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浮光
艾尔于一片虚无之中睁开了眼睛。
他眼睛睁得极大, 面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似乎之前的骚乱都如一场梦一般,醒来后便了然无痕。
可此时依然被他死死攥在掌心里的东西提醒他, 那并非是所谓的梦境。
他微微动了下指尖,被紧握到发酸的手指刚一动作,趴在床边的人便惊醒了。李登殊像是做了噩梦被骇醒一般,清醒过来后惊魂未定地攥紧了艾尔的手:“艾尔——!”
艾尔侧头看向他, 最后想抬手抚平他眉间的惊惧。不过抬到一半艾尔便停了下来, 他放下手,以极为干涩的声音道:“怎么弄成这样子。”
李登殊的憔悴一眼可见,他那身沾血的礼服还没来得及换下,艾尔自己倒是浑身干爽。李登殊不答, 他抓过艾尔冷冰冰的手贴上自己的脸颊,泛着红血丝的双眼写满了担忧。艾尔似有所悟,有些迟钝地看向窗外, 慢慢问:“我昏迷了多久?”
“……一天。”
得到这个答案,艾尔似乎毫不意外。他看起来格外地平静, 不过李登殊心知肚明那只是表象,他之所以能表现得如此平和,是因为有什么极为汹涌的情绪已经被死死压制了下去。艾尔只默默点了点头,而后听到李登殊道:“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艾尔?”
“……我很好。”艾尔把每一个字都说得很慢,无比清晰道:“抱歉,我又把一切都搞砸了。”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 李登殊只觉得心如刀割。他压住自己的异样, 放缓了声音。
“怎么会——你不要这样想,艾尔。”李登殊道:“……好好休息, 什么都不要想。”
他俯身来吻艾尔的额头,艾尔却觉得心头猛然抽痛,偏头躲开了他。李登殊的吻偏落在他的额角,两个人都愣了一瞬。不过李登殊什么都没有说,他退开几分,试图缓解这紧绷的气氛:“潘西他们还在外面,你昏迷的这段时间……”
艾尔道:“我不想见他们。”
李登殊定在那里。
细微的光线里他看着艾尔慢慢偏过头来,那双眼睛失去了一切光亮,成了令人陷落的深潭。在李登殊看不到的地方,艾尔松开蜷握的手,僵硬的指腹开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项链上那朵蔷薇,上面沾染的血迹仿佛静静晕透到了艾尔指尖。而昏聩的光影里艾尔同他道:“抱歉,登殊。”
他的声音悬于一线:“可以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吗?”
*
李登殊推门出来的时候,在客厅里等候的诸人尽数站起。李登殊看着他们,开口道:“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尼斯博尔戈与白蒙坚俱是一脸了然,而刚到的格林正欲上前同李登殊说些什么,潘西便先他一步挤了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艾尔昏迷开始,他们似乎就开始被隔绝在外。先前潘西不想紧追太多,可当艾尔已经醒来,事态却并没有因此终结或者有所好转,这实在是令他坐立难安了。
“艾尔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你现在总该说了吧!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李登殊抬眼看了瞬,一时无言。原本还想追问下去的潘西被他眼中沉甸甸的情绪打消了念头,愣在原地看着李登殊偏头接过了格林递来的信报。到现在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场巡游过后,艾尔会满身是血地被李登殊抱了回来,并在没有任何外伤的情况下足足昏迷了一天。
但似乎所有人都对此讳莫如深。
婚礼上发生的一切细节并未对外披露,对外的报道上都宣称是卫队击毙了一名意图冲撞车驾的不法分子。可随后民众传播到网络上的视频却显示是艾尔自行跑下了花车,走到了那个人面前。快速被删除的视频让事情真相的走向更为扑朔迷离,但好在舆论压制及时,这点插曲并没有引发什么轩然大波。
可当潘西得知了在庆典上开枪的人是赛德后,他再也无法镇定下去了。
这一连串事情让人实在无法建立什么好的联想,偏偏李登殊对此只字不提,自回来以后除了出面安抚民众情绪和与帝国方密谈外,他就一直陪在艾尔身边。这样的被动表现让潘西更为不安,但如今看来,李登殊的了解似乎并不比他多到哪去。
潘西怔怔地看着眼前的Alpha,他是头一次看到李登殊这个样子,尽管他努力维持着既往的所有镇定与从容,可他眼中的痛苦简直要满溢出来,就好像对什么事情根本束手无措一般。
潘西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站在后面的白蒙坚见此,脸色微变,似乎已然有了什么猜想。而李登殊攥着信报并没有打开,而是冲格林眼神示意,两人一齐朝外走去。
屋外的开阔视野和新鲜空气并没有让人压抑的情绪缓和分毫,甚至让格林更有些难以开口。
“检索的结果出来了,”迈出几步后格林在李登殊身后开了口:“真是让人没有想到……明明我们比照了崩落星系所有遗民的基因序列,甚至害怕他是还没有被纳入造册的拾荒者,所以对所有遗民的血缘上溯了五代,却还没有任何结果。最后是缇娜提出要——”
“他是帝国人。”李登殊蹙眉,回身看向格林。
明明没有拆开手中的信报,李登殊却已经得出了这个答案。格林讶异了片刻,更为佩服李登殊的洞察力,应声道:“没错。没有结果的原因是因为他根本不是崩落星系人。他的居民信息入册全部在帝国。”
李登殊颌首,展开了手中的信报,夹页中一个年轻人的脸庞满富朝气,神采奕奕,眼中折射的光晕似乎是在对这个世界跃跃欲试——这让李登殊难以将他与死亡报告单上那张枯槁不成人形的脸结合起来。
“名字是哈珀·莱因斯。”格林道:“他是帝国晨间社一个非常著名的娱记。半年前在帝国的黄金蔷薇祭上,就是他偷拍曝光了斐德罗·弗纳的婚外情。”
李登殊驻步,回头看向格林。格林神情晦明不定,而后道:“……至少表面是这样。”
李登殊的手倏然紧握成拳,腕臂上暴起的青筋昭示着这其中似乎有什么难以忍耐的东西已经充溢到了极点。哈珀为何流落到这一地步,他们无从得知,但至少这件事情不会仅仅是因为斐德罗婚外情曝光这么简单。当时帝国在黄金蔷薇祭后就开始了极长一段时间的王都封锁,而正是在那后不久,爆出了莉莉安公主逃婚的消息。
如今看来,这一切的真实性都极其值得深思考量。
“登殊……”格林似乎有什么想法,可看到李登殊的表情后又将一切咽了下去。他最终默然摇了摇头。
虽然不清楚哈珀是在谁的授意之下来到这里,但从后续的卫兵审讯中得知当时是赛德让他们放哈珀进入内围、却又随后将其击毙的消息,足以令人嗅闻到那些不同寻常的气息。只是所有人都对此颇为避讳,尽管心底都隐隐有了猜想,却并不敢将这一切说得过分明白。
格林回瞥了一下身后的别馆,二楼的那扇窗户紧闭,仿佛彻底与整个世界封闭了起来。想来在其中的人心里也是极为动荡。不过到了此时,萦回在格林心头已久、想来也是众人都在思索却不敢提出的那个问题,终于浮现了出来。
……帝国的那位公主,莉莉安·卡尔纳特,她真的还活在世上吗?
满腹疑惑并无人解答,格林有些怅然地叹了口气。他打起精神看向李登殊,对方的神情远比先前任何时候都来得凝重。李登殊沉思了片刻后,低声同格林道:“格林,我需要你去找一个人。”
“是谁?”
“叶铎,”李登殊道:“我想他应该知道一个人的下落。”
如果说帝国黄金蔷薇祭上所发生的一切被迷雾团团笼罩,那么如今能让他们穿过迷雾知道真相的,或许只有一个人。窃国之乱后他在整个长明星系上已经是臭名昭著,不久前却又因为被怀疑是莉莉安的私奔对象而成为星际通缉犯。
“你是说……”格林语气试探,而李登殊转过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
“诺里·亚丁顿。我们要找到他。”
*
“霍路德大人,”门外传来两声轻叩后,医生连同抱着病历本的护士一同走了进来:“今天感觉如何?”
半靠在床榻上霍路德尽管头上依然缠着绷带,但是气色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他把目光从窗外的几株银杏树上收了回来,看向医生几人时略略颌首:“还好。”
医生点了点头,而后开始惯例地观察他的口鼻和眼底情况。霍路德任由他动作,开口问道:“今天……他还没有来吗?”
护士有些意外地看着霍路德,思索了片刻后笑了笑道:“您是说沃纳大人么?……他今晨的时候刚刚——”
“不、不是父亲,”霍路德下意识否认了这个选项:“我是说……”
他突然愣住了。
是谁呢?
这几日醒来,过往的一切开始次第浮现。尽管他的情况在一直向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总是觉得自己心里凹陷下去了大半,好像自己站在一座断裂的长桥之上,看着彼岸无从抵达,只能茫然地寻找散落的碎块。而刚刚,他更是不假思索地将一个自己从没意识到的问题抛了出来——
霍路德猛然抱住了自己的头,Alpha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低吼,这令查房的医护骇了一大跳。医生上前扳过他的头,似乎在大声说着什么。
不过外围的一切声音都已经化为蜂鸣——霍路德只觉得眼前浮白,似乎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不过他也确实是明白过来了什么,只觉得脑海中有个人的身影呼之欲出。
那一定是对他极为重要的人。
他必须要快点想起来,否则就要来不及了……
来不及什么?
霍路德惘然睁大了眼睛,眼中毫无征兆地落下了眼泪。将他先前的波动和反常尽数收入眼中的医生和护士对视了一眼,而后出声试探道:“霍路德大人,您怎么了?您是想起什么了吗?”
想起……?他要想起什么?
霍路德怔然摇了摇头,只觉得瞬间开始头疼欲裂,似乎有什么火光在整个脑海中炸开。他耳边开始不断有一个人的声音在模糊的呼喊,可是自己就像沉入水中一样,隔着昏昏沉沉的波纹,始终对那人的声音听不真切。
他究竟忘了什么?
他死死抱住了自己的脑袋,额头上开始青筋暴起,俨然处于极度痛苦中。医生大惊失色,上前试图为他诊疗疏导。霍路德下意识想避开对方的牵制,动作间医生的动作幅度加大,他衣服前襟口袋里的挂链垂落了下面,圆形的银饰滑落在半空中摇荡,折过的光恰好落在霍路德身上。
目睹了那道光的瞬间,霍路德停止了挣扎。
医生看着他满脸怔忪地镇定下来,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去触碰那枚银饰。于是医生不再动作,维持着这个姿势诱导霍路德的动作继续,过往记忆的闸口似乎终于被他们找到了蛛丝马迹。这让在场除霍路德外的两人都有些隐隐的兴奋。
霍路德只是着魔似地把手伸了出去。
那跃动的光线让它成为了记忆的引线,就像当初被抛落的硬币一样,越过喷泉的顶端,而后带着短促的“噗通”声落入水池里,和许许多多的硬币沉睡在一起。
触及那枚银饰的瞬间,故去的记忆以冰冷的触觉为起点,连成一条通路,最后着落在他的脑海中。
霍路德猛然睁大了眼睛。
医生注意到霍路德的异状,不由得喜上眉梢:“霍路德大人,你都想起——”
不过他的喜悦并没有持续片刻,对上霍路德瞳孔的瞬间,医生哑然失声,已然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
“……出去。”
那双猩红的眼睛近乎可以称之为血雾弥漫,霍路德的嘴唇不断颤抖着,大颗的眼泪接续滚落的同时他浑身开始冒起了冷汗。医生的表情就那么僵在脸上,而面前的霍路德沉下了肩膀,勾沉的背脊绷得极紧,他死死抓着床侧的挡杆,把自己的神情淹没在阴影中,意义不明的嘶吼声和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似乎在昭示着什么。而看到被面上出现的一个又一个水坑的时候,医生与身边的同事飞快地交换了个眼神,两人心照不宣地转身离开。
直到阖上病房门的那一刻。
“接下来需要的恐怕就是心理干预治疗了,通知一下沃纳会长吧。”医生抿紧了嘴唇:“我们无能为力了。”
语罢,他们极为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短短瞬息之间,他们似乎目睹了一个人的死去。
*
寻找叶铎这件事情进行的并不顺利。
格林再度上门时,李登殊正满脸凝重地看着他先前递交过来的调查报告,半年多来有关帝国的动向事无巨细尽数记录在此,不过之前格林并没能从中找出多少端倪。见他过来,李登殊抬起头,目光带着追询。
“叶铎不见了。”看了眼楼上的房间,格林压低了声音如实道。
李登殊回瞥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揉了揉眉心道:“我知道了。”
短短一日之间,原本平稳下来的三方局势又开始暗流涌动。格林在获悉指令后的第一时间派人去找叶铎,可他在中盟的暂时居所早已人去楼空。不过从满地泄愤似的狼藉来看,他们之前,大概还有另一拨人无功而返。
但这成了再明显不过的一个信号。
外围没有人能理解花车巡游中哈珀的出现意味着什么……甚至于只有少部分知道那个人是谁。如果不是这场突如其来的变故,哈珀·莱因斯的名字会带着绯色的重影消弭于帝国的悬案卷宗之中,没人会将他和婚礼上被击毙的拾荒者联系到一起。某种程度上来说,他的人生早已成了一桩无法破获的悬案。
可当原本应被束之高阁的案件被重新启封,对于帝国来说,这就成了一个极其微妙的信号。名为哈珀的投子入水,之后虽然水面上尚且维持着平静,但水潭底部早已激起泥沙,引发了一片浑浊。而在哈珀之后,其中明显牵涉其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成了他们知道内情的症结——诺里·亚丁顿被通缉的缘由似乎终于有迹可循。
“格林,你说……”李登殊罕见的有些茫然:“会是怎么样的呢?”
此刻他无比寄希望于诺里,希望当下的局面不过是帝国乔饰的诡局。而莉莉安公主正好好地在他的护卫之下流浪边星。哪怕那个地方再遥远再偏僻,只要她在,李登殊就能把她找回来。而只要莉莉安能平安回来,那她就可以拯救艾尔。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李登殊能感觉到事态似乎早已经朝着他无法预想的方向开始失控。他们站在当下,对于过往已发生过的一切无能为力,只能强打起精神,去尽力承受那所发生过的一切的后果。不管是再怎么样的疾风骤雨。
而那种后果……是他绝对不想看到的。
李登殊攥紧了手,有些烦躁地推开了面前的案卷。不过片刻后他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过往的什么仿佛正在他脑海中串联成线,足够他抽丝剥茧发现其中一些端倪。
“幽灵舰……”李登殊喃喃道。
在猜到什么不虞之后再去重新审视当时那件事情,康斯坦因乘舰外出的时间点却是如此凑巧。而黄金蔷薇祭后的这场外巡如果不是巧合,那么其意味着什么。作为知情者康斯坦因被灭口,他又曾经在那件事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
当初和赛德携手达成一致的那个人——
电光火石间,李登殊找到了答案。他撑着桌面霍然起身,再抬眼时眼神已经是前所未有的锐利。
“格林。”
脑海中的一切逐渐清晰,遗落在过去的那些碎屑终于被拼接成一块清晰完整的鱼骨,而此时此刻,他要做的就是去印证自己的想法。
李登殊一字一顿:“我要去见孟德南。”
第172章 地狱
斐德罗入场时, 皇帝的随身侍从正清扫着屋室内粉碎的器皿。碎开的瓷器像翻出肚白的死鱼,映照着皇帝发青的脸庞。而近日来备受冷遇的皇太子端坐在皇帝下首,见斐德罗进来, 只微微侧过头。
侍者清理完最后一些残渣,匆匆带上门离去。而伯温森盯着斐德罗的眼神极冷,在这令人如坐针毡的审视当中,斐德罗行礼:“陛下。”
“斐德罗卿, ”伯温森眼底青白, 其中晕开的红血丝全然写照了皇帝近段时间的状态。上位者居高临下,眼神冷冰冰地盯着他道:“我想听听你的解释。”
斐德罗一时语塞,他瞥了赛德一眼,却发觉对方眼观鼻鼻观心地端坐在那里, 一言不发。是了,皇太子在典礼上冒着极大的风险出手解决了哈珀,这才有他们还能地坐在这里讨论对策的余地。
否则的话……
斐德罗不愿再想, 他径直单膝跪地,以右手抚着心口, 以最为恳切的状态忏悔道:“陛下,请原谅我。当初疏于防范才让哈珀逃离,我原本以为康斯坦因会把他安排在自己的星舰上……”
“所以你策动赛德,让他着手清剿了康斯坦因那艘星舰。却没想到弄巧成拙, 非但没能除掉哈珀,反而还让里比尔落到崩落星系那帮人的手里,彻底成了挟制我们的利器?”
权衡博弈的结果成了他的策动, 斐德罗忍不住嘴角抽动, 却又不能反驳,只能把头压得更低。伯温森的话音近乎咬牙切齿:“斐德罗!你明白你做了什么吗!”
他自然是明白的。斐德罗抬眼故作惊惶地看了伯温森一眼, 而后为自己的罪愆忏悔……尽管如果当时不是他自愿牺牲前程来做皇帝的挡箭牌,恐怕一切早在当初就已曝光。
皇帝似乎也因为他那一眼想起来了什么,听完他涕泪俱下的陈词后陷入了沉默,半晌后道:“你起来吧。”
“现在不管怎么样都已经无济于事,重要的是……”伯温森头痛地揉了揉太阳穴:“要怎么解决?”
屋内一片死寂。
按照他们原来的想法,只消在后续将那些余患消除,那么安斯艾尔即便之后再心生疑窦,也没有名正言顺与他们发难的理由。他们会许诺艾尔一场无比盛大的加冕,在帝国境内将他诱杀。毕竟他们占据着全局和先机。
可当下帝国却陷入了全盘的被动,这里是新生的中盟联合自治体,算得上半个安斯艾尔的主场,除此之外还有当下已经继任的李登殊,他的回护和帮扶已然可以等同于联盟一方的立场,一旦艾尔得知真相开始动手,帝国并不能讨到任何好处。而且从舆论上也会备受指摘。
所以可行的方法只剩下了一条。
如果他无论如何也要和伯温森开战,那么他们就只能让他在觉察一切之前消失。
斐德罗看了看那心知肚明的父子二人,硬着头皮把所有人的心声吐露出来:
“惟今之计,只有……先下手为强!”
*
中盟联合自治体新立,佩格勒星百废待兴,是以虽然尤萨里日前已经向艾尔表明他将会向星际法庭自首,但考虑到崩落星系遗民尚未在此处站稳脚跟,短时间内不适合再流出什么负面消息。尤萨里就在艾尔和尼斯博尔戈的担保之下,先被软禁了起来。
李登殊提出要见孟德南后不到十分钟,他和格林两人一同抵达了软禁尤萨里所在的中盟会务大楼。尽管风格迥异,但大楼地下曲折的走廊还是让李登殊想到了不久前联盟法政院的地下监牢。不过这里并不像联盟那样把通道装潢的冰冷刺目,廊道上暖黄的光反而让人原本有些焦躁的心绪被逐渐抚平。
格林推门的同时,屋内的尤萨里起了身。虽然被关押在这里备受拘束,但是他的神采熠熠,远比之前任何一次见面都来得精神。李登殊走入后同格林微一颌首,格林便心领神会地带上门离开了。
屋内静了下来,尤萨里侧头看着李登殊走近落座,自己也跟着坐下:“听到消息的时候,我就有预感你会来。”
李登殊道:“是么?”
