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六夜 01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
闻奚朝陆见深微微点头, 知道对方也记得羽蛇基地的场景。那枚银蓝的“果核”宛如全视之眼,在高处与他们对望。
“这里也和深域系统有关系?”闻奚疑惑道。
陆见深望着那些纠缠的藤蔓,往前走去:“只是一个备份基地。”
他们顺着金属楼梯往下走去。蛋卷把自己滚成一个机械球, 缠在闻奚裤脚。
这处空间位于梦貘树的下方, 那些粗壮的藤蔓都是这棵老树的根茎。它们无限生长, 盘根错节。在外部却完全无法窥见它的全貌。
那些透明舱体错落其间,起码有数百个。然而半数都已经蒙上灰尘。
“快看, 这个人还活着。”闻奚停在一只透明舱前。
舱内的人浸在蓝色的营养液中,面容年轻,双手置于胸前,神情舒缓, 像沉浸在一场温柔的梦里。他的皮肤被泡得发皱, 一根管道从鼻腔连通至舱体。
透明舱背后,一条细长的根茎呈半透明状, 蓝色的树液在缓慢流动。
舱前玻璃贴着一枚濡湿的标签,依稀能辨认。
[姓名:菲诺
年龄:17
所属基地:漂浮岛
进入休眠舱时间:2159年6月1日17:48
预计苏醒时间:无
备注:请勿打扰]
备注下方有一行手写小字:“如有后来者, 请查阅漂浮岛基地日志。”
在菲诺周围的休眠舱也基本类似。他们看起来都还活着,进入休眠的年龄也都在12到25之间。
闻奚的视线慢慢经过那些青涩却苍老的脸庞, 念道:“漂浮岛……是个什么地方?”
“我知道, ”蛋卷从机械球中钻出一个方脑袋,“顾名思义,漂浮岛就是一个漂浮的岛!它随着洋流和季风在海上不断地漂啊漂的,应该也是一个旅游景点吧, 但似乎不太有名, 连我都没有听说过——”
陆见深说:“这里是一个实验基地。”
蛋卷不服气:“你怎么知道, 我和你打赌,肯定是一个旅游……哎呀, 那是什么东西?”
不远处,浮空的“果核”下方,一排超算设备静静地伫立着。它们不及羽蛇基地深域部那么壮观,反而蒙着一层厚重的灰尘。
最前方的设备台在闻奚按下启动键后缓慢亮起,唯一可选择账户名为“漂浮岛日志”。
闻奚迟疑了两秒,选择确认。
悬浮的果核开始微弱地闪烁,像轻柔眨眼,抖落簌簌银光。设备启动的嗡鸣在巨大而有限的空间中传出回音。
虚拟屏幕逐渐展现在二人(和蛋卷)眼前。
一个身着实验服的年轻女性抱着一叠资料,望着他们微笑:“也不知道是谁能看见,但总之,我们决定让实验室值班员记录这里发生的一切。你们好,陌生人,我是姚敬姝,来自漂浮岛基地。今天是2159年4月1日,轮到我值日。”
“阿姝!”一个金色头发的少年从旁边冒出,兴致勃勃,“你的新发圈真好看,衬得你更漂亮了!”
姚敬姝不很耐烦:“捣蛋鬼,你上一边玩去。”
“我不……我要跟着你。”
“嘘!”姚敬姝一时慌乱地捂住他的嘴,“菲诺,你小声点。已经开始录了!”
“真的?”菲诺一时惊喜,猛地亲了她的侧脸一下。
姚敬姝愣了几秒,等菲诺跑远了才回过神。她气定神闲地伸出右手,将镜头引入洁白无尘的实验间。
“漂浮岛在污染时代前是一座秘密研发基地,主要从事人类外太空环境适应工程。因此,漂浮岛模拟了一切可能的生态——我们有农田种植,森林培育,建筑物,潮汐,无菌环境,无氧实验室,以及危机性休眠……我们按照洋流漂浮在广阔的海洋中,尽量降低对人类社会的影响。”
“或许你们知道,2139的小行星撞击事件距今已经二十年。在这期间,我们始终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络。这座岛成为了庇佑我们的地方。我们将它命名为漂浮岛基地。”
姚敬姝的身后出现了一大片休眠舱,数位工作者朝镜头打招呼。
“快看,我们的休眠舱实验仍在稳步前行中,比远航计划的冷冻舱更为安全节能,还可以实现与梦貘花的联通。噢对了,漂浮岛从建立之初便拥有一个独立运行的深域系统,和外部的大数据池只有单向连接。多亏了主脑宙斯的指导,我们才能进展得如此之快。”
不远处,一个大屏幕上出现一行字:
[不客气,这是我的荣幸^ ^]
姚敬姝的眼神一变:“菲诺,你在干什么?别在系统主脑旁边喝水!”
视频一黑,镜头切换到下一个日期和下一个值班人员。他们相继为漂浮岛基地的各个部分和生产运作进行了详细的讲述。
的确如姚敬姝所说,这个基地实现了高度自给自足,并且拥有先进的科技,让岛上的所有人都生活在安全、干净、有序的生活中。
但同时,囿于有限的资源,他们必须更加小心地进行调度与分配。
直到一个皮肤黝黑的男人出现。他身着实验室的白色套装,有一副绿色的眼镜,年迈的神情充满忧心。
“你们好,我是万那泽阿博士。今天是2159年4月30日,轮到我值日。我的同事们应该已经带你们走遍了基地的角落,那么我应该讲一些不一样的事。”
他所处的环境是一间单人办公室,门窗紧闭。
“根据我们独立的深域系统分支报告,外部世界一直失联的原因在于深域系统已经全面关闭。在这种情况下,宙斯建议我们打开双向连接通道,扩大搜索范围,争取尽快确认人类现状。因此,我们在一周前开启了联络通讯。但很可惜,至今没有任何回应。”
“基地实验舱培养的那一棵梦貘树已经在变异了。随着污染数值上升,它的体积也越来越大。有人开玩笑说,如果真到了最后关头,我们也可以在梦境中过完这一生。我担心这样的想法将会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
“漂浮岛基地一直以来都像一座象牙塔。我们不知道外面的状况,并且十分担忧——或许是因为宙斯的预测,或者贫乏的资源,越来越多的人产生了非常悲观的情绪。就连我有时候也认为,我们应该放弃如何生存,反而决定该如何死亡。”
敲门声响起,一个青涩的声音在门外激动不已:“泽阿博士,我们收到信号回应了!”
……
下一个值日视频间隔了两周。
一个神情严肃的女人微微颔首:“在未来的人,早上好,我是徐。很抱歉,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在过去的两周内,漂浮岛朝着有信号回应的方向前进,却意外遭遇鸟类污染生物的攻击,导致燃料泄露。
“更糟糕的是,我们即将在近海搁浅。没有人知道在前方等待我们的是什么。希望那是我们的同类。在宙斯主脑的建议下,我们计划让一部分人留在漂浮岛,进入休眠,在最坏的情况下为人类保存火种。另一部分人则前往探索未知的大陆。我会成为探索者之一。”
……
“今天是5月31日,你们好,我是菲诺。”神采飞扬的少年举起镜头,录下周围忙碌的人影。
而最令人瞩目的,是实验室中央那一棵拔地而起的大树。它突破了玻璃顶,有着异常雄壮的躯干和茂密的枝叶,灯笼似的花团像装饰吊坠,散发着浅光。
“看不出来吧,短短几个月,这棵梦貘树已经长这么大了!”菲诺伸手比划道,“但很可惜,在泽阿博士和徐他们离开后,深域系统也出现了未知故障进入休眠。主脑不再回应我们的问题。老实说,这时候我多希望有一个资历深的年长者知道怎么修。可是他们说,我们会休息很多年,所以只有年轻人能留下。”
在他的拍摄画面中,姚敬姝正在进入休眠舱。她将身体浸泡在营养液中,对着镜头笑道:“菲诺,你别忘了录下我们准备好的东西。在系统主脑下方的收纳盒中,是所有漂浮岛基地的研究材料,还有一份所有人的名单。希望这些能够帮助到你们。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期望与你们见面。”
菲诺与她轻轻拥抱:“那么,晚安啦,我们苏醒后再见!”
“晚安,我的朋友。”姚敬姝悄悄将一枚发圈塞入他的裤兜。
菲诺的镜头一直对准着她,直到舱体封闭,数值显示正常。
“晚安,阿姝。”他轻声说。
这是漂浮岛日志的最后一句话。
……
蛋卷伸开双臂,为了让自己的视野更开阔一些,手脚并用地爬上一个早已灰败的休眠舱。
厚重的灰尘让标签变得模糊,但依稀能辨别出“姚敬姝”三个字。
蛋卷不敢往里看,慢吞吞地站起身,想找片软和的叶子擦去机械手指的灰泥。
有叶子的地方很高,需要它顺着这一枚休眠舱慢慢往高处爬一段。
难怪,小机器人心想,这个休眠舱连接的是一节异常坚硬的根茎——更准确地描述,它已经半机械化了。那些原本的细小绒毛渐渐生长为钢刺,让柔软的根茎变得坚固,阻断了树液的输送。
它顺着坚硬的根茎继续往上爬了两步,却突然四肢停下,方脑袋一动也不敢动。
如果它能够呼吸的话,那么此刻也一定是紧张地屏气。
不远处,那一枚银蓝的“果核”之下,闻奚从地面暗格翻出一个坚不可摧的匣子。这六面体完全没有开合的痕迹。
“看来只能带回去给科学部了。”闻奚把匣子递给陆见深,然而后者却没有接。
闻奚恍然:“我想起来了,你已经被流放了。既然如此,这东西留着也没用。”
他随手一抛,匣子滚落在地,掷出清响。
“闻奚。”
“打住,别用这种语气喊我,”闻奚似笑非笑地走近一步,“忘记和你说了,我来之前就决定好,再见面的时候我会杀了你。如果你愿意和我一起走,那我可能考虑再宽限你几天。”
陆见深看着逼近的刀尖,却没有避开。
“闻奚,”洌如寒潭的眼眸生出迟钝的疑惑,“你是,专门来找我的?”
闻奚慢悠悠地点头:“本来我还挺遗憾的,临死之前都完不成心愿。看来老天待我不薄,总要给我最后一次机会。再不把握住的话,那就是我的问题了。”
冰冷的手握住闻奚的手指,贴近刀刃的部分淌下殷红。
陆见深看着他:“为什么?”
哪怕是叛离队伍、卷入风暴、随着飞行器坠毁……也不回头吗?
