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天光乍现。
初春将来之际,晴天并不多,白昼虽然亮起来了,却也显现出了天穹上飘着的一层乌云。
阴霾密布,黑沉沉的,透不出一丝日光。
医院刚经历一场人为的纵火,停了许多业务,只有住院部有人来来往往,其他地方都松松散散的,大多都在顶层忙碌着收拾一片狼藉的行政区。
赵嵘所在的单人病房这一层本该人影稀疏,外头的休息区却坐了不少人。
有几个是乔南期的人,小吴带着,正在整理警方给的调查结果和一些细碎的线索。
乔南期在里头照顾赵嵘,他们这些人不敢打扰,便在外面做事,等需要回报了,再给乔南期发个消息。
陆星平刚下飞机,行李箱还在旁边立着。
他听着小吴说完,靠着椅背,扶了扶眼镜,悠哉悠哉地说:“所以这件事情其实是陈敬年最近一直在医院和赵嵘家附近踩点,昨天陈敬年表面上看是只针对赵嵘,实际上他的目的是医院,他雇人在医院纵火想烧死赵嵘妈妈,自己去找赵嵘,一方面是转移赵嵘的注意力,一方面是想着玉石俱焚,能让赵嵘也赔进去更好?”
小吴点头:“目前看来是这样的。这两天医院起火的地方要收拾,赵先生住院了,我要搭把手,可能会比较忙,先生他又……怕是没办法招待您了。”
“哦,”陆星平显然浑不在意这种事情,听了半天,却只是说,“这个意外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也是陈家那种垃圾货色干得出来的事情。但你不觉得奇怪吗?”
小吴还没说话,夏远途便嗤笑了一声:“以老乔这些年和贺南斗的经验,他不可能会让医院存在这么大的安保漏洞。要烧起这么大的地方,可不是点个打火机就能做到的事情。”
“说是把汽油伪装成饮用水带进来的,”小吴翻着手中新鲜出炉的资料,“保安玩忽职守,没留意,等楼上的人意识到的时候,火势已经蔓延了。那时候大家都在意顶层的火势,第一时间的想法是赶紧疏散人群,又因为这里有一大片住院部,有的病人转移需要带上器械,疏散重点都在这里,所以没有人想到赵女士单独的病房也起火了。后来就是先生把人背下来……”
“……保安玩忽职守?”陆星平轻笑了一声。
小吴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乔南期告诉他,赵嵘醒了。
“我先把早餐送进去,”他对陆星平和夏远途说,“还有什么别的事情需要了解吗?”
陆星平却没有继续分析什么,只是说:“你把刚才和我说的,和南期他们说一遍就行。医院的事情交给我吧,南期手底下的业务都不是这方面的,你们未必有经验。”
他和乔南期什么关系,小吴自然清楚。
小吴将和医院有关的资料还有相关联系人都交给陆星平和夏远途,带着热乎的早餐,开门进去了。
病房内很安静。
赵嵘似乎刚醒,目光还有些空茫茫的,他靠在倾斜地扶起来的病床上,缓缓地眨着眼睛,双眸逐渐聚焦。
他嗓音很轻,还有着早晨刚刚清醒时的朦胧。
“早上好,辛苦你了。”
乔南期坐在病床旁,缓缓起身,同小吴一起在病床上摆起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外面买的,”乔南期说,“你看看合不合口味。”
他面色特别苍白,双唇都没什么血色,胡茬浅浅的冒出来,说不上狼狈,反倒更像是憔悴。
他刚伸手,小吴便猛地一惊,抬手要拦他,却又在即将碰到乔南期的时候立刻收了回来,只好喊道:“先生!我来吧……”
赵嵘皱了皱眉。
他基本没见过小吴这样急切的时候——印象里,小吴对乔南期算得上是又敬又怕,别说是这样直接出手阻拦了,平常根本连反驳都不会说。
更奇怪的是,阻拦便阻拦了,小吴刚才又猛地收回手,像是又怕了什么一般。
他看着乔南期憔悴的脸色,心情有些复杂。
他又说了一遍方才小吴进来时他和乔南期说过的话:“你去休息吧,本来从国外回来就很累了。我只是外伤,躺几天罢了。”
乔南期摇了摇头:“没事。”
他看着赵嵘,目光款款,隐忍而深情。似是怕赵嵘有负担一般,他还笑了笑,温和地和他说:“你不喜欢麻烦别人,大早上的,肯定不想叫梁有君他们。护工我不放心,还不如我在这里,刚好处理医院的事情,也方便。”
他的嗓音仍然有些哑。
赵嵘听着,不知为何,心中竟有些若隐若现的酸感。
男人低沉的嗓音更是一点一点地拉磨着他的心弦,昨晚迷迷糊糊间来不及上涌的情绪,在这阴阴沉沉的早晨,居然缓缓浮出水面。
其实乔南期说的没错。
这里虽然是他上辈子的家乡,但他上辈子就是个孤儿,离开杨城,来到这里,区别不过是落叶归根的感觉。
他唯一的亲人是赵茗,他此刻虽然挂心,却不敢让赵茗知道自己的伤势,只能自己待着。
其他人,梁有君、徐信……说到底只能算得上同事和朋友,即便他清楚徐信他们必然不会拒绝来照顾他,但他心中总会有欠人情的感觉。
唯独乔南期。
在他留下乔南期的电话让当时那家医院的人去联系的时候、在他清醒时昏暗中瞧见乔南期坐在床边的时候、在他清晨醒来看到这人现在正在给他摆早餐的时候……
他有的不是麻烦别人的愧疚,反而是一丝丝努力想要冒头的温暖感。
这种感觉不断地撞击着他告诫自己要封闭的内心,竟让他手足无措起来。
待到回过神来时,乔南期拿起勺子,吹了吹上头的热气,想要直接喂到他口中。
赵嵘一愣。
他们现在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关系,乔南期却连夜从国外赶回来,帮他处理了意外,脸色看上去就很疲倦,此刻居然还要喂他。
他低下头,错开那勺子,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自己来吧。”
乔南期动作一顿。
上臂的烫伤灼得他每次大幅度的动作时都有些疼,但他照顾着赵嵘,内心愧疚暂压,这才能轻松一些。
没成想赵嵘手上刀伤没好,却拒绝了他。
他双眸中闪过失落,却知道自己不能强求太多,稳了稳神情,说:“你现在手不方便,不想我喂的话,那我让小吴来喂你?”