“只是比我预想中的少了一个人。”尤萨里往他身侧的空位置上看去,顿了顿:“看来情况不太妙。”
李登殊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沉沉看着尤萨里。尤萨里忖了片刻,坦然开口道:“我不打算故弄玄虚来为难你,毕竟现在来说,帮安斯艾尔就是给中盟……也是给崩落星系铺路。可是坦白来说,我对这中间的事情知道的也并不多。”
“我现在能做到的,就是把我知道的那部分都说出来。”
……
“崩落星系内部的纷争由来已久,革命所和尼德霍格之间的嫌隙即便至今也不能说全然消弭。尤其是路泽作为一个异端者出现,却俨然已经追逼到了崩落星系实权的顶峰,于是几年来我们一直有暗线铺陈,联盟一侧我通过几个贡阁大臣——现在想来也有克林托斯大人的暗中推波助澜——终于通过金银矿走私和胡里当斯搭线。可帝国一边倒是苦无门路,所能牵涉的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地下暗商。
“几个月前革命所接到了一笔生意,对方上门找到了我弟弟,指名希望我们来为一艘星舰充当‘清道夫’。外围航线上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多的是联盟和帝国的脏活交由我们出面收尾,事成之后大家银货两讫互不牵扯。可是那天的事情——登舰之后我们就意识到了问题。
“需要我们清理的对象,居然是帝国的首席理政大臣康斯坦因·卡尔纳特。那个时候我嗅到了这件事背后的不同寻常,但这更令我兴奋,因为这意味着我们一直没能打通的帝国那条路,就要看到曙光了。果不其然,幽灵舰事情传出后,我经由引荐见到了幕后之人,但是那个人实在出乎我的所料。
“没错,你已经知道了,是赛德。与帝国皇太子的结交对我们这种星盗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尤其是联系到当时他要求我们将这件事嫁祸给尼德霍格时,对当时的我来说,可谓是找到了扳倒尼德霍格的强力外援。但兴奋之余,我却忘了一件事……风险与收益永远对等,我所要付出的又是什么。”
“这些事情你大概之前已经知道了,”尤萨里手指点了点桌面道:“实际上我同艾尔和潘西也就这件事情讨论过很多次,但是一直以来……我和道纶会长在内都隐瞒了一件事情。”
“这件事情对联盟来说大概并不是秘密,”尤萨里双手交握放在桌上,看着李登殊的眼睛道:“在‘幽灵舰’上,尤萨克发现了一个幸存者。那是列在名录上登舰却又消失的第三十四人,康斯坦因的儿子,里比尔·卡尔纳特。”
这个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
早在之前,艾尔和李登殊提起幽灵舰事件相关时,他就已经听过了这个名字。李登殊抬眼,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尤萨里道:“里比尔,他在哪里?”
“……他的存在,是崩落星系最后的护身符。”尤萨里深呼了一口气,语气有些艰难道:“当时在中盟边境交换站,我们挟持了赛德,如果不是因为里比尔的存在,那么我们就要在那里全军覆没了。”
李登殊眸光微动,而尤萨里抿着唇,显然处于一个相对踯躅的状态。不过藏在其中的暗示也意外的明显——
崩落星系最后的护身符。
赛德畏惧里比尔的存在,所以甚至不惜放过那样的好机会,让他们得以逃出生天。里比尔的存在在那之后让他们和帝国之间达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所以赛德才会极力挑唆联盟发动崩落星系毁灭计划,或许不仅仅是因为针对崩落星系本身,其中也隐隐有针对里比尔这个知情者的威胁性。
但这并不是针对赛德才有效的咒语,否则他早已经在拓图克星双方对垒后就明白说了出来。至于另一方是谁,李登殊蜷握紧了自己的手……早已不言而喻。
“李上将……不、元帅,”尤萨里目光灼灼看着李登殊,慢慢道:“中盟联合自治体刚刚成立,即便希望新星的外表雕饰地再如何宏伟盛大,他都无法承受起帝王之怒,无法承受起……如当年窃国之乱一般的战火。”
尤萨里抿着嘴唇,片刻后又道:“它也不能承受。”
“这或许是我的私心,但如果安斯艾尔足够离职足够清醒,他也该明白,无论发生了什么。”尤萨里道:“都不应该把中盟联合自治体、把崩落星系卷进去了。属于路泽的使命已经结束了,崩落星系的人永远不会忘记他。可那些属于安斯艾尔的部分,没有人能与他一同承受。”
屋内的灯火斜映,把人的身影拉得极长。不知道为什么,即便李登殊在对面坐得无比端正,神情也不见丝毫异样,但尤萨里还是从中读出来那种压抑的痛苦和孤惶来。
无论未来会发生了什么,他们都可以携手面对。可当面对的是旧日残存的暴风雪扑面而来,他甚至在对方的身侧无立锥之地。看着李登殊,尤萨里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到自己仿佛做了什么极其残忍的事情,可实际上他们彼此都应该已经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埋下去的炸弹就在那里,引信如果不在自己手里,迟早只有被炸得粉身碎骨的份。如果能抱着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念头,说不定还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康斯坦因乘坐星舰出逃最后全家被杀恰好在帝国黄金蔷薇祭后,过往扑朔迷离的一切,随着哈珀死前的话语逐渐串联成线,引向了一个他们都已经有所意识,却根本不敢触碰的答案。
“里比尔现在在哪里?”李登殊开口时声音有些哑涩:“诺里带走了他,对么?”
“……没错。”尤萨里深深地看了李登殊一眼:“你还要继续追问下去吗?为何不到此为止呢,元帅?”
“无论发生什么,”李登殊起身:“我都会和他一起面对。”
“可安斯艾尔大概不希望这样。”尤萨里道:“真情固然可贵,可你们的海誓山盟之间恐怕夹杂了太多东西。元帅,不然我这么问你……”
“如果安斯艾尔和帝国皇室彻底反目,”尤萨里道:“你要怎么做,举联盟之力去帮他吗?”
李登殊没有回头,径直朝门外走去。尤萨里霍然起身:“难道你想让窃国之乱重演吗!”
落在门把手上的手忽然没了力气,肩上的苍银白鹿勋章如有千钧之重,压得他喘不过起来。李登殊想扭头让尤萨里闭嘴,想用一切激烈的言辞与当下的事实对峙,可真切可见的未来就压在他面前,不再是虚妄,不再是构想,而成了差一笔就成真的现实。
李登殊可以为安斯艾尔死,哪怕一千次、一万次。
可联盟不能。
“……不会的,”李登殊沉声道:“不会那样的。”
他背后的尤萨里也沉默了下去。
就在李登殊打算推门而出的瞬间,这个房间里突然掠过一丝风。那一隙间的破绽并不算明显,但足以李登殊捕捉到丝缕陌生Alpha的气息。回身拔枪上膛的动作在一霎那完成,李登殊眸光如雪,抬手将枪口正对上来人的眉心。而对方虽然没意识到他如此快速就察觉了自己的存在,却也没打算束手就擒。他试图抬手牵制枪口,便与李登殊错手过了几招。两人对招拆招的动作极为利落,甚至于在门外格林察觉异动出声的时候,李登殊就已经将对方钳制住了。
可当看清对方是谁之后,李登殊却不由得一怔。
“登殊!”听到里面的异响,一门之隔外格林问道:“怎么了?”
李登殊不动声色地看着诺里,开口安抚了格林一句,而后内外又陷入了一阵沉寂。片刻的僵持之后,是李登殊先一步放开了手——诺里起身来,神色倒不见狼狈,嘴上依然淡淡道:“好久不见,李上将。”
他话中意有所指,不过李登殊皱眉不语。他和诺里的上次会面,还需要追溯到那场宴会上。英俊阴鸷的Alpha像是帝国公主的狼犬,始终巡回在主人身侧,对往来的一切人都散发着强烈的敌意。
而那时候诺里的样子可谓和当下天壤之别。
方才两人对招的时候李登殊已经感觉到诺里的手有些使不上力,而当下对方不遮不掩地站在自己对面,李登殊明白了那些异状的来源。
李登殊迟疑道:“你的手……”
盯着他看的诺里突然笑了一下,而后抬手张口咬掉了自己的手套。
没了手套的遮掩,诺里的两手虎口的旧伤上显得格外扎眼。撕裂伤形成的斑驳疤痕如同蜈蚣一般近乎覆盖了整个手背,而右手的四指和尾指处也只剩下金属色的光泽的义指。甚至他的眼睛也……
这是很显然遭受过酷刑的痕迹,再联系诺里在帝国内的身份,以及某位皇太子的行事风格,这一切是谁为之已经昭然若揭。注意到李登殊蹙紧的眉头,被放开的诺里倒显得很是无所谓。他随着李登殊的目光抬手戳了戳自己的那只义眼,不带情绪道:“是不是看上去有些凄惨。”
“发生了什么?”李登殊问道。
“不要着急,李上将。”尽管对方已经继任,但诺里还是执着着原有的称谓:“我已经出现在你面前。这代表着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
“坦白说,我对你刚刚的回答并不满意。”诺里挑眉道:“可如果你开口说什么会为殿下不顾一切背叛联盟的话,虽然很令人感动,但我一定会杀了你。”
“毕竟那样的情感,对你们彼此都只能是拖累。”
李登殊一动不动看着他,仿佛对他那些话语全然无动于衷。沉寂在后面的尤萨里突然冷嗤道:“你杀不了。”
诺里一哂,倒也不否认:“是的,杀不了。但是这世上多得是折磨人杀人不见血的办法。”
话从自己嘴里说出,诺里却神情微妙地一顿,似乎由此联想到了什么。他垂眼看着自己断裂的掌纹,默默又戴上了手套,重新将那些疤痕遮掩起来。
诺里看向神情仍有戒备的李登殊,不由得自嘲般一笑:
“那么,李上将。你准备好了吗?”
……
李登殊回到别馆的时候,整个别馆只剩下玄关留下了一盏灯。
他一路强撑着进到门内,关上门后的瞬间就无法再维持站立的姿态。李登殊单手握拳撑在了墙壁,而后却一点点失力地滑落了下去。极度的压抑和难以宣泄的怒恨在他心口纠结澎湃,让他的神思彻底失序。
他不知道该如何向艾尔说明过去发生了什么,甚至于说从未有过地,李登殊开始畏惧未来可能发生的一切。
到底……到底应该怎么做?!
就在李登殊备受煎熬的时候,静谧的房间里有脚步声开始朝着他靠近。李登殊倏然抬头,看到艾尔正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静静看着他。玄关的灯光把他们两个彻底阻隔开,李登殊站在光影一时难以动弹,而黑暗中艾尔也一动不动,有什么复杂难言的情绪从他眼中掠过。
李登殊看着他,最终快步上前把艾尔紧紧抱在怀中。
所有的一切不肖言说,在相拥的那一刻,他们彼此都已经心照不宣——李登殊眼底一片腥红,目光只能聚焦在黑暗中的某个点,只想尽可能的把面前的这个人包裹在他的体内。
化作盔甲,化作壁垒。如果可以的话,这一切的一切他恨不得以身相代,都替艾尔来承受。
黑暗中李登殊闭上了眼睛,似乎模糊的感官能形成一种催眠,让这一切都被阻隔、消弭在他们的世界之外。然而这一切并没有用。他只能感受到艾尔回抱了他,而后轻轻摸索着他的脸庞。
“登殊,”艾尔低声叫了他的名字,侧头时以干涩的嘴唇吻过他的眼角,似乎又低声说了什么:“……”
这句话却让什么彻底破溃决堤,于是艾尔细细吻过他眼尾划过的泪水,就像过往许多次他曾为自己做的那样。不过艾尔的眼神始终无比平静而安忱,似乎一切都与他毫无关系——而只有李登殊能感觉到,艾尔正在把自己变成一座干涸的井泉。
“艾尔,”李登殊抓住了他,以前所未有的语气认真道:“无论你要做什么、无论你要去向哪里,我都会一直在你身边。”
这令艾尔罕见地沉默了,他抬眼时似真似假道:“哪怕这意味着背叛联盟吗?”
李登殊一怔,抬眼时有些恍惚地看着艾尔。黑暗中两人的目光交织,艾尔看向他的眼神无比认真,而最终是艾尔先回避了这个话题:“开个玩笑。”
“我有些饿了,李上将。”艾尔放开他,口吻故作轻松道:“要不要和我一起……”
“是的。”他背后的李登殊却突然道。
听到这句应答,艾尔的瞳孔微缩,转头看过去时却遇上了李登殊再决绝不过的眼神。艾尔想要努力抬抬嘴角把这一切遮掩过去,但他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李登殊的眼神把他钉在了原地,有种无处遁逃的狼狈。
疯了。艾尔心道,终究这一切还是把他们都逼疯了。
这场安静的对峙持续了片刻,艾尔低头走至岛台处,借着黑暗的掩饰悄无声息地把李登殊视觉死角处放着的那封邀请函拨落到掌心。他深吸了一口气,再抬头时确认李登殊没有察觉到异常,终于能坦然笑出来。
入手是凹凸不平的蔷薇漆印让艾尔当即明白了这是谁的做派,他将背手藏着的邀请函捏皱成团,与此同时又发出了邀约:“要和我一起用晚饭吗?”
……
那场食不知味的晚餐没能持续多久,毕竟现在即便是假装,吞咽对艾尔来说也成了一种酷刑。好在对面的人是李登殊,不管是什么状况下,他都不大舍得艾尔受苦。
看着新任的联盟元帅就这么毫无防备地因为他的拙劣伎俩陷入昏迷,艾尔忍不住想要发笑。但这样的笑只会让他觉得更加苦涩。他撑着Alpha回到别馆二楼的卧室内,而后脱下了李登殊的外衣,把他放在了床上。
艾尔看着李登殊的脸,一时有种不真实感。窗外的星光透过未拉的窗帘洒落,整个卧室成了一场摇摇欲坠的梦境。艾尔觉得自己似乎早已灵魂出窍,另一个自己浮在半空中带着几分怜悯看着他们。
艾尔伸出手去触摸李登殊有些冰冷的侧脸,月色比他先一步吻上李登殊的脸颊。
“李登殊。”他轻轻叫了那个人的名字,随即一种由心而生的倦怠席卷了他,让他剩下的话几乎都说不出口。
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觉得这样累。
艾尔想就这么放弃一切,想舍弃全部,想彻底龟缩起来,把自己包裹进厚厚的茧,躲避开那些朝他袭来的一切——之前是不可能,不过如果是现在的话,身边这个人一定会愿意让他躲在身边,替他背负一切的。
可就是因为他愿意,而且他一定会那样做——所以艾尔才绝对不能退步。
这一天来萦绕在脑子里的话语已经变成某种咒语,也许只有在这种夜深人静的时刻才能说出来,但是此刻他却一句都不想说了。
艾尔小心翼翼蜷卧在李登殊身侧,他看着眼前人的侧脸,脑海中涌现出过往的一切。无论是初见时银杏树枝桠间的惊鸿一瞥,或是联盟首都默斯顿夜空高架上他义无反顾的一跃,还是别馆晚夜的烟花,以及他们那场无疾而终的婚礼。
人的记忆真是可怕的东西,那些无形之物就像一把锉刀,早在不知不觉间就已经把那些重要之人也楔合为自己的一部分。等有一天想要彻底割裂的时候,就会来得如此痛苦。
他静静靠在李登殊肩侧,就似乎两人如往日一般相依相偎。他听着Alpha的呼吸声,努力把自己的声息都湮没进去。洒落的星芒是如此耀眼,以至于艾尔的眼前都开始变得一片模糊。
“直到我死去那刻为止,”艾尔有些发怔地低声说出口:“我会一直想你的。”
说出口的像是再天真不过的笑话,让艾尔忍不住低低笑出了声。然而笑意过后那股汹涌上来的情绪让他掩住了眼睛,似乎再也忍受不了一样。
许久之后,艾尔睁开双眼,他撑起身子,认真端详着李登殊的脸庞。而后贴着他的耳廓道:
“对不起,李登殊,我要食言了。”
“明明说好了以后不管怎么样都会一起走的……对不起。”
“李登殊,”他起身时低声道:“我要去地狱了。”
艾尔最后看了他一眼,星光浇落他心底最后的柔软,把那个人沉睡中恬静的眉眼藏在心底。艾尔在嘴角抿开最后一点笑意,然后再没有犹豫地、决绝地转身离去。
……而就在他离去之后,李登殊于夜色静谧中睁开了眼睛。
第173章 诡计
次日早晨明光熹微。
大抵是因为心腹大患已经有了具体的解决方案, 皇帝早晨一改昨日的忧心萎顿,兴致颇高地选择了在露台上用餐。一众侍从忙前忙后将露台布置妥当,等伯温森移步莅临的时候露台已隐隐有了帝国王都皇宫内那座小花厅一隅的模样。
原本皇帝还算和悦的神色在目睹这一刻之时依然消失殆尽, 为首的侍者不明白内情,但一看情势不妙当即俯身半跪下去。一圈侍者跟着跪了一地,尽数战战兢兢,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明明以往皇帝心情好时最喜欢在中庭花园的花厅之中用餐, 此时却不知道为什么触了他的霉头。然而就在侍者绞尽脑汁打着请罪的腹稿时, 周身的威压却陡然一轻——皇帝不知道想通了什么关窍,已然迈步向前施施然落座,他的心情似乎更进一步,乃至于隐约带了些胜者的耀武扬威。
仿佛在此种情境下用餐, 对他是一种勋章等身的荣耀。
侍者不明白他是如何自解,只能上前如往常一般随侍。不久与露台相接的内室中传来了脚步声。而皇帝用餐的动作慢条斯理,丝毫不为来人所扰, 毕竟现在能不经通传就直接近身禀告皇帝的,除了那位心腹外不作他想。
斐德罗迈步进来, 看到周围的布置时似乎也隐隐有几分诧异,不过他动作只是微顿,而后便一切如常地走到了皇帝身边。恰逢皇帝用餐完毕,伯温森慢条斯理地净手漱口之后, 抬眼示意斐德罗落座。
理政大臣落座在皇帝近首,在皇帝觉得告一段落后,冲他微抬了下巴示意。
“昨夜联盟和中盟两方派出的救援队皆已折返。”斐德罗道。
“有什么异样吗?”伯温森问。
“国内有梅瑞迪斯协助接洽, 他们应该不会接触到核心。毕竟时空乱流并非作伪……如果要等到时空乱流结束再行调查, 届时无论结果如何都已经不重要了。”斐德罗试探地看向伯温森:“毕竟那时候,帝国最大的心腹之患已经铲除了, 不是么?”
伯温森不作声,只是有些讥嘲地抬了下嘴角以示默认,而后抿了口侍者呈上的花茶。
同样的茶饮也放到了斐德罗面前,不过理政大臣却有些心不在焉。他流于表面地撇开浮茶,看着清澄的茶汤,轻声道:“只是,巴尔顿卿却也因此不幸罹难……”
“怎么,你是要向我控诉赛德这件事做得太过火吗?”伯温森似不经意道。
斐德罗呼吸一窒,等他抬头想申辩几句再陈衷心,却发觉皇帝并没有正眼看他。
伯温森以一个极为松弛的姿态靠在椅背上,语态慵懒:“巴尔顿不知内情,但也该知道黄金蔷薇祭上发生的一切攸关皇室命脉,却胆敢以这样的方法挑衅赛德——即便赛德再做了什么,他毕竟还是我的儿子,是帝国的继承人。”
“而且比起伪造成其他事件灭口留人话柄,倒不如这样一般一了百了。”伯温森道:“日后哪怕联盟那边再怎么想翻旧账,可他们还活了一个法政院代理院长,我们却接连失去了巴尔顿和温羽泽。这样再怎么说也……”
斐德罗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过去他也不喜巴尔顿这种同僚,认为他为人太过势力且睚眦必报。可巴尔顿虽然固有私心,对皇帝却从来忠心耿耿。同为前几席,对方如此轻易被当作弃子,让斐德罗不由得有了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尤其是在花车巡游事故之后。
如果安斯艾尔一死,届时无论是李登殊还是崩落星系势力,都不会善罢甘休。斐德罗自己也不敢保证,到时候他会不会是伯温森祭出的第二枚棋子,以首席理政大臣的获罪来平息联盟元帅的怒火。
又或者他的份量还不足够,所以伯温森打算把皇太子也压上去。
斐德罗心绪纷乱,抬眼一瞥皇帝时,发现对方已然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包括之前第三交换站上那场事变在内,有时候斐德罗不由得思量他是否是故意而为之……
不过他没梳理明白的思路随即被打断了。内室传来的脚步声比喧嚣的风还要扰人,目睹伯温森因为来人的冒失失礼皱起眉时,随侍也已经端好了架子打算冲对方发作一通。
酝酿间,转进来的帝国军卫已经大步迈入露台,一照面对方径直单膝跪地:“参见皇帝陛下!”
一时间露台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而侍者的斥责还没有出口。对方却连喘息的空余都没留下,抬头即道:“禀报陛下,安斯艾尔殿下来访。”
安斯艾尔……怎么会?!
惊诧之下,斐德罗先站起了身。伯温森皱眉瞥了他一眼,斐德罗顾不得许多,先问道:“还有谁?”
