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嗯?怎的这么快就回来了?不是叫你同轩哥儿说一声, 叫他别跟着他们一起喝太多酒,他的胳膊才受了伤,如今尚且还不满半月, 得将就着些才是。”
说起来,这两年里,正是因林轩同金夫人频繁遭人议论,使得威远侯背地里发疯, 好几次命人来害他, 这次胳膊上的伤便是一日下学归家途中,遭了暗算所致。
“我——哎呀!反正他又不是小孩子了,哪里还样样都需要姐姐替他操心,他心思多着呢……”
都惦记上你了, 你怕是还一直被蒙在鼓里, 林玄珏心里不满地想着。
他一直拿林轩当作自己的亲兄长看待,谁知林轩竟同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一样, 都妄想当他的姐夫,今日乍然撞破此事,他险些冲上去揍这个一贯尊敬的哥哥一拳。
“你今儿这是怎么了?平时总听你哥哥长哥哥短地叫着,今天倒像是要吃了他似的,他又怎么招惹你了?他一向可是最惯着你的,你可不许恃宠而骄。”
正因为林轩待幼弟处处都妥帖仔细, 她也都看在眼里, 才不希望他们之间生出龃龉, 影响这份来之不易的兄弟之情。
“反正我这次就是真的生他的气了,特别大的那种, 一时半会儿是消不下去的,姐姐你就别管了, 我都快饿死了,你是想看见你最疼爱的弟弟晕倒在这儿吗?”
他作势露出可怜兮兮的神态,黛玉笑着摇头,终于没有再追问下去,领着他去入席。
林玄珏说到底还算是个半大孩子,与女眷们混在一席也能说得过去,杨妗妗这桌都是自家亲戚,自是都哄着他、纵着他。
比如谢家的苏夫人便不停地亲自给他夹菜。
“我记得球球是最爱吃肉的,今日这道酱烧鹅极入味儿,你快尝尝。”
“还有这道,口味独特,酸辣爽口,你必定喜欢得很。”说完,又拿起勺子伸向酸豆角煸腊肠,舀到他的碗中。
他也给面子得很,来者不拒,一一塞进嘴里吃着。
“嘶——哈!”不知是触动了哪根弦,林玄珏突然吐着舌头,红着眼睛到处环顾。
“这是、辣着了?那赶紧找杯水喝喝。”苏夫人朝着靠墙站着的婢女招手。
“这茶水是才上的,滚烫得很,快些再上一壶凉水来。”
正说着,旁边那桌的贾家二小姐迎春,将自己面前那杯放凉了的茶水递了过来。
“让玄珏先紧着我这杯解解辣。”
“也好。”杨妗妗感激一笑,忙把水喂给脸红脖子也红的林玄珏。
一杯凉茶水下肚,林玄珏总算是又重新活过来了。
夸张地朝着迎春作揖:“多谢二姐姐救我一命。”
迎春有些拘谨,不过还是上前去搀扶他,谁知就这么个动作,竟露出了藏在衣裳底下的青紫伤痕。
“二姐姐你这伤是……”
迎春慌张地收回自己的双手,将袖子死命地往下扯,想要遮住方才不慎暴露的不堪。
杨妗妗作为长辈,这样的事就见得多了,她平素在医馆替病人问诊,遇到有同样伤痕的妇人不知凡几。
她即刻打断了孩子的追问:“你呀!可不许再贪吃了,今儿要不是你二姐姐这杯水来得及时,有你受的。”
“知道了娘亲,我已经吃饱了,这就去前头找哥哥们玩儿。”
林玄珏也不是傻子,那伤痕如此明显,一看就是叫人给打的,可二姐姐出嫁不过半年,那五大三粗的孙绍祖就敢打她?二姐姐怎的也不说告诉荣国府的娘家人,让他们替她做主呢?
他跑到前头去,反常地没找林轩,而是凑到亲爹这一桌,眼睛暗中打量隔壁桌的孙绍祖。
孙绍祖是赦大爷的女婿,新郎官的堂姐夫,此人在席上表现得倒是很谦卑,屡次主动敬酒,捧着哄着荣国府的两位老爷高兴,说的漂亮话是一筐接着一筐。
“早听闻宝玉兄弟文采过人,学问也是一等一的,今日顺利成家,他日必定很快就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我这个做姐夫的真是替他高兴啊,来,我替他再敬岳父与二老爷一杯。”
旁边的贾琏冷笑了一声,有些拉下脸来。
要靠宝玉撑门楣,这是将他贾琏又置于何地?
“琏二哥怎么不喝啊?难道是不替宝玉感到高兴?”那孙绍祖反而将了他一军。
贾赦顿时就不高兴了,怒斥贾琏道:“你是怎么回事?今儿是你弟弟宝玉的大喜之日,你拉着一张脸是给谁看?倒叫其他人觉得咱们家兄弟不和。”
贾琏隐忍举杯,重新挂上假笑。
“爹教训的是,不过儿子只是方才酒一时喝得有些猛,有些没反应过来,哪里是不高兴了,二叔千万别见怪,这杯贾琏便向二叔赔罪,先干了。”
说罢一杯酒下肚,杯底朝天向贾政示意.
至于贾政,他倒是没说什么,只是贾赦是他的兄长,兄长教训自己的儿子,他这个做二叔的也只能站在旁边听着,不好干涉太多。
只拍了拍贾琏的肩膀,略表安慰。
看到这里,林玄珏便不是很喜欢此人的做派,悄悄问亲爹:“二姐姐为何会嫁给此人?”
林如海在他手心写了一个大字,告诉他这桩婚事其实是贾赦亲自做主的。
别看那孙绍祖对贾琏不阴不阳的,对林玄珏却表现得意外亲厚。
“这原是我第一回见到玄珏弟弟,竟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弟弟一般,往后弟弟得空,可要常去我府上坐坐。听闻弟弟的武艺得定国公和安乐老亲王亲自指点,我这心里难免技痒,这两位我是不敢奢望能够有机会与之交手,玄珏弟弟你就不要再拒绝我这小小的心愿了吧?”
“好说,对了,二姐夫在家中也常练习武艺吧?”林玄珏一脸单纯地发问。
“这个自然,我辈习武之人一日都不敢懈怠,练武还时常忘我,就比如你二姐姐叫我吃饭,我就总听不见。”孙绍祖还表现得十分诚恳。
林玄珏恍然大悟道:“难怪,我方才还见二姐姐一身青紫,想来是二姐夫练得太忘我的缘故,竟然练着练着,把二姐姐当成自己的陪练了。”
此话一出,席间顿时一静。
贾琏勾起嘴角,好不幸灾乐祸。
林如海最瞧不起打女人的男人,这孙绍祖看着身材魁梧,人高马大的,竟然背地里是个爱打自己妻子的混球,也实在没必要跟这样的人客套。
他尴尬地咳嗽一声,假意训斥自己的儿子:“玄珏!怎么说话的,你二姐夫他定然并非有意,你二姐姐如此纤弱,他怎会误会看错。”
此时贾琏趁机一拍桌子,指着孙绍祖的鼻子痛骂。
“好你个姓孙的,竟做出这样猪狗不如的事,迎春是我唯一的妹妹,你竟敢如此待她!坚持枉为一个男人!”
“我、”那孙绍祖今日本就也喝了不少,如今被这么一激,理智丧失大半,气性占据上风,本就猖狂的性子彻底遮掩不住。
“哼!我娶你妹妹做正妻,那是给你们家面子,你爹欠了我整整五千两银子,不过是拿你妹妹抵债给我,我大可把她带回家去,当作下等的婢女差使,如今不过是打她两下,又算得了什么。你莫不是真的以为一个木头似的女人,能值我那五千两白银?”
这下贾琏也哑口无言了,他根本不知道这里边的内情,诧异地望向贾赦。
贾赦被公然扯开了遮羞布,顿时恼羞成怒。
“你这无耻之徒,当初要不是你事先屡次差使媒婆登门求娶迎春,老爷我又怎么会同意把膝下唯一的女儿许配给你,当初是谁,穷困潦倒之际,拜倒在荣国府的大门前,祈求老爷我拉扯你一把,比起老爷我对你的恩情,那五千两银子值当个什么?况且我荣国府家大业大,区区五千两银子又怎会拿不出?”
都这个节骨眼了,贾赦还是死要面子,打肿了脸也要硬充胖子,在座的人眼明心亮,谁不知道这荣国府看似花团锦簇,实际上只剩下这么一个空壳子在。
只不过正如他自己方才所说,偌大的荣国府大老爷,竟然为了五千两银子把自己的女儿送给别人抵债,也实在是做得出来。
最后还是几个与贾家要好的出面,面前替他们家遮掩了这场闹剧过去。
旁边坐着的薛蟠方才竖着耳朵听得认真,心想:坏了,原本以为妹妹嫁进荣国府,是进了富贵窝,如今一看,简直是个无底洞。贾宝玉今日娶宝钗,该不会是贾家惦记上了他们薛家的家底吧?
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薛蟠当场也不那么高兴了,不再捧着妹子的公公贾政,自顾自地同其他人攀谈去了。
这喜事黄昏时才落幕,半夜里荣国府就传出了噩耗。
林府的大门被人敲响,人直接被带到了黛玉的绛仙阁。
传话的小丫头是鸳鸯叫她来的,一进来就在黛玉面前哭着跪下了。
“林姑娘,老太太、老太太她去了,您快些去看看吧。”
“什么?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黛玉想过会有这一日,但万万不曾料到会是今日。
荣国府白日里还张灯结彩的,林家人半夜里再登门时,看见已尽数换成了白布,众人身着素镐,府里哭声一片。
黛玉入门,伏在老人家的身上痛哭了好一会儿,才被王夫人、刑夫人还有杨妗妗她们给劝住,之后两个媳妇为老人家更换寿衣。
小辈们都在外间跪着。
新嫁娘薛宝钗卸下一身红裳,与贾宝玉跪在一处,夫妻二人的旁边还跪着一个袭人。
黛玉作为外孙女,同她们跪在一起,哭着小声问了一声:“怎的没有看见晴雯、麝月还有秋纹她们三个?”
宝玉喃喃道:“她们都走了,都走了……”
袭人面色有些奇怪,没有吭声。
倒是薛宝钗开口说:“这儿地方不够大,大约是都在外头跪着呢。”
“这样……”黛玉不再说话。
史老太太有诰命在身,自然她的丧讯也会报到宫里去。
皇帝第二日得知后,淡淡吩咐:“去告诉她一声,毕竟祖孙一场,总该对老人家尽一尽孝心,表一表哀思。”
贵妃贾元春从御前之人口中得知此事,去了妆饰,着一身素色的宫装,跪在菩萨前,泪盈双目。
烛台上的蜡烛突然噼啪响了一声,她抬眼望去,原来是一只飞蛾方才撞上了烛火,被灼烧了翅膀,倒在台面上,肢节正无力地抽搐着。
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这八个字在她的脑海之中骤然浮现。
“或许从一开始就不该争……”
第092章 第 92 章
史老太太朝杖之年, 算是喜丧,前来悼念她老人家的不少,就连皇帝都着人前来祭奠, 贵妃更是亲写悼文寄送。
四王八公府上尽数皆来了人。
这场丧仪,也算得上盛大。
“正因如此,连办两场红白大事后,现下府里连下人的月钱也发不出。”
说这话的正是王熙凤, 如今薛宝钗成了正经的荣国府媳妇, 她彻底没了掌家的指望,只能跑来林家,同杨妗妗和黛玉她们说些酸话。
“怎会如此?荣国府百年的底蕴,好几代人的积累, 竟落到今日这地步?”
其实杨妗妗更想说, 那岂不是连林家都不如,现下家中最不缺的就是现银。
“你们自是想不到, 我前些年东挪西凑,勉强支撑着家里的体面有多不容易,我那姑母还当府里是个金窝银窝,有使不完的钱财。现下正好要她看看清楚,我左右是什么都不会管的。”
这也是个好面子的,明明是管不着, 却推说是自己主动撒手。
“对了, 你们家就这么几口子人, 也没多少下人仆从什么的,应当好多了吧, 不过啊,若是你需要银子, 只管来告诉我一声,别看我如今不管家,手里还是握着些东西的。”
杨妗妗看破不说破,只笑着承了她的情。
“我就先谢过你了,不过我们家也实在是没什么大花销。先说小的那个吧,他的开销左不过是些衣衫鞋袜,笔墨纸砚一类,这些都被宫里给包下了,压根没有咱们家使银子的地方。反倒总有些赏赐下来,小的自己也不会管,都交到我这里来了,我呢,只尽数帮他攒着。”
说实在话,这已是一笔不小的积累,够家里寻常嚼用个十多年的,自然,这些是不适合告诉王熙凤听的。
王熙凤一脸羡慕地点头。
“可不是,你们家可算是省下一大笔开支,孩子长得快,这衣衫鞋袜又不能差,就说宝玉像玄珏这般大的时候吧,一年光在这一项上,就得花上个七八百两。”
她这也是往夸大了说,其实倒也用不了那么多,不过于奢靡的话,二百两上下已是极好的了,杨妗妗心里明白,却也笑着点头应是。
“再者就是读书,请先生,入学堂,我们家里办着族学,每月账上得支出给先生的工钱,什么点心、柴火、米面菜等等,细算下族学里各项开支,每个月百来两银子就没了,冬天还得多添上一项炭火钱,一年下来,两千两银子都只是勉强够用。”
王熙凤算账实在是一把好手,样样都记得清楚。
“我们家好在这些都是玉儿在操心,我算是偷懒了,这要是都自己一一管着,可不得活活累死我了。”杨妗妗又说了句俏皮话。
王熙凤也抛开那些账簿上的东西,与她说笑起来。
正说着林轩今年回姑苏赶考的事,管家带着个荣国府的人突然露面。
王熙凤一见人便收了笑,问:“什么样的急事?竟找到这里来了。”
“二奶奶,您快些回去收拾收拾,随太太们进宫一趟去吧,贵妃、贵妃病重!”
