沉默一瞬,捧着鸟笼诚挚道:“这鸟儿长得确实不好看,是个丑东西。”
嘲雀沉默地在笼子里跺着脚跳来跳去,仿佛憋了一肚子气。
“嘲雀能分辨谎言与真话,不可以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它不属于这个世界,离开鸟笼就会消失。”
叶悯微边说边把嘲雀放在了桌子上。
苍术鼓掌道:“两位消失七天,不仅全须全尾地回来了还带回来一只奇鸟儿,真是可喜可贺!”
叶悯微与温辞在谎崖这混沌之地大概待了两三日的时间,而外面这世界已经过去七日。
谢玉珠自除夕夜被扶光宗人抓走后便音讯全无,扶光宗赶着大年三十抓谢玉珠回去,自然要的不是谢玉珠而是策玉师君。
魇兽与谢玉珠集齐,只等谢玉珠愿意便可变回策玉师君。
苍术坐在桌边,好整以暇道:“世间之事错综复杂,千变万化,便是最厉害的占者也不能掌握所有变数。所以占者之间的斗争就仿佛小孩子打架,你钻我的空子我钻你的空子。”
“策因钻我的空子带走了谢小姐,我便钻他的空子来找你们。只要我先他一步算出你们的行踪,策因便找不到你们了。”
苍术指向自己,说道:“因为我在卦象落定之时便注定来到你们身边,在下命数奇诡,与我同行之人将隐匿于世人的占卜之中。”
“那天阿喜把我带离你们太远,策因便发现了谢小姐。不过早在我们于嘉州分别之时,策因就应该算到谢小姐的行踪,也知道谢小姐会与她的魇兽相遇,所以才一直放任她在外。”
苍术望向叶悯微与温辞,微微一笑道:“前情大约如此,那么之后,两位打算去扶光宗将谢小姐救回来吗?”
这话问得实在多余。
温辞偏过头,问道:“怎么,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苍术果然泼起了冷水:“扶光宗是策因的地盘,他占着地利,二位一旦进去便如肚子里生了策因的蛔虫,每一步行动都会被他所预知。饶是二位有通天的本事,也举步维艰啊。”
“而且,还有最为重要的事情,在下这些时日细细算了一卦。”苍术摇头叹息道。
“谢玉珠终将消失,策玉必定归来。这是命中注定不可更改。”
房间内的火盆发出火星炸裂之声,苍术悠悠道:“若此行必败,二位还要去救谢小姐吗?”
第067章 入岛
这一路以来叶悯微与温辞已经领教过苍术的本领, 苍术向来算无不中,从他嘴里说出的预言几乎就是定局。
然而一路以来苍术也领教了温辞与叶悯微的脾气,这两个人极少向他问卦, 视命运如无物, 向来不计后果尽兴而为。
温辞果然嗤笑一声, 说道:“我管你算出来的是好是坏是生是死, 他们把我徒弟抓走还想要我的命,我既然活着回来了,就没有把我徒弟丢下不管的道理。”
叶悯微在鸟笼子边撑着下巴道:“真是十分有趣,你的命理术当真玄妙,待我将苍晶与灵器之事研究透彻之后,可以向你讨教研究。”
温辞眯着眼睛看向叶悯微, 皮笑肉不笑道:“好, 很好, 那你就留下来与苍术先生好好研究命理术吧,我自己去扶光宗。”
说罢温辞就从凳子上起身,叶悯微立刻扯住他的袖子,她仰头看温辞道:“你怎么动不动就要跟我分道扬镳呢?”
温辞嗤笑一声, 没好气儿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我也要去扶光宗的。”
“你不是从不做徒劳无功的事情么, 若玉珠注定会变回策玉,你还去扶光宗干什么?”
“玉珠说过她不想做策玉,我不去救她, 她会伤心的。我是玉珠的师父, 我不想让她伤心,就像不想让你伤心一样。”
温辞眸光微动, 眼里的愤怒褪去,浮上一丝惊诧与迷惘。
叶悯微一双澄澈干净的, 如同浅淡墨迹的眼眸望着他,自然道:“我还是能做到我想做到的任何事,我依然是无所不能的叶悯微,所以温辞,我会做到的。”
“我会把玉珠救出来。总有一天我会知道你为何受到伤害,我可以将你弥补至完好,我会再说出喜欢你,让你无可置疑。”
被牵住的袖子里的手猝然握紧,叶悯微依然抓着那袖子不放,双目眨也不眨,袒露最深处的锐利而明亮的光芒。
她一直认为温辞的容貌美至锋利如匕首,却没有看过自己的眼睛,她眼睛里分明有更加锐利的光芒。以至于眼眸里映着的温辞,仿佛都要瓦解在这种光芒中。
温辞凝视叶悯微半晌,抿抿唇移开目光,然后——缓缓转向旁边的苍术。
这不合时宜坐在他们旁边的家伙,此时此刻正笑得一脸狡黠,只恨没有一碟瓜子磕。
苍术与温辞对视一瞬,立刻正色挥手拍拍自己的耳朵,煞有介事地说道:“你们刚刚在说什么?在下是个聋子,什么都听不见。方才阳光太刺眼,旁边儿的铜镜反光险些刺瞎在下的眼睛,在下就没读出来几句。”
顿了顿,苍术再次伸出手在他们二人之间一拍,将这旖旎又莫名伤感的氛围一巴掌拍碎。
“好嘞二位,我这预言说了也白说,正如在下所料。我方才说时间紧迫,其实谢小姐那边还是一般紧迫,在下这里却是十分紧迫。实不相瞒,扶光宗的弟子们正奔着在下来呢。”
“自从七天前二位消失、谢小姐被抓之后,他们就一直在追寻在下,估计是策因也想见见我这个搅混水的家伙。在下一路躲躲藏藏,刚刚到达这里。他们再有一盏茶的时间就该推门而入了,二位快点准备准备。”
苍术微笑地指向自己:“借在下的光,一起去扶光宗吧。”
苍术的卜算果然分毫不差,一盏茶的时间刚过,这房间的门便轰然大开。
七名扶光宗修士纷纷涌入房内,白色道袍如浪花翻涌。而这间上好的厢房里只站着浑身缠满布条枯瘦的苍术,苍术手里还提溜着个平平无奇的鸟笼。
苍术优雅从容地向这些扶光宗修士们行礼,笑道:“各位的来意在下已经知晓,在下仰慕策因道长已久,愿随各位前往扶光宗。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问各位。”
到底是出身大宗门,扶光宗修士们都还算客气,领头的那个年长修士上前一步,向苍术行礼,说道:“先生请讲。”
“各位,带够钱了吧?”