“怎么,你到现在还不清楚?”闻奚反问道。他身体尚且虚弱,姿态格外松弛懒散。
陆见深轻轻垂眸,那双清冷的眼睛缓缓浮出复杂情绪。他低声道:“是你不明白。”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
闻奚稍一蹙眉,却见陆见深的脸色突变,直接攥着他的手腕将二人从“果核”下方甩了出去。
轰然巨响将闻奚刚才所在的位置砸出了一道坑。机械碰撞的声音在空寂中格外幽森诡异。
只见一簇梦貘花从高处的藤蔓坠下,它的周身有大半都是冰冷的机械形态。黑绿的黏液从它的“花瓣”间渗出。
“救命!!!”蛋卷在后方大喊。
小机器人朝二人的方向拼命狂奔,身后正追着另一朵银黑的变异梦貘花。
它们一前一后夹击而来。
“该死,这些愚蠢的植物要么不变,要么异常疯狂,”闻奚骂道,“这玩意儿的脑袋在花蕊中,那可不好张开。”
梦貘花的花蕊全是一片钢针,密密麻麻,戳断了周遭的休眠舱。
陆见深闪身避开攻击,提醒闻奚:“从下面。”
既然正的不行,那就反着来。
充满钢针短刺的茎叶划过手臂时,还真疼得闻奚一个皱眉。这不是他们手中的冷兵器好对付的东西。
不过陆见深是正确的。
这个世界上没有完美的造物主。再厉害的危险机械污染物,也有脆弱的地方。
“花朵根茎连接的地方!”闻奚很快注意到。
但匕首很难近身。
闻奚一个侧身翻滚在地,顺便掀飞了蛋卷:“抓住!”
蛋卷在抛物线中茫然无助:“我抓什么……住!”
它一手四肢,竟然刚好牢牢地抱紧了其中一朵梦貘花的根茎。
诶……蛋卷发现,这一部分竟然是软的!
它望向闻奚充满期望和肯定的双眼,瑟瑟发抖:“我是个家政机器人,没有攻击武器。”
闻奚大失所望:“他们怎么不给你装个安保系统?”
“我……”蛋卷的眼睛忽然一亮,机械手合成了一把水果刀,然后稳稳地往上——没碰到,它差点被甩飞!
“抓牢了,”闻奚冷声提醒,然后朝陆见深喊道:“你先撑住!”
陆见深正与另一朵梦貘花缠斗,闻声提快了速度。
闻奚抓住藤蔓将整个人往上一荡,攀住高处的落脚点。
果然,这枚果核与羽蛇基地的那玩意儿构造是一致的。乍一看像是完全悬空,但实际上是由无数透明细线吊起来的。
闻奚反手抓牢匕首,斩开那团细线。
“好了吗?我快不行了!”蛋卷往上戳了两刀——好在它身形弱小,那梦貘花的叶瓣够不到它。但这样冷不丁的攻击让梦貘花逐渐陷入狂暴。
陆见深的衣衫多了几道血口子,但他状若不觉,冷静地避开致命攻势,反身回击。他的速度很快,容易给变异的机械花团造成错觉。
闻奚从高处喊道:“倒数三秒!”
两团梦貘花将陆见深围堵,蓄势待发。它们等待着陆见深的迟疑,然后从两个不同的方向猛地撞向他!
机械主脑摇摇欲坠,在最后一股细线被截断时轰然坠落!
一声巨响后,闻奚确认那枚巨型果核准确无误地撞碎了两团交缠的梦貘花。
“陆见深!”闻奚立刻放开手,从高处跳落。他的身体还未恢复,猛地一下撞击让膝盖有些脱力。
幸好,陆见深没出什么事。只不过是一截扎穿小臂的钢针,被他面不改色地抽了出来。
闻奚正要去扶他,却听陆见深喝道:“小心!”
他不知道陆见深是怎么朝他扑过来的,或许比骤起的冷风更快,猛地撞开了他。
上方的穹顶“轰”地一瞬塌落,压碎了高高扬起的梦貘花根茎。黎明前金色的流光随之泻下。
闻奚怔在原地。
他感觉到温热的液体从陆见深下方淌来,沾湿了他的衣袖和头发。
梦貘花的根茎生生压碎了一条断腿。
“陆……”闻奚错愕迷茫地朝他爬过去,却浑身颤抖,连完整的音节都费力极了。
陆见深坐在血泊中,微弱的天光映入那双沉默清冽的眼睛。他伸手想要触碰左腿,却只碰到了那所剩无几的模糊血肉。
他的侧颈也有一道细长的划痕,殷红汩汩冒出,流经胸口,淌了满怀。
但他安静地任由一切发生,平和地接受了这一切。他朝闻奚轻轻摇头。
闻奚停在原地。
两分钟后,他茫然的视线再次有了聚焦。他清晰地看见陆见深颈部的那道伤口竟然干涸了。再没有多余的血渗出。
金色的光线缓慢经过他的身体,随着早霞而生的强烈辐射却没有伤害他。断截的左腿在残破泥泞之中竟然又一点一点地生长了回来——即便很缓慢,却犹如新生。
破晓照血泊如镜,映出那双洌雪似的眼眸。陆见深平静而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倒影,如同一个陌生的怪物。
“你现在看清楚了吗?”
第062章 第六夜 02
晨曦缓慢地流泻。
陆见深背靠着那堆废墟, 静谧诡谲的光点途径他的头发与皮肤,勾勒出真实的轮廓。
一切都像没有发生一样,但却什么都发生了。
闻奚努力支撑起身体, 朝他靠近一步。
“……别过来。”陆见深语气疲惫。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闻奚盯着他已经完好无损的身体, 困惑与不安强行拽回了清醒的意识,“你是被什么污染素影响了?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光点从陆见深的指间泄露, 降落在尚未干涸的血泊。
“我不知道。我确认过,我没有携带任何污染素,也不会感染别人。”
“是在你出城后的这段时间吗,你接触过什么?”闻奚急切地追问。
但这时, 他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了一些细节。
在沙舟基地的时候, 他以为陆见深受了一些严重的刀伤,再去察看时却又只剩下一道伤口, 好像只是他的错觉。
闻奚自言自语道:“不是我看错了,流了那么多血……是因为你自己愈合了。你果然当时骗了我!”
陆见深沉默了一会儿, 轻轻摇头:“我还没有找到答案。”
他对陆见深阻拦的眼神视若无睹,自顾自地靠近他, 喉咙发出低笑:“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来, 跌坐在那一团污血之中,若无其事地眨眼:“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以凡人血肉之躯,怎么与污染物有一战之力?”
陆见深定定地看着他。
闻奚好奇地戳了一下那截新生的腿,漂亮的肌肉线条, 像是天生完美的作品。他抬起下巴, 懒散从容:“如果你和那些东西一样, 迟早要变异、膨胀、爆发……那我们也可以一起选择如何面对死亡。”
陆见深似乎出乎意料。他眸中薄雪被暮色消融,沉入长夜。嗓音充满不解:“你为什么对我如此执着。”
“因为在这里, 只有你和我有关系。”闻奚说。
他抬起手,想抹去陆见深颊边的血迹。
“我时常会梦见那一天,我看见那些啮齿类污染生物在吞噬我的亲人。我一度以为只要杀掉那些东西,所有的,这一切噩梦都会结束。但如果不是呢?如果结局从一开始就注定失败,那还有意义吗?”闻奚再次问道。
他听见陆见深的沉默,就像他早已知道的答案。
“你见过我的梦。我们可以找一个很远的地方,像梦里的地方,只有我们两个人。反正能活到一起毁灭的那一天,也算是一辈子。哪怕只有一个月,一个小时,一分钟,我也算真正活过一次。”
“闻奚。”陆见深捏住他微微颤抖的手。
雨水坠落在闻奚的睫毛,沾湿了泛红的眼角。他注视着陆见深:“我不在乎那个残酷的未来,我只在乎现在。至少我不会又一次失去你。”
雨水洗去散漫的笑意,露出执拗而哀恸的情绪。
是那样深重的一瞬间,打碎了长久以来岌岌可危的表象,让真实更荒诞。
闻奚盯着他苍白干涸的嘴唇,一把拽住他的衣领,主动亲了上去。他想,他非得拖着陆见深一直到地狱不可。
他毫无章法,不管不顾,只想让这个人属于自己,沾上自己的气息。
一只手捏住他的后颈,温和又不容置疑地将他带到更近的位置。近得能听见加重的呼吸刮过皮肤纹理,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扫过每一寸血肉、骨骼、神经。
那样剧烈的亲吻让闻奚终于有了释放的空间。在窒.息到仿佛溺水的过程中,好像他长久以来的不甘和不堪都被看见,被原谅,被抚慰。
“呼吸。”陆见深亲掉他唇上血迹,唇角安抚般地碰触他的鼻尖。
额头相贴时,闻奚听见喘.息和心跳,并不只是他一个人的。
扶在闻奚后颈的手慢慢松开,陆见深低声唤他:“闻奚。”
闻奚扯扯嘴角,明白了:“你还是不会和我一起走。”
“一切都会结束的,”陆见深的眼神变得坚定,“我会找到这一切的源头。”
闻奚冷笑道:“你是什么自大狂,有拯救世界的病吗?!你还是不明白,那一天还很远。”
陆见深望着长夜冷雨,低声道:“人类会坚持到那一天的。你也会。”
他收回目光,悬空的手像是要触碰闻奚的脸,但最终只是拂掉了他肩头的泥灰。
陆见深还想说什么时,眼神停在闻奚身后的那片休眠舱之间。
“谁?”
闻奚转过头,只见三个鬼鬼祟祟的身影从破败的休眠舱旁钻出来。
“报告,”科斯卡主动敬礼,“我刚才是准备主动打招呼的!”
李昂扶稳变色眼镜:“打什么招呼,别坏人家好事。队长,你们可以继续啊,我们就当没见过。”
萧南枝嫌弃地瞥了李昂一眼,快速整理好凌乱的头发。
他们三个看上去除了有些狼狈之外简直完好无损得令人意外。
“哎,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李昂朝闻奚的方向手背一推,“你肯定是马上就要来找我们仨了结果被审判官半途截住了,我知道的,不用解释。”
闻奚沉默了两秒,决定忽略将他们抛到脑后这件事。他借着陆见深的手臂站起身,转移话题:“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他们往二人的方向走来,时不时停下手舞足蹈地比划。
科斯卡自豪地挺起脸:“不就是做梦么,我可是第一个醒过来的。那在梦里,我姥都不打麻将了,姥爷做的西红柿炒鸡蛋居然是甜的!简直错漏百出!”
“我发现我不晕血了,”李昂神情遗憾,“而且我爸妈居然不骂我废物——那种感觉实在是,太不习惯了。我浑身不舒服,一个翻身,就醒过来了。好在咱们三个挨在一块儿。”
萧南枝听到他俩的话,微微垂下眸,神色复杂:“其实我还挺喜欢那个梦的,好像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但我不能在那儿停留太久啦,外公他还在等我回家。”
那样简单的愿望也是唯一的。
科斯卡安慰地拍拍她的肩膀,朝闻奚大声喊:“你们呢,你们做了什么样的梦?”
他走在最前面,在距离那堆废墟十米处的时候,却被一颗从天而降的子弹拦住了去路。
流弹击碎了一只破烂的休眠舱,蓝绿色的液体流淌至三人脚下。
粗大的藤蔓高处出现了一个破洞,红发的少女扛着一把狙击枪,从阴影中露出身形。
“早早?你怎么来啦,快下来,”萧南枝惊喜地招手,“是一队的人到了吗,你们是专门来营救我们的?”
早早的视线紧盯着闻奚的方向,慢慢往下移动:“我们在很远的地方找到一本笔记,那个实验员画了梦貘树的素描。我们根据图案沿途找来,没想到……你们在这里。”
科斯卡激动不已:“那太好了,咱们可以搭上顺风车喽。”
“别动!”早早厉声喝道。
科斯卡迈出的腿停在半空中,不明所以。
早早望着尽头处二人的身影,眼中交织着困惑、失望与恐惧……而这些情绪最终都化为低沉的恨意。她举起枪,语气冷漠:“我都看见了。”
李昂小声嘀咕:“不至于吧,人亲一个怎么了。真是粉丝头子也不能这么激动啊。”
不远处,闻奚往前一步,挡在陆见深面前。
“你让开!”早早大吼时,眼眶红得厉害,“我亲眼看见了,他就是个怪物!人类……人类怎么可能有那样的自愈速度!他一定是因为某种污染素变异了!”