“只有他一个人。”军卫抬头道:“殿下孤身前来,并没有任何随侍。”
“你说他……”斐德罗感觉有些不可思议,甚至隐隐有了股不虞之感。而与他的惊悸相反,伯温森冷嗤了一声:“来得正好。”
不,斐德罗下意识想反驳。明明昨日里安斯艾尔还因昏迷不醒引发众多揣测,遭此突变,他怎么也该对帝国一方多有提防。可事到如今,他却怎么敢孤身一人来访。
斐德罗不会相信这位皇子殿下能无知无惧到这个地步,何况即便他因为突发事件失去理智,李登殊也该阻止他莽撞行事。再不济也有白蒙坚……除非他……
斐德罗心底一凉。除非他谁也没有告诉,自己决意要来这里要一个答案。
彻入骨髓的寒意就这么从脊背蔓延向四肢百骸,而不等斐德罗思索出一个所以然,伯温森已经起身,大步朝着会客厅走去。斐德罗忙快步跟上——他们的计划筹谋虽已然有了轮廓,但请君入瓮这出戏码却还没全然搭好戏台,而今就被安斯艾尔的突然来访给先发制人。
不过看皇帝这个样子,即便当下仍有许多内容还未推敲,他也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了……
“陛下——”迟疑后斐德罗还是试探着开口。
“传令下去,”没理会他后面的话语,伯温森已经有了决断。为首的帝国军卫俯身听令,伯温森活动了下手腕,帝国皇帝的脸上浮露出睽违已久的杀意:“包围别馆,无论后续发生什么,在得到我的口谕前,都不能放其他人进来。”
皇帝脸上的阴鸷一闪而过:“今天,绝不能放安斯艾尔活着离开。”
……
皇帝的旨意下达得杀意凛凛,斐德罗却始终有股萦绕不散的不豫感。
理政大臣随着皇帝的脚步来到会客厅前,得到授意的军卫已经如言将会客厅四周围得水泄不通。届时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将一鼓作气,将安斯艾尔彻底绞杀于此。
“怎么,”斐德罗忧心忡忡,几番欲言又止。快他半步的皇帝察觉到他的异样后突然开了口:“为我的侄儿感到惋惜吗?”
触及那个敏感的字眼,斐德罗霍然抬头。还不等他剖白反驳,伯温森已然从他的表情上获悉一切。
皇帝挑起嘴角的模样残忍而嗜杀,与他以往的样子截然相反,不过这也才是他包裹在那层温厚敦和外表下的真相,赛德正是与他一脉相承。
“放轻松点,斐德罗。”折过走廊,看到楼下会客厅的大门后,伯温森放慢了步伐,他流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意:“这本来是六年前就应该完成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该死的郑杨……走吧,去送我们那位仁慈和善的先皇最后的子嗣……”
皇帝慢步走下楼梯,朝着身旁追随的卫兵略一示意,对方心领神会地递出了皇帝的配枪。接过枪后伯温森端详了片刻,眸子因为枪身上沾染过的清理不掉的陈血而微微闪动。
这是他为艾尔准备好的落幕——被流放过的皇子因为旧怨不灭而意图刺杀帝国皇帝,结果却被皇帝反杀,立毙当场。
不要害怕,艾尔,毕竟在前路上。你的母亲,你的父亲,和你的妹妹,都在等着你。
“和他们团圆吧。”皇帝笑道。将那把枪收入怀中,随即他收敛好自己的神情,朝前迈去。
这将是一张织好的天罗地网,只为你张开的陷阱。
“在得到我的命令前,任何人不得靠近会客室——不管发生了任何事情。”前进时皇帝轻描淡写地同身旁的侍卫长道。
侍卫长应了声,随即停下了步子。而斐德罗步子一僵,在得到皇帝的授意后,还是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斐德罗明白:他是必要的目击者。
会客厅的大门近在咫尺,皇帝的脸上换上了一副宽和而担忧的表情,斐德罗在落后他一步的地方瞥了眼皇帝的表情,而后继续垂眸眼观鼻鼻观心。
他始终觉得有哪些颇为微妙的地方,而不等他思索出一个答案,两侧的卫兵已经把面前那扇厚重的门缓缓推开。
在正前方,毫无戒备的安斯艾尔正背对着他们,仰头端详着侧边的一副挂画。一束天光穿透高窗跃下,正正浇落在艾尔身上,把他整个人包裹在那簇温暖的光中。
皇帝在后面慢步走近,斐德罗紧随其后。那扇厚重的门在他们背后缓缓阖上,将一切喧嚣和阴谋诡计都阻隔在外。
厚厚的地毯抹平了他们靠近时的脚步声,把整个空间归还于一片静谧。
“艾尔。”靠近他一定距离后,皇帝轻声道。
安斯艾尔似乎没有听见,他依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仰头看着那副挂画。画上的帝国神塔巍然而立,白塔脚下的黄金蔷薇蓬勃怒放,而四周平野烂漫,似乎风一跃动就能嗅到涌来的蔷薇香。
对于艾尔的失礼,皇帝不以为忤,他脸上和蔼的笑意越发深浓,直至走到艾尔身后一步之遥,他又轻声叫道:“艾尔。”
斐德罗审慎地停在了他们三步开外,整个会客厅大而空旷,以至于伯温森的声音甚至略有回音。
“叔父,”艾尔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不动,仍旧专注地看着墙上的挂画:“我来,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来了。
斐德罗闻言攥紧成拳,他没想到安斯艾尔会一来就这么直奔主题……不过考虑到现在他的精神状态,如此似乎也无可厚非,毕竟自己的妹妹生死不知,重重疑点又都指向帝国皇室。
可这也正中皇帝下怀,毕竟伯温森要的就是他情绪不稳下激他发难,而后再顺理成章地以刺杀皇帝为名杀掉他。
这令斐德罗有了种事已至此的惋惜,皇帝显然也为事情的顺利推进而倍感愉悦,他又上前挪了几分,故意彰显坦然的言语中藏着再明目张胆不过的恶意。
“什么问题,”伯温森笑道:“艾尔。”
他们都没等到艾尔的回答。
安斯艾尔回过身来的时候,斜影里似乎有什么微微闪动,斐德罗只觉得自己眼前一涩,有什么黏滑的热液喷溅到了自己脸上。
模糊中斜前方的伯温森似乎踉跄着倒退了几步,紧接着斐德罗听到了一股异样的声音,如同破拉风箱一般呼哧声响。
斐德罗只觉得自己脑海中开始嗡鸣,对当下情况难以掌控的猜想令他心跳快到令自己有些作呕。
这时他又听到了下一个声音。在一片寂静的悉索中,人类的身躯沉闷撞上木制立柱的声音比一切都来得明晰。
斐德罗手脚发软地僵立在原地,晕眩的视野随着急速到快要爆裂的心跳恢复,他的耳朵里此时只剩下了自己的心跳声。
恢复视觉后他第一眼看到了自己手上的一片猩红。
他后知后觉地发觉了这一切异常的根源——是血。
是血。
喷溅到他脸上的……是血,是伯温森的血,是帝国皇帝的血。
斐德罗的双手开始止不住得颤抖,他目眦欲裂,抬头发现不远处伯温森正肿胀着猩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自己。
帝国的皇帝被钉在会客厅的一根粗壮立柱之上。
他捂着自己喉管的右手指缝不断涌落鲜血,嘴巴张合间却发不出丝毫的人声,只能流出拉风箱一般的破败而急促的重呼吸音。而他的另一只手则死死抓着没入他腹部的刀柄。
安斯艾尔以一个极为微妙的姿势将手里的那把唐刀斜刺进伯温森的身体之中,穿透的部分又被他顺势楔入会客厅内的大型木制立柱上。这导致伯温森的身体被挑高直接钉了进去。
帝国皇帝喉腹部血流不止,他无力的挣扎只能让身上的血流越发剧烈。
皇帝不断的用脚跟踢动着立柱,妄图这沉闷的声响能够引来卫兵,不过任凭他如何动作,艾尔持刀的手都极稳,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中的唐刀越发推进对方的身体里,剧痛令伯温森脸色惨白,最终战栗着休止了动作。
到了此刻,皇帝唯一的救兵只剩下一个。
皇帝此刻已经全无平日里的居高临下和自傲,他求救的眼中含溢热泪,身为一国皇帝,已经开始满含哀求地看向斐德罗。
斐德罗浑身都在发抖。
安斯艾尔的发难在瞬息之间,没有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机会。
即便他曾经目睹过窃国之乱战场之后的疮痍,但身为帝国理政大臣的他一惯养尊处优,从没有近距离见过血色。僵硬的躯体没有因为伯温森求救的眼神而恢复正常——直到安斯艾尔眼睫上沾染的血珠凝聚,顺着他的眼睑滑落后……
他维持着将刀刺入的那个姿势,自下而上抬起眼的一瞬间。
对方幽深眼底无尽凛冽的杀意,终于让他浑身求生的本能被调动了起来。
斐德罗转身就跑,惊惧无比的他张嘴的第一时间有些失声,全然无知身后安斯艾尔垂眼时吐露了一个名字。等他终于嘶哑着声音要喊卫兵来护驾之时,又一道凛冽的光从他眼前掠过。
喉管接触到冰凉锋刃的那一刻,斐德罗浑身一个抽搐,猛然静了下来。
他根本不知道对方是什么时候潜入的。
那个长着一双无害猫眼的Omega少年以双腿盘绕着立柱倒垂下来,手中的匕首正正割在他喉前。
斐德罗眼神颤动地看着他,嘴唇不断的哆嗦,依然感受到喉间有热意涌落。斐德罗毫不怀疑,如果他停步慢哪怕一瞬,这个少年也会在他出声前那一瞬割断自己的喉咙。
于是他极有自知之明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而万幸的是,那个Omega少年的手也极其平稳地定在了那个位置,没有分毫深入。
“做得好,言泽。”身后不远处艾尔的声音有些嘶哑:“只要他敢动一下,就杀了他。”
斐德罗绝望地闭了下眼睛,面前倒吊着的Omega显然领会了艾尔的指令,对于杀戮的意味无师自通的他静静看着斐德罗,眼中没有丝毫的感情。
没有动用七诫蔷薇军,没有牵扯联盟势力,仅仅是带着崩落星系这位诸事不知的少年前来。到此斐德罗已然明白了一件事情:
皇帝今天非死不可了。
……
“还满意吗,陛下。”在控制一切后,安斯艾尔出声道。
伯温森设给他的陷阱成了自我埋葬的坟墓,皇帝的眼中满含惊怒,他无能狂怒地张合着嘴,尽管发不出声音,却也恨不得把艾尔生吞活剥。
“放心,”艾尔丝毫不为所动,他的眼神极为平静,似乎面前的皇帝已然化为一具尸体:“我只是割断了你的气管,腹部也特地避开了要害。”
“你让卫兵百般戒备,唯恐后续会有外人干扰你们对我的绞杀。”艾尔道:“可曾想过么,最后深入囹圄的人却变成了自己。”
皇帝惶急地摇了摇头,艾尔看着他,挑起了一个极为讥讽的笑。
“放心吧。在审判结束之前,你还远不到死的时候。”
艾尔抬手用袖子擦了下脸上的血,而后上前一步停到皇帝身前,片刻的摸索后从伯温森怀里拿出了那把枪。
即便枪身上的黄金蔷薇已经彻底被伯温森的血所浸透,艾尔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枪身上那几处不易察觉的暗沉血渍。
那意味着什么,此刻他再清楚不过。
艾尔抬起手,将手中的枪缓缓上膛。
他看着伯温森,压抑已久的滔天怒火和蚀骨恨意终于从艾尔的眼中显露端倪。
“让我来猜猜,皇帝陛下,”艾尔的声线因激愤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乃至于那份诘责显得凄厉而泣血:“当年,你究竟是怎么毒杀我的父皇!”
伯温森倏然不动了,他目光惊惧地看向艾尔。
“又是如何,用这把枪,”艾尔将手中的枪对准他的眉心,在无尽的愤恨之中,那双染血的双眼里早已含满泪水:“杀了我的妹妹!!”
第174章 安息
斜刺进室内的天光一片惨白。
在那令人恍惚的明光之中, 浓重的血腥味浮散不定。滴落的血沿着大厅中间的立柱蜿蜒成一道溪流,晕开的血水里映照着正中对峙那两个人的脸。
粗粝的喘息声和血一起从伯温森的喉咙溢出,帝国的皇帝从未有过如此狼狈的时刻, 宛如离水后临近涸死的鱼。不过身为掌控方的艾尔也并没有好到哪去,他看着伯温森的眼睛,片刻后几欲作呕,忍了几忍, 最后“哇”地呕出了一大滩血来。
那血色暗沉, 不知道在他心头已经积压了多久。
言泽倏然睁大了眼睛:“艾尔!”
少年一动,原本焦心不已的斐德罗也跟着转过头去:“殿下!”
言泽眼神一凛,当即要对他痛下杀手——
“等等,言泽。”
言泽的手停在半空中, 斐德罗下意识错开了近在咫尺的刀锋,屏息看着少年的神情。而不远处撑在地上的艾尔额畔浮有涔涔冷汗,他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淡淡道:“斐德罗大人有自己的立场,我想现在他应该足够聪明, 知道自己已经要开始准备下一步棋了。”
闻言斐德罗脸色讳莫如深,站在原地一时没有动作。而伯温森却像被戳到了什么死穴一样挣扎了起来。艾尔连正眼看他都没有,只是微微拨弄了一下刺在他体内那把刀的刀柄,剜心的剧痛袭来, 伯温森便再没了动作。
“殿下。”无论之前发生过什么,但此刻看到皇帝受刑一般被钉在立柱上,斐德罗还是有点不忍。他在原地艰难道:“恕我直言, 您本不应该这样。”
“应该?”听到这句话, 艾尔不由得失笑,上前反问道:“那我应该怎样?”
“这世上有太多事情都没能按照应有的轨迹前行, ”还不待斐德罗开口,艾尔回答道:“就比如我的父皇本不应该死于壮年,却有人让他因所谓的旧疾伤逝;我本应继承帝国皇位,却被人构陷分化成了Omega流放崩落星系;我的外公本该是帝国柱石,到最后却沦为反叛者囚禁监狱塔……”
“而我的妹妹,”艾尔的目光从手掌上的一片猩红之中移开,不知何时,他的眼底也浸没为一片血红:“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血脉相依的亲人,她本应该无忧无虑地长大,她可以拥有这个世界上所有美好的一切……只要她想要的我都愿意给她,她本应该长命百岁!”
艾尔嘶声道:“可她却为了给自己没用的哥哥搏一条生路,不惜以性命相抵——最后惨死在黄金蔷薇祭上!”
“而这一切都是拜谁所赐!”
艾尔最后横向伯温森那一眼森然如同地狱归来的鬼神,而斐德罗从听到一半就已经如坠冰窟,而后在半空中,他和皇帝绝望的眼神交汇了片刻,而后斐德罗便胆战心惊地收回了视线。
“殿下……你都、你为什么会……?”斐德罗几番嗫嚅,最后却难得神思慌乱到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和伯温森中的任何一个都想不到,安斯艾尔居然已经将内情知晓的如此之深……否则伯温森绝对不会轻敌大意地想要借机除掉安斯艾尔!他才是应该严防死守的那一个。
“好奇?”艾尔嘴角噙着一抹冷笑,眼神无比复杂:“明明当时在黄金蔷薇祭之上,所有人都亲眼目睹了莉莉安是如何被杀的——”
“而你也在其中,”艾尔靠近过来,死死盯着斐德罗的眼睛:“不是吗?”
艾尔抬起手,扬起了手中的那枚吊坠:那是哈珀在死前塞到他手里的东西,而此时此刻,内里的乾坤也已经被觑见。
被打磨成中空的蔷薇花瓣上的暗扣轻启,落入斐德罗眼中的是一个被封装起来的、沾满血的小东西。
那东西不到米粒大小,无论是其本身外表上的磨损还是沾染的血迹,看起来都已经相当有些年月。而就在前不久,这样东西刚在联盟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也可以说是默斯顿事变的元凶。
这个被联盟研究院称之为“银基”的危险品,就这么展现在斐德罗眼前。
而看着这样东西——斐德罗只觉得魂灵巨颤。
作为当事人的他对这样东西再清楚不过,因为当时正是他在塔茨皇帝的遗体送去尸检之前,偷偷从塔茨的腺体里将这东西剜除,最后由康斯坦因拿走销毁。
他以为康斯坦因真的把它销毁了,他也以为这个秘密这辈子都不会有人知晓。可此时此刻,尘封的秘密又在艾尔手中重见天日,而这样至关重要的物证是如何到了艾尔手中不言而喻。
斐德罗也终于明白过来,即便心里有鬼,可那天伯温森为什么会不由分说地直接开枪杀了莉莉安公主。斐德罗的眼神不住动摇,他看着艾尔的眼睛,被遏制的思绪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天——
回到了那个瞬间。
……
神塔之下黄金蔷薇怒放。
宴会大厅里金色的蔷薇花剪理得当,在神塔底部的大厅之中铺陈。被悉心照看多日的蔷薇以最美的姿态在神塔底部的圆环结构里铺陈开,进入神塔的贵族们沿着白色大理石砌的步道前行,一路上赞叹这片金色花海的盛大与美丽。
作为一年中最盛大的时刻,黄金蔷薇祭前的宴会更是极力在彰显皇室恩荣。为此卡尔纳特不惜开放帝国神塔,将最底层作为了召开宴会的场所。每逢会时,所有帝国有名姓的贵族都会举族前来与会,以示对卡尔纳特的尊敬。而那天在觥筹交错间斐德罗避开了前来攀结的贵族,找到了康斯坦因。
甫一见面两人就心照不宣地碰了下杯子,而后一前一后走到了静僻处。
“都准备好了吗?”斐德罗先开口道。
康斯坦因显然比他沉得住气,瞥了他一眼后气定神闲地抿了口香槟,而后才压低了声音若无其事道:“准备好了。只是莉莉安还是打定主意要带郑杨一起走……诺里怎么劝都没办法,那孩子执意说她有自己的办法。”
短促地叹了口气后,康斯坦因苦笑了一下:“她能有什么办法。”
斐德罗默然不语。
作为伯温森的心腹——帝国理政大臣前席的他们,对莉莉安施以援手还能说是对以往的愧疚,即便帮助她逃婚也不过是参与一场小小闹剧,翻不起什么风浪。可一旦涉及郑杨,所有事情的性质就彻底变了。伯温森势必将追究到底,到时候即便是他们,恐怕也难以从中脱身。
原本遇到这些事情,康斯坦因该是最明哲保身的那个。可偏偏这次康斯坦因一反常态,他不再是那副事不关己的冷然面孔,而是明知莉莉安的打算后,依然选择对诺里和她的出逃施以援手。
尽管莉莉安并不知情,但他却和诺里全面规划了他们出逃后的路线和补给点,以及未来有任何突发事端的应对办法。
“她不可能带走郑杨的,”就算自身并没有参与到康斯坦因和诺里的计划当中,斐德罗也能如此肯定道:“不管用什么办法,郑杨的死都是不可妥协的一部分,也是我们那位陛下多年以来的心病。”
斐德罗瞥了眼神塔高处,意有所指道:“如果不治好他这块心病,那么无论是公主还是艾尔殿下,都不会好过。”
两人一时相对无言,片刻后斐德罗忽然又道:“康斯坦因,你后悔吗?”
