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1章 第 31 章
他很快敛下自己的神色, 转而轻笑一声:“宋姑娘,东沧海天柱崩毁,千万年来的浊气无镇物压制,四海临城是如今最乱的地方。照水城作为四海临城之一, 内忧外患, 剑阵一日未成, 此地一日不宁。姑娘若是久居山门,不适此地,还请三思。”
竟然开口便是送客。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面上笑容尽皆一顿。
秦微回过头来朝他挤眉弄眼。
安无雪手中握着阵法典籍, 笑容不减,笑意却不深。
他缓缓合上书册, 故意没有理会秦微的“提醒”。
师弟忙着四方封魔,他协理两界和落月, 虽在外人面前狠厉,却不怎么对身边人冷脸。
但如今照水城需要落下的剑阵是重中之重,他分得清公私,故而言辞直白了些。
楼水鸣稍稍上前, 将宋芜拉至身后。
“首座……”
“水鸣, ”他打断了对方, “你我算熟识,我这才和你直言。我没有恶意, 宋姑娘若是有意除魔, 不若先去四方封魔驱浊,压压心气。”
宋芜怔愣之后, 似是略有不服。
她眉梢微动,竟是推开挡在中间的楼水鸣, 一步上前,不解道:“我自小是师门里天赋最高的,若论修行,虽不及首座玲珑玉骨,但好歹是个渡劫期,心气高有何不可?我相助照水,即便说不上雪中送炭,总能算是锦上添花吧?”
“我来照水城的路上,还听到有人说安首座不仅杀魔修,落月山门前连仙修都斩,杀伐过重,无心无情,独断专行。可师兄和我说那是外人以讹传讹,首座君子端方,为人磊落——我如今怎么觉着外人说的没错……”
这回连秦微都皱眉了。
他不悦道:“宋姑娘,阿雪是为两界筹谋,你说他坏话就算了,怎么还当着面说啊?”
安无雪:“……”
他知秦微这句是用以缓和气氛的故意的玩笑话,只能无奈一笑。
楼水鸣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师妹,首座既说了不是针对你,也不曾对你言辞激烈,你不该如此说话。”
他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又对安无雪说:“师妹她在仙祸刚起之时被师父护在山门内,不曾见过世间险恶,心性简单了些,她此番下山,也是因为修成渡劫,想助我一臂之力,还请首座莫要往心里去。”
宋芜“哼”了一声,把头撇到一旁。
楼水鸣又说:“师妹良善,我也会教她世事,首座可否让她留下?”
安无雪思忖了片刻。
楼水鸣和秦微都等着他开口。
他叹了口气:“我知宋姑娘一片好心,只是担心宋姑娘涉世不深……罢了。”
他嗓音一停,觉得自己这般强硬确实没有什么说得上来的缘由。
“确实是我有些果断了,方才所言,见谅。”
他复又挂上笑容,对宋芜说:“宋姑娘是水鸣的师妹,往后在照水,还请凡事与水鸣商量商量。”算是松口同意了。
宋芜高高兴兴地来,却被安无雪浇了盆冷水,没了寒暄的兴致。
她嘀咕了一声:“莫名其妙的……”
转身便走了。
“师妹!”
楼水鸣看着人跑走,又回头看了一眼安无雪:“首座,我……”
楼城主是照水城每个修士都赞不绝口的款款君子,鲜少遇到这般突如其来的为难之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着。
安无雪见他此状,觉着好笑,放缓了语气:“我在此处研读阵法,没什么要事,你若有事,不必留在此。”
楼水鸣立刻转身追着宋芜离开的方向而去。
那两人就这么走了,宋芜留在照水城的事情也算是定下了。
秦微这才开口问他:“我刚才都不敢说话。我的乖乖,安师兄,安首座,我的阿雪,这位宋姑娘一个渡劫期,即便孤身一人来照水,路上的妖魔大多奈何不了她,可水鸣还是火急火燎地亲自去接人,生怕出什么意外,你看不出来水鸣喜欢她啊?”
“我修的是浮生道,”他翻动阵法书册,低着头,说,“又不是我师弟的无情道……”
怎么会看不出人间情意?
想到谢折风,他翻着书卷的手一顿。
极北境前几日浊气涌荡,师弟此时……应当是在极北境除魔吧?
他唯一一次去过极北境,是当时为了给师弟准备法袍,师弟登位之后,似乎并没有穿过……
秦微的话传入他耳中:“那你为什么刚才一照面就不想让宋芜留下来?她年岁就比你我小一点,已是渡劫初期,照水城没有理由拒绝一个知根知底天赋卓然的渡劫期仙修。”
安无雪听着秦微的话,想的仍是极北境。前些时日师弟给他传音,只言片语,提及极北境有数位渡劫魔修,师弟对战时受了伤,却没有言明受了多重的伤。可师弟不善表达,能说受伤,那肯定不是小伤……
他放下书册,心想,他就不该想到谢折风,如今满脑子都是师弟在极北境的安危,心乱了,阵法也有些看不下去了。
他转过头,对秦微说:“就是因为天赋卓然。”
“啊?”
“涉世未深,却天资过高……”
“是啊。”
“了了少时来落月学艺,和我说过,北冥城有一个修士和凡人都耳熟能详的故事。”
“她说,几千年前,北冥曾经出过一个浮生道的天才。此人天赋绝伦,少年之时便胜过家中所有长辈,精通诸般法器咒术,连当时的北冥城主都说他将来必在登仙之列。鲜花簇锦,仙途宽阔。
“可他的天赋太高了,高到每日除了修炼,不论做什么,都像是虚度光阴。师长们恨不得他在梦中都在打坐,亲朋们不敢叨扰他分毫,他从未走出过北冥城,凡人都还在不惑之时,他便已经大成巅峰、半步渡劫。突破渡劫期之前,少年突然发现——他还没有缔结本命剑。他自小便一直在修炼修炼修炼,其他人又觉得北冥城那些名剑都配不上他,他竟是临近渡劫都不曾有一把自己的剑。
“他想着这件事,独身一人来到冥海旁的断崖上练剑,剑光凌厉,荡入海渊,竟是引来了一个同样天赋绝伦的妖修。”
当时仙祸未起,两界只有鲜少入魔修士,“妖”之一字,指代的还是姜轻那一类非人修仙的生灵。
“少年与妖修一见如故,提起自己想要寻一把配得上自己的本命剑。”
秦微这时听出了不对:“什么叫配得上?修士与剑之间,彼此契合才是合适,哪来的剑配得上修士,或者修士配得上剑呢?”
安无雪稍稍点头:“可那妖修只当少年涉世未深,又天赋高绝,心高气傲也是正常。妖修一腔赤诚之心,告诉那少年,它的本体本就是这世间无坚不摧的罕见之物,可以它为基,锻造一把有灵之剑,必然胜过北冥城诸多名剑。只是这剑和妖修必然会有着切不开的联系,妖修便会像是剑灵一般,从此长伴少年仙途。
“少年不但不怕,反倒十分开心,和它说:‘既如此,我岂不是可以与你一同登仙了?’妖修欣然。”
听上去像个佳话。
秦微已经开始思索:“几千年前的故事……那些仙者陨落前我们应该都认识啊,我怎么不记得北冥城有这样的浮生道长生仙?”
“他后来不是浮生道登仙的。”
“什么?”
“那少年得了妖修本体所铸的灵剑,又有妖修相助,轻而易举突破渡劫,百载有余,触到了半步登仙之境。可他突然不知如何突破了——他一生从未遇到瓶颈,唯一的一次瓶颈,就是登仙那一步。”
“那不是很正常吗?万千生灵蜉蝣,不都是停在这一步?”
安无雪悠悠叹了口气:“你觉得正常,我觉得正常,是因为我们所遇之苦难,并不只有这一步。可对于故事里的少年来说,他此生顺风顺水,要做什么就能做到,要学什么就能学会,不曾出远门,不曾见四海,从不知道何为‘艰难’‘困苦’。
“他无法登仙,拜访了诸多仙者,才知道原来是因为自己天赋太高,一直修炼,囿于北冥,不曾博览众生,浮生道所需的道心不顺,自然仙途有阻。”
仙修之中,修无情道者少之又少,大多走的都是博览众生的浮生道。毕竟世间繁杂,要摒弃心念很难,顺应繁芜更容易。
那少年入道之前,没人知道他其实更适合无情道,自然而然助他选的是浮生道。
秦微说:“这条道确实选错了,其实这个少年应该修无心无情无欲无念却得见众生的无情道。但既然选错了道,那就放下一切,入世修行,博览众生,等到道心追上他的境界,他自然可以圆满登仙。”
安无雪摇头:“可他没有。少年的一生太过顺遂了,他不知道这世间有太多人遇到的困难比他多得多,也不知道他遇到的瓶颈已经算是简单。他连入世修行博览众生的时间都不想等。
“他太聪明,太有天赋,马上想到了另一条道——破道重修。他拥有从辟谷修到渡劫的经历,重修根本不需要多久,而他的道心本就为无情道而生,若是破了浮生入无情,转瞬便可登仙。”
秦微嘻嘻哈哈的神色骤然凝滞:“可无情道需要无牵无挂,他有一把与他心绪相连的本命剑……”
本命剑有灵,勾连的是和那少年因果相连的妖修。
有这样一把本命剑,是不可能无情入道的。
秦微刚一思索,便想到了什么,立时变了脸色:“难道他……”
“少年毅然决然地带上那把本命剑,来到和妖修初遇的那个断崖——他亲手折断了那把剑,在因果开始之地,斩杀了曾经和他一起许诺共登仙途的妖修。
“当时天穹阴云密布,冥海浪潮汹涌,水渊中似有源源不断的血水。可那少年只是将断剑扔于海崖,转身离去。”
故事止于此,再无其他。
安无雪当时已经听过上官了了讲这个故事,此时只是复述,倒没什么悲春伤秋。
秦微却唏嘘了许久,自言自语般道:“那妖修可真是所信非人……可是北冥也没有这样一位仙君啊?”
“故事没有后续了,了了说,也许那少年破道重修之后并没有留在北冥,而是拜入其他适合无情道的仙门。也有可能这只是一个故事,用来警醒世人。”
他们说着,符咒飞入城主府院中,送至安无雪面前。
似是又有一处地方起了浊气。
安无雪收起阵法书册,赶忙起身,说着:“刚才宋芜跟着水鸣走进来,我觉得她有些心高气傲,本也不是真的针对什么,只是想劝她先去历练一番。照水城比两界如今的任何地方都危险,宋姑娘初入世就来照水……”
“照水如今的情势你也明白,我们自顾不暇……哎,也许是我庸人自扰,反倒冒犯了水鸣和宋姑娘。”
“城外突生浊气,我去看看。”
浊气之事,秦微也不敢耽搁,他们不再多说,手中法诀一掐便走了。
次日,安无雪派弟子给楼水鸣送去一枚灵簪至宝,当做歉礼。
楼水鸣带着他的师妹上门拜访,宋芜也不是个不讲道理的,戴着那灵簪,说:“昨日和安首座言语相冲,是我莽撞了。”
他说:“昨日是我失言在先,该是我赔罪。”
此事便算是过去了。
那日之后,宋芜留在了照水城。
第032章 第 32 章
剑阵非一朝一夕之功, 最后的布阵其实只花了数月,可在布阵之前,建剑冢、改灵脉、铸照水巨剑以替天柱,足足耗费了十多年的功夫。
当时仙者刚陨, 魔修与仙修其实算得上是两败俱伤, 两界四海还散布着不少渡劫期的大魔。
安无雪领着落月弟子常驻照水城修补天柱已然两年, 此事根本不可能瞒得住,照水城几乎日日都有魔修作乱,修士打坐都不敢懈怠,魂铃一响便要起身。
有一回, 城中有人被魔修迷了心窍,弃仙途修魔道, 偷偷打开结界,放了个渡劫期的大魔进来。
正在屋内打坐修行的宋芜正好离结界破口最近, 立时感受到了一股陌生的渡劫期威压若隐若现。
她追着踪迹而去,正好瞧见大魔杀了守着结界的好几个大成期修士。
楼水鸣收到求援符赶到之时,宋芜衣裳褴褛,身上灵囊都碎了, 面色苍白地紧握本命剑, 剑上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眼前是那渡劫期大魔的尸体。
四周修士尸体遍地,没来得及护住的凡人更是尸骨无存。
楼水鸣赶忙上前:“师妹!”
宋芜仿佛憋着一口长长的气, 在看到楼水鸣的那一刻终于松了出来。
她说:“师兄, 我杀了他!”
那是她出世以来斩杀的第一个大魔,她扬首挑眉, 像个骄傲讨赏的孩子,唯有颤抖的尾音透露出方才的紧张与无措。
楼水鸣上前, 轻轻摸了摸宋芜的头。
他说:“我作为城主,居然没有察觉到魔修趁虚而入,是我疏忽。师妹莫怕,我会处理好一切。”
他指尖灵力涌动,小心翼翼地为师妹疗伤。
安无雪随后而来,正巧听到这句话。
他眸光轻转,似有忧虑,却没说什么。
回了城主府,他等着楼水鸣将宋芜送回去,这才拦着人,说:“水鸣,宋姑娘是个渡劫期的修士。”
楼水鸣一愣:“是。首座这是……?”
安无雪踌躇了一下。
他其实想和楼水鸣说,宋芜作为一个渡劫期的修士,遇到魔修来犯本就该迎敌,楼水鸣今日所言,却似是想要一人担下一切。
照水城这般光景……担得住吗?
他知楼水鸣性格温和,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口不算尖刻。
楼水鸣却看懂了他的神情,说:“首座,等到照水剑阵成功落下,四海万剑阵的用处便算是得到了证实,届时我们再去其余三城落下三剑,两界就可以回到曾经的繁盛。不会很久的,对吗?”
“我知道,如今不是仙者坐镇的时候了,渡劫修士已经该独当一面。可她对我而言不是一个渡劫修士,只是我的师妹。我若能护着她到四海剑阵落下,两界再无争端,不也算是度过了乱世?”
可这世间,真的有人能护着另一人一辈子的吗?
安无雪想问这句话。
他看着楼水鸣神色坚定,想到了谢折风。
若是有人问他,可愿尽心尽力一生,压下心中情意,看着师弟无情道修至圆满,辅佐师弟稳坐仙尊之位,稳固四海两界,倾其一生只为海清河晏……
他似乎也没有其他答案。
但师弟之于他,和宋芜之于楼水鸣,是不一样的。
护着一个人,有时候往往并不是这般让那人不沾一切凡尘。这样只会剪了那人的羽翼,让那人看不清真正的世间酸甜苦辣。
可他已经直言过两回,再一再二无再三,有些事情有些话,说两回无用,那便是说两百回也无用了。
于是他最终咽下了所有话。
入夜。
秦微白日里杀了堆积成山的魔修,拉着他去院中喝酒洗一洗杀戮之气,正巧碰到楼水鸣挑灯坐于石桌旁,手中拿着方寸可纳万物的灵布,竟是在亲手做灵囊。
秦微举起酒坛灌了口酒,跌跌撞撞走上前:“哟,我们楼城主这是在干什么?灵囊不是几颗灵石就能买一个吗?”
他伸手要拽楼水鸣:“走,我带你去买个,你这缝的,歪歪扭扭的。”
安无雪提灯站在后面,看着楼水鸣被秦微扯得面红耳赤又不好意思解释,终是憋不住大笑出声。
他上前敲了一下秦微的榆木脑袋。
“阿雪你干嘛打我?”