赵嵘下意识便脱口而出:“我什么时候说过不想你喂?”
话音刚落,他便觉得这话着实奇怪,又赶忙补了一句:“我左手还能用。”
可乔南期却实实在在听到了这句话。
他方才还有些颓然,此刻一双眸子都微微亮了起来,仿佛憔悴、狼狈都压不垮他,这一句话便能让他忘却疲倦。
这一回他没有收回勺子,反倒直接喂到了赵嵘嘴边:“还是我来吧。”
赵嵘面上淡然,心间却快速跳了几下。
最终,他还是吃了下去。
小吴在一旁看着,一边担心他们先生身上的伤,一边看他们先生即便如此还是甘之如饴,只觉得自己这样的凡夫俗子或许永远也不会明白乔南期这种人所思所想。
早餐吃完,他按照陆星平所说,将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玩忽职守?”乔南期冷冷地说,“要知道医院的构造和病房在哪,还要知道在哪里放火却不容易被发现,并且带着东西畅通无阻地到达目的地,没有个一段时间的观察都不能做到。”
“难不成整个安保系统玩忽职守了一个月?”
他方才还对着赵嵘深情款款,此刻面色一变,竟然冷得小吴话语都抖了抖:“是、是这样的……他们的供词是,之前就有发现,但是保安的组长老林觉得不是什么大事,没有管……”
“先生,您要查一下吗?”
乔南期正要开口,赵嵘却插话道:“交给我可以吗?”
乔南期顿了顿,“当然可以,这是你的恩怨。”
出乎意料的,赵嵘既没有要见那个保安,也没有想要查监控的意思。
他直接提了一个很简单的要求:“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这里这种吃住都在医院的保安,手机和电话都是医院公有的,发给他们方便工作。我要那个林组长这段时间的所有通话记录——这应该很简单,劳烦你帮我拿着医院的手机资料去一趟营业厅就行。”
小吴收拾完早餐的残余,没有拖沓,转身便出门去办这件事情了。
赵嵘又劝了一下乔南期,可这人根本不听,在一旁打开手机,选了几本要买的书递到他面前,说:“你这段时间修养可能会无聊,我给你买几本新的书来看看?”
那些书都是最新出的,赵嵘自然没看过,但他看到书名的时候,却愣了愣。
他没看过那些书,可那些书里,有好多本同样躺在他的购物车里等着他结账的。
他没和乔南期说过他想看那些,这无疑是乔南期自己猜测、选择的。
“为什么选这些?”他问。
乔南期不假思索便道:“其实是从我想买的里面挑了些,我觉得你会喜欢。不喜欢吗?那我挑过。”
他甚至一点都不想让赵嵘花费精力,连让赵嵘自己挑的话都没说。
赵嵘却说:“不,都是我想看的。”
乔南期滑着手机的动作一顿。
此刻,有护士敲了敲门走进来,要给赵嵘换药。
赵嵘配合地掀开被子,拉起病服的衣摆,嗓音如晨间清风一般,说:“我就是觉得,这么多年了,我当时还能活蹦乱跳地躲在书架后面,现在却只能病怏怏地躺着,地方变了,书单也变了,但好像……”
好像最重要的那个东西,蒙了灰,落了尘,可分分合合的风一吹过,掀开尘土,那东西好像——
从未变过。
第92章
赵嵘想着,不知不觉看着乔南期看了好几秒。
他在出神,可说到底还是直勾勾地望着乔南期看了一会,这样的目光本可以让乔南期轻而易举地心猿意马,可是此刻,乔南期关注着他的伤口,竟是错过了。
乔南期看着那伤口,险些被愧疚淹没。
赵嵘在他身边的时候,他轻视、忽略,连对方落下了胃病的病根都不知道。现在赵嵘和他分手了,他明明告诫自己,待在赵嵘身边让赵嵘开心就好,可他连这点都没有做到。
倘若下次赵嵘再受伤……
不,不会有下次。
他不能再让赵嵘受伤。
“赵嵘……”
乔南期想着,下意识便说出了口:“对不起。”
赵嵘一愣。
他感受到乔南期落在身上的视线,跟着低头,看到了纱布被扯开,露出还未愈合的伤口,纱布内侧显着红。
他才意识到乔南期在对不起什么。
这一回,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四两拨千斤地撇开这个话题。
他以往总是和谁说话都不自觉委婉,可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段时日的随性,还是到了此刻的尘埃落定,竟是解开了他身上的拘束。
他直言:“我不喜欢天天把道歉挂在嘴边的人。”
乔南期张了张嘴,不再说话。
护士给赵嵘换药的时候,这沉默方才打破。
她对赵嵘说:“如果忍不了痛的话,今天可以继续上镇痛。”
“不用,”赵嵘笑了笑,用开玩笑一般的语气,说,“感觉还好,不是忍不了,这样能让我感受到我的伤势愈合情况,也挺好的。”
护士一愣,“头一回见您这样说的。”
赵嵘虽然双唇仍然没什么血色,面色也偏白,但他微微笑着,竟是中和了那些许的虚弱。
护士知道赵嵘身份不一般,换药的动作都束手束脚,可因为赵嵘这一笑,竟是轻松不少,动作都满是轻快。打完消炎针,她还心情不错地对赵嵘说:“您要是有什么需要,或者伤口有问题,按铃我就回来。”
“谢谢。”
乔南期看着,竟有些发酸。
酸着酸着,病房内再度回到一片沉寂后,他神情骤然一顿。
赵嵘已然拿起一旁新买的手机开始设置,乔南期突然上前一步,坐到病床旁,语气带着难以置信地微抖:“……你刚才说什么?”