苍术这问题一出,扶光宗的修士们纷纷面露惊诧之色。
只见苍术掰着手指头说道:“在下房钱还没结,除此之外在下还从客栈掌柜的那里要了三棵老人参,两棵灵芝。在下明白各位想请在下去扶光宗做客,可这钱要是不结,恐怕掌柜的不放人走啊。”
“堂堂扶光宗,总不至于赖一家小客栈的账吧?”
扶光宗道长们的脸色一阵青白。
没过多久客栈老板摇着算盘来了,一点儿也没看在仙门的面子上让价,噼里啪啦一算给出个一百五十七两有零有整的价钱。仙人们向来不食人间烟火,七个人凑来凑去只凑出来一百五十两银子。
“先生,不如把你养的鸟儿押下来抵债如何?”有个年轻弟子看向苍术手里的鸟笼。
苍术立刻提高了鸟笼:“不行不行,这三只鸟儿可是在下的心头宝贝,半条性命!谁要是让在下与它们分离,在下咒他倒霉十年!”
那年轻弟子听说这人是策因道长也忌惮的占者,赶紧把指着鸟笼的手收了回去。
只见这是个藤条编的鸟笼,成色还很新,笼内有三只鸟,一只蓝色虎皮鹦鹉,一只玄凤鸟,还有一只乌漆麻黑的小鸟。
那年轻弟子大概是从没见过这种黑鸟,好奇道:“先生,请问这鸟是什么品种?”
“乌鸦。”
那乌漆麻黑的小鸟在笼子里上下扑腾,喊道:“假的!假的!”
旁边两只鸟一左一右飞起围着那黑鸟扇翅膀,仿佛要把它按在地上。
苍术面不改色道:“哦,是乌鸦与鹦鹉的杂交种。”
“假的!假的!”
“教他好些话,到现在也只会一句说假的,完全比不上旁边那两只。”
苍术抱住鸟笼,仿佛抱着自己不成器的孩子。他悠然走到这几位道长之间,说道:“差钱吗?我算得正正好好,不应该啊。”
手指轮转之间,他指着左边一个高瘦年轻修士道:“他袖子里还藏着三两银子。”
他又一指右边方脸修士道:“他腰里还有二两。”
“这位乾坤袋里藏了一吊铜钱正好是二两银子。”
苍术一拍手,道:“好了,齐活儿了!”
被他点名的几个修士瞬间脸色通红,被旁边的同伴们注目,三人涨红了脸连连解释不是不愿意拿,是忘记了身上还有钱。
他们最终离开客栈去往扶光宗时,每位扶光宗道长的兜儿都被掏得比脸还干净。
在笼子里的玄凤鸟冲虎皮鹦鹉叫了两声,只有做鸟儿的能听懂他的话。
——苍术的演技比你好多了。
与此同时,在扶光宗赫赫有名的天镜阵之中,十八名修士围着一座三层楼阁盘腿打坐,闭目修行。这座碧霄阁画栋飞瓮,辉煌威严,上塑一个金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从楼阁二层的窗户里望去,里面正端坐着一位身着扶光宗白金相间的道袍的年轻姑娘,长得娇俏可爱却愁眉苦脸。
隔着宽阔的大堂,她对面坐着一个长发黑白交织垂及地面,样貌清俊气质疏离的男人。
那模样看起来三十岁上下的男人说道:“师姐。”
年轻姑娘一哆嗦。
这年轻姑娘正是谢玉珠,只见她苦着脸摆手道:“策因道长别……别这么喊我,我这……我不习惯。”
“但尊上就是我的师姐,是策玉师君,是这扶光宗的宗主,全宗上下几百人,已经等候您多年。”
策因如一座千年不化的雪山端坐于她身前。
谢玉珠放下胳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她被抓回扶光宗已经过去了七天,从第一天起她就被关在这间碧霄阁里,周围无数灵力高强的道长们守着。大家对她倒都是毕恭毕敬客客气气,就是每次听这些活了几十上百年的道长喊她尊上,她就一个激灵。
她平日里听人称呼“尊上”都是称呼她两位师父,这称呼砸在她头上砸得她直不起腰来。
“那个……劳烦尊上这段日子一一跟我细数策玉师君的过往,不过我自小听着策玉师君的盛名,这些故事我早就烂熟于心,一直对策玉师君仰慕有加。”
谢玉珠委婉地暗示不想再听他们念叨了。
策因淡淡问道:“那您为何还不愿变回策玉师君?”
谢玉珠又叹息一声,她低下头思索片刻,清清嗓子道:“策因道长啊,您说策玉师君笃志好学,夙夜苦修,不到三十便道法大成。又说她勇武无双,提着却月刀平息仙门纷乱。她有胆有识,孤身潜入天裂寻得上古术谱、开宗立派,筚路蓝缕披荆斩棘,终将扶光宗发扬光大,成为仙门三大宗之一。这实在是没有人能完成的英雄壮举,样样都可歌可泣。”
谢玉珠指着自己,皱着眉道:“可是您看,我跟那些词儿挨得上边吗?半点儿也挨不上啊……我这人好吃懒**耍机灵,做事儿少费力气做得不错就行了,什么苦心孤诣夙夜修行,我也不是那种人啊!”
“等你变回师姐,就能成为这样的人了。”策因说道。
“策玉师君虽超凡卓绝,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想成为策玉师君啊!”