康斯坦因扭过头来,起先并没有明白他指的是什么,有些讶异地冲他挑了下眉。不过当他从斐德罗的表情中意识到对方所说的是什么——当他明白那其中涉及的是另一位皇帝的死时,他脸色微变,彻底沉默了。
当年塔茨的死可以说与他们有直接关系,尽管他们的本意并非如此。
当时伯温森一念之差铸成大错,一旦被塔茨察觉势必会被严惩。他找到康斯坦因哭求对方能帮自己一把,而康斯坦因看着这位和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堂兄弟,实在不忍袖手旁观。
于是他连同斐德罗一起,在伯温森将一切掩盖之前,打算携手拖住塔茨。
可他们失手了,伯温森口中那所谓安全可控的腺体植入物让塔茨身体欠佳,就在他们意识到不妙决定收手的时候,皇帝居然病发暴毙身亡。
塔茨的死成了王室最讳莫如深的一部分,他的继任者尚且年幼,帝国局面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随行医官不敢断定皇帝的真实死因,只能将其归咎于旧疾复发……而他们就这样顺理成章地将一切遮掩了过去。
那时候或许还能欺骗自己一切只是意外,可是到了当下,如果还看不透当初伯温森根本是有意为之,借他们的手要了塔茨的命——那么这两位早就该去地下侍奉他们那位先皇了。
康斯坦因嘴唇微动,就在斐德罗以为自己要等到他的回答时——宴会大厅内隐约有了异样的声响。
原本宴会上该有的热闹仿佛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隐约模糊的女声在格外激动地说些什么。
斐德罗和康斯坦因对视了一眼,两人都意识到有些不妙,当即折了回去。
而当他们步履匆匆地进入大厅,却发现在场的所有人——无论是拉奏的皇家乐队、侍卫、来往的侍者还是所有贵族,大家都停下了原本的动作,无一例外仰头睁大了眼睛,屏息看向大厅正中墙体上镶嵌的那块大屏。
在那之上原本准备的皇室年度宣传片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声又一声声嘶力竭的诘问。
拍摄者不知道躲在哪个橱柜的夹缝里,却又刚好拍摄到了画面的正中的两个人。
而在颤抖的画面正中,穿着祭典礼服的帝国公主莉莉安·卡尔纳特一改往日的娴静温婉,红着眼睛质问眼前的人:
“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一定要杀了他,他明明早已落败,也已经将自己的一切归还给了帝国,为什么您还是执意要取他的性命?!”
周围有人窃窃私语,小声议论着公主口中的“他”究竟是谁。而斐德罗和康斯坦因相视一眼,俱是一震——公主是在说,郑杨!
她疯了吗?
而当与公主对峙的另一方出现在画面中时,在场的众多贵妇人都掩唇惊呼出声。屏幕上面帝国的皇帝面色少有的阴鸷,冷冷睇着莉莉安。
“落败?归还给帝国?”伯温森冷笑着向前迈了几步:“他究竟归还给了我什么?是这些年来层出不穷的暗杀、异动,还有流落边星那支不知道何时会回转枪口直指帝国咽喉的叛军吗!”
莉莉安看着他:“我以为六年前王都的血已经流得够多了,陛下,所以时至今日,你依然对此耿耿于怀吗?”
“莉莉安·卡尔纳特!还需要我提醒你你究竟归属于何方吗!这些年的经历还不够你反思省检吗?还是你觉得靠着那个所谓的联盟上将,你就有余力与帝国王室抗衡了?他不过是下任元帅可能的继任者,你面前的却是货真价实的帝国皇帝!”
紧接着伯温森迈步上前,一把掐住了莉莉安的喉咙:“你大可以试一试,你和你那个未婚夫的小伎俩,足不足以撬动帝国分毫!”
画面中公主被扼住咽喉、抵在祈祷间的墙壁上。她一脸痛苦地挣扎着,伯温森手上的力度却因盛怒而愈发加大。大厅中的贵族们惊呼此起彼伏,而猛然意识到什么后,康斯坦因满脸紧张道:“快去找到她在哪!”
斐德罗早一眼认出了这个所在:“是祈祷间!”
而后两人不约而同看向高处,这一刻巍然的神塔内体显得无比幽暗而空洞,他们无法分辨莉莉安究竟在哪里。
“卫兵!”乱糟糟一片中,有人高声喊着——斐德罗听出来那个人像是梅瑞迪斯:“切断信号传输!停下来!”
会场内的骚动隐隐,不大多数人注意力还是集中在屏幕中播出的一切上,皇室秘辛从来是贵族密谈中最引人遐思也最引人注目的一部分。而关于当今皇帝当年和郑杨的龃龉大部分人都有些耳闻,到了此时更是竖起耳朵听得分外认真。
康斯坦因和斐德罗分开奔走,想在事情覆水难收前做点什么。
然而这在神塔某处发生的一幕并没有让他们介入阻拦的余地。
“是啊,我的那些小伎俩……可是,你就这么、这么害怕么?陛下?”画面中莉莉安忍住痛苦、却又无比愤怒地抓上他掐住自己的手,眼神和言语像锋刃一般刺向皇帝:“害怕有人如同当初的你一样,如法炮制地从你手中夺走帝位?”
宴会场上因这一句话而鸦雀无声。
画面中的伯温森倏然静了下来:“你在说什么?”
莉莉安低声报出一个地方,伯温森脸色突变:“你怎么会知道那里?!”
他一时惊异,手上力道微有懈怠,莉莉安当即挣开,呛咳着闪到一旁去。
片刻后公主红着眼睛抬起了头。
“是啊,谁能知道皇帝居然在暗中养着这样一群见不得光的虫鼠!”莉莉安手仍掩在喉咙上,她纤细的脖子上面已经浮起一道清晰的掐痕,而公主毫不退步,继续嘶声道:“你从不敢正视那些人心,而是用那些不入流的手段,逼他们让步、害他们屈服!怎么了!害怕吗我的陛下!”
伯温森为她的气势所慑,竟然没忍住后退了一步。
而莉莉安绷直了脊背,端正着姿态朝他步步逼近:“你就那么怕我把你害死自己亲生哥哥、害死先代塔茨帝王的事情揭露出来吗!”
伯温森矢口否认:“你在胡说什么!”
莉莉安即道:“穷极整个长明星系,再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我在说什么了,陛下!塔茨陛下、我的父皇,他死前的异状为人所目睹,是你让他成了一个发疯而死的皇帝!是你让我和哥哥,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失去了自己的父母!”
“在那之后你又如法炮制地暗杀了多少人,让所有与你相左者都死去,这就是你的为君之道吗?!你不过是一个再虚伪不过的小人,从你坐上这个位置那天开始,你就从未有过一日安稳。所以你才要杀了外公,你才一次又一次地派人去暗杀艾尔!你畏惧他们!畏惧如果有一天他们重新站在你的对立面上,你会被彻底溃败,毫无一战之力!”
“闭嘴!”伯温森怒不可遏,上前试图揪住她。
“你不是想知道我打算做什么吗,陛下,那我就告诉你……”莉莉安闪身挣开他,踉跄着退开几步:“我就是要在今天、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把你那张虚伪的假面彻底揭露,踩在脚下。”
“你做了什么?”这句话终于让伯温森意识到什么不妙。
短暂的诧异后他怒视着莉莉安,一步步逼近时言语中极为危险:“你在说些什么!”
不过公主不为所动,依然直视着他,毫无退缩地朗声道:“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以如何下作的手段暗害了先皇,又是以何等卑鄙的手段对艾尔下药,把他变成一个Omega!”
根本不待伯温森阻拦,莉莉安已经以极其简洁又直击要害的言语陈清了当年的事实。其中说到的几个人名和地点都让伯温森的脸色青白不定,更是让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开始认可公主言语的可信度,并为之窃窃私语。
最终伯温森停在画面一侧,抬眼时闪过一丝戾气。
公主没有错过他任何一丝情绪变动,到了此时更是声嘶力竭道:“就连所谓的窃国之乱——!”
然而就在所有人屏息等着她后面的话时,猝然而来的一声枪响击碎了这一切。枪声让拍摄画面跟着震颤,与会的贵族们更是不约而同地掩住了自己口中的惊呼。
看着莉莉安中枪,甚至不乏有几个贵族夫人已经落下了眼泪。
在一片静谧之中,枪声仍有回音。血花迸裂,从她背后便开始晕染。公主向后趔趄了两步,苍白的手抬起,试图掩住自己正膛心开出的那血色的花。而伯温森维持着开枪的动作,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是谁告诉你的?”伯温森残忍开口道:“康斯坦因?斐德罗?巴尔顿?……究竟是谁告诉你的,莉莉安。”
她艰难地抿开一个得逞的笑来。
“是谁告诉我的,那已经不重要了,陛下。”血从她的指缝间涌出,一切像碎裂的沙漏一般,无法抓住的生命力正从她的身体中流失,可公主抬眼笑得依然非常漂亮。
她的言辞略有狡黠而嘲讽,轻轻道:“你现在已经告诉所有人了。”
伯温森面色一变,当即拨开莉莉安朝外面冲去。画面中他将莉莉安撞的一趔趄,倒在地上。而后所有贵族下意识开始仰头张望,终于在神塔的顶部——皇帝和他的臣民们对视了。看着那些目击一切的、仰头惊恐看着他的贵族。
伯温森倏然脸色铁青。
然而审判还没有结束。
“谢谢你,给我一死。”
在他背后,血色顺着莉莉安的礼服晕开,而小公主还是坚持着撑着门站起来,一双眼睛亮得惊人:“你知道么,有的人活着或许只能委曲求全。可人生的意义不止是活着,一个人的死也可以成全许多。”
听到这一句,斐德罗和康斯坦因都变了脸色。他们终于明白了——莉莉安的办法指的是什么。
这一切都是她的有意为之,她想要去救她的外公、她的哥哥,可她无能为力,自身是作为皇室公主的她最后、也最有利的武器。所以在哥哥、外公和自己三子博弈之后,在这个看似死局的当下,莉莉安选择让自己出局。
她要用自己来完成这一切,了结帝国王室对郑杨的蠢蠢欲动,了结帝国贵族们想让她和艾尔彼此争斗的念想,去成为未来艾尔击溃伯温森的那柄利刃。
哪怕要她死去。
“终有一天,我的哥哥会发现这一切。”莉莉安掩着胸口,她咳嗽着,口中不断涌出血沫。
她的声音无比虚弱,每颤抖着向前一步,都在原地留下了斑驳的血迹:
“到时候不管经历多少险阻,他一定会重归于此,他才是帝国应许的未来,他才是值得托付一切的人。哪怕是在我和外公的骸骨之上,他也一定会彻底打败你、清除这个国度所有的肮脏污秽、重建帝国荣光。”
下面的人群中有人发出一声尖叫——不知何时,帝国的公主已经靠在神塔回廊栏杆上,凭风而立时衣裙飘动,仿佛下一秒就要随风而去。
而她盯着伯温森,努力把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只有他——只有安斯艾尔,才是帝国的皇帝。窃国者所窃得的一切终会被审判,叔父!”
她的呼吸震颤,身上晕开的血迹越发明显,过多失血使她已经是强弩之末。而莉莉安毫不畏惧地和暴怒中的帝王对视。
莉莉安·卡尔纳特定定看着他,惨白的嘴唇开合,在生命的最后,一字一顿地把那句话成为伯温森毕生的梦魇。
“到时候、我会,在地下好好地……看着你,是,如何、一步步……咎由自取、自取、灭亡。”
“祝愿您,”莉莉安做出祝祷的手势,看向伯温森的眼神悲悯而讥嘲:“永生……不得安息!”
语罢,那位帝国的公主从神塔之上直坠而下。
在所有人的尖叫声中,她如同一片羽毛,坠落在神塔底部正中的黄金蔷薇丛中。
在奔逃四散的人群之中,公主的血遍染神塔之下的黄金蔷薇丛。
——而自那一天起,神塔下的那片黄金蔷薇,再也没有开花。
第175章 恶犬
斐德罗迎着光看向艾尔, 长时间的对光让他对周围产生了一种错觉,只觉得整个厅堂内的壁画似乎都染上了血色。艾尔起初一直看着的那幅壁画尤甚,帝国的神塔仿佛晕染在了血色夕阳之中。
斐德罗舔了下发干的嘴唇, 试图朝着艾尔靠近些许,却被言泽眼中凛然的杀意逼退。最终他定在了原地,诚恳道:“殿下,莉莉安公主是如何死去, 又是怀抱着怎样的信念为何死去, 你都已经一清二楚了。可是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无论伯温森今日是活着还是死去,当艾尔动手那一刻起,帝国之争就到了另外两人手中,与他再无干系了。所以斐德□□脆透露出了自己内心一些肺腑之言, 咬牙间分外替他可惜:“你明明有机会,以最正统不过的方式,正大光明的把这一切夺回到你的手里。明明只差一步之遥——”
“一步之遥, 却是天堑。”艾尔淡淡道:“斐德罗卿,你在开口前有没有想过, 我为什么能以你们所谓正统、王道的方式做到这一切呢?”
斐德罗不说话,艾尔继续道:“因为我不知道。”
他开始笑。只是那样的笑看起来实在是太过可怜。
艾尔垂眼看着自己沾满血迹的手,微微阖上眼睛时,似乎又回到了昨天。
他从哈珀留下的录像中得知了黄金蔷薇祭上发生的一切。即便内心早已有了部分无法直视的猜想, 但在一切成真的瞬间,艾尔仍旧是如此难以接受。
他只觉得自己五感彻底封闭,在一片蜂鸣声的包裹中自己像是沉入海底了一样。但现实并不曾放过他, 他看着自己妹妹死前经受过的一切, 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被撕扯,那一瞬间心脏和喉咙被什么撑满, 鼓胀到他发不出丝毫的声音,就连眼泪也无法流溢半分。
她是如此勇敢又如此决绝,在所有人眼中都是一个无所畏惧的帝国公主,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皇室成员。
可只有艾尔知道,他的妹妹曾经是那样柔软天真,看着他离去连眼泪都不舍得落下,哽咽着让哥哥记得自己的笑脸。她原本不需要做到这一切,她原本只需要快乐、幸福、无忧无虑。
一个人的成长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艾尔比所有人都清楚。而他曾经以为自己只需要背负下所有的磨折,那么他的妹妹、他的外公,他所珍视所爱的那些人,就可以活得轻松一点。
只是没想到,他们只是活在艾尔想象中的美丽伊甸,所有人的余生都是如此煎熬翻覆,执着地为他人所想,令所爱之人痛不欲生。
斐德罗看到艾尔在仓惶凄怆的笑中红了眼眶,他手臂上的皮肤像是痉挛了一样在细细抽搐,他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到嘴边只剩下撕扯开的气音。
他的声带和魂灵一起被绷紧,那样的神色已经痛苦到狰狞,而艾尔的眼眶里溢不出泪水。
艾尔张了张嘴,声带里终于找回来一点颤动的音色,不过不待他说话,就又俯身呕出了一口鲜血。这令艾尔身体一软,径直半跪在地上,艾尔掩着喉间涌出的鲜血,不自知地发出困兽般的怒吼。
而后那种咆哮又湮灭了,被寸寸碾碎在他的指尖,只剩下一种尖利的气啸。愤怒喊不出来,就连尖叫也再发不出声。
生理和心理同时达到无助顶点的艾尔闭上眼睛,躲避掉光芒的那个瞬间,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灵魂。片刻后,他单手撑着地面,看着地面上晕开的血水之中倒映着的,自己的脸庞。
“因为我不知道……!”他喃喃道,以沙哑的声音再度回答着那个问题。
那样一种,空洞的、愤怒的、歇斯底里的凹陷。
“因为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踩着我妹妹的尸骨、踩着莉莉安的眼泪和痛苦,一无所知地走到了现在!我以为她被保护的很好,我想她永远天真,可是我的妹妹,她却远比我更残忍地迈出了这一步!”
他的妹妹,死在那么久远的,那么悲伤而孤独的曾经,他却一点也不知道。
艾尔发出的声音破溃不成声:“她替我,付出了所有的代价。”
时至今日,得知妹妹死讯后的艾尔终于流下了眼泪。过去那段时间里,艾尔以为自己的灵魂已经被彻底抽干了,事实上是他自己在惩罚自己。
在这种近乎于自毁式的复仇后,他觉得自己终于有资格为亲者的离去而痛哭一场。
艾尔将头颅深深埋了下去,无声痛哭之中他想到的却是不久前他和艾略特的那场对话。
为什么不复仇呢?
——因为复仇只会让我短暂地感受到快意,在那之后只剩下无尽的空虚。我不会因此夺回我失去的一切,反而会让更多的人失去他们珍视的东西。我只会把别人、把自己都搞得面目全非。
或许事实如此,理智也应如此。可事到如今,艾尔只觉得自己当时的回答太过轻易,因为他自以为自己人生的坎坷磨练只有窃国之乱,可实际上后续才有更多的“不可原谅”。
他所为再不为快意,只为滔天的怒火,无尽的愤恨,和故人的安息。
一时间斐德罗什么也不忍说了。到这一刻起,他终于也有些绝望地闭上了眼睛,几番隐忍后还是痛惜道:“殿下啊……”
可是莉莉安公主的一切牺牲是为了什么,康斯坦因外逃是为了什么,诺里的多年来的隐忍苟且、白乔当日的毅然牺牲,甚至还有……那许多许多,你不曾知道的那些东西,或许都因你的一念之差,就此枉付啊!
斐德罗看着他,千头万绪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不会后悔。”这时,斐德罗突然听到了艾尔的声音。
他撑着地面摇摇晃晃起身,犹有泪迹的脸上再不见一丝动摇,艾尔的声音依旧涩哑:“今日所做出的一切,我不会为此后悔。”
出声后艾尔招了招手,斐德罗身旁的言泽偏了偏头,极为乖顺地松了手,而后朝着艾尔跃去。Omega少年的身姿无比灵巧,干净的眼瞳与此地的血污和阴诡都格格不入。
“言泽,谢谢你。”艾尔在衣袖上蹭掉手上的血污,小心地揉了揉少年的发顶,看着他温柔道:“还记得我们说好的吗,从我告诉你的地方离开,不要被任何人发现,回去先和潘西会合。”
“在我回去之前,”艾尔笑了笑道:“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来过这里。”
言泽点了点头,应了声“艾尔”,之后便在艾尔的眼神示意之下朝着侧边那扇窗走去。
斐德罗隐约有种不虞之感,但看着艾尔认真地目送言泽离去,他的目光便也跟了上去。言泽的身姿闪动,少年便已悄无声息地掠至窗口,而外围的守军显然对此毫无所觉。
艾尔最后冲他笑了笑,跨坐在窗上的言泽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斐德罗卿,”在目送少年离开后,艾尔终于了无后顾之忧。他瞥了下奄奄一息的伯温森,看着斐德罗道:“如果今日我死在这里就罢了。可如果我活着走出这扇门,那我势必会夺回属于我的一切。”
“父皇所谓的‘病故’,窃国之乱的内情,莉莉安的死……”艾尔的眼神从未有过的冰冷:“所有的一切,我都要他们彻彻底底地袒露在人前,让整个长明星系都知道,过去发生的一切。”
斐德罗有些诧异:死在……这里?
然而就在下一秒,斐德罗已经可以明晰地听见会客厅外传来了有序的脚步声。他脑海中电光火石一瞬已然明了,待转头看到伯温森的眼神,显然皇帝也一定明白了一切。
不过他已经无法表达任何了。
“你以为我是为什么能堂而皇之地带着刀进到皇帝的府邸之中,陛下,过了这么久,你忠心的侍卫长都不曾担忧您的安全呢。”
艾尔脸上挂着嘲弄的冷笑,看向伯温森怒睁的双眼:“想来也是,如果没有皇太子殿下和我里应外合,我又怎么可能在不惊动任何守卫的前提下完成这场行刺?”
皇帝原本微弱的气息又开始涌动,他似乎愤怒到了极点,甚至连对死亡的恐惧都已经被淡忘,急促的呼吸如同在风口涨破的口袋,艾尔看着他,而后旋握刀柄一把将刀抽了出来。
血水从他的伤口中迸裂,甚至浇淋上了会客厅的天花板和吊灯。而伯温森的躯体再无支撑,“咚”地径直侧歪着摔倒在地。
艾尔的眼神毫无波动,看向他时道:“现在这世上除了我之外,最想要你的命的,恐怕就是您的儿子了,皇帝陛下。”
“而我刺杀皇帝这样的戏码,对于他来说更是乐见其成。”艾尔冷笑道:“陛下,你猜赛德现在该有多焦灼,迫不及待地来见证你的死呢?”
