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1章 第 21 章
白昼天光自窗边的缝隙洒入, 屋角烛台之上烛火燃尽,床纱不知被谁松开,松垮垮垂下,挡着残破小院中飘飘浮尘。
安无雪睁眼。
窗扇微启, 晨间凉风沁入屋内, 但他不觉冰凉。
他目光微动, 发现自己身上盖着一层薄薄的丝被,丝被是灵物织就,困住暖意。
衣裳没变,袖袍处皱巴巴的, 应当是他自己昨晚抓出来的。
装着养魂树精的灵囊不知为何没有挂在他腰间,而是静静躺在枕头边上, 明显被人动过。
炉鼎印带来的绵软无力浑身发烫之感也不见了。
……谢折风来了?
昨晚……
他刚一回想,生前死后的回忆带来的疲惫猛地席卷而来, 仿若极北境的寒水冲刷过他的神魂,冰寒入髓。酸楚与无奈重重压下,压得他脸色煞白。
还有昨晚那让他格外排斥又在身体反应趋势下不得不凑近的气息,那人冰凉的手似乎抓住了他的手腕……
若干年前, 冥海万丈水渊之下, 谢折风也是这般抓着他的手, 在他耳边轻喊:“师兄……”
……!
他紧攥被褥,猛烈喘着气。
不能再想了!
他抬手, 轻敲额头, 赶忙压下思绪。
昨晚梦太多,他险些分不清那些朦胧的片段与感觉究竟来自梦里还是现实。
“……前辈?前辈?”
倏地, 屋外传来云皖的声音。不似在喊他。
“师姐,这位谢前辈昨晚从那个炉——不, 不是,是宿公子,从宿公子的房内出来后,给我们加固了结界,之后就在门前打坐到现在,这……”
“一晚上过去了,怎么谢前辈动也没动过?不会出什么事吧?”
“是啊,门阶冰冷,地上脏乱,谢前辈这样坐了一宿……”
安无雪一愣。
谢前辈?是谢折风?
谢折风在打坐?
他还以为谢折风进来找到他和姜轻之后便会动手破除幻境,如今是怎么回事?出寒仙尊哪里不能打坐,要在一个被魔物占据、清气稀薄的门派中打坐?
门外安静了片刻,云皖叹了口气:“我刚才试着喊了好几声,没有动静。罢了,门阶再冷、尘土再脏,也冷不到渡劫高手、脏不了灵宝法袍。我比较担心宿公子,屋内至今没有动静,宿公子还没醒吗……”
“一个两个的,说是来援,一进来就开始睡,果真是求人不如求己……”
安无雪:“……”
他缓缓坐直,呆坐片刻,这才收起灵囊,起身掀开床纱走出房屋。
云剑门这偏僻山峰的残破小院仍在法阵的庇佑之中,法阵外侧天穹乌黑,瞧不见尽头一般,只有眼前的方寸之地有着稀薄清气。
房门推开,谢折风端坐于台阶上打坐的背影映入眼帘。这人向来讲究,此刻却连个蒲团都没有拿出来,席地而坐,纹丝不动。
小院之中,剑锋相交之声不断,云皖居然和那几个幸存的弟子在互相喂招练剑,不知是不是因为刚才那句“求人不如求己”。
安无雪低头看着谢折风那仍然没有动静的背影,眉头一皱,缓步走下台阶,行至谢折风身旁。
这人双眸紧闭,眉头紧锁,对他的靠近还是没有反应。
他的本命剑春华就悬浮在谢折风身前。
越看越心烦。
他恨不得直接伸手将春华拿走,赶忙移开目光,也试探着喊道:“谢道友?”
没有应答。
谢折风封闭了神识五感?
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
“宿公子?”云皖听见动静,收剑回身,面露喜色,小跑至他们面前,“你醒了?可还有什么不适?”
安无雪摇摇头:“他这是怎么了?”
云皖微愣:“宿公子是问谢前辈?”
她也很不解,“昨晚你说会有人找来,我们等了一会,这位谢前辈就来了。他自称落月弟子,叫谢春华,但是他也没问我们灭门一事,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直接来找你……”
安无雪哑然。
“找”。
找他?
找的是养魂树精,还有他身上的疑点吧。
一如当年荆棘川中,谢折风找的或许不是“师兄”,而是自身的后悔。
云皖似是摸不准他为何突然没了动静,收了声,没有继续说。
安无雪只好再问:“然后呢?”
“谢前辈进屋的时候,你正……”她往安无雪手臂炉鼎印记之上看了一眼,支支吾吾的,“他帮你压制了……之后,好像是看你神思不宁,让我拿了个灵气浓郁的金色树枝放在你手上,就让我出去了。我在外面等了一会,谢前辈突然脚步匆匆地推门而出,什么话也没说,就打坐了起来,我怎么喊都没用……”
看来谢折风对他用过养魂树精了。
他并没有松口气。
他眸光一凝,嗓音沉下:“你是说他突然就冲出来在这里打坐到现在?昨晚真的没有发生别的事情?”
云皖一惊,脸色登时白了,低下头去,轻声说:“当真没有了,我只在外面等了一会,就看到谢前辈脚步匆匆走了出来。但……”
她确实没有全说。
“我不是有意隐瞒宿公子,只是我看你们二位关系匪浅,我怕我看错了,不敢随口胡说——”
“我们没有干系。”安无雪即刻道,“你说吧。”
“……谢前辈出来的时候,灵力有些不稳,似乎一瞬间……一瞬间灵气波动里有入魔之兆……也许是我看岔了,山门被魔物封锁了这么久,浊气泄进结界里也正常……”
入魔之兆?
谢折风?
安无雪几乎不假思索便笃定地说:“你看岔了。”
修士入魔分两种,一为是修浊入魔,二为心魔自心而生。
不论是哪一个,都和年少便以无情入道登临仙尊位的谢折风扯不上关系。
他和谢折风之间的恩怨再不堪回首,谢折风终究是那个众望所归、霁月清风的出寒剑主。
他的师弟是落月峰不世出的剑道天才,幼年时执剑弑亲父,少年时替他斩心魔,登仙时连他这个师兄都死在了出寒剑光之下。
道心通明到了无情无义的地步。
又怎么可能入魔呢?
他又重复了一遍:“不可能的。这世上受浊气心魔困扰者千万,唯独不可能有他。”
“啊……?”云皖张了张嘴,最终嘀咕道,“还说你们没有干系……”
安无雪正想张口反驳。
正值此刻——
结界猛烈晃动了一下!
院中练剑的弟子们和云皖全都面色一变,手中长剑一颤,尽皆指向震颤之处。
安无雪抬眸,瞧见天穹结界之处被魔气冲撞得现出缝隙。
这是他和谢折风渡劫期的化身前后加固过的结界,能一击将这结界打出裂隙的,只有可能是渡劫期!
远处飘来一声尖锐的雌雄莫辨的声音:“我就说拉进来的仙修怎么都不见了,原来在我眼皮子底下居然藏了个隐匿之处!”
结界又猛烈震颤了一下,连带着笼罩在其中的小院都跟着晃动起来!
云皖急促道:“是那个镜妖,它发现我们了!宿公子,我们必然不是它的对手,你和这位前辈……”
结界之外,连绵群山突然完全变样,四方竟然全都一模一样,仿若是照着他们所在的山峰的模子刻出来一般。
这是镜妖的镜像之术。
镜妖封死了此处。
天崩地裂般的动静之下,谢折风俨然不动。
神识五感封闭,除非是谢折风本人受到攻击,亦或者直接唤醒神魂,否则只能等这人自己醒来。
安无雪喃喃道:“可我现在应战渡劫期的话……”
那便什么也瞒不住了。
小院又震动了一下。
滔天魔气冲来,结界之上的裂隙如同蛛网一般散开,飞沙走石,黑风狂涌。
渡劫期威压降下,云剑门那几个修为不高的弟子执剑的手都在发抖。
如此下去,结界撑不过一刻!
他倒是有办法在不暴露身份的情况下单独一人独身而退,但他无法顾及其余的人。
他目光扫过脸色苍白的云皖和其余弟子。
小修士们面露惊慌,却纷纷持剑而立,或是手持符咒。
云皖站在最前头,眸光晃荡,显然毫无底气,却又一步未退,反倒向前几步。
他若是此刻明哲保身,这些人必然性命难保!
安无雪心一横,转身快步走至悬浮在谢折风身侧的春华剑前。
他曾惊动过春华,当时立刻引来了谢折风。
谢折风如今春华不离身,必然在春华之上下了新的禁制。
禁制可牵动谢折风神识……
他赌谢折风上次没有杀他,这一次更不会杀他。
他朝春华伸手。
云皖被他的动作惊到:“宿公子,这把剑谢前辈不曾离身,你——”
他碰了春华-
落月峰,葬霜海。
松林中央,霜风横扫不止。
谢折风本体端坐于莲台之上。
风雪自他身周而过,却一点沾不了他的身。
他闭着眼,眉心剑纹泛黑。
昨晚养魂树精没有反应,他甚至说不上来自己为何突发奇想要用养魂树精,最后又为何在失望。
在那之后,他坐在床边,看着宿雪面上潮红褪去,露出虚弱的苍白,本该空白的心却仍然一揪一揪的。
可那不是师兄。
养魂树精甚至没有任何反应。
“……一盏花灯就能让你混淆,一个相似的人就能牵动你的心绪,你真的爱你的师兄吗?”
自心魔而生的这句话如同戳入肺腑的咒术,剜不掉,割不着。
他的神识回归本体,在松林中坐了一晚。
直至现在。
眉心剑纹上的黑气总算渐渐淡去,心魔眼看就要压下——
谢折风却骤然睁开双眼-
云剑门中。
安无雪碰到春华的那一刻——
灵力滚起。
他猛地被甩至后方,滚过残破小院中的泥尘,眼前天旋地转。
落地的那一瞬间,他五脏六腑移位一般。
刹那。
尘土飞扬,灵力凝成的冷刃追着他而来,刺入他的肩骨!
他闻到了血腥味。
他一时之间分不清那是他喉间的血,还是肩骨处伤口的血。
云皖惊叫道:“宿公子!谢前辈!!!”
她抬剑想冲至两人当中,可谢折风周身灵力震荡,她竟丝毫近不得身。
谢折风睁眼,眼中杀意涌现。
安无雪从未见过谢折风如此骇人的眼神。
他呆了呆。
灵力激荡间,打坐的男人眸光汇集,目光落于他身上,幽黑的双瞳空茫了一瞬。
谢折风似是没料到出手伤到的人是他,眉头一皱,神色犹疑了一刻,复又面色阴沉。
这人一字一顿道:“我似乎和你说过——你不该动不能动的东西。”
说过又如何?
他无心理会谢折风的心绪,疾言道:“镜妖来了——”
结界震颤,蛛网一般的裂隙愈发扩大。
那魔物破界在即!
安无雪眼见那冰锥迅速消融,鲜血与冰水相混,染红他大半衣裳。
真疼。
“你不是他,”他听见谢折风低声说,“如何能碰他的东西?”
……什么?
“宿雪”不能碰春华,谢折风就能碰?
这是他的本命剑,于他而言,世间最没有资格碰的,不正是如今把春华日日拿在手中的谢折风?
他想笑,却又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深吸一口气,抓着一旁不知哪个弟子手抖掉下的灵剑,握着剑柄,剑尖入地,撑着他坐起。
他从来不愿倒下。
过往不论什么境地,但凡手中有剑,他必会以此为支柱。
他曾这般握着春华,对谢折风说:“我好疼。”
可如今他不会再说了。
他撑着剑,抬眸看向谢折风。
正朝安无雪而来的谢折风乍然停步。
他似是看到了什么似曾相识之景,面色一顿。
眨眼间,他眼中寒霜居然散去,黑瞳之中润上一层酸涩。
又是一瞬震颤!
小院所有房屋晃动,黑风浓浓,结界之上,裂隙彻底裂开。
云皖无法凑近,只能抬手抵着风,将师弟师妹们护在身后,高喊:“宿公子!谢前辈!结界破了!!!”
周遭浊气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
瓦砾被狂风卷起,门窗哐当哐当晃荡,沙石迷眼。
谢折风却只是看着安无雪。
这人竟像是心绪不稳,手中抓着春华,眼眶红了红,脱口而出:“师兄……”语气颤颤。
师兄。
两个字像是莽荒草原干涸了许久后骤然落下的天火,仅仅一个火苗,瞬间点燃了安无雪心中的脾气。
谢折风在喊谁?
师兄?
是像当初杀了他之后在荆棘川里寻他一般地喊“师兄”吗?
他想开口,可心中太急,气息堵着喉管,他无法控制地猛咳几声,咳出了喉间鲜血。
浊气滚滚而来,镜妖猖狂的笑声瞬间拉近。
他心底却安静得很。
他觉得格外荒谬。
他抹开嘴角血迹,哑着嗓子:“谢道友在叫谁?师兄?是那位罪有应得的落月首座吗?”
“他死了啊。”安无雪察觉不到自己的情绪,只能麻木地说,“他死了。是你亲手杀死的。”
第022章 第 22 章
谢折风浑身一僵。
他握着春华剑鞘的手力道稍松, 眼神一空,双唇紧抿,竟似茫然。
他站在两界的高台上足有千年之久,世界之物但凡存在, 尽皆在他统御之下, 如今却因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 不知所措了起来。
安无雪又想起自己死后,谢折风在荆棘川那仿佛哭丧一般的举动。
若他没有莫名其妙地成为宿雪,直至神魂湮灭,他也见不着这人一滴眼泪。
他轻笑着, 无动于衷地低声说:“仙尊若是再不出手,我与云剑门那几位道友可就要命丧于此了。”
浊气翻涌, 黑风吹不入谢折风身周带起的冰寒灵气。
四方布下的镜像妖术迫近,小院上空, 一面又一面镜子连成一排,倒映着这残破一隅。
镜妖的声音愈来愈近:“那位渡劫期的道友,既然来了,和一群入不得眼的仙修待在一起干什么?”
谢折风登时收束神思。
这人这才意识到方才自己看着安无雪那张脸入了迷障, 认错了人。他眼瞳一转, 握剑之手复又用力, 那副甚至可以算是脆弱的神色转瞬而逝。
他看了一眼撑剑起身的安无雪,神色已经看不出任何异常。
“你知道的倒是不少。”他说, “动剑一事, 没有再三。”
下一刻,谢折风凌空而起, 瞬时消失在了残破的小院当中。
冰霜散开,随风而起, 仿若一场自下而上的风雪。
浊气在霜雪之前毫无劲头,轰然后退。
安无雪没有动静。
他撑着灵剑,垂着目光,满是疲态。
云皖等人这时才稍稍缓过神来,赶忙跑至安无雪身侧将他扶起来。
“宿公子!”她近乎掏出了所有外伤有关的灵药塞给安无雪,“谢前辈怎么……这……现在……”
安无雪见她和其余云剑弟子吓得不知所措,他眉眼一弯,宽慰地笑了笑。
这些人纵然有数百年修行,毕竟还是不曾入世的小弟子,几个月内又是灭门又是撞见渡劫交手,云皖还能顾着他,已经算有担当了。
“没事。”他说。
他早就知道谢折风会发怒——这人上次就险些杀了他。
若不是急着唤醒谢折风,他也不会走这一步。
“刚才谢前辈……”
“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云皖咬牙,欲言又止片刻,转了话锋,“现在呢?谢前辈是去和那镜妖交手了?那镜妖也是渡劫期,就是它杀了掌门和长老们,谢前辈会不会有危险?我们能不能帮上忙?”
谢折风怎么可能会有危险。
只不过这人用的化身是渡劫期,也没带出寒剑,对战镜妖的同时还要阻止其他小魔靠近,解决此事需要点时间罢了。
安无雪被她这么一问,却想到了另外一点:“这个镜妖刚才冲击结界就花了一刻,至多是个渡劫初期,云剑门数位大成期,怎么着也能撑一时半刻的。它即便要灭门,也不可能连近在咫尺的照水城都毫无察觉。它是如何悄无声息地屠灭贵派还收拢了此地所有的怨气浊气?”
云皖眼眶立时红了,她双眼含泪,摇头:“我不知道,我也一直想不通。出事那天,我们什么都来不及看到,就被师叔送到这里藏了起来,然后师叔再没回来过,宗门也成了魔物之地,宗门内死去的弟子的怨气凝结不散,浊气愈发浓郁,我们就这样被困在里面直至现在。”
安无雪沉思不语。
小院之外,浊气同冰寒灵力相撞,不过多时,天穹传来镜妖撕心裂肺的尖叫。
——谢折风占上风了!
