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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第 141 章


    安无雪双瞳轻颤。


    雪絮挂在他颤动的睫毛之上, 像是深海之中绽放的雪莲。


    春华抖动,他握剑用力至手背青筋暴起。


    裹着浊气的风雪打在他的身上,他分明有灵力护体,却还是觉得刺骨冰寒。


    裴千在一旁咬牙切齿道:“安无雪哪里和你一模一样?你若是费尽心机造就千年前千夫所指的局面, 那如今呢?如今难道你就得逞了?”


    曲忌之这时终于斥浊气出伤口, 不着痕迹地持剑靠近。


    他神色警惕, 也接口道:“姜先生在得意什么?你千年前的筹谋失败了。首座从始至终,不曾剑指苍生。”


    安无雪无言。


    他和姜轻一样?


    笑话。


    他无心和姜轻辩驳,赶忙无声地结出法印,送出一道传音符。


    传音符裹着灵力, 冲破疾风骤雪,穿过谢折风立下的结界, 朝着茫茫海域深处而去。


    ——它去寻谢折风了。


    姜轻却只是看着,丝毫没有阻拦之意。


    他被裴千和曲忌之接连反驳, 也不恼怒,反倒点头道:“所言不差。其实你当时真的死了,我猝不及防。你拿着春华一路杀出重围,回到落月峰时, 我还在筹划着如何让落月峰也背弃你, 结果没想到, 我们这位谢仙尊啊,居然比我想的还要绝情。”


    ——安无雪知晓心魔真相时, 已经察觉春华的问题, 不曾用过春华,姜轻至今也不知晓谢折风那一剑的隐情。


    他仍以为谢折风为天下悠悠众口而放弃安无雪。


    “……我本来没想让你死的。你若是死了, 我岂不是看不到你被众生抛弃的反应了?我当时遗憾了好久,谢折风又成功登仙了, 我只能继续隐于世间。后来,我想看看,你若是有残魂飘荡世,是不是会怨念憎恨?我追溯因果,寻到荆棘川,却看到了很有意思的事情。”


    姜轻讥讽道:“谢折风亲手出剑杀你,居然又去荆棘川寻你残魂。”


    “更让我惊讶的是,你的残魂还是没有什么怨气。”


    安无雪冷冷道:“那倒是让你失望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傀儡印所在的左臂。


    “我曾经救了第五根天柱,死后没有怨气却残魂不散,是因为第五根天柱留了我的碎魂,历时千年,替我重塑金身玉骨,送了我新的一世。”这些皆是他能沟通天柱之后猜到的。


    “而你——”他举起春华,剑尖对着姜轻,“靠着推算因果,找出了我复生之处,抢先一步带走我,落下傀儡印,借云舟之手把我换了个身份送回落月峰。”


    姜轻接连点头了好几下,神色格外从容。


    “谢折风已经登仙,可浊仙秘法被因果所埋,我反倒只能止步渡劫巅峰。时局已变,我想重振旗鼓,原来的筹谋已经无用了。从那时起,我有了新的打算。但这个打算靠的是第五根天柱,必须得等你活过来。


    “我本来可以布局更久。但是你死后最开始的八百年,谢折风年年赶赴荆棘川,以仙力覆盖万千荆棘,这些强劲的仙者灵力被第五根天柱汲取去,助它更快地为你塑身。我当时实力大减,动不了天柱,也动不了你,只能等着。


    “幸好,谢折风近两百年来放弃在荆棘川徒劳,而开始奔走四海寻别的机会,我这才能顺利进行我的谋划。


    “宿雪想听听我的谋划吗?”


    “首座,”曲忌之说,“他在拖延时间。”


    姜轻笑道:“我在拖延时间,你们也在拖延时间,我们都想等雪妖和谢折风那边传来消息,对吧?”


    安无雪心下一跳。


    此言正中他所想。


    不对劲……


    姜轻似乎醉翁之意不在酒,根本不在意这一次造成举世动荡的雪妖。


    他这般等着对方出招,实在是有些不妙……


    可他如今并不能贸然出手。


    曲忌之已经杀过姜轻一次,杀死的不过是个化身。


    姜轻先前骗他们胎石失窃,恐怕这些胎石早就被姜轻都拿去做了化身,他眼前这个未必是真身。


    对方虽然和他一样是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但是姜轻曾经是个浊仙,实力并非寻常渡劫巅峰能比。在面对化身的情况下,他根本没有把握,彻底绞杀姜轻神魂。


    几千年前曲闻道折剑没杀了姜轻,一千多年仙陨铸就的因果阵也抹不去姜轻,安无雪哪里有那个能耐一击必杀?


    他若是杀不了姜轻,只是毁了对方化身,让对方神魂藏匿,那他反而更是被动。


    因此,他获得姜轻记忆知晓千年往事之后,并没有急着动手,更没有传令琅风城仙修和落月弟子前来相助。


    他在等师弟。


    ——可他在拖姜轻,姜轻居然也在拖他!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干脆开门见山,直言道,“有些话其实你没必要和我说,但你还是告诉我了,总不可能是在这种时候还想同我闲聊吧?”


    “哦?我不能想吗?我确实想呢。”


    安无雪持剑之手没有动。


    春华横亘在姜轻面前,不过片刻,剑身之上便已经挂了许多落雪。


    他灵力稍动,荡开周围冷风,扫落剑身上的积雪。


    “我不想。”他说。


    斩钉截铁。


    姜轻一愣,随即捧腹大笑。


    “好,好……”


    他笑声忽止,目光一沉,面露阴郁之色。


    “其实我们不用走到今天这一步的,但你偏偏每一次都不愿意入局,我能怎么办呢?”


    安无雪眸光幽幽:“……每一次?”


    “是,每一次。”


    “第一次,是万宗围杀,你被谢折风一剑断生机。你若是当时残魂便有怨,我们说不定早就同谋此局了,我何必做到这一步呢?”


    “第二次,是我给你落下傀儡印,设计你被云舟带上落月峰。


    “我知道谢折风寻了你千年,不可能放任一个一模一样的人成为他人炉鼎,他一定会留下你。而你醒来只会发现,你成了个杀身仇人的炉鼎、替身。


    “那时我笃定,你会不计一切代价地杀了谢折风,毁了落月峰和修真界的宁和。可你居然没有——你居然为了盛世长安,就这么放下了上一辈子的生死,只想就那么平平淡淡地离开。”


    “第三次,我想毁了你布下的四海万剑阵,不得不翻出那些陈年往事。我想,你看到那些人千年后的嘴脸,总该后悔了吧?你怎么还是没有呢。”


    “不久之前,那是第四次了吧。我挖出埋了数百年的棋,引导世人觉得你和祸事脱不开关系。北冥人人都在揣测你的复生,两界处处都在议论你的嫌疑。但这一回,你甚至没有等着质疑声起,就破了这一局。”


    姜轻每说一次筹谋,安无雪的脸色便黑上一分。


    他若是仙祸之时便知道这厮的存在,必然会提剑追杀姜轻至天涯海角!


    他自己不谈,那些卷入阴谋的性命有多少?其中又有多少人,或许不被诱使就不会误入歧途,最终也走上了不归路……


    “仙祸因你而起,曲闻道陨落千年,你现在为何还要牵扯无辜苍生?”


    “他死了,我也‘死’了。我转生两次,本就不是当年愿意为了他以身为剑的人了,他死了我就收手?多无趣啊。”


    “我自然是想要魔道重兴!仙祸再来!!”


    安无雪眼中挂着浓厚杀意,低声道:“所以这是你的最后一步棋?”


    “不得不说,我确实被首座骗了,还以为谢折风当真深陷心魔。我本来想彻底摧毁四海万剑阵,再唤醒雪妖的……”


    姜轻耸肩,“但是没关系,结果还是一样的。”


    “宿雪,”他轻声说,“我们终究会是一路人的。”


    ……什么意思?


    裴千翻了个白眼:“你又不是人。”


    曲忌之:“……”


    安无雪心中不安感愈重。


    不对……


    姜轻困于深海几千年,又同曲闻道相争数百年,曲闻道死后,这人仍然继续为祸世间。


    或许一开始,姜轻将修浊之法散布两界,是为了发泄心中怨恨,报复曲闻道,可如今曲闻道已经死了千年,姜轻所为,已然只是为了满足心中执迷。


    既然如此,姜轻又怎么可能会为了他一人的所思所想,就唤醒雪妖为祸天下,引来谢折风这个当世唯一长生仙,还在此刻暴露身份,掀开棋盘?


    他心中思虑刚起,神色却猛地一变。


    ——他送出去的传音符碎了!


    这时。


    远方风雪愈浓,疾风如利刃冲撞着结界,结界眨眼间如蛛网蔓延般裂开。


    妖力与仙力交织激荡,巨浪拍打海沫而来,浮冰猛地一晃!