科斯卡一愣,和同样发懵的两人面面相觑。
早早停在他们上方,声音因为抑制而发抖:“难怪……怎么可能有人能毫发无损地独自从污染环内出来,能安然无恙地经过污染物聚集地,还能单独在外面生存这么久?如果,如果他根本不是人,那这一切就说得通了。”
“……早早,你在说什么?”萧南枝盯紧她的手指。
但早早毫不犹豫地朝前方开了一枪。
子弹准确地穿过陆见深的手臂,发出血肉模糊的闷响。血流汩汩而下。
“你疯了吗!”闻奚心脏一沉,慌忙之中被陆见深抓住手。陆见深半靠着他,摇了摇头。
李昂他们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震在原地,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们自己看。”早早死死地盯着陆见深的手臂。
被子弹穿过的位置仍在涌出殷红,大量的失血让他的脸色更加苍白。
直到五分钟后,那个伤口停止了出血。
闻奚发现,这一次,他的愈合速度变得十分缓慢——但仍然以一种肉眼可见的方式在重新填补血肉。
他们都看见了。
早早再次举起枪,对准陆见深:“六年前,我和迟迟所在幸存点遭遇兽类污染物袭击。我的亲人在逃亡过程中先后被爆发期的感染者杀害。我们躲藏在最隐蔽的地方,等待死亡。幸好你来了。是你不顾危险,把我们一路带回雨泽基地的。”
“……早早。”陆见深叫她。
“不要喊我的名字!”她近乎崩溃,极致的怒意冲破一切,“你知道我有多恨那些东西吗?如果我早知道你也……你……我宁愿死也不会跟你走的!”
科斯卡惊恐而迟疑:“那……人类的身体也可以承受污染素变异吗?”
早早反问道:“除此之外,你还有别的解释吗?污染素究竟是怎么变化的,谁也弄不清楚,万一他就是那个例外。他只是变异得比较慢,早晚有一天,也会和那些东西一样。”
“唔,这么说来,倒确实有可能,”李昂在脑海中搜索道,“是有一些有自愈能力的海洋类生物、变异的植物,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它们的污染素可能会将自愈传递给人类。但是……感染到死亡的周期只有缩短,没有变长的。”
他越说越小声,注意到萧南枝暗示的眼色。
早早冷漠地盯着陆见深:“就算现在没有变异和感染,也不代表以后不会发生。任何事都应该遏制在摇篮中,这是天问学院的第一课。”
“你想怎么样?”闻奚皱眉道。
早早动了一下枪口的位置,不再压抑阴沉的怒意:“你让开,这不关你的事。与其帮助他,不如担心一下你自己是不是已经被感染了。”
她扣紧板机,死死地注视着二人的方向。
“如果我不让呢?”闻奚扭动手腕,估算了一下距离。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
“闻奚,我必须要去确认一件事,”陆见深轻声耳语,“好好活着,保存好手链。”
“什么……”闻奚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同一时刻,一只麻醉剂快速注入早早的后颈。
李昂可怜地望着萧南枝:“这样真的不会被吊销执照吗?”
萧南枝轻轻一瞥:“反正你也没有。”
李昂:“!”
她鼓足勇气,谨慎地往废墟的方向靠近,停在距离陆见深三米远的地方。
“审判官,你别怪早早。我们都因为污染物失去过家人,她只是……觉得自己被信任很久的人背叛了。”
陆见深动作轻柔地放下闻奚,摇头道:“不怪她。”
“你和闻奚好像总是在救我们,”萧南枝的眼中泛起感激,话锋一转,“只不过这一次,我们都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不会放过任何污染物,但也不愿意误解未知的事。”
夜风从上空灌入,吹响了灰烬。
陆见深看着闻奚沉睡的面容,承诺道:“我会找到真相的。”
他捡起地上的匣子,扔给萧南枝,告诉她这是漂浮岛基地的信息。他的神情异常严肃:“另外,请你务必转告周维,计划c。”
科斯卡隔得老远竖起耳朵:“……什么东西?谁在c?”
李昂听见后方墙后,一队的搜索声逐渐靠近,于是朝萧南枝拼命打手势。他捏着注射器犹豫了几秒,决定给自己也来一针麻醉。
第063章 第六夜 03
黎明一队回城的消息成为了雨泽基地近来最令人瞩目的新闻。
据《雨泽晨报》报道, 他们从漂浮岛基地成功营救二十七位幸存者,并将休眠舱与连接的梦貘树藤蔓全部带回。目前正在等待科学部调试唤醒程序。
后勤部长久以来的闲散平静差点被这桩事打破。
崔卢用开水泡开茶粉,深深地叹了口气:“二十七个人……我想了三天了, 到底应该把他们往哪儿塞啊?上面还要求让他们最好住一起方便适应, M区?总不能去外城吧?”
“这不是重点, ”他的同事捂住脑袋,陷入抓狂, “他们进入休眠的时候才十几二十岁,现在过去了整整四十年,出来还这么年轻!我的亲娘欸,怎么记录年龄?要不干脆加上40, 直接拉高我们雨泽的平均寿命。”
崔卢在本子上勾勒一笔:“那还得设计一个适应性训练。”
“叮咚。”
一个短发的身影敲响后勤部门口装饰用的门铃。她身着麻利清爽的劲装, 却用一顶异常宽大的帽子遮住半张脸。
“早啊各位,今日份的《雨泽晨报》, 注意看头条。”她抛来一沓系紧的报纸。
崔卢懒懒瞥去,被标题吓得一个激灵, 茶杯烫得手通红。
——《末日审判?危险机械A型出现!》
配图是一张手绘的变异梦貘花。
“编的吧,”旁边同事仍然悠哉悠哉, “晨报竟然发这种谣言, 真是没档次。”
那位分发报纸的女郎严肃地压低声音:“这都是一手消息,是采访黎明组部的人得来的,说不定马上会被销毁。怎么,你们不信?”
崔卢忽然打量起她:“你……你就是晨报的记者吧?你们之前那篇妖言惑众的稿子, 对就是那篇《躺平派究竟可耻吗》, 简直是无法无天。”
她一个转身, 将名片拍在崔卢桌上:“我叫敏特,这两篇报道都出自我手。就算是人人喊打, 我也立志做长夜的敲钟人!”
崔卢:“……谁给你的勇气?”
“噢对了,”敏特神神秘秘地低头,“你认识那个闻奚吗?我的线人说,他是最早预言危险机械的,甚至先于黎明组部的发现。你有办法接触到他吗?”
崔卢保持高度怀疑:“你的线人?”
……
不出二十四小时,有关危险机械型污染物的消息传遍了雨泽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污染生物不仅进化出了机械躯体,还影响到了原本极少具有攻击性的植物。那么,究竟什么是安全的?
人心惶惶之余,有关“末日审判”的预言再次引发了街头巷尾的议论。绝望和恐惧成为基地的玻璃罩,奔走相告只会让群众的愈演愈烈,撞出一团回响。
与此同时,闻奚再次成为了风暴的中心。
C区医疗站的特殊住院区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讨论他。
“……什么预言,就是他招来的!你们没有看《雨泽晨报》的一期特刊吗,经内部人士认证,他可以共感!这和黎明组部的小道消息一模一样。”
“什么?!难怪……他就是这么知道的?那岂不是也暴.露了咱们基地的情况?”
“我早说过,他就是个怪物……他和那个温漆就是一伙的,有过之而无不及!”
“你们还记得吗,他一来基地就找陆见深。现在陆见深是流放了,他还呆在这里?不会是在给污染物做内应吧?”
“他怎么没死在外面!”
“都怪一队的人,还带他回来做什么,这也太让人害怕了。”
“不是疯子,就是怪物,总之应该处理掉他!”
……
走廊上的声音清楚无误地传入病房内,闻奚也不恼,正饶有兴致地吃罐头。
他的单人间还有两位特别登记过的访客。
虞归抱着手,语气悠闲:“幸好检查没有任何问题,不然你连城门都进不了。噢,等等,你现在怕是一出病房门就会被人扔鼻涕。”
“不用等到出门,”周维将轮椅往后推,靠着墙,“没人给他饭盒里吐口水已经不错了。”
闻奚瞄一眼旁边的盒饭。周维的拐杖敲地,态度很差:“那是南枝亲自做的,没下毒。”
“你们不害怕吗?”闻奚塞满口腔,感觉今天的小鱼罐头不是很美味。
虞归和周维不约而同地嗤笑出声。
“就你?”
“开什么玩笑。”
闻奚:“?”
虞归说:“你只不过是比我们先见过危险机械类的污染物。我们飞行器能抵达的区域还不过这个世界的十分之一,谁也不知道它们到底发展到什么程度了。你能注意到这些消息,还活着带回到雨泽,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
“不一定,”周维脸上的皱纹在说话时一颤一颤的,“他狗嘴里没半个正经字,瞎猫碰上死耗子倒是胜率百分百。”
闻奚的勺子一顿:“所以你们是来?”
虞归咳嗽了几声:“听说你见到了一位故人,他运气还挺好。”
“你们都听说了?”闻奚并不意外。
虞归说:“也不止你一个看见了,这些事都是要交代清楚的。”
闻奚“噢”了一声,不知道他们究竟听见了多少。他岔开话题:“休眠舱那些人已经醒了?”
虞归摇头:“很遗憾,休眠程序是深域系统设定的,只有等启用深域后才能开启唤醒。”
“不是已经有完整备份了吗?”
虞归说:“这事没那么简单。多重坐标体系一旦暴.露,很有可能前功尽弃。大指挥官应该也有考虑。”
“等等也好,急不得。”周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
虞归持有不同意见:“但也等不了了。”
他的通讯器“滴”了三声,因此只能先离开。
房间里剩下周维和闻奚。
“喂,老头,”闻奚忽然想起,“你上回说,我如果拿到天问学院的毕业证,你就多告诉我一些陆见深的事情,还算话吧?”
周维寻思了一阵子,可能是有这回事:“你还没毕业。”
“我课程都修完了。”
周维义正言辞:“还有实操,你还差得远呢。”
闻奚咬着勺子打开盒饭,盯上煎至金黄的豆腐:“……黎明组部出任务还不够?”