如铜墙铁壁般嵌连在天穹四方数不清的镜子在同一时间碎裂。
碎片哗啦啦倾覆而下,同冰霜灵力带起的霜雪相错,仿若锐利风雨袭来。
云皖面色一凛,手中结印竖起屏障:“站我身后,都别乱走!”
安无雪本就在云皖身后。
他目光游离地随意看着。
可这碎片无处不在,飘落满处,迅速飞过他的眼前。
铜镜碎片倒映光影,隔着云皖竖起的屏障,熟悉的眉眼倒映在铜镜之上。
这是……
这是!??
他一时连如何呼吸都忘了。
他瞪大双眼,双手一抖,抬手就要去抓那碎片。
离他最近的弟子抓住他的手臂:“你疯了?会受伤的!”
他猛地挣脱开,伸出手抓住眼前的铜镜碎片。
纷飞落下的铜镜碎片割裂他的袖袍,瞬间将他伸出屏障的手臂割出几道伤口。
这点痛楚根本比不上方才冰锥入肩骨的疼,他眉头都没皱,怔怔地抓着那碎片收手。
铜镜自天穹灵力交战处碎裂,上头还带着冰寒灵力,割破了他的手。
血模糊了镜面。
而万千铜镜碎片在此刻终于尽皆落地,镜雨停下。
“……宿公子!?”云皖收起屏障,转头一看,瞧见安无雪居然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安无雪没理她。
他抓着手中锋利的铜镜碎片,看着堆了满地的碎片。
他神色茫茫,跌跌撞撞地踏上碎片。
云皖似乎在喊他,连那几个云剑门的弟子都有些担心。
他们似乎在说什么、问什么。
可他全都没听进去。
他低着头,看着四面八方碎片倒映的镜像,看着一个又一个铜镜碎片中,不同角度下,那和自己的动作如出一辙的倒影。
还有那张没有人比他自己更熟悉的脸。
他轻轻摸过自己的眉眼。
镜中倒影也跟着抬手。
身周万千碎片倒影中,他一身金线描边的青衣,上身肩处被鲜血浸湿,手袖褴褛,那是谢折风以冰锥刺出来的伤,还有他方才在镜雨中抓碎片被割出的伤。
那张脸颇为消瘦,眉眼像是一卷摊开的书卷,似有娓娓道来之感,又有一双算不上和顺的桃花眼,如书卷中簌簌落花。
他从未见过宿雪的脸。
他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对皮囊毫无兴趣,修士又能凝水为镜,铜镜并不多,他不主动看,平时根本瞧不见自己长什么样。
方至此刻,第一次看到这张脸。
这张和自己上一世,近乎如出一辙的脸。
难怪。
难怪那日他要离开落月峰,却在山门前撞见谢折风,帷帽落下那一刻,谢折风和玄方露出了捉摸不透的表情。
难怪戚循见到他时反应古怪。
难怪谢折风几次三番不对劲。
难怪谢折风分明没有把宿雪当做炉鼎,却仍然养在身边……
宿雪只是一个靠灵药堆到辟谷期的庸才,凭什么能入那巍巍立于两界之顶端的葬霜海?
凭这张脸吗?
还有,他刚才撑着长剑起身看向谢折风,那人一句脱口而出的师兄,也是因为这张脸吗?
哈。
哈哈。
“……哈哈哈哈哈!!!”他大笑出声。
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谢折风。
谢折风!!!
“……宿公子?宿公子?”云皖拽住他,“你到底怎么了?”
他瞬间收了笑,闭上双眸,复又睁眼,眼尾泛红,喃喃道:“我没事。”
“你总是说没事……”
幻境内的天穹之上,阴云近乎被冰霜凝结,镜妖的唳叫愈发多了起来。
其他魔物早就被这样大的动静惊扰,凑了过来,全都被从天而降的寒冰屠灭。
他抬头,望了一眼激战之处。
他自己的灵囊突然颤动起来。
他一愣,神思恍恍地打开灵囊。
是他和云舟之间留的传音符咒在颤动。
传音符咒飘荡而出,传来只有他神魂能听到的声音:“宿雪!你是不是在附近?”
他和云舟的传音符咒不是什么高阶符咒,只有一定范围内才能用。
但神魂传音做不得假,起码符咒另一边的人真的是云舟,而不是镜妖假扮的。
云舟也在这个山峰之上?
他问:“你在哪?”
“我看到谢道友和那个镜妖打起来了!昨日我进来之后一直找不到你们,到处都是魔物,我不敢乱走,直到刚才谢道友和镜妖交手,我才发现你们在这里。”
“我现在在这个山峰唯一的院子东边藏着,我不确定你们在哪,院子里什么情况,没有妄动。所以你和谢道友怎么回事?姜道友呢?”
安无雪静静听完云舟说的话。
他不是毫无阅历的少年人,知道轻重缓急,此事不得不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撇开。
他传音道:“你别乱动,我去找你。”
“宿——”
他直接收起传音符咒。
他和云舟通过神魂对话,云皖不知他在干什么,一直困惑地看着他。
另外几个弟子也面面相觑站在不远处,不知所措。
他对云皖说:“我出去一下,谢折……你们那位谢前辈,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对付一个镜妖要花这么久,但是有他在,这里不会出事,你们在这里待着别乱动。”
他抬脚要走,又顿了顿,回身道:“我刚才看到你们练剑互相喂招,有一言,望你能听进去。”
这话太古怪,云皖没听懂,面露困惑。
安无雪却没解释,径直说:“贵派身法,丹田右侧三寸是个空门,你自后方起剑,可破此空门。”
他说完,全然没精力再管已经听得云里雾里的云皖,他对另一个弟子说:“借你灵剑一用。”
对方愣愣点头,他把灵剑收入灵囊中,抬脚朝东边走去。
结界已破,但好在谢折风交手之时还会清理赶往此处的魔物,小院四周暂时没有危险。
他走出小院,刚往东边走了几步,就撞见了藏在树丛中的云舟和云尧。
云舟又惊又喜:“总算找到你了!不对,你怎么了?身上怎么这么多血?”
“都是皮外伤。”他快步走上前,发现云尧靠在树干旁,闭着眼,像是没了意识。
他蹲下,探了探气息——气息倒是平稳。
“云尧怎么了?”
云舟神色一黯:“我们进来之后碰到了一个魔物,交手时师兄受了内伤,我们好不容易杀了那魔物,但师兄受了内伤,我们不敢乱走,只好藏起来。刚才为了过来找你们,费了我们好大力气,师兄内伤发作昏迷了。”
“姜轻呢?”
“我也正想问你呢。昨日你和姜道友先后被魔物拽进来之后,谢道友二话不说就一头扎了进去,我和师兄放心不下,不想做临阵脱逃之人,思忖片刻就跟进来了。”
“但我进来之后就没见过姜道友。谢道友在和镜妖交手,你在这里,我和师兄也在这里……”云舟顿了顿,话语中带上了疑虑,“姜道友呢?你之前和我说,在灭门当日叩门之人,要么是可以带我们进幻境之人,要么是……”
——要么就是灭门凶手本人。
镜妖的修为只在渡劫初期,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悄无声息做下灭门封山之事。
它必然还有一个渡劫期的帮凶。
而照水城当晚,偷袭他和谢折风之人,也是个渡劫初期的修士。
姜轻也在渡劫初期。
安无雪听着,稍稍垂眸,这才发现自己手中还握着那抓来的铜镜碎片,掌心已经一片血痕。
他摊开手,最后看了一眼沾着血的镜面之上倒映的人的眉眼。
片刻,他松手,让那铜镜碎片顺着滑落,手扣上腰间的灵囊,点头道:“他是叩门之人,也是第一个进入幻境之人,此刻还不见了,不管怎么说,眼下他确实是看上去嫌疑最大的。”
云舟怒道:“亏我一路上还一直同他搭话!他不是世间最后一个胎灵族吗?我云剑门同北冥城和胎灵族都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如此心狠手辣?”
“此事谢道友应当早就心中有数了。”安无雪说,“你先同我去小院吧,里面没有危险,还有一些你们云剑门幸存之人。”
他说着,掏出好些自己画的符纸塞给云舟:“这些符咒你拿着防身吧,我这边还有很多。”
云舟匆忙接过符纸塞进自己的灵囊,喜道:“宗门还有幸存的弟子!?太好了!!可是我师兄现在不方便挪动……不然这样,你先帮我看着师兄,我去找那几位幸存的师弟师妹们,问他们要点灵药符咒看看能不能让师兄醒过来。”
云舟似是真的很急,他话还没说完,便已经转身绕过安无雪朝小院快步走去。
可他刚同安无雪错身而过,安无雪倏地喊住他:“云舟。”
云舟脚步一顿,困惑回头。
安无雪动也没动,手还扣在自己的灵囊开口处。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我刚才只是告诉你云剑门还有幸存之人,你是如何知道那是‘几个师弟师妹’的?”
他这才缓缓回身。
云舟同他对视一眼,愣了愣,歪头不解道:“如果是宗门内高手,此时会和你一起来找我吧,多半是师弟师妹们——”
“那你为什么要特意单独把我喊出来,又想骗我留在这,自己一人回去?你是想找师弟师妹们要点灵药,还是想趁镜妖落败之前支开我,回去杀了他们,以防他们那几个‘漏网之鱼’戳穿你的身份?”
云舟神色猛地一滞。
他眼角一抽,那双总是露出懵懂的眼中,困惑褪去,竟是在顷刻之间染上狠厉。
他盯着安无雪看了片刻,却又蓦然恢复了先前那一副天真神色,摊手笑道:“哎,是我哪里演得不够好么?”
第023章 第 23 章
安无雪又叹了口气。
他面上失望之色愈显。
“不, 你演得很好,”他说,“演得太好了,好到哪怕是刚才, 我都希望你能再反驳我一下。”
他是羡慕过云舟的。
先前他们三人住在葬霜海之上时, 他每每晨时自窗口往外眺望, 总能瞧见长松之下,云尧抱剑而立,云舟于院中舞剑。
少年人剑花舞动,剑尖吻过风霜, 飒飒声中,云尧指点的声音时而响起。
他那时曾闪过一瞬间的猜想——若是他和谢折风是在这样一个大劫千年后的两界出生, 会不会也像云舟云尧一般,不过是两个小门小派的普通弟子, 就这样一个看着另一个练剑,便能平平稳稳地摆渡余生?
霜海之上的那几日,云舟和云尧让他看到了他不曾体会的另一种人生。
所以哪怕他早就猜到其中蹊跷,却直至刚才, 都还留有一分余地。
他希望他猜错了。
可惜没有。
“姜轻在哪?”他问。
“他又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又是个渡劫期的修士, 我哪里敢放他进来?”云舟笑道,“我让镜妖把他拉进来的一瞬间又把他送出去了。”
那看来姜轻应当无恙。
天穹之上, 镜妖愈发不支, 碎裂的铜镜一阵又一阵落下。
云舟没有一点被戳穿的窘迫,他这个同谋从容地踱步走到安无雪面前, 侧目看来,轻笑道:“既然我演的好,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是我刚才支开你的理由经不起推敲吗?”
安无雪摇头。
“哦?那是昨日进来的时候,我露出什么破绽了?”
“……”
云舟更好奇了:“难不成在照水城,我为了把嫌疑引到姜轻身上,伪装渡劫初期的修士对谢春华出手的时候,你们就猜到了?”
“……”
“还不是?那是天水祭庆典那晚,我送你花灯、和你讲从前在云剑门的事情,我说漏嘴了什么?那我真是冤枉了,我当时说的,可都是实话。”
“……”
云舟脸色总算变了:“总不可能在来此的灵舟上,我就暴露了吧?”
安无雪这才低声说:“是离开落月峰的那日清晨。你演的太像了,像得不同寻常。我……”
他知道失去一切的人该是什么样子的。
“你的悲伤总是来得快而猛烈,去得也快。可是真正的悲伤不是这样的——那是一时之间心中一片空茫,好似没有多么难过,可是往后若是想起,便如钝刀割肉,提不起来,也放不下去。”
云舟冷哼一声:“那还真是我疏忽了。”
“而且——从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人吧?”
安无雪回头看了一眼依然靠在树边仿佛睡过去的云尧。
他说:“云尧早就死了,我从一开始见到的云尧,就是一个被你控制的傀儡。”
傀儡。
离魂者,一为夺舍,二为傀儡。
他和云尧,都算是离魂之人。
所以云尧总是沉默寡言,亦或是要等到云舟说完话才会说上几句,他从来没有同时听到云舟云尧一起开口过。
云舟虽然有意掩饰,但时常说话间忘了云尧的存在。
所以他们每每赶路,云尧都好似走神了一般,安安静静的。
所以现在云尧才睡着一般毫无动静地坐在一旁。
从始至终,灭门的是云舟一人,潜入落月峰的,也只有云舟一人。
安无雪说完,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阴云之上。
谢折风这个分身只是个渡劫初期,但无情道同境界无敌,再加上仙者境界的神识,就是十个镜妖都不够谢折风三招。
怎么还在打?
他敛下思虑之色,面上波澜不惊道:“我见过你练剑,你的剑法和云皖他们如出一辙,你就是出身云剑门,但你其实这几百年来根本没有回过云剑门。”
“两个月前,姜轻拜访当日,你借着云剑门掌门和长老等人对你不设防,杀了他们,又和镜妖合作,以镜像妖术造了个循环往复的幻境,瞒住云剑门灭门的消息。”
“之后你去凡间找到我,以云剑门的名义将我送上落月峰——其实是你自己要混进去,落月峰有你图谋之事。”
云舟连连拍手:“聪明!”
这回轮到云舟叹了口气,“其实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还助我上了霜海,我本不想杀你,这才特意将你支开,可你偏偏这么聪明又这么不聪明,既然看出来了,你继续装作不知道,在这待着,待我处理完了其他人,自然会留你一命——怎么偏偏要戳穿我呢?”
安无雪冷笑一声。
“我若是不戳穿你,你进去之后要干什么?”
“云舟,你和我说过,当年你带着他们下山,照水城繁华迷人眼,师弟师妹们吵着闹着要花灯,你花了灵石,为了哄他们开心,扫了一个月的山门台阶。灭门当日,云皖他们根本不是幸免于难吧?是你心软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们留在这里,留他们一命。”
“可是刚刚,你怕他们说出云剑门根本没有给落月峰送过炉鼎这件事,又要回去杀了他们。”
“这话说的。我先前若不是昏了头心软,如今怎么会需要多此一举呢?”
云舟倏地眸光一沉,“你在拖延时间等谢春华抽身过来?”他目光落在安无雪腰间的灵囊之上,见安无雪居然死死抓着灵囊,“养魂树精还在你身上?”
安无雪骤然明了:“你做这一切,就是为了这天上地下只此一个的神魂至宝。”
“把它给我!”
“凭什么?”
“你我都是有秘密的人。宿雪,我们这一路朝夕相对,你看得出来我的问题,我就看不出来你有问题吗?”云舟摊手,“我杀了你也照样可以抢走养魂树精,你不如主动给我,我不追究你的异常之处,放你离开,我们皆大欢喜。”
“好。”他答应得格外爽快,作势就要打开灵囊。
云舟探究地看了他一眼。
下一瞬——
藏于灵囊中的灵剑出鞘,直冲云舟命门而去!!
对方根本没想到他竟然敢以辟谷期的修为直击渡劫期高手的命门,猝不及防间,本能地迅速后退几步,侧身避开剑锋,徒手抓向剑锋。
可安无雪却没有追击,反而反手收剑后撤至云尧身前,直接将剑尖抵在云尧眉心之处。
他喘着气:“哪怕是这种时候,这具傀儡身上都一尘不染——你师兄对你很重要吧?”
云舟面色一黑,重重道:“我看你是找死!!!”
渡劫威压倏地压下。
安无雪猛地被逼出一口鲜血,执剑之手一抖。
云舟掌心灵力翻涌,眨眼功夫便直冲安无雪而来!
刹那间——
春华自天穹落下,剑身未附一丝灵力,仅以冷刃劈开灵力,如雷霆般降下,顷刻间戳散了云舟的攻势!