“今日宋姑娘对战大魔,毁了灵囊。”他说。
楼水鸣立刻道:“我只是试试……若是做的不好看,还是不给师妹了。”
秦微恍了一下,又灌了口酒,点头:“丑灵囊赠美仙子,合适。”
安无雪:“……”
楼水鸣:“……”
——后来做出来的第一个果然不好看。
但楼城主在这方面居然有着绝佳的天资,第二个灵囊虽然样式不算繁复,却简单精致,足以给人佩戴了。
楼水鸣笑着收起做好的灵囊,打算毁了第一个,秦微却拦住他,一把将那走线歪七扭八的灵囊抢到自己手上,挂在腰间。
秦微不似安无雪是个出生在凡间的福泽,也不是谢折风这种年少拜入山门的天才,他自小便长在落月的司律峰,父母未曾陨落之前,皆是落月峰的仙君,可谓是灵石秘宝丹药要什么有什么。
即便在这个乱世,他身上的法袍衣摆上的金线都一丝不苟得找不出一点儿错乱。
这走线歪七扭八的灵囊往腰间一挂,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喝醉了,全然不觉着难看,还拍了拍灵囊,说:“正巧,我前几日同妖物对战,灵囊也破了,还未来得及再买一个呢。毁了可惜,不如白送我了。”
楼水鸣无奈笑道:“秦兄,你这是干什么?方才不是你说的,几颗灵石便可买一个灵囊吗?你还是摘下来还我吧,我明日给你去买一个。”
他说着,伸手要去帮秦微摘下来。
秦微赶忙后退,嗓音醉醺醺的:“你不准抢我的灵囊。”
安无雪无奈:“怎么就成你的了?”
楼水鸣拿他没办法,反倒拿出三颗灵石,郑重地包起来放在从不缺用度的秦微身边。
安无雪:“?”
楼城主认真道:“给秦兄买个灵囊,总不能真的用这个。”
他又不是真的缺灵石。
安无雪没说出口。
他知道楼水鸣就是这般什么都认真对待的性子,认真到总有人觉得楼城主是不是别有意图。他初识楼水鸣之时,也不曾想到,这世间竟然真的有人能修至渡劫期、掌一城之权、于仙祸乱世中阅遍人心诡变,仍然明珠无尘。
他坐在小院长廊上,看着楼水鸣隐没在深夜中走远的背影,看着在石桌旁喝醉的秦微。
照水城入夜仰头望不见星辰,只能瞧见一层又一层的结界波动。
黑暗笼下,他身侧的灯笼烛火一晃一晃的,是天地四方唯一的光。
他从自己的灵囊中拿出阵道书卷,低着头,听着一旁秦微喝醉后絮絮叨叨的话,于光下继续研读了一夜。
过了一月,宋芜养好伤,出门之时,腰间果然挂上了楼水鸣那晚亲手做的灵囊。
又过了几日,楼水鸣的灵囊也换了一个,上头的刺绣纹路一点没有楼水鸣往日里惯用的拘谨之气,一眼便能看出是宋芜回送的。
秦微因着那晚说了句“丑灵囊赠美仙子”,安无雪调笑他是那个“美仙子”,秦峰主被呛得不服输,非要说那不是丑灵囊,还天天挂着自欺欺人地说那灵囊好看别致,把落月其他弟子憋得欲言又止。
照水城的阴云之下,路有枯骨,生死不歇,几个灵囊、数坛仙酿,似乎就是难得的松懈。
照水巨剑钉下那日,楼水鸣和宋芜成婚了。
整个照水城都凑不出十个灯笼,修士的火精不敢拿出,生怕招来妖魔攻城,他们的合籍格外简单,安无雪和秦微带来的落月峰弟子同照水城的修士们站在楼城主和他们的城主夫人身后,只对着一鼎香炉叩拜天地。
此后,因着照水巨剑已成,这把巨剑直入苍穹,是茫茫四方一个巨大的靶子。
魔修作乱得愈发频繁,就连奔走四方封魔的谢折风都来援了数次。
楼水鸣似是做到了他那日同安无雪所说——哪怕是在这泱泱乱世,楼夫人在照水城凡人和修士的眼中,依然是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
她虽生于乱世,却长于师门,师长们护佑她顺遂,绝佳的天资让她轻而易举地到了寻常修士挣扎一生的渡劫期。来了照水城后,楼水鸣护着她,她虽见到了仙祸带来的世间苦痛,自己却不曾真的面对过何为“苦痛”。
她会穿着一身红衣走在长街之上,笑着扶起跌倒的孩童,用灵力为他们梳洗;她会当做自己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陪着那些挣扎饱腹的凡人们围坐在破旧屋舍之中,一同烤着红薯,哼着带来暖意的歌谣;她会在安无雪领人出城对战妖魔之时,在城门口等着受伤的修士进来,给他们丹药,为他们疗伤……
人人都说楼城主的夫人明艳美好、纯善温良。
她不负此名。
又是一年。
楼水鸣和宋芜的孩子降生,当时戚循来了照水城,正在与安无雪商讨该如何埋下万剑。
婴孩啼哭声起,秦微火急火燎地想要冲上去抱一抱,立刻被安无雪拦住:“不急在这一刻。”
戚循起了一卦,说这男孩聪颖稳重,似父似母,就是身上有大凶之气,恐早夭。
楼水鸣和宋芜给这孩子取名楼无伤,望他此生无病无痛无伤,平安顺遂,无畏天资修为如何。
他的父母并未期望他是个多么了不得的天才,可他偏偏天资极高,聪慧早熟,不到五岁之时,在院中玩耍,遇着安无雪练剑,能乖巧地坐在一旁看一整天。
秦微总说:“无伤这个天资,辟谷之后必然要去落月修行,莫要埋没了。到时候拜入我的司律峰如何?指不定日后还能把阿雪的首座抢来当当呢。”
安无雪笑道:“无伤日日看的是我练剑。”
宋芜一把抱起她的孩子,说:“无伤跟着我修行就行,落月峰是仙修第一大宗,入门学艺得多辛苦?”
这时,楼水鸣除魔归来,带着一身血气,不愿让楼无伤闻到,只遥遥站在门外看着。
如此又是三年。
安无雪时常来往离火宗,终于和戚循一道敲定了照水剑阵的阵纹。
剑冢埋于照水巨剑正下方,堆着枉死的尸骸,镇着战死修者的灵剑。
一切似乎都在变好。
楼无伤也平安长到了八岁,已经能握剑了。
那日安无雪接到上官了了来信,北冥仙君留下的余孽作乱,谢折风又正在归絮海除魔,分身乏术,安无雪只能同秦微一道赶往北冥城。
他和秦微刚离开照水城,照水结界剧颤,四方浊气突起,直冲照水巨剑而去!!
那是用来替代天柱的巨剑。
天地浊气本是被天柱镇压,仙祸中天柱损坏,浊气四散,至今弥漫两界。
一旦阵成,有此巨剑在,照水城与东沧海附近的浊气便成不了气候。可此剑若毁……
落月高手走了大半,楼水鸣第一次带上了他的妻子,同照水城剩下的渡劫高手一道,赶往照水剑。
渡劫以下掠走于城中护佑凡人,楼水鸣则死守照水剑。
血光冲天,浊气不断侵蚀着照水城的结界。
楼水鸣本以为这只是一次同以往一样的攻城,因着安无雪和秦微尽皆不在,这才不得不带上宋芜相助一二。
以往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宋芜只需帮她拖住其他渡劫期即可,没过多久魔修便会因为杀不进来而退走。
可今日的魔修像是杀不完一般,一波又一波。
宋芜第一次见到那么多的修士尸骸。
她看着结界已破,说:“师兄,无伤……”
楼水鸣立于照水巨剑旁,未退分毫。
她转身要走,他却喊住她:“师妹,你是照水城的渡劫期修士。”
宋芜身形一顿。
“你该留在这里。”他说。
于是宋芜不曾离开。
安无雪和秦微赶回来时,城中屋舍被灵力卷起的波动冲得坍塌过半,照水剑上被迸溅了不知是多少仙修还是魔修的血。
春华出锋,剑光洒下,助楼水鸣斩杀大魔。
照水巨剑终是守住了。
楼水鸣本来安排了一名大成期修士护着楼无伤,战中激烈,修士护着楼无伤躲着便成,本来该比随着他们参战安全。
可宋芜送出传音灵符,久久得不到回音。
他们在一处小巷寻到了那名大成期修士的尸体。
小巷深处有一屋舍,魔修早已不见踪影,不知是逃了,还是死在了刚才安无雪和秦微的来援之中。
可他们却没有看见楼无伤。
唯有屋舍前堆着的柴火尚有余温,柴火之上架着一口大锅,锅中汤水沸腾,柴火堆旁堆着似是孩童的骨,骨上尚有啃咬的痕迹。
一旁堆着孩童的衣裳,是秦微前些时日专门花了重金买来的,用料皆是稀罕至极的灵布,却被秦微专门让人做了孩童的袍子,用来做楼无伤八岁的生辰礼。
那是她的孩子。
宋芜眼神一空,脚步一滞。
她倏地冲到那堆柴火前。
“啊——!!!!!!!!”
第033章 第 33 章
紧随而来的落月弟子与照水修士站在远处, 寸步不敢近。
秦微面容狠狠一抖,立时红了眼睛,双唇抖动,说不出话来。他拖着步伐走上前, 在那已破碎的孩童衣裳前跌下, 颤抖着手, 捧起那一块灵布。
他猛地起身,持剑往外冲去。
安无雪拉住他:“秦微!!!”
秦微想挣开他:“阿雪你放开我!”
他死死地拦住秦微:“你根本不知道这些妖物死了没有,也不知他们没死又跑去了哪里,如今大战刚过, 结界外面都是浊气,照水城外还不知蛰伏多少渡劫期的大魔!你去干什么?毫无意义地送死吗?”
不知是气的还是痛的, 他拽着秦微的手也在抖。
楼水鸣只是踉跄着上前,从后方抱住了宋芜。
他捂住他师妹的双眼, 低声说:“别看了。师妹,阿芜,别看了……”
那是安无雪第一次在楼水鸣的脸上看到那样的表情。
楼城主战妖魔从未退后半步,抱剑行走于白骨累累的长街之中, 仍能眸似温水, 动如鹤鸣。
可他抱着他的师妹, 低着头,不敢看身前。
那晚, 照水城家家户户门前挂着白布, 城主府一片死寂。
秦微喝得烂醉如泥,安无雪在院中练了一晚的剑。
晨光破晓之时, 他拿出传音符咒,踌躇半晌。
他心中有说不出的憋闷。
可楼水鸣伤心, 宋芜伤心,秦微伤心,照水城失去所重之人的修士们伤心,流离失所的凡人也伤心。
这世间若是人人都止步于伤心,又有谁来遏制悲痛呢?
他本想在传音中简述今日之事,本想说自己的心绪。
可他最终只是在符咒中留下了一句话。
他问:“师弟安好?”
天涯海角符带着这仅仅四字飘远,朝着遥遥南方的落月而去。
过了两日,带着谢折风神魂气息的天涯海角符飘至他的面前。
他的师弟说:“听闻照水昨日有危。”
安无雪失落之余,竟是松了口气。
他怎么会想着和师弟诉说心事呢?
即便诉说了,最终得来的回应,也只会是这句询问照水城安危的答复。
他三言两语简述了照水城之事,收整心绪,继续低头,思索剑阵如今的情况。
又是一日,他们查清楚了攻城那日发生的事情。
原来是宋芜当年斩杀的大魔的同门为了给那魔修报仇,声东击西,假意派人去摧毁照水剑,实则本就是冲着楼无伤来的。
魔修同仙修相争多年,本来无人会在意一个八岁稚子,可那一战,有心算无心,他们要的就是以此报复楼水鸣和宋芜。
挑事之魔修已死,仇似是报了,可也只是报了。
之后,照水城重塑结界,将亡者尸骨埋于剑冢——楼无伤的尸骨和那身衣裳也被安放在了巨剑下的剑冢中。
楼水鸣闭关了几日,便再度回到那个事无巨细温和恭谨的楼城主。
他比谁都明白,他失去了楼无伤,可照水城中千万修士凡人,谁又没有失去过什么呢?
他在仙祸初起之时便为了封魔驱浊奔走四方,见过世间太多不平太多难忘,拿得起,放得下。
可宋芜不能。
宋芜闭门不出许久,安无雪再度见到她之时,她话少了许多,已经不太能瞧得出初见之时的明艳张扬之气。
她的道心似是生了裂痕,境界止步于渡劫中期。
她这一生,太过顺遂,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失去。
可这第一次的失去,却失去了太多。
安无雪和秦微再没提过楼无伤的名字。
剑阵将成。
照水城被结界笼罩了不知多少年,阵法终是要落下了。
只待剑冢中灵气充足,便可开始画下阵纹,落下阵眼,将此剑刻进天地之中。
最后一年,宋芜突然怀孕了。
修士寿数绵长,反倒子嗣不旺,万宗去掉那些从凡尘收上来的徒弟,合在一起都找不出多少孩童。因此楼无伤出生之时,他们各个如获至宝。
如今才几年?
这个孩子并非天赐,而是宋芜以秘法促成。
安无雪得知消息,直言道:“水鸣,这孩子不能要。”
楼水鸣默然。
秦微在一旁轻轻推了推他,低声说:“阿雪,楼夫人日日念着无伤,若是再有一个孩子……”
“生老病死是天道伦常,世间生灵都逃不过此道,”他垂眸,明知自己言语肃然,却不得不说,“秘法终是秘法,如此下去,轻则大梦一场空,重则万劫不复。”
楼水鸣欲言又止了许久,这才说:“我何尝没有劝过。可是首座,是我一开始非要护着她,也是我在那日结界破之时不得不让她与我同战,师妹要找无伤,是我让所有渡劫仙修死守照水剑,不得离开。我明明说好会护她和无伤一世……”
他看了一眼照水巨剑的方向,喃喃自语般道:“我拿什么拦她呢?”
安无雪无言。
楼水鸣走后,秦微和他说:“你既然知晓无伤之事,楼夫人不过一点私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了。”
“阿雪,当年水鸣带着楼夫人来照水,你初见就劝人家先去历练,如今一个孩子罢了……你为什么总是如此冷静又冷漠?”
冷静又冷漠?
他想说不是的。楼无伤早夭那晚,他在院中练剑,砍得满院草树凋零,石桌上落下数不清的剑痕。
他好像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样的诘问。
说了他人不会说的话,做了没有情面的事,于是不熟识的修士觉得他独断专行,熟识的朋友也说他冷静又冷漠。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说、怎么说。
最终便什么也说不出了。
直至布阵最后一步。
他们引来四方灵脉之力,秦微不擅阵法,领着照水城所有修士,守着照水城四方,安无雪与楼水鸣便负责将大量灵力注入已经画好的阵纹之中。
巨剑嗡鸣,已有顶天立地之兆。
万剑阵还未彻底勾连而成,东沧海附近的浊气已有消退之象。
那数月是照水城数百年来最纷乱的数月。
楼水鸣却露出了楼无伤早夭后的第一个笑容。
他甚至带着许久不出门的宋芜来到照水剑下,指着那几处将成的阵心,说:“师妹,照水剑阵马上就要完成了。等照水剑替代天柱,四海万剑阵也终有落下的一日,我们……会见到不一样的世间。”
宋芜没有说话,却轻轻点了点头。
三日后,楼水鸣和宋芜的第二个孩子降生。
那也是个男孩,刚降生便能瞧出和楼无伤幼时相差无几的眉眼。
可宋芜抱着那孩子,神色茫茫,毫无喜色。
宋芜道心不稳,又以秘法怀胎,逆天而行,这孩子居然出生就是个死脉。
死脉者,经脉不通,骨血凝滞,探不着气息。
即便是诸仙未陨之时,天生死脉的胎儿,也唯有在刚降生那几日,得长生仙者相助,注入仙者灵力,打通骨血经脉,方可获生。
可这世间已经没有长生仙了。
他们在短短几日之内,找不到拥有这般滔天灵力之人救这个孩子。
楼水鸣在一旁沉默了许久,终究还是咬牙上前要将那孩子抱走。
他说:“师妹,剑阵将成,我……将他送入剑冢吧。”
剑冢之中,埋着千万把失主灵剑和尸骨,还有楼无伤。
宋芙却抱着那不会哭不会动的孩子,一把甩开了他,后退几步,厉声道:“他还活着!!我能想到办法的!”