    海水裹着不知多少海底妖魔的血水,即将席卷而来。


    姜轻却缓缓闭上双眸。


    他似是在享受着此刻的巨变,在聆听狂风与暴雪。


    雪妖歌声缥缈而来。


    安无雪本能便后撤两步,抬手结印。


    法印还未送出,白衣身影踏风而落,落于浮冰之上。


    浮冰登时平稳,冰霜蔓延,周围海水瞬间攀上浮冰,化作连绵冰层。


    巨浪稍稍停滞。


    雪妖飘荡在风雪中,见不着踪迹。


    安无雪惊道:“师弟!?”


    裴千呆了呆,曲忌之也意外喊道:“仙尊!?”


    雪妖若出归絮海,琅风倾覆,四海大雪漫天不止。


    琅风与来援的北冥落月仙修挡了一日,才将雪妖拦在茫茫海域。


    谢折风身为当世唯一长生仙,来此,本该剑斩妖魔,终了这一场大祸,可雪妖不仅没死,往后退的……居然是谢折风!?


    安无雪看着师弟似乎在轻轻颤抖的背影,焦急道:“师弟,到底怎么回事?”


    他正待上前。


    飘荡于空中、融于风雪的雪妖陡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泼天妖力落下!!


    仙者灵力接踵而至!


    谢折风眨眼间掠步至安无雪身前,出寒剑光滔天,为安无雪挡下一击,斩落雪妖一部分化在风雪中的身体。


    可挡下妖力的那一刻,安无雪看到出寒剑颤动了一下。


    他几步上前至谢折风身侧:“你——”


    他嗓音一滞。


    谢折风转过头来看他。


    他的师弟眉心雪莲剑纹完全化作乌黑之色,双目发红,黑瞳却又如幽幽不见底的深渊,藏着数不尽的暴戾与疯狂。


    仙力萦绕四方,可他站在谢折风身侧,却感受到了这人身上若隐若现的魔修浊气。


    他喃喃道:“你的妖魔骨……?”


    “师兄,”谢折风嗓音低哑,“她是我的母亲,她疯了。可我……杀不了她。”


    安无雪怔然。


    不远处,姜轻终于听够了风雪歌鸣,缓缓睁眼,抬眸望着飘荡于天穹的雪妖。


    他自言自语般说:“一千两百年前?还是一千三百年前?太久了,我记不清了。雪妖族长老容姬入世修行,扮作普通仙道女修,同琅风城主谢追露水姻缘,没想到就这么怀上了一个孩子。


    “容姬不愿诞下子嗣,可这孩子于腹中便显露出绝佳浮生道妖魔骨,根骨剑意浓厚,若是降生,必然是一个天赋可追曲闻道的妖族天才。


    “妖魔被曲闻道压着打了几千年啊,哪怕是仙祸之时,南鹤剑尊所到之处,四方妖魔退让,无人敢直面其锋芒。这个孩子根骨太好,天赋太高了,雪妖族怎么可能愿意放弃?


    “雪妖族族长当时正苦于无法同曲闻道争锋,这个孩子的出现,让雪妖族发现了转机。雪妖族族长囚禁容姬,想等着那孩子降生,把这孩子养成一个天赋卓绝的容器,供自己夺舍重修,追求更高一步的境界。


    “容姬不愿,可她不是雪妖族族长的对手。她不在意那孩子,却恨极了族长,在产子之时,她自己借了那孩子一半妖魔骨,以神魂为祭,重创雪妖族族长。神魂燃烧,她自此成了个疯子,因着最后一丝母子亲缘,她封了那孩子身上的浊气,把还留了一半妖魔骨的孩子扔到了琅风城主府门前。这孩子一半妖魔骨离体未归,此后入仙途,因为剑道天赋卓绝,自然而然练出了能与妖魔骨抗衡的剑骨。”


    姜轻观赏着归絮海飘荡的飞雪,笑道,“好巧不巧,她重伤藏匿的时候被我发现,我替她养伤,为她供给浊气,封印她千年。连曲闻道都不知道,谢折风身上的妖魔骨并不是完整的——否则的话,无情咒怎么可能压得住这举世无双的妖魔骨呢?


    “这一步棋我一直藏着,如今啊,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安无雪睁大双眼。


    他心神巨震,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妖魔骨……师弟身上不断滋生心魔的妖魔骨,居然还只是一半!??


    他心思纷乱至极,谢折风却全然没有理会那阔别千年的生母,也不曾在意姜轻得意的笑声。


    师弟只在他耳边,用着压抑至极的语调,一字一顿地说:“我每杀她一分,她身上的妖魔骨,便会回到我身上一分。我杀不了她,她若陨落,妖魔骨会在我体内……合二为一。”


    谢折风嗓音猛地一顿。


    妖魔骨在他体内躁动,四方仙力摇晃,心魔在他识海中猖狂大笑。


    “师兄,妖魔骨归于完整,我无法保证,那还会是我。”


    安无雪气息一滞。


    雪妖歌声刺耳,姜轻笑声尖锐,都远不如师弟这一句话让他无助。


    杀不了雪妖,裹着浊气的风雪只会越来越大,两界生灵涂炭。


    杀了雪妖,他的师弟将会转瞬成魔,世间无仙,一个失去理智的浊仙,足以毁天灭地。


    他转过看向姜轻,嗓音冰凉:“这才是你的最后一步棋。”


    姜轻颔首。


    “你们若是杀了雪妖,那便只能看着浊仙降世。若是杀了谢折风,那便无人能敌雪妖,更无人能敌我了。无论如何,妖魔乱世之势已不可逆转。


    “但你不是无路可走。”


    “宿雪,我给你留了一条路。”


    “只要你能成仙,你可以杀了雪妖,杀了谢折风,也能杀了我。”


    曲忌之举目四望,手中结着法印,戒备着姜轻和雪妖,道:“四方天柱崩毁,寻常路无法登仙,姜先生究竟想说什么?”


    谢折风在极力压抑着。


    仙力重新落下结界,护住了这块浮冰,隔绝了雪妖的歌声,挡住遮目的风雪。


    姜轻的声音变得愈发清晰。


    “寻常法不能登仙,但是修浊可以。浊仙秘法只不过被曲闻道从过往与未来的因果中摘去,因此世人——包括我,都不再记得这个秘法。”


    “可是你能沟通第五根天柱,能从隐藏的因果中,寻回秘法。”


    “寻回秘法,修浊登仙,杀了谢折风,杀了雪妖,你就会是这世间无人能敌的长生仙。”


    “这已经是我第五次为你‘铺路’了——你选哪条路呢?”


    裴千怒道:“若是从因果中重新寻回浊仙秘法,当年众仙陨落岂不是成了笑话!?要么仙尊入魔,要么首座入魔,要么一起入魔,你管这叫选择?”


    “锵”的一声!


    春华划破长空,带着剑主无法压抑的怒气与杀意,直冲姜轻而去。


    姜轻不得不抬剑相挡,猛地被春华击退数丈,还未站稳,便吐出一大口鲜血。


    他看着春华飞回安无雪手中,抬手随意抹去嘴角血迹,疯疯癫癫地笑了几声,道:“我和曲闻道,相争数千年,他连身死道消,都留下了缜密后路。他明明死了千年,我还是回回都输。”


    “还好,这一次,怎么样都该是我赢了。”


    第142章 第 142 章


    “赢……?”安无雪眉梢微动。


    他伸手, 撇了撇谢折风额间的碎发,轻轻为师弟收整斗法时散乱的衣冠。


    谢折风红着双眸望着他。


    他听不见师弟神魂识海中的喧嚣,也不知道妖魔骨在师弟体内究竟如何了。


    但他知道谢折风现在应该很疼。


    他快速眨了眨眼,敛下双眸涩意, 复又看向姜轻:“姜道友对赢的定义是什么?我倒是觉得, 道友能坚韧数千年, 踏出深海底,本来已经赢了。可仙祸开启的那一日,你又输得彻彻底底。”


    姜轻面容一拧——他听出安无雪的弦外之音。


    他双眸一凝,神色复杂, 再度望向北冥的方向。


    “你觉得我不该带出浊仙秘法?”


    他满是不屑。


    “你我不是都见过了吗?世人凉薄。我是他手中剑的时候,北冥仙门总是说曲少主道途光明, 前途不可限量。我被他封入冥海底的时候,尘世便传唱这一道警世之言, 唏嘘天才破道——我呢?何人为我鸣过一声不平?”