“那你又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我想成为我二师父那样的人,游遍九州看遍节日庆典,我还想成为我大师父那样的人,钟爱一事极深研几。”
谢玉珠这话一出,只觉得对面的雪山冻得更严实了,寒气凛冽直逼她面门。
谢玉珠咬咬牙,哀求道:“策因道长,我两位师父被你弄到哪里去了?你把他们放回来好不好?”
策因安静地看着谢玉珠,这种古水无波的眼睛让谢玉珠尤为悚然。她宁愿瞧见满含算计的眼神,便如她家那些管事,或者卫渊那样,也不愿瞧见这冰冷无波的眼神。
“师姐,你我的师父是紫清真人。”
策因慢慢说道:“不要随便记错师父。”
谢玉珠抿紧唇,目露愤懑之色。
而另一边,苍术已经拎着他的鸟笼子走进了扶光宗。
扶光宗位于宁州灵台湖心的岛屿之上,离阜江城也不远,一宗占据一整座大岛,湖面水光耀眼,而岛屿中心的金光竟比波光还要耀眼。
苍术跟着扶光宗弟子们从空中落下,一落地便手搭凉棚感叹道:“哎呀,天镜阵竟然开了,看来贵宗是下定决心一定要迎回策玉师君啊。”
他笼子里的小鸟们扑腾着,仿佛想飞去那里一探究竟。
苍术提着笼子,跟随那些修士往宗门里走,边走边说:“这天镜阵是扶光宗的至高阵法之一,需由十八名修为有成的道长支撑。若有外人踏入阵法,方圆三里之地内便会竖起迷宫高墙,将其困入其中。这高墙多是镜影术的镜墙,入阵之人便会与无数被复制出的自己搏斗。破阵人越强,影人便越强,纠缠其中不得而入。”
苍术身边的修士小声交谈,刚刚被掏了三两银子的那个道:“他怎么对我们宗门的事儿知道得这么清楚?”
另一个人愤愤不平道:“他都把我们每一个铜板都算清楚了,还能有什么不清楚的。”
苍术笑眼眯眯,仿佛这话是夸他似的说着承让承让。
策玉师君闭关的这些年,策因道长一力挑起了扶光宗的大局,因而琐事缠身十分繁忙。苍术便先将被安排到宗门的客房里看管起来,待策因那边事了再去面见策因。
苍术见扶光宗的弟子们关上房门离去,便把提了一路的鸟笼放在桌上,打开笼门。
虎皮鹦鹉和玄凤鸟挨个从笼子里跳了出来,那黑不溜秋的嘲雀也蹦蹦跳跳,想跟着它们一起飞出来,结果被玄凤鸟一脚踹了回去。
苍术悠然关上鸟笼。那两只鸟一落地便脱胎换骨似的长大化为人形,正是叶悯微与温辞。
叶悯微落地便挥挥手腕,整个房间被障眼法所笼罩,将房间内外的声音隔绝。
苍术笑道:“眼下的情形二位也看到了,扶光宗也是早有准备,带走谢小姐并非易事啊。”
第068章 春日
这三人在桌边坐定, 温辞五指在桌子上敲了一轮,皱眉道:“天镜阵是由镜影术而成的迷宫,有镜影术在, 我便不能用魇术。”
叶悯微自然道:“我们不是从众生识海边缘回来了吗?如此, 再去一次应该也能回来。”
“……”
温辞立眉竖眼, 抬起手指着叶悯微说道:“要去你去, 我死也不去。”
“我们到现在都不知道为什么能回来,那老头子不是个做赔本儿买卖的家伙,他送我们回来一定是另有所图,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暗雷就会跳出来要我们的命。叶悯微,你上点儿心。”
叶悯微偏过头,从善如流道:“那我把从秦嘉泽那里得到的七件灵器给你, 你来用术法。”
“唉, 两位可要想清楚, 你们一进天镜阵之中,免不了被镜影术复制,就连你们手上的灵器也会被复制。你们厉害,那复制出的影人和你们一样厉害, 还不止一个。双拳难敌四腿, 二位怕是会大大吃亏啊。”苍术揣着手端坐在他们二人中间,连连摇头。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转头看向苍术问道:“镜影术复制的规则是什么?”
“这规则嘛, 是人和有灵力之物均会被复制。”
“复制的是当下状态的事物吧?”
苍术挑挑眉:“您是指?”
“当下的人或者物品不具备的能力, 复制出的影物也不能具备。”
“没错。”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如此说来, 灵器尚未发动时,其中没有灵力运转便不会被复制。灵器只有发动时才会被复制。”
“幸而我们都毫无灵力, 所依仗的只有灵器。如此我们进入阵中时,我不用万象森罗,我们依次发动灵器,影人出现有时间差,我们每隔一段时间就换用灵器,用新的术法去压制之前的术法。”
温辞将桌布穗子打出花结来,他说道:“可真打起来恐怕会非常混乱,换用灵器的时间节点很难把控。而且天镜阵受阵心的修士操控,瞬息万变,有策因时时卜算我们,他们一定会极力阻挡我们的道路。”
若是叶悯微还有从前那个绝顶聪明的脑子,温辞相信她能边闯阵边演算,把所有精微的时机与走势掌握在手中,甚至快过策因的卜算。
然而如今这对她来说大约太过勉强了。
“你现在能算得过策因么?”
叶悯微略一思索,遗憾道:“比较困难。”
苍术摆摆手,笑道:“这倒没关系。在下勉勉强强,该是能算过策因的。那就由在下,来为二位指路吧。”
此刻天镜阵中心的谢玉珠正软软地趴在碧霄阁窗户边,呆呆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她如今的心愿唯有一条,便是一趴不起,把什么策玉师君与扶光宗都抛在脑后。
有交谈声隐隐约约钻进她的耳朵里,是碧霄阁外守阵的道长们在交谈。
“没想到宗主居然与叶悯微混到一起,还拜那贼人为师了。”
“嘘,宗主失却记忆,心性单纯识人不清,等宗主恢复自然便好。”
“策因师伯劝了这么些天,宗主还是不愿恢复呢。”
“你们没听说过谢家六小姐是多么嚣张跋扈之人么?她如今这样也算是正常。”
“真没想到宗主居然变成这样子……”
谢玉珠听着他们的闲言碎语,趴在窗框上,阴阳怪气道:“哼,谢玉珠可真是英明神武的策玉师君最大的污点啊。”
恰在此时传来上楼的脚步声,谢玉珠心想大概是策因或者哪位道长又来劝她了吧。这些日子天天如此,她都听累了他们还没说累呢?