楼水鸣再度上前,却见宋芜持剑指着他,灵力外放,竟是不让他靠近分毫。
楼水鸣不可能真的同她生死相博。
照水剑阵还等着他,他无法在此僵持,只好对宋芜说:“好,你等我回来一起想办法。”
他其实知道没有办法。
可他也知道,宋芜这一生,在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前,得到什么都太容易,又从未失去过什么。
她总觉得这世间没有留不下、拿不到的。
他劝不动,也没有时间劝了。
他赶往照水剑下,只字未提次子之事,同安无雪一道布阵。
剑阵终于到了最后一步,结界外的妖魔闹得愈发厉害,秦微分身乏术,落月弟子同照水修士更是分不出身来,守着结界,片刻不敢松懈。
阵眼之中,只有安无雪同楼水鸣。
他们本该一同落下最后的阵纹。
可就在最后那一刻——
照水剑震颤,阵法之中灵气横冲直撞,几处阵心尽皆失控。
安无雪被震得五脏六腑翻涌,吐出一口鲜血,脸色突变:“怎么回事?灵力不足,阵法落不下去!?”
可这灵力是他们特意耗费数月留存在剑阵之中的,为何会……?
楼水鸣更是双瞳一震,自言自语般道:“是我……是我注入灵力的一处断了……”
可阵法只认他们二人的气息,谁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动了如此大量的灵力?
这时,剑阵之中,一股浓厚浊气搅动四方,冲天而起。
两人对视一眼,立时御剑而起,直冲浊气来源而去。
赶到之时,安无雪本来已经唤出春华,正待使出全力一击——不论是谁,此时此刻祸乱照水,都留不得。
可他看清那红衣人影之后,指尖灵力一滞,竟只能猛地停下。
楼水鸣不可置信地看着前方:“师妹……”
只见宋芜抱着孩子神色漠然地站在那里,一身红衣被狂风吹动,簌簌作响。
她身周浊气环绕,四方渡劫威压凝下,竟是修了浊气,已达渡劫巅峰、半步登仙之境。
她脚下,楼水鸣亲手做的灵囊已毁,破破烂烂地掉在地上——她是借着楼水鸣道侣的便利,用那灵囊伪装了楼水鸣的气息,骗过大阵动了手脚。
楼水鸣怔怔地一步一步走向她,嗓音颤抖:“师妹,你疯了吗?”
宋芜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我想到办法了。”
“师兄,你看,”她稍稍露出怀中的婴孩,突然笑了,“他的死脉通了,虽然他还醒不过来,可是只需慢慢调养,为他疏导灵力,数百年后,他便能睁开眼睛,和当年无伤一样,正常地长大了。”
楼水鸣猛地摇头,高声斥道:“你是修浊入魔至渡劫巅峰,又动用照水剑阵中的灵力,这才为他打通了死脉!”
“那又如何?”
“那是照水剑阵的灵力!!照水为了这一阵,汲汲营营足足十余年!!”
他向来温和,从未有过激进之语,此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同人这般说话,竟是对着自己的妻子。
宋芜冷笑一声。
“照水剑阵。照、水、剑、阵……”
“无伤出事那日,你也和我说,这是照水剑,你不让我走。这孩子出生了,你也和我说,照水剑阵将成,你不能留下,你还要将他和无伤一起埋入剑冢。”
“你带我来照水城的时候,怎么不和我说这些呢?”
“楼水鸣,所有人都说你是端方君子,温良如玉,我曾经也这么觉得……可你之于我,是温良还是残忍?”
“你心中永远只有照水城,永远只有这把剑,永远只有这个阵吗!?”
楼水鸣浑身一僵,说不出话来。
正值此刻——
四周灵力涌动,安无雪手执春华,身周灵力激荡,调动阵法剑影,驱着无数剑影,朝着宋芜攻去!
宋芜执念太久,已生心魔,此时理智全无,猝不及防间被安无雪倾力一击,猛地往后退去,手中孩童飞出。
楼水鸣当机立断,用灵力接住了那孩子送往一旁被结界笼罩之处,拔剑出鞘,与安无雪一道,前后出手。
剑阵颤动不止。
照水城外,结界也在猛烈地颤抖着——秦微正在与城外大魔死战。
宋芜刚躲开他们二人的攻势,楼水鸣望着那周身浊气的红衣身影,双目赤红,目光却倏地坚定了起来。
他借着对宋芜的了解,将他的师妹逼至一处剑冢入口。
安无雪看明白了他的打算,毫不犹豫打开剑冢。
周遭灵气大振!
宋芜似是在说:“楼水鸣!”
楼水鸣恋恋不舍地看了她最后一眼。
“轰——”的一声,剑冢合上。
楼水鸣像是突然失了所有力气,浑身一软,对着那合上的入口跪了下来。
他们合二人之力,借剑阵之威,将宋芜封入剑冢之中。
可照水剑还在颤。
那孩子被笼罩在结界之中,仍旧安安静静地闭着眼睛。
剑阵所缺的灵力已被宋芜用来打通孩童死脉,拿不回来了。
安无雪看着失魂落魄的楼水鸣,望着天穹之上笼罩的结界已破,听着身周风声不止。
若是功亏一篑……
那不止是照水城十年之功,还有无法修补的天柱和不断弥漫的浊气……阵法撑不了多久,届时照水剑崩塌,宋芜出了剑冢,同照水城外的大魔里应外合……
须臾片刻,他想了很多很多很多。
他想到了唯一一条路。
渡劫巅峰的仙修以自身醇厚灵力祭阵,可填此空缺。
他握着春华的剑柄,想到师弟还没有回他上一次的传音。
可惜了。
他此番祭阵,怕是再也——
“首座。”
楼水鸣突然起身,缓步走到笼罩婴孩的结界之前,拿出了一块玉牌。
玉牌之上,刻着“宋不忘”三个字。
他已经给这孩子取好了名字,做好了命牌。
他将玉牌放在婴孩身上,随即走到安无雪的面前。
飞沙走石中,安无雪眼见楼水鸣猛地在他面前跪下。
“水鸣!”
“我与首座相识百载,首座想什么,我想什么,我们彼此都能猜到一二。”
他红着眼,笑了。
“我错了。你说得对,我从带她来照水的那一日起便错了。”
“我若是希望她此生顺遂,就不该带她入局。我若是希望她与我形影不离,就该放手让她与我共同面对。我什么都想要,便什么都做错了。”
“我曾想,我只需让她在我这里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姑娘就可以,总有一天仙祸能结束,照水城能歌舞升平。是我痴人说梦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完完全全护着另一个人一辈子。”
他给了宋芜太多美好,又给不了宋芜想要的一切。
最终害人害己,护不住宋芜,也害了照水。
他从一开始就错了。
“首座,我不想再瞧见累累白骨了。四海万剑阵只落下第一把剑,两界还需要首座。是我种下的因,那便该由我来咽下这个果。”
“可我还有一个自私的不情之请——”
“我知道。”
安无雪打断了他。
“照水剑下没有大魔,楼夫人同魔修死战不退而陨落,孩子先天不足,因此被带回落月修养。”
楼水鸣静静地听安无雪说完,放下自己的本命剑,抬头,对着安无雪笑了一下。
他在安无雪的目光之中,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他复又拿着灵剑站了起来,缓缓拔剑出鞘。
他说:“请首座画下最后一道阵纹。”
远天,剑光闪动,有人御剑而来。
秦微不解的声音传来:“剑阵是怎么回事?我怎么感觉灵力不够——”
他的嗓音戛然而止。
安无雪头也没回。
他看不见秦微此时的表情,不知落月的弟子和照水的修士正在想什么。
他将灵力灌入春华,剑锋晃动,勾连大阵。
楼水鸣执剑而动,剑锋划破他的脖颈。
鲜血泼洒而出,渡劫巅峰的灵力注入阵法之中。
照水剑发出一声响彻天地的剑鸣。
风声忽止,东沧海若隐若现的浪潮声停歇。
巨剑破开阴云,日光撒下。
阵成。
他将他的发妻永镇此间。
第034章 第 34 章
阵法彻底落成的那一刻, 楼水鸣尸骨无存。
安无雪紧握春华,一动不动。
他以为自己会伤心,甚至会久违地哭出来。可他低头,看到自己衣袍之上沾染的楼水鸣的血, 只觉心中空荡荡的。
他想起, 城主府楼水鸣的卧房外, 有一颗长了百年的灵树,他十年前在树下埋了几坛自己亲手酿的仙酿。
他虽不喜沉醉之感,但秦微好酒,楼水鸣也时常小酌。等着功成, 他挖出仙酿,还能带上秦微, 和楼水鸣夫妇一起,四人围炉而坐, 一饮而尽。
那时候照水城应当已经在照水剑阵的庇护下不畏浊气了,万家灯火中,点一炉火热几坛酒,实在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如今……
如今。
阵法落成后结界消散, 他听到秦微冲到他身侧的声音。
秦微摇晃着他的肩膀:“这是怎么回事!?水鸣为什么自尽?你就这样看着吗!???”
接连不断的问题。
还有楼水鸣的那几个弟子, 也都冲到他的面前询问。
安无雪不知该回答哪一个。
他只能说:“……布阵之时突发意外, 阵法所需灵力空缺,水鸣以身祭阵。”
秦微抓着他的手力道一松, 踉跄着后退几步, 只是说:“为什么?灵力空缺?为什么会灵力空缺?”
各中缘由,牵扯到了他许诺楼水鸣的诺言。
他答不上来了。
可他作为活下来的那个人, 却对法阵灵力缺口的原因只字不提,说不出空缺的灵力用去了哪里, 于外人眼中,便是心虚。
楼水鸣的徒弟也来问他,落月峰的弟子也十分不解,照水城的修士非要讨个缘由……
他只能闭口不言。
回了落月,秦微将那孩子送入落月福地封印调养,他连刻着孩子名字的玉牌都没来得及看清。
他想找秦微,最终得来的便是那句“为什么祭阵的是他不是你”。
戚循听说了此事,带上他最爱吃的冰糕来看他。
他刚要开口,戚循抬手止住他:“照水一事,你不想提就算了。”
戚循把玩着手中折扇,仿若随口般道:“秦微那家伙从小就是这个性子,不管走对了还是走错了,这混账东西都是一条路走到黑,不撞南墙不回头。咱们不管他!”
他一口一口啃着冰糕,听着戚循念叨。
那时候戚循还会和他说:“阿雪,反正我是信你的。”
他送戚循离开之后,回自己洞府的路上,瞧见不少照水城附近门派的修士。
鼻青脸肿的。
他派人去稍一打听,才知道这些人来找谢折风要楼水鸣祭剑一事的说法,结果师弟冷着脸,一言不发,出寒剑出,直接将人扫出了葬霜海。
他赶忙赶去霜海,敲响师弟洞府门前魂铃。
年轻仙尊缓步走出:“师兄?”
“下次别这样了。”
谢折风一愣:“师兄是说今日之事?”
“师弟刚刚登位,两界虽因你修为最高敬你为尊,但背后总会觉得你威望不足。”他像以往那般教导师弟,“既在高位,便要事出必有因,剑出必有理,秉公不徇私。”
更何况,此事是他自己选择承担的,拉着师弟和落月一起干什么?
师弟冷着脸,沉默半晌,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
应当是学会了的。
毕竟那句“秉公不徇私”,最终应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在那之后,照水剑成,落月同西边归絮海旁的琅风城联系,开始筹划落下第二把剑。
他独自一人回到照水城,偷偷去城主府挖出那几坛佳酿,来到照水剑下。
他不喜欢喝酒。
他太多时候需要清醒了,因此不爱碰这个东西。
可是那天,他喝一口,对着遥遥南方的落月峰倒一杯,又对着照水剑倒一杯,再自己喝一杯,如此往复,独自一人喝着。
喝得有些醉了,正巧撞上楼水鸣的弟子来祭拜。
对方有些不情不愿地喊到:“安首座。”
他浑浑噩噩地想,他们似乎不太欢迎他。
于是他离开了。
从此他再没有踏足过这个曾经待了十数年的地方。
他对照水城的记忆永远停留在和魔修争斗的那十几年里,满路白骨,日日斗法,
直至在宿雪的身体里醒来,同谢折风一道前往云剑门查灭门一事,他这才在时隔千年之后再次踏足照水城。
花车明灯,好不热闹。
当年宋芜被镇压之时,谢折风还未登仙,四海万剑阵都才刚刚落下一角,他无法保证打开剑冢之后能够在不影响剑阵的情况下斩杀宋芜。
若是当年他不曾陨落,他应当会在谢折风登仙之后告知谢折风,让师弟来处理此事。
但当年来不及告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本以为此次踏足照水,不过是意外之中的顺道而行。
渡劫期修士纵然比寻常修士寿数绵长,但到底不是长生仙,即便没人记得照水剑下镇压着一个大魔,只要几千年相安无事地过去,宋芜终究会长眠于剑冢。
所以他干脆当做忘了。
没曾想仍然走到了这一步。
眼前。
宋芜神魂在剑阵中浮现,红衣摇曳,万千剑影环绕,浊气如烈火般悦动。
照水剑阵震颤得如同一千多年前落阵之时。
安无雪用着宿雪身上几近干涸的灵力,撑着剑,神识展开,探查几处阵心情势。
秦微仍在怔怔地看着宋芜。
他身周灵力散开,本命剑悬在身前转个不停,一如他此刻心绪。
他又转过头来看向安无雪,嗓音愈发颤抖:“为什么……?为什么会是……”
安无雪没有回答。
他已经让秦微支开了宋不忘,也已经告知秦微半步登仙大魔的事情,此时只想着找出阵心被浊气冲溃之处,重新稳固剑阵。
“为什么”,这个问题他当年在心中设想过许多许多次如何回答,现在已经不想答了。
也没什么答的必要了。
他的心已经不觉着疼了。
他只想解照水之危。
可秦微却不愿略过,哑着嗓音,语气没有先前那般咄咄逼人:“所以你当年说楼夫人死战魔修不退而陨落是骗我骗世人的?”
“……”
“她入魔了,因此你让我支开不忘?”
“……”
“那水鸣和当年剑阵空缺灵力之时……”
安无雪没有理会他一连串的问题,秦微滞了滞:“安——阿雪……?”
近处。
宋芜停下脚步。
她似是对千年后的照水有些陌生,眺望了一下远方屋舍,那双曾经装着高傲灵动的眸子此刻只有深不见底的黑,盛着满满的疑惑。
她突然大笑出声。
“秦峰主?安首座?”
她不知千年沧海桑田,秦微已是落月长老,安无雪已经陨落在千年之前。她反倒直接把宿雪当成了安无雪,歪打正着喊对了人。
“首座当年意气风发,天赋卓绝,我还以为你如今该是哪位仙君了呢,怎的反而修为大跌,连个小成期都没有了?”
“你也有虎落平阳的时候?”
安无雪神色不变,眸光敛沉。
当年镇压宋芜之时,宋芜已经修浊入魔,心魔缠身,半痴半傻,半疯半癫。
她早已不是他和秦微相识的那个宋芜。
他说什么,都已无用。
宋芜等不到他的应答,又是一声轻笑,手袖一挥。
剑光倏尔闪现!
那是来自剑冢的剑光,此刻被浊气所摄,直冲安无雪和秦微而去!
秦微立时回神,当机立断,掐出灵诀,剑锋一转,迎上宋芜攻势。
浊气同灵气相撞,荡出一阵狂风。
安无雪手中灵剑在此刻终于不堪重负,四分五裂。
他被冲得往后退去,本已做好了受伤的准备。
可预想之中的熟悉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渡劫巅峰雄厚的灵力在这一刻尽皆落在他的身后,稳稳当当地扶住了他。
那些灵力环绕在他身周,挡着飞沙,隔着狂风。
他一愣,循着灵力来源看去,正巧撞上秦微视线。
他面露不解。
秦微赶忙撇开目光,再度迎上宋芜攻势。
他们一个受法阵掣肘,怕影响剑阵,不敢放手施为;一个本体还被镇在照水剑下,仅能靠神魂在外,驱动浊气扭转法阵。
这般交手,竟然也暂时有来有回。
刚才秦微布置的结界及时网住了浊气,照水剑阵之外并无危难。
剑阵东南方,宋不忘打量着周围看不出问题的阵纹,神色茫然。
他自言自语道:“此处无恙啊,师父怎么让我过来……”
他听着剑阵中央交手的动静,不知为何,心中茫茫然的,似是被什么东西牵动,却找不到根源。
剑阵中央。
安无雪站起之后,草草地说:“多谢秦长老出手。”
“你——”
他没心思去考虑秦微在想什么,神识已经扫过所有阵纹,明白了剑阵哪里被人动了手脚。
他喊道:“秦长老,照水剑阵构成复杂庞大,阵心有三处。我刚才用神识探过,暗中把云剑门浊气送来照水城的人用浊气打通了其中两处阵心,将浊气送入剑冢,这才给了她破封之机!”