    安无雪眼眸微动,双唇微动,最终默然。


    他看到姜轻回忆中少年与剑缔结契约的时候,也十分怅然。


    若是曲闻道不曾折剑, 这世间或许不会有南鹤仙尊, 但北冥过往中, 会有一段传唱几千年的佳话。


    他认识的那个北冥门客,那个不过入世几百年的胎灵姜轻, 一直是个对待诘问从善如流, 对待众生清明恬静的好人。


    可那个姜轻死在了海底几千年的浊气冲洗中。


    他认识的,不过是一个消逝在过往中的虚影。


    姜轻直勾勾地看着他:“你魂飞魄散金身玉骨尽碎的时候, 天下人只说出寒仙尊大义灭亲,感念仙尊恩德, 可有人记得当年四海万剑阵历时几十上百年,剑鸣声下埋葬了首座多少酸苦呢?”


    “你惋惜天下人无辜——他们无辜吗!?”


    他讥讽道:“你坚守本心道途不改,又得到了什么?”


    安无雪从始至终不置一言。


    直至姜轻诘问于他,他才毫不迟疑道:“本心不改,就已经是我之所得。”


    姜轻冷笑道:“好,那又如何?安无雪,我们终究还是会成为一样的人。”


    今时今日今刻,他筹谋了太久。


    容姬已醒,她生或死,都会是姜轻想要看到的结局。


    她死,谢折风成为浊仙,天下倾覆,安无雪从始至终坚持的东西都将成为笑话。


    她生,妖魔乱世。


    安无雪要打破两难局面,唯有越过谢折风,将自身修为拔高,修浊登仙,重现浊仙秘法于世。


    浊仙秘法重现,姜轻也可以轻而易举地重回浊仙之境。


    他和安无雪冥冥之中交手几回,最终……仍然殊途同归。


    “——我给你准备的这几条路,你选好了吗?”


    四方结界再度开始破碎。


    谢折风的仙力一直在同风雪中的容姬纠缠。


    结界破碎之时,容姬凄楚歌声传来,时不时夹杂着雪妖疯癫的笑声。


    她早已连个妖魔都不算了。


    出寒剑鸣,散出剑气。


    转瞬间,谢折风再度凝下结界,拦下泼天风雪,挡下容姬的妖魔之力。


    归絮海前,琅风城旁的雪雾越来越重,琅风剑被浊气所摄,引入乌云中,遥遥瞧不见剑影。


    天地风雪不停,纷乱无止。


    四海仙修尽皆护佑着大雪下的苍生,可人力有穷尽,灵气有尽时。


    如今已经不是四方天柱共卫天道,众长生仙庇佑苍生的数千年前。


    容姬合归絮海妖魔和琅风剑之力,可以同仙者一战!


    等她踏出归絮海,便不是雪莲摧残、浮冰碎裂这么简单了。


    谢折风再度结出法印,出寒剑飞入高空风雪,同时隐时现的白衣女子身影缠斗。


    可容姬一旦有损,谢折风身上的妖魔骨便会更为强盛!


    出寒不敢当真伤到容姬分毫,备受掣肘,阻拦得格外艰难。


    裴千这时总算恢复了些许灵力,毫不迟疑朝姜轻攻去!


    他虽修为不如姜轻这个化身,可他每次出剑还会一起扔出阵法符箓,花哨挥霍至极,乱七八糟,居然起到了作用。


    姜轻一时之间,当真被他绊住手脚。


    安无雪看向曲忌之。


    曲忌之身周灵力涌动,阵纹隐隐浮出,双手还在快速结印!


    他对上安无雪的视线,微不可查地同安无雪点了点头。


    安无雪这才回头看向谢折风。


    他身前的人已经尽显妖魔戾意,可他目光未曾改变,低声而又轻柔地说:“师弟,你——”


    “我去杀了雪妖。”


    谢折风抢在他前头快速道。


    安无雪一愣,嗓音微哑,赶忙摇头:“你会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妖魔。”


    他不要。


    他不想。


    他的师弟天生妖魔骨,以浮生道之身走荆棘遍地的无情道,分魂斩我,浸过黄泉水,见过养魂树,八百年碎魂,才是如今剑出而众生俯首的年轻仙尊。


    逆流而上至于此,难道最终还是无法迈出骨血而出的业障吗?


    不……


    不能这样!!


    “我的师弟不会愿意成为一个妖魔,”他说,“出寒仙尊也不能是个妖魔。”


    “出寒仙尊不会是妖魔的——因为你可以轻而易举地在我堕魔前杀了我。”谢折风对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冰雪消融,风雨疏阔。


    他说着对自己最残忍的话,送给安无雪的,却全是温柔。


    这些话,谢折风在意识到自己杀不了容姬的那一刻,便已经想好了。


    “我不在意世人眼中的我是个剑尊还是个雪妖,师兄还活着,漫长人生还有无尽可能,我也曾经与师兄同生死,共白头,这于我而言,比这千年登临尊位还要开心喜乐。”


    谢折风说着,安无雪收于识海之中的生死咒阳印被阴印勾动,微微颤动。


    他在告诉他用此咒杀了他。


    安无雪不住地摇头。


    他绝不可能答应。


    谢折风嗓音透过狂风,依然沉稳:“我杀了雪妖,妖魔骨归于完整的那一刻,我不知会发生什么,也许心魔会彻底占据我的神识,也许我不会是现在的我,但我一定会比现在还要强。我们可以赌,赌那一刻,我能立刻找出姜轻真身,杀了他。然后……”


    然后,安无雪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杀了谢折风。


    这样,雪妖会死,姜轻会死,妖魔不会出世,大雪会停。


    世间再无仙,却也再无魔。


    祸乱终了。


    安无雪不用入魔。


    他还是落月峰那个死而复生、洗净污名、霁月清风的仙门首座。


    谢折风以剑骨压抑着妖魔骨,经脉骨血都在疼。


    但他心更疼。


    他不惧生死,甚至在千年前已经是个行尸走肉。


    只是……他好不容易能和师兄在一起,却没能一起看几天的日升月落。


    他也不能再护着师兄了。


    可他死后,祸事终了,一切尘埃落定,两界无人会是安无雪的对手,师兄应当……也不需要他护着。


    这是谢折风能做到的最好的结局。


    可安无雪还在摇头。


    谢折风不想看师兄这样。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魔障,凑上前,轻轻吻去安无雪脸颊泪痕。


    “我将生死交托于师兄,不就是为了防范此刻吗?赶来琅风的时候,我就有此预感,看到我的母亲后,我确定了——这一切都是注定的。”


    他说。


    “师兄,我刚刚想尝试封印我的母亲,可她疯了,她察觉到我有封印之势便想自爆,我拖不住她。我只能步步后退,退到如今,无法再退。”


    不远处便是琅风城了。再退,四方生灵怎么办?


    “容姬迟早会死,妖魔骨迟早会归于完整,若我不曾成仙,我们还能强行毁掉我的根骨,可我成仙了,妖魔骨也成了不伦不类的仙骨,寻常方法毁不掉它。


    “不论有没有姜轻,不论是不是在今日,这都是我命定的魔障。”


    他抬眸,看向苍穹风雪中,正在同出寒剑斗法的容姬。


    “也许我注定会有今日。”


    “母亲她说的没错。”


    “我本来就该是一个……天生的妖魔。”


    安无雪静静地听他说完。


    他紧咬牙关,每每想让谢折风别说了,却又不想在这种时刻对谢折风摆脸色。


    裴千逐渐不支,退回安无雪身前。


    姜轻持剑走近。


    “我倒是没想到,你们居然还有这一步后手。但那又如何?”


    他听见了方才谢折风所说,嗤笑一声:“小仙尊,你们现在没有时间寻我真身了。你是想趁着妖魔骨合一,你实力大增的那一刻锁定我的魂魄杀了我?没用的,你们一直在猜测我为什么费尽心思让傀儡泛滥两界——不如我来告诉你们答案。”


    他在安无雪和谢折风身前一丈处停步,双手垂下,握剑之姿随意,好似全然不怕谢折风突然出手。


    “因为我是胎灵族。我族坚不可摧,又无坚不摧,我身可承外物,万物也可承我魂。散播两界的那一种傀儡印,皆可为我所用。”


    “你,你你——”裴千指着他,“你的意思是现在两界所有的无主傀儡都可以是你的化身?你唬我们呢!”


    安无雪沉沉道:“他没说错。不然,他没有这个底气独身一人站在我们面前。”


    姜轻这么多年为了不暴露自己,从不培养自己的势力,却能够拥有不沾浊气的化身,完美隐于阴谋之后,哪里都有他的痕迹,靠的或许就是胎灵族的天性。


    “是啊,”姜轻认真点头,“我的神魂可以随时隐入遍布两界的任意傀儡身上,小仙尊有把握在转瞬之间寻到我的魂灵所在并且灭杀我吗?没有把握的话,很抱歉,你连赌一赌搏一搏的机会都没有呢。”


    他眯着眼睛,从容不迫道。


    “不如咱们还是按照我说的那几条路来走,仙尊成魔,或是首座修浊,让我看看浊仙秘法重现世间,天下大乱——哈哈哈哈哈哈哈!!!”