“嗯?”赵嵘头也没抬,只是鼓捣着新手机,“什么?”
“你刚才说……”乔南期话锋一滞。
——“我不喜欢天天把道歉挂在嘴边的人。”
这话似乎有另一层寓意。
这揣测太过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到立刻被乔南期压了下去。
他问都不敢问,只想留着这点错觉,捂着这份可能只是自己想多了带来的开心。
他改口道:“以后我不会再让这种事情发生。”
赵嵘没在意:“陈敬年这种货色,哪里还会遇到第二个?这一次也是我自己不想让他跑了才铤而走险,医院没事就好。”
他登陆了自己的社交账号,用他那现在唯一可以用力的左手,可以缓慢地处理这两天积压的消息。
全都处理完,他才发现,这两天那个宠物店的小姑娘没给他发新的照片——之前都特别规律。
也许是突然忙了吧-
小吴等人去办事之后,乔南期趁着赵嵘午睡,自己先去找医生上药处理了一下伤口。
下午时分,小吴给赵嵘带来了通话记录。
此时乔南期正在一旁给赵嵘沏茶,小吴将通话记录递给赵嵘,回头望了一眼他们先生紧皱的眉头和微微迟缓的动作——显然是在忍痛。
他赶忙走上前,“先生,我来吧。”
这不是什么大事,乔南期倒也没有逞强推脱,将这事交给小吴,自己回身坐到了病床旁。
赵嵘已然低着头,拿着手机在一旁用作查询,开始缓缓地查阅着这一长串列表。
小吴端着茶到这两位面前时,一个坐在床边憔悴却深情地望着床上的人,一个低着头,面色微趁、认真而严肃。
外头还在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后续的烂摊子,可这方寸之地中,竟然流淌着满满的安宁。
许久。
赵嵘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个名字。
“是她!?”小吴一惊,“周小姐这么大胆吗?”
乔南期只是带着些微愠怒道:“果然是她。”他显然先前便有猜测。
“她或许没有这么大的胆子,”赵嵘冷笑了一声,“陈敬年就算是变成了落水狗,怕是也看不上竹溪这种小地方的世家,周家也不可能会看得上一个人人喊打的通缉犯,他们不太可能合作。”
“不是说保安疏忽吗?这事确实看上去很符合逻辑,陈敬年想报复我,保安又玩忽职守,导致这起意外,就算人死了,最大的罪责在陈敬年这个亲自动手的人,保安也是一个玩忽职守,罪不致死——扯不出她来。她在这里面,顶多是教唆保安‘玩忽职守’。”
“是我疏忽了,当初只想着处理医院里她留下的人,忘了安保这种不起眼却很重要的位子。”
“不,是我疏忽,”乔南期说,“你接手以后,我亲自核查过安保系统的流程,但是没有二次核查这些保安。”
“乔先生,”赵嵘哭笑不得,“我搞不懂你,非要一个人认错吗?”
乔先生立刻闭上了嘴,敛眸,收了神色,不口头认错,却摆出了一副认错态度良好的样子。
小吴:“……”
他真的觉得这气氛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赵先生想怎么处理?”小吴问。
赵嵘沉思了片刻,说:“她这其实是利用了机会,但若说真的做了什么,她又什么也没有做。那保安既然到现在也没说,想必是收了她天大的好处,不会开口,就算开口了她也未必能栽跟头。算了,这事……”
“这事不可心软,”乔南期难得在赵嵘面前用了强硬的语气,“周家这样的对手,唯一能永远解决后患的方式是斩草除根。”
赵嵘缓缓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乔南期以为赵嵘不开心了,咬了咬牙,却还是说:“周家我去办,你就当不知道。我不可能放过他们,你就算——”
“我什么时候说我心软了?”赵嵘打断了他。
乔南期怔了怔:“……你说算了。”
赵嵘笑了。
这段时日以来,乔南期从来在他面前都是谨慎的,时时刻刻能让他觉得,在这人身上看到了从前自己的影子。这井不能让他高兴,反倒让他先前总是忍不住冷嘲热讽几句,想逼出这人真实的脾气。
可方才,乔大少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狼尾巴,他竟也没有丝毫怒意,还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和乔南期说——这才是你,之前装什么呢?
但他又有些喜欢看到乔南期方才一瞬间努力收回“狼尾巴”的样子,想了想,没提。
“我说算了,这事我们就算直接要求彻查,那个保安不管是收了好处,还是怕周家的威胁,都不可能交代,查是查不到她身上的。”
“但她既然能做出这件事,说明周家井不干净——我不相信一个手脚干净的人,会再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第一反应是瞒而不报来牟利。”
他一字一顿,嗓音还夹带着些许虚弱,却裹着满满的自信。
没有了从前的谨小慎微,没有了刚离开乔南期后说出自己“想法简单”时的不确定,也没有了刚来竹溪时与世无争的淡泊。
也许是陈敬年的落网让他彻底切断了过去,也许是……乔南期教会了他什么叫做锋芒。
他一双黑眸如夜中星辰般微微亮着,病服都遮掩不住他如玉般冷然而温柔又如竹般坚韧的气质。
“周家只要手脚不干净,那陈家不过是他们的前车之鉴,周越晴做过的事情必然有比我们这种事情还要严重的。”
“小吴,我可能要劳烦你去跑一趟,或者你忙的话,帮我转告徐哥,让他帮我跑一趟——去当面找周越晴。”
“告诉她,只要她愿意去自首这件事情,其他商场上的事,我们还是实力见真章,我也不会插手别的事情。但如果她不愿意,也行,我们斗到底,不管是商场上,还是她以前可能做过的阴私手段,我都不会放过任何一处,她可以试试看最后会有什么后果。”
“嗯……我狐假虎威一次了。如果她没有被乔大少的名声给震慑到,选择了后者,我也自己来,但只是麻烦……”
他顿了顿,微微笑了笑,眉目勾出几分温柔,方才锋利的话语一瞬间收了锋芒,“麻烦乔大少教教我,怎么对付她。”
小吴跟在乔南期身边这么久,见过不少手段,却也仍然被赵嵘这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决定给震在了原地。
这在他的印象里,是乔南期才会选择的方式。
可一向做人留一线的赵嵘却平静地说出这些话,末了,却也不故作坚持,反倒谦虚求助。
——原来赵先生是这样的人吗?