他扔出两道灵诀落在阵心方位之上。
“是这两处,只需截断浊气,便可重固剑阵。”
秦微会意,登时出现在近处的那个阵心旁。
他要截断此处浊气根源!
若成,剑阵稳固,宋芜必再度不见天日。
可她却对此视若无睹。
她蓦地神色空茫,盯着安无雪,问他:“我出来这么久了……人呢?”
安无雪一怔。
他许久不曾同宋芜交谈,最后的记忆仍停留在对方抱着沉睡的婴孩的样子,竟是不知她如今是何意图。
他曾经想过宋芜的可怜之处。
可茫茫两界太多可怜人了,他见了太多,最后连自己也成了那个他人口中的可怜人,于是他如今也不知该不该可怜她。
不论当年的楼夫人曾经是个多么聪颖良善的小姑娘,当初也险些害的剑阵功亏一篑,如今也只能是被封在照水剑下千年的大魔。
秦微正在全力修复阵法,他若是能拖着宋芜总是好的。
他问:“什么人?”
“哈,还能是什么人?楼水鸣呢?”
安无雪心尖像是被人用利刃刮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去了双眼涩感,这才说:“死了。”
“……死了?”
她双瞳转了转,被心魔折磨了千年浑浑噩噩的神魂似乎已经不太能听懂此话何意。
她又问:“无伤呢?”
安无雪默然。
无伤早夭于八岁那年,宋芜亲眼所见。
她或许想问的是宋不忘吧。
可她已经疯了,甚至记混了她的两个孩子。
他还是说:“也死了。”
宋芜神色一僵。
她愣了许久。
她被封在剑冢太久了。千年对于处于浮世中的修者来说,都算不上短,更何况是困在方寸之地死不了活不成呢?
心魔几乎占据了她所有神志,她不知多少次想到楼水鸣,想到楼无伤,想到第二个孩子。后来她逐渐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似乎有一个乖巧的孩子,却不知长大了没有。
她甚至无聊到设想过那孩子在世上这千年会如何历遍世事,会不会被楼水鸣养大了,成了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还是个斗鸡遛狗的小纨绔?
那几乎是她成魔又被镇压的千年时光中唯一的指望。
可安无雪却和她说“死了”。
好轻巧的两个字。
宋芜突然摇头:“不,怎么会……”
安无雪紧紧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他其实说的是楼无伤,可宋芜似乎以为宋不忘也死了。
他现在要的就是乱其心神,给秦微修复阵法争取时间,干脆将错就错地说:“怎么不会?”
宋芜骤然停顿,看向他。
他一字一顿,徐徐说:“当年照水剑阵动荡之时,城中大乱,那孩子死在纷乱中了。”
宋芜艰难地听着这些话,神魂杵在原地,动也没动。
秦微眼看就要修复那一处阵心,宋芜猛地发出一声惊叫,神魂瞬间出现在安无雪面前!
秦微方才留下用以护住安无雪的灵力顷刻间被冲散,安无雪心中警铃大振,徒手掐动发诀,神识外放,接了宋芜一击!
宋芜本就是神魂,两人神魂交手,他本该不落下风,可宿雪这具身体太差,撑不住他神魂一击。
他猛地往后滚去。
下一瞬,宋芜纤细的手已握上他的脖颈!
秦微护持剑阵的手抖了一下,惊道:“阿雪!”
安无雪生怕秦微松手过来,急促道:“阵法!咳——!”
宋芜稍稍用力,又问他:“你骗我!!楼水鸣在哪?我的孩子在哪?”
“死了,”他说,“都死了。”
这句话耗费了他全身力气。
他以辟谷期的身体承载渡劫期的神识交战,骨血都仿佛被撕裂了一般,经脉空空荡荡的,浑身都在疼。
他眼前发黑,双手攥紧,蓄势待发,正待趁着宋芜不察之时出手。
秦微手持本命剑插入阵心,灵力翻涌,瞬时截断了那一处的浊气!
宋芜神魂一晃,实力大减。
照水剑倏地更加猛烈地晃动起来。
她不得不松开安无雪,搅动周遭浊气与灵气。澎湃的浊气疯了一般冲击着笼罩此地的结界——眼看就要冲溃结界!
安无雪心下一紧,正打算豁出去以神魂勾连法阵重铸结界。
照水巨剑又是一声嗡鸣。
那结界轻轻一震,忽然凝实了许多,牢牢笼住了剑阵内的所有混乱。
巨剑下方,有一身着素灰长袍的人影缓步走来。
人影淡淡的,显然不是什么在世之人。
安无雪和秦微尽皆面露怔愣。
宋芜回过身去,看着那人,也是一呆。
她惨笑一声:“……你居然真的死了。”
她像是突然失了力气,不再动手,失魂落魄般呆呆地看着素衣人影。
那是楼水鸣的残魂。
他自刎于照水剑下,以身献阵,尸骨无存,神魂俱灭。
唯有最后一缕残魂,因着执念不散,竟千年来都存于照水剑中,直至此刻,方才以阵主之一的身份调动阵纹,挡住了滔天浊气。
他行至宋芜身前。
他说:“是我之过,对不起你,也对不起照水。于公于私,我万死难辞其咎。”
此言隐含太多不为人知之事,秦微瞪大双眼,猛地看向安无雪。
他眼见楼水鸣的残魂同宋芜说完这句话,转而朝着“宿雪”所在的方向缓缓跪下。
楼水鸣同宋芜一般,不知安无雪已经陨落千年,反倒直接将宿雪当做安无雪。
安无雪双唇紧抿,喉结轻滚,默然片刻,这才张口低声说:“你不必……”
不必跪我。
他已经承了楼水鸣两跪,一次是现在,一次是千年前祭阵之时。
两次跪拜,他都不想接。
“当年师妹修浊入魔,窃取剑阵灵力为不忘打通死脉,我为了一己之私,恳请首座许诺我隐瞒阵中之事。此后千年,我残魂封于照水剑中,后悔我之请求。不愿归于天地,是因为想再见首座一面,收回当年之言。”
“可首座再没回到照水剑下。”
于是他的残魂在巨剑之中,散不掉,见不着天光,苦等千年。
“水鸣亏欠照水之处,以毕生来还,亏欠师妹之处,以性命来还,唯独亏欠首座之处,无可偿还。”
秦微握剑之手用力到发白。
楼水鸣残魂不过几句话而已,却好似掀开了千年静水下的惊涛骇浪。
他觉得双眼酸涩得厉害,快速眨了眨眼,却连鼻头都酸了起来。
他从来相信眼见为实。
哪怕谢折风和戚循都觉得当年之事另有真相,他仍然觉得自己亲历亲见,并无偏私。
可千年坚信,竟抵不过三言两语中的真相。
当年他听到他人中伤安无雪,听到万宗修士说落月峰的那位首座独断专行、杀孽过重,明明也会持剑而出,剑尖指着那些妄言之人,斩钉截铁地斥道:“阿雪是为两界筹谋。”
那时他明明也从来无需阿雪和他解释,便相信阿雪所作所为,必有所意。
后来……
后来怎么变成了这样?
第035章 第 35 章
秦微心绪纷乱, 截断阵心的灵力一荡,疏忽了片刻。
楼水鸣刚刚起身。
宋芜突然眸光一凝,大笑起来。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笑着。
未被截断的另一处阵心中, 浊气汹涌而出!
安无雪立时回神, 正待出手。
可远处突然刮来一阵冰凉的风。
翻腾着浊气的阵心之处, 一道凛然剑光自天而降。
天地之间,寒霜蔓延。
安无雪冷得一个激灵。
他本能地察觉到那人来了,立时收了所有外放的神识。
照水剑阵颤动忽停。
那剑光和秦微的灵力一道,彻底截断了两处阵心的浊气!!!
与此同时。
宋芜仿佛被掐住咽喉, 笑声一滞,猛地失了力道, 发出一声惊叫。
又是一道寒光。
这一回,并不是没有实质的剑光。
出寒剑破空而来, 没有丝毫停顿,横穿宋芜神魂眉心!
刹那间,天地四方似乎都凝固了。
宋芜神色空白了一瞬。
她似是没有料到这一刻,甚至来不及想什么。
周遭浊气立时稀薄。
红衣的身影停滞片刻, 软软倒下。
楼水鸣残魂神情一晃, 几步上前, 抱住了她。
他们似是对视了一眼。
可宋芜神魂俱灭,楼水鸣残魂还未触上她, 红衣飘下, 魂魄四散消逝,像是随着一场风走了。
楼水鸣双手一空。
她就这么死了。她至死也不知晓她的孩子没有死, 不知道宋不忘此刻正身处剑阵之中,与她近在咫尺。
出寒剑光之下, 寸草无生,神魂皆灭。
出寒剑“簌”的一声割碎了狂风,往来处飞回。
照水剑阵中的剑光逐渐黯淡,正在缓缓平稳。
谢折风凌空落下,抬手接剑。
秦微恍恍然收剑直身,凝眸望着安无雪。
楼水鸣木着神情,跪坐在那,似是还在看着空荡荡的双手。
结界之外,照水城风平浪静。
楼水鸣的残魂也开始稀薄起来。
他以残魂之力勾连剑阵稳固结界的那一刻,便注定连这一缕残魂都要在今日消散。
他抬眸望远。
封于巨剑中千余年,他不曾见到剑冢中的宋芜,也不曾看见一次又一次的天水祭。
有风吹来,他似是感受到了东沧海铺面而来的水汽。
楼水鸣身后,安无雪看了一眼谢折风。
这人仍然用着被他伤过的化身,白色的衣袖之上满是鲜红。出寒剑不知何时被谢折风从落月峰唤来,正安安静静地归于鞘中。
他不知道谢折风什么时候来的。
也不知谢折风此刻在想什么。
但他有想做之事,即便万千顾虑在身,他也没有犹豫。
他在谢折风和秦微的目光之中,来到楼水鸣面前,缓缓俯身。
他打开自己的灵囊,从中拿出了一个东西。
“楼城主,我前几日入城,听到城中歌谣传唱往事,感念楼城主立剑阵之功。此物是入城当晚他人赠我,我借花献佛,赠与城主。”
是那盏云舟为他买的小兔子花灯。
他苏醒之后初入人间,第一次被繁华迷了眼睛,舍不得火光熄灭,用灵力封存了烛火存于灵囊中。
如今花灯递到楼水鸣手中,失了他灵力护持,烛火倏地跳动起来。
楼水鸣提着这盏小兔子花灯。
残魂只能留存最浓烈的回忆,他记忆不全,隐约想起和宋芜合籍当日,照水城连十个灯笼都凑不出来。
恍恍千年仿佛都被捏进了这一盏精致的小兔子花灯之中,在他眼前灼烧。
楼水鸣喃喃道:“首座……”
“花灯是我为照水生灵赠与你,但是——楼城主,”他说,“我不是你口中的那位首座。”
楼水鸣一愣。
他的残魂已经几近消散,似是无法思考更多了。
他只能面露困惑。
安无雪垂眸,看着他双手环抱却手中空无一人的模样,说:“我只是千年之后一个路过此地的庸人,你口中的那位首座,早就陨落在千年以前。所以……”
他嗓音一顿,掩下双眸涩感,笑了一声。
“见谅,你的跪拜和你刚才所言,我无法代替一个已死之人承接。”
楼水鸣神色一震。
他张嘴,似是想说什么。
可安无雪没能听到声音。
眼前的魂影彻底消散了。
花灯没了依托,坠落而下,顺着风流滚了几圈。
烛火卷上花灯,火舌逐渐将整盏花灯包裹,只余下灰烬,散于风中。
一道灵光悄无声息地涌入安无雪体内。
照水剑重归平稳。
秦微一直红着眼眶,此刻终是没能忍住双眸一湿。他双手抱剑,对着楼水鸣和宋芜魂消魄散之处,徐徐作揖。
四方结界隐没,似有不少落月弟子在靠近。
安无雪从千年前的回忆中缓缓回过神来,回到了“宿雪”。
他抬眸望了一眼复又天晴的天穹,神情木然。
宋不忘掠步赶来:“师父,东南方没有问题啊,你们——”
他一顿。
他只瞧见白衣浸血的谢折风拿着举世无双的出寒剑,只有辟谷期的安无雪似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浑身脏兮兮的,好像还受了伤,而他的师父正收起灵力掠至安无雪面前。
他没有瞧见上一刻那瞬间消散的红衣身影,没瞧见同花灯一齐化作灰烬的楼水鸣的残魂。
一切似乎在他回来之前便结束了。
谢折风冷冷的嗓音响起。
这人在问秦微:“照水剑下镇着大魔,你为何从不与我提及?”
“我也是今日见照水剑异动方才知晓。”
“我赶到之时,两处阵心皆被标记,只待截断浊气。我记得你不擅阵,竟能如此迅速寻到阵中疏漏之处?”
“还有,”谢折风压低嗓音,瞥了一眼安无雪,“剑阵变故,如此大事,你为何带宿雪一个辟谷期的修士来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还在发疼的身体紧绷了起来。
他还是躲不过。
秦微已经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了。在说出宋芜存在的那一刻,他就做好了没有回头路的准备。
秦微方才还对他说“不怕我杀了你”,直至此刻没做什么,已是看到剑阵危难的份上,现在……
他闭上双眼,撇开头,不想看秦微的表情,也不想看谢折风知晓后的反应。
他听到秦微说:“当然是我标记给我自己看的,以免出手时弄错了。”
安无雪一怔,复又睁眼看去。
秦微优哉游哉地收剑,用法诀去了身上尘土,神色淡然,找不出一点儿破绽。
他说:“我是不擅阵,但我和安无雪在此地待了十几年,照水剑阵的门道我还是记得的。”
他瞥了一眼安无雪,目光似是慌乱了一瞬,又被他看似从容的神情压下,“出事的时候你没醒,我怕紧要关头找不着你,这才不得不带上宿雪——他身上不是有你给的天涯海角符吗?”
“怎么,谢仙尊问这些无聊的问题干什么?这些有什么不对吗?”
字字句句都在正面应答谢折风的疑问,却只字未提安无雪之事。
在秦微的应答之中,安无雪似乎真的只是“宿雪”。
安无雪没料到对方是这个反应,眉头一皱,格外不解。
他想不通秦微的目的是什么。
是不想在宋不忘面前说出这一切?还是……
他思绪猛地一断。
晕眩感排山倒海般涌出。
方才应对往事时他便已经心力憔悴了,和宋芜交手后灵力枯竭,炉鼎印也有了发作之兆,撑至此刻,他蓦地没了所有力气。
他眼前一黑,身体一软。
宋不忘似乎在喊:“宿公子!宿公子你怎么了?”-
安无雪做了一段很长的梦。
他明知自己在深梦之中,可他太累了,累到睁不开眼睛,也醒不过来。
他又看了一遍照水城的过往。可是他的梦中,楼无伤没有八岁早夭,十岁便随他辟谷入道,拜入落月,成了他的弟子,年纪轻轻入得小成,长成了如翡如竹的少年郎。
宋芜的第二个孩子也不是死脉,这孩子出生就是个沉稳的性子,不哭不闹的,反倒被秦微死乞白赖地收入门下,还扬言要和兄长争夺首座之位。
照水剑稳稳当当地落下,不曾缺失灵力,自然不需渡劫祭剑。
此后四海万剑阵平稳落下,上官了了成功找回了弟弟,戚循举派平安,师弟道成登仙,肃清两界。
美好得让他明知是梦,却只想着一梦不醒。
可美梦到了头,他突然想起自己不是安无雪,而是宿雪。
秦微知道了他的身份,因着宋不忘在场不曾揭穿。
现在……谢折风应该知道了吧?落月峰应该也知道了吧?
他突然觉得身上好冷。
我在哪?
是他们发现了我的身份,把我押入苍古塔了吗?
他一个机灵,骤然睁眼,却瞧见格外眼熟的床帐。
不是苍古塔。
这里是……葬霜海上他居住的那间房?