她懒懒地转过头去,双目却骤然睁圆,她一下子坐直,惊喜道:“爹!”
那双鬓斑白却精神矍铄的中年男人一身黑色裘衣,站在楼梯边凝视着她。
隔着宽阔的屋子,江东首富谢昭与谢玉珠相对而坐,如同隔着条银河似的。
谢昭对子女向来宽和,从不摆什么严父的架子,是以谢玉珠自小与父亲关系亲厚,以至于嘻笑打闹无法无天。
而此刻谢玉珠却双手紧紧握成拳,跪坐在锦垫之上,眼里的惊喜已经褪去变为忐忑。
她不知道面前坐着的这个人,是疼爱她的爹爹,还是策玉师君的爱徒。
谢昭细细地将谢玉珠打量一番,叹息一声道:“九个月不见,你瘦了。”
谢玉珠眸光一颤,委屈突然涌上心头。
她说道:“爹,我不想变回策玉师君,我不能一直做谢玉珠吗?”
她的父亲沉默许久,偏过头去望向阁内悬挂的那面太阳纹的大旗,说道:“玉珠,爹曾同你说过,我原本志在修道并不想继承家业,可为什么我要回去谢家?”
“因为……爷爷重病难支,谢家枝叶凋零。”谢玉珠低声回答。
“是啊,这世上又有谁能随心所欲呢?每个人有要尽之责,玉珠,爹知道你畏惧策玉师君身上的重任,也不想被扶光宗所束缚。你只想要自由自在,尽情玩乐,我孩子时也是如此。但是玉珠,没有人能一直做个孩子啊。”
“扶光宗上下百余人在等待着策玉师君归来,太清坛会今年就该轮到扶光宗主持,天下人也在等着策玉师君归来。你也知道如今的仙门里,策玉师君最为德高望重。她的一言一行对于众仙门分量极大,若她能早点归来,灵器之乱也不至于发展成今日的局面。”
“玉珠,你想要一直做谢玉珠,你可想过你为何能做谢玉珠?那是因为谢家为你提供了庇护,所以你才能锦衣玉食万分娇宠地长大,你才能在外一掷千金,受人拥戴。可若你生于贫寒之家,若你因灵器灾乱而流离失所,你还能够随心所欲吗?我为谢家承担起了责任,才有你的这十七年。”
“玉珠,你该长大了,轮到你承担责任的时候了。”
谢昭的语气平缓而无奈,谢玉珠听着听着就咬紧下唇,她双膝上的手紧握成拳,眨眼之间,衣服上竟渐渐落下深色的水印。
“……我知道,你说的道理我都知道。”
但是她不想听她爹说这些。
策因说什么都没关系,他当然在乎策玉师君不在乎她,可是她爹不一样。
谢玉珠抬起头,双目通红:“爹,可我是玉珠啊,我是你的女儿啊。策玉师君她自然重要,那我呢?谢玉珠只是策玉师君光辉人生里急待抹去的污点吗?”
“自然不是……”
谢玉珠高声打断他:“怎么不是!你们还要骗我吗!骗我是你们的掌上明珠?等我恢复成策玉师君,你们分明会立刻抹去谢玉珠的所有痕迹!”
“谢家六小姐会突然亡故!你们把我两位师父弄走了,以后这世上就没人知道谢玉珠了!就连我变成的策玉师君也会嫌弃现在的我,也会想办法掩埋我!这不可怕吗?”
“你们都说她是我、我也是她,可我根本不想过她的人生,她也会以我为耻,我们怎么会是同一个人!”
“爹,你们是要我杀了我啊!你怎么能劝我杀了自己呢!!”
谢玉珠伏在地上嚎啕大哭,肩膀耸动哭声哀切。
她的哭声回荡在碧霄阁之内,她的父亲,或者是她曾经的徒弟,便沉默着没能再说出一句话。
另一边苍术所在的房间之中,温辞已经做好了传音术的耳坠。苍术啧啧称赞着温辞的一双巧手,连镶嵌工艺都如此精湛,耳坠都可以拿去卖钱了。
温辞只嫌苍术聒噪,他将用以连接传音术的药丸塞进苍术嘴里,说道:“三个时辰的效用,过了时辰要再吃一颗。”
苍术笑眯眯道:“够用,够用。”
温辞本就有耳孔,他将这翠绿耳坠穿进自己耳际,便伸手摸上叶悯微的耳朵。
她的耳垂小巧圆润,没有一点伤口。那耳坠的长针就悬在了她的耳垂上。
叶悯微正偏头对苍术说话:“你若是要与我们交谈,须先喊我们的名字,传音术才会生效。”
言罢,叶悯微很轻地嘶了一声,温辞手上的耳坠长针终于戳破她的耳朵,那碧绿的耳坠挂在了她耳边。
温辞还捏着她的耳朵,以拇指抹去她耳上细细的血迹,叶悯微抬眼定定地看着他,睫毛颤动。
温辞问道:“怎么了?”
“你的手指太凉。”
“那下次自己穿耳孔。”
“但是你下手很轻。”
“所以呢?”