王熙凤倏地起身,才走了半步,就翻了个白眼,身体一软。
杨妗妗赶紧取了银针,给她迅速扎了几针。
悠悠转醒的王熙凤顾不得谢她,起身就要走。
就连她都有些可怜贾家这一家子了。
“这也未免太……连着两个月,家里两个最大的支撑都倒了,男子们也就罢了,那一屋子的女眷今后可要怎么好呢?”
林如海也跟着叹了一口气,不置一词。
贵妃重病的消息,还是林玄珏想办法叫人传出的,诰命们请见贵妃,皇帝虽然略有些意外,也还是同意了,如此一来,到底是让王夫人她们,见上了元春的最后一面。
林玄珏今日特意向安乐老亲王说了一声,下午便没有去上课,而是陪同王夫人她们一起到贵妃宫里。
虽然元春依然是贵妃,但所居住的宫殿却格外冷清,殿前有一棵三丈高的玉兰树,此时本该正值花期,却不见花开,连个花苞都见不着。
宫里伺候的人,连其他妃嫔的一半都不到。
进殿之后,掀开重重帷幔,只见消瘦单薄的女子静静平躺在床榻上,胸前几乎没有起伏,像是——死去已久。
王夫人顿时泪如雨下,哭着扑了上去,声嘶力竭。
“我的儿!为娘来看你来了,你睁开眼看看你的亲娘呐——”
这一幕就连刑夫人都为之动容,上前轻拍王夫人的肩膀。
“……娘”
微小到几乎叫人听不见的一声呼唤,王夫人却尽收耳中,她一抹眼泪,凑到女儿的眼前,努力扬起笑容。
“诶……娘就在这儿呢,我的心肝。”
疲惫憔悴的贵妃缓缓睁开双眼,望着眼前的母亲,无声泣泪。
“我、好想回家去啊,娘……”
这一句更是叫王夫人泣不成声,她这个做母亲的,连孩子这最后的心愿都不能满足她。
“元春,你这可教娘如何是好啊,如何是好,早知如此,娘一定不会同意你爹他们送你入宫的法子。”
林玄珏知道宫里人多眼杂,早在听贵妃前一句,就察觉到不妥,先一步把宫人都遣了出去,现下殿内唯有她们母女在。
“这样暗无天日的去处,今后别再送其他人进来了,娘……”
“是,娘知道,娘都知道,若是当初你兄长未曾病逝,你本该就像你姑母那样,嫁一个才学出众,对你一心一意的郎君,可以拥有本该光明幸福的一生,都是家里拖累了你。”
王夫人现下已经彻底看清,若非大伯和丈夫无能,又怎么会牺牲女儿入宫博取荣华,贵妃的名头听着是尊贵,可君王喜怒无常,宠爱说没有就没有了,其中的滋味,又有几人能知。
“对了,你弟弟已经按照你的吩咐,娶了宝钗,有她从旁盯着你弟弟,你弟弟会上进的。”
“娘……我放不下你,你今后多保重自己……别太咳咳咳、”
王夫人一边哭,一边给女儿顺气。
哄着她说:“娘知道,娘都知道,你别再说话了,娘会保重自己的,至于你爹,娘已经不在意了,他爱喜欢哪个姨娘也好,爱招惹哪个丫鬟也罢,娘都不再管了,娘只顾好自己和你弟弟,你且放心就是。”
贵妃缓缓闭眼,两行眼泪再度顺着眼角滑落,她是想让她别再管其他人,不论是爹也好,还是宝玉也好,他们都是男子,总归是要扛起自己的责任,她实在不需要这般替他们操心,只是如今看来,劝说也是无用。
“娘……倘若我当初与你说……不愿入宫,你可会、可会——”
可会护我一回?
不等元春问出后半句,她的意识已经涣散。
殿内传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呐喊,殿外等待的刑夫人和林玄珏同时都明白,贵妃走了。
这样四四方方的红墙,真的太高,它困住了多少女子的一生,如何挣扎也逃不出去,只能在这里香消玉殒,兴许她们死后的魂灵反而回归自由。
林玄珏虽然听宫女太监们说过不少宫里的那些诡秘传言,但他从未真的相信过。
赵屿琛曾问他为何。
他当时回答说:“因为我觉得没有人会愿意一直待在困住自己的地方,她们死后肯定会去到她们生前去不了的地方。”
虽然是贵妃,但元春的丧事只是草草了事,只因太上皇重病,不过才半个月,就驾崩了。
这才是真正的国丧,重中之重,与太上皇相比,一个小小的贵妃又算得了什么。
太上皇驾崩,朝堂人人精神紧绷,就连林玄珏都察觉到了这一点,只因各位上课的阁老质量不如以往。
连他犯了错,也顾不上责罚,轻轻放过。
又是一次月假,林玄珏离宫归家去。
正好撞见要离去的薛宝钗母女。
陪着寒暄了几句,目送她们离去后,林玄珏才问亲姐姐。
“薛家的人来咱们家做什么?”
“她们是为着薛蟠的事,想要求爹爹帮忙。”
“薛蟠?肯定是他自己活该,爹爹才不会帮他,对了,他又犯什么事了?”林玄珏有些幸灾乐祸。
“他借着薛家行商的便利,勾结平安州节度使,替他输送金银兵刃,叫人查了出来,被锦衣卫抓了。”
“这么能呢他!”林玄珏想过他会犯事,但也没想到他竟然敢犯这么大的事。
“这怕是得连坐家族的罪名,我们家同他们薛家既不是亲戚,又没什么交情。他们干嘛不找荣国府,那不是他们家的正经姻亲吗?”
“贾家如今这境地,你又不是不知晓,他们能帮得上什么忙。”
林黛玉一拂袖,恰好一阵清风吹过,她整个人如同仙人一般,似乎随时要腾云驾雾而去,林玄珏下意识拽住她的衣袖。
“姐姐——”
黛玉眼眸含笑,轻点他的额头。
“怎么了?还当自己小呢,扯着姐姐的衣裳撒娇,是要糖吃不成?”
林玄珏回过神,顺势真的撒起娇来:“对啊,姐姐,我的糖呢?”
“知道你要回来,早给你备好了,自己去里头拿便是。”
家里有个小柜子,专门给他放各种点心零食用的,他近些年吃得愈发多了,个子也在猛蹿,杨妗妗便说叫他多吃些,免得不够身体消耗。
薛家的事情很快判了下来,不过有家里的周转,最终薛蟠只是流放岭南,终生不得归,薛家皇商的差事这回确实彻底丢了,薛蟠的堂兄薛蝌还在一次行商途中遭遇匪贼,丢了一条腿。
自此,薛家尽数退回了金陵。
紧接着贾赦与贾琏父子也被锦衣卫抓了,二人同样是牵涉到平安州的案子里。
这下登林家门的,又多了刑夫人和王熙凤她们婆媳。
还不等贾家大房这父子俩的判决下来,王家的当家人,九省统制王子腾在回京述职的途中突然暴毙。
史家外放做官的保龄侯史鼐,也被御史弹劾,遭当今斥责,贬了官。
往日风光无限的四大家族,就此轰然倒塌。
贾赦贾琏父子,最后也都是流放千里之外的边关苦寒之地,一生为奴劳作到死。
女眷们虽然不至于为奴,但也只能回归寻常百姓的生活,荣国府宁国府都被朝廷收走。
一大家子勉强一起租了一个大宅子住着,依旧奴仆成群叫他们伺候着。
或许是总觉得如今低了杨妗妗的身份一等,王熙凤渐渐不怎么上门来,倒是薛宝钗,偶尔会来寻黛玉小坐片刻。
“妹妹还是爱看这些诗书文章。”宝钗拿起一本,略翻了翻,眼神怀念。
“宝姐姐从前不也喜欢,怎么如今不看了?”黛玉是从她的神态举止推测出来的。
“家中庶务繁多,哪有这等闲工夫。”
黛玉垂下眼帘,注意到她的手指有好些针眼。
“你这话却是骗不了我的,我也管着家里的这些事,并不费什么工夫的,到底是怎么了?宝姐姐若有难处,尽可说与我听,我也好替你想一想法子。”
“妹妹心思通透,果然瞒不过你。家中养着一群人,样样都要开支,我便只能多做些针线活儿,好补贴补贴家用,所以才说不得空。”
黛玉合上手中的书,轻轻放在桌上。
“以前住在外祖母家里,我不便开口,所以一直不曾说过什么。依我看,家里其实倒也用不了太多人。”
“愿闻其详。”
“你瞧瞧我们家,我身边就紫娟和雪雁,再一个打小看着我长大的奶嬷嬷,我爹和妗姨他们身边,也只有两个小厮丫鬟服侍,大多也是叫他们跑跑腿,传个话而已,至于林轩,他身边人就更少了,是一个看护他的护卫,而最年幼的玄珏,他日常都在宫里住着,自有宫里的人服侍照顾,家里根本没有为他安排一人,如此也是足够的。”
宝钗苦笑着点头,道:“我倒是不打紧,可长辈们身边是万万少不得人服侍的,至于宝玉身边那三个,袭人是姨娘,麝月和秋纹虽然只是丫鬟,可我也不好赶她们呀……”
“诶……我早就想问你了,晴雯呢?她又到哪里去了?”
宝钗左右看了看,才道出实情:“我嫁给宝玉的前一个月,遵守着不得见面的规矩,不曾到荣国府去。晴雯她说话不大客气,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她得罪的人不少,再加上她又犯了错,叫人抓住了把柄,就被太太赶出了府。前两日,宝玉去看了她,人已经没了。”
黛玉捂着唇,湿了眼眶,说起来,晴雯与她也是一同长大的情谊,晴雯的性情也最像她。
听见晴雯死去的噩耗,颇为感同身受,有种兔死狐悲的感受。
第093章 第 93 章
不过自那日薛宝钗登门后, 再不见她来,她的近况,还是黛玉从鸳鸯那儿知晓的。
老太太故去之后, 鸳鸯便自己给自己赎了身,她有才干,这些年在老太太身边也积累了不少人脉,机缘巧合之下, 便去了景阳郡主身边侍奉。
而杨妗妗先前为景阳郡主治过病, 深得郡主的信任,逢年过节的,郡主总要赐些东西送到林府,负责此事的, 便换成了与林府有故旧的鸳鸯。
“这都是郡主千叮咛万嘱咐, 一定要我好生送来的,有好些先前夫人托郡主寻的药材, 都是我们郡主找出海的船队一一收集的,姑娘快替杨夫人收好,待夫人回府,定记得同夫人说,也好派得上它们的用场。”
“这是一定的。不过见到鸳鸯姐姐你如今愈发受郡主的器重,我可真是为你感到高兴, 姐姐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恭喜。”黛玉这番话说得十分真切。
“托姑娘和夫人的福, 否则我也不敢想到能有今日,早在送走了老太太之后, 便寻一白绫吊死了了事。”鸳鸯当时确实存了死志,老太太没了, 大老爷贾赦岂能再放过她。
好在当时杨妗妗和黛玉帮着她,在王夫人和刑夫人面前说了几句话,王夫人记着林玄珏好意通报贵妃病重的那份人情,便放了她出府。
“不说那样的话,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姐姐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黛玉捏着帕子轻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我倒是还好,只不过、姑娘可听说那边的事了?”
鸳鸯说得那边,指的自然是贾家。
黛玉摇了摇头。
“你是知道的,我家同二位舅舅并不亲近,从前凤姐姐同宝姐姐倒是偶尔还来坐坐,最近这小半年,也不见她们来。到底是发生了何事?烦请鸳鸯姐姐快与我说说。”
“自打贾府落魄,宝玉竟像变了个人似的,终日在外醉酒,也不愿归家,宝姑娘、倒忘了,如今该称二奶奶才是,冰天雪地的,她不放心宝玉,夜里外出寻人,跌了一跤。偏偏她已经有了身子,自己却还不知,这一下,孩子也没了,一直卧病在床。”
“什么……怎的这样的事,也不来告诉我一声?我也好去看看她。”黛玉作势起身。
“我这就叫人准备些滋补的东西,上门亲自去看看宝姐姐。”
鸳鸯这时候却走过来拽着她,摇着头说:“姑娘不可,她如何好告诉你,宝玉心里一直惦记着姑娘你,她心里……多少有些怨气。姑娘若有心,东西可以送,却不好再亲自露面,万一与宝玉撞见,岂非叫宝姑娘心里更不痛快?”