男人一袭白衣,衣冠齐整地踏空而下,指尖一动,春华再次拔地而起归入剑鞘,飞回谢折风手中。
谢折风刚刚落地,高天之上,一枚四分五裂的铜镜笔直落下,镜妖哀嚎不断,像是疼到失了神志。
那镜子刚坠下,镜妖的声音便彻底散了。
云舟面色微震,就连安无雪都神情一变。
——谢折风不仅斩杀了镜妖,还将这镜妖裂魂分尸了!
云舟被谢折风拦住,仍然死死盯着安无雪手中指着云尧的剑,话却是对谢折风说的:“堂堂仙修第一大宗的弟子,居然也会干出裂魂分尸这般残忍之事?”
安无雪:“……”
虽然他也没想到。
但是这话听得怪别扭的。毕竟他也干过。
谢折风坦荡道:“它千刀万剐不足惜。”
“哦?那我呢?”
“我还有事要问你,问完之后,你和它自然是一样的。”
云舟大笑道:“谢道友好大的口气!你不过渡劫期,能不能走出此地还是两说。”
安无雪:“……”
他比谁都清楚大局已定,此事已经算是终了,他收了剑,垂眸看着双目紧闭的云尧。
这是一具傀儡,算不得真正的云尧。
可刚才动用灵力凑近之时,他似是感受到云尧身上还有一缕残魂。
云舟此时并没有再控制这具身体,那这里面的残魂极有可能就是云尧的残魂。
云舟废那么大力气和危险潜入出寒仙尊坐镇的落月峰,设计了云剑门灭门一事,是为了抢神魂至宝养魂树精。
难道说……云舟要养的神魂,就是云尧的残魂?
他收起灵剑,拿出了放着养魂树精的灵囊——这确实一直都在他身上,谢折风没有拿回去过。
谢折风察觉到他的动作,眉梢微动,并没有阻止他。
云舟被谢折风拦在另一边,骤然变了脸色,急促道:“你要干什么?我师兄他不过一缕残魂,这一切都是我做的,与他无关!”
安无雪不言。
他没想做什么。
他只是想用养魂树精照一照云尧的残魂。
养魂树精可明辨死者怨气,照人生前死后,也可照出残魂最无法消散的、最浓烈的记忆。
残魂是亡者散不去的执念。
执念通常只有历经大事或偏执者才有。
云舟控制云尧展现的性情,和云舟本人大相庭径,只可能是云尧本身的性情。
这般沉默寡言、温和无争的人,会有什么死后都消不散的执念?
他想看一看。
他拿出养魂树精。
云舟登时明白了他想干什么,身周灵力暴起,手握长剑刺向谢折风。
他想过来。
可谢折风不过一个抬手,双指之间灵气轻荡,轻而易举地弹开了他的攻势。
与此同时。
安无雪捧着养魂树精凑近云尧的那一刻,树枝上,金光大盛!
眼前场景突变。
漫天浊气蓦地消失不见,周围枯败的群山尽皆变了个样子,晴空万里,林间鸟兽相逐。
这是云尧生前记忆中的云剑门。
谢折风仍然站在他的身侧。
方才养魂树精光芒大盛之时,这人正好以灵力隔绝四周,养魂树精只将他们两人拉入了这刹那片刻的回忆之中。
四方都是当年之物,只有他们二人是此时之人。
谢折风在看他。
他想起方才铜镜碎片倒影中,那张与自己前世如出一辙的脸。
谢折风看着宿雪的时候在想什么?
他刚一低头,谢折风倏尔道:“我只与你说过养魂树精可照人生前死后,你怎知它还可以映照残魂记忆?”
安无雪在仙祸乱世之时虽然不曾见过这个至宝,但落月古籍众多,每一本他都翻过,自然清楚。
他说:“云舟之前为了打听消息,和我提过养魂树精。”
他话音刚落,云尧记忆里的过往清晰了起来。
云尧正坐在山门旁的长阶边上,双手环抱,侧靠着石柱,仰头看着天际飞鸟成阵而过,似是在出神。
“师兄!师兄是在等我回来吗?”
有人御剑而来。
云尧顺着声音望去,顺势站了起来,四平八稳道:“山门大阵落锁,我若不等你,你又要惊动师父他们。”
云舟落至云尧面前,笑道:“那我又要被骂贪玩了。”
他装模作样地作揖道:“多谢师兄了。但你怎么坐在这?不怕脏。”
云尧却认真地说:“你扫了一个月,很干净。”
云舟:“……”
眼前景色一闪。
残魂不全,只有浓烈或者深刻的记忆才能留下,安无雪接下来看到的都不是完整的。
有的是云尧在带着其他人练习身法,有的是云尧在耐心地带着云舟练剑,还有一些门派琐事。
他还看到了云皖和那些小弟子们,他们当时年岁尚浅,面容稚嫩,安无雪险些没认出来。
他们比云舟入门还要迟,对身为大师兄的云尧抱有敬意,更喜欢跟在行事随性的云舟身后。可云舟又总喜欢跟在云尧身后,或者拉着云尧指点他练剑,云尧知晓师弟师妹们怕他严肃,便藏在树后,抱着剑,闭目假寐,待听到云舟挥剑声不对之时,方才出声纠正。
竟和安无雪在葬霜海住的那段时日里,见到的云舟云尧相处的情形一模一样。
原来云舟是直接按照过往来演的。
那这究竟是为了演给别人看,还是演给云舟自己看的?
答案不言而喻。
安无雪默然。
云尧残魂的记忆仍然在变换着,里面大多都有云舟。
安无雪看着看着,已经隐隐察觉到了什么。
一晃不知多少春秋,到了云舟突破大成期那一日。
他修炼年岁比云尧短,却已经追上云尧。云剑门是仙祸之后才在照水城旁立足的小宗门,掌门不过大成期巅峰,举派没有一个渡劫境。以云舟的进境速度,只要没出意外,云舟多半会是云剑门第一个渡劫境。
那日,恭贺的仙酿与灵药一个一个地往云舟的洞府送,门中长辈后辈来来往往,直至深夜。
最后只剩下云尧一人还抱剑站在云舟洞府门前。
“师兄怎么没走?”
云尧眉眼一弯:“为你高兴,一时间忘了时辰。”
云舟挑眉,直勾勾地望着云尧,说:“师兄对我真好。”
云尧被他看得格外不自在,眼神躲闪:“你忙一天,也累了,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我——”
云舟拉住他。
云尧乍然被拉着手腕,不知为何竟有些窘迫。
“……师弟?”
云舟又直勾勾地看着云尧好一会,把云尧看得面色泛红,这才对云尧说:“我虽然突破大成期,可这之后的修炼实在是一头雾水,门中长辈也对此一知半解,万一我就此无法突破……”
“不会的,”云尧笃定,“师弟天赋绝伦,渡劫不在话下,我也会尽我所能助你的。”
“可我没有把握。师兄,我前些时日在一处秘境之中得了个法印,借此法印双修,可互渡灵力,彼此之间都能进境更快。但宗门内,与我同境的除了师父师叔们,只有师兄了。”
云尧呆了:“……双修?”
“嗯,”云舟嘴角带笑,“我喜欢师兄,师兄可愿与我双修?”
谢折风眉头一皱。
这人倏地开口:“他在利用。如此行事,云尧怎会理会?”
安无雪早就看出来了。
他看出来的比谢折风还早。
云舟知道自己天赋高,也极有野心,这才日日拉着大师兄陪他练剑。他从来都只在乎修为进境。
云尧亲眼看着自己的师弟走到这一步,又怎么会不知道?
可云尧看云舟的那种眼神……
他太熟悉了。
他轻笑一声,眼底不含笑意,嗓音微凉:“仙尊错了,云尧会答应的。”
谢折风微怔,视线轻移,看向安无雪。
安无雪立刻错开目光。
而云尧的记忆当中,云尧沉默片刻,却回过头来迎上了云舟的目光。
“好,”他对他的师弟说,“我也喜欢师弟。”
第024章 第 24 章
一切正中云舟下怀。
云尧说完那句话便怔怔的。
他是云舟的师兄, 他该清醒自持,不踏迷途。
可他在干什么?
他的师弟不过一句话,便能让他丢盔弃甲,轻易将隐瞒了多年的心意诉诸于口。
他心中一片混乱, 慌忙摇头:“不, 师弟, 我——”
云舟挑眉:“我听见了,你说好,你答应我了。”
云尧想走,云舟却没有松手, 反倒腕上使力,将云尧往怀里拉。
云尧猛地撞上对方胸膛, 手忙脚乱要跑,却听云舟侧头在他耳边低声说:“师兄, 乖一点。”
云尧一呆。
他终是没有动弹。
安无雪手中仍然握着养魂树精,金光流转,盛满他的双眸。
他看着眼前发生的过往,只觉自己的过往也在冥冥之中被拎到自己面前鞭挞。
冥海之下, 不也是那一声“师兄”, 让他失了分寸?
他眼睛有些酸, 快速眨了几下,无法分清究竟是因为云舟和云尧的过去刺目, 还是树枝的光芒刺眼。
可本该涌上心头的窒息感并没有出现。
他摸了摸自己的胸膛。
什么感觉也没有。甚至不及肩骨处被谢折风扔出的冰锥刺出来的伤口疼。
他已经放下了。
可惜啊, 但凡放下,必先拿起。
一如记忆中的云尧。
他明知云舟是为了修为进境, 却仍然抱着那么一丝希望——既然他和师弟双修了,往后年年岁岁, 他总会在师弟心中,多那么一点分量的吧?
于是在云舟掀开他的袖袍,要在他手上印刻下双修印记之时,他任其施为。
印记落下。
安无雪面色一凛。
这个印记他认得!!
就连谢折风都往他手臂上看了一眼。
安无雪立时掀开自己的手袖——那上面有着一模一样的印记!
这根本不是什么双修之法。
这就是炉鼎印。
云舟骗了云尧。
云尧对此一无所知,落印之后,云舟将自身气息引入印记,牵着云尧的手,带他进了屋。
屋内灵气荡开,传来一些模糊的动静。
安无雪“唔”了一声,低下头去,盯着手中金光流转的树枝,思绪飘飘。
他余光之中,瞥到站在自己身侧的男人似乎动也没动。
真不愧是无情入道的谢仙尊。
他闭了听觉,把玩着手中那让云舟筹谋了许久的至宝,思索着炉鼎印一事。
他若是想走,宿雪身上的炉鼎印是一大隐患。他之前以为他可以先行离开,再想办法压制这玩意,可这几次发作下来,他逐渐有所察觉——这印记不是普通的炉鼎印。
云舟不知是从哪得来的。
寻常之法怕是对付不了这炉鼎印。
云尧最后解开印记了吗?
他若是跟着云尧残魂的回忆看下去,是否能看到一些线索?
他思虑间,眼前景色又变了几次。
云舟修为一日千里,没过多久便到了大成期巅峰,差一步便是足以睥睨两界的渡劫高手。
云尧的进境速度却比先前慢了许多。他与云舟开始双修之时,本来已经停滞在大成初期许久,眼看就要突破一个小境界了。可和云舟双修之后,直至云舟修至大成巅峰,他才堪堪进入中期。
有一日双修完毕,云尧走出云舟的屋子。
他站在门前,背对着房门,仰头望着眼前云剑门的巍巍群山,静默半晌。
“师兄怎么还在这?”云舟走了出来,“不是说师父他们有事找你商量,要赶去主峰吗?”
“嗯?”云尧闻声回头,“我……”
云舟笑着走到他的面前,稍稍俯身又抬头,调笑道:“师兄这是舍不得我?”
云尧神色一空。
他其实想问云舟,那个双修印记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的修为进境越来越慢,云舟不是没有看到,为什么什么也不说?
他犹豫了许久。
半晌。
他眯了眯眼睛,温和一笑,点头:“嗯。但我还是得走了,时辰不早了。”
他怕自己再待下去会忍不住问,赶忙转身御剑离开了。
他去了主峰,见了云剑门掌门之后,才知晓,原来云剑门和照水城附近出了个仙祸遗迹,里面出了个铜镜化妖的魔物,似乎在大成初期。
除魔是仙修本分,云剑门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理。
云尧领命,带着几个弟子赶往遗迹。
谁知消息有误,那镜妖当时已是半步渡劫,云尧不敌,以重伤为代价,才带着云剑门弟子安然归来。
重创他的是半步渡劫的魔物,举派只有同样半步渡劫的掌门能为他调理。
掌门探查云尧伤势之时,看到了他手上的炉鼎印。
云尧自小醉心修炼,一生之重,不过只有云剑门和云舟。
他从未见过炉鼎印,可云剑掌门何等阅历?一眼便看出了这是什么。
当时云舟刚刚听说云尧重伤赶来,正巧看见掌门倏地站起,一掌将本就重伤的云尧打在地上。
“师兄!”云舟神情骤变,冲上前扶住他。
云尧伤上加伤,面无血色地突出一大口鲜血,神色茫茫:“师父……”
掌门勃然大怒:“你手上的那是什么东西!?你身为宗门首座,同辈典范,居然给他人作炉鼎?我说你怎么进境越来越慢,还以为是你紧绷太久,偶尔贪玩疏忽也不为过,但是你——!!!”
他似是气极,一口气没顺上来,连着咳了好几声。
云尧懵了。
他看向云舟,一双眼睛雾蒙蒙的。
云舟眸光闪烁,眼神躲闪。最终,他撇开头,什么也没说。
云尧只觉身上的伤更疼了。
掌门斥问道:“你身上炉鼎印的所有者是谁!?”
一片沉默。
云舟没有说话。
云尧呆呆地靠在师弟的身上,连嘴角的血都忘了擦。
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
等云舟开口吗?可哪怕他现在确定了云舟给他种下的是炉鼎印,他居然还是不想云舟被师父发现。
可云舟这般坦然地站在一边,他又觉得心一扎一扎的,魔物造成的伤、师父暴怒之下的那一掌,都不如眼下胸膛溢满的痛楚来得疼。
他最终一个字都没说。
云剑掌门盛怒,当场定了云尧悖逆之罪,受雷刑。
雷刑之时,云尧身上的伤还未痊愈。
可他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从看到云舟眼神躲闪的那一刻起,便没有开过口。
行刑结束,云皖和其他师弟师妹们冲了过来,哭成一团。
云皖当时年纪尚浅,全程看完雷刑,小脸被吓得煞白,面带泪痕地说:“大师兄向来行事端正,掌门怎么如此严厉?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云尧眨了眨眼,看向还站在不远处的云舟。
他惨笑道:“没有。师父所言……一字不错。”
云舟终于缓步走了上来。
他说:“师兄,我送你回去吧。”
回了云尧的卧房,云尧仍旧沉默。
他从前就不多话,若是和云舟独处,也总是默然无声地坐在一旁,偶尔在云舟看过去的时候笑一笑。
可这一回的沉默却让云舟有些惶惶。
云舟坐在床边,抓着云尧的手,手指摩挲着那被雷霆劈过的印记,低声说:“师兄可是生我气了?”
云尧五脏六腑都在疼,云舟的话像是自天际遥遥而来,朦胧而模糊。
他皱着眉听得断断续续的,不答。
云舟又说:“我是意外得到此印的,不知这是炉鼎印,早知如此,便种在我自己身上了。师兄生气,把我千刀万剐了就好,莫要不理我。”
他似乎确实有些怕了,神情紧张,惴惴不安地看着云尧。
“……当真如此?”
云舟猛地点头:“师兄信我一次!”
云尧侧躺在床上,抬眸看着他的师弟。
他想,就这么一次吧,最后一次。
云舟所言非虚也好,他自己自欺欺人也罢,就当是云舟这么说的。
他轻轻说:“好。”
云舟面露喜色:“那师兄好好养伤,其他琐事不必忧心,我会和云皖师妹他们好好商量的。”
“……好。”
此后,云尧因接连受伤又受了雷刑,足足闭门养伤了几个月。
他两耳不闻窗外事,并不知晓,掌门对他大失所望,已经去了他云剑首座之位,将首座之位交给了年纪轻轻便已经渡劫在望的云舟。
云皖等人不知其中缘由,却被掌门勒令不得多嘴,便没人敢再说什么。
安无雪本以为云舟已经达成了目的,既到了半步渡劫之境,又得了首座之位,将来云剑门都会是云舟的,云尧对云舟已经无用,云舟多半不会再对云尧付诸心神。
可云舟仍然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去看看云尧,给他送上一些灵药灵物,替他疗伤。
云舟还喜欢盯着他给云尧种下的炉鼎印看。
有一次,云舟起了兴致,云尧伤口未愈,他还要拉着云尧双修。
云尧眸光黯黯,赶忙挡住他,说:“师弟,我们还是不要如此了。”
云舟刚才还挂着笑意,被这么一挡,面色蓦地沉了下来:“师兄什么意思?师兄还在生我气?可你不是答应我,之前的事情翻篇了吗?”