“这才哪儿到哪儿。也是现在要求低了,你们这些年轻人是真不知道以前天问学院有多辉煌,培养的是多么勇敢优秀的人才。”
闻奚打量着他。眼前干瘦的老头却没有和他一般见识:“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天问学院的优秀毕业生,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时候的世界有多么辉煌璀璨。我们每一次在世界各地执行任务,守护和平,那是多么令人激动的事。”
但是那场灾难摧毁了一切。
等他回过头,再想起自己一路从黎明组部应召的早期队员,到天问学院的校长,这一路漫长而充满遗憾。
“我年轻时认识的人,我的同伴们,家人,爱人……我从没想过会那么早就失去他们。尤其是我的妻子。”一想起过去的事,周老头的神色伤感。他如今坐着轮椅,哪儿也去不了。
“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闻奚产生好奇。
“她是个勇敢坚韧的女孩。但是对我的时候就变得很啰嗦,有些悲观,凡事都往坏处想。她总担心我,所以喜欢做一堆计划,什么计划a,计划b,计划c……”说到这里,周维停住了。
病房的门在此时打开,打断了这一场闲谈。
军部的人拿着手铐进来,等待着闻奚:“请你和我们走一趟。”
闻奚对周维表示遗憾:“看来他们不想让我听太多光辉事迹。”
“无妨,”周维摆摆手,笑容和蔼,“本人宝刀未老,你最好活到亲眼见证的时候。”
话音刚落,他的轮椅卡在凹陷的墙角,半天出不来,实在令人烦躁。
闻奚好心推了一下,为他解除困扰-
闻奚不是第一次进审讯室,但却是第一回进雨泽基地的牢房。这间狭窄的石室在悬崖边上,只有一扇窄窗,闷得人心里发慌。
一床厚被子从门口丢给他。
安图像一堵墙站在那里,抬抬下巴:“有什么想吃的可以告诉警卫。”
“真的?”闻奚可不会和他客气,接二连三地报出了一堆菜名(全是他从故事书里看见的)。
安图让警卫记下,只说:“尽量满足吧。”
闻奚顿生怀疑:“你会这么好心?让柏万里来和我说话。”
安图看向他的眼神浮现出几分复杂:“柏将军病了,这些事暂时由我负责。你不用担心,再过几天,后勤部的人会来为你安排……之后的事。”
闻奚疑惑地抬起头。
“十四天后,审议庭会决定你的罪名。”安图的声音冷漠。
闻奚却像浑然不觉的一般打了个哈欠,无聊地揉捏手链上的水晶:“……十四天?明天怎么样?”
安图朝警卫递了一个眼神,转身离开-
一周后,阿琳娜接到通讯器的呼讯。
“……闻奚被军部带走了?”她不可思议的抽气。
另一头,萧南枝的声音焦虑不安:“我担心他们要在审议庭起诉他。”
阿琳娜答道:“如果他真的什么事都没做错,那也不必担心。”
她结束了通话,眼下有更要紧的事占据她的思绪。
三十分钟后,阿琳娜抵达了采样区。
在过去的一段时间中,她对上次的植物孢子事件仍然耿耿于怀。血液样本失踪,紧接着采样区起火……这一切都过于巧合了。
她不相信直觉。但这么多年的科学训练让她形成了一些敏锐的观察。她说不上来那件事的奇怪之处,最好是她想多了。
采样区在今天拿到了新的爬山藤根茎样本。上回温时以让陆见深转交的东西里还有几颗发光果的种子——只要半个月的单独培育就能结出花朵。
她取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五个人的血液样本与发光果的孢子混合在一起,结果却并没有显示疑似变异。她甚至还亲自在密闭的培育室呆了一阵子,那些细微的孢子颗粒几乎测不出来。
她高度怀疑,是某种催化剂在其中起了作用。她得搞清楚这件事。
很快,采样区的人带她去了一间位置偏远的实验室。
“阿琳娜,这是看在我们多年的交情才让你来做额外实验的,这事可不能和任何人说。”
“放心吧,通讯器在这儿都用不了。我手抄结果就行。”
“好。你也不用着急,这儿离得远,隔音又一级棒,没人会注意到你在。”
两个小时后,阿琳娜证实了自己的怀疑。
科学部冷冻区消失的爬山藤根茎样本,的确可以作为催化剂,产生疑似感染的反应。
爬山藤是一种状态极其稳定的植物,不会产生能直接进入呼吸道的分泌物。但如果……当时四队和七队的人全都吃果同一种东西呢?比如喝过的水?又或者,是血液样本出了问题……
阿琳娜眉心一拧,想到了最坏的答案。
——是有人故意为之。
但为了什么,为了这两队的人全都消失?这么做有什么好处?究竟对谁有好处?
阿琳娜来不及多想,她下意识地捏紧在采样区无效的通讯器。回去之后她必须立刻去见商决。
然而,这间小实验的门却突然上锁,怎么也打不开了。
第064章 第六夜 04
A区高塔。
长桌尽头的人神容冷肃, 具有压迫力的眼神让争执的桌面立刻安静。
柏万里生病后,黎明组部的职责暂且由霍普上将担任。他是一名强有力的执行者,从来不擅长咄咄逼人的争论。在得到商决的眼神同意后, 他才将问题抛向中心:“那么, 柯部长意思是, 我们必须更换系统?”
柯尼亚揉了揉太阳穴,巨大的压力让他长叹一口气:“大指挥官, 诸位,如今人造太阳受到现行女娲系统的制约,已经无法支撑基地的运行。在过去的一个月内,我们已经进行了多次抢修, 仍然无法维持它的正常运转。同时, 漂浮岛基地幸存者的性命更是掌握在我们手中,难道要放弃他们?”
“我同意, ”能源部部长徐芝首先表态,语气紧迫, “深域系统拥有最完整的观测范围,能对那些快速进化的污染生物进行有效监测和预警, 也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资源浪费。从那头森狼开始, 再到梦貘花……我们没有时间了。”
长桌两侧在漫长的沉默后开始交头接耳。
柯尼亚双手撑在桌面,影子在矮小的个头后不断拉长:“各位,如果做出改变,我们只能接受慢性死亡。没有人愿意成为历史的罪人, 但我们必须意识到这是否是决定命运的唯一机会!”
……
散会后, 霍普留在会议室。
商决站在窗前, 阳光穿过玻璃,照见他耳侧发白的鬓角。
“霍将军, 你还有要说的?”
霍普犹豫片刻,坦诚回答:“大指挥官,我听闻程序部内部也对此事有争议。嘉思审判官是不同意启用深域系统的。”
“理由?”
“深域系统已经关停很久了,我们对它的了解十分有限。它的控制范围太广,一旦失误,会造成混乱。”
商决说:“风险永远存在。你的个人意见是什么?”
身后的人似乎思考良久:“我想,启用深域系统会让程序部获得更多权限与信息,柯尼亚部长恐怕也有自己的考虑。毕竟在这几十年间,我们绝大部分资源都投入在外部调查,却无法看到任何希望。从这一点来说,即便初衷不同,我也同意柯尼亚的想法。如果陆还在的话,不知道他会站在哪一边。”
商决想起陆见深流放的那一天,那个沉默寡言的年轻人和他曾有一段简短的谈话。
陆见深警告过他:“在找到真相之前,不要启用深域。”
“为什么?”
“……直觉。”
“想不到你也会信这个,”商决摇头,“我等你把真相带回来。”
陆见深承诺:“一定。”
但此时,商决叹息如自语:“我们别无选择,是吗?”
霍普注视着他的背影,艰难地答道:“是的。”-
天问学院的酒吧比以往更加热闹。
程谨在调酒间隙,听见往来的人全都在讨论近期的大事。
有个喝醉的家伙跳上最前方的表演台,抢过话筒,让音乐停下:“各位,此诚危急存亡之秋,容我在此多说两句!”
程谨认得他,这人是他的同班同学,天问学院的高年级学生,胡沛植。
只见那人激动地张开双臂:“有人听说过污染时代之前,深域系统到底是什么存在吗?那是一个全知全能的神!它拥有最庞大的信息库,提供最智慧的解决方式,是超越一切的存在。我们的科技发展至今,离不开它的帮助。在最坏的情况下,它可以帮助我们建造休眠舱——对,就是漂浮岛基地那样的休眠舱,让所有人都去往一个安全美好的未来!”
激情的演讲引发了掌声和欢呼。
程谨打开酒瓶,看见早早独自坐在吧台。她似乎喝多了,歪头听见那样的话,忍不住嗤笑。
“……美好的未来?”
有人与她发出了相同的质疑。
“你怎么知道未来一定是好的,万一那些污染物进化得更加糟糕了怎么办?”
胡沛植指着那个方向:“这位朋友,你难道是个胆小鬼吗?”
扩音器将破音传递到酒吧的每一个角落。
一个戴着帽子的身影坐在阴影中,打开话筒:“我想,大指挥官一定不同意你这句话。”
胡沛植扭动脖子,“嘿嘿”一笑:“各位听见了,有人暗指大指挥官也很胆小。这究竟是污蔑,还是想给自己真实的内心寻找一个借口?”
台下的口哨声穿过大喊大叫的人群。
那个对话的人压下帽子,语调平和:“你不想承担风险,但却贪图安逸的未来,白日做梦的感觉当然很好。我听说,躺平派也是这么想的。”
“躺平派”是这几个月在雨泽基地出现的一股新力量。有一小搓人秘密集结,宣扬着悲观的论调。
胡沛植当即驳斥:“谁和那些家伙同流合污!”
卢一苇跳上台子,狠狠推了胡沛植一把,大声吆喝:“你说谁是污?大家听好了,我们躺平派从来不做梦,我们只是接受一切发生!世间万物都有规律,我不反抗,让命运降临。”
“那你们怎么看待深域系统?”有人问。
卢一苇的脑瓜子转不动,开始支支吾吾。他也不是真的加入了什么小团体,只不过“躺平派”三个字一直和一个名字联系在一起。
“得了吧,他们连纲领都没有,”胡沛植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你们躺平派的头子,那个什么闻奚,马上就要进审议庭了!你省下这些话去和他说遗言吧!”
刚才那个戴帽子的人也“咯咯”地笑了起来:“我想,在座的应该也有不少认同躺平派的观点,尤其是在危险机械进化出现之后。我们没有做错任何事,闻奚也没有。”
她的话同样引发了一阵欢呼。
“诸位,到底是什么人在惧怕我们的言论?如果大家想知道该采取什么态度面对深域系统,或者还想听见更伟大的预言,那么请一定要在明天来到审议庭!”
舞台上,不知是谁先动的手,卢一苇和胡沛植已经扭打成一团。更有好事者在台下起哄。
吧台边,程谨眼皮不抬地调酒,偶尔注意是否需要找警卫。
早早已经离开,安图占据了她之前的位置。他在和什么人通话:“……他人不在都能引起接连不断的乱子,的确是个大麻烦。”-
而另一边,处于风暴中心的人正浑然不觉地靠在牢房角落发呆。
闻奚在这样的环境中很难睡着,时常会因为一点微小的动静惊醒。不如干脆别睡了。
他手边有一叠纸,这些天闲得无聊写写画画,涂得密密麻麻。
他反复回想这些日子发生的事。
陆见深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样的污染源会造成那样的后果?是改变了基因吗,还是像天方夜谭一样的“进化”?又或者,他本来就是人类形态的怪物。
反正能活到今天,发生都不神奇了。
但这些对闻奚来说并不是那么重要。他只关心陆见深是否还能活到下一次他们见面的时候。
那个该死的家伙只不过是个无知无畏的自大狂,竟敢两次把他丢在这个地方,真当他说话是放屁吗!
他轻轻拨弄着手链,银蓝的线穿过花瓣似的小水晶。这是陆见深母亲的遗物,或许正因如此,才特意叮嘱他好好保管。
怎么,他是什么义务管理员?还是因为这是“家人”的象征?