目睹这一切的斐德罗浑身上下都已经冷汗涔涔,一时间已然觉得透心的凉。而倒在地上的皇帝也已经毫无余力,除去不断涌流而出的血外,只能发出些悲怒不成声的声调。
他喉咙中“嘶嘶”、“嗬嗬”的声响接连不断,而后又开始不断挣扎着朝外爬去。艾尔斜乜了一眼,并未阻拦,而是看着伯温森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他不甘心。
他不相信。
而到了此时,门外那些排阵列队的声音也静匿下去。艾尔似有所觉,挑起一个颇为嘲讽的笑来。果不其然,下一秒极为规矩的叩门声响起,而不消他们回应,对方就已经极为不客气地推门而入。
会客室的门半开,赛德孤身进入会客厅,旋即又带上了门,将一切仍旧封存在这里。而在门隙一闪而过的人群里,艾尔则又看到了加拉赫的身影。那位帝国中央禁卫军的首领已然被赛德救出,此刻作为逼宫的首席人选,在门外等候。
帝国的皇太子看清屋内的一切,隐约有几分诧异,可当看到地上已经爬到他身前的伯温森时,却忍不住挑了挑眉。
事已至此,赛德也全然没有必要继续伪装了。
“艾尔,”赛德瞥了眼皇帝,冷诮的眼神就已经转向了艾尔:“看来莉莉安的死对你的触动并没有多么大,居然还能让我看到活着的皇帝。”
赛德的口吻颇为刻薄:“我以为在我抵达前,你应该已经将一切都解决了。”
“没能任由你坐享其成真是抱歉了,堂兄。”艾尔看着他,笑不及眼底:“不过今天我要做的到此为止了。”
“如果想要他死,那就亲自动手吧。”艾尔微狭起眼睛,冷笑着看向他:“在这扇门里,你所做的一切,都可以由我来背负。”
“我的复仇到此为止了,赛德!如果想要杀了伯温森……成为帝国的皇帝的话,那就动手吧!”
“铲除你眼前最后的障碍,”艾尔如引诱般低语道:“尽管把一切都推到我的头上。这样你通往帝位的道路将畅通无阻。”
“帝国,就是你的了。”
斐德罗往后退了两步,努力将自己隔绝到这场异变之外。可他自己也对此心知肚明,他可以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就是他能顺奉其时,效忠于帝国的下一任皇帝,成为这桩惨案的目击者。
而赛德看着艾尔,面容已然有了几分扭曲:“你可真是……”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来,不过在场的人彼此都心知肚明。伯温森是否直接死于艾尔之手已经无关紧要,因为他今日即便能走出这扇门,日后也必然要承受帝国的疯狂报复。
可对于赛德来说,他暗中协助艾尔完成对伯温森的刺杀已然被对方知晓,如果伯温森今日不死,来日皇帝必然不会留他活路。
事实上即便没有今日这出戏,伯温森也已经打算把他当作弃子出局了。
此时已然箭在弦上,赛德也没什么好犹豫的了。于是皇太子迈步上前,匍匐在地上的皇帝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赛德单膝跪在地上,轻轻地抬手捧起皇帝的脸,用衣袖擦掉他脸上的血污。
伯温森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呜呜”声,眼中已然噙满了泪。
赛德不厌其烦地替他擦掉眼里的落泪,低声道:“父皇,你想我怎么动手呢?”
伯温森一僵。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向赛德。
他开始手脚并用地挣扎着,想离开赛德的钳制。不过皇太子先前轻柔的手劲儿现在猛然加剧,死死掐住了皇帝的下颚。
他拿出了自己的配枪,枪口开始不断在伯温森的脸颊和唇畔逡巡,伯温森大声地吼叫着,发出不成调的哀鸣,而赛德不为所动。
“父亲。”他开口道。
待伯温森仰起涕泗横流的脸,满目哀求地看过来,赛德似乎又得到了新一重的满足。
他带着笑意低声道:“帝国的皇帝陛下啊。”
“您一直以来是怎样看待我的?”赛德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减,他的面容变得冷肃而麻木,仔细端详着皇帝的面庞道:“是您的儿子、帝国的继承者,还是一条供您驱策去排除异己的一条恶犬呢?”
伯温森发出了一声哀叫,而艾尔不为所动地看着这一切。赛德用枪口撬开了他的嘴巴,手指逐渐挪上扳机。而皇帝的挣扎前所未有之剧烈,不断的哀叫声令斐德罗别开了脸。
赛德看着他,抬手梳理了一下皇帝散乱的金发。他扳着伯温森的头,贴近他的耳廓道:
“可您不要忘了,恶犬也是会回咬主人的。”
“那么,”赛德低声道:“祝您安息。”
枪响的一瞬间,斐德罗只觉得自己脑海中嗡然闪过了一道白光。
短暂的失聪里他看到艾尔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不远处的赛德满脸血污,他抱着皇帝已然冰冷的身体一动不动,片刻后突然惊醒般地后撤了两步。而等皇帝的头颅无依无靠地砸落在地毯上,他才终于又反应过来什么一样,上前抱着父亲的头颅失声痛哭起来。
那样的痛苦不似作伪,仿佛之前射杀皇帝并非他所愿一般。
晕染开的血把那一块的地毯都晕成了暗色,冲鼻的血腥味里,斐德罗只觉得自己隐隐作呕。而一旁艾尔看着眼前这一幕,低声道:“多么讽刺啊,斐德罗卿。”
“如此矛盾、如此自私、如此虚伪,”艾尔道:“这就是人类吗?”
斐德罗一句也说不出来,在惨淡的光雾里,他看到艾尔重新拔出了长刀。艾尔偏头看着他们,一步步朝着赛德走去,最终在刀尖敲上了赛德的肩膀时,皇太子眼中精光毕现,抬枪对上艾尔的眉心。
“好了,赛德。”艾尔看着他,带着冷笑道:“下来轮到我们了。”
第176章 割舍
那瞬间, 艾尔看到赛德的嘴唇张合,似乎说了什么。皇太子的神情极为挑衅,冲着艾尔微微一笑。不过在他身后响起的诡异声音覆盖之下, 艾尔并没空细究赛德又玩弄着什么文字游戏,即便隔着门,量子炮蓄力的声响在此刻也显得无比刺耳。
留给他做出判断的时间极短。
艾尔在回刀的瞬间踹了一脚还呆愣在原地的斐德罗,就在他翻身躲开的那一霎那, 会客厅的大门被悍然轰开。一道慑目的光芒刺过, 异样的巨响伴着建筑的震颤让他的双耳轰鸣,粉尘和瓦砾就这么朝他径直砸落了下来。
数不清的碎石落雨成屑,艾尔感觉到自己浑身一片麻痛,但疼痛令他更加清楚自己绝不能在此犹豫。在他忍住翻身起来时, 终于看清当下的情势。会客厅内面目全非,他背后不远处的墙壁被轰出了一个巨大的空洞,量子炮的轨迹在天花板和地板都留下了巨大的瘢痕。禁卫军动手时可谓毫无顾忌, 甚至于皇帝尸身的双腿都已经消失殆尽。侥幸捡了一命的斐德罗满脸血地倒在不远处不省人事,但至少人还全须全尾。
赛德站在原地慢慢起身, 破裂的门板后,加拉赫带着帝国中央禁卫军鱼贯而入。悬飞的尘粒之中艾尔看清他们已经在预备下一发炮弹,而赛德看着他,冷冷道:“就这么离开不好么?艾尔。”
赛德活动着手腕, 踢开皇帝的尸身向前走了两步:“非要留在这个世间,徒增一些痛苦。”
“放心吧。”艾尔捂着自己的玻璃刺伤的胳膊,抹掉了自己鼻腔里因爆炸冲击不断涌出的血来:“在杀了你之前, 我是绝对不会死的, 赛德。”
赛德咧开一个极为危险的笑来,加拉赫走到他身侧, 赛德抬手从加拉赫手里接过了自己的配枪。他抬手时指纹已随即将枪栓解锁,艾尔紧紧盯着他指过来的枪口,眼神不断在赛德的枪和其后的量子炮之间飘移。
“我给你三十秒,艾尔。”赛德手指触上扳机,他瞥了眼地上的伯温森,笑着道:“作为你今天非常乖的奖励。”
“那可真是多谢了。”艾尔看着他冷冷道。赛德不以为意,假意微动了一下扳机,在如愿看到艾尔瞳孔骤缩后,他满意地笑出了声,而后抬手任由枪支滑转,极为大度道:“那就开始吧!”
艾尔死死盯着他,看到赛德开始无所谓地让加拉赫计数后,尽管内心百般不悦,也不得不加入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当中。他就地受身一滚,提防着身后的赛德突然发难。而就在艾尔借机从空洞冲到别馆中庭后,抬眼那一瞬,他不由自主地怔了一下。
在艾尔面前,数十架快行舰以极其紧密的排布阵列,舰上的量子炮筒无一例外都朝着他开始校准,遮天蔽日的视野封锁之后,艾尔身上单是准星就密密麻麻落了不下十个。
他知道赛德当下一定已经将别馆包围,可他并不知道对方竟会如此肆无忌惮,在中盟领内调动如此数量的快行舰。
艾尔自嘲也似的笑出了声,而身后会客厅内的计数仍在继续。他总算明白了赛德为什么会和他玩这个游戏,并不是因为想要伪装伯温森的遇刺现场。皇帝死后,身为唯一继承人的他早已肆无忌惮,赛德无所谓旁人的眼光如何看待,或是是否猜忌。
他要的只是安斯艾尔死在这里,永绝后患。
“你以为我会停手吗?”赛德的声音在一墙之隔后响起,他似乎全然明白艾尔在想些什么:“会忌惮这里是中盟的领地,会忌惮联盟势力仍在侧旁,而第三交换站的前车之鉴也会令我束手束脚?”
“放心吧,艾尔。”赛德道:“我所要做的,我所要扮演的,只是一个失去父亲后痛心到失去理智的儿子。是不是很棒?”
“多么符合我,毕竟我——”
赛德似乎笑了一下,以极其疯狂的口吻道:
“在你们眼里,从来都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计数仍在继续,墙外的艾尔没有答话,今日的他们确实都做出了超出对方所想的举动。艾尔扫视四周,发觉除却量子炮轰开了别馆墙壁外,院中其他尚没有损伤。想来赛德也并不想出现一炮轰穿佩格勒的惨案,以后再被中盟控诉,所以统一调控了射程。
艾尔心里默默估算了一下调整后的量子炮攻击半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极其疯狂而又冒险的计划。
而此时此刻,会客厅内的计数也已经到了尾声。数十架快行舰炮筒内都开始凝聚蓄起亮色的光芒,而在赛德轻笑着避开射程的同时,他听到了墙外艾尔的声音。
“亲爱的堂兄,或许你没有进修过中盟军校的统战课程,犯下这样的错误也无可厚非。可是加拉赫作为中央禁卫军的首领,却犯下了这样不可挽回的错误。”
“还是在我面前。”
艾尔的语气颇为嘲弄:“就请以放我逃离为由,好好治他的罪吧。”
就在赛德猝然回头的同时,艾尔拔足前冲,以弧线助跑,直接朝着斜前方的快行舰掠去。近距离对焦且低空作战的快行舰并不具备空战时的任何优势,反而因为他出其不意的动作而同时调整校准而失去了目标。数十个准星在艾尔身后穷追不舍,但他的速度太快了,配合着中庭内的建筑掩体,很快对方的身影就已经进入了所有快行舰的视觉盲区。
最左侧翼的快行舰先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慌忙动作起飞的瞬间却因为紧密的排部撞上了右侧的快行舰。撞击和准星的偏移成了连锁反应,数十架快行舰犹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倾斜堆压,只有在最右翼布阵的才做出应对,撤出队列重新对准目标——
却全然失去了对方的身影。
在他们手忙脚乱的时候,艾尔早已经借机从围墙助跑够上快行舰的垂杆,而后翻上舱门毫无犹豫的暴力入侵了驾驶舱。在所有人都在焦急寻找丢失的目标时,最左翼的快行舰却猛然直坠了一下,而在落地的前一秒快行舰却又稳住了动作,没有等自己的那些同僚回过身来,快行舰炮筒斜移调转,毫无犹豫地调整了威力和距离!
与此同时加拉赫的传讯声响彻所有快行舰:“闪开!!”
然而他还是晚了一步。
量子炮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出,径直穿透了同排列近十架快行舰!
与此同时,舱内的艾尔终于制住了不断挣扎的驾驶员。他将对方的双手反剪后踩在脚下,喘匀了呼吸之后,才连通了帝国内部通讯,口吻森冷地回应了加拉赫的传讯:“晚了。”
暴露自身的瞬间,艾尔毫不犹豫地操控快行舰朝天直冲而上,恰到好处地避开了幸存快行舰的对冲轰击。不过由于他们的所处的角度错位,失去目标的射击反而让他们各自因为流弹所伤。
量子炮的光芒频闪,如此大的阵仗势必已经引起了另外两方的注意。赛德站在会客厅里目睹这一场堪称闹剧的对战,脸色已然铁青。似乎全然不敢相信自己全盘信任的帝国中央禁卫军会如此被艾尔玩弄于股掌之间。赛德咬牙切齿地转向加拉赫:“为什么——”
没等到他的兴师问罪,加拉赫已然看到了什么,眼疾手快地一把扯过赛德扔了出去:“殿下!——”
他将赛德扔出的瞬间,一束从天而降的量子炮彻底将赛德原本所在的位置轰出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赛德仰倒在地,片刻后被人手忙脚乱地拉起,看向原地时只剩下了迷眼的烟尘,和倒在一边的加拉赫。
“……”赛德看着面前这一切,而艾尔的嘲弄仿佛又响在他耳际。皇太子攥紧了自己的拳头,咬牙切齿地怒吼道:“可恶、可恶、可恶!!”
赛德甩开了身后人的扶持,看着那艘快行舰在空中与中央禁卫军周旋。赛德唯独明白一件事——如果今天没有杀了艾尔,或是任他逃脱,那将会酿成极为可怕的后果。
“传令下去,”赛德抹掉了头上的血,冷然道:“停止火力限制。”
赛德身后的将官一愣,讶异道:“殿下?!”
赛德抬手碾灭了落在自己手上的一小片碎屑。
“——今天就算要把佩格勒夷为平地,我也一定要杀了安斯艾尔。”
*
熟睡中的潘西猛然从客厅的沙发上跳了起来。
原本在打扫的佣人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惊魂未定时却发现潘西抿唇站在沙发上,眼神直勾勾的盯着窗外。
“什么声音?”他转头问道,那双眼睛有些神经质的发红。
耳畔的爆裂声似乎从心底鸣响,即便醒来后潘西的心率也依然居高不下。他近乎有点分不清那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现实,而一旁的佣人不明所以,下意识摇了摇头。联系起最近发生的一切,潘西不敢迟疑,急匆匆开始套起外套,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咚咚响个不停的心跳,回头叫道:“言泽!言泽!跟我去找艾尔!”
潘西跳着脚套起裤子,而后以指为梳扒拉了两下自己乱糟糟的头发,不见少年出现,又回头朝着楼上叫道:“言泽!”
“他——”
不过这次没等潘西再喊,佣人有些怯怯地打断了他的话。见潘西看过来,佣人指了下正厅半阖的一扇窗户,讷讷道:“他出去了。”
“今天凌晨的时候,”见潘西瞪圆了眼睛,佣人维持着那个动作继续道:“从这里。”
事实上那个少年从窗户上预备往下跳的时候,他正好因为起夜路过。迷糊间感觉到有风涌进来时,还以为是自己睡前粗心大意忘了看顾锁上窗户,连忙轻手轻脚地想过去把窗户关上,以防把在客厅睡着的潘西吹得着凉。可等他靠近后才看清楚,窗台上还蹲着一个影子。
夜色笼罩之下,那个崩落星系的猫眼少年撑着窗框偏头看着他。
两人对视了半晌,佣人讷讷地指了下门,小声道:“你可以从那——”
他的话没来得及说完,言泽就已经一跃而下。一片漆黑当中他像一只轻快的小猫一样,穿过夜色去到另一个人身边。
隔着重重树影,他看到对方似乎抬手摸了摸言泽的头,而后极为平淡地朝这边望了一眼。有些冷清的眼神和夜色混于一迹,那个人微微颌首像是打了个招呼,便带着言泽离去了。虽然来到这里的时间不长,但佣人也清楚,这位来自崩落星系的少年并非什么简单的人物。他没再过多揣测或干预他们的举动,只是回头看了眼还在熟睡的潘西,抬手默默关上了窗。
听了他的解释,潘西愣神了片刻后便垂下了头。佣人听到他低声喃喃叫了一个名字,而后似乎想通了什么一般,拔腿便要朝外跑去。可他打开门的瞬间又陷入了一片茫然——
他甚至不知道该去哪寻找他们。
惨淡的日光将潘西浇了个透顶。他失魂落魄地转了回来,而此时,他腕上的通讯轻响——潘西垂眼看了下,当即来了精神,有些手忙脚乱地接通了这则通讯。
“李登殊——”
通话接通的那瞬间,潘西当即连珠炮一般开了口:“你知不知道艾尔在哪?!他昨夜过来带走了言泽,我感觉——”
“潘西。”
李登殊开口的瞬间,潘西接连不断的话头猛然停了下来。明明李登殊的声音与往日别无二致,可是对于某些异状的直觉令从潘西有些不寒而栗。他攥紧了手,不自主地摸到了墙边靠着,像是下意识给自己找个依靠一样。听着对方微末起伏的呼吸声,潘西摒住了自己的鼻息,仿佛这样可以无形中把什么推拒的远一些——转而潘西意识到了,他在害怕。
害怕李登殊即将给出的回答。
然而李登殊开口却问了另一个问题。他的声音里有什么潘西无法理解的神经质般的执著:“潘西,为了艾尔,你们……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他在说什么?
潘西有些茫然,他想继续追问,却又为那边李登殊起伏的呼吸音而感觉到恐惧。他感觉到李登殊是异常认真地问出了这个问题,潘西终于意识到这并不是什么简单的问答考较。潘西仰头看着门外,想要不顾一切的回答,但脑海中却闪回了崩落星系迁移之时,那一张张喜极而泣相拥痛哭的脸。
从崩落星系遗民迈入中盟那一刻起,他的意志就已经不仅仅包含了他自己了。
到嘴边的话语就这样被堵了回去,潘西喉头发紧,他嗫嚅了片刻,最后红着眼眶道:“我……如果是为了艾尔,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为自己的答案而忐忑不已,禁不住有些惶急地开口追问道:“可是……那个你们,又是指什么呢?”
李登殊没有回答。不知道为什么,潘西仿佛能感觉到李登殊正在注视着潘西,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所包含的情绪让潘西觉得自己在一点点被割裂。而后李登殊应道:“我明白了。谢谢你,潘西。”
那则通讯就这样被挂断,最后的时候潘西似乎听到那边有风声传来。潘西愣在原地,而后为自己的不虞之感而加倍紧张,他发着抖试图重新联系李登殊,可是颤抖的指尖似乎在与他的意志进行抗争。
不要问了。
不要问了。
……
这时候暂停他的挣扎的,手腕上的通讯再度响起。潘西抹了把眼睛慌忙接起,舌头打结道:“李登殊艾尔他——”
“你已经知道了吗?”
不过应答他的并非他所想的那个声音。尼斯博尔戈的声音疲惫不已,而背景音里还有人在大声争吵着,一切似乎乱成一团。
“阁下……”潘西喃喃道:“你是说什么?”
尼斯博尔戈的声音沉郁:“安斯艾尔可能出事了。”
潘西在那瞬间没能理解他的意思,半张着嘴巴嗫嚅了片刻,才终于不可置信地出了声:“你……说什么?”
对面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翻找什么东西。而片刻后潘西发觉有什么东西传输了过来,他愣愣地看着那封被艾尔署名的信笺,所有的字串联在一起表达的意图如此明晰,他却脑袋嗡然什么都无法摄入理解。对面尼斯博尔戈叹了口气:“刚刚中盟公邸收到了一封签发信,安斯艾尔殿下明确将放弃自己作为路泽在崩落星系享有的一切优待,并将所有相关权益悉数转授给了你和傅荣淮。”
“而先前有人目击他独自前往了帝国别馆,至今都没有出来。”
“这封签发信几分钟前抵达了公邸,现在我这边已经闹翻天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是他给崩落星系留下的‘无罪声明’。”尼斯博尔戈捏着眉心头痛道:“这代表他以后所有行为都是个人行为,与崩落星系……与中盟无关。”
“他要做什么?”潘西徒劳地问道。
“没有具体的信息指向,潘西。”尼斯博尔戈叹了口气:“不过你知道么,他甚至放弃了对七诫蔷薇军的辖制权。”
在潘西大脑一片空白的同时,他听到了尼斯博尔戈的声音:
“潘西,我们现在怀疑,安斯艾尔可能试图对皇帝不利——”
潘西转过头去,为这一切意味着什么而不停牙齿打颤。
他急迫地想说些什么,而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脚下却突然猛然一颤。似乎远处有什么东西被爆破了一般传来沉闷的巨响,甚至墙体跟着震动,远处惊起一滩飞鸟。潘西勉强扶住了门框最终没有歪倒,不过他心头更是一沉。
不过好在震动只是一瞬。而爆炸案的创伤令这附近所有的居民如惊弓之鸟,大家惊魂未定地冒出头来,陆续从家门走出,带着惊恐的神色议论着当下发生了什么。
而没有断掉的通讯那边,所有的嘈杂和喧哗突然静默了下来。有什么东西模糊吱呀,似乎转隔了几个介质才传达到自己这里。潘西愣愣地看着天空,开口问:
“阁下——”
“潘西,看长明星系公域网络——!”