他低头,这才发现是自己梦中动静太大,撇开了丝被,清晨凉风自微掩的窗缝送入,带来寒凉。
他恍惚了一瞬,翻身下床,披上外袍。
有人听到了他醒来的动静,在门口喊道:“宿公子醒了?”
这声音……
他推门而出,果然瞧见了云皖。
云剑门之事后,云皖不是留在云剑门遗址,安葬云尧和云剑门其余亡者了吗?
“你怎么在这里?我……”我怎么回来了?
云皖笑道:“宿公子感觉还好吗?你忘了?前日照水城突发变故,宿公子卷入其中受了伤昏迷不醒,是仙尊和秦长老将宿公子带回来的。”
“当时我也在照水城。云剑门已经成了过往云烟,师弟师妹们纷纷另寻出路,我想跟你一起走,仙尊识得我,就把我一起带回来了。”
安无雪从中听出了不少东西。
谢折风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秦微没有说?
他刚想到秦微,云皖就适时道:“对了,那位带宿公子一起回来的秦长老现在就在院外……”她压低了声音,“前两日就在了,你没醒,他也不进来,就一直等着,怪怪的……”
安无雪本来身体还有些轻飘飘的,想着先抛开一切再休息休息。
听到这话,他思忖片刻,还是走了出去。
秦微果然在院外。
他走出来时,秦微正靠着院外的灵树,低着头,抱着剑,就那样等着。
他的脚步声刚刚靠近,秦微便猛地抬起头来,快步来到他面前。
安无雪瞧了一眼自己挂在门前的魂铃。
好端端的,为什么不敲?
秦微似是要开口。
“秦长老,”他率先道,“你既然没有拆穿我,有何目的可以直说。”
第036章 第 36 章
秦微神色微滞。
他有些手足无措, 抓着本命剑的剑鞘,指尖不住地摩挲着。
他视线落在安无雪身上,想要看他,可刚对上安无雪疑惑的目光, 他又猛地撇开, 竟是不敢看。
他赶忙解释道:“我没有目的……”
安无雪眉头一皱。
没有目的?
他有些茫然。
他在照水剑出事的那一刻, 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秦微知道他的身份这件事,就像是一把他已经默认悬在头顶的剑,这剑还没有落下要了他的命,他反倒想不明白。
他回忆了一下昏迷之前照水剑下发生的一切……
兴许是想了解当年之事的细节, 这才暂时对他的身份隐而不告。
他问:“你是想和我说当年之事?”
秦微忙不迭点头。
安无雪叹了口气。
他指了一下门前的魂铃,说:“我挂着的魂铃勾连我的神魂, 秦长老若要找我,敲响魂铃即可。霜海是仙尊洞府, 我是仙尊炉鼎,长老在我门前停驻两日,只会徒生事端。”
他说着便已经转身领着秦微往里走,没瞧见秦微一瞬间惨淡的神情。
他只听见秦微急急忙忙地说:“照水剑阵中, 谢出寒看到了水鸣和楼夫人, 猜出当年真相, 心境不稳,回来之后就闭关压制——”他一顿。
安无雪说:“我知道他有心魔。”
“……他回来就闭关压制心魔了。你昏迷后, 我和他说他身上的伤是我发现他心魔发作之时失手伤的, 他现在自顾不暇,你大可放心。”
字字句句, 居然都是替他遮掩之意。
太陌生了。
太不像他陨落前记忆里那个无所顾忌做事随性的秦微了。
几句话间,他们已经行至厅堂。
云皖见他们走近, 以为他们二人是什么旧识好友,替他们备好了仙茶热好了炉火,极有眼色地关门退走。
安无雪看着炉火上冒出的汩汩热气,不愿浪费云皖一片好心,干脆请秦微对坐饮茶。
兴许是他这般举动看上去极为和善,秦微紧张的神色稍缓,面露期待地说:“阿雪……”
安无雪拎着茶壶的手一顿,水险些洒了出来。
“你还是……叫我宿雪吧,”他哂笑道,“或者安无雪也行,就像之前那样。”
“我……”
他不想和秦微聊太久:“长话短说。当年之事,我其实没什么别的好说的。两日前照水剑下,楼水鸣所说,便是我所知道的全部。”
他沏了两杯茶,低声说,“当时那孩子被你带回来,还需数百年才能睁眼,我想他终究是无辜的,不论是生带死脉,还是被楼夫人以剑阵灵力打通死脉,都不是他能选择的。
“所以我无法言明,一部分是因为那是我许诺楼水鸣的最后一件事,但首要之因,还是我不想让那孩子终其一生都活在父母之事中。”
秦微没想到他主动说了这么多,却又每一句话都没有任何偏私,好似当真在讲述一个已死之人的过往。
他说:“阿雪,对不起。”
安无雪眸光一顿。
他轻抿温茶,目光落在秦微腰间那走线凌乱的灵囊之上。
他记得这个灵囊,那是楼水鸣做的第一个灵囊,做的不好看,秦微却一直戴着。一开始是因为喝醉了意识不清,之后是他喜欢以此调笑秦微,秦微干脆不摘下来了。
这一个灵囊像是照水城那十几年的缩影,秦微佩戴至今。
可说到底,这也不过是一个物件而已。
他移开目光,发现秦微眼前茶水未动分毫。
秦微似乎没有心思和他饮茶。
他开始费解了起来。
——“对不起”。
好像照水剑下,楼水鸣的残魂也和他说着类似的话。
可他一点儿都没觉得开心,反倒疲惫得很。
他想了想,这才恍然明悟,秦微在对他愧疚。
于是他更费解了:“是因为水鸣祭剑一事?”
秦微一手抓着另一手的衣袖,精致齐整的法袍衣袖都被他抓得起了褶皱,他有些无措地说:“是……不,也不是。”
真要论起来,他和安无雪之间,并不是自照水之后便到了最后那样的。
楼水鸣死后,其实是他自己失了好友,伤心难过,最终却把这些难过全都发泄在了安无雪的身上。可当时的他忘了,他难过,安无雪又怎能开心?
他自己认错了死理,隔阂既生,此后,北冥上官然一事,离火宗满门覆灭,还有许许多多的零零总总,堆叠在一起,一步一步,到了如今。
“这两日我想了很多,我甚至想不起当年什么时候开始觉得你越来越无情,以至于……”
以至于安无雪被万宗围杀之时,他只觉安无雪种因得果,不曾出手相助。
他嗓音沙哑:“你说我不用魂铃……因为我站在门前等你醒来,每次看到挂在门前的魂铃,想敲的时候,我就想到当年你敲了一夜的魂铃,而我……”
而他不是没听见,他只是没有理会。
这么一想,他便不敢敲了。
安无雪静静地坐在一旁,一言不发。
秦微摸不准他的想法,便接着说:“你放心,你不想说的事,我不会问。你不想暴露身份,谢出寒那里我会助你遮掩。炉鼎一事,你若想我做什么,我也会尽我所能。对了,还有你的修为——”
“秦长老。”
安无雪听不下去了,打断了他。
秦微一怔。
安无雪说:“我刚醒,身体还乏得很,你若不是有要事,我就不待客了。如今你知晓我身份,我确实不想暴露,我承认这是我亲手交给你的把柄。”
他坦然道:“所以如果你用这个把柄威胁我,我确实会尽可能妥协。至于其他……”
他轻笑。
“那都是落月峰前任首座安无雪之事。我叫宿雪,是照水城附近一个籍籍无名的凡人。”
秦微眼眶一红:“事到如今,我怎么可能威胁你?你怎么——”
你怎么如此想我。
他下意识想说这句话。
可这话说到一半,他倏地想起千年前自己曾同安无雪说的每一句话,想起安无雪敲响魂铃一整夜之后他所言所语。
他当时又是怎么想安无雪的呢?
他突然滞住,双唇颤动,半晌说不出话来。
最终,安无雪送客至门前,对他说:“秦长老,照水剑下,我对楼城主说的话,并不只是对楼城主说的。”
他听得出来,秦微是想和他掰扯过往,可他根本不想细数对错。
“宿雪只是千年之后的凡俗庸人,无法代替一个死在千年前的人来和你论数恩怨。”
秦微面色惨白。
安无雪合上门,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头。
回屋之时,云皖坐在院中秋千上,瞧见他和秦微不欢而散,疑惑道:“刚才那位秦长老不是宿公子的朋友吗?我看他在门前等了两日还不愿敲响魂铃吵醒你,还以为你们交情不浅……”
安无雪喃喃道:“曾经是。”
“曾经?”云皖歪头。
他干脆就着小院台阶席地而坐,迎着霜海上的天光,问她:“云舟屠害了云剑满门,云皖,你如今想起来,恨他吗?”
“怎么可能不恨?”云皖思虑了一下,神情忧愁,“不过……他都死了,我还能多恨呢?不论是修士还是凡人,总是要往前看的。”
“是啊,他都死了……”
霜海又开始飘起了飞絮,不知是不是那位闭关压制心魔的谢仙尊灵力正在失控。
他抬起双手,捧着落在手中的飞絮,说:“在爱恨恩仇上,死人总是占点便宜的。”
他知道,当年本来已经一切都在变好,眼看阵法将成,照水和两界都将迎来太平。他们谁都为了两界四海付出了太多,可楼水鸣突然就这么祭剑而死了,所以秦微无法接受,这一切冤仇,自然落在他这个活人身上。
偏生他出于诺言,又因宋不忘的存在,不能说,不敢说。
隔阂已生,此后自然是他做什么秦微都看不顺眼,积怨越来越多,便什么也说不清了。
这些他都懂。如果当初祭剑的是他而不是楼水鸣,或许也是一样的。
千年之后师弟会想他、秦微会后悔、戚循会想找真相……
不正是因为他最终也成了个占便宜的“死人”吗?
千年前的安无雪活着的时候或许会期待一笑泯恩仇,千年后的“宿雪”却并无畅快之意。
他甚至觉得思虑这些恩仇都耗费心神,还不若拿出这些心力来栽种院中的灵花灵草。
他看着自己双手掌心堆满了冰凉的霜雪,合上双手,碾碎了手中的一切。
他在院中坐了一会,放空心绪之后,这才回屋打坐。
他本来只是想打坐调养,没想到刚一探查身体情况,倏地发现他的修为在短短两日的昏迷之中居然直接跃入大成期!
这怎么可能!?
修士辟谷入道,先小成后大成,而后渡劫,心性圆满便可登仙。
云皖修行两百多载,如今也只有小成期。以他上一世的天赋,修至大成期也花了数十年之功。
两日内大成,还是在昏睡之中……
他蓦地想起楼水鸣残魂消散之时,似是有一道灵光流入他的体内。
难道说楼水鸣神魂俱灭之前,凝合了残存在照水剑阵中多余的灵力度入他的体内,助他一举突破大成?
难怪他睡得如此疲惫。
倘若不是他心性修为早已是渡劫之境,恐怕会比现在还要疲惫百倍。
他身上的炉鼎印不知来源,已知的解法便是修为超过炉鼎印的另一方——对他而言便是登仙。
修行是绕不开之事,照水一行,诸多痛楚,没想到居然有个意外之喜。
他赶忙驱使灵力游走经脉,确定了这个猜想。
这份灵力对于宿雪身体而言负荷太大,他不敢怠慢,立时给云皖发了传音说自己要闭关,便封闭了五感神识,开始闭关消化这些灵力。
再度睁眼时,半月一晃而过。
他的修为稳固在了大成后期,宿雪身体的经脉早就被他重塑过,在这半月内彻底圆融地承载了这些灵力。
身上疲惫感完全消失,他感到了久违的轻快。
他神清气爽地走出卧房,却撞见宋不忘在等他出关。
安无雪:“……?”
秦微是谢折风旧友、司律峰上一任峰主、落月如今的长老,来葬霜海找他也就罢了,宋不忘一个弟子,怎么也来仙尊洞府找他?
宋不忘无需他问询,便快步上前,抱剑行礼,颇为急促道:“宿公子久违。云姑娘和我说宿公子闭关,我这几日便日日来此,总算是等到宿公子出关了。”
“宋小仙师,你这是……?”
宋不忘面露为难,似是硬着头皮说:“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想到宿公子的。我师父他半个月前不知怎么了,突然想进苍古塔顶层受刑。苍古塔顶层那可是……他既无罪责也未入魔,怎能入苍古塔顶层?
“他一人做不了此事,便让我以司律峰弟子的身份批他罪责,送他入塔。这,我,我为人弟子,怎么能……”
安无雪觉着好笑了起来。
他当年杀了上官然,亲口承认戕害同道之罪,秦微一而再再而三同他确定,他不曾松口,于是秦微以司律峰峰主的身份,判他戕害同道之罪。
他杀上官然之时便做好了承担的准备,自然不会逃避,坦然认罪后便入苍古塔受刑百日。
当年他敢作敢当,不会怨谁。
可两百年前谢折风入苍古塔,现在秦微也要莫名其妙地入苍古塔受刑。
这一个两个的,又是在干什么?
他说:“此事是司律峰之事,宋小仙师找我做什么?”
“我一再劝阻,师父却一意孤行,我已经拦了半月至今了,师父还是要进苍古塔。我不知师父为何如此反常,仔细一查,才知道半月前师父来霜海寻过宿公子……”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知晓此事与宿公子无关,但还是想问问,宿公子是否知晓师父为何如此?可有什么办法拦着?”
安无雪依着门,懒洋洋地说:“宋小仙师该去寻擅长医道的修士才是。”
“……啊?”
“让他有病治病。”
第037章 第 37 章
宋不忘目瞪口呆。
他头一回面对这样的直言直语, 登时手足无措:“宿、宿公子……”
安无雪笑了一声。
他还记得照水出事的时候,宋不忘板着脸,沉着冷静有条不紊地命令落月弟子四散护佑凡人,临危不惧。
若是再历练百年, 这孩子确实能独当一面。
没想到私底下是这个样子。
倒是和楼水鸣很像——
思及此, 他面上笑容微顿。
他看着少年同楼水鸣还有宋芜格外相像的眉眼, 想到楼无伤幼年之时。
也许楼无伤平安长大,也会是这个模样。
但宋不忘的降生就是因为楼无伤的早夭,他注定见不到和他血脉相连的哥哥。
可惜。
想到照水往事,他突然记起半个多月前撼动照水剑阵的浊气。
当时他撑不住昏了过去, 醒来就回到了葬霜海,又因为要稳固灵力闭关半月, 一直不曾有心思顾及其他事情。
现下回想,浊气冲击照水剑阵一事, 格外蹊跷。
他如果去问谢折风,那等同于又双手奉上一个疑点。
不如问问眼前的宋不忘。
“宋小仙师,”他措辞了一番,“我那日被卷入照水剑阵之危, 但修为太低, 受伤昏迷, 不知之后发生了什么。宋小仙师可知,剑阵平息之后, 祸乱照水之人是否伏诛?”
宋不忘闻言, 眼神一沉,面露忧愁之色。
他说:“那日剑阵平息之后, 落月峰寻遍全城,并未发现多余的蛛丝马迹。”
安无雪皱眉:“总该有个罪魁祸首吧?”
“也许就是屠灭云剑门的那个叫云舟的渡劫修士和镜妖。他们灭了云剑门之后, 还嫌不够,偷偷引了浊气入剑阵,唯恐天下不乱,结果歪打正着,放出了剑下镇压着半步登仙的大魔,因此险些酿成大祸。”
会这么巧吗?
宋不忘也在说:“此事太巧,但若不这么想,我实在想不通。照水剑下镇压大魔一事,连我师父都不知道,知晓之人早已作古。哪里还能再找出一个有心人来?”
安无雪听着,突然发现自己挺像这个有心人的。
照水之事若当真是有心人算计的,此人必须知晓照水剑下镇压着宋芜,还得了解剑阵细节。
能做到此事的,只有他和楼水鸣。
他不由开始庆幸,幸好“安无雪”已经死了。
否则的话,他身上怕是又要多背一条罪责。
他问:“那么此事便这么算了吗?”