“师弟或许误解我的意思了,”云尧一字一顿道,“我不怪师弟,但……师父说得对,我不该如此。我还当你是我的师弟,只是我们以后还是不——”
“我不要。”云舟强硬地说。
云尧终于来了脾气,他顿了顿,无奈道:“你不要便不要吧,那是你自己的事情。我不会再与你双修了。”
他知云舟脾性,已经做好了应对云舟纠缠的准备。
可云舟只是笑了一下。
云尧一愣,只觉得自己似乎突然不认识他的师弟了。
师弟的嗓音都带着笑意:“师兄,你不会觉得,这是你现在想不要就能不要的吧?”
“什——”
云尧倏地浑身一僵。
炉鼎印所在之处,一股燥热顷刻间流转在他的经脉当中,瞬间抽干了他所有力气。
云舟的灵力似有若无地环绕在他的身周,仿若醉人神思的仙酿,让他不由自主地想离云舟更近一些。
“你……”
“师兄不是已经知道这是炉鼎印了吗?”云舟轻柔地将云尧拉进怀里,“师兄,乖一点。”
云尧颤了一下。
他终于明白了。
他的师弟从一开始就什么都知道——知道那是炉鼎印、知道他的进境会越来越慢、知道他无法脱离。
从始至终,他都只是师弟修炼的工具。
可他已经踏入深渊,回不了头了。
他推不开云舟,只好闭上眼,任其施为。
安无雪眼见云舟落下床帐,赶忙移开眼,和谢折风一道离开了这段回忆的屋子里。
屋内传来了一些暧昧难言的动静,眼前的男人回过头来,突然说:“云舟把你带到落月之时,你身上已经刻了这个印记,必须有人将气息注入印记之中——我只是把气息注入其中而已。”
“……嗯?”
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他见到宿雪长相之后,并不想探究谢折风当初为何留下了宿雪,只在意如何解开这东西。
“我不会与你双修,”谢折风说,“你不必担心我用此印记做什么。”
安无雪低笑一声:“那我还该多谢仙尊。”
他的语气明显不对,谢折风皱眉,却没说什么。
他们两人几句话的功夫,云尧残魂的记忆又过了数月。
云尧伤到了根骨,又总是被云舟磋磨,修养许久才可独自行走。
他好不容易走出洞府,看见门中其他人说不清道不明的眼神,这才知道,原来大半年过去,门中首座已是云舟,而那个镜妖也被云舟镇压降服,正待送往落月峰,封入苍古塔。
他静坐了整整一日。
最终,他去了云舟洞府。
他想找云舟好好谈一谈。
他之前就总是来云舟洞府,洞府外的结界对他不设防,他无需许可便走了进去。
刚踏入结界,前方便传来云舟与他人交谈的声音。
云尧不愿此时打断云舟办事,便往一旁的树丛中一躲。
他本意只是想等来客离去,不料刚一站定,便听见来者说:“云舟道友此番渡劫在即,又解决了镜妖作乱一事,当真是年少英才,怪不得城主有意让千金和云舟道友结为道侣。”
城主?照水城主吗?
云舟要和照水城主的千金结为道侣……?
只听云舟客套道:“那是城主看得起我,渡劫一事,我还没有把握呢。”
“照水城也许久没有出过渡劫期了,此事若成,照水和云剑两边都会尽力助你渡劫,此事十拿九稳,没什么好担忧的。”
“……”
两人又来回交谈了几句,最终,云舟说:“过几日,我要将镜妖送去苍古塔,届时路过照水城,再与城主府好好商议。”
“好好好,那我便告辞,回禀城主去了……”
云舟陪着那来客行至结界旁,打开结界,目送人离开。
回身之时,他骤然瞧见云尧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一瞬间,他的神色竟是有些慌乱。
他快步来到云尧身前,从灵囊中拿出披风,笑着给云尧披上,说:“师兄怎么来了?身体好些了?山间风多,师兄现在灵力薄弱,小心冷着了。”
“我听到了。”云尧说。
云舟动作一顿。
“那些不过是客套话。”
“你若是与他人结为道侣,我算什么呢?”云尧兀自说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炉鼎吗?”
“师兄!”
云尧轻声说:“师弟,你放过我吧。”
云舟神情狠狠一抖。
“我不过是想借照水城之力助我突破渡劫,没有真的打算和什么人结为道侣。师兄若是不高兴,我回绝了便是。”
说完,他自己都惊了一下。
他知道自己或许是喜欢师兄的,可他眼中,修为进境永远是最重要的。他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为了哄云尧,说出这样的话。
可云尧只是重复着:“师弟,你放过我吧。”
云舟怒道:“我都这般退让了,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这问题问得可真好。
云尧哂笑——他从一开始就没有高兴过。
他平静地说:“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此话我从前便日日与你说。”
“是师兄惹我生气的。师兄休想摆脱我,这炉鼎印是上古秘法,没有解法,唯有师兄修为超过我才可化解,否则的话,师兄至死也无法摆脱我的烙印。”
“真是可惜了,师兄伤了根骨,怕是此生都追不上我的修为了。”
他说着,又抓起云尧的手,掀开他的袖子,看着他亲手落下的印记。
山风吹过云尧没有手袖遮挡的手腕,带来丝丝凉意,连云舟触碰到他的指尖都让他觉得无比冰凉。
他寂寂许久,才说:“我想出去走走。”
“……嗯?”
“我刚才听你说,你要送镜妖去落月封入苍古塔。我修养了大半年,想出去看看了,师弟一同带我去散散心吧。”
“师兄怎么突然想……”
“这点小事也不行吗?”
云舟见他神色怆然,顿了顿,说:“好,师兄想一起那便一起,正好我带师兄一同去照水城拜访,回绝道侣一事——这样师兄可满意?”
云尧笑了。
他是笑云舟这话说的如同恩赐一般,也是笑自己快要得偿所愿。
修真界的几日如眨眼一般快,云尧残魂的记忆当中,一晃眼,他便踏上了出行的马车,同云舟一起来到了照水城城主府门前。
云舟先行下来,伸手扶着云尧。
云尧突然问他:“师弟,那镜妖现在在哪呢?”
“被封在灵囊里,怎么了?”
“可否给我看看?我不想进城主府,你进去吧,我在外面等着你,正好无聊,你把它给我看看——它先前重伤我,也让我报仇一下不是?”
“师兄什么时候也开始记仇了?”
云尧心想:原来在云舟心里,我就是这般永远不会记仇。
他只是说:“师弟不愿给我?”
云舟这几日都颇为哄着云尧,思虑了片刻,将那封锁着镜妖和大量浊气的灵囊递给他,说:“里面还有大量浊气,师兄小心些。”
云尧笑得眯了眼睛:“好。”
云舟乍然呆了呆。
他有多久没有看到师兄笑了?
隐约之中,他似是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么不肯放过云尧。
只是他明白过来的时机太过荒谬,他甚至没有反应过来自己明白了什么。
他说:“师兄笑起来很好看,日后该多笑笑——我不会惹你生气了。”
云尧这时候不知为何变得很乖:“好。”
云舟转身,跟着城主府的修士往里走。
云尧站在门口,突然对他说:“师弟,动怒于修行不佳,你这脾气,往后……还是改一改吧。”
这话没头没尾,云舟摸不着头脑,便点了点头,这才走进城主府。
安无雪看着云尧手中那封锁着浊气的灵囊,想到照水城的天水祭,已经完全明白了。
他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闭着眼,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城主府门前的修士突然大喊:“浊气……魔物!!他入魔了!!!来人啊!!!!”
安无雪睁眼看到的第一幕,正是云舟从城主府走出来的那一刻。
云舟看着他的师兄站在门前宽敞的道上,站在正中央,侧过头来看着他。
师兄手中拿着那封着镜妖的灵囊。
镜妖仍旧锁在灵囊中,灵囊内的浊气却全都散了出来。
照水城没有被浊气侵扰。
因为这些浊气全都进了云尧体内。
云尧淡淡地笑着,看着自己手上的炉鼎印骤然消失了——他在大量浊气的助益之下突破了渡劫期。
他的修为超过云舟,炉鼎印自然化解了。
修浊入魔者,没有瓶颈,无需根骨,仅凭吸收浊气便可进境。
这是两界所有人都知道的捷径。
也是一条回不了头的死路。
周围乱作一团,惊叫声不断。
云舟逆着人流,跌跌撞撞走到他师兄面前,嗓音颤颤:“……师兄?”
“你说我至死无法摆脱你的烙印——师弟,你错了。”
云舟手都在抖。
照水城已经见到了云尧入魔,木已成舟,他只想着赶紧带着师兄跑。
他要上前把云尧带走,云尧却仅仅只是手袖一挥,将那装着镜妖的灵囊扔给他,把他推至远处。
正值此刻,照水城中心。
沉寂了近千年的照水剑发出一声嗡鸣。
那是四海万剑阵的一角。
千年前,安无雪尚在巅峰之时,亲手在此画下阵纹,合当年陨落的无数仙修之灵剑为冢,又有楼水鸣自刎倾注毕生灵力为基,方才成了这么个替代天柱涤荡浊气的剑阵。
此阵察觉到了魔修。
处于记忆中的安无雪叹了口气。
谢折风却抬头看着那柄安无雪亲手插下的巨剑,神色怔然,不知在看剑,还是在透过照水剑看谁。
浊气汹涌。
照水剑直入云霄,顶天立地,剑身倒映着遥遥远方的东沧海。
一道剑光自巨剑而出,划破苍穹,割碎疾风。
云舟目眦欲裂。
剑光落下,带着凛然剑气,钉入云尧体内。
“轰——”
第025章 第 25 章
四散的人群纷纷停下, 后撤的修士回头大喊:“照水剑!——是照水剑!!”
云舟被照水剑的威压冲开,他的法袍被灵力激荡割得褴褛不堪,面颊被剑光余威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鲜血同泥尘混在一起, 他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可他挣扎着爬起, 顶着照水剑的威压也要往云尧身边而去。
城主府的修士围来, 以为他被魔修所伤。
几个大成期修士一同拽住他:“云舟道友,你师兄入魔了!!”
云舟挣脱不开。
云尧被照水剑光死死地钉着。
他似乎很疼,眉头紧锁。
可他转过头来看见云舟,竟是笑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 落月峰来人了——渡劫期魔修出现在照水城,落月峰自不可能坐视不理。
领头的正好是玄方。
玄方面色沉沉, 利落地收了笼罩在云尧身上的照水剑光,印刻着封魔符文的锁链爬上云尧手脚。
“把他带去苍古塔。”玄方说。
云尧从始至终没有开口。
云舟被好几个大成期的修士拉着, 他伸着手,怎么也够不着被落月峰弟子带走的云尧。
“……师兄。”
云舟明明在张口,却仿佛一瞬间力竭到发不出声音。
可安无雪却听到了这一句“师兄”。
不是云舟说的。
是他身边的人。
他转头望去,发现谢折风并没有看着云尧回忆里的画面, 仍然在眺望着照水剑的方向。
云尧回忆中的照水剑并不清晰, 模糊得如同水中倒影, 谢折风却眸光黯淡地看着。
方才那一句“师兄”,还有眼下这般望着照水剑……
他又想到我了?
安无雪心底一片死寂。
想念——这个词对于已经死在千年前的“安无雪”而言, 又有什么意思?
这想念还是来自谢折风。
他生前从未得到谢折风一句应答, 毕生谋求,最后得到的不过临死之前师弟隐没在风雪后的背影。
死了呢?
师弟追着他的残魂去荆棘川哭丧, 数百年来还在搜寻和他有关的消息,照顾困困, 甚至要追寻他身上那几张上不得台面的符纸的源头。
这一切,他先前都当作是谢折风高处不胜寒了数百上千年,乍然回首产生的自欺欺人的“后悔”。
可他刚才看到了宿雪那张脸。
谢折风养了个和他极为相似的炉鼎在身边。
他见过不少人间情爱,自是明白,唯有情爱之心,方才能让人爱屋及乌到如此地步。
多么新鲜。
师弟对他有过情爱之心?
他宁愿不要。
他宁愿醒来之后看到谢折风忘了他,落月峰首座的名字永远埋葬在千年前的围杀之中,他和前尘往事再无干系。
云尧的残魂记忆之中,照水城四方的景色都开始变得模糊了起来。
安无雪低头看着模糊蔓延至脚下,蓦地说:“仙尊。”
谢折风这才回神:“……嗯?”
“今日提了两次‘师兄’了。”
身侧的男人似是意识到他要提什么,眉头微皱。
他只是木然地说:“我没记错的话,那位落月峰上任首座——仙尊唯一一个同宗同门的师兄,陨落在千年前,是仙尊亲手以出寒剑大义灭亲。”
“我若是仙尊的那位师兄……”他侧过头,直视谢折风,目光无悲无喜,“或许会更希望仙尊干脆当我是个误入歧途修浊入魔的罪人,而仙尊继续高坐莲台、统御两界,做世人心中屹立不倒的高峰,莫要回头,莫要后悔。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显得他的死像个笑话。
我都没后悔呢,你后悔什么?
后悔了又如何?
我能拔出春华剑,刺入当世唯一一个仙者的胸膛吗?
他低笑一声,不再看身侧之人。
谢折风一时怔怔。
若是换个人站在这里,怕是根本说不完这番话。
可宿雪本就和安无雪上一世格外相似,谢折风恍恍听着,双眸中痛色愈显,竟有些急促地想要争辩:“我不是——”
周围照水城模糊的景色倏地消失,一片漆黑覆盖而来。
两人尽皆一顿。
云尧残魂的记忆还没有结束。
落月峰如果把入魔修士带回宗门的话,只有一个地方是用来处置以身入魔的渡劫期仙修的……
安无雪浑身一僵。
果不其然。
漆黑褪去,周遭还是昏暗一片,四方都是被冰霜覆盖的墙体,唯有仅一人宽的细窗透着细微天光。
结界里三层外三层地落下,将一切人世繁华隔绝在外。
只剩死寂的冷。
苍古塔顶层。
飞鸟不落,九死一生。
他们处于云尧的记忆之中,本是接触不到任何处于过往中的感知的。
可他看着在重重锁链下低着头毫无声息的云尧,想起当年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百日。
百日于修者而言,只是眨眼一瞬——但他被关押在苍古塔中那百日仿若比百年还长,熬得他只觉得自己的血肉都溶进了苍古塔的冰霜中。
他仿佛又感受到了当年的寒冷,僵直地站在那里看着。
谢折风刚才便一直看着安无雪,即刻便察觉到他的不对劲。
这人皱眉:“你怎么了?”
安无雪没有应声。
谢折风说:“拿好养魂树精,莫要耽误正事。”
这人以为他是伤口疼了,抬手触上他受伤的左肩,指尖灵力一动,就要覆上。
冰寒灵力刚起,安无雪这回切实得冷得一个激灵,赶忙撤开几步。
“你……”
“我冷。”他说。
谢折风一愣。
前方,云尧的魂魄已经越来越虚弱了。
落月峰犯了大罪的弟子进来都不一定能走得出去,更何况是一个身怀浊气的魔修呢?
他的渡劫期还是吸收浊气的那一刻硬生生拔上去的。
他支撑不了多久了。
云尧一动不动地挂在符文环绕的锁链之下,低着头,气若游丝。
“沓……”
“沓沓……”
长靴踩着地上终年不化的霜雪而来。
男人一袭白衣,缓步走到云尧面前。
谢折风?
谢折风怎么突然过去——
安无雪转头,却发现谢折风仍然站在自己身侧,对另一个“谢折风”的出现并无意外之色。
他又看回去,见云尧面前也有一个谢折风。
——那是两百年前的谢折风!
两百年前……出寒仙尊来苍古塔干什么?
当年的谢折风站定在云尧面前。
这人低声问:“你冷吗?”
没头没尾的。
云尧恍惚中,点了点头。
“……有多冷?”
谢折风站在细窗旁,看着结界外的天光。
云尧低着头,笑了一声,语气温和:“道友既然站在这……怎么问我冷不冷呢?”