“所以我觉得很喜欢。”叶悯微说道。
温辞怔了怔,他眯起眼睛说:“叶悯微,你说过……”
“我没说喜欢你啊,只是说喜欢你的手。”
叶悯微的神情一派坦然,温辞莫名觉得自己被耍了。
苍术在旁边瞧瞧这个再看看那个,拍掌道:“二位,这里还有个人呢。”
“我看策因一会儿便要喊我去见面,正好我也有事找他。不过咱们一旦分开,策因就能察觉到你们的行动。”
苍术边说边挥手将六枚铜板扔到桌上,那六枚铜板一落便在梨木桌上来回交错,旋转不止。
“用这个应该能勉强拖策因一会儿。”
叶悯微指着铜板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二位最初见面时给在下的铜板。它们携有二位的气机,可扰乱他人对于二位的占卜。所以以后要再有算命的问你们要铜板,二位长个心眼儿,可别随便给。”
苍术解释一番,便从凳子上站起来,冲他们张开双臂,像是个缠满白布的十字竿子:“出发之前,咱们拥抱一下振奋士气吧!”
温辞与叶悯微面面相觑,温辞说道:“怎么着,我们此去是要死在天镜阵里了,所以你要跟我们告个别?”
“唉,说什么晦气话呢!”
苍术不由分说,把温辞扯过来狠狠地抱住,再松开他将叶悯微拉过来也狠狠地抱紧。要不是看他细胳膊细腿怕弄折了他,温辞定要把他从叶悯微身上扒下来扔出去。
苍术刚刚放开叶悯微,门外便传来脚步声。扶光宗弟子推开门时,房间内转瞬之间又变成了三鸟一人,那弟子果然行礼请苍术前去与策因相谈。
苍术将鸟笼和铜板留在桌子上,揣着袖子迈步往门外走,走进初春的暖阳里。
他抬头看着太阳,眯着眼睛语气轻快道:“哎呀,今年的春天来得真早,这个时节日头就这么暖了,真好,真好啊。”
房门又被关上,他们的身影在窗上渐渐模糊消失。
那虎皮鹦鹉转头对玄凤鸟说道:“苍术身上真冷啊。”
苍术总是非常怕冷,到哪里都要烧起足足的炭火来取暖。可即便取暖了,苍术身上也没有一丝暖意。
他仿佛一冬落尽树叶的枝干,好不容易等到春日,抖擞身体时才发觉自己已经枯萎,再不会长出新叶。
仿佛四季轮转唯独错过了他。
苍术身上有一个无法到来的春天。
不远处的碧霄阁里,谢昭已经离去,而谢玉珠趴在地上独自哭泣。
苍术跟着扶光宗弟子穿越重重回廊,走上高耸的观星阁。
房间内的叶悯微与温辞重新站在地面上。
铜钱旋转之间,已经开始摇摆不定。
第069章 闯阵
观星阁的门向苍术打开时, 苍术仿佛在白昼中看见了黑夜。
整座阁子四壁一片漆黑,阁顶高远融于黑暗之中,仿佛无边无际, 却有璀璨星河萦绕其中, 从阁地一直到阁顶, 如同无数萤火。
苍术迈步走进观星阁内, 房门在身后关上时,春日暖阳消失,他仿佛坠入银河。
策因站在银河之中,黑白交织的头发披落在身后,犹如黑墨白纸,回头看向苍术。
在策因面前有一座巨大的浑天仪, 便如万象森罗发动时一般, 寂静不动地悬在星河中, 正轻微地发出嗡嗡声响。
策因皱起眉头,他的目光缓缓在苍术身上扫视一遍,冷然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苍术那只露在外面的眼睛弯起来,在星辰中如萤火栖息的枯枝, 他慢慢走到策因身边, 望向头顶的星河。
“许久未曾观星,着实让人怀念啊。瞧这些星辰,遵循轨迹运转, 亘古不变, 无论昼夜。与之相比人实在是朝生夕死,渺小如尘。”苍术悠悠感叹道。
有星辰漂流过他们之间, 策因也转眸看过去,他淡淡道:“既知命不可忽, 天不可违,渺小之人,便不该插手星辰的轨辙。”
“尊上这是在说在下了?”
“你用布条遮掩的是什么?”
苍术与策因对视,一人目光冷冽,一人盈盈带笑。
苍术偏过头笑道:“尊上想看吗?这可不好看啊。”
他毫不忌讳,抓住自己手臂上的白布条,一圈圈慢悠悠地松开,边扯边说道:“尊上又敢说自己没有插手命运吗?”
“我只是推动命运按照它的轨迹运行。”
苍术了然道:“谢小姐将消失,策玉师君将归来。”
“还有万象之宗。”
“万象之宗?”
“你应该也算过万象之宗的结局。”
顿了顿,策因平淡地吐出一句预言:“万象之宗,终将困于深渊。”
一声轻笑从身边面目模糊的怪人口中传出,策因转过头来看向苍术,眼眸微微睁大。
星辰闪烁间,苍术的皮肤随着布条的落下而寸寸显现。因常年不见天日而病态苍白,上面却爬满暗红的伤疤,如同爬满红叶藤的白墙。
从他的手背直到衣袖深处,再从他的脖子直到额头,伤疤密集而规律,每道长约六寸,如同被利刃划开,纤细、狭长,伤疤两侧各有一排怪异细小的朱红色符文。
最明显的一道疤直接穿过苍术的左眼,他睁开左眼之时,竟连眼球上都印有伤痕。
那只印着伤痕与符文的诡异眼睛缓缓抬起,同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一起注视着策因。
对方的惊诧似乎让苍术觉得有趣,他没什么血色的唇慢慢弯起。
策因古水无波的眼睛终于开始震动,他说道:“竟然……如此之多……”
他料到此人身上要遮掩的,应该是天谴戒印。
以凡人之身窥探天机,妄与造物者争胜,必遭天罚,不得善终。
然而策因不曾想过这人身上的天谴戒印居然密集到这个地步,浑身上下几乎再容不下一条新疤。仿佛这个人无所畏惮,此生狂热地在窥探天机的路上马不停蹄,百死一生也甘之如饴。
说是生也勉强,这个人看起来已经不再像是个人,而像是个怪物。
“你到底想做什么?”策因目光凝重,低声道。
苍术略一思索,他伸手直指阁内浩瀚的星空,那黯淡无光、被天谴戒印刺瞎的眼睛弯起来。
他落落大方道:“如尊上所说,插手星辰的轨辙。”
话音落下时,他此前撒在房间里的铜钱终于悠然落下。叶悯微与温辞从窗内内一跃而下,乘着吹烟化灰术的巨鹤朝天镜阵而去。
策因目光一凝,门外立刻喧哗起来,他的徒弟循霜在门外高声道:“师父!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闯阵了!”