    安无雪看也没看姜轻一眼。


    如此剑拔弩张之际,他反倒眉眼微弯,对师弟笑了一下。


    “师弟要我杀了你,是想留我独自一人和姜轻相争吗?”


    谢折风意识混沌,只顾着摇头。


    “世间万物都有一线生机,从来没有逃不开的注定。因果不是无法更改,而是大道三千寻我之路。”


    “师兄……”


    谢折风眸光越来越暗,眉心雪莲剑纹只剩乌黑之色。


    出寒同容姬相斗,结界已经碎了一次又一次,妖魔之力不断靠近琅风城。


    姜轻笑声骤停,挑眉道:“怎么,你还有别的想法?说来听听。”


    “师尊当年下无情咒,封妖魔骨,将仙尊位传于师弟,他什么都知道,未必算不到今日。我不信妖魔骨无解。”


    姜轻听到安无雪提到南鹤,面颊一抽,双眸满是阴沉之色。


    “……他或许真的知道,但他陨灭千年了。”


    安无雪只对谢折风说:“师弟当年剑斩天下妖魔的时候,我已经死了,我们没能并肩至最后。如今,你愿意和我并肩面对,听我所言,让我来选我们的因果吗?”


    谢折风意识涣涣,却还是第一时间无言点头。


    “好,师弟在我回来之前,一定拦住容姬。”


    安无雪轻笑一声,顷刻间敛下双眸之中的苦意。


    姜轻皱眉:“回来之前?什么意思?”


    “师尊确实已经陨灭了千年。”


    “但这里是琅风城。”


    “现在的我确实寻不到师尊,但千年前的师尊在琅风城。”


    姜轻神色突变,猛地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赶忙看向曲忌之。


    与此同时,安无雪话音刚落,曲忌之结下最后一道法印!


    原来曲忌之方才趁着安无雪和姜轻对峙、裴千吸引姜轻的注意力,一直悄无声息地在一旁布下精妙阵纹!!!


    此刻,阵成。


    四方阵纹悄然相连,银光流转,穿透风雪,直接从归絮海延绵至琅风城。


    他们都对这个阵的阵纹波动格外熟悉。


    姜轻咬牙道:“观叶阵!!”


    此阵可将入阵者送入过往!


    曲忌之和裴千修为都只在渡劫后期,在半步登仙和仙者境面前根本不够看,姜轻从始至终都没有把他们两人看在眼里。


    他只把安无雪当对手,没曾想到曲忌之早就得安无雪暗示,佯装伤重无法出手,实则一直在布阵!


    他现在发现已经太迟了。


    银光流转,转瞬间,落在琅风归絮的观叶大阵网下,将安无雪送入过往!


    姜轻犹豫片刻。


    但也只犹豫了片刻。


    他神色一定,干脆追进阵中。


    浮冰之上,只余下谢折风还有曲忌之和裴千。


    曲忌之持剑撑地,双眸紧闭,全力维持观叶阵运转。


    谢折风唤回出寒,眨眼间神魂离体,割裂神魂以抑心魔。


    他浑身一颤,双眸闪过一丝痛色。


    但他一声不吭。


    几息之间,他的神识恢复清明。


    谢折风再度手握出寒,踏着仙力卷起的灵风,杀入风雪中!


    观叶阵内,安无雪知晓姜轻追来。


    但这一次的布阵之人是曲忌之。


    他手持布阵者赋予的引信,可以随意穿行于阵中,远比姜轻要快。


    他一入阵,心念闪动,回想当年,直奔千余年前琅风城破那一日而去!


    那时,雪妖围困琅风,妖魔游走于深巷,似是在寻着什么。


    直至南鹤赶来,斩杀雪妖族族长,落月弟子将雪妖打回茫茫海域。


    南鹤带着年少的他,前往城主府。


    安无雪落入这一段时光时,正好瞧见那时的他越过南鹤,上前捂住了谢折风的双眼。


    南鹤站在门前看着年少的他们。


    他在南鹤身后停步。


    哪怕是在过往幻境中,昔年的天下第一剑也傲然无双。


    男子一袭蓝衣,身如鹤竹,面如皓月。


    千年前的曲闻道看着千年前的安无雪和谢折风,现在的安无雪看着千年前的曲闻道。


    安无雪刚刚站定。


    男子转过身来看向他。


    “师尊。”他喊道。


    第143章 第 143 章


    观叶阵外。


    归絮海中。


    仙者灵力同妖魔之力相争, 整个海面波涛汹涌,大雪同浮冰相吻。


    曲忌之手持法印,周身灵力比这翻天的海浪还要汹涌。


    ——布阵匆忙,阵法笼罩范围极大, 他根本没有灵脉或是大量灵石可以供给如此大阵。


    眼下全靠他自己的灵力撑着。


    他双眸紧闭, 眉头紧皱。


    安无雪寻到南鹤之时, 曲忌之骤然闷哼一声。


    裴千正在护持结界,以防谢折风与容姬之间的争斗干扰到曲忌之。


    可他刚扔出符文,回过头去,却瞧见曲忌之嘴角挂着血, 连双耳都流下血来。


    这……


    这分明是消耗过大正在燃烧自身精血的架势!!


    裴千一愣,赶忙掠步回到曲忌之身边, 喊道:“怎么回事?”


    曲忌之手中法印流转不停,他稍稍睁眼, 沉声道:“首座应当是见到南鹤剑尊了。”


    “那不是——”那不是好事吗?


    裴千嗓音一滞。


    观叶阵是因果大阵,并不是幻阵。


    其中幻境无数,千叶万花,不可能是布阵者编织的, 而是布阵者根据此时此地此景, 往回追寻因果线, 重现每一刻的因果。


    如此大阵,从前曲忌之布在曲家的时候还好。曲家本就灵气充足, 覆盖范围很小, 因果简单。


    可此阵覆盖方位每多百丈,其因果便复杂万倍。


    姜轻和曲问心合作, 布下笼罩北冥第一城的幻境,历时不知多久, 消耗了曲家几千年来的底蕴,还有姜轻这些年挖空灵脉得来的磅礴灵力。


    眼下,曲忌之却只有自己一人。


    而这一次的观叶阵范围,笼罩整个琅风城和大半归絮海,其中还直接涉及当年的天下第一剑南鹤剑尊。


    安无雪和南鹤每交谈一息,其中因果便更复杂几分,灵力消耗极大。


    曲忌之再这样下去,必然要献祭自身寿数,甚至……伤及性命。


    裴千不过怔愣了片刻,曲忌之连眼角都开始渗血。


    “我去琅风城喊人!”他转身便要走。


    曲忌之却喊住他:“没用,来不及挪灵脉了,寻常修士不懂阵法门道,无法助我。”


    “那我助你。”


    “你助我,顶多就是用我们二人一起根骨尽碎,换我一命——这样的一人和两人,区别大吗?”


    裴千不假思索:“总比没有好!”


    “你若敢倾注你的灵力进来,”曲忌之嗓音已经愈发虚弱,语气却不容拒绝,“我即刻撤了阵纹。”


    “撤了阵纹观叶阵就破了!首座要是没来得及问清南鹤剑尊有关妖魔骨的一切怎么办!?”


    “我会助首座立观叶阵,是因为只有破了姜轻此局,追溯因果,才有可能重开仙途。我从来不是什么心怀苍生之人,你不是很清楚吗?”


    裴千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想让我登仙破无情道,但那时候你命都没了!!我登不登仙你看得到吗?我就算对你动心又有什么用?你人都没了!!!你这么聪明的人,这笔账算不来吗?你有病吗?”


    曲忌之点了点头。


    裴千:“你——”


    但他确实不敢动手相助了。


    曲忌之言出必行,这人当真干得出来随时撒手的疯事。


    几句话的功夫,曲忌之面色愈发苍白。


    他手中控制着大阵的法印流转得越来越快,四方灵力激荡不已,连裴千立在他们周围的结界都被里外夹击的灵力冲碎。


    曲忌之又是闷哼一声,双手不住地颤动起来。


    裴千急道:“曲忌之!”


    对方不理他。


    裴千却已经能感受到曲忌之身周灵力波动在逐渐减弱。


    他甚至看到对方发间陡然出现了几缕白发。


    再这样下去……


    “他不会松手的。”


    戚循嗓音自后方飘来。


    裴千立刻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红衣男子以灵力铺于海面,穿过暴戾的风雪和疯狂的灵气,掠步而来。


    裴千双眸一亮:“戚宗主可有什么办法?”


    戚循抬眸,望了一眼正在阻拦雪妖的谢折风。


    他最终目光落在银光流转的阵纹之上。


    他肃然问道:“阿雪入阵了?”