“我……”谢折风喃喃道,“我感受不到了。”
长生仙不受世间凡俗禁锢,已经再也体会不到苍古塔的冰寒。
云尧再没说话。
谢折风在细窗旁站了一会,走了。
他们一个一直望着别处,一个气若游丝地一直低着头,谁也没见着谁的样子。
没过多久,云尧彻底撑不住了。
他生在照水城,长在云剑门,自小便是同辈中最年长最沉稳的那一个,最终却带着一身冰霜与浊气,长眠于苍古塔顶层。
他死了。
又是一片漆黑泛过,不知过了多久。
云尧记忆的视角居然重新亮了起来。
——是云舟。
云舟竟然捏了个和云尧生前一模一样的傀儡身体,又找到了云尧的一缕残魂,将残魂放置于傀儡当中。
死在苍古塔的魔修,不论是身体还是神魂,都会逐渐湮灭。
云舟只能找到最后一缕残魂,残魂在傀儡身体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点动静也没有。
云尧的残魂能隐约感受到周围的一切,可他只有最后一点执念在,浑浑噩噩的,既动不了,也说不了话。
“师兄,我知道错了。我不会再欺负你了,你能再对我笑一下吗?你笑起来很好看。”
“……我没有回云剑门,我也没有把镜妖带去落月峰,我一直在找你。如果你醒了,你让我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好不好?”
“今天东沧海的浪潮好大——以前你经常趁着浪潮大,带我去沧海旁,说我平时只注重修为和剑法,不练身法,早晚有一天要在身法上吃亏。你让我在浪潮中多修研身法,我总是敷衍你,今日不敷衍了,你教教我?”
“我翻了好多古籍,问了好多人,他们都说人死如灯灭,残魂不是生机。我不信……”
“……”
云舟隔三差五地来看云尧,每次来,总是带上一大堆和神魂有关的天材地宝。
但这些全都没有用。
他自言自语久了,逐渐觉得无趣起来。
他开始控制着傀儡的身体,模仿着师兄的性情,自己同自己说话。
“……师兄,你再和我说句话好不好?我求你,算我求你……”
“我什么都不要了……”
又是几度春秋。
这一回,云舟脚步匆匆,神色之中满是期待。
他对云尧说:“师兄,我查到了,落月峰有一株天地至宝养魂树,是仙尊费劲力气找来的,养魂树中有养魂树精,可勘破魂灵、滋养魂魄。”
“只要我能拿到此等至宝,你的残魂就能恢复如初。”
记忆中,场景一转。
云尧的傀儡身体在照水城等了一会,只见云舟带着一个人回来了。
——是宿雪。
宿雪本人似是很安静,乖乖地跟在云舟身后,没说什么。
安无雪不由得提起心来,担心谢折风看出真正的宿雪和自己的不同。
好在云舟也不想外人看到自己和“云尧”之间相处,把宿雪带来之后便将宿雪安置在另一间房。
他对云尧说:“师兄,仙尊曾亲往一处浊气失控之地,不知去查了什么。我机缘巧合,打探到仙尊是在探查一个人是否来过那浊气源地。我找来的这个凡人,他和仙尊在意的那个人很像,只要我把他带去落月峰,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混进去。”
安无雪听着,立时明白,谢折风是在打探上一世的他的行踪。
他陨落之前染上了浓厚浊气,如何染上,他还没来得及告知谢折风,便已经死在了出寒剑光之下。
如此浓厚的浊气,非寻常之地能够拥有。
谢折风这是在查当年他是如何入魔的?
那可真是无用之功。
致使他入魔之地,已然不复存在。
出寒剑尊就是找上成千上万年,也不可能有所进展。
云尧的记忆中,云舟又说:“当年师父让你受刑,你很疼吧?我为你出气了,我杀了师父他们,但是你放心,我知你素来疼爱云皖师妹他们,我把他们藏起来了。我混进落月峰,只等落月峰知道云剑门灭门的消息,我就可以以云剑门弟子的身份,请求仙尊拿出养魂树精彻查。到时候,养魂树精出了落月,我再想办法抢过来。”
随后,云舟控制着云尧的身体,带着宿雪,三人一同上了落月峰。
至于那个最初被云舟降服的镜妖,便留在云剑门,助他维持幻境。
至此,云尧残魂的记忆方才彻底终了。
安无雪手中,养魂树精的金光一闪一闪,逐渐暗了下去。
他明白了云尧的执念所在。
四方光景大变。
他和谢折风又回到了云剑门,云尧的身体在他面前,仍然安静地闭着双眸。
下一瞬,云舟急促的嗓音传来:“把师兄还我!!!”
他们于残魂的回忆中眨眼百年,其实不过一瞬间。
云舟紧握灵剑,再度提剑杀来,渡劫中期修为显露无疑。
周遭灵气沸腾,疾风摧折四方长柏,随着暴起的灵力一道直逼安无雪而去!
谢折风蓦地回神,眸光轻瞥,双指并拢,灵力凝结。
春华尚在剑鞘之中,一旁长柏之上,一支细枝逆着风流,裹着冰霜,眨眼间竟是以区区结霜的树枝挡住了云舟的倾力一击!
云舟浑身一震:“你不是渡劫初期——”
话未说完,剑气已至。
飒飒风声中,谢折风分明并未执剑,剑光却好似无处不在。
谢折风没有将出寒剑带出落月峰。
可安无雪站在一旁,感受着冰寒灵力激荡四方,上一世陨落前那彻骨寒凉仿若自心底蔓延。
这人曾经也是这般,抬手间唤出剑光入他心口,诛杀他这个罪有应得之人。
当时的他,在谢折风眼中,和此时的云舟又有何区别?
可这人却在无情道圆满登仙之后、在他已经尸骨无存了足足千年的此刻,留了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炉鼎在身边。
思绪不自觉被牵扯到此处,他只觉得剑光刺目,冷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赶忙挪开眼。
灵力一阵一阵荡开。
镜妖的本体都在震荡中彻底四分五裂,碎得到处都是。
安无雪目光落于别处,佯装紧张,实则心下只有困惑。
刚才打镜妖便花了许久,眼下对付云舟居然也没有一击毙命。
谢折风化身修为不高,可谢折风不是可以动用神魂修为吗?为何既不以灵力灌注春华之上出剑,又不以仙者境界的神魂击溃对手?
不多时,只听云舟又惊又怒又慌:“你不是普通的渡劫期修士,你究竟是谁!?”
谢折风冷冷道:“我归山那日,落月护山大阵给我传来异象,养魂树精彻查诸峰不曾有果,唯独没有查过霜海——你早已暴露。”
此言已算是表明身份。
云舟不可置信:“仙尊!?”
他后撤几步,却又瞧见云尧仍在安无雪身侧,咬牙,再度道:“不,即便你是仙尊,你也不是‘仙尊’……”
他看出了谢折风化身的实力未达仙者境界,剑尖划破指尖,凝出本命精血于剑锋之上!
刹那间,云舟一头乌发转灰,甚至冒出几缕白发。
他以寿数为咒,要同谢折风硬拼!
谢折风面不改色,问他:“你如何寻到云尧残魂,又是如何造出与云尧生前无二的傀儡?”
云舟不答,径直攻来。
谢折风手中剑气凝现,抬手间,不费吹灰之力地隔开了云舟和安无雪。
安无雪趁着他们二人交战,借着养魂树精的能力,同云尧那仅剩本能意识的残魂交流着。
他在确认云尧的残魂执念。
待他再度转回头看去时,云舟已被谢折风凛冽灵力掀翻在地,扶着灵剑,嘴角满是鲜血,似是无力起身。
可他仍然用尽全力,抓着剑柄的手青筋暴起,又是吐出几口鲜血,浑身发抖着站起来。
他衣衫褴褛,身上满是剑光划破的伤痕,头发白了大半。
方才以精血透支的修为彻底散去,云舟面如白纸,竟是仿佛须臾间苍老。
他已经注定了功败垂成。
眼下这幅匍匐在地起不来身的样子,哪里还有云尧记忆中那个树下舞剑的少年的影子?
“把师兄还我——”
他还是说。
安无雪捧着树精,平静地说:“还你又如何呢?”
他这话似有别的意味,正待出手的谢折风动作轻顿。
云舟一愣。
安无雪垂眸。
他勾动树精灵气,又有云尧残魂意愿的配合,不费吹灰之力地勾出了云尧那微薄的残魂。
养魂树精金光的笼罩之下,残魂不但没有变得凝实,反倒逐渐稀薄了起来。
竟是眼看就要消散。
安无雪嘲弄般笑了一声。
“你看明白了吗?”他问云舟。
云舟怔愣着,谢折风反而先一步脸色突变。
“残魂就是残魂,修士身死魂灭才有残魂,这本就是陨落之兆,哪有什么养魂树精滋养残魂的复生之法?”
“养魂树根本不能起死回生。”他说,“云舟,你即便是找到了残魂,即便是抢到了养魂树精,也是白费功夫。”
“你的师兄死了,彻彻底底地死在了两百年前。”
第026章 第 26 章
哪有什么养魂复生之法?
梦幻泡影罢了。
云尧的残魂本来应该在两百年前便逐渐消散的, 可云舟硬生生找到了最后的残魂,又将残魂凝聚在傀儡之上,反而导致云尧生了执念。
他模模糊糊不知世事,唯一念想, 便是让云舟放过自己。
他只想死得瞑目。
云尧不愿再望不到头一般待在这具身体里、待在云舟旁边, 眼睁睁地看着云舟为了那完全不可能的复活的指望而执迷不悟, 妄造杀孽。
安无雪心下叹了口气。
他也是当过师兄的人。
云舟走到如今害人害己的地步,云尧这两百年看着有多煎熬,他感同身受。
如今他用养魂树精带出过往,看明白了云尧执念, 便助云尧残魂离开傀儡的身体。
他知道以宿雪的身份,如此轻巧熟练的运用养魂树精, 多半会引起谢折风注意。
可此间事了,谢折风必然不会花费心思在一个死了两百年的残魂之上。唯有现在养魂树精还在他手上之时, 他才能帮云尧安息。
他不愿云尧再等。
残魂在养魂树精光晕的笼罩之中迅速黯淡。
这位云剑门曾经的首座大弟子终于等到了迟来两百年的了结。
安无雪似叹似斥:“云舟,你所求数百年,不过虚妄。”
云舟神情狠狠一抽。
他双眸一颤,神情慌忙:“师兄!!!不……不会……养魂树精是天地至宝, 怎么可能做不到!!”
他为此汲汲营营两百年, 怎可能如今接受这只是南柯一梦?
他死死盯着安无雪面前的残魂, 口中喃喃道:“师兄……”
他满身血污,狼狈地趴在地上, 指尖嵌入泥尘之中, 再度挣扎着扶剑站起。
谢折风没有动静。
这人不知为何,没有杀云舟, 也没有拦云舟。
他凝望着在树精光晕中平静消散的残魂,神色怆然, 他依旧衣冠楚楚地手持春华立于一旁,却好似那个狼狈落败的人不是云舟,而是他。
云舟颤动着站起来,倏地大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养魂树精无用……无用——!!”
他双目淌血,望向谢折风:“我所求不过虚妄——那谢仙尊呢?仙尊寻遍四海找来养魂树,又刻意随我回云剑门探查,为了诱出我的追魂之法,陪我演戏到如今……”
“你之所求,不也是虚妄?”
谢折风眸光一沉。
安无雪已经知道云舟说的人是他了。
可他毫无波澜。
谢折风如今寻遍四海又如何?若他没有莫名其妙地在宿雪身上醒来,岁月悠悠,他的人生只会停驻在一千年前的落月山门前,瞧不见如今谢折风为他奔走的种种。
动手的是这人,妄图用养魂树精养他残魂的也是这人。
他胸腔只觉空荡荡凉飕飕的,提不起一点劲。
他掌心之上的残魂即将完全消散。
云尧的傀儡身体没了魂灵维持一线生机,不过片刻眨眼的功夫,竟是开始颓败腐蚀。
幻境之中,天地四方风起云涌,乌云翻腾着散去。
镜妖已死,云舟气数已尽,结界将歇。
谢折风惶惶出神之际,云舟竟吐出一口鲜血,催动周围灵力,持剑刺向安无雪!
他竟为了抢夺云尧所剩无几的残魂,还能再有一击!
安无雪没动。
谢折风思绪拉回,眉头一皱,正待动手——
云舟身形却猛地一颤,蓦地停下。
他口中鲜血不断涌出,茫然而惊讶地艰难回头看去。
云皖手持云剑门弟子人手一把的普通灵剑,双手紧握剑柄,剑锋自后方刺入他丹田右侧三寸之处。
她只有小成期,从未对战过高不可攀的渡劫修士,双手狠狠颤动着,上齿紧咬,咬破了下唇。
此时此刻,她手中握着当年师兄给她配的灵剑,亲手刺入那曾经会为她以价值万金的灵石买一盏花灯的师兄丹田之中。
云舟身上的鲜血迸溅而出,污了她的裙摆。
她握剑的手越抖越颤,双眸泛红,最终撇开眼去。
云舟灰败的面容似是瞬间闪过错愕、愤怒、不甘……
最终什么都没有。
他死了。
云皖抽剑后退,踉跄两步,跌倒在地。
沾血灵剑“哐当”一声,同云舟的尸体一同落地。
他倒下的那一刻,视线所及,仍是安无雪手中那一缕残魂之处。
与此同时,树精光晕之上,最后一缕残魂彻底消散,了无踪迹。
茫茫天地,四海广阔,两界再无云尧此人。
谢折风蹙眉,快步上前,在云舟神魂俱灭之前,俯身以指尖点上云舟眉心。
——他在搜魂!
安无雪一愣。
他记忆中的师弟,非走投无路,不施搜魂之举。
冥海之中的鲛族大魔给谢折风下了魅毒,他都因为不知如何逼问而与大魔僵持七日。
剑光虽凛冽,却不算狠厉。
为何如今……
他眼见谢折风取出云舟神魂,思绪回笼,心下一紧。
可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又帮了他一次,谢折风刚刚开始搜魂,云舟神魂一震,兀自散了。
云舟居然在自己神魂上下了咒术,一旦搜魂便自毁。
安无雪松了口气,随即默然——云舟竟是与云尧殊途同归的结局。
谢折风面色更是难看。
云皖这时才缓缓回过神来。
她深吸一口气,骤然在谢折风面前跪了下来:“谢前辈!”
“……何事?”
“师门传承已断,凶手……”她看了一眼云舟,“已伏诛。但有恩算恩,有仇算仇,我虽不知其中缘由,可云尧师兄曾为我等开蒙,教我练剑、修习身法,我想……”
她重重地磕了三下头,“我想将云尧师兄和师门所有长辈安葬在此。”
谢折风沉默了片刻。
“你去吧。”他说。
云皖又行了个大礼。
她起身之时,安无雪看见她额头之上已沁出鲜血。
她看得出来谢折风并非凡俗,所行之事不是她能知晓的,她不敢耽搁,立刻以灵符唤来方才藏在院中的其余几个小弟子,几人尽皆红着眼,小心翼翼地将那正在腐败的傀儡身体带走。
兴许是要将他安葬在先辈的坟冢中。
也算是归入来处。
云剑门幸存的弟子们来去匆匆,幻境结界已经几近溃败,周围所有魔物尽皆被谢折风斩杀。
周遭倏地安静下来。
养魂树精还在安无雪手中泛着淡淡金光。
安无雪盯着养魂树精的光晕,心中疑窦丛生。
他原先以为,云剑门为了将宿雪这个凡人堆成修士,给宿雪喂了太多有杂质的灵药,反而害死了宿雪。正好他魂魄恢复,阴差阳错又回到了落月峰,他这才成了宿雪。
可他当年其实和云尧差不多,也是身死魂消,只剩一缕残魂飘回荆棘川,连当时已经登仙的谢折风都凝不到他的残魂。
残魂若是不可复生,那他意识模糊飘荡千年后,是如何死而复生,魂灵来到宿雪身上的?
还有那炉鼎印……
云尧记忆中,炉鼎印是云舟得到的上古秘法,没有解法,唯有炉鼎修为超过所有者时方能自然消散。
云尧当时为了挣脱云舟的掌控,不惜引大量浊气入体,强行入魔拔高修为至渡劫期,这才化解了炉鼎印。
可他手臂上的炉鼎印所勾连之人,是谢折风。
是当世唯一的长生仙者。
他上一世虽有金身玉骨,最后因着登仙路上业障太多,止步于渡劫巅峰、半步仙境,至死不曾触碰仙者境。
难不成这一世唯一可走之路,反倒是要用宿雪这凡俗之身登仙?