黛玉缓缓坐下,沉默片刻后,才轻声道:“我……我与宝玉虽然从小都在外祖母的膝下长大,但也只是表兄妹,并无私情,我是真心祝福他和宝姐姐两个人的,从未作他想。”
“你没有此心,可宝玉有啊。”
“鸳鸯姐姐,可宝玉并非一心人,他的心分成了许多瓣,就算他对我……我也只是其中之一罢了。”
从前年少她只当大家要好,可宝玉年岁渐长,依旧不顾男女大防,与院子里的姐妹们过分亲近,这在别家是不曾有的。
就比方说谢家的两位表兄,不会成日待在后宅胡闹,甚至并无近身的婢女侍奉,洁身自好,君子端方。爹爹还有诸位叔伯更是如此。
这也足以证明宝玉虽然为人良善敦厚,但并非值得女子托付一生的良人。
“姑娘说得也不算错,宝玉虽然是比一些男子强些,可到底也算不得最适合姑娘的,追求姑娘的佼佼者众多,我可是都从郡主那儿听说了,那么、姑娘现下可有心上人了?”鸳鸯有意避开贾家这个话题,好叫她高兴些。
“我、其实我自己也说不清。”黛玉垂下眼帘,面上有些茫然。
“诚然如众人所言,诸位公子皆是才华出众之辈,可他们并不十分了解我,又为何信誓旦旦对外宣称喜欢我呢?难不成只因为我的样貌生的比旁人略好些?”
“姑娘此问,我倒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鸳鸯心想,林姑娘的美貌俘获了这样多的青年才俊,这本应该是一桩值得高兴的事,怎的林姑娘反倒不高兴了呢?
“罢了,是我魔怔了,鸳鸯姐姐勿要见怪。”
“姑娘自己高兴就好,我如今也是想明白了,何必非得要嫁人呢,我如今这样便很好,想必姑娘亦是如此,我是懒得劝姑娘的。不过今日时辰不早了,我得回去同郡主复命,就先走了,改日再来陪姑娘说话。”
“也好,那我也不留你了,鸳鸯姐姐慢走。”
送走了鸳鸯之后,黛玉想了想,还是只送了些滋补养身的东西过去,并未亲自登门,叮嘱紫娟借口说自己最近犯了病,咳嗽得厉害,省得见了面彼此尴尬。
谁知薛宝钗过了小半个月,竟亲自来谢她。
“宝、宝姐姐?”黛玉见着她的时候,甚至不敢认。
从前一众姐妹之中,薛宝钗是最珠圆玉润的,如今看着却同她差不多单薄,偏偏薛宝钗的骨架又大些,当真是形销骨立,尤其上手摸着,身上哪里有肉,简直是皮包骨。
薛宝钗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脸,苦笑道:“吓着妹妹了是不是?我这病容憔悴,本不该来的,但明日我便要随家里人都回金陵老家去了,总想着亲自来谢过妹妹救命之恩。”
“宝姐姐这是哪里的话,快请坐。”
“雪雁,快上茶,紫娟,再上些茶点,宝姐姐爱吃甜的。”
两个婢女应了,转身各自去忙活,茶水点心不多时便都上了桌。
“宝姐姐快尝尝。”
薛宝钗也很给面子,拿了一块小口吃着。
“府里的茶点做得不如从前荣国府的精致,也不知合不合姐姐的胃口。”
“不瞒妹妹,这样的点心,我已经许久不曾吃到。”宝钗说着还掉起了眼泪。
黛玉想说几句安慰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宝姐姐别太伤心。”
给自己擦了擦眼泪,薛宝钗摇着头说:“先前我已经同妹妹如实说过,生计艰难,家中长辈还要强撑着维持脸面,现下家中仅剩下的那点子积蓄都已经耗尽,这才不得不回老家去。”
黛玉主仆几人对视了一眼,都不好在这个时候说什么。
“我一直病着,要不是有妹妹送来的补品药材养身,恐怕现在都还下不来床,实在是要多谢妹妹的救命之恩。”薛宝钗起身,深深一拜。
黛玉即刻上前去搀扶她。
“宝姐姐,快些起身,叫我如何当得起。”
“今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妹妹的面,妹妹便让我稍稍还你些恩情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黛玉只好受了她三拜。
“当日我因病体虚,宝姐姐送来燕窝让我补身,我不过是回报一二,姐姐今后便不要再句句提这恩情二字。”
“妹妹还记得……”
“宝姐姐既然要离开京都,我虽然心中万分不舍,但也知道无法留你,只能送些物件给宝姐姐你。”
“这、不可不可,我怎能要妹妹的东西,这成什么样子。”
“宝姐姐权当留作纪念,千万不要忘了咱们这些年的姐妹情谊。宝姐姐若是不愿收下,便是真的要同我断了情分。”
黛玉说得这般严重,薛宝钗只能噙着眼泪点头。
待宝钗带着东西回去之后,打开一看,补身的药材、新的衣裳鞋袜都备齐了。
她身边侍奉的莺儿都不禁感叹:“这都是小姐眼下最需要的东西,从前看林姑娘总爱较真,言语刻薄,有些小家子气,没想到都是我看走眼了,林姑娘分明是刀子嘴豆腐心,心肠好得跟菩萨似的。”
“她总是极好的,样样都是,正因如此,我倒嫉恨不起她来。”
“这些衣裳的料子都是上乘的,可不能叫太太和琏二奶奶那边的人瞧见,否则指不定又要怎么说小姐你,你的嫁妆都已经补贴了个干净,她们还总说您藏私房钱,我听了都替小姐你委屈。”
“罢了,快些收起来吧,这些料子我如今也是穿不上,好生收着,来日倒是可以拿出去换些银钱。”
“知道了小姐。”
莺儿刚抱着那些衣裳打算收进箱奁中,突然从那一沓衣裳里掉出来一沓东西。
“这是——银票?”
贾家人离京后,林家这边也送林轩到码头登船。
“这次让你林叔一起陪着你回姑苏,你要记着自己是回去考试的,要把心思放在正经事情上。老家那边都是些旁支亲戚,稍微应付一下即可,不要让他们耽误了你的考试。”
“是!爹爹放心,轩儿知道轻重。”
“嗯,你素来懂事,爹知道。还有,除了一直跟在你身边的护卫之外,这次爹还跟你大伯借了一个人,就由他们两个人一起护着你,想必那厮也不敢做得太明目张胆,万事自己小心防备着,爹等着你回京来。”林如海拍了拍长子的肩膀。
杨妗妗也笑着叮嘱:“给你备了些可能用的上的药,若是用不上自然最好,都叫你林叔帮忙收着,你自己登了船最好也看看,省得着急要用的时候,找不到。”
“多谢娘,您费心了。”林轩又是一拜。
“吃食和衣裳都在箱子里放着,吃食备得不多,担心路上坏了,你们吃了反倒不好,衣裳薄的厚的都备了不少,在外不比家中,珍重。”黛玉笑着同他也叮嘱了一番。
“多谢、长姐为我准备这些。”
“还有我!就是昨晚我同你说的那些,你都记住了吧?”林玄珏使劲朝他眨眼睛暗示。
“记住了,要给你带好吃的好玩的回京,要记得想你,一样都不会落下,球球现在尽可放心了。”
“啊——!你怎么给说出来了,说好要替我保密的,还有!不许再叫我球球!我都长大了!”
林家人都笑看着最小的这个撒泼。
“船要开了,少爷快些登船吧。”林叔这一声催促,让小的那个顿时红了眼眶。
他上前,一把抱住了面前即将离开的兄长,恶狠狠地说:“哥哥一定要早些回来,京都里还有那么多饿狼盯着咱们姐姐呢,我又总在宫里待着,想守也守不住,说不定哪天,姐姐就被人给骗走了。”
黛玉气笑了,拍了一下口无遮拦的幼弟。
“又在乱说些什么,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林轩倒是明白他是在暗示什么,最后揉了一把幼弟的细软的头发,利落地转身登上船。
“这里风大,都快回去吧。”
第094章 第 94 章
送走林轩, 林玄珏并未归家,而是与家人分开,转道去了太傅府上。
周老太傅如今已不再入宫教授小皇孙和他, 由翰林院编修萧文盛负责原本的课程。
不过老太傅是林玄珏正经的老师,所以每每得空离宫,他总要过来亲自探望,问询老师的近况。
今日才过抄手回廊, 在转角处就与人撞了个正着。
“小心——!”
“小易欢, 是你啊,怎么跑得这么急,幸亏你撞着的人是我,这要是换作其他人, 你、”
“小师叔……”易欢突然撞进他的怀里, 搂着他的脖子,哭得十分伤心。
林玄珏收了笑意, 犹豫着拍了拍她的后背,任由她发泄情绪,只安安静静地陪着她。
等小姑娘哭声减弱,从他怀里离开,他才开口询问。
“怎么了易欢?”
“外祖父他不认得我和我娘了。”
“怎么会……”林玄珏明白她为何如此伤心了,他也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我不相信, 我这就去看看老师!”
谁知他才跨进卧房, 就瞧见老师朝着他唯一的女儿掷了一个茶杯过去, 险些砸中了她。
“师姐!你没事吧?”他赶忙上前搀扶周夫人。
周夫人同样是流着眼泪,只不过比方才易欢要缓和一些。
“玄珏, 你快去看看你的老师,他平素总惦记着你, 你过去试试,看他还认不认得你,啊!快去试一试!”
周夫人的目光满是希冀,林玄珏只得松开她,往床上的老者那边缓缓靠近。
“老师,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玄珏,是您最疼爱的小弟子,玄珏今日放假,来看您来了。”
床上的老者眯着眼睛,努力想要看清他的脸,但目光一直保持着警惕。
“你是……玄珏?”周老太傅喃喃道。
“是啊,老师上回不是还说,等我回来,咱们接着上次的棋局继续往后下的,那棋局我可都记着呢,我回来了,老师……”
就在林玄珏即将握住老太傅的手时,老太傅突然暴起。
“你不是!玄珏还是个三四岁大的孩子,你不是他!你在骗老夫,你们是一伙的,你们都在骗老夫!出去!都给老夫出去!老夫不想看见你们!”
“玄珏小心!快过来!仔细他伤着你了。”周夫人焦急地呼唤他。
林玄珏只得迅速后退,与周夫人一起离开了周老太傅的卧房。
“怎么会这样?师姐,这才短短一个月的时间,老师的病怎么会骤然严重至此?”
“这件事原本是家丑,不便外扬,玄珏,老爷子当你是自家人,师姐也拿你当自家人,就不瞒着你了。起先说好了这房子归我们母女,我那三位兄长突然反悔,半个月前,一起气势汹汹地跑过来闹,老爷子当日受了刺激,昏了过去。醒来之后,就一个人也不认识了,见了谁都觉得要害他。”
“师姐……辛苦了。”要照料这样一位,对靠近他的任何人都充满攻击力的病人,其中的艰难可想而知。
“这都不算什么,若老爷子能身体康健,即便忘了我们母女也罢,可他、他不愿喝药,还总想跑出府去,身边一刻也离不了人照看,万一、我实在是、实在是担心呐……”
周夫人再度泣泪,捶着自己的胸口。
这时候易欢上前来宽慰自己的娘亲。
才说了不到两句话,母女两个抱在一起痛哭。
林玄珏站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说:“师姐,易欢,老师如若是清醒过来,看见你们这样为他伤心,定然会感到万分自责。大家不妨都先冷静,咱们多找几位名医给老师瞧瞧,说不定就治好了呢?”
“此事不好外扬,叫人听见了笑话,老爷子骄傲了一辈子,我这个做女儿的岂能让他颜面扫地。”周夫人心里也是有诸多顾忌的。
“我去!我去求见过圣上,叫太医来给老师瞧病。宫里的御医不成,还有宫外的不是?咱们不能轻言放弃,还有我娘亲,她说不定有办法,我这就回去求她,让她先来给老师瞧瞧,明日回宫我就去找圣上。”
说完,他一刻也不敢耽误,转身就往外跑。
杨妗妗被他直接拽着上了马车,在马车上才得知周老太傅病得如此厉害,缘由林玄珏倒是未曾提及半句,杨妗妗聪慧,也不曾追问。
初次登门,顾不得欣赏这太傅府的景致,杨妗妗被林玄珏一路带着,来到了老太傅的卧房外。
周夫人和易欢母女二人迎上前来,双方短暂地互相见礼。
杨妗妗原也不是头一次见到易欢,除开初次到京郊外玩耍,小姑娘之后时常到林府去找黛玉玩儿,现下瞧小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只觉得心疼。
“瞧瞧咱们小易欢这双漂亮眼睛都成什么样了,天可怜见的,别怕啊,有妗姨在呢,妗姨会尽力替你外祖父诊治的,快别哭了。”
“妗姨……”小易欢埋进她的怀里蹭了蹭,又落下两串眼泪。
待她们亲近完后,林玄珏才歉疚地开口。
“娘亲,老师如今不识人,有些暴躁,随时可能会伤人,您看……”
“这个好说,你找两个信得过的家丁来,替我牵制住老爷子片刻,我趁机给他扎上几针,保管他就没了力气,伤不了人了。”
周府的管家父子二人按照吩咐,进去按住老爷子,杨妗妗眼疾手快,迅速落针,见老爷子果真失了力气,管家父子俩这才敢撒手撤下。
单单查看老爷子的体征,并无太大异样,只得结合方才他暴起的情况,还有周夫人母女二人的描述,杨妗妗心里大致有了猜测。
“阿尔茨海默症……”
“什么?”周夫人没听清她方才在说什么。
“哦、我是说老爷子的病……不大好治。”其实根本就没得治,连后世的医学家都未曾攻克,杨妗妗在濒临崩溃的家属面前,也只能选择这种委婉的措辞。
周夫人当即又红了眼眶,只是勉强忍着没有哭出来。
“杨夫人,那、到底还有没有办法能治好啊?或者哪怕是稍微缓解一些也好,只要能让老爷子认人,不要总觉得我们要害他,这样呢?”