    “姜轻也入阵了!”


    “……原来是他。”


    戚循喃喃道。


    裴千已经急得不行,戚循却一改庄肃之色,从容地笑了一下。


    “戚宗主,这种时候别笑了吧!!!”


    戚循折扇一开,行至曲忌之身边。


    他说:“裴城主,我笑的是曲氏机关算尽,最后自己应了自己的卦。北冥曲家精通卜算之道,合全族之力为他做的卜算,不可能出错。那一卦,你怎么忘了呢?”


    裴千微怔。


    他自然不可能忘。


    他之一生,都因为那一句而天翻地覆。


    ——“曲家子,命定一劫,无情有情”。


    曲氏收养他替曲忌之应劫,最终不仅没用,反倒让他成了曲忌之的劫。


    戚循说:“他如今便是为了你,才不松手的,他更不会让你相助。因果有定数,命中劫难该来的躲不掉,曲氏费尽心思也是徒劳,此劫还在。”


    “眼下……此劫便应验了。”


    曲忌之又吐了几大口鲜血。


    他白了戚循一眼,满不在意地擦掉嘴角鲜血,袖袍染血,飘荡在风雪中。


    法印颤动了一下,他却继续加注灵力。


    他乌发已经白了一半。


    心头精血燃烧,再这样下去,便是折损寿数,最终连根骨都会碎裂。


    但他毫无惧怕之色。


    “戚宗主倒是看得明白,”他瞥过眼来,“但是你说得对,命中劫难无可躲避。我知道我在应劫,我也清楚我不会选择别的路。”


    裴千实在气极:“你让我帮你会怎么样吗?我并不在意修为根骨,根骨尽碎成为一个朝生暮死的凡人也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


    曲忌之手中维持阵纹的法印猛地一晃,骤然被戚循摄入手中。


    他本就愈发虚弱,突然被戚循以全盛之力劫去法印,根本毫无阻拦之力。


    “戚宗主什么意思?阵纹不稳,首座在里面不仅得不到答案,还有可能遇到危险——”


    他话语一停。


    只见戚循瞬间将自身灵力注入法印,周围阵纹比先前曲忌之维持之时还要稳固!


    四方灵力大盛,戚循眨眼间面色苍白。


    他居然一点都没有犹豫,自毁根骨,以毕生修为注入观叶阵,用一人之力,撑住了这泱泱大阵!!


    寻常仙修就算耗尽修为,也只是修为尽跌,对阵法的用处也不大。


    可他是渡劫巅峰的千年修为,又自毁根骨,短时间内如同灵脉泄堤,观叶阵瞬间得到大量灵力支持,完全恢复平稳!


    裴千扶着曲忌之,怔怔道:“你……你这是……”


    戚循满不在意地轻笑一声。


    “曲小仙师,你运气好,这一劫,我替你挡了。”


    “……我与你无情无份无冤无仇。”


    “自然与你无关。阿雪入阵了,此阵不能在他达成目的之前破碎,你二人都是渡劫后期,即便合力也未必能撑得住浩浩大阵。千年前我对他拔剑,欠他至今,我该替他铺路还他这份亏欠……”


    他嗓音一滞,同方才曲忌之一般,七窍溢出鲜血!


    裴千和曲忌之甚至已经能够探到,戚循的修为正在朝渡劫期以下跌落……


    这人却笑着说:“希望他能找到想找的答案吧。但是两位,看在我帮你们挡了这一次无情劫的份上,答应我一件事。”


    “不用告诉阿雪我来过。”


    “他并不想再见到我。”


    话音落下。


    戚循闭上双眸,手中灵力疯狂涌出,汇入观叶阵中!


    风雪落在他的肩发,却已经瞧不见雪絮。


    ——他转瞬白头-


    观叶阵内。


    安无雪同南鹤视线相撞。


    观叶阵的幻境骤然从远处的归絮海开始坍塌。


    ——阵中人意识到此间虚假,幻境开始崩塌。


    安无雪寻的是千余年前力压仙门的南鹤仙尊,是剑法阵道皆为大家的曲闻道。


    只一眼,对方便已经看出虚妄。


    曲忌之布阵之时早已想到这一点,因此不惜将观叶阵范围笼罩大半归絮海,为安无雪争取时间。


    幻境自四方崩塌,但布阵之人似乎刻意用大量灵力维持幻境,崩塌的速度并不快。


    从归絮海破碎至城主府,安无雪还有一刻的时间。


    他手持春华,一步一步走到南鹤面前。


    四方修士还有年少的他都不曾发现他的到来,唯有南鹤神情平淡地望着他,好似这过往时光只凝固在他们二人的身上。


    他听到熟悉而又久违的嗓音传来:“多久了?”


    他嗓音滞涩:“快……一千三百年了。”


    他们之间,相隔着仙祸数百年的纷乱,跨越千年的盛世。


    近乎一千三百年。


    南鹤眼眸轻转。


    他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讶然之色,古井无波的黑眸倒映着安无雪的身影,却也只有安无雪的身影。


    春华轻颤。


    安无雪听到春华的剑鸣声,手中春华却十分安静。


    他瞧见了师尊手中的春华。


    那时他还没到大成期,春华还是南鹤剑尊的配剑。


    两把过往与当下的春华相映。


    师尊的面容千年无改,他分明记得很清楚,可他亲眼看着对方,却又觉得十分模糊。


    眼前之人不仅是力压两界的南鹤剑尊,也是折剑破道的曲闻道。


    熟悉,陌生。


    “……你还没有成仙。”


    安无雪苦笑一声。


    这便是他和谢折风的师尊。


    无情无偏私,严厉,肃穆,在意的从来只有苍生、修行。


    仙祸末期他和谢折风必须扛起两界重担的时候,他曾经如同凡人思念逝去的长辈一般,很怀念南鹤。


    和妖魔斗法后,休憩的梦中,他还会梦到师尊教他和师弟修行的过往。


    那时他有很多话想和这个他唯一的长辈说。


    如今……如今却是无话可说了。


    “师尊,我自一千三百年后而来。仙祸终了于几百年之后,在那之前,我与众仙修在四海临城立剑阵,替代天柱,师弟——谢折风……”


    南鹤稍稍回眸,看向少年身影:“我确实想收他为弟子。”


    “师弟继任仙尊位,登仙清肃天下妖魔。”


    “我死了。”


    “是,你死了。”


    幻境中的归絮海已经完全坍塌。


    琅风城边沿开始破碎。


    世人大多畏死,拥有越多之人,越害怕死亡与湮灭。


    可南鹤立于两界之巅,却对自己的陨落并不惊讶。


    他只平淡地说:“琅风天柱已毁,四方天柱皆断。天道有缺,不修魔者,非勘破生死道至极致,无法登仙。这孩子天生妖魔骨,却根骨有剑意,为魔,祸乱天下,为仙,俯瞰苍生。他修魔能一路坦途,修仙,便是十步九劫。如此艰难,若成——天道也拦不住他。”


    “可妖魔骨是他天性,他没死在天雷下,妖魔骨便不会被天雷所除。这会是他躲不开的业障。他剔除妖魔骨了吗?”


    “还是说……这就是你逆流千年来寻我的原因。”


    南鹤果然知道!


    他不仅知道,除了对姜轻藏起的另一半妖魔骨一无所知,南鹤连后事都猜得完全不差!!!


    师尊为谢折风选无情道、下无情咒,果然是为了压制妖魔骨,让谢折风走一条截然不同的仙途。


    这一盘棋,姜轻在下,南鹤也在下。


    四方崩塌之势越来越快,安无雪赶忙问:“师尊,师弟身上的妖魔骨只有一半,还有一半仍在雪妖族长老容姬的身上。姜轻为了从因果线中寻回浊仙秘法,将容姬封印千年,至师弟登仙之后方才被唤醒。姜轻以妖魔骨逼我寻出浊仙秘法登仙,妖魔骨和剑骨如今是师弟之身,是他的全部,无法在师弟未死之前毁去,若妖魔骨合二为一,后果不堪设想,弟子想问剔骨之法。”


    南鹤听到“姜轻”二字时,向来古井无波的眼神居然稍稍闪动了一下。


    他怔愣片刻,手中,千年前的春华剑轻颤。


    这把灵剑是姜轻送他的第一把剑。


    也是他几千年仙途,常伴身侧的名剑。


    ——他想起姜轻,神识不自觉勾连上了春华。


    安无雪方才一直都在努力稳着心神。


    他知晓时间越紧急,他越不能慌乱。


    可春华嗡鸣的这一刻,他急忙催道:“师尊?”


    姜轻已经追入观叶阵中,对方能感应春华,若是已经寻来,此刻怕是知晓他在哪了!