吱呀作响的传输音在自己背后也响起,潘西猛然回过头去,站在客厅正中的佣人看着突然在客厅亮起的光幕,回头愣愣看了他一眼,而后跟着转了回去。
公域网络里的话音有些模糊不清。
沉沉的不豫感压在潘西心头,他摇晃着朝前走了两步,饱和杂质声的电流音后终于有人声模糊成形。
“……即日起,长明星系第一帝制神圣公国将不惜一切代价,缉拿杀害帝国第二十七任皇帝的凶手安斯艾尔·卡尔纳特。所有意图回护援助安斯艾尔·卡尔纳特的帝国公民,将被视为其党朋,一经发现,处以叛国罪名,就地格杀绝不姑息。
“帝国中央禁卫军在此立誓:终我们一生,都将永远铭记今日之耻辱。我们誓要血债血偿,我们誓要将安斯艾尔缉拿正法。
“行凶者,必将为其所为付出代价!
“……”
听到一半的时候,潘西陷入了极其严重的耳鸣。他眼前开始天旋地转,甚至让他有些站立不稳。而尼斯博尔戈的声音偏偏扎破了这层混沌嵌进他的脑海里。
“潘西,安斯艾尔杀了帝国皇帝。目前帝国中央禁卫军已经进入了全盘战时状态,佩格勒所有起降场被迫停运配合戒严。
“他临走前把一切都让渡给了你……中盟现在不再是我们的中盟,还有你们的一部分。安斯艾尔背后有什么他们异常清楚,帝国的声明是为了之后能名正言顺地……一旦我们有任何回护艾尔的举动,就与我们开战。
“但我希望你还是能够以大局为重,考量他的苦心,也考量那些崩落星系的遗民们。他们刚刚才抵达这里,从漫无边际的苦海之中挣脱,理解了人类究竟应该如何存活……
“这片土地已经无法经受如六年前窃国之乱般的战火了。”
潘西甩开了佣人前来搀扶他的手,他跌跌撞撞地向前走了几步。门外惨烈的日光照得他眼前发白,而尼斯博尔戈的陈清利弊还在继续。他的脑海里却只剩下了那两句话。
——为了艾尔,你们可以做到什么地步?
——如果是为了艾尔,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开始神经质地咬着自己的食指关节,即便嘴里已经尝出了血腥味也依然继续。
“潘西。”尼斯博尔戈的最后通牒终于来到:“你的选择是什么?”
“你要选安斯艾尔,还是选许许多多的、那些遗民们……选择崩落星系?”
我选——
潘西噎了片刻,而后他仰着头看着天空,眼泪一点点落了下来。
“我选崩落星系。”潘西道。
第177章 求生
初时有流弹划过天幕的时候, 几个临近街区的人们都以为是有人在放一场白日焰火。没有人从天际陨落的弹痕之中预知到那场近在咫尺的危机,直到——
地面传来轰然的震颤,沿着坠落的轨迹, 近郊的一处房屋被彻底炸得粉碎!
一时间长街上的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无论是推着婴儿车前行的年轻夫妻,还是公园旁陪着女儿荡秋千的母亲,再或是前来写生的一众师生。他们仰着脸,迎着初升旭日, 甚至带着几分罔然懵懂看向烟尘所在的方向。而唯独长椅上看着画报的老人往后颤了几步, 含糊不清开口道:“爆炸——!”
一片死寂之中,这短促的两个字点燃了在场所有人内心的恐惧。关于不久前那场被刻意遗忘的大爆炸遗留下的疮疤就这样被重新撕裂开,显露出血淋淋的内衬。尖叫和恐慌化作锐矛扎开了这静止的画面,所有人满怀惊恐地尖叫着逃散开来, 彻底打碎了这个平静的早晨。
*
好痛。
好热。
一片黑暗之中,艾尔能感觉到自己身体内部仿佛有微弱的电流随着脉搏涌过。他先于神志清醒地意识到,这是战时状态下为了防止驾驶员因为短时昏厥而坠亡的保险措施。艾尔试着动了动手指, 他从短暂的昏厥之中睁开眼睛,视野还是有些发昏。
额头上流下来的血黏上了他的睫毛, 让眼前的一切都显得摇荡而模糊。不过随着眼前又一次绽放了量子炮的光芒,他的肌肉记忆先于地一把操纵了驾驶位上的推进杆,让压坠在地面的快行舰瞬时纵起,以毫厘之差避开了袭来的弹道!
而等艾尔错身避开的时候, 他看到了原属于自己“身后”的那片废墟。艾尔猛然回想起了在片刻的昏厥前发生了什么——
帝国中央禁卫军属快行舰解放了火力限制,射程和威力都远比之前大幅增加。而不知情的艾尔在第一次循空躲避后,飞落的流弹就那样直坠而下, 炸毁在近郊的一处居民区。
那个认知让艾尔平静下去的血气又开始翻涌而上。
仪表盘上的倒影之上, 他的双瞳都开始充血般的涨红。于是他再也不寻机躲避,而是迎空直上。逃逸的快行舰急冲回追击过来的舰群之中, 却又仿佛一只追入羊群的狼,把羊群轰赶的左支右绌——尽管对方才是更具杀伤力、尽握优势的一支。
他穿梭在飞坠的炮火流弹之间,宛如游走在刀尖上的舞者,却又把帝国舰群戏耍于股掌之间。流弹也在没有误伤近郊居民区,而是一颗不落地都被消耗在了舰群之中。这成了一种无声的挑衅——安斯艾尔作为帝国王储无一不精,无论是驾驶技术、战斗乃至军略都远胜于他,这一点从当年艾尔进入中盟军校起就已有高下论断,而到了当下,艾尔更是丝毫不加掩饰地展现了对于自己这位堂兄赤裸的鄙薄和挑衅。
眼看着自己得意的中央禁卫军就这样被玩弄,站在别馆未坠塌那侧顶端的赛德仿佛被人重重抽了一巴掌,脸色差到了极点。不过转而他想到了什么,咬牙森然一笑后,仰头时眼睑甚至因为那抹狞笑而细细抽搐:
“传令下去,目标不要仅仅局限于他。”赛德道。
加拉赫昏迷后跟在赛德身旁亦步亦趋的传令官猛然一惊,不过他看清楚皇太子眼中嗜血的杀意,只觉得背脊发凉。他意识到赛德计划里的目的所在,但是他并非自己的主官加拉赫,无法在驳改赛德的计划同时又能想出什么克敌制胜的法门——不过看到赛德的神情,大概无论他有什么样的计谋,也无法说出来了。
他应了声,而后回头看了一眼。
之前被流弹击中的那处房屋还在冒着滚滚黑烟,传令官思索了一下,那个方位似乎是一处中盟安置那拨旧遗民的所在。
原本的惴惴不安因为自己的确认而消弭了。毕竟他的怜悯仅针对于人类,畏惧也仅针对于联盟后续可能的动作或攻讧,而至于那些阴沟里长大的老鼠——甚至不配称之为同类。能活着看一眼天空已经是恩赐,到了现在,也该是他们回到阴沟里的时候了。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无头苍蝇般的舰群似乎掌握了什么艾尔的命门。
量子炮不再针对着他,而是朝向孤舰之后无数的居民房投射过去。而艾尔明白这一切后,尽管备受掣肘,却依然借力打力,通过快行舰残余的能量和诱导流弹方向来限制舰群。不过很快他也开始失去了先前那份游刃有余了——久击不中的舰群,甚至开始恶意朝着平民区开炮。
于是艾尔冲了上去,以舰身抵缓了炮火,而后自己所驾驶的快行舰中弹坠落……这就是他昏厥前所经历的一切。
尽管费力躲过了近在咫尺的那一击,已然中弹的快行舰还是在回光返照般直冲而上后力有不逮,径直坠落了下去。艾尔咬牙扳停了推进杆,把可行的迫降手段操作到了极致,在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阻止坠毁事实后,他咬牙解开了驾驶位锁定,强行打开了舱门。
被打昏的驾驶员被他装好了应急降落跳伞设备后抛了下去,而急冲而下的快行舰里开始急速升温,艾尔最后将坠落点比上了帝国别馆——
在近乎毫厘的差池之中,他模糊的视野里似乎看到了赛德不无恶意的笑容凝固,而后化作一阵错愕。一旁的帝国禁卫军大惊失色,呼喊着什么将他带飞扑落,径直朝着中庭的空地跳了下去。而艾尔有些失望之余,轻轻地“啧”了一声。
快行舰因急坠而不断颤抖着,舱内急促的警报声像催命一般不断地鸣响。而艾尔的心跳却又这样平静了下去,他脑海中、耳膜上跳荡着自己的心跳,随着自己的脉搏一起,敲响临近死亡时的冥钟。
鼓噪的心跳声之余,艾尔看着视野里摇晃震颤的地面,脑海里有些混沌地想着——这样死去或许也不错。
他已经为妹妹和父亲手刃仇人,偿还了应尽的债,受够了应许的惩罚。他不用再背负一切,徒留在人世遭受苦难了。
艾尔慢慢闭上了眼睛,陷入了一种自我惩罚般的献祭。而他闭上眼睛瞬间,似乎有吞噬一切的热浪扑面而来。
时间的夹隙里,明明一切都在朝向着死亡的终焉快步,可偏偏他耳边聒噪的一切都被拉得极长,成为细微的一线,再也听不清楚。而在那之中,有个声音轻轻传来。
“艾尔,对不起。”
艾尔看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双清隽冷冽的双眼会追逐他而游走,那双眼睛只为他一个人而绽放无尽的光彩。那个夜晚,那条长街,那瞬间——李登殊掌心的暖意和滚烫胸膛的叫嚣似乎仍留在他的指尖。
他能看清那个人嘴角略有哀伤的笑意。
“我在一个于你而言再糟糕不过的时刻,对你动了心。”
艾尔猛然睁开了眼睛。
烈火迸裂前那一瞬,他含着眼泪嘶吼出声,发出了困兽濒死般撕裂而不成声的哀叫。他朝着舱门冲了出去——他错了,他并不想就这样死去,即便深恨,即便憎恶,但他在这个世间仍旧有留恋。
在这个糟糕透顶的世界上,他还有深爱之人,即便只是为了他。
艾尔从舱门上一跃而下——
我还是想活下去——!
“艾尔!!!!”
在他跳出来那瞬间,有个声音狠狠攫住了他的注意。看到朝他递过来那只手——言泽的眼神慑人的亮,似乎其中燃烧着什么灼灼的火焰,艾尔伸手抓了过去,在两人攀握住彼此的瞬间,言泽爆发出与Omega少年形体本身不相符合的力度,一把将艾尔拉了上来。
身后的快行舰也径直坠落进帝国别馆内部,翻滚而起的热浪冲荡过来的瞬间,艾尔扯着言泽就地一滚,沿着房顶的楼梯的凹口直直滚落了下去。隔着墙体外的爆炸声远比之前来的任何一次都响亮沉闷,楼体本身也因爆炸的冲击而摇荡不稳,楼顶直接迸裂爆碎,楼身墙壁上开始蜿蜒出巨大的裂缝。
浓烈的黑烟包裹了附近的视野,而浓尘之后,烈火把这里映照得远比一切都来得明亮。
艾尔仰躺在地上,他感觉到自己浑身上下无一处不疼,而呼吸间尖利的锐痛似乎暗示着他的肋骨也已经断裂。艾尔尽量控制自己的呼吸幅度,而已经失焦的视野恍惚看到了破开的天顶上有什么在摇晃。
他无力地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出声,先呛喷出了一口血。而正是此时,摇摇欲坠的块垒从墙体上剥落掉下。翻身而起的言泽立时拉过他一个翻滚避开。碎石落在他们咫尺之旁,碎落的瓦砾迸溅开,艾尔似乎听到言泽闷哼了一声。
死里逃生的艾尔勉力睁开眼睛看向言泽,不过他已经看不清楚了。周围除了火舌舔吐的哔剥之余,还有接续小规模的爆炸……以及不断靠近的人声。
“……快走。”艾尔道,拿脱力的手指去推了下言泽的手臂。然而Omega少年不为所动,他面无表情地仰目看着破溃的天顶,似乎在凝神判断来人的规模。
片刻后言泽从艾尔身上拿下了那把长刀,他抖落了先前来时艾尔为了掩人耳目穿着的兜帽,套在自己的身上。明白过来的艾尔的瞳孔仿佛被扎了般骤缩,极力阻止道:“——不要!”
赛德等人并不知道言泽的存在,他们的概念里存在于此的只有安斯艾尔。所以如果言泽一旦露面,势必会被当作艾尔遭到他们的猛烈攻击——
可往日对他无有不应的言泽此次却像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了一般。他将艾尔撑起,靠在一旁相对安全、楼体没有裂缝的角落,而后抬手用干净的手背擦掉黏留在艾尔额间的血。
他的眼睛很亮。
“艾尔。”少年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流露出笑意。他吐字很慢,有些费力而笨口拙舌地、说出了自己最后的话语。
“谢谢、你。”言泽道。
艾尔的眼泪猛然涌落出来,他伸手试图去抓言泽,手指却在触碰到对方衣角的瞬间就被扫落。Omega少年的背影在一片模糊中陷入昏黑,昏死过去前,艾尔脑海中闪过的最后一句话是——
如果我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就好了。
第178章 重诺
硝烟尚未弥落之时, 赛德穿过中央禁卫军密集的火线来到那片废墟之上。倒在地面上的Omega披着的兜帽也已经破烂不堪,他的手指在灰尘碎石之中细细抽搐着,而在那之下, 血色一点点晕开。
赛德上前几步,把他踢翻过来后一脚踩上了背腹碾了碾。满意地看到对方痉挛着吐出更多的血块后,一旁的侍卫官才在他的授意之下掀开了那层破烂的遮掩。言泽的眼睛失神,已然有些散大的瞳孔在受到刺激后只是微微转了转, 其间的杀意已然无法聚焦。而赛德也是在看清他的脸的瞬间发出了不悦的咋舌声——直到有知情者告诉他, 这正是先前一直跟在安斯艾尔身边的那个Omega。
那瞬间赛德的表情才变得有些玩味。他收回了脚蹲下身仔细端详着言泽,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地方一样,甚至抬手拨弄了他几下。
“他与我们也没什么不同嘛。”看着眼前已经没有力气动弹的少年,赛德收回手嗤笑了一声:“关键时刻, 总会自己先脱身再说。”
那个“他”想来是安斯艾尔无疑,不过赛德很快失了兴味,他起身时脸上的表情已经格外稀疏平常。赛德抬起头, 带着欣赏的眼光看着自己的杰作。以帝国别馆为中心,目光所及之处, 近郊的街区也尽已沦陷入火海。隐约的喧嚣底色里有火焰焚灼的声响,和未来得及避难的人群歇斯底里的哭喊声,不过那一切都被风吹得极散。
听着风里传来的声音,赛德身后的几个侍卫官都接续惨白了脸色。先前和艾尔的对峙, 事先调用的快行舰泰半都已经坠毁,到后面他们便只能展开陆行战。可后来出现的这个Omega更是神出鬼没,赛德留给他们不多的耐心令其不得已开展重火力攻击, 这直接导致了帝国别馆周围居民区备受波及。
“你们说, ”赛德半仰起头看着眼前的帝国别馆,原本数层高的华丽建筑已然满目疮痍, 断壁残垣中只剩下承重墙体和前庭的圆形立柱还顽强地撑起这座别馆一点残余的原貌。他一瞬不瞬地看着面前的一切:“他会躲到哪呢?”
感受到赛德的目光偏移过来,几个侍卫官都禁不住头皮发麻。他们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拿不定皇太子究竟是怎样的打算。安斯艾尔行刺后叛国者的身份已成定局,可他背后却还有着重重势力支持,从崩落星系到而今的中盟联合自治体,旁边还有白蒙坚的七诫蔷薇军——更不用说那位新继任的联盟元帅,对他更是……
好在头顶上突然旋落的风声为他们解了围,赛德神情淡淡仰头看去,一艘小型快行舰正缓缓落下。苦于周围没有降落带,上面的人干脆在离地面不远处就径直一跃而下。
不过他起身时就有些站不稳了似的,内阁秘书的脸上毫无血色,上前快步走了几步,远远看着赛德没什么表情的脸:“殿下!”
赛德冷哼了一声,没有应答。而彭斯一路小跑过来,到面上对赛德的第一句话就是:“殿下,中盟发来通报——”
“哈哈哈哈,”赛德闻声却突然笑出声来,这令所有人都有些莫名其妙。而片刻后他抹掉笑出来的眼泪,眸光已然变得极冷:“尼斯博尔戈是没有读通那份帝国声明吗!整个长明星系都该为帝国烈日的陨落而哀悼,这只丧家已久的鬣狗刚筑起窝棚,就敢挑衅帝国的威仪吗?!”
“不是!”出乎意料的,彭斯矢口否认,他喉间吞咽的动作极为明显,深呼吸后将手中的密笺递给了赛德。
赛德蹙眉,接过时的动作毫不客气,不过随之他的眸光凝定了。帝国皇太子抓着密笺的手益发用力,似乎恨不得将眼前的一切撕碎——
白蒙坚率领七诫蔷薇军全编突破中盟边境线,奇袭帝国边境!
“传令戍边军团!!”赛德喝斥道。
“戍边军团已然回援!”彭斯道:“哈金斯·埃德加接讯后第一时间传讯戍边军团沿边境线列阵,他本人此时也已经前往前线,路上发来了……对陛下的讯报。”
“白蒙坚为什么能突破边境线!”赛德咬牙切齿道:“七诫蔷薇军的处理在协定中无法拟准,已经确定由两边随后再议!联盟作为公证第三方不是还派出整编进行监察!!”
然而话到嘴边赛德已经猛然明白过来,他霍然回头看着帝国别馆的废墟,脑海中只有一句话:
该死的李登殊!!
“殿下,”彭斯嘴唇发白,微有颤抖道:“陛下已然罹难,帝国还需要您来主持大局,请您——”
“即刻使用破坏弹炸毁这里。”赛德冷冷道。
这次不仅彭斯,几个侍卫官也惨白了脸色抬头:“殿下?”
“他既然能费下这么大的功夫,不惜赌上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也要保住安斯艾尔,”赛德森然道:“我就一定要杀了他。不惜一切代价。”
“可是殿下!”彭斯大惊失色:“边境线——”
“怕什么,”赛德乜了他一眼,冷声道:“戍边军团不是已经在边境线上了。”
加拉赫不在,为首的侍卫官正想说些什么,可当他看到皇太子颇为阴鸷的表情时,一切下意识的劝诫话语都已烟消云散。再联系到先前赛德以皇帝之名签发往戍边军团的密令,这让他认为皇太子殿下或许另有打算。
“是,殿下。”于是他唯唯俯首。
他转身而走的时候不小心撞了彭斯一下,把这位内阁秘书撞得一个踉跄。彭斯的脸上毫无血色,看着赛德的背影,只觉得心悸得两眼发黑。帝国中央禁卫军现在使用的破坏弹影响半径是十公里,远远超出了别馆范围。帝国别馆虽然不处于佩格勒中心区,但是周围人口密度并不稀疏。一旦引爆,将使这附近接连几个街区都彻底化为齑粉。这虽然能够一劳永逸地将这里发生过的一切毁尸灭迹,但却也无疑会令整个事态扩大升级。
这里或许即将成为许多人的坟墓,同时也是另一场战争的开始。
彭斯不由自主地有了种呕吐欲,可他只能强行忍住,脑海里似乎有时钟开始分秒必争的计数,他不由得希冀禁卫军的动作再慢一点,而他……他们的动作再快一点。
仿佛是为了他的祈祷声一般,彭斯听到了快行舰启动时的轰鸣音。他恍然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可当赛德也跟着抬起头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这并非自己的魔障。赛德仰头看着逐渐降落的快行舰,狭起的眼睛充满了危险的意味。留下的几个侍卫官连忙围至赛德身前,不过随后他们发现,抵达的并非这一舰。
联盟出动了一个部旅。
李登殊从快行舰上下来的动作远比彭斯来得从容。联盟元帅帽檐微压,掩在阴影中的清隽脸庞上不带丝毫表情。他落地时披风随着风飘荡开来,每个步伐都迈得稳健。
“赛德殿下。”李登殊上前,摘帽致礼道:“请容我致以哀悼,骤然听闻皇帝陛下罹难,联盟深表遗憾。”
“李登殊上将——不,应该叫元帅了。”赛德看着他,不无恶意地笑着道:“恕我直言,你来得比我想象中的,晚了非常之多。”
李登殊眼睫微微一动,动作间已然将自己的帽子重新戴上。随即同舰上随行另外两位上将缇娜和格林一应抵达,慢上半分同赛德致礼,而赛德分毫不动:“容我对联盟的哀悼保留意见,我的父皇死于刺杀,而凶手……元帅,正是您的未婚夫。”
“对此,您有什么头绪吗?”