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他就大发慈悲,再给陆见深最后一次机会——他必须把话说清楚才行。
闻奚望着漆黑的天花板咧开嘴笑了起来。
右耳的小圆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已经很久没有响起过了。
“……咳。”牢房外有人咳嗽。
崔卢是来帮忙料理“后事”的。很多人在审议庭之前的等待时间都会出现暴躁、惊恐等精神失常的行为。但哪怕见过了无数次,崔卢仍然被闻奚的笑声吓得心里发毛。
警卫打开用来交流的小窗。
崔卢正了正神色,在自我介绍后进入正题:“你的宿舍或者办公场所还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特别是贵重物品。”
闻奚想了想,确实有:“我的汽水糖还剩八十二颗。可以还给我吗?”
崔卢:“……严格上来说,需要你指定一个人接收你的物品。如果没有的话,会由后勤部统一重新调配。”
闻奚寻思道,迟迟这种小孩不能多吃糖,夏濛濛和科斯卡他们看上去挺爱吃甜的。那么唯一安全的选择,就是给周维——先寄存。
崔卢记下“周维”的名字。
他悄悄打量着闻奚,感觉对方和第一天进城时变得有些不一样。具体他也说不上来,反正几个月前的闻奚是不会这么笑眯眯地看着他的,还朝他走过来,用了一个“请”字。
崔卢毛骨悚然,一秒钟设想了自己无数次命丧当场的场面。但他双腿跟灌了铅似的,完全挪不动路。
“请问——”闻奚不太理解他的慌张,“阿琳娜怎么联系?”
崔卢结结巴巴:“通、讯器。”
闻奚说:“被收走了。”
他想了想,把那叠自己涂画了好几天的纸塞给崔卢:“把这些交给她。”
崔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接,但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紧紧抱了满怀,生怕丢失一张。
“谢谢。”闻奚露出礼貌灿烂的笑容-
再次进入审议庭的时候,闻奚生出一股荒谬的熟悉感。
远方残阳如血,流经石台熊熊燃烧的火焰,迸发出炙热的火星子。
他背对着人群,慢悠悠地踏着石阶来到圆庭中央。这一回,高台上坐着五个陌生的人,另外八枚通讯器分别放在空座。
军部的人把城防队挡在外围。杨辰守在入口处,面容整肃,他全程只往中央瞥了一眼,很快收回目光。
人群黑压压的一片,静得仿佛不存在。那些异样的复杂的目光穿过闻奚,就像暮色经过他时一样,并不会影响他分毫。
高台上的人在说什么,闻奚几乎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只是在百无聊赖地发呆。直到柯尼亚说:“闻奚,你有一次机会解释在上一次任务中的叛逃行为。”
圆庭东侧,科斯卡、李昂和萧南枝被警卫围在现场。科斯卡高声控诉:“海上风暴非要吹,能算叛逃吗?”
李昂小叹一口气,勉强道:“我们都没有飞行器驾驶证。”
萧南枝没有说话。她捏住手心,观察周围的情况。严密的守卫与肃穆的氛围都和她计划的不太一样。那五位审判官之中也没有阿琳娜,听说她突然病了,直到现在也没好。
变数太多,事情不一定在他们的计划内。但只要闻奚不认,审议庭也不会有证据。
她想,至少不会是流放。
然而这时,闻奚却懒洋洋地开口:“与他们无关,都是我的主意。”
柯尼亚似乎也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承认了。他顿了顿,念出以下罪名:“叛逃罪、盗窃飞行器罪、胁迫罪三者并行,你是否承认?”
“是。”闻奚坦诚地点头。
“在行为之前,你是否清楚后果?”
“是。”
“你的目的是什么?”
萧南枝手心冒汗,好在闻奚似乎在措辞,没有立刻应答。但这一点停顿却立刻被一位审判官捕捉到了。
徐芝严肃地提醒:“你为什么能够预言危险机械的出现,为什么在基地散播不当言论,为什么组织躺平派?这些事与你的目的究竟有什么关系?请你想清楚再回答。”
闻奚的茫然随着她言之凿凿的问题逐渐加重,认真地反思——这些事到底与他有什么关系?
柯尼亚见他不答,有些失去耐心:“闻奚,躺平派为什么要反对启用深域系统?这是否可以理解为你们反对唤醒漂浮岛休眠舱?”
闻奚的眼睫一动,这回更加不解:“你在说什么?”
“这不是我们说的!”人群中有人喊道。
柯尼亚紧紧盯着闻奚的神情:“安静!这么说来,你不承认?”
闻奚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眉眼间的嗤笑仿佛将这场审判视为闹剧。
站在一旁的萧南枝隐隐有些担忧。她与李昂交换了眼神,没有理会默喊加油的科斯卡。因为她很清楚,这种严重藐视权威的行径只会激怒审判官们。
更何况人群中那些蓄势待发的声音即将按捺不住。
有人率先高喊:“闻奚,你就是躺平派的神!”
哄笑声接踵而至。
“什么弱智发言,又来带节奏了。”
“闻奚,快点说吧!”
“去死吧怪物,格杀!”
……
敏特站在人群高处,压低帽子。她的视线紧盯着最先喊话的那个人。哪怕是那人故意乔装打扮了,她也认得出来。
那不是他们躺平派的人。准确地说,“躺平派”原本只是一些热爱传递悲观信息或者唯恐天下不乱的乐子人。从某个阶段开始,却出现了两三个传达极端言论的人。哪怕是敏特自己都不太认同。
但现在一想,这几个人故意博人眼球,将事情带到了一个不属于它的高度,并且扯着那个成天不正经的闻奚当大旗,集结了一群不动脑子的追随者。其中还不乏像石坤和卢一苇那种没脑子的蠢货,只是为了支持闻奚才加入宣扬的人群。
而实际上,敏特知道,这些人根本不认识闻奚——甚至没有和他说过话。
这一切让她陷入深深的怀疑。
尤其是今天现场这个乔装者。昨晚在天问酒吧就是他主动挑起的。敏特记得他,胡沛植,装上假胡子也掩盖不了肥头大耳的模样。
敏特对他旁边的人更感意外,那是程序部的万宸宇。这两个人之间难道有联系?
她还在思考时,忽然看见一个身影状若不经意地经过胡沛植。胡沛植忽然晕倒,引起了一阵骚乱。
但敏特看见了,是一个一脸冷淡的女人一拳敲晕了他。
不远处,萧南枝与人群中的夏濛濛视线一碰,轻轻颔首。
这一个小插曲很快平息下来。
此时,闻奚在所有人的目光下打了个呵欠。他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在守卫警惕的注视中揉捏手腕。
语气是一贯不改的懒散:“首先,我没有预言,只是凑巧见过机械进化后的污染物。其次,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深域系统到底是什么东西,我没有见证过它的任何能力。连大指挥官都不确定的事,我怎么会清楚。如果非要问我的意见,我只能肯定世界上不存在全知全能的神,不是启用一个什么系统就能解决现在的问题。”
“还有,”闻奚朝人群漫不经心地投去视线,立刻引发惊慌,“我从来不是什么躺平派,也没有本事让人听信于我。我只决定我自己的命运。”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每个字却都掷地有声,在人潮中掀起波澜。
高台上的审判官们陷入沉默。柯尼亚神色严厉:“你这是诡辩。”
闻奚不甚在意:“纠结这样的事情只会浪费你们的时间。”
人群前方有人乐不可支地帮忙翻译:“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
低笑声让柯尼亚备受质疑。但他极力忍住,提出了最后的问题:“那么,你和基地的流放人员、前任审判官陆见深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有证人看见你们在漂浮岛基地碰面,他是否已经感染?”
柯尼亚示意城防队去带证人,然而杨辰却摇了摇头。
那名本应到场的证人一直没有出现。
闻奚最后的陈词如下:“第一个问题,我以为你们都知道。第二个问题,我也不知道。”
审议庭周围窃窃私语,五名审判官在做最后的商议。
闻奚干脆坐上冰凉的石阶打起瞌睡。
十分钟后,审议庭由徐芝宣判最后的裁决:“经审议庭投票决定,闻奚被判处……”
人群末端的骚动突然打断了审判官的发言。
只见灯火通明的建筑物瞬间熄灭,伴随着灯泡碎裂的声音和更为巨大的鸣响。有人惊慌失措之际摔倒在地,黑漆漆的场面很快乱了起来。
“……是人造太阳出问题了!”有人喊道。
杨辰望向审议庭,那是现场唯一有火光照亮的地方。只见柯尼亚烦躁地站起身,指着闻奚:“先把他抓起来,送到外城监狱。”
杨辰很清楚,外城监狱是用来处决死刑犯的地方。这意味着闻奚的罪名是最严重的那一档——背叛人类罪。
去往外城的一路上,闻奚瘫倒在卡车里,闲适惬意地翘着腿。他左右负责看管的警卫没见过这样的死刑犯,但也都碍于体面绝不与他废话半个字。
只是这一趟又要拖到明天早上了。死刑犯的处决后,他们还要负责抛尸。
快要到外城监狱时,一阵巨响惊醒了闻奚。
卡车猛地一停。
闻奚听见杨辰在怒骂:“你们开车不长眼睛吗?”
司机卑躬屈膝地道歉:“抱歉啊杨队长,我们这垃圾车太老了,控制不好方向。”
“下次小心点!”杨辰骂骂咧咧地让另一名副驾驶的警卫留在原地,他骑上备用摩托回去找人来拖车。
“喂,大哥,”司机敲开卡车车厢,“你们抽烟吗?”
那人似乎与两名警卫认识,打开车门聊上了几句。但很快,那两名警卫都晕倒了。
那名陌生的司机在靠近闻奚时突然抽出了一把刀,被绑在原地的闻奚一言不发地盯着他。
司机被盯得心里发毛,只想赶快结束任务。然而下一秒,一声闷响砸在他的后脑勺。
五分钟后,闻奚出现在疾驰的垃圾车内。
他扯掉麻袋,意外地看见用卫生纸塞住鼻孔的李昂,尽量屏住呼吸的萧南枝,还有正在啃面包的夏濛濛。
夏濛濛给他也扔了一只巧克力可颂。
开车的人是科斯卡。他笑容一如既往地灿烂:“刚才那个司机不知道是谁的人,居然也想到了垃圾车,看来有人比我们还关心你。”
闻奚三两下吃完掉渣的可颂,听见萧南枝开口:“一定要离开吗?”
那股稀疏平常的懒散笑意仍在:“我还有选择的机会吗?”
萧南枝摇头,又迟疑道:“你不会还是要去杀了他吧?”
闻奚耸耸肩,似真似假:“先搞清楚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再决定。”
其余两人竖起耳朵,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夏濛濛一点也不关心。
萧南枝不再废话,切入正题:“事出紧急,等会儿我们会假装车子抛锚跳下车,让垃圾车直接从侧门冲出去。你把握好时机。”
闻奚被他们没由来的认真震了一下,寻思道:“那你们的罪名是?”
“没宣判的不是真的,你也没有罪名,”李昂连连摆手,“还有,我们今天晚上没有见过。”
另外三人纷纷点头。
闻奚发出低笑,忽然问:“为什么?”
李昂伸出拳头,义正言辞:“这还用说么,咱们是同伴!”