    姜轻擅长因果阵道,若是寻到此处,多半有办法中断此间幻境!


    没时间了。


    南鹤被他一声呼唤扯回神思。


    “没有办法。”他的师尊说。


    “……什么?”


    “根骨被废能活命,却从无不伤性命剔骨的说法。这孩子既已登仙,依你所说,双根骨已经是他的全部,在因果既成的一千三百年后,妖魔骨之局已成,他无可选择,无路可走。”


    安无雪心底一沉。


    怎么会……


    怎么会?


    连南鹤都没有办法了吗?


    难道他真的要依姜轻所想,不论如何,都要重现仙魔二立的仙祸吗!?


    “师尊——”


    “无雪。”


    南鹤打断了他。


    幻境崩塌已至眼前,漠然清冷的嗓音一如当年:“我还是浮生道之时,无法登仙,问遍北冥仙长,才知我道心不顺,选错道途,半步登仙之境已经是我修浮生道能走到的极致,若想登仙,唯有改道。”


    “我做了几次尝试,都无法斩断我与他的因果。”


    这里的“他”指的是谁,南鹤没有说清,安无雪却能听清。


    曲闻道曾经创造无情咒,压制心中情念,以此来尝试能否直接转修无情。


    可无情咒只能压情意,不能断因果纠缠,剑在而因果在,因此曲闻道最后才选了折剑破道。


    南鹤眸光淡然。


    “……在破道之前,我曾故意引走他,独自一人尝试引动过浮生道天劫。”


    ……什么!?


    师尊居然在浮生道之时便想过强行登仙!?


    不……这时候师尊和他说这个干什么?


    “师尊,阵外危急……”


    南鹤却只是摇了摇头。


    安无雪对此格外熟悉。


    他小时候学剑,待不住的时候,南鹤不会骂他,只会这般轻轻摇头。


    仙长威严甚重,无声地摇头,便让他收了所有心思,专心听下去。


    一如现在。


    他一愣,下意识没了追问之心,安静地听南鹤接着说:“浮生道窥见天地七情,此道仙修引动登仙雷劫的那一刻,便可感知四方天柱,插手天道。引动登仙雷劫的那一刹那,我自命不凡,觉得天道任我更改干预。我想从中看到能否将浮生道这条路走到底,我曲氏擅卜算,我便以卜算之法,于天柱之中,算我未来因果。”


    浮生道仙修哪怕还没登仙,只要引动登仙雷劫,便可拥有连通天柱之能了吗?


    “未来因果……师尊看到了什么?”


    幻境崩塌至城主府。


    南鹤身后,过往中,少年的安无雪和谢折风已经被虚无吞没。


    “我看到未来两界妖魔横行,我已无情大成而登仙,率领落月高手,征战四方,斩妖除魔。”


    安无雪瞪大双眼。


    这说的不就是当年仙祸吗?


    幻境崩塌至南鹤身后。


    他娓娓道来般,嗓音无悲无喜:“我觉得那是不可对抗的因果天命,我注定无法浮生大成,对抗天劫只是徒劳。于是我即刻破道,收回登仙之意。”


    “登仙雷劫退去,我从此走上无情。”


    安无雪双唇微动,万千言语于心间,却不知该如何言说。


    他的面前是他曾经最尊敬的师长,也是辜负妖修狠心绝情的曲闻道。


    横跨千年未来现在过往,他的师长同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坚信因果既定无可更改,所以我放弃了。”


    “我‘今日’才知,我之放弃,才是因果既定。”


    安无雪双瞳微颤。


    话音落下。


    正值此刻。


    安无雪身后传来一阵灵力波动。


    幻境崩塌的边缘,有人持剑而入。


    琅风城最后的长风吹来,吹动南鹤剑尊的衣摆。


    碎发拍打着他的额间,他看着安无雪的方向,却没有在看安无雪。


    他在望着安无雪的身后。


    那双从来没有人间七情的双眸之中,突然盛满繁芜。


    长风忽停。


    幻境崩塌。


    千余年前的曲闻道化入湮灭之中,四方归于黑暗。


    过往如方才那阵摸不到寻不回的风,再也触不到踪迹。


    安无雪没回头。


    姜轻在他身后,闲话家常般同他说:“他真是永远都是那样。我记忆里是那样,落月峰的仙尊是那样,幻境之中千年前的他也是那样。你说,我若是早来一步,是能听到他一句对不起,还是得春华剑锋带着杀意刺来呢?”


    安无雪回过身去。


    他瞧见姜轻嘴角挂着笑,双眸之中却只有悲凉。


    “哦,对了,”姜轻恍惚了一下,“差点忘了我为何要在这里,我好像来迟一步,没听到他和你说了什么——曲闻道有应对之法吗?”


    他这般问着,好似他们还没有撕破脸一般。


    安无雪却也没有出手,在观叶阵剩下的一片虚无之中,摇头道:“没有。”


    姜轻讥笑一声:“那首座打算怎么办呢?”


    安无雪不言。


    幻境破了,生死门现。


    可他进观叶阵的目的已经达到,他如今只需一会布阵之人感应到阵中情况,撤回阵法。


    他还在回想南鹤所说的那番话。


    登仙,天柱,因果……


    姜轻踏着虚无,缓步行至他的面前。


    ……又在打量他。


    “姜道友,”他说,“你我都清楚,在此地动手没有意义,你杀不了我,我杀不了你。你若当真无聊,生死门就在前面,你可以趁着阵法未破,入生门寻下一处幻境。曲闻道负你,你便当面去找他。”


    姜轻轻轻摇头,嘴角噙笑道:“找他干什么呢?”


    “世人喜欢寻负心人诘问,是因心有不甘,身怀困惑。可我如今胜券在握,也并无执迷。”


    “若说遗憾,那也不是没有——他死得太早,瞧不见我最后还是比他棋高一着。”


    他说着,又往安无雪跟前走了一步。


    “飒”的一声。


    安无雪反手握着春华,剑锋横亘于他和姜轻当中。


    姜轻不得不停下脚步,叹气道:“我又不会在此时动手。哎,首座,曲闻道可否和你说过……你其实很像曾经的他?”


    安无雪一愣。


    师尊和他……?


    开什么玩笑。


    “你觉得很荒谬,对吗?”姜轻已经看出他心中所想,“因为你不曾见过曾经的他。”


    曾经的他。


    曾经的曲闻道。


    浮生道的少年天才,出生便站在修真界的云端,从不明白什么是瓶颈。


    两界修士终其一生无法到达的境界,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他会在冥海岸边日日夜夜地练剑,也愿意孤寂地在寒桑崖旁等待花开。


    还会在被陪伴身侧的妖修亲吻之时,无措至面颊通红。


    “曲南鹤是我毕生之敌,但我确实怀念曲闻道。我以前很喜欢你碰春华的时候,就是因为我总能看见曾经的他。”


    安无雪握剑之手未动,拦在他与姜轻之间,蓄势待发。


    姜轻凝望春华,说:“你那师弟,谢小仙尊就不一样了。他可真像曲南鹤,清冷无情,万事不扰。我很讨厌他。


    “但我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情——你总以为是你迷失在前,你觉得是你先对师弟动心,耽误师弟前程,但我每每通过春华感知到你们二人之事,看得一清二楚,他才是主导之人。


    “这么有意思的事情,你居然一无所知。哎,更像曾经的曲闻道了。我实在忍不住,”姜轻歪了歪头,挑眉看他,“在我隐瞒身份刚认识宿雪的时候,我有时学着谢折风曾经与你相处的方式,想看看你的反应,也想让你放松警惕……”


    安无雪眸光倏冷。


    “……可惜啊,我还是被你怀疑了。”


    这片虚无的空间突然开始晃动。


    ——观叶阵要维持不住破碎了!


    刹那间,春华猛地向前攻去!


    姜轻往后一退。


    破碎之中,安无雪沉声道:“这世上人各不同,谁也不像谁。我会因师弟所作所为而心软,是因为那是师弟,而不是因为他做了什么。”


    观叶阵彻底崩塌。


    雪妖缥缈的歌声传入耳中。


    姜轻抬剑挡着春华剑气,灵力相冲,风雪扑面而来,被灵力送往四方。


    安无雪接连后退几步,有人自后方接住了他。


    “师兄。”谢折风的嗓音格外沙哑。


    他剑骨和妖魔骨相争,浑身剧痛,神魂撕裂般痛苦,衣袍之上满是冰雪化作利刃割出的口子。


    可他没问他寻到一线生机与否,见到安无雪同姜轻交手被灵力冲飞,便只顾着轻柔地接着他的师兄。


    两人落在一个浮冰之上。


    姜轻随之而落。


    “既然曲南鹤也束手无策,”这人悠然道,“那么,首座,你该做出选择了吧?”