宋不忘摇头:“仙尊在照水城留了宗门内高手,应当另有打算,这就不是我能插手的了。”
“多谢宋小仙师告知。”
宋不忘也看出来他不想管秦微之事,抱剑道:“打扰宿公子了,告辞。”
安无雪颔首。
可宋不忘刚转身走出几步,突然脚步一顿。
他踌躇了片刻,一会转过头来,欲言又止,一会又回过身想走。
安无雪就这么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犹豫,极为耐心地等了片刻,才说:“宋小仙师有什么话直说便好。刚才既然你替我解惑,我自然乐意还你一言。”
宋不忘羞赧道:“让宿公子见笑了。但……但我之后说什么,宿公子可否替我守言,莫要告诉师父?”
“自然。”他本就和秦微没什么好说的。
“我想问宿公子,那大魔破封之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安无雪一怔。
少年神情逐渐严肃:“当时我受师命镇守剑阵东南方,从始至终不曾见到异样,直到剑阵剧震,我放心不下还是赶了回去,却只见到一切尘埃落定。
“宿公子有所不知,我的生父与照水剑阵有羁绊,我当时身处阵中,明明看不到结界最里头师父和那大魔发生了什么,可我总觉得心神不宁,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却又感觉心里塞满了东西,堵堵的……”
宋不忘直勾勾地看着他,安无雪只能低头垂眸,佯装懒散,以此遮掩自己心中所想。
“……我猜到师父是特意支开我。剑阵东南方根本没有疏漏,师父有事瞒我。这些时日我每每询问师父,都被师父搪塞过去。”
安无雪轻声说:“所以你想问我?”
当时还是他让秦微支开宋不忘的。
秦微不说……也许是因为他当时选择了让宋不忘离开,他作为局中人没有说,秦微便也没有说。现在宋不忘忍不住来问他,秦微当真猜不到吗?
还是有意为之?
他沉思着,少年抱剑作揖,郑重地对他行了一礼。
宋不忘嗓音清朗,语调平缓:“我知宿公子身份特殊,若是不便告知,不忘不会怨怼。”
安无雪无声叹了口气。
他想,秦微这家伙认定了什么理就一条路走到黑,教出来的弟子也执拗得很,倔得如出一辙。
他走上前,动作轻柔地扶起还在行礼的少年。
他说:“我确实在剑阵中看到了一些事情。”
宋不忘面露喜色,张嘴想要说什么,他却止住对方,接着道:“但是……”
他看着眼前少年一无所知的清澈目光,话语一顿。
可少年面露渴望,惴惴不安又期待地等着他下一句话。
他这才说:“你若是因为好奇,应当明白,若是需要瞒着你的事情,对你而言未必是好事。”
“小仙师,你记事起这世间就已经太平了数百年,自小又在修真界第一大宗的落月峰长大,你的父母是仙祸之时镇守一方的仙修,你的师父是在落月峰都算数一数二的渡劫高手,你的天资足以力压同辈,也许这样的你,会错估你能担住的重量。
“有些往事,你选择不听,可以一世安乐,可你若是听了——”
“我若是没有想过此节,怎么会求到宿公子的身上?”宋不忘语气坚定,“正是因为或许是我会逃避之事,我才想要知道。为了一世安乐当个闭目塞听的傻子,非我之道。”
安无雪怔然。
他认真地听着每一个字,蓦地有些怅然。
这个孩子像他的父亲那般温和沉稳,像他的母亲那般天资过人,却又有己身之长,明光内敛,果敢坚毅。
他说:“那你回去吧。”
宋不忘一急:“宿公子不是说会告诉我吗?”
“知晓此事的人,除了仙尊和你师父,其余人已经不在人世了。”
安无雪已经死了。他不知在心里重复了多少遍这句话。
“宿雪只是个过路人,碰巧撞见这些事而已,你若想知晓,还是当年之人同你说较好。你放心,秦长老既然知道你过来了,你回去告诉他你问过我,他知晓你渴求真相的心,会告诉你一切的,你不必怕他知道。”
宋不忘神情疑惑。
他能听明白安无雪让他怎么做,却又好像没听明白其中的意思。
他最终就这样懵懂地走了。
安无雪目送他离开,四周重归寂静,只有他和云皖两人在院中。
他指点着云皖练剑,想到谢折风还在闭关压制心魔,眼下正是悄悄使用魂铃的好机会……要不要趁此机会离开?
可当时谢折风拿走了云舟身上的所有线索,炉鼎印一事,他还想看看云舟有没有留下其他解法,眼下不仅不能走,还得等谢折风出关,想办法从谢折风那里打探点什么。
又开始有点头疼。
他正待拿出那几片养魂树叶。
“呜呜……”
一团毛茸茸的白团子扬着双翼冲进他的怀里。
他下意识就捞了个满怀,抱进怀里揉了揉。
云皖在一旁瞧见,惊讶道:“这是障兽?仙尊居然会养灵宠?宿公子,它好喜欢你的样子。”
安无雪把困困举起来。
“呜呜。”
困困眨巴眨巴眼睛。
安无雪回来之后就没见到困困,大概能猜到困困在帮着谢折风压抑心魔。
那么……
他低声问:“……他出关了?”
“呜呜!”-
不远处,松林中央。
谢折风知道自己睡了很久。
可他在睡梦中是“醒着”的。他本来习惯了心魔攻诘他的那些言语,过往千年同这东西彼此折磨的手段早已熟稔于心,不至于耗费如此大的力气。
可偏偏多了个宿雪。
他似乎梦到师兄和他说“忘了吧”,又看到宿雪问他“仙尊在看谁”。
宿雪……
这个名字当中,他似是有什么想要剖开见到的东西,却又好像看不见,摸不着。
心魔缠绵多日,谢折风终于再度醒来。
结界落下。
等候在外的秦微立时说:“戚循得知照水动荡,传音问我你心魔情况如何。”
他顿了顿,尽量让自己语气正常:“还有,他至今还在荆棘川徘徊,不曾探到一丝一毫的阿雪残魂踪迹。”
他此刻已经知道为何探不到了。
完整的魂魄现在就在谢折风眼皮子底下,荆棘川哪里能寻找一魂半魄?
此事他一清二楚,可阿雪不愿说,甚至还担心他会以此要挟……
他哪里敢泄露只言片语?
对面的是谢折风,秦微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正紧张着,便听谢折风沉声问他:“阿雪?你如今又这般喊师兄了?”
秦微苦笑了一下:“照水剑阵中的楼水鸣和宋芜,你不是也看到了?谢出寒,你那日骂我之言没错,我所见未必是全貌,我却刚愎自用地相信至今。”
他自嘲道:“当年我要除名他的时候,你怎么没一剑杀了我?”
谢折风冷冷道:“一了百了才是解脱。”
秦微面色一白。
确是如此。
他如今就心乱如麻痛如刀绞了,安无雪千年前渐渐受他冷言冷语的日日夜夜,又是如何过来的?
“秦微。”谢折风突然眉头一皱。
“嗯?”
“你当真没有感觉?”
“感觉什么?”
“宿雪不太对。”
秦微心一沉。
完了完了,这就被姓谢的看出来了?
他差点没忍住御剑飞走,面上神情不变:“哪里不对?仙尊自己留下的人,现在问我?我还奇怪呢,这么多年不是没有和阿雪相似的人,也没见你这样。”
谢折风不言。
他自然清楚秦微所说,所以才觉得宿雪不太对劲。
这么多年,这么多各个方面同师兄相像的人,他别说是把人留下,便是多看几眼,都只觉着浪费心力。相似罢了,世间相似之人何其多,和师兄又有什么干系?
宿雪不一样。
只有宿雪能乱他心绪,能引动他的心魔。
可他不论怀疑什么,宿雪总有说法。
谢折风眉心愈发紧锁,指尖一动,唤出一张天涯海角符。
秦微问:“这是要干什么?”
“他在我面前总有说辞,我让玄方去试探一二。”
秦微突然快步走上前,抓住那张天涯海角符。
眼看谢折风眸光一凝,长生仙灵力涌动,就要将他扫出葬霜海,他赶忙自告奋勇道:“玄方不过见过阿雪几面,更是不认识宿雪,有我了解他们?你如果当真要试,不如我来。”
第038章 第 38 章
安无雪抱着困困, 坐在院中,等着谢折风来。
谢仙尊不好糊弄,眼下心魔已被压下,必然会想到他在照水剑阵出事那日的种种。
而他也想打探炉鼎印一事, 干脆以不变应万变, 等着谢折风来。
没想到来的不是谢折风, 而是秦微。
秦微这回来的时候倒是敲了魂铃,可只敲了一下。
安无雪听到的时候,眉头一皱,继续轻轻抚摸着困困的毛发, 没有动静。
秦微的性子倔,当初认死理, 如今也一样。见了又要在那边做那些让他现在困惑费解之事,干脆不见。
他不理会, 左右秦微见不着人会走。
他吹着霜海的风,时不时出神,全然忘了刚才那声轻响。
直到霜海渐渐升起了落月峰瞧不见的月,困困在他怀中睡着了, 云皖悄悄凑近。
“干什么呢?”他无奈。
云皖欲言又止。
他眸光转了转, 看明白了。
神识张开, 秦微果然还站在他门前。
“……”
他说:“让他进来吧。”
云皖立刻点头,小跑着去开门了。
秦微刚进来, 困困就醒了。
他上一辈子陨落之前就和秦微渐行渐远, 困困是知晓的。
它“呜”了一声,撇开头, 整个头都埋在安无雪怀里,眼不见为净。
秦微:“……”
他不敢说什么, 在安无雪面前坐下。
安无雪颇为不悦道:“秦长老。”
“嗯?”
“你若是想揭穿我,这里就是葬霜海,你只需要一道传音符发出去,我自会做好面对谢折风和那劳什子心魔的准备。即便司律峰要来将我送入苍古塔,我也不算意外。”
他如今修为恢复到大成期巅峰,神魂也渐渐没有苏醒之时那么疲惫,大不了就是放手一搏。
秦微立时急了:“我都说了,你既然不想,我必不会暴露你的身份。阿雪,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安无雪眉梢一动,面露不解,却又笑了一下,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话一般。
秦微猛地神色一滞。
——“你怎么就是不信呢”?
当年安无雪和他说了多少遍照水一事实属无奈?
他怎么就是不信呢?
这话由他之口说出,确实好笑。
他攥紧双拳,倏地觉得坐如针毡。
可这坐如针毡的感觉都来得格外让人煎熬。
他这就受不了了。可他这些时日所经所历,哪有安无雪当年之万一?
秦微只能耷拉着脸色,好声好气道:“你莫要担忧,我不会告知任何人。”
“那秦长老在我门前又站一日是为何?”安无雪直言,“此地是仙尊府邸,长生仙神识一扫,见你如此,什么都能猜到了,还需你去揭穿我的身份?”
“你放心。谢出寒今日不在霜海,我这才敢如此。”
安无雪动作一顿。
不在霜海?
谢折风没有第一时间疑虑他之言行,来找他问询?
秦微说:“他刚出关本来是要派人来试探你的,当时我也在,拦了下来,说让我先来试探一二。因此我才来叨扰你,算是和你通个气,回去之后我会给他传音,说我已经试过,你与‘安无雪’无关。”
“那我还要多谢秦长老了,”他无悲无喜道,“既如此,秦长老是想和我换什么报酬?我如今确实大不如前,于灵宝修为上还不如秦长老,只有神魂还保留千年前的修为,若是和神识有关之事,我倒是可以帮忙。”
秦微面露痛色,面色苍白地说:“我只是……只是来通知你,没有要换什么。替你隐瞒,本就是我应该做的。”
安无雪无言。
秦微便只能自己打起精神来,接着说:“虽然这一次我能含糊过去,但是你还是得小心一些。我知道,你如今长得和从前一模一样,即便别人会觉得熟悉,首先想到的,也是觉得长得像所以才会感觉熟悉。但是谢出寒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
只听秦微说:“他想为你寻复生之法一事,虽然知道的人不多,但一些当年仙祸没有陨落的渡劫还是知道的。他如今是四海唯一的登仙之人,又是统御两界的仙尊,这么多年下来,自然有人打你的主意,想从他身上谋求点好处。
“六百年前,有人寻了个天生玉骨的孩子,那孩子虽然没有金身,但好歹有个玉骨,天赋卓绝。那人给那孩子改了个和雪有关的名字送上落月峰,说是想拜出寒仙尊为师。他看了一眼玉骨,点了几句,便让人将孩子送回本家。
“三百五十年前,琅风城出了个和你样貌有八成相似的凡人。琅风城主把那孩子收入门中,写了书信给谢出寒,想换灵药法宝。他只回‘琅风城生灵,自有城主负责’,便再没理过。
“如此的事,还有三四次。只有这一次,他把你留下来了。再加上如今你的残魂寻不见,他一旦分辨出对你的熟悉感不是心魔作祟,迟早会意识到巧合之处的。有时候连我都在想,这千年来,若不是有寻你复活你这么一个念头撑着他,他怕是无法撑过一次又一次心魔发作。”
安无雪垂眸。
师弟为何就偏要寻他复活他呢?
寻着又能如何?
还生了心魔。
他想到这心魔就无话可说。
当初既然弃了他选了道,还不若在选的道上走到底。何必像现在这样……
秦微都坐在这了,他干脆问:“他心魔彻底压制了?”
“算是吧……他和心魔相互折腾了千年,现在这种程度的发作,已经算是寻常了。”
“——千年?因为……我吗?”
“是,”秦微沉肃道,“若是细说,也不算千年,是你……你陨落之后的八百年,他除了必要出手之时,都在霜海闭关,两百年前才彻底根除心魔。这才刚过两百年,因荆棘川突然探不着你的残魂气息,心魔复苏了。”
八百年。
哈。
谢折风登仙都没用到八百年,出寒剑光没入他心口只有一瞬。
若是上一世的他坐在这里,怕是五味杂陈。
“登仙之后生的心魔,为何需要八百年才能压制?”
秦微摇头:“谢出寒从不和我们说此事。我和戚循知道他有心魔,还是因为他先前发作之时需要我代为坐镇落月,让戚循去查与你有关之事,我们这才知晓。上官了了甚至不知此事……”
安无雪皱眉。
困困在他怀里抬头:“呜呜……”
困困是瘴兽,本就有压制心魔之能,这千年来怕是帮了谢折风不少,也许知道各种缘由。
可灵兽无法口吐人言,知晓再多,也无法告知他。
“阿雪——”
“秦长老,”他沉声道,“我说过了,我不是你口中的阿雪。你口中的阿雪陨落在千年前落月峰山门下,他突破万宗围杀至山门时,你没有拦他也没有助他,却和他说此后生死无关。”
“望你记得此言。”
秦微如遭雷击。
他滞了许久,张了张嘴,眸光渐渐黯淡下去。
他只能说:“宿……宿公子,你是在担心谢出寒的心魔吗?”
“他是举世唯一的长生仙,心魔若失控,你们难道想再来一次仙祸吗?”
安无雪哂笑一声,神色满是疲倦。他接着说:“宿雪身上有勾连谢折风气息的炉鼎印,我还需找他,他不在落月,去哪了?”
“当年他在荆棘川感受到你的残魂,又因你……陨落之时有提及天柱之事,这些年他要么去荆棘川找你,要么遍寻两界可能和天柱有关的线索。前些时日他发现荆棘川残魂不见了,戚循便一直在荆棘川,如今云剑门和照水城的事了结,他去荆棘川找戚循了。”-
荆棘川。
四方被离火宗仙修封锁,戚循立于荆棘丛中,身周阵法流转。
他闭着眼,不知多久,复又睁开,面露失望之色。
还是没有。
还是没找到阿雪的残魂。
残魂始于执念,或支撑不住散于广袤天地,或执念满足而自行消解。
阿雪呢?
他对这世间再没任何念想了吗?
戚循失魂落魄地收起阵法,不远处,白衣人影凌空落下,仙力荡开轻风。
“谢出寒,”他说,“你解决落月峰混入离魂之人的事情了?”