苍术悬于空中的手掐动一轮,他说道:“叶悯微,夬位九四。”
叶悯微的答复传入他的脑海。
“好。”
地面颤动,观星阁外的天镜阵骤然爆发出金光,所有高墙与镜影术之墙陡然升起,高耸接天。
叶悯微与温辞落入天镜阵,她耳边玉坠摇曳,在脸侧映出浅绿的光芒。
叶悯微仰望高墙,道:“确实如苍术所说,阵法地形是六十四卦方圆图,碧霄阁在巽、恒、益、震四卦之间。”
镜影术对灵力消耗很大,是以阵法之中并非都是镜墙,而是寻常石墙与镜影墙密集交错。从夬位而进直奔九四,他们两边骤然升起的都是石墙。
四壁开始震动变换,眼见石墙就要变为镜墙,叶悯微耳边玉坠闪烁,她说道:“大有六五至上九,转暌位初九。”
温辞点头,与叶悯微在阵法中飞奔而去,一彩一蓝两道身影掠过墙壁之间。
观星阁内,策因一挥手夜空中便出现天镜阵的地形图,那些墙壁由星辰组成的线条指示,而两颗极亮的星星正在夬位移动。
策因道:“子虚,大有上九。”
天镜阵中心那一圈十八颗星星中,有一颗闪了闪,靠近叶悯微与温辞的墙面开始翻转。
策因望向苍术说道:“明知徒劳无功,你们还要一意孤行么?”
苍术微微一笑:“瞧您这话说的,若命运是策玉师君将完全消失,您果真会放任不管吗?”
策因目光沉沉,未置一词。
苍术低头瞧着这天镜阵的影像,笑道:“在下与尊上该是天下最强的两个占者,尊上有没有兴趣与在下对弈一局,一较高下呢?”
“天意不可违,策玉师君与叶悯微的命运有关天下时局,千万人的命运涉及其中。事关天道,便是你祭献你所剩的全部,也不可改变她们的命运。”
苍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尊上说的是,星辰自有其轨迹。”
“可人心的轨迹,也同样难以阻挡。”
叶悯微与温辞在天镜阵中飞奔,沿着苍术所指之路而去,他们脚步踏过之地,身边石墙纷纷变成镜墙,镜子里只能照见他们飞扬的衣袂。
那些镜子仿佛追着他们的脚步,却总是差一步无法追上似的。
叶悯微踏入大有上九时,便听温辞一声大喊:“叶悯微!右边!”
她转头看去,只见右边的石墙瞬间变为了镜墙,与她一模一样之人正破镜而出。那人睁着一双灰黑色眼眸,拔下簪子直刺她的咽喉。
温辞一把攥住叶悯微的胳膊,身形交错间抬腿踢掉影人的发簪。他旋身落地与叶悯微背靠背,望着从镜子里不断走出的“叶悯微”与“温辞”。
眼下并未有灵器发动,所有人都手无寸铁。那面镜墙消失之时,狭窄的道路上已经挤满了十几个影人。
他们逐渐逼近叶悯微与温辞。
“你离墙壁太近。”温辞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竹筒,将其中的水倒入地上。
“好,我会当心。”叶悯微答道。
“看来策因反应过来了。”
“那我们也开始吧。”
叶悯微打开竹筒,水声淅沥间蓝光闪烁,所有水都迅速渗入土中。
眼花缭乱的影人们扑上来之时,水流从土壤之中喷出,那些细小的水滴碰到影人的皮肤仍一刻不停地渗进去。
影人中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惨叫声,那些水在影人体内游走,开膛破腹,血流成河。
叶悯微与温辞在哀嚎吐血的影人之间穿行,水流穿过影人的七窍而出,未染滴血地流回竹筒里。
倒地的影人肢体与血液涌动着重回墙里。
叶悯微与温辞将竹筒收回怀中,一个转弯身边便又出现了镜墙。
影人们携着竹筒从镜子里奔出,再次追逐而来,水脉跃起的同时,叶悯微与温辞周身腾起灰烬。
温辞冷然说道:“这镜影术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
温辞拎着鸟笼翻越过朝他而来的“自己”,高声道:“老子才不会像他们一样嚎得那么难听!”
此时此刻,碧霄阁中伏在地上哭泣的谢玉珠茫然地抬起头来。
窗外骤然升起高耸入云的墙壁,大地轰隆作响,她身下的楼板不停震颤,阁外道长们的念咒声急促而响亮。
她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眸,疑惑道:“发生什么了?”
“肯定是有人闯阵来救你了呗!”
一个声音从谢玉珠身边传来,她转头看去。只见一个身着扶光宗道袍的年轻男子蹲在她身侧,双手撑着下巴懒洋洋道。
他生了一副英俊面容举止却懒散,不像个修士,更像是个纨绔子弟。
“谢玉宁!?”谢玉珠惊诧道。
来人正是她在扶光宗修行的二哥,谢玉宁。
谢玉宁转眸看过来,他那双桃花眼眨了眨,仿佛知道谢玉珠在想什么,他摇摇手指道:“我可不是来救你的,是宗里的前辈让我来劝你收回魇兽,变回策玉师君的。”
不等谢玉珠反应,谢玉宁便先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们可太高看我了,我还能劝得动你呢?你谢六是我们谢家最伶牙俐齿的一个,我从小与你争执便输多赢少,偶尔赢一次还得挨爹的打,这么多年我早已心中戚戚,哪有做哥哥的威风?”