夏濛濛点头时,也伸出手。
“活着才能找到真相,”萧南枝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但我们只能送你到前面了。”
垃圾车尚未靠近侧门时,一队守卫已经靠近了他们。
“今天晚上没有垃圾车登记出城。”为首的人仔细核查记录,对照车牌号。
科斯卡在原地踌躇片刻,朝身后做手势。硬闯的信号尚未打响,一个利落的声音传来:“等一下。”
少女拎着一把狙击枪,火红的双马尾跟随步伐晃动。她朝垃圾车内瞟了一眼,隔着不透明的玻璃与闻奚的视线相碰。
“糟了,”李昂紧张地做口型,朝萧南枝比划,“是不是被你外公发现了?”
萧南枝却很清楚,这件事除了参与的人,她谁都没有说。
闻奚反而比他们放松,朝早早的方向微微一笑。
隔着不透明的玻璃,早早扭过脸,原本冷漠的神情一变,埋怨起科斯卡:“你怎么才来啊。我都说车子坏啦,等你很久了你都不知道联系我。”
在警卫的注视下,科斯卡试探性地努努嘴:“这不是想顺便把工作处理掉吗,也没耽误多久啊。”
“我就知道你眼里都是工作。”
“那不然明天怎么有空陪你去博物馆啊?”
几名警卫瞧着好笑,但也都放松下来。为首那人警告科斯卡:“快去快回,下次不准了。”
“我就在这儿等,”早早抱着手,傲慢地望着车内,“那么臭的车我才不坐。”
科斯卡又装模作样说了几句好话,在警卫的嘲笑下拉上车门。
长夜已至,垃圾车不会驶出太远。
车灯穿过细密的雨丝,森林边缘竟然还有一个在等待的人影。
“接住。”虞归扔了一张信息卡给闻奚。
他身后不远处是一架漆黑的飞行器。雨水打落在表面,洗净了灰尘。
“那是一台报废的老家伙,不知道还能飞多久,将就用,”虞归撇撇嘴角,“可不是为了帮你啊,我只不过还想搞清楚一些事情。将来有机会的话,希望你能找到答案。”
闻奚说:“我喜欢老家伙,趁手。”
寒冷的风从远方而来,夜色遮住了几人的影子。
虞归回身望了一眼,催促道:“行啦,我们也不能久留。祝你好运。”
每一个人都看着他,那些希冀的眼神在长夜冷雨中格外珍贵,像一簇簇火光照见前路。
这一次,闻奚学着他们的样子说话,嘴角上勾:“祝人类好运。”-
警报声时不时在街角响起。
崔卢拉紧兜帽,小心避开路人,在一个转角处挤进了臭气熏天的小酒馆。
他气喘吁吁地找到了那个戴帽子的身影,把一个纸袋塞给她。
“危险机械污染物的详细类别和进化方向,”他看见敏特的瞳孔随之错愕,补充道,“我认为,每个人都应该看见。”
敏特喃喃自语:“那是不是更没救了?”
她的通讯器先震了一下,是一个陌生编号打来的。她是个记者,常有人拨打来爆料。她按下接听的同时,一个急匆匆的女声传来:“雨泽晨报吗,我、我有紧急的事……你现在有空吗?”
所有人都会说自己的事情很紧急。敏特感到遗憾:“不好意思,我现在还有事。”
她挂断的时候,所有人的通讯器都接收到一条重要等级为最高的信息:
——雨泽基地宣布正式启用深域系统-
与此同时,闻奚目送垃圾车消失在雨夜中。
他刚走到飞行器门边,忽然弯腰揪出了一个面目熟悉的方脑袋。
小机器人惊恐地张牙舞爪,见到是他才长舒一口气。
“……我、我那天是偷偷贴在你们机器上过来的。”蛋卷跟着他蹦蹦跳跳进入机舱。
幸亏它长了个复杂的脑袋,没有一路进入雨泽,而是在这一带躲了起来。
刀尖在下一秒贴着它的金属额头。
“为什么跟着我?”
蛋卷吓得发抖,这家伙怎么比那个哑巴瓜子还难说话!
它努力往后靠,机械音都变了调子:“我知道森流城在哪里。”
“谁说我要去——”闻奚一顿。
他忽然想起来在哪儿听过这个地名。
不是梦里那个陌生的鬼东西说的话,而是在沙舟基地。那个谎称修耳机的老马和陆见深提过,说自己在“森流之城”也见过同样的东西。
闻奚垂下眸,手腕上的三枚水晶在长夜下透着温润的光泽。
看来,这个森流城是非去不可了。
第065章 第七夜 01
文/漱欢
连绵数日不止的雨水让行路更为泥泞, 皮靴每一步都会陷入几厘米。
闻奚拔出左脚,甩了甩泥,然后右脚陷得更深了一些。他回头望去, 一百米外的飞行器被悬崖森林的迷雾遮蔽得极为严实。
那个家政机器人被写入过非常详细的(污染时代前的)地图。根据更为明显的山脉和海岸线为参照物, 他们一路寻找了九天。森流城应该就在附近了。
从飞行器俯瞰的时候, 这一带壮观广阔的山脉临海,茂密的树木如同铺洒在巨石上的黑泥, 无边无际地蔓延。
等亲身进入时,他才察觉这里的植物异常高大。遮天蔽日的树木纠缠在一起,仿佛天生为一个整体。那些比人还高的巨大花株绽放出幽红的淡光,闪烁的花粉被随着渐弱的雨四处飘荡。
冷风从身后经过, 吹散雾气。那些经过植物根茎的幽蓝液体散发微光, 在长夜中为他引路。
闻奚吸吸鼻子,因为潮湿腐臭的气味而皱眉。这里有许多污染物留下的痕迹。按照污染探测器的指示, 这里应该是一个污染环中心。但奇怪的是,一路都没有出现具有攻击性的污染生物, 没有任何异常。
世界只是沉寂在它原本的声音中,慢慢地生长与腐化。
直到一声惊叫从前方传来。
“救命——help——aide——hilfe——”惨烈的机械音在森林中回荡。
这小机器人仗着身体轻盈, 比他脚程快, 领先几十米而已。闻奚原本也不在意,毕竟让它去探探危险更合适。
但此时,那个弱小的身影从一片斜坡猛地滚了下去,然后与一个对面方向突然冲出的黑影相撞, 从悬崖边缘瞬间消失。
雨已经停了。
闻奚悄无声息地踏上崖边草地, 银色的短刀在手中翻转一圈, 然后猛地往下一扎——
停住了。
一个白色短发的小孩攀在峭壁上。他只有脚尖踩着石头,整个人摇摇欲坠之际, 还试图伸手去够半米外的小机器人。
蛋卷尖叫道:“你是什么人,你要干什么!”
“机器,”脆生生的声音说,“我的。”
蛋卷停顿几秒,继续惊叫:“刚才那个陷阱就是你设置的!年纪轻轻不学好,幸好我的反应速度超级快!你别过来啊,你再过来我就跳下去了!”
对方显然不在乎它说什么,甚至对自己危险的处境也不在意,直接松开攀住岩壁的手,想跳过去抓住蛋卷。
但很显然,小孩的力量过于薄弱,只会摔下深不见底的崖壁。
他还来不及呼救,衣领被一股力量提了起来。他和蛋卷同时升空,大眼瞪小眼,还继续尝试去够着对面。
闻奚一松手,两个家伙齐齐跌坐在地上。
蛋卷立刻跳起来跑到闻奚裤腿后,骂骂咧咧:“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小孩子!我是个家政机器人,不是保姆!”
那个小孩歪着脑袋,眼睛里似乎只有蛋卷。他朝着那个方向,慢吞吞地爬过去。
“喂,你是什么人?”
闻奚拎起他的同时,一支冷箭从森林中钻出,朝着他的脖子飞来。冷风在闻奚面前停滞。
他牢牢地握住箭矢,蹭破的掌心涌出血滴。
一个轻巧的身影从树上一跃而下,张弓再一次对准闻奚。
那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人,穿着堪称原始的衣衫,右脸涂抹着三道红色印记。他朝闻奚发出怪异的低鸣:“放开他,异乡人。”
闻奚松开手。
那个小孩还想去抓蛋卷,却被少年叫住:“过来,久杉。”
白发的小孩不情不愿地转身爬回少年旁边。
“是他来找麻烦。我救了他,你应该也看见了。”闻奚的视线经过少年苍白的嘴唇,往下落在他腰间。布条裹着的地方正在渗血,想必疼痛难忍。
少年的箭仍然对准他,保持着警惕:“你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的?”
“我只是路过的流浪汉。”
少年死死地盯着眼前的人:“……骗子,流浪汉不长这样。”
他要这么想,闻奚也没办法:“你这是偏见。”
蛋卷附和道:“就是就是!”
少年瞬间拉弓,这一次箭射准了蛋卷前方一厘米。
“这是什么机械类污染物,为什么会说话?”
蛋卷被他的无知惊呆:“你没见过机器人吗?”
“它……机器人?”少年紧绷的肩膀微微下放,眼里露出好奇。
“我只在书里读过,你可以过来让我看看吗?”
在这样的注视下,蛋卷挺起胸膛,雄赳赳地迈出一步,被闻奚一把抓了起来。蛋卷揣起手:“粗鲁的人类!”
闻奚头也不回地往森林走:“它是个搞家政的,一般不能给人看。”
“……为什么?什么是家政?”少年疑惑地放下弓。
闻奚侧过头:“你这样很危险,因为我随时都可能杀了你。”
少年闻言,立刻抬起弓箭。但那个威胁的人只是笑笑,连走路的背影都闲适极了。少年立刻意识到自己被耍了:“果然是个坏家伙!”
他懊恼地一跺脚,却拉扯到腰间的伤口,立马疼得龇牙咧嘴。
一只小瓶子从前方抛过来。
“治疗外伤的,不用谢。”闻奚头也没回,懒洋洋地挥手。
少年攥住瓶子,低头嗅了一下。哪怕知道是个收买人心的小伎俩,在这寒冷的夜晚也让他心生歉疚。
他犹豫了一会儿,捡起地上的小孩,往前追去:“喂,异乡人,等等我!”
林中树丛生出火光,驱散寒冷。架上摆着两根烤玉米,表皮慢慢酥软。
少年给闻奚递去一根,余下那根他只恋恋不舍地瞥了一眼,随后给了那个白发的小孩。
少年自称久柏,小孩是他弟弟久杉。他们来自森流城,是土生土长的原住民。
闻奚咬了一口清甜的玉米,奇怪道:“你们两个小孩不睡觉跑悬崖上做什么,还是说森流城就在这附近了?”
但这高耸的峭壁和幽暗的森林怎么看也不像藏着一座城池。
久柏的神情不太自然,嘴上倒是模模糊糊地答了句“也不是”。闻奚想,闻藻以前撒谎的时候也这样,偏偏还以为别人看不出来。
“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回家?”久杉把没啃完的半截玉米递给少年,困倦地揉揉眼睛。
久柏压低声音警告他:“是你非要跟来的,不准哭。”
久杉委屈地撇撇嘴,又歪着脑袋盯上蛋卷,馋得差点流口水。
“他也没见过机器人,”久柏单手扯住弟弟的衣领,不让他往前爬,“你还有别的机械物品吗?”
闻奚把玉米吃得干干净净,随意擦了擦嘴:“要机械干什么?”