杨妗妗避而不答,反问道:“我曾经遇到过这样的病人,周夫人,你想知道身患此症之人,最后都会变成如何吗?”
周夫人双唇颤抖,她从杨妗妗悲悯的眼神中,察觉到了她的答案是有些残忍的。
不过她还是鼓足勇气问:“还请杨夫人告知于我。”
“他已经认不出人了,也不觉得自己病了,还总觉得有人要迫害他,但这仅仅是这种病最开始的症状,接下来的情况会一步步变得越来越糟糕。”
“娘亲——”林玄珏不想让她再说下去,他担心周夫人会崩溃。
“没关系的玄珏,就让杨夫人继续说,我总要知道的,早知道些,便能早些做足应对的准备。”周夫人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他会逐渐变得语无伦次,变得越来越像小孩儿,不可理喻,你说的他听不明白,他表达的你也不理解,最后是不能行走,瘫痪在床上,无法控制自己的……任何行为,也就是说会从口中流出涎液,大小便失禁。”
周夫人睁着眼睛,猛地回头看向周老太傅,两行清泪缓缓滑落。
“他、他那么骄傲要强的一个人……”她简直无法想象,他如果知道自己变成那般狼狈不堪的模样,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其实这种病最折磨的不是他自己,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想不起来的,最折磨的往往是照顾他的家人,周夫人,你要做好准备啊……这种时候,最好是能够多些人共同分担。”
杨妗妗是在暗示她,把周老太傅的病情告知周家其他人。
“不必了……”他们会如何大肆宣扬老爷子的病情,彰显他们的孝心,她不用想都预料得到,老爷子的尊严她是一定要守护好的,绝不会让他们以此去谋利。
周夫人一把抓住杨妗妗的手,恳求道:“杨夫人,不,杨大夫,老爷子的身子,先前御医们不是没有来看过,都说不清楚为何,反而攀扯到怪力乱神之上,我不信那些,今日杨大夫你既然说你曾经遇到过这样的病症,你又是玄珏的娘,我只有相信你,请你再想想法子。”
说罢,就要给杨妗妗跪下。
杨妗妗扶不住,赶紧跟着她一起跪下。
“周夫人这是做什么,周老太傅是玄珏的老师,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斗胆说一句,咱们便是一家子,只要夫人愿意,我定拼尽全力一试。”
自此,杨妗妗一个月里,几乎有半个月的时间都待在太傅府。
但太傅逐渐连起身都不能,情况恶化的速度实在太快,已经逐渐很少醒来。
皇帝那边终究还是知道了,叫了林玄珏过去问话,林玄珏只得如实相告。
皇帝长叹一声,起身踱步,缓缓走到窗边,望向天空。
“他们一个个都逐渐离朕而去,终有一日,朕也会离去……是该在清醒着的时候多做些准备。”
林玄珏虽然不甚理解他的意思,但下意识把自己的脑袋低垂着,愈发贴近地面。
殿内侍奉的所有人都慌张地跪下,尤其是一直在皇帝身边近身侍奉的王祯,他听出的意思更多些。
皇帝心有不甘,又似乎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这个决心,多半涉及储位。
自古皇权更替,就没有不流血的,太上皇一驾崩,曾经倚靠他的四大家族尽数覆灭,若是此时立储,不知又该轮到哪些人倒霉。
“既然太傅的家人不愿意让太傅的病症暴露在人前,那就让你母亲多多替朕费心,若是需要什么珍稀的药材,尽管跟王祯开口,他会替你准备齐全的。”
“小臣代老师多谢圣上。”
皇帝见他在太傅这件事上如此上心,也很认可他的品行。
笑着说:“太傅是你的老师,也是朕的老师,若真的细论起来,你年纪虽小,倒是跟朕同辈,朕还要叫你一声小师弟。”
“小臣却不敢称圣上为大师兄。”
这小子嘴上说着不敢,其实已经叫出口了,胆子倒是不小,想到此处,皇帝又笑了笑。
“那么朕这个大师兄未尽的孝心,你这个小师弟便替朕一起尽了吧,你暂时不必再入宫伴读,好生照看着太傅的身子,在他跟前多侍奉些时日,直至到太傅临终吧。”
“小臣谨遵圣意!”林玄珏老老实实磕头领旨。
“你便……去吧。”皇帝背对着他抬了抬手示意。
第095章 第 95 章
即便杨妗妗再如何倾尽全力, 周老太傅还是没能挺过当月,于月圆之夜与世长辞。
人没了之后,周家另外三子得了消息, 这才过来分担些老爷子的后事。
这是继苏老爷子去世之后,第二位与林玄珏十分亲近的长辈离开,他哭得格外伤心,丧事毕, 便病了, 足足持续了有整整一个月。
杨妗妗才给他把了脉,叮嘱道:“如今倒是大好了,不过药还是得继续再喝上三五日。”
“娘亲,那药多苦啊, 都喝了一个多月了, 就不能不喝了吗?”他抱着亲娘的胳膊撒娇。
“撒娇也不管用,你都快把一家子担心死了, 好好喝你的药,我会让人盯着你,你要是敢偷偷倒掉,仔细你娘我再给你开上三个月的补药,叫你喝个够。”杨妗妗这次是真的发了狠警告他,一点都不愿纵容退步。
这时候林黛玉迈步走了进来, 身后跟着的紫娟端着的, 正是林玄珏的药。
“这一个月下来, 玄珏倒是彻底瘦下来了,竟半点瞧不出小时候胖乎乎的模样, 如今真真是风流俊俏的小公子一个。”
她走近之后,朝着杨妗妗微微屈膝福了一礼, 杨妗妗笑着颔首示意。
“姐姐又打趣我。”
姐弟二人互相看着对方,相视一笑。
“姐姐这是在夸你,叫清竹瞧见了,指不定多羡慕你呢。”
“嘿嘿,那倒是,他总抱怨说自己脸上太胖,以前我比他还胖些,现在他可再不能嘲笑我了。”林玄珏摸着自己已经有了的清晰下颌线,笑得十分得意。
杨妗妗没好气地说:“年纪不大,倒是喜欢臭美,你们这些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等你们的身子长起来,还怕没有瘦下来那一日吗?一味追求消瘦,也不怕自己长不高,将来变个矮冬瓜。”
“娘!你怎么总说些风凉话,哪有动不动就说自己的儿子将来是个矮冬瓜的,我爹和您都挺高的,姐姐也身姿修长,将来我肯定也不差!姐姐说对不对?”
林黛玉伸出食指,轻点他的额头。
“对——将来我们玄珏定是身姿最挺拔的俊俏儿郎,满京都的青年才俊都比不过你去,如此可满意了?”
“满意了!”
“既满意了,那就乖乖将今日的药喝了吧。”黛玉从紫娟手里接过药碗,直接递到他的面前,笑意盈盈地看着他。
林玄珏的笑脸顿时又变成了苦瓜脸,在场的人见了,都默默笑了。
“是——”拉的老长地应答,应完还得老老实实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这就叫一物降一物,你姐姐才是最有办法治你的。”杨妗妗笑着摇头。
把碗递回去时,林玄珏一并向紫娟道谢。
“有劳紫娟姐姐这个月以来,日日为我煎药。”
紫娟笑着朝他点头,把药碗接过去,转身出了门。
门房来报:“夫人,大小姐,还有小少爷,周家的小姐亲自来探望小少爷。”
“定是小易欢对不对?我病了这一个月,也没去看她,不知道她一切可都还好,快些请她进来。”林玄珏掀开被子下了床,鞋子一踩,便要亲自去迎接。
“诶!急什么,先把衣裳穿好,衣衫不整的,叫易欢瞧见成什么样子了都?”杨妗妗拧着他的耳朵,把他又给拽了回去。
“唉哟!疼疼疼!娘亲,您可是我亲娘,下手也太狠了。”林玄珏揉着自己火辣辣的耳朵尖直抱怨。
“人家易欢一个女儿家,你羞不羞,还不赶紧收拾好你自己。”
杨妗妗和林黛玉在外间接待的周易欢。
“易欢见过夫人,见过黛玉姐姐。”
“咱们之间哪里还需要这么客套,快坐下说话。”杨妗妗牵着小姑娘的手,直接让她挨着自己坐。
“你娘怎么样?可还都好吗?”
林黛玉亲自取了桌面上倒扣的三个杯子,一一倒了茶水,推到她们各自面前。
“多谢黛玉姐姐。”周易欢道谢之后,才回答杨妗妗的询问。
“娘亲在山上一切都好,只是不愿意再回到家里,但家中总要人打点庶务,我只好每月下山几日回来亲自处理。”
“难为你了孩子,你娘定是伤心极了,所以才不愿面对家中熟悉的一切,留在山上也好,清静,只不过还是得多雇上几个得力的人护着她,山上总有些猛兽出没,虽说那地方离京都算不得多远,到底不是城里,万一遇上些贼子暴徒,总要提防着些。”
“多谢夫人提点,娘亲身边倒是有位痴心的叔叔守着,不会有事的。”周易欢此言一出,林黛玉和杨妗妗都不免好奇。
“哦?是哪个英雄好汉?可方便说与我们两个听听?”
“说来,那人夫人应当认识。”
“我认识?”杨妗妗一时之间还真是没有头绪,猜不到究竟是谁。
“是镇国公府一等伯牛继宗的亲弟弟牛继业,他曾是苏老翰林的弟子,当年随苏老翰林一起,到家中做客,与我娘亲年少便相识。”
“是他,难怪你说不必担心,他一直深得圣上信任,掌管着宫禁守卫之事,原本前途无量,就是一直拖着不肯娶妻,原来……是一心系在你娘身上。”杨妗妗这才恍然大悟。
黛玉见杨妗妗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于是便亲自开口问:“对了易欢,你那三个舅舅、他们没有再来闹吧?”
周易欢摇了摇头,“没有,外祖父去世后,圣上下旨明确表示,宅子是留给我娘的,他们不敢再来讨要,况且我娘平时根本不在京都,他们想找麻烦也找不着人。”
“小易欢!你快瞧瞧,我是不是瘦了许多?”
说话的是掀开帷幕,从里间跑出来的林玄珏。
周易欢认真打量他的脸之后,笑着点头。
“嗯,小师叔确实是瘦了。”
“那我是不是变好看了?”更起劲的林玄珏干脆直接凑到人家小姑娘面前,兴致勃勃地继续追问。
小易欢红着一张俏脸,又点了点头。
“嗯……小师叔一直都很好看啊。”
“给我好好在那边坐着去,凑这么近做什么,也不怕你身上的药味熏着易欢了。”虽然两个孩子年纪还不算大,但杨妗妗还是很注意地控制着他们之间的距离。
被亲娘赶到易欢对面坐着的林玄珏又说:“本来是想等过上两日,我的病尽数好全了,再去亲自看看你和师姐,谁知咱们心有灵犀,你竟先来看我了。”
女孩儿开窍都略早些,林黛玉到底是过来人,一看周易欢有些不好意思,就知道幼弟的这番话有些过了。
刚想开口提醒他多注意些分寸,周易欢却先一步说话。
“我一则是来探望小师叔的,二则是为了这个。”她一招手,身后站着的嬷嬷便捧着一个匣子放到桌上。
“这是什么?莫不是银票吧?”林玄珏开了个玩笑。
“小师叔想得倒是挺美,这是府里的管家收拾外祖父的书房偶然发现的,几封关于小师叔你的信,今儿都给你带来了。”周易欢把匣子往他面前推了推。
林玄珏不再嬉皮笑脸,隐约露出几分悲伤和怀念,将匣子打开。
这下其他三人便不好再待着。
杨妗妗适时地开口:“玉儿,易欢,咱们到后院去瞧瞧新开的莲花吧。”
她们何时走的,林玄珏并不知晓,他全副身心都放在手里薄薄的几张信纸上。
“老夫近日记性愈发差了,今日看见易欢,竟将她认作了她母亲,长此以往,恐将来哪一日便彻底不再识得任何人。要是让球球那小子知道了,指不定要怎么闹呢,少不得百般埋怨我这个老师,竟然忘却了他这个小弟子,这孩子虽然时常爱笑爱闹,但若真有那一日,他定是最伤心的那个,老夫实在不愿见到此情此景。”
骤然看见这几句,林玄珏的眼眶就红了。
“球球,天纵奇才,乃老夫生平所罕见,他才智过人,却太过看重感情,其实并不十分适合为官。他这样的性子,将来侍奉君上,必定会付出真心,但老夫还是希望他也别太真心,最好做个得圣心知进退的忠臣,不要做深受皇恩却擅自专权的佞臣,前者可善终,后者却是大多死无葬身之地。自然这些本该由老夫满满教他,但老夫还是担心自己无法实现,且先写下。”
啪嗒啪嗒,眼泪滴在纸面上,林玄珏忙捏着衣袖,放轻力道小心地去擦拭,幸好眼泪只是落在间隙空白处,不曾晕染了字迹。
“老夫最放不下的,倒不是儿女,而是易欢,这孩子身世坎坷,性格敏感多思,老夫多半无福看她长大,送她出嫁。只好寄希望于球球那小子,作为易欢的小师叔,能够替老夫照顾好易欢,将她一直当作自己的亲妹妹,代老夫为她送嫁,护她一生平安。”
再之后的还提及了他的那些藏书和著作,尤其是未完成的部分,越是往后,他的字迹就越是凌乱,难以辨别。
林玄珏却仔细辨认,一一记在心里。
“老师,玄珏对天发誓,一定会替您完成您的这些未竟的遗愿。”
只是不等他从周老太傅去世的打击中脱离,又传回了一起噩耗。
“哥哥他被人划伤了?他现在还在姑苏吗?我亲自去接他。”林玄珏还是偶然从亲爹和亲娘对话中,得知此事的。
“你先别急,爹知道你担心你哥哥的安危,可你才多大啊,如何远去姑苏接你哥哥回来,爹爹已经托了都察院的同僚帮忙,不日他们就要到了。”
第096章 第 96 章
等到林轩回京都的船抵达, 林玄珏与家人一起去码头接他。
“哥哥!”