这可当真是——
他倏地感受到一股目光落于他身上,下意识转过头去,正巧对上谢折风的视线。
男人脸色苍白,一双黑瞳幽幽,眼中似有戾色闪过。
可这人闭上双眸,像是压下了什么,复又睁眼。
这一切不过瞬息,对方下一刻便问他:“你对驭使天地之精的灵决倒是熟悉。”
他不卑不亢道:“我与仙尊的灵宠投缘,于霜海之时,困困曾赠过我几片养魂树叶,其中自然有勾连之法。”
“你不过辟谷,能懂其中法门?”
“是困困助我。”
反正他不论说什么,困困都会帮他遮掩的。
谢折风又转而道:“你先前说,你手中符纸,是云剑门给你的。”
——果然还是会问到这件事!
“……可我初入幻境之时便探查过,”谢折风沉声道,“云剑之内,并无任何师兄……”这人顿了顿,“并无任何你当初所持符纸有关之物。”
安无雪对此早有准备,不慌不忙道:“那些符纸是云舟给我的,我一开始以为云舟身后就是云剑门,所以以为是云剑门之物,今日才知道云剑门根本不知我的存在……”
在他开口之时,谢折风近乎毫不犹豫地破开了云舟灵囊上的禁制,从中找出了几张有安无雪笔迹的符纸。
这是刚才安无雪特意塞给云舟的。
眼下云舟已经死得透透的,死无对证,此事断在这,他只要坚持声称自己一无所知,谢折风也无法。
谢折风抓着那把符纸,双眸之中的眼神似是又晃了晃,这才将符纸收起,依然疑虑道:“按你所说,你手中符纸自云舟手中得来,驭使养魂树精之法是困困相助习得,方才面对渡劫修士都敢剑指云尧的胆色又是从何而来?”
“世间之人千万,各个性情不同。我虽自凡俗来,却也知进退、懂生死,有点胆色反倒有问题吗?”他从看到宿雪的脸开始便有一股无名之火,因着当时情势紧迫,一直不曾浮出,此刻被谢折风接连询问,一股脑全都冒了出来。
“仙尊若是对我有所疑虑,尽管搜魂便是。”
搜魂等同于磨损神魂,搜魂之后,人非疯即傻,他话虽如是说,但若谢折风当真要这么做,他必不可能真的让谢折风看自己的神魂。
大不了拼死一搏,鱼死网破。
他梗在了这里,谢折风却没什么反应。
那人眼中又浮起狠厉之色,双眸黑的像是望不见底的夜。
安无雪突然想起先前云皖同他说的话。
“……谢前辈出来的时候,灵力有些不稳,似乎一瞬间……一瞬间灵气波动里有入魔之兆……”
谢折风此刻,竟然当真有些像是入魔……
他赶忙摇了摇头。
谢折风怎么会入魔?
谢折风怎么能入魔!
他上一世倾尽一切,除了助师弟登仙、稳坐仙尊之位之外,为的不就是四海清平?
这一世机缘巧合能够再活一回,他只想着远离落月峰,再不见谢折风,从未有过怨怼之心,也是因为这世间需要谢折风这个高高在上的仙尊来震慑宵小。谢折风继续当高天之上无心无情的剑尊,他只做一个平庸的废柴就好。
若是谢折风入魔……
不,不会的。
此刻。
结界彻底裂开。
阴云散去,天穹一片湛蓝,唯有已经近乎满门全灭的云剑门内仍旧荒芜残破。
有人自远方御剑而来,眨眼间已近至眼前。
来者高声道:“有个姓姜的修士传信落月,说你们进了云剑门的幻境之后不曾出来,那姓姜的破不开幻境,便传信求援……”
“哟,谢出寒,你是越活越回去了?怎么打得如此惨烈?”
那人刚一落地,行至他们面前,骤然停下脚步。
安无雪许久不曾见到秦微,恍了一瞬。
他目光落在对方总是十分精致的短打法袍之上,看到对方垂于腰间那走线格外扭曲的灵囊。
他挪开眼去。
秦微却瞧见了他,神色一震,脱口而出:“——安无雪!?”
安无雪轻笑。
他悠悠然道:“这位道友认错人了。我叫宿雪,和那位贵派前一任首座……没有一丁点关系。”
第027章 第 27 章
秦微被安无雪一噎, 惊诧之色稍缓。
他似是在顷刻的诧异之后,也立时明白——“安无雪”已经故去千年了。
他本就清楚,他不可能再见着安无雪了。
只是……太像了。
眼前的青年一身淡青长袍,发带束发, 未配发簪, 比落月峰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还要素。但他站在满地狼藉之中, 杂枝泥泞遍地,衣袖衣摆也有些脏乱,可这些尽皆沾不上他的身骨。
乍一看低眉顺眼,再一看却发现那只是不带刺的疏离。
容貌不过皮囊, 像的是剥离不开的骨。
可这个名为宿雪的人,不过只有辟谷期, 身上凡尘之气未消,是个刚踏入仙途的凡人。
怎么可能是故去之人呢?
那一声脱口而出的“安无雪”, 不是当真将眼前的人当作安无雪。
而是一种他自己都不曾察觉到的期待。
他分明才是觉得谢折风和戚循在做无用之功的那个人,他分明千年来都笃信过往无可指摘,可惜可叹又可怜可恨。
唯有当下,秦微猝不及防见看到眼前之人, 才忽地意识到, 他似乎并不是那么坚持。
他也想……
也想再见见阿雪。
谢折风沉默无声, 宿雪没在看他,秦微却觉得无形之中似乎有一双来自千年前的眼睛, 替安无雪将他看透。
他不该如此。
他默了片刻, 这才敛下神色,收剑入鞘, 嘲讽般笑了一声:“谢出寒,你这是哪出?”
指的自然是宿雪一事。
谢折风周身笼罩着满满郁色, 灵力在他无心控制之下涌动,引得山峰之中风声烈烈。
他仍看着云舟的尸体,竟有些茫然。
云剑门灭门一案虽不算小事,但落月峰若是想管,派个渡劫期的长老或是峰主来管便可。他亲身来此,一为云尧傀儡之事而来,二为宿雪手中符纸源头。
可这两件事的线索都终了在这里。
就连寻到残魂起死回生的期望,都在云尧残魂消散的那一刻,成了被证实的虚妄。
他并未理会秦微之言,心不在焉地问:“姜轻呢?”
“你说那个姓姜的渡劫期修士?”秦微挑眉,“他担心你们,但我知晓你在此,出不了什么大事,让他留在照水城了。”
“你独身一人来的?”
秦微摇头:“自然不是。”
他话音刚落,群山间又御剑而来一人。
此人一丝不苟地穿着落月峰的弟子服饰,连挂在腰间的灵囊都是落月峰统一发放给弟子的制式,从头到脚寻不出一丝散漫来。
他御的是本命灵剑,举手投足间灵力泛动,竟是个根骨上佳的大成期。
青年不识得谢折风化身,也不认识宿雪,直接几步上前走至秦微面前:“师父,我带来的弟子即刻便到。”
安无雪从未见过这弟子,近处一瞧,却又觉得对青年的眉眼有几分熟悉之感。
听这弟子所言……是秦微那个有望夺得首座之位的徒弟?
谢折风在这短短片刻的功夫,已经敛下一切杂思,板着脸道:“云剑门修士几乎全陨,怨气经久不散会化作浊气,此地又被镜妖占据两月有余,必然凝着大量浊气。结界已破,你既来了,便和不忘一起,尽快清理云剑门和附近的浊气。”
宋不忘一愣:“这位前辈识得我?”
“不忘,”秦微只说,“你先去领着弟子把四方封了,免得凡人和修士在浊气未清之前误入此地。”
宋不忘面露困惑,他瞧了一眼谢折风和安无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抱剑行礼道:“是。”
安无雪越看越觉得宋不忘的眉眼他曾见过,可千年之前记忆纷杂,千思万绪抓不着,而且从宋不忘的年纪来看,千年前这孩子还未出生,他不可能同宋不忘打过交道。
一时之间,他也想不到为何会有熟悉之感。
他看着宋不忘再度御剑离去,收回目光,将手中的养魂树精塞回灵囊。
一个对他和云尧都无用的东西罢了,谢折风和云舟寻来抢去的,何必呢?
他递给谢折风:“此物太过贵重,还请仙尊早先收回去吧。”
谢折风这回终是没说什么,手袖一挥,安无雪掌心之上便已空无一物。
附着谢折风灵力的风吹过安无雪身周,他一个哆嗦,却不觉着冷,只觉着热。
先前一番纠缠下来,他又有外伤又耗空了灵力,炉鼎印居然短短一天之内又有发作之兆。
谢折风蹙眉,双指并拢,隔着衣袖落于安无雪手臂印记所在之处。
躁动压下,安无雪连忙退开。
秦微无声地在一旁看着,倏地嗤笑道:“我这几天听闻你养了个炉鼎在葬霜海,还以为是弟子言语无状,以讹传讹,没想到居然是真的。”
他说着,目光再度落在安无雪的脸上,撞见安无雪毫无波澜的神情,竟然嗓音一顿,即将脱口而出的尖锐言辞都断了篇。
秦微冷哼一声,挪开眼,接着对谢折风说:“你和戚循能不能别再执迷了?”
谢折风冷冷道:“上一回你要将师兄除名,我便与你表过态——你是嫌养伤的时间不够长?”
“嫌我话难听,干脆杀了我。”秦微笑了两声,“谢出寒,你既然奉行公理,做了千年的仙尊,难道不比我清楚?天下悠悠之口和我是一样的,拿不出说法,安无雪当年所做之事就是板上钉钉。
“你执迷你放不下,没问题,戚循放不下当年之事,这也没什么。我有时候站在落月峰的磨剑石前,看着他留下的剑痕,我也会想起一些往事,也会想:‘怎么就一眨眼变成这样了?’
“对,你和戚循是用养魂树精照过离火宗遗迹,探过亡者留下的灵剑,找不出一丝怨气——那只能说明离火宗举派上下无人怨怼安无雪!离火宗镇守的灵脉确实被人毁了,举派确实是满门殉劫,当时只有安无雪去过离火宗,不是他,你还能找出第二个人吗?”
谢折风双眸一凝,嗓音中润着杀气:“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两界多少人想法与我一般,就连我都无法被说服,杀了我,此事又能改变什么?你们觉得离火宗一事必有隐情,觉得他入魔之状必有蹊跷,可他杀了上官然之时,亲口认下了戕害同道之罪。
“当年照水剑阵之危,我亲眼看着楼水鸣自刎在他面前,他站在一旁,什么都没做!”
秦微一梗。
此话像是说中了他自己放不下的心结,他方才还气势汹汹,末了,自己猛地一滞,将头撇至一旁,不说话了。
谢折风近乎面无表情地沉默了一会,突然以灵力驭使春华,春华不曾出鞘,直接连着剑带剑鞘直冲秦微而去。
秦微立时抬手遮挡。
可这一击破风而来,凌厉狠辣,径直将秦微往后掀去!
春华飞回谢折风手中,秦微一个翻身,滚了一身尘土,这才稳下身形。
这两人以渡劫期修为的灵力相撞,灵气波动冲得四方再度尘土翻滚。
安无雪站在一旁,麻木地听这两人你来我往,心中茫茫,却又倏地被这波动冲得五脏六腑一震。
他咳了几声,低声说:“两位,我还在这呢。”
我还在这呢,你们两个在我面前吵我的生前事干什么?
他自己都不想争辩了。
他都以命来填了,怎么就不能放过他呢?
他这句话似是起到了作用,那两人不知是顾念他这个外人在场,还是本就不想再闹,谢折风收手敛灵,缓缓闭目,像是在压制着什么,秦微扶剑起身,复杂地看了他——或者说,看了他的脸一眼。
片刻,谢折风徐徐睁眼,盯着自己怀中的春华,言语沉肃:“荆棘川找不到他的残魂,养魂树精也并不是起死回生之物,但两界广阔,天无绝人之路,总有别的办法。”
“秦微,”他说,“你笃信楼水鸣自刎一事,可眼见……未必为实。”
他说完便要走。
秦微神色闪烁,又拦住他问:“你的心——”心魔最近怎么如此不稳定
他想问,却意识到那个和安无雪相似的炉鼎还在一旁,“心”之一字咽了下去,转口道:“你的伤如何了?”
安无雪一愣——伤?
谢折风以化身行走,对战镜妖和云舟之时并未用尽全力,难道都是因为这个所谓的伤?
如此说来,从他偷偷上霜海不小心碰了春华那晚起,谢折风就一直有些怪。
谁能伤到本就是当世第一的谢折风?
两界安宁全靠这么一个唯一的长生仙撑着……
他不禁担忧起两界局势,思绪刚起,却又一个激灵——他怎么又犯了和先前一样的毛病?
两界四海局势如何,哪里还需要他来管?
他赶忙晃了晃头。
谢折风说:“我需回照水城静坐一会。”
秦微下巴轻点,不言。
谢折风眼看就要消失在此地,安无雪喊住了他:“仙尊,我在此地无用,帮不上忙,还要劳烦秦长老看顾。仙尊既然要回照水城,不如也让我回去歇息一下。”
他知道谢折风必然不会那么轻易打消对他的疑虑,若是他和谢折风独处,还得想办法应对——但此事迟早会来,他也没什么好躲的,早点想好说辞便好。
他就是不想留下。
留下就得和秦微待在一起,比起不怎么说话的谢折风,他更不想面对可能会不断问东问西的秦微。
秦微方才说的那些,一字不错。
千年前谢折风刚刚继任仙尊位,忙着奔走四方封魔,他则构筑了四海万剑阵,踏遍四海临城。
第一个落下剑阵的就是照水城,与他一同落阵的,便是秦微和楼水鸣。楼水鸣虽出身照水城,但也曾在落月峰修行,渡劫期之后方才回到照水城,因此他们三人当时都算得上是莫逆之交。
以至于秦微眼见楼水鸣自刎祭阵,失望地质问他:“阿雪,你为什么让水鸣祭阵?”
他低着头,不知说什么,也没法说什么。
照水剑阵落下,四海万剑阵成功布下一角,他回到落月,辗转许久,夜不能寐。
他夜半起身,行至司律峰秦微洞府门前,敲了半晌秦微的魂铃。
秦微不曾理会他。
他在门前等着,等到第二日,终于等到对方。
秦微出门见着他,冷着脸便要绕开。
他慌忙拦住对方,难得低声下气道:“秦微,水鸣之事,我也很难过。但我真的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秦微陡然看向他,“剑阵的灵力来源是你和水鸣一同操持,既然灵力空缺,为什么祭阵的是他不是你?”
此言一出,安无雪神色一空。
他本就因楼水鸣之死多日梦魇,此刻更是觉得五脏六腑灼烧一般。
秦微也立时收了嘴。
他似是知道这句话有多尖刻,张了张嘴,想解释什么,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说,快步绕开安无雪走了。
这一回,安无雪呆呆地站在原地,没有拦他。
此后他被万宗围杀,拼着最后一口气回到落月山门前,秦微既没有拦他,也没有帮他,只和他说:“安无雪,你往后是生是死,皆与我无关。”
既已无关,这一世还招惹秦微干什么?
他见谢折风已经点头,唤出灵舟等他上去,便对秦微说:“那我同仙尊回去,不妨碍秦长老了。”
他也没等秦微说什么,转身几步上了灵舟。
谢折风手中法诀一掐,灵舟腾空而起,瞬间直入云天之上。
安无雪长长地松了口气。
今日……他当真是太累了。
两侧风声滚滚,灵舟之上格外沉寂。
一路无话。
谢折风这一回到了照水城前都不曾落下,照水城的守卫已经识得这人是落月“弟子”,又见对方至少是个渡劫修为,根本无人赶拦。
这人径直驭使灵舟停在他们住的那家客栈之前。
安无雪正待回屋休息,谢折风却突然抓起他的手,把他拽入房中。
“仙尊——”
“哐当”一声,房门被灵力关上,带起一阵轻风。
男人的声音顺着风流送入他耳中:“我与秦微所谈之事,你一直在听,从始至终不曾露出意外之色。”
“其他解释我姑且相信,此事你又有何说法?”
第028章 第 28 章
果然来了!