“而且方才我看爹走出来,那脸色差的啊,你还记得小时候咱家在海上翻了两艘货船吗?爹比那时候的脸色还差呢!爹都劝不动你,我就更干不了这活了。”
在谢玉珠红彤彤的眼睛注视下,谢玉宁发表了一番演说,阐明了自己必定失败的事实。
谢玉宁说他早就来到碧霄阁中,一直在楼下蹲着,想蹲一阵子就出去,跟那些前辈说自己已经苦口婆心地劝过谢玉珠,但是没劝动,就算是交差。
谁知蹲了片刻,外面竟突然打起来了,天镜阵围墙高耸谢玉宁进退不得,便索性上来看看他妹妹。
谢玉宁瞧着谢玉珠脸上的泪痕,轻飘飘道:“你这丫头可真能哭,我在下面蹲那么久,你哭声就没停过。”
谢玉珠瘪了瘪嘴,她二哥的油嘴滑舌倒让她止住了哭泣,她担忧而又喜悦地望向窗外,说道:“有人来救我了?难道说……”
“自然是万象之宗与梦墟主人,除了你那两位师父以外,这世上也没别人会阻止你变回策玉师君。”
顿了顿,谢玉宁疑惑道:“我也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想变回策玉师君。你当策玉师君多威风啊,你辈分扶摇直上,宗里的前辈们都要拜你,爹还要喊你一声师父,比在家里还神气呢。”
谢玉珠瞪了谢玉宁一眼,她自小伶牙俐齿爱发脾气,谢玉宁则油嘴滑舌爱撩拨人,他俩一直不对付。每次谢玉宁从扶光宗回家探亲,谢玉珠都能与他大战三百回合,所以此刻她二哥说的这些话,谢玉珠全懒得回应。
“谢玉宁,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是来看笑话的吗!”谢玉珠一抹眼泪,愤然道。
谢玉宁哈哈一笑,他拍拍手一屁股坐在谢玉珠身边,盘起腿同她一起瞧着窗外那高耸的石墙。
他说道:“横竖出不去,我在这里陪陪你总是没错的,毕竟再见面就要喊你宗主了啊,妹妹。”
第070章 星谶
观星阁中那浩瀚星海之间, 策因与苍术之间以天镜阵为棋盘,阵心十八位修士,万象之宗、梦墟主人、策玉师君为棋子的棋局正在继续。璀璨的星星不断闪烁, 在一道道高墙内上演包围、解困、埋伏、反埋伏、厮杀与逃脱。
“子虚, 无妄九四。”
“叶悯微, 同人六二。”
“赫阑, 噬嗑六三。”
苍术与策因的声音此起彼伏,这怕是天下最知己知彼的棋局,彼此预见,交缠相斗,难分胜负。
“苍术,我找不到温辞了。”
苍术脑海里传来叶悯微的声音, 他看向天镜阵中被分开的两颗星星, 笑道:“好, 我会分别给你们指路。”
天镜阵中,不断被复制出的影人携各种各样的灵器而来,水来土掩,土来树生, 树生化晶, 眼花缭乱震声惊天。
叶悯微以化晶术杀尽身边上一轮复制出的生棘术影人,将所有生棘术灵器损毁殆尽。
满地鲜血残肢与灵器碎片涌动着向墙壁流去,没入墙壁之间。叶悯微呼吸略微急促, 她抬眼环顾四周, 这高耸入云的墙壁之间,再没有站着的第二个人。
道路干净如新, 仿佛没有经历过厮杀,墙壁亦未变成镜墙。在这难得的寂静中, 突然从前面转角处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容貌昳丽,衣色鲜艳,发辫间编着彩色铃铛,手指上也戴着金指环与铃铛。
叶悯微道:“温辞?嘲雀呢?”
他们进阵后发现嘲雀在镜子里并无身影,复制出来的只是空鸟笼。
温辞面色不虞,道:“刚刚被那些影人追着,脱手丢了。”
温辞向前一步,叶悯微却后退一步。她将残损的长剑扔在一边,蹲下扶住地面,以化晶术从地面里又抽出一把晶莹剔透的新剑来。
叶悯微以剑指着温辞,高声道:“你告诉我,我从前如何伤害过你?”
温辞挑挑眉毛:“你在怀疑我?”
“你说出来,我就相信你是真的温辞。”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
温辞上前一步,继而瞪大眼眸,寒光闪烁之间鲜血喷涌,他仰面倒地,从伤口处结出透明而坚硬的石头,一路蔓延刺穿心脏。
尸体骤然融化,涌动着被吸收回墙里。
叶悯微一甩长剑上的鲜血,简单道:“假的。”
“你下手可真狠,若是真的我被你杀了怎么办?”
叶悯微转过头去,只见温辞倚着墙壁,挑眉冷冷感叹道,神情十足嘲讽。
然而这人还没来得及说下一句话就被一剑穿心,蓝色的衣袖落下,叶悯微淡然道:“靠着墙壁,也是假的。”
方才温辞才提醒过她不能靠近墙壁。
那倒在墙边的影人翻涌着回到墙里,只见从四面八方走来近十个“温辞”。所有人都生了一副美貌的面孔,平日里若看到大概是饱眼福,此刻那些目光落在叶悯微身上,只令人瘆得慌。
叶悯微环顾四周的温辞们,略一思忖便举起长剑来晃晃,高声道:“这样吧,你们谁能说明白我从前如何伤害你的,谁就是真的温辞!”
那些温辞神色各异,有不愿意说的有愿意说的,答案各种各样。叶悯微却须臾间冲去,旋身之间衣袂飘飞,长剑所过之处“温辞”们身上如冰冻般长出结晶,轻轻一敲便连人一起碎成齑粉。
影人们图穷匕见,纷纷使出术法,大多还是上一轮复制出的生棘术。
化晶术克制生棘术,树木结晶碎落,漫天粉尘之间,叶悯微叹息道:“都不骂我,没一个是真的。”
温辞那边就简单许多,因为他手里正提着个能辨别真话假话的嘲雀。
只听那叶悯微的影人一开口跟温辞说话,那嘲雀便没命地叫着“假的!假的!”