    “我确实决定好了。师尊没有剔骨之法,但我从他之所言中,看见了另一条路。”


    姜轻一愣。


    不远处便是归絮海岸边,琅风城边界。


    谢折风阻拦容姬许久,已经退无可退。


    举世大雪延绵两日,天穹阴沉,见不着日光。


    容姬化于风雪中,轻轻地歌唱着。


    “轰隆——”


    一道闷雷声骤然传来。


    姜轻面露震惊。


    谢折风神色突变,双眸混沌之色都被这闷雷惊走许多——他比在场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什么!


    他赶忙抬头望去,只见劫云瞬间积累在他和安无雪的正上方。


    他已经登仙了。


    那这劫云是……


    “师兄……!?”


    安无雪引动了登仙雷劫!


    仙修登仙之路已绝,此时引动雷劫,无异于自寻死路!!


    第144章 第 144 章


    姜轻也抬头看着头顶劫云, 不可置信道:“你居然敢直接引动登仙雷劫?安无雪,你不要命便罢,连妖魔骨乱世也不管了!?”


    他特意给安无雪留下两难之境,是因为安无雪别无选择。


    按照他所想去走, 安无雪取舍之下, 好歹还能保住一些东西。


    可若是这般登仙……


    安无雪不仅会死在雷劫下, 妖魔骨最终也无法了结,可谓是最差的选择。


    姜轻怎么也想不到。


    “……你怎么会引动仙修雷劫?”


    他想通过安无雪从第五根天柱中挖出被埋葬的浊仙秘法因果,可若是安无雪死了,那这世间便无人能寻到第五根天柱, 更别提什么浊仙秘法。


    “不……”他摇头,“你死于天劫, 谢折风和容姬之间此消彼长,妖魔乱世, 也是我赢!!”


    他语气自信,却举起了手中那把和春华一模一样的灵剑,剑锋指着安无雪和谢折风。


    “……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折风看也没看姜轻。


    他眉心雪莲剑纹闪动,乌黑之气萦绕身侧, 剑骨仙力同妖魔骨妖力争斗许久, 那张素日里清冷如霜雪的脸庞覆着一层妖异暴戾之色。


    他死死地盯着安无雪, 嗓音沙哑:“师兄,天道有缺, 最后一道雷劫无天道之力控制, 无可匹敌,你……”


    安无雪如何渡劫?


    他话语一顿。


    谢折风曾见过不止一次的登仙劫云。


    也曾在劫云之下同心魔争斗, 从始至终未曾被心魔撼动本心。


    可是此时此刻。


    心魔千言万语在识海之中无法停下,他怔道:“你会死的。”


    安无雪已经死过一次了。


    这好不容易得来的一世……


    谢折风眸光倏暗, 双眸登时填满血色。


    还不如他直接入魔,杀了容姬,杀了姜轻……


    不。


    不行。


    他双眸一晃,瞬息之中千万心念闪动。


    他曾经很希望师兄原谅他,和他在一起,直至方才都在惋惜无法同师兄厮守。


    可是此刻……


    他匆忙道:“劫云不曾完全成型之前,破道重来劫云会自行散去。师兄转修无情——”


    安无雪指尖点在谢折风覆着血迹的双唇之上,止住了师弟的话语。


    劫云逐渐凝聚,他那双桃花瓣般的双眼弯了弯,笑了一下。


    “我怎么会做将一切拱手让人的傻事?师弟信我。”


    谢折风双眸暴戾血色稍稍褪去。


    “我先前问过你,若是我想杀谁,师弟是否都会为我出剑?”


    “……自然。”


    安无雪轻笑一声。


    他眸光流转,视线落下风雪中。


    “那我要你,现在,帮我杀了容姬。”


    谢折风一愣。


    容姬。


    那是他今日以前素未谋面的生母,是他一半血脉的来源。


    也是另一半妖魔骨所在。


    他若出剑下死手,妖魔骨合一,千年仙途,八百年分魂压心魔,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他便再也不是光风霁月的出寒仙尊,而是一个注定逃不过天命的妖魔。


    可他只愣了一瞬。


    他点头道:“好。”


    他答应了他的师兄。


    “嗡”的一声。


    正在拼尽全力阻拦容姬的出寒剑回锋,重归谢折风手中。


    白衣女子飘落而下,赤足踏于坚冰。


    她抬手,以袖袍掩嘴,俏然一笑。


    她的衣袖之上还沾着谢折风的血迹,袖袍飘飘,鲜红在一片雪白中格外刺目。


    “怎么不打了——我的孩子?”


    谢折风最后看了一眼安无雪。


    他转身,手持出寒,朝着容姬走去。


    安无雪这才转眼看向姜轻。


    姜轻全然设想不到此景,仍然站在原地,困惑至极。


    “你让谢折风杀了容姬?引动雷劫、魔骨合一,首座这是在助我一臂之力?”


    安无雪轻轻摇头。


    “我其实可以现在就先杀了你,”他说,“但我想让你亲眼看看,那几条路我都没有选,可你却千年谋划成空的那一刻。”


    姜轻面颊一抽。


    “……荒谬!”


    安无雪不再理会他。


    劫云凝聚,天色忽而完全昏暗下来。


    风雪重重,苍穹黯淡,茫茫归絮海如入深渊。


    这一刻,天劫已成,第一道天雷汇聚于层云之中。


    谢折风停步在容姬身前。


    剑骨颤动,仙力凝结于出寒剑锋。


    容姬感受到了他无可更改的杀意,笑意一顿。


    下一瞬。


    出寒剑光冲破万千妖魔之力,切碎狂风,斩断浓雪。


    不知多少道剑光落下。


    谢折风手握出寒剑柄,垂眸出剑。


    方才容姬能把他逼退,是因他不能伤容姬分毫。


    如今他全力出手,大妖之力在长生仙实力面前不堪一击!


    出寒剑光落入容姬眉心。


    她神色呆滞地低头,看到胸膛之上绽出血花。


    出寒直挺挺地穿胸而过,寒凉如深海千年不化的冰。


    一剑穿心!


    谢折风难得回想起了谢追死的那一日。


    那时他还太小,双手并用才能握紧生父的剑。


    他没有谢追高,剑锋朝上刺入对方胸膛,他双眼都被对方吐出的鲜血遮盖。


    可他现在已经比容姬高上许多了。


    这世间最后一个雪妖的鲜血没能沾染他白衣分毫。


    仙力散开。


    大妖陨落,蓬勃妖力朝四方而去,掀起四方海浪。


    女子身影消散于剑光之中。


    她最后的神情,似乎只有呆滞。


    她早已疯了,不知谢折风在干什么。


    出寒轻颤,剑鸣声贯穿九霄。


    天地大雪倏停。


    自此,世间再无雪妖族。


    天地之中的仙者灵力却猛地一滞。


    谢折风闷哼一声,蓦地单膝跪于坚冰之上,出寒插入浮冰中,支撑着他的身体。


    妖魔之力不曾散去,反倒更为猖獗。


    ——妖魔骨合一了!!!


    不过几息时间,谢折风身周便满是浊气,他低着头,浑身在颤。


    安无雪掠步上前,跪坐在谢折风面前,就这么在出寒剑嗡鸣、妖力几近失控的当下,靠在谢折风肩上。


    男人浑身一僵。


    他的师弟以最后的理智喊他:“师兄……杀了我……”


    “轰——”


    劫云之中闷雷响动。


    姜轻仍然立在不远处,惶惶摇头:“安无雪,你到底要干什么?都到了这一步!!!”


    他突然大笑:“谢折风入魔了,他成了个浊仙!!!这还不是我赢吗?”


    安无雪冷静的嗓音穿过疾风:“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要引动登仙雷劫吗?”


    姜轻笑声猛地一顿。


    安无雪闭上双眸。


    神识展开,滑入谢折风眉心,同师弟神识相撞。


    可他却没有碰那落于他和谢折风识海中的生死咒阴阳印。


    蜉蝣一瞬。


    第五根天柱乍然明现,立于归絮海面,顶天立地,于昏暗之中洒下明光!


    安无雪看到了自第五根天柱蔓延往四方的无数因果线。


    这些因果线,安无雪先前便能隐隐约约瞧见。


    在他引动登仙雷劫之前,他只能看见因果线,只能做在因果中寻觅之事。


    姜轻正是想让他从因果线中找到浊仙秘法,这才布局至今。


    可引动雷劫之后,他不仅可以窥见因果,还能借天柱之能,直接引出这些因果线。


    因果线蔓延铺开,不仅是安无雪和谢折风,连姜轻都能瞧见。


    姜轻一愣,下意识伸手入那些因果线中。


    ——里面有他想要寻回的因果!