“月亮快出来了,那些东西又要来了……也不知道大人们有没有找到足够的机械,祭司大人会不高兴的。异乡人,你不应该现在来。”久柏露出欲言又止的担忧。
他从刚才坐下开始便时不时朝悬崖的方向眺望。但森林遮蔽视线,闻奚什么也没看见。
“那些东西是什么,祭司大人是谁?”
久柏正要开口,却突然听见远方传来的一声长鸣。那声调高亢,余音却如悲壮低鸣,在天地间徘徊不去。
“来不及了!快点!”久柏把久杉往自己背上一扔,拿起弓箭往悬崖的方向跑去,很快从陡坡边缘消失。
闻奚灭掉火堆,跟了上去。被大石头盖住的转角处有一条沿着峭壁的木板小径,一直往下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平台。多半是用来打渔的地方。
海浪自远方而来,不断撞击平台下方的礁石。那浪潮越来越大,打起的水花很快溅湿了木台。
海湾对侧的山崖更为高耸壮观,东面是近乎垂直的山体,在巨浪的侵袭中岿然不动。那一声又一声悲鸣是从一片翻涌的海浪传来的。
“看见蓝色的光了吗?”久柏指着波涛汹涌中漂浮着的一个荧蓝色的点。
随着那些光点的增多,闻奚终于看清楚了。
海浪之中是一头庞大的巨鲸。那些久久不去的声音是它发出的。蓝色的光点是贴附在它周身的水母和其他海生物。
“你听见了吗,它在哭,”久柏的情绪慢慢变得悲伤,“因为这一片海底断层埋葬着许多它的同类。”
鲸类一般不靠近接近大陆的地方,尤其是这些古老的海洋物种。它们偶尔不那么幸运。闻奚想起几个月前被困在山洞底部的那头巨鲸,和它全身附着的溃烂眼睛,不知道它现在已经游荡到哪里了。
山崖下的黑影忽然消失在了那片海浪中。紧接着,它随着下一波巨浪跃出海面,像一道蓝色的月光,随着巨响毫无征兆地冲撞峭壁。
月光坠落回海面,不断下沉。
但很快,哀鸣声再次传来。那头蓝鲸游向远处数公里外,又随着骤起的浪潮而来,再次跃出,庞大的身躯撞向山体。
这不是意外,而是一场计划好的终结。
久柏的目光追逐着那头鲸:“每当月亮快出来的时候,它们就会来这儿,像在哭一样,直到……最后一刻。”
蛋卷从闻奚背后钻出头:“没听说过这种事呀。”
久柏摇头,神色悲哀:“那下面是一座很古老的鲸落之地,只有在接近死亡时它们才会来。但大概半年前开始,它们有意识地做出异常举动。”
海浪传递着巨鲸的悲鸣,直到无边无际的天地尽头。
闻奚凝视着那最后的一幕,指节攥得发白,呼吸极为缓慢。他心中仿佛压着一块巨石,难以释怀。
崖壁顶部是一个月牙形的石洞,在连续数次的撞击后仍旧纹丝不动。
“那里是神庙,”久柏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森流城是为了供奉月海之神才存在的,崖下潮汐是海神聆听祷告的声音。海神没有保佑我们,也没有保佑它们。”
漆黑幽寂的海面在缓慢上升,很快来到平台边缘。离开之前,久柏再次望向鲸鱼落下的那片海浪,三指并拢贴在胸前,像一个神圣的礼仪。
从这处山崖开始,久柏带着闻奚一路穿行在森林中。大概半天的脚程后,他们来到了一处壮丽的大瀑布。白水垂流直下,成为数支溪流的的源泉。
从山洞穿过瀑布,森流城就藏匿在流水的声音之后。无数溪涧从这里向远方蔓延,将森林切割成高高低低的碎片。平矮的房屋散布其间,灯笼照亮了挂在每家每户房顶的风铃。每当风起时,那些串在一根细线上的风铃像蝴蝶似的旋转。
“嘘,小声点。”久柏朝闻奚招手,让久杉先从窗户爬进屋。
一个泼辣的声音从天而降:“久柏,你小子给我出来!”
久柏吓得哆嗦,一时间不知道该往哪里躲。一只布满老茧的手狠狠揪住他的耳朵,锅铲也没闲着,径直撞上他的屁.股。
“让你到处瞎跑!还敢带着久杉?!说,你是不是又去山上了!”
“婶婶我错了,我哪儿都没去,就是在旁边逛了一下——”
柳宋一眼戳穿,厉声道:“旁边?那你的伤怎么回事,还拿着弓箭?这个陌生人又是谁?”
“婶婶,他就是个路过的异乡人。我、我们进去说。”久柏瞟一眼不远处看热闹的人们,忍不住哀求道。
柳宋的锅铲指着闻奚,刚要诘问,却听见一声悠长的钟鸣。她也来不及说,赶忙将两人全都推进屋子,然后锁好门窗,吹灭蜡烛。
很快,屋内屋外一片静谧。只有接连不断的风铃掀起回音。
闻奚站在窗边,嗅到越来越浓的腥臭味。那股恶心的气味随着风铃声逐渐靠近。
透过纸糊的窗缝,他看见一只庞大的虫类污染物拖着锋利的长尾在石阶上缓慢蠕动。所经之处,密密麻麻的触角会留下深色的印迹。
它身后是一大群同类。
第066章 第七夜 02
诡异的低鸣随着风铃声由远及近, 刮蹭着每一个人的脊骨和头皮。仿佛深渊降临,无处躲避,只能在恐惧之中接受这一切。
屋内静悄悄的,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柳宋抓着久柏的肩, 余光注意到那个异乡人。他是那种难以忽视的家伙,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面仍然保持着一股不动声色的平静。
她一开始以为他是装的。毕竟这样的状况再来多少次她都会克制不住地害怕、恶心。
但就连一根细长的触手从窗缝钻入,黑绿的黏液滴落在那个异乡人的眼前时, 他仍然无动于衷,甚至还低头主动观察起那根触手和遍布的浮刺吸盘。
……该不会是吓傻了吧。
这异乡人瞧着年纪也轻。柳宋一时心软,朝那方向使个眼色,想提醒他千万不要惊扰这些生物。
然而那异乡人且没支声, 一个小身影却爬到门边, 好奇地仰起头。蛋卷四肢贴在天花板的黑暗角落,方脑袋努力发出“嘘”的口型。可惜他没有嘴形, 也无法朝外吹气。
天生白发的小孩难免失望,又因为协调能力尚不足够, 摇摇晃晃猛地往后一坐——久柏一个滑铲过去用腿垫住了他。这一下却吓着了久杉,“哥”这音节刚出口, 被猛地捂住了嘴巴。
久柏紧紧抱住他, 连手指也不敢再动。度秒如年的寂静之后,风铃声微微响动。
一切如常。
长舒的一口气尚未接近咽喉,木门突然朝外倒下。冷风骤然灌入,寒气如冰。
灯笼投下昏暗的光线, 几根摆动的触手黏上门框。红色的圆点从黑色的影子里透出, 变成一条竖线。
沙沙, 沙沙。
久柏仿佛听见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因为恐惧尖叫,让他的四肢不听使唤, 动弹不得。
他的弓箭,对,他还有武器,如果他现在能……
那个异乡人不知何时接近门边,他攥住一把匕首,食指轻贴唇边。
这个举动在久柏看来堪称荒唐,但对方松散的神情却好像只是一桩寻常小事。
匕首慢慢在手中转了个圈,红色的碎石嵌入刀柄,如夜色忽明忽暗。
突然,一串急促的摇铃从门外石阶上方响起。
一股不知名的香气萦绕在烟灰之中,慢慢地纠缠着蠕动的触手。
闻奚看见紧挨着刀尖的触须竟随着清越的摇铃声缩回门外。那个庞大的黑色身影短暂停留后,继续朝着高处爬行。数只污染物紧随其后,犹如一股黑色的细浪逆流而上。
而“浪潮”前方站着一个人。他一袭白袍,戴着一尘不染的手套。左手持木杖,右手摇铃,不躲不避地立在原地。布条遮住他的眼睛,让外部的一切只存在于声音之中。
那些硕大的恶心虫子涌现至他面前,然后绕开了他,置若罔闻一般向上攀行。
大约十几分钟后,风铃声渐息,那群污染物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
久柏终于长松一口气,怀里的久杉忍不住嚎啕大哭。一旁的柳宋扶着门框,差点没站稳:“亲娘哎,幸好有大祭司在。”
那个白袍人缓缓走下台阶,来到柳宋家门口。他看着不过青年模样,神色平和温润。
只是那一双眼睛……
闻奚注意到探路的木杖,应该的确是看不见。
对方站在几步外,刺鼻的香料气味随之而来。他准确地面向柳宋:“可有大碍?”
“多谢大祭司,虚惊一场。都是这两个小子不懂事。小柏小杉,快说谢谢。”
久杉擦干眼泪,呆呆地道谢。而久柏则一声不吭地瞪向门外的人,说什么也不肯开口。柳宋赶忙使眼色,回应她的却是久柏的沉默。
那位大祭司并不在意,脸上温和的微笑转向闻奚,声音清雅:“这里有一位异乡人。”
柳宋连忙解释:“是久柏在今天在森林里遇见,才领回来的。这不,还没来得及问,那些东西就来了。”
闻奚简略地报了名字,倒是对刚才的一幕更为好奇:“……大祭司?你用了什么方法避开那些污染物?”
“叫我‘青临’即可,”那位大祭司语气温和,“森流城自古受月海之神保护。我们潜心供奉神庙,它们自然不会伤害任何人。”
闻奚怀疑的目光审视着他,却无法捕捉到半点谎言的痕迹。
自称“青临”的人露出宽容的微笑:“异乡人,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在此处稍作停留。只是月神即将降临,明天晚上将会举行朝圣仪式,还请你谨言慎行,遵守森流城的规矩。”
“……什么规矩?”闻奚难得琢磨这两个字怎么写。
青临说:“你会知道的。”
闻奚十分不欣赏说话保留一大半的行为,还要再问时,柳宋先开口了:“大祭司,这一次供奉的机械……恐怕不够。”
她面露难色地解释:“我们已经搜索过了很多地方,但是实在没有了。”
“还请务必收集齐。”青临微微颔首。
闻奚好奇地问:“为什么要收集机械?”
“因为这是神之所需,满足神明的要求是我们的义务。”
“如果找不到会怎么样?”
年轻的大祭司摇了摇头:“神不会为难我们,但也不会回应我们的愿望。污染会再次降临。”
原来所谓“愿望”即是森流城的安全。闻奚算是明白久杉为什么一见蛋卷就激动了。
他微微垂眸,看见蛋卷贴在墙角,整个机器人都在打哆嗦、双臂紧紧抱住自己。
“这是神告诉你的吗?”久柏没好气地质问。
青临不再答,却听久柏咬牙道:“你就是个骗子,带着你那些恶心的熏香走开!神根本不会保护我们!”
“啪”地一声,锅铲儿狠狠敲上久柏膝盖。他腿一软,直接跪了下去。柳宋勃然大怒:“你个混帐东西,说什么胡话?!”
少年仰着头,有股不服输的倔强:“我说的有问题吗?神庙那么灵验,怎么没见污染物全都消失?”