他发现,他以前对赵嵘的印象还是太过片面了。
乔南期也微讶。
他听着赵嵘说完,心中思绪万千,最终却缓缓落成了一个笑。
他笑着,目光却又是怅然的。
待到小吴领着活出去了,屋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人,乔南期看了一会远天躲藏在阴云后缓缓冒出的日头。
午后,阴云便开始散去,此刻阴晴交错,远天散下一束束氤氲的光,眼看就要驱散阴沉。
他收回目光,看着赵嵘,突然说:“赵嵘。”
“你怎么又喊我名字?”
“我……”他顿了顿,才发现狠戾亦或者恳求的话语其实很好说出口,但若是不偏不倚的陈述,反倒让人不知从何说起。
他感受着赵嵘探究的视线,微哑的嗓音好半晌才接着响起:“我知道你不想听道歉,但这一句道歉,不是因为现在的意外。”
他的话语竟是有些微抖,还裹着些许沙哑。
可若是看他神色,除了憔悴,也只能瞧见这人愧疚的表情,这人的目光依旧坚定而深邃。
“对不起。”
他说。
“不论出于什么原因——那些都是借口,我都必须承认,我曾经怀有偏见。我的偏见,这一句道歉无法抹消,我也会在以后,尽我所能地弥补这一切。”
“但我必须要道歉,这是我欠你的。”
赵嵘神色微怔。
他似乎意识到乔南期要说什么,放在被子上的双手微微一紧,将被子的边角抓成一团。受伤的右手因为突然的用力而传来痛楚,他这才意识到,猛然又松开了手。
乔南期垂眸间,望见了他手中的动作,下意识抬手便想要抓着赵嵘的手。
可刚一伸手,被隐藏在衣袖下的烫伤被牵动,他微微皱眉,不着痕迹地收回了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珍而重之地,说出了那句亏欠了赵嵘许多许多年的话。
“你一直都很优秀。”
是他困顿于自己的过去,一路前行到达了目的地,却忘了自己眼前还有一个人。
是他仗着曾经赵嵘的喜欢,自以为是,高傲到不愿意停下脚步,哪怕是稍稍了解一下自己身边的人。
是他不辨深情,不曾回应,不言尊重,没能让自己配得上、值得起赵嵘的喜欢。
他才是那个真正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人。
第93章
乔南期的话一点一点敲入赵嵘的耳膜,他恍然了一瞬,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外头似乎有人在忙碌地往返着,脚步声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像是踩着心跳声滑过。
“我喜欢你,但我这么说,”乔南期又补了一句,“不是因为我喜欢你。”
无关情爱。
即便他们只是萍水相逢,或者如此时此刻一般,没有那层曾经拥有的关系,那依然是乔南期必须说出口的道歉和承认。
赵嵘听明白了这其中的意思。
他突然有些唏嘘,又有些欣慰。
不仅仅是因为乔南期。
还是因为赵茗、方卓群、刘顺、小吴、梁有君……
甚至是想要害他的陈家人。
他低下头,复又缓缓抬起。他明明躺在病床上,明明面色微微苍白,明明话语都是带着病弱的感觉,说出来的话却灌着力道。
“好,我知道了。”
乔南期似乎等着他发作堆积的情绪,却只听到了他这简简单单的判词。
“你可以骂我。”
“我为什么要骂你?”
“我以前总说你败絮其内,其实我才是——”
“我们都不是。”赵嵘眉眼微弯,神色又恢复了往常间总是带着的温柔,“如果是还困在过去,我或许会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讥讽地质问你。如果从朋友的角度,我可能会和你说声谢谢。”
但如果……
他这话明显还有下文,可乔南期等着,他却停了停,扫了一眼乔南期,说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题:“你今天怎么穿黑衬衫了?”
赵嵘不想就这样松了口,暴露出自己当真是个心硬不起来的人,所以他提这个,本意只是随意岔开话题。
却不料乔南期的神色一瞬间慌乱了一下。
不就是问一下穿着吗?
这有什么好慌的?
赵嵘的困惑闪过一瞬,想问出口时,乔南期还未回答,晚饭便送来了。
两人都被转移了注意力,乔南期开门拿进来食盒,和他说:“这两天都是买的,你要是不合胃口,立刻和我说。”
赵嵘嘟囔了一声:“……我哪有那么挑。”-
这几日,赵嵘都在病房里养伤。
他这种皮外伤,处理得当,其实可以回家休养,但偏生不论是乔南期还是徐信梁有君,全都不放心他,非要按着他在医院里住着。赵嵘只好在所有人都忙的焦头烂额到时候,格格不入地在病房里躺着。
赵嵘自然不想闲着。
等着周越晴答复的时候,他虽然人在病房,却时刻和自己手下的人保持联系。光是言语的威胁,是不够让周越晴这样的人害怕的。
他需要一点实质上的表态。
他找了一个突破口,想查出周家在一些项目上的小动作。
他没有和以前一样推拒乔南期的帮助,时不时请教乔南期,自己也做着主要的判断,不过几天,便当真找出了一个问题。
果然,周家这样的情况,不可能其他地方干干净净。
他让徐信把这个找出来的把柄告诉周越晴,到了第二天,他便收到了周越晴的答复。
——周越晴选了第一条路,自首交代保安的事情,至于周家和赵嵘之间的竞争,自有各自实力来决定。
如此,这件事便算了解了。
而乔南期请回来的医生也开始了解和着手赵茗的治疗方案,医院也渐渐开始恢复运转,赵嵘和阮承合作的项目也都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没有受到影响。
仿佛一切都有条不紊、尘埃落定。
唯有……
唯有赵嵘和乔南期的事情。
乔南期一直在照顾他。明明可以请护工,也可以让梁有君来守着,可这人偏偏要自己做,直接把赵嵘的病房当成了暂时的住所。
除此之外,这人还要忙工作上的事情,周越晴的回应出来之后,乔南期便被小吴喊出去处理公司上的事了。
赵嵘想着这人最近不太好看的脸色,竟有些五味杂陈。
李姐给赵嵘送饭进来的时候,他正在望着窗外的白云,目光漫无目的,脑海中乱七八糟地思索着这段时日的事情。
“……小赵?”李姐喊了他一声,“我给你放桌上了。”
赵嵘回过神:“谢谢姐。我早上听有君说,你直接在医院这边住下了,真劳烦你,给我做这么久的饭菜,还得搬过来照顾我。”
李姐和赵嵘相处没什么顾虑,她笑着,随口道:“哪久了?我都半年多没给你做饭了啊,要不是乔先生前两天把我喊来这里啊,我都不知道你换地方住。”
赵嵘一愣。
他被李姐的反应搞得有些懵,脑袋一瞬间空了。
“……前两天?”
