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折风为什么不直接用树精?
为什么偏偏让他这个看上去修为最低的人来拿?
他是个本该在千年前烟消云散的孤魂,宿雪这具身体原本的魂魄也不知因何不见了,不论是身体还是魂魄,他都有太多说不清的东西了。
他不能碰养魂树精。
谢折风侧身伸手对着他,手中那装着养魂树精的灵囊横亘在他们两人当中。
“云剑掌门”眼看就要到他们面前了。
他稍稍低头,敛下神思,抬手将灵囊接入手中,做出伸手要拿出养魂树精的架势。
随后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动作一顿,镇定道:“此物还是太贵重了,我修为太低,拿在手中,怕一会出什么意外护不住树精。谢道友,既然是仙尊——”他刻意拉长了这两个字,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谢折风,“——给你的,我不敢乱动。”
谢折风没动。
这人看着安无雪端在手中的灵囊,俨然一副只等着安无雪拿出来的样子。
云舟急道:“谢道友,宿雪他只有辟谷期,不敢用很正常。你用不就行了?”
姜轻上前一步:“我来吧。”
谢折风瞥了一眼:“此物归属落月,姜道友与我落月峰无亲无故,不能交给你。”
云舟伸手:“那我来,我来总行了吧!”
谢折风抬手,春华剑在剑鞘内,横于云舟面前,挡住了他要拿出养魂树精的架势。
这是势必要安无雪亲手拿了。
可他绝不能拿。
安无雪僵在一旁。
就连那晚谢折风险些在霜海上再杀他一次,他都不曾如此惶然。
他不怕世人眼中的出寒剑尊,可他怕上一世自己眼中的师弟。
他一想到谢折风可能会在养魂树精的作用下看到当时狼狈的他,想到这人会知道他就是那个罪该万死的师兄,想到他又要以“安无雪”的身份面对谢折风……
过往如惊涛骇浪,冲得他面色一白。
他稳着神情,低声说:“既然姜轻和云舟都算不得落月弟子,我自然也不算。谢道友为何不自己拿?”
“我不便动用。”
不便?
只有他这种死过一次的人才怕碰到养魂树精,谢折风有什么不便的?
他才是最不便动用的那个。
不管谢折风是什么打算,这个打算居然误打误撞堵了他的路。
他拿了是暴露,不拿是心虚,也是暴露。
“云剑掌门”已经到了众人面前。
方才远看没什么,此刻近处细细看去,他虽然和一般人无二,但神情有些僵硬,双目颇为无神。
他眉心之上泛着几乎不可察觉的浊气,内里多半是个魔物。
安无雪离这魔物最近。
他手中还捧着那敞开的灵囊,拖着没动。
“云剑掌门”看了他一眼,语气平淡地说:“哪位是北冥来使?”
几人相视,姜轻笑道:“云掌门,是我。”
“来使有何急事?”
“可否进门一叙?”
“既然是急事,不如在此长话短说。”
言下之意,根本不让他们进去。
他们想不惊动山门内魔物进去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姜轻眉梢一动,看了一眼谢折风,似是在等谢折风决断。
谢折风还未发话,云舟怆然道:“掌门,你还认得我和师兄吗?还有宿雪,当初是你找到的宿雪,让我和师兄带着宿雪去落月峰的……”
“云剑掌门”目光一顿,转而看向云舟。
倏地——
那魔物知道自己装不下去了,周身泛出滚滚浊气,双目赤红泛黑,突然直冲离他最近的安无雪而去!
安无雪装作没有反应过来,一动不动。
云舟惊呼:“宿雪!!!”
谢折风神情微变,双指并拢,顷刻间驭动灵诀,轻而易举地将安无雪往魔物攻击不到的另一侧拉。
灵囊晃动,养魂树精眼看要被灵力波动扯出,安无雪赶忙抓着灵囊,顺势往一旁倒去。
电光石火间,云尧退后了一步,似乎是想护住安无雪,姜轻和云舟同时出手。
四周飞沙走石,乌云滚起,昏暗倾覆而下。
山门一改先前整洁之相,残破非常。
本来一片宁和之地骤然变了个样子,天翻地覆。
姜轻一剑直指魔物眉心——不论仙修还是魔修,眉心皆是识海与灵海汇集之地。
魔物后退一步避开攻势,周遭狂风不止。
下一瞬——
姜轻和那魔物突然消失在了几人面前!
这一切不过顷刻之间,安无雪还在顺势往一旁倒去。
仓促中,他一眼看出了情势。
那魔物是想将他们分别拉入幻境中各个击破!