谢折风没有开口。
长生仙的神识散开,荆棘川神识难以舒展,他一点一点地探寻着。
直至和过往千年一样,什么也寻不到,安无雪的残魂寻不到,安无雪生前所说的存于荆棘川的天柱也没有寻到。
他缓缓睁眼。
他说:“那件事已经了结,和照水此次之危有点关系。”
“你的心魔如何了?若是心魔出了差池,阿雪还在世的话,该生气了。”
谢折风默了片刻,兀自顺着自己的上一句话说:“你在荆棘川再久也是无用之功,你若信我,便替我再去一趟照水。”
戚循晃动着折扇的手一顿,不解道:“仙尊能不能说点人话?什么意思?我会帮你做事,是因为那些事情同阿雪有关,我又不是你们落月峰跑腿的弟子!你不是才从照水城回来,又让我去照水干什么?”
谢折风伸手,摊开掌心,灵力一动,一幅画卷倏地出现在他手中。
他轻轻一抖,画卷张开,现出画卷上画着的人像。
戚循脱口而出:“阿雪……”
他一顿,又摇头:“不,不是。”
画像之人同安无雪十分相似,可神色呆滞,毫无灵动之感,同安无雪的神韵全然不同。
“……是你留下的那个炉鼎?”
谢折风直接将画卷丢给他。
“去照水城,查宿雪的生平——从何而来、父母是谁、可有亲朋好友、二十岁之前又在何处长大、如何被云舟找到。一个人存于世间,必有因果,若有虚假,必有因果断裂之处。”
戚循看着手中画卷,突然明白了什么。
“你不会是觉得他、他是……?”
“我不知道。”出寒仙尊难得说出这般忐忑之言。
照水城心魔发作之时,宿雪的话确实问住了他。
他究竟是当真觉得宿雪是师兄,还是师兄残魂失去踪迹之后,病急乱投医地寄希望于宿雪是师兄?
他不知道,因此不能亲自去查。他怕自己拎不清,便会在查到一些无关的线索之时,自欺欺人地把这些无关的线索往师兄身上靠。
他不再说什么,周遭稀薄的灵力微微一荡,他已然不见,只余下戚循看着那画卷发呆。
谢折风刚回到葬霜海,正打算处理照水剑阵真相一事。
可他行至门前,看到宋不忘立于洞府门前。
见到他,少年快步上前,恭敬地将秦微的传音符咒递给他。
他打开一听,秦微只说:“不是。”
宿雪不是安无雪。
他眸光一暗,传音符咒被他不经意间放出的灵力冲得粉碎。
难不成……他当真还在被心魔左右,起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妄念?
“仙尊!”宋不忘骤然喊道。
谢折风目光一动,只见少年猛地在面前跪下,抱拳低头,朗声道:“弟子今日从师父口中得知了千年前照水剑阵之往事,想向仙尊求借一物。”
“……何物?”
“养魂树精。”-
安无雪又听到魂铃响了。
他稍稍展开神识,发现来人是宋不忘。
他:“……”
这对师徒当真是轮着来敲门。
他不想理会秦微,对宋不忘还是有几分客气的。
他上前开门,想引这孩子入内,宋不忘却摆了摆手,说:“我就不进去叨扰宿公子了。今日来此,是来和宿公子道谢告别的。”
道谢?
告别?
安无雪这才认真打眼看去,发现宋不忘双眼微红,鼻尖也有些红,像是哭过。
少年那双前些时日还清澈明亮的双眸此刻有些灰蒙蒙的,眼神却依旧坚毅。
他隐约猜到了。
他问:“你师父告诉你了?”
宋不忘轻轻点头。
他想安慰几句,却听宋不忘说:“我是来感谢宿公子那日所言,若非如此,不忘至今蒙在鼓里。”
他默了片刻,只能说:“非你之过。”
宋不忘却摇头:“宿公子或许不知,在今日之前,我曾经很讨厌一个人。因为我自记事起,照水城的修士都和我说,当年我的父亲祭阵,那人是活下来的另一个人。还有人和我说,若是我父亲的疏漏,为何那人活下来了却不说呢?
“我也是一直这么觉得的,我想,那人该不会心虚了吧?我很想问问那个人,可在我出生之前,他就陨落了,死在仙尊的出寒剑下,尸骨无存。”
安无雪快速眨了眨眼。
“……而后我修成大成,即将渡劫,仙尊又驳了我首座之位,说我如今心性不行,担不起此位。可我听说那人陨落前便是落月峰上一任首座,他能担得起,为何我担不起?
“我不喜欢他,他的名字出现在我的人生中,总是带来不好的东西。
“直至今日,师父告诉了我当年种种,我才明白,仙尊才是对的。我不如他万一,如何能担得起首座一位?如何能继他之责?”
安无雪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他好像想对宋不忘说很多,却又不知从哪句话说起。
于是他怔愣片刻,只说了一句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道,宋小仙师不必同他比。”
宋不忘笑了一下。
“所以我要去寻我的道了。我向仙尊请命,此生镇守照水剑阵,同宿公子告别完就要出发。”
少年手中掐出法诀,本命剑飞出剑鞘,横于眼前。
他跃上剑身,说:“宿公子,若是来日再临照水,可传信剑阵之中,我必扫榻相迎。”
他不等安无雪回答,御剑离去了。
安无雪站在门前,眺望远方,看着少年身影愈发模糊。
直至瞧不见。
他这才轻揉双眼,合上门回屋了-
当晚。
照水城中。
剑阵之危已过,当日因着安无雪告知秦微,秦微出手及时,除了剑阵附近的凡人屋舍,照水城毫无损伤。
天水祭刚过,夜色中的照水城依然点着万家灯火,繁华璀璨。行于长街的人流如同附近东沧海的浪潮,生生不歇。
宋不忘御剑直入城中,守城修士本想拦他,看清他面容与身上的落月峰弟子法袍后,纷纷退开。
他落于照水剑前,缓缓跪下。
远处似是有人家在庆贺喜事,燃了烟火,一道道火花在空中“砰”“砰”“砰”地依次炸开。
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他于万家灯火中,对着照水剑,磕了三下头。
他不用任何灵力护体,重重磕下,再次抬头时,额间已沁出鲜血。
他神色不变,从灵囊之中,拿出了一根泛着淡淡金光的树枝。
——养魂树精。
他向出寒仙尊求借此等至宝,是要做他想做之事。
养魂树精金光大盛。
楼水鸣和宋芜的魂魄刚刚消散于此地,宋芜持续千年的怨气和楼水鸣残魂留下的记忆在这一刻被养魂树精勾连而起。
金光带出当年往事,将千年前剑阵隐下的过往收敛成了一团金光。
宋不忘双眸倒映着金光,掐动法诀,从那指尖大小的金光中拉出回忆。
他指尖并拢,灵力轻动。
刹那间,一个又一个一模一样的金光浮出。
他将这份记忆捏出了许许多多份一模一样的。
远天烟火渐歇,广袤的照水城中,灯火暗了一盏又一盏。
星夜倾覆而下,星河流淌过顶天立地的巨剑。
宋不忘仍跪于剑下,身周浮动着一个又一个承载着当年往事的光团。
在他用灵力做出最后一份光团的那一刻,他的灵力本该枯竭,可他身周灵力倏地呈旋涡状卷动,吹动他的发梢,吹入他的衣袖。
凉风入衣襟,他身上灵力蓦地又充沛地流转起来,神魂通澈。
停滞已久的境界顷刻间冲破大成期巅峰,破入渡劫之境。
这一晚,时隔千年,照水城终于又有了镇守一方的渡劫期。
那些承载着往事真相的记忆,被包裹在养魂树精的金光之中,自照水剑四散,随风飘入照水万千生灵的梦中。
大梦一场,眨眼千年。
第039章 第 39 章
清晨。
霜海的飞絮比往日多了一些, 长松挺立,挂着些微白屑。
凉风入窗。
安无雪大成期以后,身体不再如先前那般畏寒,反倒喜欢轻风丝丝缕缕吹拂而来的感觉, 入夜不再关窗。
他感受着细风, 缓缓睁眼起身, 觉着似乎有哪里不对。
好安静。
云皖呢?
云皖虽不知晓他的身份,但是在云剑门之时,云皖便算是知道他有所隐瞒,眼下跟着他, 平日里总会问他一些修炼的东西。
他便干脆把云皖当做半个徒弟,常常指点一二。
云皖懂事得紧, 总是起得比他还要早,他每日醒来之时, 已经能听到院中传来练剑声。
今日没有。
他把手探出被褥,放于细风中。
感受到那因为长生仙灵力影响下比寻常要冷一些的温度,他敛下神思,同先前一般起身披上外袍, 慢条斯理地用完清洁术法, 这才缓步推门而出。
看到谢折风坐在院中的那一刻, 他这才假装露出了意外的神情,惊讶道:“仙尊。”
谢折风循声转过头来看他。
男人的神情似乎并没有在他人面前那般冷, 心魔压下之后, 那双眸子里的戾意也悄然消失,反倒覆着一层清明。
这人穿着那身他上一世赠的云纹白袍, 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他一时有些恍然,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他除魔归来,带着满身风雨与血孽不敢见师弟,急着回屋梳洗。
待到梳洗完毕,收拾齐整出门,师弟就坐在院外等他商讨要事,听到他开门的动静,师弟转过头来看他。
就像现在这般。
谢折风眸光轻动了一下,像是和他想到了一样的过往。
他瞥开目光。
没见着云皖身影,想来是被谢折风支开了。
他行至谢折风身旁,才发现谢仙尊居然自己准备好了温茶和糕点,炉火旁还环绕着灵力,以保温热不散。
“坐吧,”谢折风语气平缓,也比平时少了些许凉意,“我闭关多日,没想到你这就大成期了。”
明知故问。
以谢折风的境界,剑阵之中楼水鸣赠他灵力,谢折风会没看到?
他说:“我也不知为何,醒来之后就有了一身的灵力。我还以为是仙尊的恩泽……”
谢折风好似先前根本没有几次三番怀疑过他的身份一般,淡然道:“仙者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你所得的灵力,是楼水鸣觉得你像师兄,残魂消散前,将阵中多余的灵力送入你体内,赠你一段机缘,一举助你大成。”
这人自行沏起茶来,举止随意。
这是干什么?
难道又和先前下棋一般,思怀前世的他了,来看看宿雪这个相似之人?
安无雪拿不准。他思虑之时总爱手中把玩着什么,或是吃点什么,看着石桌上的仙果糕点,不自觉也伸手要拿。
“那我有机会,该回照水祭拜祭拜那位楼城主……”
他说着,伸手,下意识要探往摆在石桌边缘的那盘冰糕。
谢折风望着他,眼神一柔。
他骤然想起先前秦微所言。
谢折风并没有打消对他的怀疑。
此时此刻,师弟的目光正落在他手上。
这冰糕是故意摆的。
不,应该说,整桌的仙果糕点,都是为了摆这一盘冰糕而设。
他上一世爱吃冰糕,师弟灵力冰寒,年少时常常做给他吃。
眨眼片刻间,他手未停顿,拿起了冰糕旁边的仙果。
谢折风双眸之中果然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但他很快便敛下神思,从容道:“照水剑出事前,你瞧见我心魔发作了。”
“……此事秦长老叮嘱过我,我发誓绝不外传。”
“我并不在意这个,先前霜海松林,你早就见过一次了。”
“仙尊——”
“我提此事,是想问你,我心魔发作后,直至照水剑出事前,你可有瞧见照水有何异样?”
“没有。我一直跟在秦长老身边,仙尊还是问秦长老比较稳妥。事关两界,我一个炉鼎能知道什么……”
他稍稍低着头,啃了口仙果,看见谢折风伸手拿起了冰糕。
这双手常年握剑,又浸于冰寒,指节修长,如玉如竹。
谢折风初入门时,他握着这双手,带着师弟练习门中剑法。师弟很乖,剑柄磨破了手也不吱声,练完了他看到剑柄上的血迹才发现。他自己也是个被师长照顾长大的,不会照料人,用了足以生骨的灵药,还把师弟的手包扎成了大粽子。
他看着自己着实上不了台面的包扎,羞赧道:“师弟明天歇息吧,这两日不练剑了。”
师弟性子闷,点头不语。
第二日他偷懒,靠在树枝上吹风,没想到师弟顶着那粽子一般的手,做了盘冰糕端给他,说:“多谢师兄帮我疗伤。”
从此这是他最爱吃的糕点。
他眼见谢折风自己拿起吃了一口,着实有些忘了年岁。
谢折风缓缓咽下,开口道:“云剑门中,我欲搜魂云舟,可云舟魂魄之上下了咒术,一碰便魂飞魄散。之后照水剑阵被浊气动摇,恰好解封大魔,此事不像是云舟一个小门派出身的渡劫修士能够做到的。”
安无雪神思一凝。
这也是他所想的……
“……我出关以后,仔细翻查云舟留下的灵囊,发现有一本书册,其上记载了你身上的炉鼎印纹案与落印之法,还有几页关于傀儡之术的记载,但是只有开头,后续几张书页都被撕掉了。”
“他是得了这个书册,才能筹谋这些?难道说他也是被利用之人……”
此事也是安无雪所担忧的,他不自觉思虑了起来。
谢折风抓着被吃了一口的冰糕,认真听着,目光微变,徐徐道:“我仔细研读了那个书册,其中没有别的内容,也没有炉鼎印的其他解法。但书册的制法与用料,皆是源于北冥。”
北冥?
难道背后还有人引导云舟,妄图撼动四海万剑阵?
他正打算再问问细节,谢折风却接着说:“渡劫期的大魔早已尽皆伏诛,其余宵小本成不了气候,可这些年不断有小宗门出事,或是灭门,或是被浊气所扰,寻根源又只是灵脉意外出事,因此浊气外泄。我怀疑这些事情皆有关联,许是魔修余孽,师兄觉得呢?”
“我——”
安无雪猛地一滞。
谢折风这话藏得着实够深,他险些已经同前世那般和师弟探讨两界大事了,师弟的话语中最后才悄悄藏了一句“师兄”。
他瞬间冷汗涔涔。
眼见谢折风已经变了目光,他倏地轻笑一声。
他藏于袖中的指尖紧紧掐着掌心,面上满是笑意:“我不敢置喙此等大事。但仙尊刚才喊我什么?仙尊总是对着我喊‘师兄’……”
他稍稍凑上前,伸手,攀上谢折风的肩。
谢折风似是僵了一下。
安无雪今日穿着一身素色青衣,仅仅用木簪束发,连落月峰的普通弟子都比他这个住在霜海上的仙尊身边人来的奢华。
可他凑在眼前,不论身着怎样的素衣,总是比天光还要夺目。
那双桃花眼稍稍一弯,黑瞳润着笑意,薄唇勾起,同上一世如出一辙。
他低声说:“我如今尝过修为一日千里的甜头,仙尊若是当真想把我当成那位首座同我双修,我愿意一试……”
他嗓音一顿,稍停片刻,轻轻地喊出了那声久违的称呼:“……师弟。”
谢折风出神了片刻。
倏地,这人猛地起身,仙者灵力不自觉散开,震开安无雪。
安无雪往后踉跄了一步,抬眸望去,瞧见出寒仙尊神色慌乱了一瞬。
周遭荡起一阵凉风,再眨眼时,院中只余下他一人。
谢折风就这么走了。
炉火还在烧着,茶水沸腾,桌上的仙果冰糕仍然齐整地摆放在那。
安无雪站在原地,听着茶水沸腾的声音,怔了半晌,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冰糕也好,那一声“师兄”也罢,都是不确定之下的悄悄试探。
既如此,他干脆顺着谢折风的怀疑,做出想以双修冲击渡劫期,愿意当一个替身的姿态来。
他知晓谢折风不喜如此。
这不是上一世的他可能做出的举动,谢折风这般离去,多半是觉得这不是记忆中那个性子温润、高洁温谨的师兄。
应当是暂时让他混过去了。
只是此法着实伤敌伤己,他自己也差点被勾回千年前和师弟相处之时,直至此刻都觉着喘不过气来。
刚才他险些顺着那声“师兄”应答。
若是当真应了……
当真应了会如何呢?他似乎也想不到。
他最开始是不想再死在谢折风手中,可他如今已经知道,谢折风不会杀他了,但他还是不想暴露。
他缓步走回石桌旁,坐了下来。
谢折风走了,他才拿起冰糕,一口一口地啃着。
味道很熟悉。
……是谢折风亲手做的。
他突然不想吃了。
他刚放下,云皖回来了。
“仙尊走了?”