谢折风哪里是那么好糊弄的。
云剑一行, 他的疑点太多了。
先前谢折风问话之时,秦微突然赶到,谢折风便也再没问什么。
回照水城途中,谁都没说话, 他反倒有些拿不准谢折风有何想法, 如今这人问出来, 他才放下了空悬之心。
他哪里不知,若他真是个机缘巧合成了出寒仙尊炉鼎的凡人,别说是凡人了,就算是天资不错的修士, 都会受宠若惊,更何况谢折风对宿雪还比对他人宽容三分。
而刚才秦微说那些话之时, 以他的身份,要么该惊讶无措, 要么该惶恐不敢听,他的反应怎么也不该是没有反应。
他分明知晓怎么才是最明哲保身之举。
装乖做顺,演一个凡人该有的反应,他不是学不来。
可他不愿。
他宁愿冒险留下诸多疑点, 也不愿再用宿雪这张和自己上一世九分相像的脸, 再做一次被谢折风一言一行牵动的样子。
他两世生死, 在道心修行的功夫之上,终究不到家。
他立于门前, 垂眸, 不仅不答,反而反过来问:“仙尊到底是在怀疑我什么?”
谢折风一愣。
他等着安无雪解释, 却没想安无雪不慌不忙地丢回了问题。
他在怀疑什么?
若是怀疑宿雪有问题,一个辟谷期的炉鼎罢了, 直接杀了,或者扔给秦微的司律峰处置,岂不是更万无一失?
若没有怀疑,那他又想知道什么答案?
养魂树精已经试过了。
他对战云舟之时,宿雪更是从始至终手握养魂树精,不曾出现任何异样。
还能期待什么?
谢折风找不出答案,竟是无言地站在那,什么也没做。
安无雪等了半晌,不见应答,便知道自己这步棋走对了。
他虽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世间没人比他更了解他的师弟。
他又说:“我既然是云舟找来的,仙尊疑我也在情理之中。可云剑门中种种,仙尊是与我一起看过的,我从何而来,又为何会被云舟带上落月峰,云尧的记忆里一清二楚。至于其他……”
“两界生灵众多,各人各不相同,难不成我连言行举止有一点不符合仙尊所想,便是需要解释的?”
“我刚才已经说了,仙尊当真疑我,干脆搜魂算了,左右我也说不出什么来。”
他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了起来,“还是说仙尊希望我答出什么别的?”
谢折风仍旧无言。
远在葬霜海之上的心魔仍在本体之中作祟,他虽将意识留于这具化身之中,心魔的声音仍旧打不散、撇不掉。
自荆棘川上最后一缕师兄残魂的气息消失无踪,他那本该已经彻底消失的心魔悄然复苏。
云剑门中,他亲眼见到云尧的残魂消散,养魂树精毫无用处,几百年来的指望顷刻间化作摸不着的海市蜃楼,心魔便似是得到了滋养,在他的神魂识海中更加猖狂。
他耳边一直有着千言万语,无人听得,唯有他自己,听着那一遍又一遍的“师兄”。
识海震荡。
他恍了一瞬。
眼前的身影同记忆中交叠。
安无雪眉梢轻动——他感觉到那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眼神变了。
他难得抬眸,直勾勾地看着那人如墨般深浓的眸子。
他一步一步走上前,行至师弟耳侧。
“仙尊透过我——在看谁?”
寥寥几字,如利剑刺穿了谢折风的命门,他竟像是被人戳穿了一般,立时撇过头去。
“你既已听得清清楚楚,”他压着嗓音,一字一顿,“何必再问?”
安无雪轻笑了一声。
他如今就是要扰乱谢折风心绪,让这人不再追问。
他稍稍踮起脚尖,凑在谢折风耳侧,用着如亲密之人呢喃一般的语调,低声说:“可仙尊再也看不见他了。”
“宿雪再像他,也终究不是他。”
谢折风身形一晃。
开始质问的明明是他,最终溃不成军的却也是他。
识海中,心魔言语如暴雨倾盆般落下。
“师,兄……”
“你后悔了,你追悔莫及,你想再见到他,你甚至天方夜谭地希望一个从凡间而来的辟谷期炉鼎是早已陨落千年的师兄。”
“你和云舟有什么区别?他死不足惜,你怎么还活着?”
“……你是为了找回师兄?可你找不回来了,他死了!!!”
“别再自欺欺人了,师兄的残魂在荆棘川都能躲你千年,即便他活着,他也不会愿意见你!怎么可能会待在你身边?”
“……”
谢折风双拳渐渐握紧。
他意识竟是有些模糊了起来。
客栈外人来人往,照水城繁华不止,喧嚣透过不过一层又一层的屋门。
屋内沉寂如死。
安无雪听不到谢折风识海中的惊涛骇浪,也没瞧见谢折风突然幽深的神色。
他漠然转身。
正待开门,身后之人陡然拽着他往一旁的角落而去。
“仙尊——!”
那人动作之间不自觉带上了灵力,安无雪根本无力睁开,眨眼间已被困于方寸。
他猛地一惊。
“你——”他一顿。
谢折风把着他的双肩,微微低头,一言不发,双眸似是茫然似是浑噩,竟不像是有理智的样子。
对方死死地盯着他,双手力道极大,抓着他本就有外伤的肩,他又疼又惧。
谢折风要干什么?
他拼了命地挣动起来,那人却死死地按着他。
他急促喊道:“谢折风!!”
这是他第一次喊对方名字。
谢折风眼神似是颤了一下,眼眶居然有些发红。
这人张了张口,踌躇片刻,轻声喊:“师兄……”
“我都说了我不是——”
安无雪话未说完,眼见面前之人周身灵气波动,双瞳愈发幽深,眉心之处缓缓现出莲花剑纹。
剑纹勾连本体,唯有淡淡一层显露于化身之上。
其上若隐若现的黑气萦绕,全无他记忆中洁白无垢的模样。
这是……
他连肩膀的疼都忘了,怔怔地看着这人近在咫尺的面容,喃喃道:“心魔……?”
这是心魔发作之兆。
一时之间,谢折风以化身行走的古怪之处,从不用神识应战的反常,云皖所言,秦微所说的“伤”……连日以来的种种不对劲,全都连在了一起。
谢折风生了心魔!???
什么时候的事情?
从何时开始?
因何而生?
他恍惚间,谢折风面上戾色闪过,却又像是被这人强行压下。
这人一会闭上眼,一会又睁开双眸,眼神中润着杀意;再度眨眼,却又像是一只孤苦伶仃又委屈的小兽,一双眼睛酸涩地看着他。
心魔发作,神志不清。
谢折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若是心魔被成功压下,谢折风醒来之后也不会记得此刻之事。
连化身都发作到如此地步,更遑论本体。
这人怕是在云剑门就一直在压,直至刚才彻底压抑不住,突然爆发。
此地周边多为凡人,谢折风的化身有渡劫巅峰的修为,若是失控……
他刚提起心,谢折风自己便倏地往后一退,神色恍恍地掐着灵决——竟是用最后一丝理智,封了自己的灵力!
安无雪松了口气,却又一股怒火冒上心头。
这人最后一丝理智还知封印自身灵力以免心魔作乱,那先前又是如何滋生心魔的?
心魔缠身者,别说是无情入道了,就算走的是浮生道,都无法登仙。谢折风既能登仙,这心魔便不是他陨落之前的。
他陨落之后,这人身为当世唯一长生仙、统御两界的出寒剑尊,所求所期皆举手可得,万千生灵都予取予求,居然反倒破了无情道,心魔严重至限制真身!?
他当初那么笃定地和云皖说,这世间入魔者千万,唯独不可能有谢折风。
“你疯了吗谢折风?”他重重地说,“你知道你的心魔被有心人得知,会酿成什么后果吗?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四海两界好不容易有这样的清平。
他上一世,南鹤陨落之时留下遗言,说谢折风是落月峰前所未有的剑道天才,仙祸结束之后,唯有谢折风最有希望登仙肃清天地。他虽天生金身玉骨,可道心与剑道修为确实不及谢折风。
因此他费尽心力,宁愿自己咽下种种苦果,都不敢影响谢折风无情道分毫。
冥海之事后,谢折风既毅然决然地选了自己的道,他失望之余,却也放下了心。
哪怕是出寒剑光没入他心口的那一刻,他也不曾真的心生怨怼。
身为仙尊,谢折风所作所为,无可指摘,他只当是自己选择的路,自己种下的因。
可现在……
他抬眸,对上那人似是在心魔发作的影响下惴惴不安的视线。
“……因为我吗?”他哂笑一声,“那你怎么早不——”
他听着自己的声音居然润着一丝哽咽之感,赶忙收了声。
师弟却比他还要委屈,一双眼睛湿漉漉的,一点也没有平时那般冷着脸抱剑而行的模样,像是被人遗弃的灵兽,留在原地,彷徨无助,可怜兮兮。
神志不清之时,他反倒没了理智与顾念,直接把“宿雪”当做安无雪,迷怔一般,低声说:“师兄……对不起,我……我——”
他面露痛色,竟是缓缓低头,抵着安无雪另一侧没有受伤的肩,“我错了,我好想你……”
安无雪浑身一僵。
他处于震惊之中,一时不察,谢折风竟已如环抱珍宝般轻轻抱着他,垂着头,额头在他颈间轻轻蹭了蹭。
他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同谢折风这般亲密。
这人身上特有的冷息将他牢牢围住,他呼吸停滞,连骨血都被冻住了一般。
他一个激灵,猛地一挣,用尽全力甩开谢折风。
谢折风灵力被封,竟真的被他往后一推,撞开身后茶几。
安无雪不曾留手,挥手时灵力凝成细刃,直接扎进谢折风右臂,鲜血浸染了他那连对战渡劫期都不曾凌乱的白袍。
安无雪也没想到自己居然当真能伤到谢折风,动作一顿。
可谢折风却只是闷哼一声,似是很不解为何被他推开,又急急忙忙拽着他的衣袖,无措地说:“师兄,你别生气,我……”
安无雪本能地又退开一步。
可后方退无可退,墙外隐约还能听见照水城长街的喧嚣,闹得他心乱如麻。
他撇开目光,冷着脸,掐动法诀。
灵力凝成的锁链自床栏两侧延伸而出,瞬时捆住了谢折风两臂。
锁链绕过那人伤了的手臂,紧紧箍着伤口,谢折风挣扎着,伤口扯开,血染上了床褥。
他似是在开口,却又像是喃喃自语,嗓音很轻。
安无雪观他口型,只看出“师兄”二字。
若是有第三个人在此,没人能把这白衣浸血之人同出寒剑尊扯上关系。
安无雪怔然。
他只觉胸膛麻麻的,说不出痛,也说不出酸。
心魔。
真是可笑。
冥海之事后,他明知自己闯祸,还是期待师弟的反应,师弟却不发一言。他知晓自己在师弟眼中比不上渺渺仙途,从无怨言。
如今他什么都不想要了,这人却因为他生了心魔。
太可笑了。
可他为什么笑不出声呢。
他靠着墙,目光涣散地出神许久。
白日光影透过纸窗,流淌在他眼前。
他盯着那绵长的日光,想到千年前那人隐在风雪后不曾回头的背影。
“你既然不曾回头……”他用着近乎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嗓音,极为缓慢地说,“就该一直走下去,不要回头。”
他整肃衣袍,转身要走。
“师兄,”那人喊他,挣着锁链,“别走……我好想你……”
“别想了,”他头也没回,“就像你清醒后会忘了现在一样,都忘了吧。”
他走出客房,关上门,在上头落了个禁制。
禁制将屋内的动静隔绝,仿若一切都不曾存在。
他靠在门前静默半晌,这才转身走到自己屋门前。
他还未进屋,却突然瞧见本该在云剑门清理浊气的秦微自台阶而上。
两人视线相汇,尽皆一愣。
秦微还未习惯见着宿雪这张脸,眼神复杂地看了一会,这才收回目光,要绕开安无雪。
安无雪心下一紧。
不好!
看这架势,必然是来找谢折风的。
可谢折风刚被他所伤,还被他捆在屋里……
第029章 第 29 章
安无雪敢对谢折风出手, 还趁着谢折风灵力被封将人锁在屋内,是因为谢折风是心魔发作,醒来之后多半会忘了。
届时他随便推脱一下,说谢折风身上的伤是为了压抑心魔自己弄出来的就行。
即便谢折风会怀疑, 他身上疑点多了去了, 多一个也不嫌多。
反正他已经被谢折风接连试探过许多次。
谢折风本就在寻起死回生之法而没能成功, 这人是如今两界唯一的长生仙,连唯一的长生仙都不曾成功,更遑论其他人。
所以他会在莫名其妙无人相助的情况下时隔千年复生在和自己一模一样的宿雪身上,本就是谢折风觉得不可能之事, 谢折风反倒不容易触碰到这近在咫尺的答案。
可秦微不一样。
在宿雪一事上,秦微身为局外之人, 反而容易起疑。
安无雪赶忙喊住秦微:“秦长老!”
秦微脚步一顿。
他侧过头,探究地看向安无雪:“我们今日才见, 你怎知我是长老,不是什么峰主或是弟子?”
落月身为修真界第一大宗,因其代代出剑尊,所以并没有掌门一职, 落月之主便是两界之尊。
而一辈之中, 佼佼者为首座, 其余人管辖落月诸峰,皆被尊称为峰主。若是资历更高的渡劫高手, 便不会再做峰主, 而只是作为长老坐镇落月。
他陨落之时,秦微就已经是司律峰峰主, 此刻被尊称一声长老,再正常不过。
他说:“我上霜海之时, 曾经打听过一些落月峰之事,因此知道了秦长老。”
秦微挑眉:“你倒是坦荡。你打听到了什么?”
“打听到我长了一张秦长老讨厌之人的脸,”安无雪叹了口气,“真是抱歉。”
“你——”秦微一梗。
他又看了一眼安无雪,神情微变,冒出来的怒意却又倏地压了下去。
他说:“你这点性情倒是也像他,他从前也喜欢呛我……”
安无雪低笑一声。
秦微收了神,转口道:“谢出寒在屋里吧?”
“秦长老有事要找仙尊?”他“呀”了一声,“可惜仙尊刚封了神识,在打坐,我就是因此才出来的——仙尊说他有伤在身需要调养,不可打扰。”
秦微顿时面露复杂之色。
安无雪知他想到了谢折风的心魔发作,心念一转:秦微明显是清楚谢折风心魔的存在的,那秦微应当是知道谢折风心魔到底从何而来,又是何时出现、如今有多严重。
这心魔多半是因为他,这点他没什么好问的,但他确实有些忧虑心魔究竟到了何种程度。
谢折风以仙者境生心魔,此事若是稍微有所差池,那可是会酿成两界祸事的。
他做出格外担忧谢折风之状,说:“可我看仙尊今日对战镜妖和云舟,游刃有余,魔物之浊气都无法近身分毫,怎么突然有伤了?”
“你倒是忧心。”
“秦长老说笑了,我是仙尊的炉鼎,我若不忧心才奇怪。”
秦微说:“他这伤本来已经好了,只是最近又复发了。”
复发?
谢折风居然生了两次心魔?
他思索间,秦微又说:“此事与你无关,你还是少打听为好。谢出寒的脾气我知道,虽然我在他留下你这件事上故意刺他,但我很清楚,他不可能会动你,留你多半也是因为爱屋及乌,想给你个好去处罢了。”
“你有这张脸在,潜心修炼,莫问不该问之事,日后在落月峰指不定也能混个峰主当当……”
他顿了顿,才接着说:“莫要和他一样,走上不归路。”
不归路。
好一条不归路。
“秦长老……多虑了,”他笑得眯了眼睛,“我胸无大志,对当峰主没有兴趣,只想偏安一隅,无所事事。”
秦微冷哼一声:“炉鼎果然还是炉鼎,我刚才怎么会觉得你除了脸还有其他地方也像他的……谢出寒在下一间房对吧?”
居然还是要找谢折风。
安无雪神情一顿,避而不答,只是说:“仙尊疗伤之时封了五感神识,除非直接唤醒仙尊神魂,或者仙尊自己想醒来,否则谁也喊不醒。秦长老有急事的话,可以回落月峰唤仙尊本体。”
秦微沉吟了片刻。
安无雪瞎编的话都是根据之前谢折风封锁五感神识时的样子编的,秦微多半是见过,对此没有疑虑。
在照水城的不过是个死了也对本体影响不大的化身,化身喊不醒,去找本体总可以。
就是落月照水一来一回太费时间。
秦微显然连这个时间都有点不想费,站在原地有些踌躇。
安无雪这时才佯装突然想起什么,“啊”了一声,说:“我这里有一张仙尊给我的天涯海角符,可以直接给仙尊神魂传音。秦长老若是不介意,可以和我说说。”
秦微嘀咕了一声:“怎么没给我这种符?”