“赛德殿下,”这次没等李登殊答话,格林先一步道:“我们此次来正是为此——联盟与安斯艾尔的刺杀行为毫无干系,我们将全力协助您将凶犯缉拿归案。”
“毫无干系?”赛德的眼神彻底没了温度:“那为什么原本该在联盟监管下的七诫蔷薇军会压境帝国边界?!”
伴随着他的话音,联盟属第二艘快行舰降落。而带着后续列兵着陆的弗兰第一个落地,一眼看过去的遍体鳞伤,形容惨淡。只是不同于其他人的镇定,原本只是有些丧气的弗兰从看过来的瞬间就脸色大变,他面上血色尽退,死死盯着赛德身后的那个Omega,转向赛德的眼神是无法令人忽视的骇人。
听到身后的声音,李登殊淡淡开口:“这也正是我们想要知道的,殿下。”
“新协定落地不过几天的时间,为何帝国方就要一意孤行撕毁协定?”
他抬眼时眼神变得无比冷冽,锐利到仿佛一柄出鞘的剑。赛德皱眉,不怒反笑道:“什么一意孤行?什么撕毁协定?联盟方这就开始颠倒黑白了吗?”
“赛德殿下,”走到旁边的弗兰盯着不远处生死不知的言泽看了许久,才咬牙切齿地看向赛德道:“我是此次执行监视任务的联盟北部战线领中将衔将官弗兰·奥斯本。白蒙坚率部强行离去,是因为截获了帝国皇帝陛下亲签讯报。”
赛德脸色一沉。弗兰将怀里沾血的讯报拿出递给彭斯,内阁秘书只是瞥了一眼就已经面无血色,而后将其转递给皇太子。而赛德不需要看就已然明了了。毕竟那是自己手笔。
他死死看着李登殊,面前的Alpha同样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尽管他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可那双眼睛仿佛冰塘之下涌烈暗火。他终于明白了李登殊拖到现在才现身的原因。
让安斯艾尔活着有许多种方法,而他要选的是最大保全对方的那条路。
赛德近乎要把牙根咬碎。滔天的隐恨无处发泄,赛德后撤一步踩上了后面那个Omega的手掌上,狠狠碾了碾。他满意地看到弗兰脸上骤失血色,那双眼睛里满载想要将他撕碎的恨意,却在上前一步的时候被缇娜不动声色地死死钳制住。
不过他们谁也没有看到,刺痛下的言泽猛然睁开了眼睛。
“这是假的。”赛德任由彭斯的手就那么停在半空,看也不看,矢口否认。
李登殊不欲与他口舌相争:“犹待定论。”
“看来元帅,缉凶是假。”赛德看着李登殊,阴狠到仿佛一只吐出舌芯的毒蛇:“如此兴师动众,是想倒戈一击,向我们兴师问罪。”
李登殊正要说话,眼神却猛然定了一下。赛德以为自己踩到了对方痛点,正要继续,却不防从他瞳孔里看到了自己身后那个摇摇欲坠的人影。
他没来得及回头,身后的Omega就已经扑着满身血气扭上了他的脖子。周围的侍卫官反应不止慢了一点,扭头就只看到赛德甚至没能出声,就被一把扼住咽喉向后拖着摁倒下来。整个场面因此而混乱,帝国方登时乱了阵脚。侍卫官们想就这么冲上去救下赛德,可又忌惮言泽会因此痛下杀手——毕竟先前同这个Omega对峙之时,对方下手的狠辣他们也都有目共睹。
“你要干什么!”
“放开殿下!”
既要营救皇太子殿下,又要提防身后联盟方不会暗自插刀。侍卫官们手忙脚乱成一团,而言泽掐着还在挣扎的赛德半蹲在原地,胸膛里的喘息仿佛拉风箱一般沉重。他抬起头来,半边脑袋上的血还在一点点往下落着,左眼皮软软耷拉下来,根本抬不起眼。
而他身后的楼板齐刷刷断裂,不断有碎石落下……所处已然成了危崖。
“言泽!!”见状弗兰的心彻底要碎了,额头上陡然青筋暴起。他想不顾一切地冲过去,却被缇娜死死拦下。而言泽飘忽的眼神在对面的人群中晃了晃,掠过弗兰时微微一动,而后定在了李登殊身上。
他偏过头去,朝着不远处倾颓的别馆废墟里瞥了一瞬。口里无声吐出两个字。李登殊眸光一定,垂在身侧的手猛然握紧,而后又极力克制着松开。
“快放开殿下!!”侍卫官厉喝出声,而挣扎中的赛德终是嘶哑地喊出一声“开枪”。弗兰眼色一凛,看着当头的侍卫官拔枪的瞬间下意识劈手去抢,却被格林和缇娜联手摁了下来——弗兰扭头时满眼尽是哀求,可缇娜只是咬牙盯着他,而后闭眼摇了摇头。
对于联盟而言,他们不去协助就已经是能做到最大的帮助了。
而下一瞬意识到什么的言泽微微侧了下身。可他的伤势太重了,身体已经完全脱离他的掌控。
枪响的瞬间言泽前胸迸开一道血花,赛德当即奋力反抗想要挣脱他,侍卫官们也紧跟着前扑。可谁也没有想到,随着言泽软倒,身体向后跌去,他掐在赛德喉咙上的手却因为遽然的痛感而进一步缩紧。赛德非但没有脱离他的钳制,而且被一起死死拽了下去!
“不——!”
目睹这一幕的弗兰目眦欲裂,挣开缇娜的瞬间左手肘甚至已经脱臼。他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痛意,和扑上去的帝国军一起向下抓去——
却抓了个空。
皇太子的身影倏忽不见,为首的传令官面无血色,已然没了主意:“这可怎么办!”
其后的李登殊已经当机立断,叱令联盟部:“列队,分开搜救!势必要保证皇太子殿下的安全!”
传令官正想看彭斯的意思——毕竟在场官职最高的除了昏迷的斐德罗和加拉赫就属这位内阁秘书大人,却不防还没看到内阁秘书的身影,那个一马当先冲上来挤在他们旁边的联盟中将就已经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明明下面的空洞至少足有五层楼高!
“弗兰!”缇娜大惊失色,而帝国的传令官们彼此相对,已然看到了结局。
联盟人都能为了皇太子跳下去,他们如果还敢干等在原地,等殿下回来了以后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
格林刚想说话,却发现那几个帝国禁卫军彼此脸上惨无人色。下一秒令他们感到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现了,几个帝国禁卫军彼此看了几眼,朝着下面视死如归地喊了声“殿下”,而后如下饺子一般挨个跳了下去!
一时间偏塌的楼顶上,只剩下了联盟众人。
虚无的风声里,格林偏头看向李登殊,对方眉头紧蹙,目光从脚下偏移到不远处的另一处废墟上。
“我们要怎么办?”格林问。
“整编列队,展开搜索。”李登殊已然开始朝着目光所及的方向前行:“不管是找到了谁——是皇太子殿下还是……都第一时间告知我!”
他原本还能尽力克制,可再看着周围的断壁残垣,想到艾尔可能的处境,只恨不得能生出翅膀飞到他身边。于是元帅的动作益发快,最后的尾声甚至是喊了出来。联盟部齐刷刷地应声,而后各自按照先前编队如流云般四散开,还留在原地的缇娜和格林则神情复杂地对视了一眼。
“走吧,”缇娜道:“我们跟上去——‘不能让元帅大人做出任何脱离控制的举动’……至少到现在,一切发展的还算幸运不是吗?”
缇娜上前迈步,而在后面的格林却突然叫住了她。
“你会动手吗?”格林问。
缇娜踩在上坡的废墟之上,微微偏过头来。格林的目光难以言喻地认真,他一字一句道:“我听到了你和父亲的谈话。他让你伺机杀了安斯艾尔……可你能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吗?”
日前李登殊交还苍银白鹿勋率兵合围法政院的疯狂犹让格林心有余悸,他对上缇娜的目光,最终还是道:“如果你杀了安斯艾尔……联盟或许……”
“我不知道,格林。因为一切都还没走到需要我做决断的那一步。”缇娜转过头去:“我应许的承诺不止一个——”
格林脸色变得极为难看,颇为紧张道:“还有谁?!”
而缇娜已经不再应答了。她背向格林向上走去,迎着涌现的风,脑海中却回想起先前和李登殊那次对峙。明明只是隔了几个月的光阴,中间发生的事情却仿佛过了几辈子。
那时候的联盟上将迎着她的目光,语气无比宁定而诚恳,眼神里写满了认真。
他是这么说的:
“如果真的会有那一天……”
“请你在我背叛联盟之前,杀了我。”
想到此处,缇娜不由得步子一顿,抬头时已然攥紧了拳。内心却在暗自祈祷:
希望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第179章 落雨
艾尔梦到了帝国的神塔。
梦境里帝国的神塔在薄暮之中巍然而立。他在远处遥遥看着, 脑海中却想起来有关帝国神塔的传说。
传说神塔存续至今已有上千年的光阴,而帝国延绵千年的国祚也与这座神塔同龄。这座白塔的传说始于地球纪元终末之时,那时候天灾频仍, 人类秩序近乎崩溃。为了保留下人类最后的火种,帝国的开国皇帝率领一支舰队开启了长达数十年的星际流浪。期间几经波折,最终抵达长明星系的星舰数量只剩下出发时的三分之一。而就在舰队着落在当时的荒星、当下帝国的王都时,主舰的整个控制系统却突然失灵。就在主舰即将硬着陆舰毁人亡之时, 奇迹却发生了。
根据帝国历记载, 主舰坠落的同时天空中突然划过一道流星,慑目的白芒过后,原本即将坠落的星舰却奇迹般地平稳着陆了。劫后余生的人们喜极而泣,而当他们抵达星舰最前端, 却发现主舰的舰体停留在一朵花之前。
一簇黄金蔷薇攀附着堆砌成塔状的白色鹅卵石迎风怒放,帝国的第一任皇帝,最初的卡尔纳特摘下了这朵地球纪元中原本的植物族谱从未出现过的花, 而后随着风的方向前进了几步。远望是天地旷野,人类的步履第一次抵达这个全新的世界, 所见是原野之上,无数的黄金蔷薇怒放。
就如同当下一般。
艾尔的梦境似乎流落到了千年之前,帝国神塔周围还没有建起富丽堂皇的宫殿,旷野之上的风自由生息, 顺着他的指缝流溢过去,他木呆呆地看着风从指尖拂过,却感觉到自己像触及到了什么柔软。下一瞬远方传来亘古的歌谣, 黄金蔷薇在他周围一簇簇盛放——而在不知不觉间, 他也已经穿过了蔷薇丛,走进了神塔内部。
顶部的天窗为这个世界倾洒下一簇天光。艾尔站在天光之下恍惚了许久, 而后开始拖着沉重而疲惫的步伐拾阶而上。他的步伐摇摇欲坠,令神塔也开始倾颓,等他不知花了多久的时间走上塔尖之上,原野的风吹散蔷薇花瓣翻飞如落雨,而他坐在白塔的边缘,在摇曳的塔身上听到了行将朽去的冥声,悬空的脚下再没有陆地,成了深渊。
一切开始褪色,朝着深渊凹陷下去。绿草颓然,山野崩裂,长风息止,黄金蔷薇枯萎在走向终焉的梦境里,甚至连白塔都失去了颜色。他在腐朽的世界里闭上了眼睛,下一秒就将从塔尖跌落,坠入深渊。
可是就在下一秒,艾尔的脸颊上感受到了凉意。
他惘然无觉地睁开了眼睛,失焦的瞳孔对上天空被撕开的裂缝。最终丝丝缕缕的凉风涌进这个即将被吞噬的世界里,风里传来的声音,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随之而来的还有落雨,冰冷的雨滴落在他脸颊上,最终让失离的魂灵回归躯壳,不过随即艾尔感觉到了异样。
落在脸上的雨滴蜿蜒而下,渗落进他的唇缝,却是带着涩意。
艾尔看着天空。他发现这并不是雨。
而是眼泪。
*
艾尔有些费力地睁开了眼睛。
眼前飞舞的尘灰和耳畔嗡嗡的蜂鸣声一起让他的观感格外迟钝,可是失血时的冷意已经不在了。他被人紧紧抱在怀里,耳畔贴合着对方急促的心跳。艾尔迟钝地抬起眼,等听力和视力都在眩晕中逐渐归位时,他有些吃力地看清了面前这个人的脸,迟钝的身体令他的骤然紧缩的心脏都开始麻木,传达给四肢百骸的成为了一种延绵不断的钝痛。
他从未看过李登殊如此失态的样子。
眼泪顺着他的下颌不断落下,李登殊一遍遍嘶哑地喊着艾尔的名字,混含着眼泪的吻一次次落在艾尔的额头和发顶。
艾尔缓慢地在他怀中眨着眼睛,听着他近乎崩溃般的恸哭,最终费力地抬起手,轻轻回抱上李登殊的背。
李登殊怔在原地,眼泪于无声中簌簌滑落。
艾尔环抱着他。唯独这个人的眼泪,令他即便走向死亡都无法安息。
“怎么哭了呢。”艾尔用脸颊贴上他的胸膛,最后轻吻他的心口,以低低的声音道:“李登殊,不要怕,还有我在啊。”
听清楚他吃力话语那个瞬间,李登殊眉心一动,最后压抑着眼泪吻了吻他的发顶。
“回家,”李登殊低声道:“我带你回家,艾尔。”
嘴边的那句“回不去了”没能吐露出来,艾尔看着他一瞬间冷肃下来、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的眉眼,最终决定收手。他靠在李登殊肩头,顺着对方的话语编织着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
“好呀。”艾尔道。
我从未畏惧过死亡。艾尔一错不错地看着他。
可唯独你的存在,让我即便身在地狱里,也想一遍遍挣扎着活下去。
李登殊将披风搭在艾尔身上,小心翼翼避开他的伤口后将他抱了起来。他无法回忆起发现艾尔时对方奄奄一息、无知无觉躺在自己怀里时,究竟脑海里想了什么。可在那之后他唯独更加确认了一件事情。
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失去艾尔。
坠落的快行舰被倒塌的楼体紧压在别馆底部,而坍塌过后的楼体内部结构格外危险,随时都有二度塌陷的可能。李登殊抱着艾尔小心翼翼往前,动作间艾尔无意看到了那幅碎裂的壁画。帝国的神塔随着破碎的墙体倾塌崩裂在斜倒的立柱之下,周围晕染着暗涸的血色。
他的目光盯着那幅画许久,最后无声地朝着李登殊怀里偎靠了几分。沉默地闭上了眼睛。
李登殊朝外走去的步伐迈的很稳。可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等走出这废墟之后,外面等待着艾尔的将是什么。不过周围的浮尘昏然,一下把外面的嘈杂纷扰拉得极远,仿佛给了他们一种错觉,只要不走出这片废墟,未来的执刑便永远不会来临。
可在漫长的路途也有尽头。当李登殊抱着艾尔迈出别馆废墟的同时,闭目休整的艾尔听到了空气中传来的“咔哒”声。
他于无声中倏然睁开了眼睛。缇娜和格林守在废墟出口处,看着李登殊抱着艾尔出来的时候眼神都已经变得格外复杂,甚至于提娜的脸色都开始变得格外难看。因为他们明显感觉到有什么又不一样了——关于他们这位新晋元帅所背负的觉悟。
缇娜将举起枪对准了艾尔,可她在观察的却是另一个人的神色。
“登殊,”缇娜盯着李登殊的眼睛,不错过他任何一点表情的变化:“把他交给我们。”
“不可能。”
李登殊拒绝的不带丝毫犹疑,看向缇娜的眼神更是毫无退让。格林心乱如麻,最后上前压下缇娜的枪口:“你先把枪放下!”
“登殊,我可以保证我们不会伤害他。”格林挡在他们中间,尽可能心平气和道:“可是这并不是联盟一方就能解决的事情。安斯艾尔刺杀皇帝木已成舟,无论谁都无法把他从中间袒护下来,何况就算皇帝死了,赛德还在,我们不能在中间牵涉过深,否则就像当年……”
“如果赛德也死了呢?”李登殊道。
原本还在努力朝着他们之中本该最明白局势的人陈清利弊的格林陡然被掐灭了声息,他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的人,更无法相信他说了什么。而李登殊薄唇紧抿,眸中透出彻骨的寒意,冷冷看向不远处还在搜救的人群。
顺着他的目光,格林陡然意识到了——如果赛德死去,身为卡尔纳特现存唯一血脉的安斯艾尔,就将是帝国最后的继承人。
“你在发什么疯!”缇娜陡然大怒:“联盟并非你股掌之物,你怎么敢有这种以联盟作筏为他人做嫁衣的念头!”
“等等缇娜……”格林却不知道为什么,仿佛被说动了一样,犹豫着看向李登殊:“我觉得登殊说的其实……”
“给我闭嘴!”眼见着唯一的同盟也将倒戈,缇娜朝着他怒吼了一句,手上又抬起了枪。
“没有用的。”突然间有个声音低低道。
李登殊的臂弯骤然一紧,而艾尔只是略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的声音有些虚弱,轻咳了几声后还是开了口:“即便赛德死去,刻在我身上的烙印也永不会消除。安斯艾尔永远都是叛国者,为一己私欲接连杀害了皇帝和皇太子,我的名字将永远为长明星系所不齿,我的父亲、妹妹、外公,他们所遭遇的一切不公和暗害都将彻底埋入尘土,魂灵号泣,永不安息。”
李登殊抱着艾尔的手臂紧了紧。他已然从话语中判断出了什么,同时开始透露出某种极度的抗拒。
“更何况,”艾尔低低笑道:“我并不是现存王室里唯一的卡尔纳特。”
这句话令三个人都吃了一惊,而艾尔咳了几声,努力咽下了上涌的血沫,尽可能不动声色道:
“斐德罗联合梅瑞迪斯藏好的最后一步棋,甚至连赛德和伯温森都一无所知。里比尔在他手里,尽管原来他们并没有如此想法……可到了当下,倘若赛德死后,我和里比尔之间究竟是谁更易于掌控盘剥不言而喻。等走向那一步,还有什么能比剿杀叛国者作为对先皇的吊唁……更适合新皇登基之礼的呢。”
卷入的风莫名让人觉得有些冷。而此时艾尔微微动了动。
这点微妙的动作换来缇娜和格林的警觉,可他只是撑着李登殊的肩直起来一点。
“李登殊,”艾尔贴在他的耳廓上轻声道:“是要我拖着你的信仰、骄傲和你的国家一起步入深渊,还是放手纵我在死局里辟出一条生路,你要选择什么呢?”