    可他却只是抓了个空。


    这些因果,他看得见,抓不着。


    安无雪指尖凝聚灵力。


    一条因果线跃出因果长河,姜轻触之不及的过往因果被他轻而易举摄入手中。


    他对师弟说,也对姜轻说。


    “师尊确实没有剔骨之法。但我知道了另一条路在哪里。以我浮生道,引动登仙雷劫,半只脚迈入长生仙途的那一刻,登仙者已经可以借用天柱之能。”


    “我修之道,为渺渺浮生千万因果道。”


    掌管世间因果,隐于尘世的第五根天柱,在仙祸乱世之中选中了他。


    千年打眼而过,这一刻,他终于重归天道,神识同第五根天柱相连,从这数不尽的因果线中,寻到了属于妖魔骨的那一条。


    众仙同南鹤共布因果大阵,才能更改天地大因果。


    而今,安无雪仅凭自己,便轻而易举地摄出那条他想寻的因果线。


    姜轻终于意识到他的目的,神色突变,挥剑而出,直冲安无雪心门而去。


    ——他要杀了安无雪!


    出寒剑几乎同一时间脱手而出。


    谢折风自顾不暇,可出寒仍然剑出无阻,眨眼间刺入姜轻化身胸膛!


    在谢折风即将控制不住吸纳浊气入丹田的那一刻。


    安无雪指尖灵力一动,因果线猛烈晃动,刹那间化作虚无!!!


    当下。


    此刻。


    同雪妖魔骨有关的过往因果被安无雪摧毁。


    过往一千三百年,自谢折风降生,而至于此时此刻。


    一切同妖魔骨有关的因果,皆被剔除出世间万物,因果轮转。


    安无雪抵着谢折风的肩窝,抬眸,看着师弟如点墨勾勒而出的完美侧脸。


    他瞧见师弟双眸之中戾气尽消,清明之意正在逐渐归来。


    他剔不掉谢折风的骨,却能根除过往的因,妖魔骨无因,自然无果。


    从此往后,谢折风将只有一副傲然凛冽的剑骨。


    他缓缓起身。


    出寒飞回他和谢折风的面前,姜轻化身胸膛之上迸出鲜血。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无雪:“你居然……”


    “妖魔骨自此不存于世,苍生仍有长生仙庇佑,这一局,”安无雪叹气,“还是你赢吗?”


    姜轻神情扭曲,嘴角不住地淌下鲜血。


    “我没有赢,”他阴沉道,“你也……没有赢。你若是听我的,先寻出浊仙秘法,再登仙,你根本不需要渡劫!可你为了获得更改因果之力,直接引动登仙雷劫,就算你现在再寻出浊仙秘法也无用。天劫已至,你连修浊登仙之路都断绝了。”


    他冷笑:“你杀不了我,而你却要死了——九重天劫无人能渡!!!!”


    “你错了。”


    安无雪手持春华,一步一步踏过浮冰,走到姜轻面前。


    “我引动雷劫,一是为了剔因果,二是为了借天道助力,让你魂飞魄散。”


    姜轻已经跌坐下来。


    他这具化身要消散了。


    “两界……遍地都是……我的傀儡,”姜轻又吐出一大口血,用着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道,“我之魂灵……无处不在……你如何杀我?”


    “姜道友。”


    安无雪的嗓音飘在烈烈风声中。


    “你没发现,你抬头看到的劫云,不止锁定我——还锁定了你吗?”


    姜轻瞳孔一缩。


    他张嘴,还未来得及说什么。


    化身便骤然消散了。


    安无雪却知道他在。


    也知道他的神魂在遁入新的化身之中。


    他低声的话语犹如徜过海域的吟唱。


    “我找不到你,但是天道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你。”


    话音未落。


    第一道天雷已经落下!


    安无雪早已有了渡天劫的实力,第一道天雷与他而言并不算难。


    他身周灵力大盛,轻而易举地挡下天雷之威。


    与此同时。


    劫云居然蔓延至归絮海的另一处,第一道天雷陡然也落在了那一处!!!


    姜轻现身于海域之上,不得不尽全力迎击雷劫。


    这一刹那,他终于明白了安无雪做了什么。


    “安无雪!!!”


    第二道雷劫接连落下。


    姜轻又一个化身死于天雷之下。


    这是仙修的登仙雷劫,落于修浊之人身上,威力更甚。


    春华挡着安无雪头顶的雷劫,安无雪以神识传音,同逃遁在茫茫海域中的人说:“这一招,还是道友教我的。”


    “傀儡印主渡劫,雷劫之下,刻有傀儡印的法器或是人,都将被天道一起清算。”


    “审问曲问心那日,我要看道友神魂,并不是觉得能从你神魂之中看出什么,而是为了落下这么一个傀儡印。”


    “这傀儡印被我更改过,无声无息,无法操控被落印之人,也不用供给灵力,唯一的用途,便是勾连我与这枚傀儡印。我本来只是想着,它在你的神魂之中,若是我哪日当真同背后之人交手,指不定能看看对方神魂之中是不是也有这么一个印记,仅此而已。”


    最终,这傀儡印潜藏在姜轻神魂之中,直至此刻才被他引动。


    天雷将姜轻算作他渡劫之助力。


    他得以借天道之力,斩杀姜轻!


    雷劫接连落下几道。


    已至第七重劫。


    春华挡劫之力稍缓——雷劫威力愈来愈重了。


    而姜轻不论遁出多久,劫云都蔓延而至。


    “不,不可能……!”


    “曲闻道都不能杀了我,你怎么可以!?”


    “第九重天雷你也渡不过,安无雪,我死了,你便能活吗?”


    安无雪不置一词。


    他不想让姜轻逃出归絮海边界,将这不可能渡过的雷劫带入琅风城。


    他心念一动,秦微先前留给他的用于传送的上古符咒漂浮在他的身前。


    此符,可传送至天涯海角任意一处。


    符咒颤动,安无雪挥出春华剑气。


    他全力一击的剑气穿过传送符咒,眨眼间,抵达姜轻面前。


    姜轻刚刚抗下安无雪的第七道雷劫,不知毁了第几个傀儡化身。


    他正重新附身于新的傀儡之上。


    眨眼之间,春华剑气陡然而至,不由分说地刺入他的眉心!


    与此同时,第八道天雷落下。


    春华剑气引着浩然天道之力,荡入姜轻神魂!


    他猛地瞪大双眸,瞳孔一缩,一双黑眸怔怔地望着不知哪里的北方。


    一句话都来不及说出。


    天道雷劫之力有问心之能,落修士之身,若死于天劫之力中,转瞬之间,过往走马观花而过。


    他神色空茫,眼神空洞,却又好似看到了很多已经见过的曾经。


    可他之曾经,几千年都是冥海深处生不如死地煎熬。


    孤独。


    痛苦。


    寂静。


    愤恨。


    无能为力。


    眨眼间,姜轻面露痛楚之色,双眸却突然失了光亮。


    天地四方似是沉寂了那么一瞬。


    “锵——”


    剑气荡开。


    化身轰然倒下。


    眼尾业火印记淡去。


    追着姜轻的劫云突然散去。


    归絮海的千风不知哪一缕裹着北冥吹来的风,吹走了数千年的曾经。


    业火倾熄,神魂破碎。


    他死了。


    他真真正正地死了。


    死在他锻的第一把剑下。


    尸骨无存,神魂湮灭。


    春华剑气未停,荡出海域,张开结界。


    远方似有修士前来查探情况。


    结界一张,雷劫之外,一切尘世喧嚣皆飘不到安无雪眼前。


    安无雪刚刚抗过第八重雷劫。


    他五脏六腑巨震,浑身经脉疼到发麻。


    他为了击杀姜轻,把姜轻这个半步登仙的魔修也算入自己的渡劫范围,天雷威力本就极大,眼下更是难以抵挡。


    他已经耗尽灵力了。


    他只觉喉间腥甜,浑身无力,站都快站不住。


    他正待以春华撑地。


    刚刚恢复清醒的男人将他揽入怀中。


    冷息环来,在这冰凉海域之上,却格外温暖。


    仙者灵力通过傀儡印传入他的经脉之中。


    对方嗓音裹着他鲜少听到的绝望与哽咽:“师兄,你还有一道雷劫。”


    雪妖死了,姜轻死了,大雪已停。


    待到劫云散去,苍穹将会洗去黑暗。


    四海清平复来,谢折风毕生跨不过的业障已除。


    可他和他的师兄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还有一道雷劫”。


    安无雪连抗八道雷劫都不觉着苦。


    仙祸之时,他不知有过多少次生死一线之时,从不畏死。


    更遑论眼下已算完满之时。


    可谢折风一开口,他眼眶之中突然裹上湿意。


    还有一道雷劫。


    还有一道断绝登仙路的雷劫。


    他注定过不去了。


    但他后知后觉地发现,他好像……不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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