“……嗯。”
“宿公子,你和仙尊……?”她支支吾吾的,“我、我是不是不该问……”
他笑道:“没什么,你一向有分寸,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就行。”
“是……”
他不说话了。
方才那一声“师弟”实在是耗费了他太多心力,他如今都还惶惶出神,心有余悸。
云皖见他状态不对,干脆在一旁说起了这两日落月峰的琐事,陪他谈心。
“……就是那日来拜访宿公子的宋仙师,我听落月峰的弟子说,他将照水剑阵的往事以入梦的方式告知了所有照水生灵,第二日,仙尊便顺着此事,又将一些这么多年来收集的那位首座的事情刻成玉简,传给了万宗。
“听说照水城这几日格外冷清,没人想到千年来传颂的故事根本和真相不一样。还有人去照水剑下跪拜,因为那位首座已经死了千年,尸骨无存,连个祭拜之处都没有。唉,我也是照水城附近长大的,我也没想到……
“不论他是何名声,他确实从来没有愧对照水城生灵。
“宿公子,你说,楼城主祭剑一事既然有着那么大的隐情,那位首座难道真的如传闻中那般罪行累累吗?不论如何,四海万剑阵是他一力促成的……”
安无雪吃完了仙果,唯独绕过那盘谢折风亲手做的冰糕。
他嘴里还含着东西,含糊道:“也许吧。”
云皖又说:“还有宋仙师的师父,就是那位也来拜访了好几次的秦长老!我刚才凑了个热闹,看守霜海附近的弟子和我说,秦长老现在就在苍古塔前,非要进去不可,守塔的弟子都快撑不住了,也不知道秦长老到底要干什么……”
安无雪无奈:“他还在闹?”
“……闹?”云皖隐约觉得这个字眼有些奇怪。
宿公子的话似乎不是在说修真界第一大宗数一数二的长老高手,仿佛在说什么闹心的同辈同门。
安无雪已经起身往外走去。
“宿公子要去哪?”
“苍古塔。”
“什么?”
安无雪已经走了。
他修为恢复到大成期巅峰,虽然本命剑春华还在谢折风手中,但是随便用普通的灵剑御剑而行也不难。
落月峰千年来格局毫无变化,他循着记忆,很快到了苍古塔下。
苍古塔一如千年前。
他曾在塔顶受刑百日,只是这么从外侧看去,便觉得遍体生寒。
“让开!”
前方传来秦微不悦的声音。
他举目望去,瞧见足足十几个守塔弟子拦在门前,玄方也抱剑不动,隔着秦微和苍古塔的入口。
只听玄方说:“秦长老,塔内皆是穷凶极恶的仙修和修浊入魔的魔修,自苍古塔建成以来,从来没有无缘无故让门中渡劫修士进去的道理。”
秦微“切”了一声:“两百年前谢出寒进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拦?”
玄方:“……”
一众弟子:“……”
他们拦得住吗?
而且苍古塔的冰寒又侵扰不了长生仙的仙体,出寒仙尊就是进去打坐修炼都如鱼得水,有什么好拦的。
玄方:“苍古塔顶层九死一生,长老……”
秦微不理他,指尖一动,勾出本命剑,正待出手。
玄方面色一凛。
安无雪喊道:“玄峰主,秦长老。”
玄方和秦微同时转过头来。
玄方愣了一下,秦微更是转瞬间夺步至他面前。
“阿——”
安无雪皱眉。
“宿公子,”秦微改口,“你……你怎么来了?”
他似是有些心虚,眼神飘忽,低声说:“是谁让你来劝我吗?是不忘?我想进苍古塔,只是……”
他神色凄凉,声势愈弱:“只是想看看,封锁灵力入内百日,是何等光景……”
安无雪瞧了秦微一眼。
他面上无悲无喜,心下无波无澜。
“你误会了,”他说,“我不是来劝你的。”
秦微一怔。
他随手落了个隔音结界,这才说:“秦长老为何要进塔?”
秦微赶忙道:“当年你入塔受刑百日,是我批的。我如今……”他垂眸,神色黯然,“也不知该做什么,该问你什么,只能试你试过的苦和痛,以作补偿……”
他笑了:“所以是因为我?”
秦微拿不准他是何意,僵在那里,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他便接着问:“是为了补偿我,还是为了让你自己的良心得安?”
秦微登时脸色煞白。
安无雪笑容蓦地消散,沉声说:“秦长老想补偿的那个人死在此地不远处、落月山门前,他与你是生是死都再无干系。你若要进塔,大可随意,但莫要打着补偿已死之人的名义,实则只是让自己心安。
“我不是那位首座,担不起这份歉意。”
第040章 第 40 章
此言一出, 秦微神色一空,似是晃动了一下。
他刚刚拿出本命剑想要打退玄方等人,手握剑柄,指尖却松了。
本命剑垂落而下, “哐啷”一声坠地, 复又腾空而起, 于秦微身侧转动。
他目光空茫茫地落在眼前人的身上,全然没有在意本命剑。
眼前那张脸和他记忆里的阿雪一样,可记忆里的那张脸不论对他人如何冷漠,似乎总是会笑眯眯地看着他。
阿雪还总爱调笑他呛他, 和戚循一起用阵法捉弄他。
哪怕是他们渐行渐远的那些年,阿雪若是撞见他, 神色也是黯然居多。
如今却只有漠不关心的淡然。
既没有在意,也没有生气。
照水城回来两天, 他在安无雪门前站了两夜,害怕安无雪不原谅他。
直至现在,他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不原谅或许已经算是奢求。
他该怕的不是不原谅, 而是安无雪现在这般, 好似当真只是一个和他没有恩怨过往的陌路人, 连怨恨都没有,根本不给他机会去求得原谅。
苍古塔巍峨入云, 盖着天光, 阴影罩着他们二人。
秦微张了张嘴,想反驳安无雪所言, 却又根本寻不出话来。
他只能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今能怎么做。”
安无雪双瞳一转, 没听明白这句话。
“怎么做?要做什么?”他不解,“秦长老能不揭穿我的秘密,我已经感恩戴德了。”
感恩戴德。
这四个字又是一把利剑,直穿秦微胸膛。
安无雪看也没看秦微一眼。
他并不想在苍古塔前待着,话已送到,他打开结界,转身离开了。
秦微心不在焉地收回自己的本命剑,玄方等人在一旁面面相觑。
他见安无雪没有御剑,而是快步朝不远处弟子练剑的地方走,他挥退了玄方等人,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跟着。
安无雪自是能感觉到秦微在身后。
他本来是想着和秦微说完这些话就回去,可刚一转身,看着霜海的方向,突然想起霜海其实是谢折风的洞府,不是他的家。
他蓦地不想就这么回去。
没了修为的桎梏,他干脆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漫无目的地往练剑的地方走去。
落月峰一点儿没变。
他路过曾经和谢折风秦微一起练剑的高台之时,脚步稍顿。
那跟在旁边不吱声的鹌鹑终于说:“你不想回来吗?”
安无雪回头看秦微:“回来?”
“恢复身份,回到宗门。弟子册首页仍有你名,首座之位空悬千年,此次照水一事,谢出寒也把这些年查清的琐碎小事连带着证据顺势传扬出去……”
小事?
好像云皖也和他提过。
也许是从前不得不做的一些狠辣之事,或是凶名在身久了干脆被别人一股脑往自己身上倒的冤枉。
他自己都忘了。
“他从前便想广告万宗,但那些小事零零碎碎,他曾经查一件便说一件,可有那几件大事压着,说什么也没人听,听了也没什么用。这一回若不是不忘自己愿意直面千年前的往事,他也是要借着照水一事一同说清的。
“但是不忘自己想担了因果,他便将养魂树精借给不忘,再顺势而为……
“现在也就只剩下那几件……你也知晓的事情,因你不在,谢出寒和戚循这两百年来寻不着根源,那些事情实在无法追溯。但其余之事已经结清。你若是想回来,当年之事有你在,应当更好找出证据,所以……”
今日天光正好,日光透过山间密林撒下,像是一道道字天际而来的金色泉流。
安无雪抬手,轻轻摸着日光,说:“我不想。”
他自嘲般笑了一声:“更何况,秦长老觉得我有证据?当年之事我若是有自证之物,或是可诉之言,为何不说?”
他自己若是能说得清楚,怎会落到百口莫辩万宗追杀的地步?
秦微滞了片刻,才说:“其实戚循很早就告诉我,是我错了,是我倔,是我不愿回头看一眼。他用养魂树精照过离火宗,照不出一点怨气。他应当也是……想见你回来的。”
他如今想补偿想道歉,却不知还能做什么。想让阿雪发泄心中怨怼——可阿雪根本没有怨怼了。
没有爱恨,从何偿还?
他只能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
安无雪却说:“长老若是当真自己无法心安,不必和我说这些有的没的。千年前安无雪就死在不远处的山门下,长老可以在那里立个坟冢,每年去给自己难安的心上个香。”
秦微瞬时憋红了脸,一会脸色又青又白。
安无雪不再说话。
秦微猛地走到他面前,递剑给他。
安无雪:“?”
“你干脆一刀杀了我吧。”
“……”他无言了半晌,“这是剑。”
秦微手一抖。
安无雪又无话可说了。
他在回到霜海和被秦微跟着这两个糟糕的选择中犹豫了一会,他果断选择回霜海。
他轻驭灵力,跃上剑锋,御剑离去了。
秦微还拿着本命剑立于原地。
他看着安无雪远去,握剑的手愈发用力,最终却只能松垮垮地放下。
他转身回了苍古塔。
玄方见他回来,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会回来,这些弟子拦不住长老,我不敢离开。”
秦微这回倒没有如先前那般要动手。
他稍稍仰头,望着苍古塔顶层的细窗,想着里头是何光景。
他自仙祸时便掌司律峰,莫说是落月峰弟子,即便是两界修士,也有不少在他手中定罪入塔的。他见多了人间纷扰,人心倾轧,反倒觉得自己必然是秉公无私,笃信证据,不会选错、走错。
于是他自己送了那么多人进苍古塔,最终最需要进去走一遭的,竟然是他自己。
他想起方才安无雪说的那些话。
他侧着头,问玄方:“我为何不能进去?”
玄方一愣:“刚才已经和长老言明……”
“你说无罪不能入塔,”秦微哂笑道,“我怎能算无罪?让开吧,他说的对,我确实不能因着为了自己心安入塔,我即便入了塔又出来,也只能继续夜夜辗转反侧不能眠。入塔只是因我自己。”
“是我要面对我自己做错的事情、走错的路。”
他压低嗓音:“玄方,你难道就没有回头看时,因遗憾后悔而为自己定下的罪?”
玄方拦着他的手一颤。
他有。
他蓦地想起千年以前,他还是孩童之时,明明仰头对那人说那人必然会高坐明堂,可后来众口铄金,那人被细数罪状,他怎么就在一旁看着,不曾出手呢?
他的手渐渐握紧成拳,随后放下了。
这一回,玄方只说:“入塔一事,为防事端,我会封锁消息。苍古塔鲜少有渡劫巅峰的仙修入内受刑,秦长老身上还有两界之责,还望长老自己把握好分寸。”
“大可放心,我不会死在里面。”
他说着,唤出灵符。
入苍古塔必得司律峰批,他自己批不了自己,这是宋不忘去守阵前帮他画的定罪灵符。
他拿到这灵符,本想直接进去,却又被玄方拦在门前。渡劫期在宗门内交手怎么也算难看,因此拖到现在,总算能用上。
灵符浮起,锁链自浮空而出,攀上他四肢。
判了百日受刑的灵符落在他身上,他吃下封锁灵力的丹药,主动走进苍古塔-
安无雪刚回到葬霜海,困困便“咻”的一声钻进他怀里。
他抚着困困的脑袋,问它:“谢折风呢?”
“呜呜?”
“带我去找他。”
困困似乎没想到他居然会主动要找谢折风,脑袋歪了歪,还是跳下他的怀抱,在前头引路。
霜海内的禁制对困困无效,他们一路进了霜海深处的松林。
安无雪看见松林中一个人影坐在长松的阴影之下,面前摆着石桌,石桌之上黑白交织。
谢折风在独自一人下棋。
他缓步走近。
这人不可能没有察觉到他的到来,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在一会执黑一会执白地自己同自己对弈。
直至安无雪抱着困困走到石桌旁,谢折风这才说:“你让困困引路来找我是为何?”
安无雪低头,发现棋局之上,黑子的落子风格和他相似。
谢折风这是在模仿他前世下棋的路数……
他说:“今日仙尊又与我提起那位首座,我闲着无事,打听了一下。那位首座早在千年前陨落之时,就已经尸骨无存魂飞魄散,只剩一缕残魂存于世间,千年过去,说不定早就厌倦世间执念消散了吧?”
他低声道:“仙尊既不与我双修,不如忘了他,也放我走,让我寻自己的机缘去。”
谢折风徐徐放下棋子。
这人坐在棋桌旁,抬眸看他,神色复杂道:“你为何在意我是否忘了他?”
那自然是因为你的心魔是两界隐患。
安无雪吞下这句话,说:“毕竟仙尊是因他留下我的,仙尊忘了他,我也好离去。”
“此次归山,我不曾约束你来去。”
“炉鼎印尚在,我能去哪儿?”
谢折风这才放下棋子,起身要拉安无雪的左手。
安无雪下意识一退。
谢折风一愣。
他赶忙说:“仙尊要干什么?”
这人拉起他的左手,他强忍着抽手的冲动,任谢折风掀开他的手袖。
谢折风另一手覆于炉鼎印之上,“云舟送你来时,我想过替你毁印,可当时你只有辟谷,承受不住毁印的灵力,我只能暂时注入灵力稳住你的炉鼎印。现在你已大成,我可以一试。”
谢折风鲜少有这样耐心温和的时刻。
安无雪看不懂对方心绪,干脆不想。
谢折风愿意用仙者灵力替他看看能不能毁印,若是能成,再好不过。
他不再说话,看着谢折风掌心灵力翻涌,注入印记之中。
印记所在之处骤然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感。
安无雪咬牙想忍,可谢折风灵力刚刚开始撕扯印记,痛感便在转瞬间蔓延全身,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撕扯他的经脉骨血。
他脸色煞白,没忍住痛哼了一声。
谢折风登时收手,皱眉道:“不行。”
安无雪也察觉到了。
此印若是强行根除,等同于要了他的命。
难道当真只能修为压过谢折风才行?
如若让他此生都带着这个和谢折风有关联的东西,他宁愿不要这具身体,当个孤魂。
“云舟留下的书册中有数页被撕去,其中或许会有另外的解印之法。我不日要去北冥探查此事,寻那丢失的傀儡之法。”
寻傀儡之法干什么?
他的残魂都找不到了,师弟居然还想着追魂造身。
谢折风顿了顿,看了他一眼,这才说:“你若是铁了心想去除,可随我去北冥。”
他自然不可能推脱:“多谢仙尊。”
他来此就是为了试探炉鼎印之事,既然谢折风无法在护他性命的情况下替他解除炉鼎印,那他一道去北冥探查,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
目的达成,他不愿与谢折风再多独处一刻,转身便走。
谢折风眸光微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识海中心魔声此起彼伏,他只觉着背影都愈发像了起来。
“呜呜!”
困困撕咬着他的衣摆。
他收回目光,将困困抱起,再度望去,人影已然消失在了松林中-
谢折风心魔虽被压下,但时刻都有发作之危。
自那日起,谢折风再没来找安无雪,也没出霜海,似是要彻底将心魔根除。
困困要助谢折风对付心魔,无法来找他,秦微也没再出现过,倒是玄方来了几次,鬼鬼祟祟的,送了些修炼用的灵药法宝便跑了。
安无雪便日日教着云皖,自己也修炼巩固修为,时而还下霜海看看现在的落月弟子们练剑。
竟仿若一切纷乱都被挡在了落月峰的护山大阵之外,尘世喧嚣却平缓。
他本以为起码要等到谢折风能彻底消除心魔,他们才能去北冥。
可这样的日子才过了两月有余,一道天涯海角符带着冥海的氤氲水汽,自北方而来,飘入落月的护山大阵中。
那是北冥的求援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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