安无雪:“……”
“不是什么不能说之事,”秦微说,“我本来想带着不忘在云剑门清理浊气,但是收拾好那些魔物尸体之后,翻遍了云剑门遗址,也没有找出多少浊气。”
安无雪心下一凛,散漫的神色瞬间收了起来。
云剑门死了那么多修士,又有那么多魔物,浊气应当是多到足以影响整个照水城的程度。
所以云剑幻境一破,谢折风便让秦微和宋不忘带着弟子处理。
怎么会没多少浊气?
秦微同样道出了他心中所想:“……浊气不可能无缘无故消失,这种程度的灭门,光是滔天怨气都可以勾人入魔了,怎么会悄无声息地不见了?”
“我在云剑门里找不到什么线索,灭门之人神魂俱灭,那些魔物全被咱们的好仙尊大卸八块了。我只能找几个神魂还算完整的搜魂,发现他们近两个月来频繁来往照水城……但魔物魂魄不全,有的魔物灵智都未曾全开,我找不出他们在干什么,只是……”
安无雪脱口而出:“那些浊气很可能都被送到了照水城!?”
秦微有些意外:“你倒是不笨。”
他说着,眉头紧皱,“可是我想不通,你要说有心人想要祸乱照水城,利用这些魔物把浊气偷偷送到照水,可如今照水风平浪静,那些浊气呢?”
安无雪心中思绪飞闪,隐约有一种危险的猜测冒上心头。
难道说……
秦微所言也愈来愈接近他最担心之事:“就算那些浊气真的被藏在照水城,做这事的人想干嘛?想效仿当年北冥仙君引浊气入城之法,让城中修士凡人尽皆入魔吗?”
他摸了摸下巴,摇头:“可这也做不成什么啊,那些浊气虽多,但在照水剑阵的护佑之下,根本乱不了照水城的根基吗,除非还有更多的浊气……”
“哪儿有更多的浊气呢?这不也不可能吗?”
安无雪双手不自觉攥紧衣袖。
不,有。
有可能!
就在照水城。
加上云剑门那些浊气,和照水城那一处藏着的浊气合在一起,差不多刚刚好足以撼动照水剑阵!!
“……我和你说这些干什么?”秦微一拍脑门,“你又不是他,你听这些能有什么反应?我真是……喂,宿雪?”
“……嗯?”
安无雪心不在焉般。
“把你那张符拿出来啊,谢出寒破了云剑幻境之后,最后一些浊气在你们应对云舟之时其实也被悄悄转移走了。现在那些浊气全都藏在照水城中,此事宜早不宜迟——”
秦微一顿,有些不悦:“你怎么不理我了?你逗我玩呢,算了,我自己去喊他看看……”
安无雪怔怔地站在那,秦微绕过他时,他都忘了阻拦。
“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他喃喃道。
如果做此事之人等的就是今天这最后一份浊气,要做些什么,必然是在今日。
谢折风心魔缠身,即便天涯海角符能将人唤醒,这人也未必能立时出战解照水之危。
秦微不知那藏在照水城中千万年的浊气,虽知其中有古怪之处,却想不到事态严重。
只有曾经在此处亲手落下剑阵的落月峰首座安无雪能说出剑阵之下的玄机。
那是他遵守至今的诺言,在世者唯有他一人知晓。
若是宣之于口……
他紧咬下唇,茫茫然地看着高楼台阶之下,客栈大堂中来来往往的修士与凡人。
前几日他与谢折风星夜入城,花车飘着香,凡人歌姬的嗓音缥缈而来,一盏盏花灯如盛世繁星,璀璨夺目。
还有次日清晨,路边摊贩的蒸笼冒着热气,抓着糖葫芦的小姑娘撞上他跟前……
“安无雪”已经陨落了千年。
两界有他无他,依旧走到了如今的繁盛。
他明明方才还在和秦微说,他胸无大志,只想此生无所事事。
可他又想起当年照水巨剑前,楼水鸣临终和他说:“首座,我不想再瞧见累累白骨了。”
他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他乍然回神,才发现自己咬破了下唇。
须臾片刻的功夫,秦微已经行至谢折风屋前,正待挥手解开禁制。
安无雪猛地转身疾跑到他的面前,抓着他的手臂,拦住了他的动作。
“你——”
“秦微。”他喊对方。
秦微一愣。
与此同时。
远方,似是那照水城最中心之处,一声巨大的轰鸣传来。
四方立时响起凡人的惊叫。
有修士大喊:“怎么回事?”
“是照水剑!照水剑在颤!!”
秦微看着他,睁大了眼睛,又是惊愕,又是茫然,又是困惑。
“你再信我一次,”安无雪急促道,“秦微,算我求你,你再信我一次。你必须现在去照水剑下,云剑门灭门产生的浊气足以撼动照水剑,因为照水剑下镇压着渡劫期巅峰的大魔!”
第030章 第 30 章
客栈下方, 本来闲散来往的人流突然杂乱起来,凡人们惊吓着疾步往里躲,胆大的修士持剑而出,似是要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谢折风还在屋内, 没有动静。
高楼长廊上, 四周纷乱仿佛被隔绝一般, 长道中唯有安无雪和秦微相对而立。
秦微死死盯着面前拉着自己的人,连眨眼都忘了。
他神色空茫了一瞬,张口,双唇微颤, 目光之中又盛满疑虑。
又是一声轰鸣!!!
照水剑又震颤了一下。
下方,宋不忘疾步走进客栈, 逆着人流,脚尖点地, 直接腾空而起飞至长廊旁:“师父——”
他瞧见安无雪同秦微面对面站着没动,猛刹脚步。
秦微看也没看他的弟子,视线从始至终落在安无雪身上。
他终于开口:“……你什么意思?”语调颤抖。
安无雪死死地抓着对方。
他刚才的话说出口,在秦微面前, 便是没有回头路了。
四方喧哗皆入不了他耳, 他心中一片沉寂。
他深吸一口气, 一字一顿道:“谢折风一时半会醒不过来。秦微,照水生灵都在你一念之间, 你再信我一次——一次就好。”
宋不忘在后方, 摸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好抱剑上前:“师父, 照水剑异动,是否和云剑门消失的浊气有关?我们……”
秦微抬手, 止住了宋不忘的话。
他哑着嗓子:“谢出寒……谢折风他知道吗?”
安无雪垂眸:“不知。”
“你……”秦微陡然撇开安无雪,“你当真是好本事。”
安无雪没站稳,一个踉跄撞上了后方长栏。
他没解释什么。
秦微惊讶稍退,满目复杂。
他双目似是染上了红,血丝隐约可见,嗓音越来越哑:“好,当真是好。你怎么会……怎么可能……?既然还活着,就不怕我杀了你?”
他一顿,稍稍仰头,终是呼出一口气,顷刻间压下惊涛骇浪,沉肃道:“照水剑下镇着大魔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从来不知道?”
“此事若是有假,你去照水剑阵旁一观不就能戳破我的谎言?”安无雪不想看他,侧过脸,低声说,“镇压的大魔已至半步登仙之境,当年我们无人登仙,谁也灭杀不了半步登仙的大魔,只能镇于此地。”
“云剑门灭门产生的浊气虽撼动不了照水剑,但足以破坏剑阵,只要将浊气送入剑阵,镇压的大魔得已吸收浊气,便可自内而破。”
“眼下时间紧急,你若是愿意信我,一切旧事,事闭再谈。”
安无雪垂眸,望着下方慌乱的人流,“水鸣应当……也不想照水生事。”
“你和我提水鸣?”
安无雪不应声。
秦微又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咽下千言万语,快步往前走,路过宋不忘时说:“照水剑阵怕是要出大事,带上所有弟子,封锁照水剑阵四方,若有可疑之人靠近立刻扣下。其余人随我来。”
“是。”
秦微脚步一顿,回头看了还站在原地背对着他的安无雪一眼。
“带上他。”
安无雪看上去不过是个辟谷期的修士,宋不忘不解,秦微却已经率先飞走。
他只好快速来到安无雪身边。
“这位……”
“宿雪。”
“这位宿公子,请随我来。”
照水巨剑又是一颤动。
这一回,颤动之间竟是冲起了灵力波动,震荡自照水城中央往外散开,大堂之上,茶几椅凳倾倒,杯盏碎裂。
客栈门外,方才还人头攒动的长街上没有凡人踪影,落月峰弟子一字排开,抱剑行礼。
秦微只是一个挥手将他们拖了起来,御剑而起,直奔照水剑阵而去。
安无雪跟着宋不忘来到那些弟子跟前,街上狂风不止,散落一地狼藉。
宋不忘按照秦微所言吩咐下去,所言所行皆一丝不苟,稳稳当当,满满的大宗弟子风范。
照水城突临大难,城中无渡劫坐镇,瞬时乱做一片,灵力激荡,簌簌凉风之中,宋不忘面前的落月其余弟子颔首听令,无一人置喙。
难怪那日霜海上的女弟子同他说,宋师兄是此代最有望夺得首座之位的弟子。
可惜沉稳有余,魄力稍欠,还需历练,难怪谢折风不允首座之位。
此事与他无关,他可真是冤枉至极。
客栈门前,落月弟子们领命散开,剑光朝着四面八方而去。
照水城主不知何时也找来了。
“不忘!”照水城主面露焦急,“照水剑这是怎么了?落月既然插手,我自是听从贵派调遣,有什么我能做的?”
宋不忘板着脸说:“城中可有其余渡劫?”
“本来有一位北冥来的修士,可是几个时辰前北冥突然发来急信,似是有要事,人现在怕是已经在回北冥的路上了……”
这说的明显是姜轻。
安无雪眉头一皱。
姜轻赶回北冥了,在谢折风醒来之前,整个照水城只有秦微一个渡劫期……
宋不忘道:“城主尽量让照水城民远离剑阵方圆之外,树立结界,莫要靠近照水剑!法阵若当真有事,我等大成期无力回天,需确保凡人安危。其余仙修若有空闲,请于城中寻可疑之人或是魔修。照水剑阵多半被有心人动了手脚,此阵来之不易,我与师父必定不会让照水重蹈当年之危。”
安无雪见这两人交谈,一来一回十分熟稔,显然是认识。
宋不忘和照水城有旧?
远处,直入云天的照水剑震颤得愈发厉害,照水城上方的万里晴空倏地阴云密布,哪怕众人还未靠近照水剑,都已然感受到隐隐之中似有浊气于阵中激荡。
弟子们与照水城主尽皆四散,宋不忘回身,利落掐出法诀,御剑而起,拽着安无雪上了灵剑,只说:“宿公子,得罪。”
两人逆着灵力风流离照水剑越来越近,巨剑晃动的阴影笼罩目所能及之处,宋不忘稳稳当当地落下,反手持剑,讶道:“我急着赶来相助师父,御剑晃得很,宿公子只有辟谷期,居然如此稳当。”
安无雪颔首不言。
疾风吹得他发梢凌乱,衣袍猎猎作响。
他站在照水剑下,看着前方熟悉的阵纹网住混乱的灵气,不知从何处散发出来的浊气隐没其中,似有增多之象。
近处凡人屋舍已坍成一片,飞沙卷石,但秦微反应及时,周围已无人烟。
他想起当年旧事旧人,看着眼前少年持剑抱拳,那股熟悉之感再度冒出。
他蓦地明白过来。
姓宋。难道……
宋不忘是……
倏地——!
前方一声爆响。
只见秦微凌空后撤,照水剑阵落下数不清的剑影,剑影竟不似过往那般清澈凛冽,反倒裹着丝丝黑气。
秦微冷着脸,挥剑而出,渡劫巅峰威压倾盆而下,雄厚灵力撞上万千剑影。
灵力相撞,带着浊气的剑影被猛地截断,秦微被冲得往后而去,一个翻飞落地,单膝着地,剑尖刺入地面。
狂风不止,宋不忘顾不上安无雪,登时借力而起,出手拦住那些漏网之鱼般的细碎剑影。
这分明是照水剑阵的剑光,此刻却浸染浊气。
安无雪被狂风吹得险些往后一跌,他快步冲至秦微身侧,拿出普通灵剑,注入身上为数不多的灵力,剑尖插入地面,稳住身形。
“秦微,”他喘着气,“此地几处阵眼被人灌入浊气,浊气已入阵心——”
“果然有人要在背后祸乱照水城……阵中居然当真有浊气,”秦微转过头来看他,嗓音低沉,“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剑阵是当年我们一起耗费数月时间布下,照水城大魔尽皆陨落,哪里多出来的半步登仙的妖魔!?”
“安无雪。”
安无雪一怔。
他醒来之后,人人都喊他宿雪,安无雪这个名字从来只出现在他人的茶余饭后中,甚至只会是“那个首座”。
照水剑下,他听到秦微这般喊他,久违的酸楚感浮上心间。
他赶忙低下头,不想让秦微发现自己红了眼眶。
秦微问他:“你当年究竟瞒了我什么!?”
他避而不答,倏地问道:“宋不忘是水鸣的孩子?”
“你倒是眼尖——”
“你让他走,”安无雪斩钉截铁,“他绝对不能看到剑阵下镇压的东西。我留在这,你不善阵,我告诉你剑阵玄奥。”
“我已经信你一次了。”
安无雪沉声道:“让他走!!!”
他一时情急,握剑的手一松,剑阵灵力震荡之下,辟谷期的灵力不堪一击。
他被带着灵力的狂风吹得五脏六腑都在震荡一般,猛吐一口鲜血。
秦微下意识想扶,刚伸出手,却又神情一抽,马上收手。
这时,宋不忘挡住了那些细碎的剑影,正待过来。
安无雪紧握剑柄,嗓音发哑:“让他走。”
秦微盯着他看了一会。
在宋不忘靠近的那一刻,他咬牙,还是说:“东南方浊气最浓,恐有意外。不忘,你去那边守着。”
“可是师父,这位宿公子只有辟谷期,留在这会不会很危险?而且照水剑……”
“去!”
“……是。”
少年凌空御剑的身影消失在东南方,狂风愈发骇人。
整个照水剑上空阴云密布,剑阵范围内,无数剑光闪动,剑阵战栗!
一道浊气冲天而起!
浊气之中,似有一红衣女子身影若隐若现。
那红衣女子不似活人,而是一道神魂。
魂魄淡淡的,仿若踏于浮空,婀娜身影自浊气中缓步而出。
每一步都震开了秦微方才在近处施放的结界术法。
——半步登仙的大魔!
她本体似是仍然被镇压在剑阵之下,可神魂已能调动周围浊气为自己所用。
天地震荡。
安无雪对此已有预料。
他叹了口气。
秦微猛地起身,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神色又惊又怔。
红衣女子几步走近,容貌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与宋不忘有六分相似的眉眼。
安无雪垂眸,看着那些被吹过自己脚边的沙石,如同看到了千年长河里的细碎流沙。
幸好。
幸好秦微愿意最后信他一次,驱散照水剑四方的凡人和普通修士,支开宋不忘。
他身旁,秦微目视前方,望着那女子容颜,不可置信地喃喃出声:“楼夫人……”-
约莫一千一百年前。
照水城。
层层结界笼罩着整个城,结界上灵气飘荡,模糊了阴暗的天穹。
城主府外,灵阵运转,修士掠步而过。
安无雪坐于院中石桌前,随手拿着小石子,在石桌上画着阵法纹路。
四海万剑阵还只是一个构想,用万剑代替损毁的天柱是先人从未有过的尝试,古籍书卷翻不到任何可以照搬的法阵,他要在照水城落下第一把剑,已经研习阵法多时。
他低着头,琢磨着,听到有人的脚步声靠近。
他无需抬头便知来人,问秦微:“水鸣呢?”
秦微吊儿郎当坐下,说:“咱们楼城主那青梅竹马的师妹师成下山,他啊,接美人去咯。”
话音未落,院中又来了一男一女。
男子身量修长,一身素灰法袍,剑眉星目,面中带笑。
他身后跟着一个红衣女子,张扬明艳,同样在笑着。
“首座,秦兄。”
楼水鸣将人引至石桌旁,侧开身,将那女子推至安无雪和秦微眼前。
“这是我的师妹,宋芜。”
宋芜盈盈一笑:“安首座,秦峰主。”
安无雪眉头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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