李姐浑然没发现哪里不对,给他摆好了饭菜,还拍了拍额头,说:“我这记性啊。小赵啊,小吴昨天把礼物给我了,太客气了啊,我也才刚来两天,而且啊,我也是收了乔先生的钱啊,还送礼物干什么?我啊,明天拿过来还给你。”
“没……”赵嵘缓缓地从中发现了不对,面上不露声色,依旧笑着说,“姐你收着就好,你不收,我哪里好意思吃。我还怕你不喜欢,想着再给你买点什么礼物。”
李姐只好作罢。
赵嵘心中却翻江倒海了起来。
吃饭的时候,赵嵘在一片混沌的思绪中,想起他受伤之后,都是乔南期在照顾这些事情,以至于饭就算送来,也是由乔南期放到他面前的。
只有今天,乔南期临时有事,不得不先离开,只有李姐送饭过来,他方才知晓这些。
李姐在他受伤之后才来的竹溪,可他之前吃到的那些早餐确实是李姐的风格,和他在竹溪这边吃到的都不太一样,有的甚至是李姐曾经特意给他做的,别人未必做过。
赵嵘只觉得自己心跳一下一下的,似乎在晦涩地加快着跳动。
他总觉得这样的猜测太不真实了。
就算是他,和乔南期在一起那一年多,也不过是偶尔做一做简单的早餐,其他事情多半都是保姆和家政处理。
更别提乔南期了。
乔南期这样的人……
他敛眸,低下头,有些慌乱地喝了口汤掩饰自己的神情,低声说:“我想吃红枣糕了。上个星期吃了一次,现在又有些怀念姐你做的。”
李姐不假思索便答道:“那我明天给你做!之前吃的是乔先生做的吧?他啊,学东西是真的快,做几次啊,都快比我做得好咯。”
原来……
原来。
他骤然觉得方才悬挂起来的心缓缓落地,却不知为何,沾染了一身的酸涩。
他还记得,第一次小吴给他送早餐的时候,他为了让乔南期放弃,甚至撒气一般地用梁有君当作借口。
可乔南期仍然坚持地送来了新的一份。
如果当初那饭根本就是乔南期亲手做的……
这人当初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放下尊严、折断傲骨,如同在尘土中滚过一遭一般,默然无声地重新做了一份给他送过来呢?
他年少相识乔南期时,最爱的便是这人带着少年的朝气与温和,却仍旧藏着一副傲骨。那一身的骨头仿佛不会为了任何东西弯折,却也成了他们在一起之后乔南期对他的傲慢,最终让他又爱又恨。
如今,他方才发现,原来这人早在追着他来到竹溪之后,便硬生生地为他弯折了骄傲。
赵嵘双眸闪过怔然,拿着汤勺的左手一松,“噗通”一声,勺子落入汤中,溅起一小块水花。
汤汁溅落在了病床上架起的隔板上,李姐“呀”了一声:“怎么这么不小心?我给你擦擦啊。”
“……抱歉,”赵嵘连忙道,“我走神了。”
“没事没事。”
没事吗?
可他的心已经乱成了一团,仿佛找不到头的一团毛线,一扯便是一个又一个绳结,完全松不开。
这世间剪不断理还乱的事情那么多,怎么偏偏就仿佛全都落在了他的头上呢?-
病房外。
陆星平走到了门前,一手拿着一大沓资料,一手拿着手机放在耳边,对电话那头的乔南期说:“我还是得当年和赵嵘核对一下这些医院的事项。以前行政的人干的都是什么事?干吃饭。”
“……”
“放心,我就和他说,我是你喊来帮他料理医院的事情的。”
“……”
“处理你的伤吧。南期,我都听到你身边的医生喊你四次了。”
“……”
此时,病房门打开,李姐拎着残羹剩饭走了出来。
关上门后,见着陆星平靠在墙边打电话,李姐没有出声,笑着同他挥了挥手便离开了。
电话那头,乔南期的嘱咐已经说完。
陆星平却打了个哈欠——他显然左耳进右耳出了。
他只是听着乔南期停下话语,嘴角一勾,看了一眼赵嵘病房的门,突然说:“我要让赵嵘决定医院火灾后的一些款项花销。顶层虽然没有医疗器械,但资料烧了不少,暗损失不低,全看赵嵘愿不愿意多花点钱省事。”
“这你说过了。”乔南期说。
“嗯,那他问我什么,我都实话实说,可以吧?”
陆星平上句话还是怕赵嵘觉得花销太大,下句话便是询问可不可以实话实说,一般人自然会觉得是在说一件事。
乔南期先前救赵茗时被倒下的器材砸到的地方正发作得厉害,此时额头都满是冷汗,思索得不及往日那般精细,只是答道:“好,你让赵嵘决定。”
陆星平笑着挂了电话。
他拿着资料,敲了敲门。
“请进。”
赵嵘在屋内下意识喊道。
他现在脑子里一团乱,又觉得心跳时快时慢的,像是缺氧一般,想思考,却无从思考。
若不是此刻伤未痊愈,赵嵘恨不得现在就起来,找个风大的地方吹一吹自己的脑子。
等到人进来之后,他回过头,惊讶道:“学长!?”