谢折风镇定地立于一侧,指尖灵力汇集,眼看就要出手。
安无雪攥紧自己手中的灵囊。
如果谢折风出手,雷厉风行解决此事之后,仍然要他当着所有人的面拿出养魂树精……
他看了一眼姜轻消失的地方。
只要暂时和谢折风分开……
值得铤而走险一次。
他赶忙抓紧灵囊的开口,佯装被推至一旁没有站稳,毫不犹豫地朝幻境的开口倒去!
烈烈风声入耳,幻境之中,浊气清气相交之处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将刚刚凑近的安无雪吸了进去!
云舟的喊声闯入他耳中,越来越远。
“宿雪!!!”
“——谢道友!你怎么也进去了……”
“那我……”
其余的话安无雪已经听不到了。
他眼前天旋地转。
周遭突然安静了下来。
他被那幻境之力吸进来之后,整个人都被带着往前方一滚。
四方昏沉沉的。
浊气蔓延于空中,清气稀薄,他似乎被甩到了一处山峰的半山腰之上,连周围的草木都染上了死气沉沉之感。
一声撞击。
他被甩到了一处山石之前,撞到那山石之上。
他闷哼一声,赶忙看了一下自己身旁。
这是一处偏僻的小山峰,目之所及都是被浊气侵蚀的痕迹。
什么人都没有。
这才是云剑门被灭门之后真正的样子?
姜轻不在,谢折风不在,云舟云尧更是瞧不见踪影。
他们几人先后分开进入云剑门,怕是全都分散了。
此地眼下只有他一人!
他被山石撞得仿若五脏六腑移位,身上也擦破了许多地方,疼得很,可他却松了口气。
幸好。
他赌对了。
他缓缓坐了起来,低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灵囊。
他刚才借着姜轻和魔物争斗,先谢折风等人一步主动被吸入幻境,为的就是铤而走险,趁机独自将养魂树精拿在自己手上一会。
养魂树精虽然会照出亡者生前死后,但一个人只能用一次,不论生死。
谢折风随时会找来。
他只要在谢折风找来之前碰过一次,往后再碰,养魂树精不会有反应。
他忍着身上摔出来的擦伤,连外伤灵药都没用,匆忙打开灵囊。
舒缓神魂的气息再度从灵囊中散出。
他拿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只有成年人手掌宽的小小树枝。
树枝之上没有枝叶,流淌着淡淡金光。
安无雪握上它的那一刻,金光一颤,光芒大盛!
一段回忆猛地涌进他的神魂中。
养魂树精生效,照出了亡者生前死后!
——是他的,还是宿雪的?
须臾之间,他的神识被拽进那些记忆当中。
他看到了荆棘川。
……是他的生前死后。
他看到自己跌跌撞撞地踩在荆棘之上,握着春华剑柄,将长剑刺入荆棘以支撑自己的身体。
他看到那些眼熟的、没见过的、曾经打过交道的……不知多少修士。
还有戚循。
戚循红着眼眶,手中折扇化作长剑,剑锋指向他。
他当时其实已经力竭了。
浊气侵蚀了他的每一寸经脉,天赐的金身玉骨已碎,他浑身都在疼。
可他不知是怎么想的,还挣扎着杀出了重围,回到落月峰山门前时,他浑身鲜血淋漓,已经辨别不出血从何处淌出,又是哪一处伤口在疼。
霜雪中,谢折风立于山门后的长阶之上。
“师弟。”
“我好疼。”
他说。
他的师弟只给了他一句话:“师兄这是——罪、有、应、得。”
安无雪眼前一黑。
记忆停至此处。
那是他生前最后的记忆。
片刻之后,漆黑散去,他依旧看到了落月山门。
……是他的死后。
是他自己都不曾见过的死后。
他看到山门前自己闭上了眼再也没有睁开,谢折风不知去了哪里。
他躺在冰霜之上,身体开始消散。
他生前金身玉骨已碎,死后没了生机支撑,不过片刻便身骨尽消,只剩一地冰寒。
他的魂魄也随之消散,最终只剩最后一缕。
这一缕飘于空中,随风而起,飘了不知多久,渐渐飘回荆棘川。
荆棘川遍生荆棘,灵气稀薄,没有凡人生活在这里,也没有门派在此开宗立业。
一片荒芜之地,他的魂魄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落在那里。
那时安无雪自己早就没有感知了。
他以为这便是他的死后一切。
可养魂树精带出的画面却没有结束。
他看到了谢折风。
他的师弟不用任何灵力护体,面无血色,跌跌撞撞地踏着荆棘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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