温辞轻笑一声,道:“谢了。”
影人们怫然变色,温辞则抬手将鸟笼扔进了半空中,嘲雀在鸟笼里支哇乱叫,温辞旋身而去。
窄道内声响如山崩地裂,温辞如杂戏表演一般在影人之中穿行,生棘术狂生的枝条也未能追上他的脚步,石头裹着枝条与人生长,咯吱作响继而化作齑粉。
待嘲雀吱哇乱叫地落下时,温辞稳稳接住了鸟笼,再次抛上半空。
蓝光与碎裂惊叫声交错,鸟笼穿过枝蔓与晶粉忽上忽下,嘲雀叫得嘶声力竭无比可怜。
鸟笼第五次坠落时,最后一个影人也倒下融化在鲜血里。温辞抬手接住鸟笼,仿佛完成一场弄扇戏表演,从道路中快速穿出。
在嘲雀愤怒的扑腾之中,温辞抹去脸侧的血,笑道:“你还是有点用处的。”
这偌大的迷宫里,“叶悯微”们围着温辞,“温辞”们围着叶悯微。这两人面对朝夕相伴的面孔却一点儿也不犹豫 ,竟还越杀越来劲儿,真让人疑心他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是借此机会泄愤来的。
镜子再度出现,化晶术的影人从中生出,两团乌泱泱的“叶悯微”与“温辞”终于融会在狭窄的道路上。
叶悯微粉碎一片“温辞”之后,手里的剑指向“温辞”,对方手里恰好也有一把剑指向她。
两柄剑不约而同地悬在对方咽喉之上,又不约而同地停顿了一下。
“你告诉我我从前到底如何伤害了你,你就是真的温辞!”叶悯微快速说道。
温辞瞪圆眼睛,怒道:“老子就是真的,你爱信不信别想套我的话!”
叶悯微满意地收回剑,一个旋身把后背交给他,说道:“这个是真的。”
温辞抬起手来,那被他嫌碍事,每次打架都要扔到半空的鸟笼正正好落回了他手里。
他与叶悯微后背相抵,道:“有几次复制的影人没有杀干净。我们已经被复制一轮,此刻还剩二十几个影人,五成化晶术、两成生棘术、两成吹烟化灰术、还有几个风雷咒的。”
“我们现在在益位九二,再越过四面墙就是碧霄阁。苍术从刚刚开始,便没有声音了。”叶悯微道。
“你觉得阵中心那十八个修士的灵力被耗得如何?他们还能复制出多少我们?”
“没来得及算他们。”
“没事。”
温辞向叶悯微伸出手,淡淡道:“再给我两颗伤药,我们杀到他们灵力耗尽。”
观星阁之中的苍术并非不想给他们指导,而是他身边也突生变故。
从苍术踏入观星阁便开始嗡嗡作响的浑天仪,竟随着苍术与策因的棋局而震颤起来,它似乎被什么所唤醒,苍术与策因的交锋越多它便越兴奋。
当策因分出心来注意到它时,眼里立刻被震惊所填满:“怎么可能,星谶居然……醒了?”
他话音刚落,那重重嵌套的圆环突然开始旋转,摩擦声沉闷而悠长。从策因与苍术怀里各飞出三枚铜板,被那名为“星谶”的东西所吸引而去,自身疯狂旋转着,围绕在那运转的圆环之间。
策因突然感觉身负千钧之力,竟无法自持,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屋内的天镜阵棋局扭曲消失,整座观星阁顷刻封闭 。
苍术同他一样跪倒在星谶面前,阁中所有高悬的星辰急速围绕着星谶飞舞,仿佛那星谶是星河的漩涡之中,风暴之心,星辰划出长而明亮的拖尾,如同万千流星。
星辰涌过苍术的身体,他如同置身于星辰洪流之中,却只是笑道:“果然,这才是开启星谶的方法。”
策因转头望向苍术,不可置信道:“能开启星谶之人,居然是你。”
这世上凡是涉足命理之人,无不知晓“星谶”之名。
星谶乃最初创造术法的先贤们所造,是占术至高无上的秘宝,可见一切命理,可改一切命运,拥有此物者便可成为命理之主,与造物者无异。
然而这一切只是传说,因为数百年来从未有人开启过星谶,亦无人知晓开启星谶之法。期间它历经无数厉害的占者,就连当下保存此物的策因道长也未能让它苏醒。
苍术也看向策因,他因巨大的压力匍匐于地上,弯着细瘦的脊背,笑眼弯弯道:“那倒不是,敢问尊上这星谶是从何处而来?”
“先皇一朝,神相大人所赠。”
“你见过他吗?”
“不曾见过。”
策因话音刚落,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他瞪大眼睛,道:“你……你是……”
苍术点点头,他笑道:“我也曾以为尊上是能够开启星谶之人,所以把星谶送给了你。”
“在您之前,在下保存星谶多年,星谶在我身边一直寂寂无声。直到祭天时您来访,隔帘相见时星谶却突然躁动,我以为您是它所承认的主人,便托人转交给您。谁知十数年过去,您也未能开启它。”
“我翻阅各种古书,渐渐有了新的猜想。它的躁动并非因我,也并非因为你,而是因为我们。”
“它为两个强大的占者对命运的异见而苏醒,它需要我们争斗,需要我们头破血流然后将撰写命运的权力交到胜者的手里。让胜者借星谶,来做一刻命理之主。”
苍术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再争一次如何?策玉师君和叶悯微的结局,到底会如何?”
策因双目圆睁:“你要改天命!就算你能借星谶做到,也要遭受天罚!”
“不是我,是我们。若我要改策玉师君的命数,您果真不拦我吗?”
策因怒目而视。
苍术偏头一笑,轻描淡写道:“幸好在下早有准备,出门前已经让扶光宗的小兄弟把那老人参和灵芝炖上了。除此之外……”
他指指自己仅剩的那只右眼,笑道:“在下还准备了一只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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