陆星平搬了把椅子,在病床旁坐下,淡然道:“中气很足,恢复不错。”
赵嵘:“……”
他足足愣了好一会,看着陆星平,说:“你怎么……?”
“听说你们这出事,我前两天就来了。南期和远途在医院这方面不如我有经验,你医院的事情,我给你处理好了,你看看这些资料,同意的话就可以按着上面的方案实行。”
赵嵘刚从陆星平突然出现中缓过神来,下意识便道:“谢谢学长。我一会就把这些处理完,你……”
“没想到还麻烦到你了,是乔南期和你说的?你们……”
说到这,他又有些心情复杂,甚至有些不好意思。
他话语一滞,手指随意在资料上摩挲着,目光摇摆,好半晌才静下神来说:“看来你知道我来竹溪以后的事了。”
这自然指的是他和乔南期之间的事。
赵嵘觉得自己真是没出息。
他先前为了让乔南期死心,并没有告知乔南期婚约的真相。虽然乔南期之后自己查到了,但婚礼的时候,陆星平多少还是替他挡下了不少压力。
“你看上去有很多话想说。”陆星平直接点破了他的心思。
赵嵘太久没这样和人直接地交流了,一时之间有些恍然。他徐徐地说:“是有很多想法,但说出来的话,又好像没什么。我只是……有些不好意思。”
陆星平挑眉。
“我拜托学长帮了我这么多,为的就是重新开始。当初离开杨城的时候,学长和我说,如果真的摇摆,不妨去尝试一下新的人、新的事情。”赵嵘唏嘘道,“我真的去尝试了。但我……”
陆星平言简意骇:“失败了?”
“是,我发现其他人根本不发让我有所触动。”
陆星平顷刻间便从中挖出了重点:“你说,‘其他人’。”
赵嵘心间一紧。
他没有说话,攥了攥手,觉得自己这样躺着似乎有些容易显得脆弱,他撑着要坐起,陆星平也不阻拦他,反倒帮着他扶起了病床前半段,给他垫了个枕头。
稍稍坐直,赵嵘总算有了些承认的底气。
“对,是‘其他人’不能。”
但乔南期可以。
陆星平却反问他:“然后呢?你没有重新开始吗?”
赵嵘一怔。
陆星平又问他:“你没有脱离以前的拘束吗?”
“……有。”
“你没有放下以前的遗憾吗?”
“……我放下了。”
“那你是没有成功施展抱负、一展拳脚?”
“不……我成功了,甚至做得比我预想中要好。”
“那我搞不懂了,为什么你一副你没能重新开始的样子?”
这话问住了赵嵘。
“我不知道,”他终于放弃了理智,“学长,我现在……很乱,特别乱。”
“再乱的东西都有个由头,你的心病根源在哪?”陆星平却平静得很,他还拿出手机,玩起了连连看,边点着屏幕边说,“我知道你可能并不会和别人说这些,因为知道所有内情的人不多。我恰好知道,可以听听,甚至……”
陆星平眉头一皱——连连看输了。
他又开了一句,“甚至我还能告诉你点什么,如果你想问的话。哦对,放心,经过南期同意了。”
医院的另一层,正在处理腰部被砸伤的地方的乔先生并不知道,自己方才一句简单的首肯,被陆星平如此鸡毛当令箭。
赵嵘虽然不太能明白陆星平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他憋了这么些天,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发泄的口子,还是没忍住,说:“其实这么久了,他说的话、他做的事,我都或多或少听在耳中、看在眼里。”
“学长你说根源,根源其实是有的,我也并不是不清楚。”
“只是我每每差点回头,又或者是差点心软的时候,总是会想——凭什么呢?”
凭什么当初表现得一点也不爱他的是乔南期,最后一言一行都透露着一往情深的人也是乔南期?
凭什么一个“没有发现喜欢”这样的理由,就可以解释曾经的错过?
“我总是会忍不住想,”他终于说了出来,“没有一个正常人能够对喜欢的人那样冷淡。我一直觉得以前是我一厢情愿、不知好歹,但如果他真的如他所说,那我们在一起那一年多算什么?”
“每次我想到这里,总是会忍不住想,他根本没有现在说的那么喜欢我,他说到底还是在怀念我对他的好。”
陆星平点了点头:“很有道理,你说的对。”
赵嵘怔了怔。
他见到陆星平出现在竹溪,又主动引导和乔南期有关的话题,多半会说一些拉偏架一般的话。
但他其实已经在这一桩桩一件件中狠不下心,乔南期的作为甚至重新给了他勇气,他缺的只是放下这一份偏执的决断。
所以他就算知道陆星平可能会劝他,他也听之任之,甚至有些期待陆星平会告诉他:算了,别倔了。
这样他就能说服自己放下。
但这回答……
“学长,你不是来劝我的?我还以为你是想来给我做个开导。”
“我为什么要劝你?我如果要劝你,早在履行婚约之前,我就会直接拒绝了——这不比跋山涉水来千里之外的竹溪容易?”
“那你……”
“但我可以解答你的问题,只要你想问。你刚才问什么来着?”
赵嵘脑子有些晕,“我刚才说乔南期……”
“想起来了,你说南期为什么会在你离开以后,和你说早就喜欢你?”