谁知他扑上去的瞬间,头戴黑色幂篱的林轩却猛地后退了好几步,避开了他的触碰, 犹如一只惊弓之鸟。
林玄珏不敢相信地瞪大双眼盯着林轩。
“你、你竟然嫌弃我!”
他正要闹脾气,陪着林轩一起去姑苏的管家,这时候却上前拽着他,对他隐晦地摇了摇头。
“小少爷, 二少爷身子不大舒服, 咱们还是先回府吧。”
杨妗妗与林黛玉对视了一眼,预感到情况怕是不妙。
谁知刚回到林府,杨老夫人和牛太医才笑着迎上来。
林轩就留下一句:“娘,长姐, 还有阿公阿婆, 我有些累,就先行回房间休息了。”
说罢就迫不及待地抽身而去, 一刻也不愿意停留。
只留下林家其他人在原地面面相觑。
杨老夫人嘶了一声,纳闷道:“这孩子是怎么了?平日里他是最注重礼数的,今日怎么一回来,就转身回房间去了?”
牛太医一捋胡须,叹了一口气。
“不怪他如此失态,他的伤竟然是在面部。”
杨妗妗眉头愈发皱得深了些。
“方才一路上他戴着幂篱, 又不愿我们靠近, 我竟一直未曾发觉, 难怪老爷的同僚在信中,会如此惋惜。”
林黛玉又问管家:“林叔,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有两名护卫一直护在林轩的左右吗?怎么会让人伤到他,还伤在脸上?”
管家十分自责地摇头, 直接跪在地上请罪:“是我思虑不周,都怪我。”
“林叔,你先起来。”林玄珏就在他旁边,头一个去拽他。
“是啊林叔,发生这样的事谁也不想,可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现下最要紧的,是赶紧说清楚事情到底是如何发生的,还有,林轩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啊?”林黛玉点出了最重要的两点。
管家起身之后,擦了一把泪。
哽咽着说:“原本院试已经结束,正在等张榜结果出来,二少爷便想着在姑苏周边多转转,我也没多想,就让两个护卫陪着他去了,我就守在跟前,好第一时间看见结果。”
“二少爷受邀参加当地学子的诗会,举行的地点是在一艘船上,谁知就在众人喝到醉醺醺,放松警惕心的时候,一个舞娘,趁着给二少爷敬酒的时机,对着二少爷的脸划了一道,他左脸的伤口深可见骨……我、我,都怪我当时没有跟着二少爷!”
管家满脸悔恨,懊恼地捶着自己的双腿。
“当地的大夫是怎么说的?都用了哪些药?有没有当时的方子?”牛老爷子问出关键。
“有的有的!我都留着呢!”
管家从衣襟里掏了掏,取出一张保存完好的方子,递到牛老爷子面前。
牛老爷子一目十行掠过,又把它递给自己的女儿杨妗妗。
“你也看看,这方子我瞧着问题不大,确实是对症下药,我相信写这方子的大夫确实是已经尽力了。”
“确实没什么问题,可单单看这些用量,便知道那孩子伤得厉害,不行,我得亲自去瞧瞧他现在的情况。”
说完,杨妗妗就急匆匆地往林轩的卧房走去。
“妗姨,我陪你一起去吧。”
“我也要去!”
正要跟上亲娘和姐姐脚步的林玄珏却被杨老夫人给拦下了。
“你就别跟上去添乱了,你娘和你姐姐都是女子,轩儿不好拒绝她们的关心,可你这个小家伙若是也跟上去,他恐怕一个也不会见。”
确实如杨老夫人所言,林轩到底没能扛得住母女二人在门外的呼唤,打开了房门。
“娘,你能一个人进来吗?”
明白林轩的顾虑,他不愿意在她面前展露自己的伤口,于是林黛玉体贴地主动表示自己不会进去。
朝着林黛玉点了一下头,杨妗妗独自迈进林轩的卧房,房门被林轩从里边很快又关上。
不过即便如此,林黛玉也并未离去,而是在外头的廊下坐着,静静等待。
等傍晚时分,林如海从衙门归家,杨婉婉也回来了,一家子在一起吃晚饭。
杨婉婉便问:“今儿不是林轩那小子要回来?他人呢?”
杨妗妗瞥了她一眼,道:“你当人人都跟你似的,那么有精力,轩儿一路奔波,回来有些疲累,在他自己房间睡着呢,厨房给他留了饭菜,他醒了之后若是饿了,自己起来去厨房吃就是。”
“还有啊,你今天一整天都不见人影,又跑到哪里去疯了?”杨老夫人开始盘查她的踪迹。
“我、我去给一个朋友帮忙去了,他病了,我去给他做两天饭,省得他饿死了也没人管。”杨婉婉眼神游移,嘴角不自觉上翘,一副少女含春的模样。
把杨老夫人给气得,她正要点破小女儿的谎话,却被牛老爷子给阻止了。
“好了好了,我都饿了,先吃饭吧,玄珏,玉儿,来,赶紧吃,敲你们姐弟俩瘦的。”
直到回到主卧,林如海才开口询问妻子:“轩儿的情况到底如何?伤得重不重?他这次考中了秀才,接下来便是乡试,乡试三年一次,他的学识我估摸着也差不多火候了,明年正好可以一试,他的伤不耽误吧?”
杨妗妗摇着头,一边叹气一边告诉他:“怕是没指望了。”
“竟伤得这般严重?可我那同僚的信中明明说轩儿行动无碍,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爷,轩儿他的伤在脸上,是肯定会留疤的,且疤痕还不小,他、诶,他现在不愿见人,情况不大妙。”
“什么?伤在脸上了?怎会伤在脸上呢?”林如海也急了,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本朝对参加科举的学子,除了出身户籍有限制,还对样貌有要求,长得太丑的,脸上有缺陷的,一律不会录用。
可以说,林轩的科举之路已经断送。
“不行,我还是得亲自过去瞧瞧他。”
杨妗妗拦也拦不住,林如海回来的时候,面色凝重,攥着拳头重重地在桌面上一砸。
“威远侯!简直欺人太甚!他怎么能如此阴毒,彻底断送了轩儿的未来!”
“老爷慎言,并无准确证据证明事情是他做的,那名舞女当晚已经投湖自尽,死无对证了。”
“不是他还能是谁?谁会花费这样多的心思,去针对一个只有十几岁的孩子!我明日便要在朝堂上狠狠地参他一本!为轩儿讨回公道!”
林如海气得脸红脖子粗,全然不顾自己优雅温和的形象。
“老爷!你冷静一点,贸然行动,非但不能为轩儿讨回公道,反而会让群臣更加议论他背后的身世,你真的愿意看见这种情况发生啊?”
杨妗妗这番话,确实给暴怒的林如海降了温。
“还有啊,这件事……到底要不要告诉金夫人一声,我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老爷你看呢?”
“当然得告诉她!轩儿是她的孩子,她作为孩子的生母,以前不能救轩儿于水火之中,如今轩儿受了这样大的伤害,她这个生母难道不该心疼心疼孩子?”
“罢了,那我过两日,跟她说一声去。还有啊,轩儿他敬重你,你的劝告想必他也能听得进去,回头你得多开解开解那孩子,别叫他想岔了。”
“这个我当然知道。”
自即日起,林如海每日下值归家,晚上都要到林轩房里找他好好聊聊天。
“其实,即便不能科举,也不代表一个人的人生,就真的一片灰暗了。就比方说你娘亲还有你姐姐,她们身为女子,一生下来就注定无法科举,但她们各自有各自的本事,人生不也很光明?你说呢?”
其实林如海说了许多,但林轩心里总过不去那道坎,唯独这番话是最让林轩触动的。
自这一日起,林轩终于愿意主动露面,与家人一道用饭,闲话几句。
最高兴的莫过于林玄珏了,日日缠着林轩,哥哥长哥哥短的,似乎林轩依然是从前那个令他崇拜的兄长。
“玄珏,哥哥有件事想跟你说。”
“什么呀?哥哥你说就是了。”林玄珏仰着下巴,一脸无忧无虑的模样。
“哥哥以后、怕是不能替你扛起咱们这个家,所以你以后能不能连带着哥哥那一份,一起努力,好好读书,将来参加科举,光耀咱们林家的门楣,护住黛、长姐——”他第一时间迅速改口。
“可好?”他知道自己这样把自己的心愿灌输给幼弟,是一种自私的做法,但黛玉的美貌已经藏不住了,若没有一个势力强盛的母家作为后盾,她会被迫接受一些东西,再也不能像现在这样,过着她想过的生活。
“哥哥……”林玄珏这些年一直都是被放任着长大的,家人从未告诉他要做这些,也没有要他背负任何东西。
“玄珏,哥哥如今已经做不到自己想做的,但你可以,你能答应哥哥吗?”林轩期待地看着他。
风吹过,林轩脸上的幂篱被刮落,露出他脸上狰狞的伤口,一半艳丽如妖精鬼魅,一半诡异似罗刹阎罗。
林玄珏的瞳孔倏地紧缩,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哥哥脸上的伤。
见他愣在当场,林轩还以为自己吓着他了,忙背过身去。
“我、你别怕,我先回房间了。”
林玄珏反应迅速,伸手拽住了林轩的下摆。
“哥哥,我……我答应你,我以后会好好读书,会努力考科举,会撑起我们这个家……你别——”
说着说着,他哽咽到失声,豆大的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林轩也红了眼眶,转身拥抱着他,像以前那样哄着他。
“别哭。”
只不过当金夫人得知林轩伤了脸,再也不能科举后,心里积攒多年的怨恨再也压抑不住。
看着镜中的自己,眼神逐渐疯狂。
我要杀了他!我要他死!用他的命来为我的轩儿赎罪!
第097章 第 97 章
这一日, 林玄珏又出现在林轩的卧房,亲自催促他更换敷在伤口上的药膏。
“我这伤口已经基本结痂了,不必再如此谨慎的, 实在无须你日日一早跑来,你平时不是最爱睡懒觉的?”