李登殊抱着他的手用的力气陡然增大,但察觉到艾尔隐约吃痛后又压抑了下去。他发红的眼睛于咫尺间对上艾尔的目光:“我不——”
“我替你选择吧。”没听完他的回答,艾尔倾身上前,抵上了他的额头。垂眼时以在场几人都能听到的声音道:“放开我,在这里抛弃我吧。”
为了你,即便是地狱,我也会活下去。
而在他抬眼的瞬间,李登殊从他眼中晦明不定的情绪里读懂了什么:“艾尔你——”
他没有把话说出口,艾尔便捧着他的脸庞极为凶狠地吻了下去。纠缠的唇齿间艾尔咬破了自己的舌尖,浓郁的血腥味伴着蔷薇信息素在他们两人之间汹涌开来。李登殊隐约辨识到格林的闷哼,不过随即他的感官都被信息素冲击得开始迟钝,脑海中近乎一片空白。甚至连抱着艾尔的手也开始脱力麻痹,他所能做到的就只有尽可能努力抱稳艾尔。同时极力试图挣脱——不过这点挣扎徒劳无用。他的Omega死死抱住他不放手,抵咬着自己的舌尖,让浓烈信息素伴着血的味道让渡到他口中。
李登殊头皮发麻,他或许有办法强行挣开,可是眼前的人是艾尔,他受的伤已经足够多了。
标记的效用远比他们脆弱的婚约来得坚不可摧。无论是再强悍的Alpha,此刻也对他所爱的Omega无能为力。过于浓烈的信息素让李登殊开始呼吸急促,身体热度上升的同时开始头皮发麻,肢体仿佛不受他控制一般。
“别……这样……”李登殊于喘息的间隙艰难道。
可艾尔似乎打定主意要把他逼到进入发热期。李登殊平生少有如此狼狈无措的时候。
不过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格林之后,缇娜下手极稳地将霍路德弄来的镇静剂注入了李登殊颈侧的静脉之中。猝然之下他睁大了眼睛,艾尔与他咫尺相对,两人眼神中的情绪避无可避。他就这样看着李登殊眼中复杂的情绪流转,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倒下前他最后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艾尔紧紧护在怀里。
等确定眼前的人彻底不动了以后,艾尔才停了下来。火辣辣的嘴唇和空气里的血腥味无疑不提醒他刚刚两人吻得有多激烈,可艾尔脸上却血色尽失,甚至四肢百骸都觉得发冷。
尽管双手发颤,他还是尽可能让李登殊以一个相对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旁边,待遇与脸朝下着地的格林天壤之别。之后艾尔终于松了口气似的,他抬手擦了下自己唇边的血迹,看向缇娜的眼神略有不满:“太粗暴了。”
“比不上你。”瞟了眼李登殊的样子,缇娜一阵恶寒,禁不住咋舌道:“没想到Omega的身体还能以这种方式作为武器。”
艾尔只当作没听到这句话,他试图起身无果,最后在缇娜的帮助下才从李登殊怀里挣脱。
“帝国中央禁卫军大多数被调开了,现在周围的只有联盟军部的人。给你准备好的快行舰就在半个街区外说好的地方。”等他平息下来后,缇娜递给他一把枪和匕首:“走出这里之后,我答应霍路德的部分就结束了。余下的要靠你自己走了。”
缇娜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走出这里以后,你是死是活就与我无关了。
艾尔的反应比缇娜预想中平静许多,他接过缇娜手里的东西:“多谢。”
说不上来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还是其他,艾尔配枪时手指不住发抖。缇娜没错过这点细节,暗自叹气的同时听到艾尔低声道:“言泽……他还活着吗?”
他似乎是鼓足了很大勇气问出了这句话。
“……”想起跟着一跃而下的弟弟,缇娜忍不住有些头痛,但她并不打算旁生枝节的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告诉艾尔,只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
仿佛被击中了一枪一样,艾尔闭了闭眼。他在阴影之中没有隐藏好自己的情绪,露出了一个极为痛苦又难过的表情。缇娜装作没有看到,他们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当安斯艾尔已经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妄想保全他人根本是天方夜谭。
他绷直脊背,努力撑着无处不痛的身体向外走去。然而在迈出那一步前还是忍不住回了头。靠在墙壁上的李登殊显然睡去的并不安稳,他绞紧了眉头,落在身侧的手似乎想努力去抓住什么。
对于艾尔近乎贪婪地回看这最后一眼,缇娜并没有作声。她看向这位皇子的眼神无比复杂,惋惜和如释重负兼有,乃至到了此刻隐隐有些钦佩在其中。
最终在艾尔回头的同时,她开了口。
“安斯艾尔,谢谢你。”缇娜神色并不轻松。她极其郑重地看向艾尔,诚心实意道:“不止为了登殊,更为了联盟。”
艾尔摇了摇头,转头朝外迈步:“我更要谢谢你。”
让他没有陪着我一起下地狱。
目送艾尔拖着步子朝外走去,缇娜转过头看了眼地上的两位同僚,禁不住苦笑道:“下来到我了。”
艾尔没错过背后的那点动静,随即一声枪响,缇娜闷哼后径直倒在地上。
他彻底没办法回头了。
艾尔仰头,被灼目的日光刺得流下了一行眼泪。
第180章 赌局
眼前的废墟规模相较自己昏迷前似乎又扩大了一点。
艾尔拖着这副身体走了不到十分钟, 就已然开始头晕目眩眼前发昏。他在废墟之间小心穿梭,到后面体力不支就开始走走停停。好在他作为一个已经被标记的Omega,信息素对于其他人的影响依然微乎其微, 否则以他当下的状态,根本是一个活靶子。
他朝着缇娜所说的地方前行,终于将要穿越帝国别馆废墟范围,进入居民区内。正当此时, 艾尔突然听到了废墟上方传来隐约的喧哗声。联盟士兵的语调紧迫且危急, 艾尔一时间听不清言语的内容,却深深被他们情绪中的恐慌所感染。
“元帅遇袭!”
“……缇娜上将……失血过多……”
“……还有格林上将……昏迷……”
尽管清楚个中内情,艾尔的心还是猛然揪了一下。不过事情已然至此,他的态度足够明确。李登殊必然也能理解他的选择……只是理解归理解, 他会选择怎么做艾尔也不知道了。他只能寄希望于缇娜还有余力阻拦李登殊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否则……
艾尔心乱如麻。他垂头看向自己的掌心,在那之中空无一物——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他已经一无所有。这么多年来,故土、名望、地位、友人、亲族……他失去了曾经有过的一切。他的人生一如逝水之渊, 所有的一切都在彼岸崩坍,可唯有他苟活在此岸。
如果他的人生注定是场无疾而终的泅渡,那么他只求别再拖累更多人……
别再拖累他所爱之人。
他叹了口气,然而抬头的瞬间却浑身僵住了。
不远处站着一个人。
艾尔为了不被发现, 一直以来都沿着小路破壁前行。而此时走到一个塌陷的楼梯内部,倾斜的立柱让其中的空间累堆成一个长长的斜坡。原本不会有人来搜索这种地方,即便有, 也被艾尔提前避开。可刚刚大概是因为神思太过恍惚, 或者是其他什么,艾尔竟然没有察觉对方的到来。
逆光里他眼前发黑, 一时看不清对方的脸。艾尔下意识从背后拔出了匕首——搜索的士兵刚刚还在附近,他倘若用枪势必会引来其他人。
可是这个现在这个距离……以他目前的身体状态,艾尔也并没有把握,能够对一个成年Alpha一击必杀。
电光石火间他还没有想清楚该怎么做,废墟顶部突然传来另一个声音:“少将!有什么发现吗?!”
艾尔屏住了呼吸。
他看着那个人,对方似乎顿了顿,而后偏头道:“没有。”
是代尔。认出来是他后,艾尔陡然松了一口气,满怀感激地看着他。而代尔转过身去,嘴里道:“是只小猫……居然跑到了这种地方……”
他转身离去,似乎在一旁的碎石上留下了什么。继而随同着他的士兵也被带离,周围只剩下了徐徐风声。艾尔走上前去,发现代尔留下的是联盟的行军囊。里面配备了一些急救用品和止痛药,其中有几只针剂对于当下的艾尔可谓救命良药——这是战时急用的针剂,效能在于短时间内激发补充体能,屏蔽痛觉。
一连用了三针之后,艾尔总算觉得自己活过来了几分。不知道是不是代尔有意引走了周围的搜寻队伍,随后的路上艾尔再没遇到其他人。他一路通行无阻地穿越了半个街区。以帝国别馆为中心的半径十公里内都被架起了警戒线,其中所有建筑物内的人群都已经被疏散。艾尔如约抵达了街区外围的一座不起眼的商贸大厦中。
楼体外壳部分已然剥落,但好在结构并没有太大损伤。楼层里的隔间工位空荡荡,看起来不少人走得匆忙,满地翻倒的椅子和散落的办公用具,而没被切断的光幕现在都已经被公域网络强制征用,一遍遍播放着帝国的敌对宣言。
他只匆匆瞥了一眼,并没有细看其中内容,却不知道为什么觉得有些不安。艾尔匆匆下到地下层,绕过停车场和底层操作间后,终于来到了整个大厦的最底部。远比楼体占地面积大上数倍的平台外围堆叠着无数个货箱,而正中有个圆环嵌套的大型货梯。
这里曾经是中盟和崩落星系的秘密接驳点之一,不过随着崩落星系遗民迁徙,接驳点的原有效用逐渐废止,这批货物也又签订给了其他地方。不过为了防止联盟帝国任何一方突击搜查而设置的紧急避险手段却一直没有停用——此时此刻,一艘快行舰正停在货梯正中。
而出乎艾尔意料的,快行舰上已经有了乘客。
霍路德脸色惨白,在他进来之前一直有些神经质地垂头看着地面。他的十个指尖鲜血淋漓,像是长时间抓磨什么的磨损伤。而在他面前,散落了一地染着血迹被撕扯碎裂的卷宗。
察觉到艾尔进来,霍路德慢慢抬起头来,他双眼满布血丝,眉目憔悴而颓郁,望过来的神情有种死死压抑的崩裂感。
艾尔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他,两人相对无言了片刻,霍路德看向他沾满血迹的手,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你做到了。”
“没错。”艾尔的眼神掠过一地狼藉又收回:“我要离开了。”
“安斯艾尔,我要和你一起走。”
艾尔听了他的话皱起眉头。然而没等他说出反驳的话,霍路德又重复了一遍。
“我要和你一起走。”霍路德垂着眼,手指又开始不由自主地地摩搓起什么:“我要去找羽泽……我要带他回来。”
艾尔看着他,神情一时难辨晦明,想起挚友的脸庞内心又是一阵剧痛,而后咬牙隐忍道:“羽泽已经死了。”
“这还是你告诉我的……不是么?你告诉我,你亲眼看到他……”
霍路德眼神失焦了一瞬,眼前仿佛又重燃了一场爆裂的巨炎。他垂头时掉了两滴眼泪下来,颤抖着张口道:“可是帝国还活着。”
艾尔一时语塞,霍路德摇摇晃晃地起身:“不止帝国,还有联盟。”
“霍路德,你疯了吗。”
霍路德恍若未闻,他觉得自己大概也已经是疯了。他踢了踢那堆散落的案卷之外,唯独完好无损的几封信笺。艾尔只扫了一眼,就知道那些是政客间为了保留后路留下的把柄。
而后他听着霍路德把自己一直以来的猜想坐实。
“一整艘星舰爆炸,为什么只有我活了下来——”霍路德两眼含泪,咬牙切齿道:“因为羽泽拼死把我推了出来?不止,还因为我是在场唯一联盟势力的人,我需要印证这并非一场蓄意而为的谋杀,毕竟他们甚至不惜把自己的理政大臣也赔了进去!”
“可又怎么会只是这样呢?……联盟军部和法政院的内斗由来已久,监察会每每式微却永远□□,是因为……我的父亲他……”
“从石正荣元帅、维特元帅到现在的李登殊……”霍路德抬眼看着艾尔道:“在背后的那些人甚至可以连同帝国杀害一国功勋卓著的元帅,维特的下场也可以预见,又何况是刚刚上位就已经和他们产生分歧、胆大妄为、不受控制的李登殊呢?”
“而且,”霍路德眼神极冷地看着艾尔:“李登殊身边还有一个,最为危险的你。”
“这一切尽管有我来背负,和他毫无关系!”艾尔心口急速起伏,尽管明白霍路德所言为实情,可是他绝不能松口让步:“我和他之间已经彻底划清界限,不出今日,整个长明星系都会知道我刺杀皇帝之后又袭击联盟元帅窜逃的消息,他——”
“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艾尔?”
口中不绝的辩解突然停了下来,艾尔缓慢地眨了眨眼,看向霍路德。对方往前走了步,慢慢道:“白蒙坚率七诫蔷薇军压阵帝国边境,战事一触即发,他站在谁的一边不言而喻。这是他下给帝国的第一步棋,为了让你能够从这重困境中脱身。”
“你需要有自己的势力,不能做一个任人宰割的孤家寡人。”
“只有证明你的正义和正统,你的行为才会被视作光明正大的、理所应当的复仇,而不是叛国者出于嫉愤的行刺!”
霍路德的言辞益发激昂,而艾尔却仿佛若有所悟。这令霍路德觉得自己一番游说似乎毫无着力,而没待他反问,艾尔扬起了头。
略微耀眼的光芒照进他的眼中。
“我明白你所说的一切,但是霍路德——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恐怕很难从这里活着逃出去了。”
艾尔收回目光,转而看向他,神色颇为微妙中沾了点苦笑:
“要赌赌看吗?”
*
无人的街道唯余风声。
周围群立的高楼鳞次栉比,尽管外表都因为先前的爆炸余波有不同程度的脱落,但是楼体结构仍旧保证完好。余嚣混杂着尘土拂散街区内硝烟的味道。而风卷过之后,地面的石砾却突然微微一动。
在那之后,来自地底的震颤开始益发明显。低回的嗡鸣声从深处传来,让四周矗立的建筑都开始微微摇动——紧接着那种震动浮现至地面,十字路口的地面以花坛中心的雕塑为中心开始剥离。沉陷下去的雕像仿佛陷入泥沼之中,而后地面仿佛万花筒的镜筒一般旋转,路面层层剥离以扇形齿轮状回收,而露出下面的金属色泽的起降台。
一艘崭新的最新型号商用快行舰正在其上,被托举出了地面。而驾驶者似乎急不可耐,在露出地面后的第一时间就开始起飞预备。而快行舰从滑道上脱离的瞬间,就以一个极为刁钻的角度直冲而上,朝着空中径直飞去。
而就在它穿越过楼群飞至云端的瞬间——云层之后露出无数只眼。
没有任何缓冲的空余或者回旋的余地,埋伏在云层之中的快行舰炮口凝聚着慑目的光束,在那艘快行舰冒头的瞬间,数十道光线径直朝着那艘快行舰袭去!
毫无例外地,所有快行舰都在同一时间得到了击中目标的反馈。剧烈的爆炸声后滚黑的浓烟伴着火光喷燃,空中的快行舰失力径直下坠。掉落到地面的时候又引发了二次爆炸,这次近在咫尺的爆破甚至让受到冲击的楼体彻底倒塌,倾斜的两栋高楼不约而同朝着中间砸落,半空中甚至对撞又散落了碎石落雨。
最后沸燃的快行舰被湮没在楼体残片之中,落地的余量只剩下了正常快行舰的十分之一不到,舰体骨架也被燃烧殆尽——
在高处目睹这一切的沃纳目眦欲裂,他的手死死贴在快行舰舷窗之上,在目睹了这艘快行舰的终局后回头怒吼道:“莫里安!!”
逊位的前任元帅好整以暇,冷脸看着一切,对沃纳的怒火似乎毫不在意。沃纳冲上来的瞬间被军部的士兵挡住了去路,而在军部士兵出手的瞬间,沃纳的亲卫也拔出了枪。双方径直上升到了互指枪口的地步,莫里安放下了手里的茶杯,拿着手帕擦了下唇边的水渍:“放轻松,沃纳。霍路德不一定就在上面。”
“你明明答应过我!你不会伤害他的!!”沃纳吼道。
“是的,我不会伤害联盟的外交使臣,法政院的代理院长。”莫里安冷冷看着他:“可如果他坐上了这艘快行舰,那就证明他已经是联盟的叛徒了!”
“混蛋!!”
“放轻松点,沃纳。一切犹未定局,霍路德坐在上面的几率非常小,下去看看吧。很大概率,你的儿子还依然活蹦乱跳地留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从那场星际乱流里死里逃生一样,不是么?”
听到那个敏感的字眼,沃纳抬起了头,紧绷着唇道:“我明明已经按照你的要求做了。”
“可是你动摇了,沃纳。”莫里安淡声道:“我们的存在是联盟最后的底线,如果连你也动摇向那一边,谁来守护联盟的未来呢?”
话语间快行舰已然下降至临近爆炸现场的位置,而莫里安指令示意其他快行舰待命,本舰则着陆。他冲着惊怒不定的沃纳做了个邀请的手势,邀他同来验收彼此的战果。而沃纳怀抱着一丝希冀,苍白着脸随他一起走下了快行舰。
随行的卫兵拖着长长的队伍,护送两人抵达地面。空气中充斥着能源剂爆燃后刺鼻的异味,沃纳走到燃烧的舰体附近,先一步抵达的卫兵们劝阻了他们继续靠近,开始对快行舰残骸进行搜查。
“不要有富余的担心,沃纳。”莫里安背着手站在那里,冷冷看向快行舰的空壳:“我们已经为联盟铲除了最大的障碍物。”
“什么是联盟最大的障碍物,”沃纳道:“根本是你恨安斯艾尔,恨他让你以为可以恣意操控的私生子屡屡逃出你的掌控!”
莫里安嘴角抽搐了一瞬,还未开口眼神却微微一动,回头暴喝道:“谁在那?!”
一瞬间所有卫兵出枪对准莫里安看向的方向,然而快行舰尾端并没有任何人。而莫里安鹰眼如钩,他死死盯着那里,朝前迈出几步后那个人走了出来。
是霍路德。
看清那是谁的瞬间,沃纳喉咙中发出了一声得救似的呻-吟,上前冲去抱住他的儿子。高大的Alpha消瘦憔悴的宛如幽灵一般,他垂眼看了看沃纳,而后又面向莫里安的方向:“父亲。”
“您一直知情,是么?”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沃纳的身体全然僵硬了起来。他仰头看向霍路德,意图解释:“霍路德,我……”
而霍路德恍若未闻,他推开了沃纳的手向莫里安慢步走去,随行的卫兵没有放松警惕,跟着他的步伐开始收紧移动,而莫里安抬手制止,极为坦然地看着走近的霍路德。
“你通过了考验,霍路德。”莫里安挑眉道:“你所做的证明联盟的未来值得托付与你,不过看来你还有什么话想和我说,对吗?”
霍路德眼神阴鸷看着他,一动不动。
就在莫里安以为他有什么后招的时候,身后突然有卫兵急促地喊道:“莫里安大人!”
满脸惊惶的卫兵无比快速地从燃烧的舰体附近撤回,朝莫里安跑了过来:“舰内没有尸体!目标没有在快行舰中!”
那瞬间莫里安瞳孔骤缩,然而还不待他出声,他身后的霍路德已然快速拔出了枪。远处的沃纳目瞪口呆地看着卫兵将枪口转向霍路德,径直朝这边冲过来。而莫里安只急促道:“不!”
“你赌赢了。”霍路德轻声道。
而后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持枪的霍路德突然将枪扔了出去!
这一异变令所有人猝不及防,只有莫里安本人朝着面前的人出了手。可是对方远比他快上一步,在卫兵的枪口茫然的瞬间,扔过来的枪支已然易主,而后借力错掉了莫里安持枪的手腕,冰冷的枪口就已经对上了这位前任元帅的太阳穴。
“不要乱动,元帅。”艾尔的嗓音从伪装的嘶哑之中恢复过来几分,他身上充满了硝烟的味道。艾尔顺手抹掉了脸上用来伪装的尘灰,语气讥诮道:“愿赌服输。”
“……”瞬间倒转的形势令所有人跌破了眼镜,而莫里安短暂地怔愣过后只笑了一声,便道:“艾尔,你不会伤害我的。”
莫里安抬手摸上艾尔的枪口,带着笑道:“帝国之后,你已经不能再在长明星系之中树敌了,否则即便有七诫蔷薇军的支持,你也会彻底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之中。你唯一的依仗只剩下了登殊,他的立场是你翻盘制胜唯一的依仗。”
“即便你们只谈利益也是如此,更何况你还爱着他。”
莫里安似乎对自己的论调胸有成竹,而艾尔只是微微抿了下唇,并没有流露出任何动摇的表情。
“是么?”艾尔不答反问。
“既然你这么清楚,那就应该明白一件事,莫里安大人。”艾尔笑了笑,满怀讥诮地在他耳边道:“在我看来,你死在这里,才是对登殊最为有利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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