赵嵘缓缓点头。
他若当真一走便不回头,往后即便无法对任何人心动,也干干净净地孑然一身,这或许只不过是以往回忆里的一段蹉跎。
可他若是打开了心房……
这便成了他此刻,最大的心病。
“其实这个问题可能没有答案,或许他真的就是这样的人,”赵嵘赶在陆星平开口前,又说,“我没忍住,和学长说这么多,其实是我没出息,我心软了,我需要一个借口让我将就一下。”
陆星平笑了一声。
“你和南期真的很像。”
赵嵘喉结微动,张口想说什么,话在嘴边,却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哪像了?”他只是问。
“你们都是有的事情非要坚持到底。但其实反而不那么倔,才能看到一些不一样的方面。”
“你如果不问,我也不是来劝你的,要劝我早就劝了。但你要是问我,我在婚礼那天就和你说过,帮人帮到底。”
赵嵘此刻才隐隐约约听出来,陆星平似乎知道一些他不知道的事情。
“我问,”他根本没有犹豫,“我想要答案。”
第94章
“好。”陆星平点头。
赵嵘洗耳恭听,等着陆星平和他说点什么劝他回头的话,亦或者是一些乔南期的好话。
可陆星平却没提乔南期的名字,像是突然岔开话题一般,和他说:“我记得你找过我,问我能不能给你做咨询。”
“是……但是当时学长拒绝了,你说你不接朋友的。”
“对,因为朋友会有很多限制,一般情况下,我不会接。”
“真是可惜啊,我还挺好奇学长给人做咨询的时候是什么样的呢。”赵嵘虽然不知道陆星平为什么突然提这个,也还是接了句话。
但是陆星平的下一句却隐隐约约让他感觉到了不对,以及一种……
熟悉感。
“但我其实接过一个朋友的,并且接了很多年。”
“我一直建议我这个朋友去找一个没有双重关系的、业内著名的心理医生,但他太过戒备,不能相信任何人,以至于无法信任其他心理医生。说实在,他能信任我,其实我也很意外——后来,就在几个月前,他才告诉我,原来是因为他认错人了,所以能对我有稍微多一点信任。”
“即便如此,我们也不是正式的医生和病人关系,我只是作为我这个朋友实在抑制不住情绪时的发泄口,有时候和他聊天,有时候他来我家,我给他选一些适合的钢琴曲。”
赵嵘原本目光平和,神情和顺,认真地听着,没有受伤的左手原本在百无聊赖地随意滑动着手机屏幕。
可听到最后,他动作猛地一滞,眨眼都忘了,只是死死地望着前方,一瞬间有些无法反应。
他到此时方才知道,陆星平根本没有移开话题。
陆星平讲的那个病人……
陆星平接着说:“除了我和远途,没有其他人知道我这个朋友的问题。因为他以前敌人太多了,还有一个名义上的父亲总是恨不得他死,他必须捂得好好的。所以,所有人面前,他都只是冷了点、苛责了点。”
他很少有这样不带任何直言直语的正经时刻,以至于每次说这些话的时候,赵嵘总是正襟危坐地听着,听得清清楚楚。
这不应该。
他是看过原著的,他知道乔安晴的死是乔南期改变的节点,也知道或许家庭的破碎给乔南期带来了不少性格上的转变。但是原著里,只描写了乔南期花了几年,独自一人住在昌溪路的老宅里,缓过来之后便彻底和贺南对上。其余多的,并没有说。
他一直以为,那或许是乔南期童年的遗憾,他也曾用写信、散养野猫、书单等事情,试图缓解这段过往给乔南期带来的影响。但他从未想过,这件事情会让乔南期到需要寻找心理医生的地步。
怎么会呢?
这个人在他的印象里,一直厉害得很。
赵嵘轻声说:“……那他为什么会需要咨询?”
话说出口,他才发现,他其实一开始只想知道乔南期为什么能在两年里对他如此冷淡,可此刻,他却更在意乔南期的情况。
“因为他本来是一个特别幸运的人。”
“这其实是很重要的秘密,但我觉得,他没有什么不能让你知道的,你就算要他的一切,他都会双手奉上。”
“幸运?”
“幸运。因为他其实只是一个孤儿,可他妈妈生育困难,又想要一个孩子,就挑中了他。”
赵嵘呼吸微滞。他觉得自己明明还在呼吸,大脑却仿佛缺氧一般,空空荡荡的。
原著里曾经写过,“赵嵘”其实算得上是原著里的乔南期的一个对比。
同样是跟着母亲,可“赵嵘”的姓给他在陈家带来了别人的蔑视与自己的自卑,而乔南期的姓却让他一出生便站在别人需要拼尽全力才到达的终点。
原来到头来,在他所处的这个世界,一直拥有着亲情的人是他,短暂拥有不属于自己的亲情后又失去的那个人却是乔南期。
赵嵘脑海中一片混沌,陆星平只是慢条斯理地接着说:“所以他原本很幸运,还拥有一个很幸福的家庭——小时候我和远途都羡慕他。”
“但是他的爸爸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家,一切都只是为了得到乔家。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他妈妈精神出了问题,抑郁、发疯,最后发展到了跳楼。跳楼的时候他也在,但是他妈妈没有理他,当着他的面就跳下去了。”
“在这之后,贺南……”
这个人说的是谁已然不需要多说,陆星平说着说着,逐渐放弃了代称。
“贺南把一切都怪在南期身上,甚至天天骂他是个留不住母亲的杂种,想以此引导他一蹶不振。”
“南期为了熬过去,一个人搬去了他妈妈买的老宅,趁我们不注意,每天都在抄写‘杂种’这两个字,只为了能在贺南面前不动声色——他确实成功了。”
陆星平只是在叙述过往,这话却阴差阳错地解开了赵嵘心中的另一个心结。
他没说,只是压着翻涌的酸涩,认真听着。
“但是在那之后,他对任何人的信任都降到了谷底,包括他的朋友们。”
“他这种状态是极其不健康的,因为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陪伴他,会永远在他身边,从而封闭自我付出情感的那扇门——这或许就是你问的根源,他不知道怎么回报这种接近,干脆就采用完全封闭的方式。越是想要接近他的人,他越是容易疏离。”
“你别看他身边人多,但大多数的人只是敬他畏他。我和远途还在,是因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们知道,在那之前的乔南期是什么样的。”
赵嵘喃喃自语道:“我也知道。”
他见过。
十六岁的乔南期是那样明亮,带着少年人的柔软,却润着年少早成的锋利,足以冠上所有美好的词汇。
乔安晴将他养成了那个样子,贺南却把这些词汇都从他身上摘去。
他呢?