“那哪儿成,哥哥虽然是男子,但容貌也是顶顶要紧的, 虽则如今白璧微瑕, 但若能使这瑕疵略小些,不显眼些,即便我少睡些,那也是值得的。”
说完, 林玄珏亲自打开盛放药膏的小瓷罐盖子, 拿着取药的小玉板从中撬出一大块,就要往林轩的脸上抹。
林轩笑着往后躲了躲。
“哪里用得到这么多, 这药膏用料珍贵,是极好的伤药,你这败家的用量,我瞧了都觉得心疼。”
“这有什么,药膏做好了,不就是给人用的, 哥哥你别动!万一我弄掉了, 岂不是更可惜。”
被他这一通说, 林轩无奈地任由他去。
“小少爷,有一封您的信, 是从边关寄回来的。”管家林叔拿着一个信封出现,就要双手递到林玄珏的面前。
放下手里的药罐子后, 林玄珏兴奋地站起来,三步并作两步,抢先一步从他手里接过信封,直接撕开阅览。
“果然是大将军写的信!上次接到他的信都是大半年之前了,原来是去岁冬日里霜雪实在太大,封了路,后来一开春,又有敌军屡屡侵扰,我就说他不可能无缘无故不给我写信的。”
林轩替他盖好那小瓷罐,才开口附和。
“大将军惦记着你呢,我早说过让你别急着怪人家,定是事出有因,才会耽搁了给你写信。”
“嘿嘿,是呢,怪我怪我,这次是我不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我会在信中,向大将军致歉的。”
欢欢喜喜地将短短一页纸的信看了两遍,林玄珏才心满意足地将它折回去收好。
“只可惜我怕是要食言了。”
“什么食言?”林轩不解。
林玄珏看着手里的信封,颇为惆怅地说:“原本我同大将军约定好,待我长大后,就到边关去探望他,陪着他一起驻守边关一段时日,尝尝那里的烤羊肉到底有多好吃。但是我已经答应了哥哥将来要努力考科举,大约不能到边关去了。”
“边关……”林轩似乎被点醒了。
“你们两兄弟怎么还在磨磨蹭蹭的,赶紧去吃饭,就等着你们两个了。”杨妗妗过来催促。
正是用饭的时辰,威远侯府自然也不例外。
“侯爷,您快尝尝,今日这汤可有些不同。”伺候的嬷嬷笑得眼睛都挤成一条缝了。
今日威远侯本是要外出的,临时被金夫人身边的嬷嬷请了来,他只当是嬷嬷在有意让他们夫妻亲近。
“是吗?瞧着与往日似乎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当这汤汁灌入口中之后,他才微微皱眉,察觉到确实不同,有些难以下咽。
“侯爷怎么不喝了?可是觉得不合口味?”金夫人美目轻轻一扫过来,给自己夹了一筷子菜,衣袖从手腕滑落,露出皮肤上的烫伤。
威远侯立刻就注意到了,放下汤碗,握着她的柔荑细细查看。
“怎么烫着了?夫人身边的人是怎么伺候的?即刻打发了,换一批新的来。”
金夫人伸手捂了他的嘴,淡淡的香气飘浮在威远侯的鼻间,似有若无,格外叫他迷醉。
这样亲近的举动,只有在他们当年相恋时,她才会做,即便之后,他娶了她入府,她也一直淡淡的。
不等他继续沉醉其中,金夫人就已经把手收了回去。
“不必了侯爷,不怪她们,是我临时起意,非要去厨房,她们阻拦不住。”
威远侯看了一眼桌上的汤羹,轻笑一声,明白过来。
“原来今日这汤是夫人的手艺,这还是为夫头一次尝到,辛苦夫人了。只是这样的差事,夫人以后还是吩咐下人们去做就是,伤在夫人身上,为夫是要心疼的。”
“那这汤侯爷觉得如何?”金夫人抬眼看着他,似笑非笑。
“自是胜过世间万千珍馐,十分美味。”威远侯睁眼说瞎话,给了极高的赞誉。
“既然如此,那侯爷就多吃些。”
威远侯本来是打算捧着汤碗一饮而尽的,不过突然动作一顿,又放下了。
“夫人今日怎么有心思给为夫洗手做羹汤了?”
不怪他疑心,实在是这些年金夫人就没有给过他好脸色,骤然如此浓情蜜意,他自然会觉得奇怪。
金夫人轻笑了一声,执汤匙亲自给自己也盛了一碗,慢悠悠地喝了两口。
又变回那冷淡疏离的模样,对他道:“不过是思念我娘,便试着按照她从前教我的法子试着做了做,既然王爷不爱喝,那便放着吧。”
威远侯这才想起,今日似乎是妻子生母的忌日,心中的疑虑消了大半。
“是为夫记性不好,竟忘了是岳母的忌辰,实在不该,便以汤代酒,向夫人赔罪。”
威远侯姿态放得够低,金夫人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些。
喝着味道熟悉的汤羹,金夫人整个人柔软了不少,威远侯趁机与她话忆从前,她竟给了他回应。
“我还记得,岳母当时险些发现了你我之间的事,你吓得不行,我借口说你曾施舍过我一碗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特意登门道谢,好在岳母她信了,咱们才算逃过一劫。”
金夫人含泪道:“其实……我娘她知道,她只是没有说破。”
她后悔自己当时没有听从娘亲的劝告,非要与他继续纠缠,才会导致之后的一切悲剧发生,还连累了两个无辜的孩子受罪。
“果真?这我倒是一直未曾发觉。”威远侯有些意外。
他扭头去看她的时候,发现她正无声垂泪,顿时心疼地将她拥入怀中。
“好端端的,怎的又哭了呢?你若是实在思念岳母,我过两日告假,陪你去看看她老人家可好?”
金夫人闭眼在他怀里靠了靠,顺从地说:“嗯。”
威远侯还以为自己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妻子终于对他再度敞开心扉,激动到有些忘乎所以。
当即门也不出了,只一心守在她的身边,陪着她。
平静又充满温情的一下午,快得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工夫。
夜幕降临,威远侯没有再被金夫人冷脸赶走,喜不自胜。
金夫人神色自若,坐在梳妆台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愣神。
“怎么了?难道夫人可是为自己的容色所惑?竟如此目不转睛地盯着看。”
威远侯的一手搭在她的肩上,另一只手轻抚她的侧脸,俯身贴在她耳畔笑语。
她倏地展颜一笑,缓缓抬眼望着镜中的威远侯,刹那间艳如鬼魅。
“那么侯爷你呢,被我蛊惑住了吗?”
威远侯当即将她压在梳妆台前,此刻还不忘将自己的手掌垫在她的脑后。
纤细但不失诱惑的身段尽显,如同一轮弯月,小巧的下巴微微抬起,似乎是不经意间地触碰到威远侯的薄唇。
他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称臣,像膜拜神明一般,无比珍视地亲吻她的下巴、鼻尖、双眼,不带一丝亵玩。
在即将落到红唇处前,他动作一顿,睁开双目看她,似乎在请求她的许可。
云鬓散乱在桌上的金夫人没有开口说一字,只双臂犹如藤蔓一般,缓缓地挽住他的颈上,轻轻地将他往自己的面前拉近。
几乎没有用多少力气,威远侯就无比配合地靠了过去。
“曼娘……”他低声呢喃,念着她的闺名,想要衔住她的双唇,一亲芳泽。
金夫人却伸手抵住他,问:“若我告诉侯爷,此刻亲了我会死,侯爷还要继续吗?”
“即便夫人告诉我面前的你是砒霜,我也甘之如饴。”
他抓着金夫人的手往上压,终究得逞。
气氛愈发火热,伺候的人都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留给他们充足的空间。
伏在金夫人身上的威远侯突然猛地身子一颤,眉头紧皱,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抬起身,震惊地望着她。
“曼娘你——”
“我不是都已经提醒过你了吗?是你自己亲口说的,即便是砒霜,也甘之如饴。”她呵气如兰,脸上的笑容也愈发灿烂,加之方才情动,看起来格外摄人心魄。
威远侯忍着疼痛往后一倒,坐在梳妆镜前的椅子上,左手撑在台面上大口喘气。
“是那道汤?可你自己也……”他突然咯出一口血。
金夫人缓缓起身,坐在梳妆台前,俯视着面前狼狈不堪的男人,冷眼欣赏着他痛苦不堪的样子。
“不,毒抹在这里。”她伸手轻抚自己红润的唇瓣,嘴角正好也缓缓流下一道血迹,看上去就像是她自己添上去的,诡异而绮丽。
“你竟然、竟然恨我到这个份上,甚至不惜要与我同归于尽?难道我们这些年在一起,在你心里,竟一点情分都没有留下?”
威远侯似乎对这一点耿耿于怀,他伸手死死地攥住金夫人的手腕,将她拽到自己的面前。
“你说啊!回答本侯!”
金夫人这时候突然双肩抖动,痴痴地笑出声来,似乎为他方才的提问而发笑。
“你笑什么?原来你一直在戏耍本侯!从前的一切是不是也都是假的?是你一直在做戏?”
“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哪里还像那个不可一世的威远侯,原来你也会难过,会害怕——”
金夫人突然双手掐住他的脖子,咬着牙发狠质问。
“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折磨我!”
“我只是、爱你……”威远侯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你毁了我,毁了我的轩儿,却还有脸说爱我?我却恨你入骨,只想要你去死——”说到最后一个字,她愈发使劲。
威远侯眼前开始发暗,他暗自运气,准备反击。
此时金夫人又咳血了,温热的鲜血滴在威远侯的脖子里,他看着她,终于还是选择卸了力,改为双手紧紧地搂着她。
金夫人察觉到钳制在她腰间的力气渐渐消失,才颤抖着松开了自己的两只手。
“……恒郎?”
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勾了勾唇角,似乎想笑,却掉下两行泪来。
轻抚他不再年轻的容颜,一一描摹他的五官,最终颤抖着伸手替他合上双眼。
做完这一切,她也已经力竭,他抱她太紧,她无法离开他的身边,最后只能无力地依偎在他怀里,结束了她遗憾又可悲的一生。
外头的人等了好一会儿,也没听见该有的动静,里边反而一直静悄悄的。
都觉得不大对,可谁也不敢推门进去看个究竟。
第098章 第 98 章
直到威远侯太夫人突然出现。
“恒儿呢?我有话要与他说。”
今日她去景阳郡主府上赴宴, 叫人好一顿挤兑,都说她儿子办事不地道,连个孩子都不放过, 她是来质问儿子,到底有没有这回事。
“太夫人,侯爷他、他在夫人房里……”
“闪开,老身亲自找他去!”
威远侯太夫人直接把房门一推, 径直走了进去。
见两个人靠在一起, 她进来了也没个动静,顿时觉得不妙,快步走上前去查看。
谁知却看见夫妻两个都口吐鲜血,不省人事。
“恒儿——娘的恒儿, 你这是怎么了?快来人!去请大夫!”
大夫来了一瞧, 连连摇头。
威远侯太夫人险些昏倒过去,却硬是撑着一口气。
“太夫人千万要保重自己, 侯爷和侯夫人之死,都是遭人下毒所致,其中必有隐情。”大夫也是与侯府有着老交情的,所以才会开口提醒。
“到底是谁下手害了他们夫妻两个,给老身查!老身定要将凶手碎尸万段!”
威远侯手握部分兵权,他突然被毒杀, 事情自然要上报, 皇帝当即命大理寺彻查。
负责此案的, 恰好又是才升为大理寺少卿的余子明,因现场的证据实在过于充足, 他几乎只花了不到半天的时间,就推断出了来龙去脉。
在御书房面圣之后, 他登上自家的马车离宫。
“暂时先别回府,到林府去一趟,抄近道。”
“得勒!大人您坐好,这就出发。”
他到的时候,林家正在吃晚饭。
“子明?倒是巧了,瞧你这风尘仆仆的,定还饿着,一道坐下用些吧。”
在饭点拜访好友,余子明自然也尴尬,可他这一趟又不能不来,还必须得尽快来。
“饭我就不吃了,如海,我这次过来,是要给你一个提醒的。”
余子明把他拉到一边,贴在他耳边迅速交代:“威远侯昨日被他的夫人毒死在家中,大理寺奉命秘密调查,我才禀明了圣上,这会儿那位太夫人估摸着还不知道,你赶紧趁着这个空当,把林轩贤侄送走吧,送得越远越好,否则威远侯府的族人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什么?”林如海被这个晴天霹雳猛地砸昏了头脑,一时不知该如何反应。
余子明看了都替他着急,拍了一下他的胳膊,把他拍醒。
“你别愣着,赶紧想想能把他送到什么地方最安全,这才是要紧。”
“你说得对。”
“那我就先告辞了,你记得,一定要尽快,最好在明天城门一开的时候,就送他走!”
“那我就不送你了。”
余子明摆了摆手,转身自己走了。
林如海快步走了回去,第一眼就看向林轩,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怎么跟孩子说,他才经历了不能科举的打击,如今生母又……
不过林轩很敏锐,立刻察觉到事情跟他有关,主动起身询问。
“爹,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您就直说吧。”
“罢了,你总归是要知道的,你娘她……”
林轩当即攥紧拳头,缓缓咬紧牙关。
“她怎么了?”
他记得娘之前说过,她的身子并无大碍,只是心里一直纠结着,才会病了,她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被欺负了。
“可是那个男人对她不好?”他最终还是问了出来,尽管这些年他怨她、恨她,但心里总归是惦记着她、关心着她的。
“诶……她死了。”
林轩就像是被雷击中了一般,感觉自己的整个灵魂都出窍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做出任何反应,呆愣在原地。
林家其他人也都放下碗筷,纷纷站起身来。
“轩儿、你别太难过了。”杨妗妗这时候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他。
“哥哥……”林玄珏跑过来抱他,即便踮着脚,也只够的住他的腰。
“我……没事,她是怎么死的?怎么会这么突然呢?娘先前不是还说,只要好生调养开解,她就没事的吗?”林轩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声音越来越小。
杨妗妗也看向林如海。
“是啊,金夫人的情况一直还算稳定,怎么会突然之间就——”
“她给自己和威远侯一起下了毒,两个人几乎同时毙命。”林如海又叹了一口气,这样的事情实在惨烈。
杨妗妗听完一下就明白过来了。
“金夫人她大抵是为了轩儿才会如此决绝吧。”
林轩失控咆哮:“谁要她去做这些的!她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她了吗?我只会更恨她!”