到了如今,他和乔南期在彼此的人生中,都扮演了怎么样的角色?
“他现在……”
“好了,”陆星平给了他一颗定心丸,“是你治好了他。我前两天刚来的时候,远途趁南期不在,还摇着我的肩膀,问我,‘你有没有觉得南期和高中以前越来越像了?’”
赵嵘眼尾微红。
“你的问题得到答案了吗?”陆星平问他。
“……何止是得到答案。”赵嵘鼻头有些发酸,他发现自己嗓音不自觉哑了起来,“抱歉,我现在可能有点失态。”
陆星平笑了一声。
“没有,比我想象中冷静。”
两人沉默了一瞬。
但这一回的沉默并不是尴尬,而是一种无言的情绪,仿佛陆星平知道赵嵘需要安静,赵嵘也知道陆星平会给他喘气的功夫。
外头已经挂起了黑暗,漫天星辰垂落,夜色自窗外踏着星河而来,引着皎皎月光落下。
屋内灯光绰绰。
赵嵘眸光微敛,复杂过后,一双眸子愈来愈亮。
陆星平走的时候,赵嵘问他:“学长,为什么不管我在哪里,每次回想起我们的假婚礼,都想问你,是不是早就预料到了现在这一刻?”
陆星平摆了摆手:“那我哪一次不是回答你——怎么可能?我要真有那个本事,用在这里,也太大材小用了。”
“我只是随心而已。”
“赵嵘,从你来找我履行婚约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不会在你不想知道的时候说,也不会故意去做什么。”
想帮赵嵘、觉得赵嵘值得帮的时候,便顺手一帮。
想说乔南期的往事、觉得乔南期需要借他之口时,他便顺口一说。
没那么复杂。
但最终,似乎一切兜兜转转,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赵嵘明白了。
他说:“谢谢。替我和他,一起谢谢。”
“如果医院这些事情有什么问题,直接给我打电话。”
“学长,”赵嵘喊住他,“以前有很多机会,怎么都没告诉我?”
陆星平脚步微顿,“因为南期是个什么苦都喜欢自己咽下去的闷葫芦,他觉得这些不告诉你,你不会有负担,所以没让我们说。”
“那我可能要腆着脸拜托学长一件事——如果不会让学长为难的话,”赵嵘说是这样说,语气不卑不亢,却又带着几分求人的温和,“要是这闷葫芦还有什么没告诉我的,学长得和我说说。”
陆星平手已经握在了门把上,闻言,他回过头,笑了一下。
“既然你这么说了,确实有——”-
乔南期回到病房的时候,屋里只有赵嵘一人。
房内只亮着病床旁的小夜灯,夜灯调到了最亮的模式,在宽敞的单人病房中洒下暖黄灯光。
那光的一旁,赵嵘正坐在病床上,微微靠着身后的枕头。惨白的病服套在他偏瘦的身体上,略显宽松,格外容易激起人的保护欲。
他正低头翻着手中的书——那是乔南期前两天买来给他解闷的。
他听到开门的声音,抬头看向乔南期,本来因为看书而有些专注的目光闪了闪。
他望着乔南期缓步走进,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波动。那双黑眸幽深如泠泠深泉,清澈,却看不透。
总之不是先前每一天那般有些温和、有些摇摆、又有些故作冷淡的样子。
乔南期走到病床旁坐下,被赵嵘看得久了,却不见赵嵘说话。
他小心翼翼地说:“……赵嵘?”
他以为赵嵘只是出神了。
可赵嵘双眸微凝,目光聚焦,视线笔直地落在乔南期的身上。
夜灯散出的光只是照在床上,照亮着他手中的书,没有多大的范围。乔南期即便坐在病床边沿上,也依然一半的身体埋在阴影中。
他仍然很憔悴。
昏暗的光勾勒出他侧脸的轮廓,阴影堆积在他五官的深邃中,衬得他愈发深沉。那张脸天然便带着斯文与郁色,同赵嵘不笑都带着笑意的五官不同,沉肃得让人不敢多看。
可赵嵘看着,下意识便想抬手,碰一碰侧脸、点一点那枚浅痣。
刚一抬手,手臂的伤口便增强了痛感。
他一皱眉,手中动作一停,乔南期便已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将他受伤的右手轻轻放了下来。
“怎么了?”他小心翼翼地问,“星平刚才来过,是他和你说什么你不爱听的话?还是你不想管医院的事情?那交给我来就好了。”
赵嵘没有回答。
乔南期又问:“那是哪里不舒服吗?还是谁惹你不高兴了?你如果……”
他想说赵嵘如果哪里不满意,他可以帮赵嵘出气。
可他现在没有说这句话的立场,只好咽下这句话,“是我哪里没做好吗?”
他总觉得赵嵘现在并不是很开心。
赵嵘却摇了摇头。
他从上到下扫了乔南期一眼,最终目光落在乔南期今天身上穿着的那件黑衬衫领口。
在他们在一起之前,乔南期虽然素色衣服就穿得多,但也并不是变着花样的白色。偶尔也会有深色的衣服。在一起之后,他却根本没穿过其他。
平日里素色的衣服总是会给他添上几分斯文,能稍稍削弱些他的气质,这两天骤然穿上深黑色的衬衫,那股子沉肃冷淡的气息像是被放大了一般,别人要是看上一看,怕是要立刻撇开目光。
可赵嵘却直勾勾地盯了好一会,低声对他说:“如果我不开心,你要干什么?”
乔南期眸光一顿,说出了方才咽下的话:“帮你出气。或者怎么样能让你开心,我都去办。”
“好。”
赵嵘没有拒绝。
他目光从乔南期衬衫的领子处往下,落在了领口上。
他说:“那你把衣服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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