“哥哥——”林玄珏感觉到了他的愤怒和悲伤,比他还先哭出声,落下泪。
“孩子、不要这样,我知道你心里在难过,说的也都是气话,可你娘在天有灵,听见你说这些,不知该有多伤心呢。”杨妗妗上前来,主动给了他一个拥抱,不自觉地跟着垂泪。
她与金夫人接触得多,其实很理解金夫人的不易,同样身为一个女人,一个母亲,金夫人遇到威远侯那样的疯子,她根本别无选择,也不容她拒绝。
林轩感受着杨妗妗这个养母温暖的怀抱,愈发怀念幼时那个同样温暖的怀抱。
不自觉地呼唤了一声:“……娘。”
闭眼的瞬间,眼角跟着滑落两滴泪。
杨妗妗听了,知道他喊的是金夫人这个亲娘,更加不是滋味,愈发心疼怀里这个身世坎坷的孩子。
“轩儿,苦命的孩子,为何要叫你承受这些呀。”
再不忍心,林如海也还是不得不打断了他们。
“轩儿,现在威远侯府还不知道毒是你娘下的,今日城门已经关了,你先赶紧收拾收拾能用得上的东西,最好是别带太多,明日一早我就送你出城。”
“什么?你要送轩儿走?在这种时候?如海,你怎么能这么没有骨气!”杨老夫人脾气火爆,性子也直,就差指着林如海的鼻子骂他怯懦软弱。
牛老爷子把她按下,解释说:“老婆子,你能不能别那么容易上火。威远侯府在京都根基深厚,如海他如何能跟侯府抵抗,此时留着轩儿在京中,才是最危险的,最好的办法,就是赶紧把轩儿送到威远侯府伸不到手的地方去,起码能保住他的小命。”
林轩抹了一把脸,镇静下来。
“阿公说得不错,阿婆您别错怪了爹,爹他是为我好。我这就去收拾东西。”
林黛玉想了想,也说:“我这就去帮着叫人准备些旁的物件,若是缺了什么,这会子兴许还能到街上去买着。”
晚上夫妻两个躺在床上,杨妗妗翻来覆去睡不着,坐了起来。
“别睡了,你倒是跟我说说,你要把轩儿送到何处?”
“姑苏肯定是不安全的,我其实是想让岳父岳母他们护着轩儿,到江南去避一避。”
“我爹娘他们?这倒也不是不行,我那外家在江南也算有几分底气,倒也足够护住轩儿。”
“可我就怕轩儿他不肯,自己悄悄半路溜了。”林如海最担心的就是这一点。
杨妗妗也同样明白,“是了,他最不愿意拖累旁人,如今前途无望,还成了一个负累,我能感觉到,他近来有些不大对,对咱们越来越疏离客气了。”
“爹,娘——你们睡了吗?”房门外突然传来林玄珏的声音。
林如海翻身下榻,亲自去打开了门。
“夜里不好好待在你房里睡觉,跑来我跟你娘门外嚷嚷什么?”林如海没好气地在他后背上拍了一掌,拎着人进了屋。
“我是有正经事要跟你们商量,才过来的,娘,你看看爹,不分青红皂白就打我。”
幼子最爱撒娇,一进门就跑到床边,抱着亲娘开始告亲爹的状。
“好了,别闹,要说什么赶紧说,说完乖乖回去睡你的觉去,最近家里事情多,你娘跟你爹都没工夫管你,你自己好好的,不许折腾。”
杨妗妗虽然疼爱他,可也不会一味地纵着他。
“好好好,这就说,其实我是想告诉你们,哥哥他想去边关。”
“你这又是从哪儿知道的?”林如海有些不是很相信,毕竟自打林轩到林家来,这些年他一直很用功读书,对习武并不十分热衷,更别提从军了。
“哎呀!反正我就是知道。”
杨妗妗拧着他的耳朵,警告道:“好好说,不许在爹娘跟前卖关子。”
“娘你别使劲儿啊!疼!我说就是了!”
“先前大将军给我寄了一封信回来,当时哥哥也在,我就跟他一起分享了大将军以前跟我说过的,一些关于边关的事情,哥哥他很感兴趣,后来,好几次都主动问我其他跟边关有关的事情,反正我觉得他就是想去边关。”
“轩儿那孩子大约是想给自己再另外博一条出路。”林如海能理解他的想法。
见丈夫陷入沉思,杨妗妗便打发走了自家孩子。
第二日天还未亮,林家人就都起了,纷纷候在前厅,林轩背着包袱出来的时候,看见众人的刹那,唇角紧抿。
“你爹说,不让我们一起送你出城去,所以就只能在家里送你一程了。”牛老爷子作为大家长,最先开口。
“阿公……”
“孩子,无论你身在何方,你记住,自己永远是咱们家的孩子,家里人都在等着你回来那一天,你就当自己是出门游历去了,千万不要自暴自弃。”
“这是我练的一门心法,连夜给你写出来了,收着吧,你小姨已经把身法都教过你了,心法就靠你自己领悟。”杨老夫人不容他拒绝,直接把册子塞到他的衣襟里。
杨妗妗提了一个小箱子过来。
“都是药,你大约都能用得上,若用完了,就写信回来告诉娘,娘给你配好了,托人给你寄过去。”
林黛玉随后也走上前来,递给他一个荷包。
“本想给你银票的,但边关怕是没得钱庄给你兑现银,银子太重带着也打眼,所以连夜给你兑了些金子,你藏在身上,估摸着情况使吧。一个人出门在外,多多保重自己。”
二人指尖相触,虽然只有一瞬,但林轩还是红了耳朵。
“好了,时间不早了,轩儿走吧,爹亲自送你出城。”有他在,省得出什么意外。
林轩离家前,跪在地上,朝家人磕了三个头。
“轩儿拜别大家。”
杨婉婉吸了吸鼻子,把他拉了起来。
“教你的身法都记牢了,那可是你将来保命的东西,脑子灵活些,还有、别轻易死了,你可是我手把手教出来的。”
最后时刻,林玄珏才跑着出现。
“哥哥——你等等我!”
“你带我一起走吧。”
林轩苦笑,正要开口拒绝,却看见林玄珏伸出一只手,把手里握着的东西递到了他面前,是一个木雕小人,与林玄珏本人有七八分相似。
“这是大将军送给我的,他亲手雕刻的,哥哥带着这个我走吧,千万、千万不要忘记玄珏的样子。”
说着说着,他又要哭了,不过这次却忍住了,今后他就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儿,将来要扛起整个林家,他不能再随便哭了。
“可这个木雕是你最喜爱的,哥哥不能要。”
林玄珏执拗地塞到他手里,转身跑开,躲到姐姐身后藏着。
“走吧。”林如海再次催促。
林轩只得握着那个木雕小人,狠心转身。
好在出城门很顺利,并未受到任何阻拦,林如海最后把自己写的引荐信和托卢云澜连夜办好的路引,一并递给他。
“轩儿不孝,不能在爹娘膝下侍奉。”说完,他又要跪下磕头。
林如海搀住他,叮嘱他说:“事出有因,为父和你娘都不会怪你。外头海阔天空,任我儿尽情遨游,为父不求你功成名就,但愿我儿能一直平安无恙,再次归家与我们团圆。”
“……我答应爹。”说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的鼻音很重。
林如海拍了拍他的肩膀,释然一笑。
“去吧。”
第099章 第 99 章
不到中午, 得了消息的威远侯太夫人,就领着一群人堵在林家大门口,一副要兴师问罪的架势。
管家来报的时候, 母女二人正坐在一起说话,因为家里的事务平日都是林黛玉在打理,她下意识起身,打算出去迎客。
却被杨妗妗给拽住了。
“玉儿, 你就别出去了, 那太夫人恐怕来者不善,你一个姑娘家,怕是应付不来,我去就是。”
“也好, 那就看妗姨的了。”
最后林家这边还是由杨妗妗出面, 与她周旋。
“太夫人莅临寒舍,倒是妾身有失远迎了, 不过太夫人来作客,动辄叫这么多人跟着,还真是、有些吓着妾身了。”杨妗妗笑脸相迎,不曾露出半分其他情绪。
威远侯太夫人虽然面容憔悴了许多,但依旧端着自己作为威远侯府女主人的架子,眼神尤为迫人。
“杨夫人, 你的大名老身是听说过的, 都赞你圣手仁心, 老身也不欲为难于你,你且让开, 老身把人抓到之后,立马就带着人走。”
杨妗妗轻笑一声, 并未挪动半步。
“太夫人谬赞了,不过您今日这样劳师动众,冲进官员府里就要抓人,妾身作为家中主母,总要过问一二,不知太夫人要抓的是妾身家中的哪一位?”
“老身不动你家中其他人,只要你把林轩交出来就是。”
杨妗妗继续维持着得体的笑容,直视对方。
“原来太夫人要找的人是我儿,可轩儿那孩子才从姑苏参加完考试,归京不过小半月,又因为在姑苏遭奸人暗害受了伤,所以一直在府里养伤,这些时日并未出过门半步。不知他又到底犯了何罪?太夫人手里可有官府下发逮捕他的正式文书?”
她的这一通辩白,有理有据,侯府那边带来的人面面相觑,下意识看向威远侯太夫人。
威远侯太夫人自然没有这些,顿时不耐地瞪着她。
“你不过是个寻常的妇人,无任何品阶诰命在身。老身为何要与你废话?”
杨妗妗不卑不亢道:“是,妾身确实只是一寻常百姓,林家也不是什么高门世家,但到底妾身夫君是朝廷命官,小儿亦在宫中为小皇孙伴读,父子俩都是在为圣上、为皇家效忠,总值得向太夫人要个说法吧?”
林玄珏这时候不顾亲姐姐的阻拦,挣脱她的手,跑了过来,双臂张开,护在亲娘面前。
“太夫人今日若要硬闯,玄珏只好即刻入宫,向小殿下和圣上如实陈述。”
太夫人虽然有所顾忌,但她想着只要先一步抓住林轩,杀了他泄恨,即便林家幼子将此事捅到御前去,也阻拦不了她。
她如今还有什么好失去的?若是圣上要问罪,大不了就将她身上的封诰拿去。
“呵!杨氏,你莫要在这里与老身耍什么嘴皮子,他生母金氏那个贱人毒杀了恒儿,那个贱人虽已死,可老身的恒儿也再回不来了,他作为那贱人的儿子,当然要替她承担她犯下的罪孽!给老身让开,否则就别怪老身与你不客气了。”
两边的人拔刀的拔刀,举棍子的举棍子,气氛顿时变得紧张,双方都严阵以待,一触即发。
“太夫人,妾身能够理解您心中的哀痛,但国有国法,事情与林轩并无任何干系,您又何必非要迁怒于一个无辜的孩子,况且他现在姓林,当年他被发卖到扬州的事情,若是追查起来,恐怕……”杨妗妗点到即止,并不详述。
威远侯太夫人也不是蠢人,她自然能想到这背后的隐情,总之与她的儿子威远侯,是脱不了干系。
但此时的她,已经不复平日的理智,她一心只想要宣泄内心的怒火,来平复她心里的悲痛。
杨妗妗的话只让她犹豫了短短一瞬。
“既然你不把人主动交出来,那就怨不得老身自己搜了。”
“来人!你们都给老身进去找,哪怕掘地三尺,也要给老身把人给抓到。”
如若是真的让他们进去,胡乱搜罗一通,那么家中女眷,尤其是黛玉的名声,可就保不住了,更重要的是,林轩才走了没多久,若是太夫人知晓他不在家里,恐怕即刻就会命人追出城去。
“家中长辈年事已高,受不得惊吓,而且小女也尚未出阁,这么多外男贸然进来大肆搜查,更是不妥,还请太夫人手下留情。”
“给老身搜!”
威远侯太夫人一声令下,众人就开始往里迫近。
“住手!”
这一声怒喝,吸引了在场大多数的目光,只见一身穿盔甲,腰佩长剑的男子,领着一队骑兵至林府大门口。
“你们又是何人?”威远侯太夫人总觉得为首那人有些面熟。
那男子身边的副官介绍道:“我们乃南城兵马司的巡卫,这是我们梁指挥使。”
“五城兵马司……”威远侯太夫人这下意识到此人身份不一般了。
五城兵马司分东西南北中,他们各司其职,负责皇城各处的防卫,这里确实是人家管辖范围内。
“你知道老身是何身份吗?”
不等她再开口,那为首的男子便打断了她,冷冷地当众警告。
“依照我朝律例,城内不得随意持兵械闯入官员府邸,若有违此令者,不管是何身份,一律抓捕问罪,轻者下狱,重者流放抄斩。”
侯府的那些人一听,顿时都把手里的兵器给扔了。
威远侯太夫人在其他人的劝说下,最终不甘地转身而去。
杨婉婉这时候走到那男子身旁,与他说:“你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嘿嘿,杨二姑娘,我们头儿好几日不见你,以为你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变故,这两天一直亲自领着我们在附近两条街转。”
“闭嘴!又想领军棍了?”很明显,梁指挥使不想让副官暴露他做的那些。
杨婉婉却很高兴,反而拍了一下梁指挥使的肩膀。
“你凶他做什么,他说的都是实话,不许打他。”
“……听你的。”
那副官赶忙朝杨婉婉道谢:“多谢杨二姑娘为卑职说情!多谢大人手下留情!”
杨妗妗这时候牵着幼子走上前来。
“婉婉,你们、认识?”
“不认识!”杨婉婉否认得特别快,眼神飘忽,不敢看她亲姐姐的眼睛。
“认识——”几乎同一时间,另一位当事人却给出了一个完全相反的答案。
林玄珏这时候欠欠地插嘴说:“娘亲,小姨一看就是在说谎,她的手现在在搭在这位大人的肩膀上呢,他们一看就是熟人。”
被小侄子这么一拆穿,杨婉婉才此地无银三百两地把手收了回去。
“咳咳——谁跟他熟了,我跟他一点都不熟!”为了掩饰尴尬,她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刻意走回到亲姐姐的身边。
那位梁指挥使表情僵硬,一副很受打击的样子,却没有再开口反驳,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连林玄珏一个孩子都能看出来的事,杨妗妗怎么会不知。只不过为了顾及妹妹,到底没有站在这大门口,当着众人的面,继续再追问下去。
“今日多谢这位大人出手相助,否则还不知道要闹成什么样子。”杨妗妗率先开口道谢,福身一拜。
梁指挥使即刻侧身避开,反而很尊敬地朝着她拱手。
“杨夫人客气,这都是梁某分内应当的。”
杨妗妗心里对此人印象还不错,所以脸上的笑容也真心了三分。
“本应当请梁大人进来,奉上茶水点心,招待贵客,奈何今日家中实在有些不便,改日再相邀,还望大人到时候一定要来。”
“这个自然,差事在身,那梁某还要去别处巡视,就先告辞了。”
“也好,梁大人慢走。”
那位梁大人转身之前,还盯了杨婉婉好一会儿,见她一直没有看他,才带着失落的目光离去。
这些杨妗妗都尽数看在眼里,只是眼下实在没有心思过问。
“先把门关起来。”
回到大厅之后,杨妗妗才松了一口气,一家子围坐在一起。
“妗姨,接下来咱们该如何行事?”
“咱们现在能做的,只有继续拖着那太夫人,让她误以为轩儿一直在咱们府里,给轩儿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走得远些。”
“就没有别的办法了?梁、呃,我是说他今日要是晚上一会儿,那位太夫人可就带着人闯进来了。”杨婉婉觉得这样也太不靠谱了。
“就不能报官,或者直接让姐夫告御状?”
杨妗妗摇头否了妹妹的法子。
“只有这个办法了,她自己今天也说了,不会为难其他人,即便咱们报了官,或者到御前状告,那位太夫人最多遭几句斥责,威远侯被毒杀是事实,圣上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惩处一位儿子惨死的悲愤母亲。”
晚上林如海回家之后,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
接下来,威远侯府那边忙着举办丧仪,林家倒是安生了几日。
不过那位太夫人也不傻,很快派人悄悄潜入林府,查出林轩早已经离京。
她却一直按兵不动,似乎已经放弃继续朝林家发难。
“对了,明日是永庆伯太夫人的寿辰,她是贤王妃的生母,近来朝中对立贤王为太子的呼声颇高,所以明日前往严府庆贺的宾客定然只多不少。咱们家正值多事之秋,劳夫人多看顾着玉儿,明儿小殿下定然也会亲临,所以玄珏那小子,就交给老夫看着。”
“那位威远侯太夫人也会去吧?”
林如海神色凝重:“这个为夫也尚且不知。”
“罢了,都听老爷的,希望明日能够一切顺利吧。”
第100章 第 100 章
永庆伯府太夫人大寿当日, 宾客络绎不绝,男子自然是留在前厅,由永庆伯与世子亲自招待。
女眷们则到后院来, 由永庆伯夫人与世子夫人陪同,与寿星见礼。
杨妗妗与林黛玉母女到的时候,永庆伯夫人与世子夫人的态度并不热络,太夫人本人也只是点头朝她们笑了笑, 并未多说什么话。
母女二人便自觉在边角处寻了处清静所在待着。
“妗姨, 小皇孙不是一直待玄珏十分亲厚的吗?这永庆伯府身为小皇孙的外家,似乎并不欢迎咱们?”
“玉儿这就看不透了?玄珏那伴读的位子,原本永庆伯府是给他们自家人备着的,若非当年小皇孙随圣上离宫外出, 偶遇上咱们家玄珏, 今日这伴读便指定是出自永庆伯府,这下你可明白了?”
“原是如此, 难怪方才……”
“虽说咱们并非有意为之,到底是截了人家的好处,这番冷待受便受了吧,你就当来看看热闹。”
“也好,我倒也懒得摆笑脸应付她们。”
母女二人说着悄悄话,不多时, 以往交好的几位夫人小姐也主动凑过来找她们说话, 倒也并不无事可做。
不过一众命妇自打进了门, 大多都还是选择围在寿星身边,极尽奉承。
“太夫人这天大的好福气, 可真是叫我等羡慕。”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太夫人的好福气还都在后头呢, 将来女儿做了太子妃,还要做皇后,再往后便是太后,光是替老太太这么一想,我都要高兴得找不着北了。”
永庆伯太夫人本人听了她们的这番话,更是乐不可支,不过到底年纪长些,坐得住,并未张狂,反而谦虚推脱。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哪就真的成了,你们呀,就拿这些光哄着我高兴吧。”
“太夫人,都这个节骨眼上了,您还瞒着呢?这就有些不拿咱们当自己人了,满朝都传遍了,如今谁不知晓圣上有意要立储,小皇孙又如此深得圣宠,内务府连小殿下的冠冕礼服都提前备好了,不就是要正式立小皇孙为皇太孙的意思?”
这些虽然已经是尽人皆知的,但当众议论,终究不妥,永庆伯太夫人刚想继续和稀泥,就听见自己的手帕交——威远侯太夫人,替她说话了。
“若真是如此,有的是时间让你们为太夫人高兴,何须急在今日这一时。今儿大家齐聚在此,是为了给寿星祝寿,总提其他的做什么?”
“你来了。”永庆伯太夫人未曾料想到她会亲自过来,有些喜出望外,亲自走上前去握着威远侯太夫人的手,轻拍了两下她的手背。
“今儿是你的生辰,自打咱们相识,哪年我落下过。”
此话一出,永庆伯太夫人顿时湿了眼眶,满是动容地颔首称是。
“你瘦了好多,咱们都这把年纪了,总要顾及着自己的身子,你也、别太伤心了,日子还长着呢。”
“不说这些了,今儿是过来想陪着你高兴高兴地过一日,你腿脚不大好,久站不便,快坐下。”
说罢,威远侯太夫人环视了一圈四周,视线落在某个角落,双眼一眯。
“你在看什么呢?可是要找谁?你告诉她们,让她们两个替你找来就是。”永庆伯太夫人指着儿媳和孙媳妇二人,示意她随便使唤她们。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那孙女易欢不是一直在家里陪着我吗,昨儿她娘那边来信,说是病了,她今儿一早就去了山上要瞧瞧她娘。那孩子本与林家那位大姑娘约好了要跟她学画,这下怕是也不成了,就托我当面同人家说一声,我想着今日她若是也来了,倒正好,省得再另外登门一趟。”
永庆伯夫人忙说:“这都好说,让我这儿媳去为太夫人叫那林家大姑娘过来一趟就是。”
“不急不急,咱们说一会子话再提别的,可别忽略了今儿的主角,回头她可是要与我闹脾气,埋怨我忽略了她的。”威远侯太夫人看着自己的手帕交打趣。
后来,就连贤王也陪同贤王妃亲临,给老夫人做足了脸面。
直到最后小皇孙也出现在伯府,气氛更是热烈。
觥筹交错间,老寿星在手帕交的陪同之下,去了卧房小憩。
威远侯太夫人身边的嬷嬷与永庆伯世子夫人耳语了几句,朝这边指了指。
不多时,永庆伯世子夫人亲自过来了。
“林姑娘,家中有位长辈想要单独见一见你,快些随我走一趟吧。”
“不知是哪位老夫人要见玉儿?”杨妗妗谨慎地问了一句。
“我说杨夫人,这是在永庆伯府,你还怕你家大姑娘丢了不成?”那位世子夫人半是说笑,半是不悦。
若非看在威远侯太夫人的面子上,她才不会屈尊降贵与这对母女说话,只不过这些心里话,她自然不会表现在脸上。
“妗姨,不妨事,我去去就回,有紫娟跟着呢。”
正因为是主人家亲自相邀,杨妗妗也就没有硬跟着同去。
“也好,那我就在这里等你。”
“紫娟,好生跟着大小姐,必得寸步不离,可记住了?”
紫娟连忙应下。
永庆伯世子夫人将她主仆二人领到拐角一处圆拱门,便停了脚步。
“林姑娘,我还得招待院子里的宾客,实在不宜离开太久,否则婆母知晓我招待不周,可是要责怪的,你就随这位嬷嬷去吧,她会为你带路的。”
“是,正事要紧,夫人自去忙就是。”毕竟她方才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林黛玉也无法说其他,否则岂不是成了有意刁难人家了。
“请姑娘随我这边来。”那嬷嬷笑得很是和气。
永庆伯府的后院不小,林黛玉起初还抱着警惕之心,越往后走,越是身子疲累,倒逐渐开始不那么留神,那嬷嬷骤然驻足回首。
“马上就要到了,姑娘——”
林黛玉一时不察,与那嬷嬷相撞,顿时身子一晃,跟在林黛玉身后的紫娟受了力,一下半只脚跌进了锦鲤池,幸好旁边长着两簇杂草,叫她趁机抓住,这才勉强稳住了身形。
“哎呀!姑娘一个做奴婢的,怎么这么不小心呢?”那嬷嬷语气责怪。
“紫娟!你没事吧?快些拉着我的手上来!”林黛玉不管她,自己去够着紫娟的手腕,将她缓缓拉上岸。
紫娟湿了半个身子,衣裳都贴在肌肤上,映出身体的具体轮廓,自然不便再继续四处行走。
况且如今已经入了秋,天气寒凉,风一吹,更是要打冷颤的,湿着身子太久,定要得病。
“嬷嬷,你瞧我们主仆二人如今这狼狈模样,实在不宜如此去见贵人,还要劳烦您,寻一套干净的衣裳让我这侍女换上。”
“罢了罢了,且先随我来吧。”那嬷嬷又转了个方向,带着她们到了一间单独的厢房。
林黛玉回头看了一眼方才那片竹林,总觉得这位嬷嬷一直领着她们在里边故意打转,似乎有意拖延时间。
“这里原是我家主人小憩的地方,林姑娘便与您的侍女在此好生重新收拾一下,过会儿我家主人约莫就回来了。”
“多谢嬷嬷提醒。”
见里边还站着两个小丫鬟,林黛玉未曾多想,便进去了,两个小丫鬟奉上干净的衣裳,鞋袜,主仆二人便一起到屏风后,打算换下身上弄脏了这套。
林黛玉摸着那衣衫,总觉得有些不妥。
“小姐,你在想什么呢?快换衣裳啊。”紫娟一边脱自己的,一边与她说话。
“能够在永庆伯府拥有单独的厢房,想必这位贵人身份定然不一般,可她为何要单独见我?方才那位嬷嬷也实在有些奇怪,似乎在故意拖着我们,她到底是在等什么呢?”
她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外头一群男子的说笑声,且声音离这里逐渐越来越近。
“小、小姐!”紫娟脸都白了,她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子,衣衫不整地面对一群公子哥,这要是叫人瞧见,简直是百口莫辩。
“不好,紫娟,你赶紧把衣裳穿好,我出去替你挡着。”
林黛玉从屏风后绕出,却发现方才房中的两个小丫鬟,这会儿已经不知所踪。
两三个脚步虚浮的年轻公子正勾肩搭背,朝这里走来,距离门口不过十步之遥。
若是此时露面,那几人见了她的容貌,也是极大的风险。如若是不露面,除非她现在把房门一栓,倒是更显得她心虚,似乎与人有什么了。
而且这间屋子只有屏风后那一扇窗户,还是封死了的,想逃也逃不走。
陷入如此两难的境地,她现在要是还没有看出来,这是有人故意设计,那就真的是傻透了。
“嘿嘿,方才有个小娘子给我递了个信儿,约我在此相会,咱们几个都是好兄弟,有什么好事我都惦记着你们那一份。”说话那人露出猥琐的贼笑。
“好热啊……你们觉没觉得?”其中一个公子哥扯了扯自己的领口,面色泛起红潮。
“是心热吧你,赶紧进去瞧瞧。”
那三人眼瞅着就要闯进来了,林黛玉情急之下只得立刻关了门,上了门闩,心跳得飞快。
“小姐你这是——”
“嘘!”林黛玉用口型示意紫娟别出声。
门外三人立刻开始砰砰砰地敲门,嘴里还说着不干不净的下流话。
“我们知道你藏在里头,赶紧把门打开!再不打开,我们可就要踹门了!”
“呵!这会子知道怕了,可是你自己先招惹我的,等哥几个进去了,有你个小贱蹄子好受的。”
两个姑娘家困在里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吓得瑟瑟发抖。
“如何了?”始作俑者悠悠端坐在凉亭,还有心思撒着鱼食喂鱼。
“成了,那三个泼皮正好引了过去,把人堵在房间里头了。”
“她是那小子的心上人不是么?她出了事,他自然要为了她回京来,年轻人,为了情爱总是不顾一切,我说的对不对?”
那嬷嬷把头略低了低,还是于心不忍。
“到底那姑娘是无辜的……,凡事皆有因果,我今日作了这样的孽,将来总会有报应的。”
“你怕什么?事情是我吩咐你做的,若有报应,也会报应在我身上。”
也不知是不是她们二人的话,真的灵验了,原本晴好的天,骤然打了个闷雷。
“行了,也是时候叫人来看这场好戏,你这便去找她吧,就说我不舒坦,记得多叫些人过来。”
“真的要这么做吗?今天可是她的寿辰,还是在伯府上,就非要闹得尽人皆知?”
“你去不去?你不去,自有其他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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