“你还胡言乱语?给我跪在这儿反省一下!”柳宋胸脯起伏,气流在胸腔乱钻,锅铲发泄似的打在少年直挺挺的后背。
久柏忍着痛,一声也不吭。他盯着青临的背影,听见木杖敲击石阶。
好一阵之后,柳宋松开锅铲,泄了气:“以后这样的话,别再说了,月神会听见的。”
久柏没有应声。久杉抓着一枚果子塞过来:“哥哥,吃果果,不疼不疼。”
久柏叼住多汁的果子,斜瞟一眼柳宋,继续跪着。
柳宋这才想起闻奚还在旁边,叹息似的问:“异乡人,你为何而来?”
闻奚已经找到了可以坐下的桌面,长腿往前一伸,坦白道:“我来找个人。森流城最近还有别的生人来过吗?”
“很久没有了。”柳宋答道。她神色自然,不像在说谎。
“难道还没来么。”闻奚自言自语道。
他轻轻拉扯着手腕的绳子,又问:“森流城有这样的水晶吗?”
柳宋看了一眼,神情变得古怪,连说了几声“不知道”。只有久柏阴阳怪气地哼道:“就算有,也早就供奉给神庙了。那里头都是宝贝,你不如上去找。”
闻奚扭头朝外:“怎么去?”
“哎,”柳宋将他往回带,“那孩子不懂事,瞎说的。神庙不是你该去的地方。异乡人,你还是赶紧离开吧。”
闻奚露出为难的表情:“我还在等人,他肯定会来的。”
柳宋刚要赶他走,却见这年轻人眼角一撇,透着几分不经意的委屈:“我好不容易才来的。”
她皱起眉头:“你在等什么人呐?”
“一个很重要的人,”闻奚认真地说,“除了他之外,我什么都没有了。”
柳宋心尖一软,叹了口气:“外面的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吗?”
“那些危险机械类的污染物已经出现了。”闻奚盯着她的眼睛。他记得久柏提到过机械污染物,也就是说它们已经在森流城活动了。
果然,柳宋默认了。她的眼中露出哀伤:“我以为只要我们在这里,它们就不会去别的地方。神庙的供奉还不够……我得再去找找。”
她将闻奚留在屋子里,嘱咐他不要随意乱走,这才急匆匆地离开。
等她走后,久柏捏着兜里那瓶闻奚给他的伤药,才别扭地提醒闻奚:“你的事情可以去问那个家伙,他什么都知道。”
他说的“那个家伙”应该就是那位大祭司。
“要是连他都不清楚,你还是赶紧离开吧,这里没有你要的答案。”久柏攥紧双手,克制住汹涌的情绪-
闻奚是在森流城高处的眺望台找到青临的。那位大祭司正朝着对面山崖顶部的神庙,正陷入沉思。
森流城的旗帜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异乡人,你来了。”青临没有回头,覆住眼睛的布条系在脑后,随风飘动。他双手交叠,手套白如冬雪。
闻奚不缓不慢地走过去,注意到脚下从泥土路面变成了一面玻璃。深黑一片,望不见底。
青临说:“这里是一座信号基站,在污染来临前发挥着重要作用。”
“你真看不见?”闻奚不由怀疑。
青临噙着笑意,背后几分杀意忽然出现,在无限接近他时却又消失不见。
闻奚在靠近他时嗅到一股浓烈的香料气味,几乎有些呛人。他瞧着这位纹丝不动的大祭司背影,刀锋一转,收回袖口。
青临说:“你在想,是香味,还是铃声驱走了它们?”
“都不是。”闻奚散漫地说出结论。
青临微微一笑:“这是神的庇佑。”
闻奚琢磨着这家伙或许还有别的,不管是什么,甚至可能是某种远古巫术——但总之,不是那么简单。
“外面,一切还好吗?”青临说。
“你们怎么都问一样的问题?”
青临说:“森流城是我们的祖先在月海之神的庇佑下修建的,距今已有数千年。它存在至今的意义即是为了让神明保护更多人。大祭司的职责也是负责神明与凡人的沟通。”
闻奚若有所思,想不到在这座古老的城市,神棍竟然还能有一席之地——甚至是相当重要的位置。尤其是每个人都言之凿凿,确有其事。
他眉毛一挑:“噢,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是么?”青临的语气极为失落。
闻奚懒得寒暄,直接表明自己在寻找水晶的来意。青临听闻后,触碰着挂在细绳的三枚水晶,仔细摸索出它们的形状。
他看见青临的神情慢慢发生变化。
“这是神庙的圣物,镶嵌在神庙后方的雕像上。”
“你怎么这么清楚?”
“神喜欢会发光的石头,”青临低声道,“它原本是森流城博物馆的藏品,是我亲手供奉的。”
闻奚忽觉不对:“神庙里真的有神明?”
青临答道:“当然。”
“你亲眼见过?”
“是。”
“长什么样?”
青临顿了顿:“神与寻常想象不同。”
“这不对吧,”闻奚察觉到一丝怪异,“你一直称呼‘神’,而不是月海之神,难道森流城还能有两个神?”
青临的沉默让闻奚更觉荒谬,他联想到另一件事:“之前那些虫子看样子都在往上爬,难道它们的终点是神庙?”
青临点点头:“神号召它们,消灭它们。”
这与闻奚的认知截然不同。
有族群的污染物一般也是存在等级的。“命令”或者“号召”的说法只存在于族群的头领与服从者之间。
按照这个逻辑——
“神庙里面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青临没有在意他冒犯的言辞,而是主动提出:“我可以帮你拿到水晶。作为交换,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第067章 第七夜 03
回到柳宋家之后, 闻奚躺在狭窄的木床上思索。他将耳机上抛,然后接住,来回几次。
从他到森流城开始, 这里的一切都很古怪。故意撞上悬崖的鲸鱼, 没有伤人的污染生物, 要求供奉机械的“神”,以及并不属于月海之神的神庙……这些事情之间, 到底有什么联系?
除此之外,他并不是百分百确定陆见深会来森流城——他只是有一种直觉,陆见深在收集这些“遗物”。
至于那个名为青临的大祭司说的话,他基本不信。一个寻常的小石头, 能有几个人花心思研究, 还能记住形状和触感?
不过就算是一个圈套,闻奚也无所谓。他答应了对方一个请求。如果能换回一枚水晶算他应得的。换不回的话, 会有人为欺骗付出代价。
一只冰冷的金属手臂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突然扯了扯闻奚的裤腿。他一个手抖, 耳机的抛掷方向骤变。
幸好小机器人及时接住,还给他了。
“r-box12, 有品位。”它手脚并用地想爬上床, 但却被高度卡在原地。
“你见过?”
蛋卷情不自禁地开始卖弄:“当然,量产的傻瓜耳机,没人稀罕。”
闻奚心想,不识货的蠢东西。他塞回右耳, 尝试性地敲击一下, 没有得到任何反应。敲击两下, 又是“滋滋”的电流声。
奇怪,怎么又出问题了。也不知道是沙舟那个老头坑蒙拐骗, 还是不小心进水了。
“这种傻瓜耳机质量很差的。”蛋卷终于找到方法爬上一个小柜子,往后一坐。
闻奚说:“你质量倒是挺好。”
“那当然,我可是——”
“刚好拆了来修耳机。”
蛋卷把自己抱成一个球。它很清楚眼前这个人绝对没有在开玩笑,因为它感觉到无数蚂蚁在自己的金属表面爬行。
“……坏人!果然你和那个哑巴瓜子是一边的!难怪他追杀我一路!早知道我不应该给你带路。”
闻奚盯着它浅浅思考了一下,露出让小机器人胆战心惊的笑容:“他为什么追杀你?”
“因为他嫉妒我是个家政机器人!”蛋卷信誓旦旦。
闻奚:“?”
闻奚:“说实话。”
“反正、反正像我这样的机器人早就被摧毁得差不多了,他就是要赶尽杀绝!恶毒的人类!”
闻奚:“……”
行吧,它说什么就是什么。
蛋卷还要再控诉几句,被突然响起的敲门声震住了。它连忙把自己裹成一个长方体,在昏暗的光线下就像一块没涂漆的砖,与墙面保持一致。
一颗年轻的脑袋探入,久柏揉揉眼睛:“你在和谁说话?”
闻奚叹了口气:“我喜欢自言自语。”
久柏的手背贴着他自己的额头,那里的皮肤烫得厉害。兴许是淋雨后发烧、产生幻听了。他吸吸鼻子:“那个,大祭司知道你问的事吗?”
“算是知道吧。”
久柏“噢”了一声,缓慢地琢磨着“算是”两个字。
“你应该不是在关心我一个陌生人。怎么,很关心大祭司?”
久柏立刻紧张地弓起上半身,眼露凶相:“我只关心他什么时候死。等到那一天,我一定会庆祝三天三夜!”
闻奚瞥他一眼,少年生怕他不信,即可捏紧拳头追补:“他就是个骗子,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闻奚:“?”
这小子说话前后矛盾、语焉不详,闻奚懒得与他计较。反倒是久柏面露愁色,期期艾艾。
听他的意思,是柳宋他们没有找够需要供奉的机械物品。
“你上回说,大祭司会因为供奉不够而生气?”
久柏揪住衣角,犹豫不决:“那家伙倒是无所谓,只不过神会降下惩罚。‘祂’在这方面擅长得很。”
久柏三言两语地讲述了一年多前的一件事。因为他们没有收集够足量的会发光的石头,污染物很快攻击了森流城。在漫长的供奉年月中早已失去战斗能力的当地人完全无法应对这突如其来的状况。
他们将其视作一种天罚。
“当时伤亡惨重……而青临那个混蛋却躲在神庙,完全没有出现。”久柏不愿再多回想。比起已经发生过的事,他更担心接下来的状况——毕竟那些东西已经进化出了机械肢体。
根据久柏的说法,危险机械类污染物是半年前才出现的。他很肯定,因为同时发生的还有那些疑似自杀的的鲸鱼。
这个时间点对于闻奚已知的污染物进化过程来说还太早了。这其中一定有一些更为关键的因素,就连在他的时代也没有被发现。
一股隐秘而久违的危险从大脑深处钻出,好像有什么在等待着他。
久柏的脑袋又胀又疼,却心里发毛。眼前这人不知为什么,忽然笑了起来。那双漂亮的眼睛撇去散漫,透着强烈的嘲弄与兴奋。
少年以为自己看错了,否则怎么会在这种单薄又不可靠的家伙身上感到一丝没由来的惧怕。
然而对方只是回头看了一眼墙边,又恢复了那种漫不经心的宽慰。
“不用担心,”闻奚认真地表示,“我还带了一样贡品。”
“咣当”一声,一个黑色的长方体从墙面脱落,狠狠摔在地上-
蛋卷作为一个小机器人,还是家政机器人,在出厂之际被好事的工程师加入了“生气”的情绪,用来对抗主人的懒惰。
但此时此刻,它被绑在一堆破旧的机械齿轮中,“生气”成为了闷在机器外壳里的具象化的一团东西,塞得它只想吱哇乱叫。由于还有一个可怕的人类威胁它不准说话,只剩下四肢在空气中疯狂搅动。
闻奚站在朝圣仪式的广场人群后,开始怀疑这里的地面并不平整,否则怎么那堆贡品还在摇晃。
云层在骤雨后散去,长夜在烛火间铺开。
青临一袭长袍立于圆台中央,戴着手套摇响铜铃。清润的嗓音慢慢凝成一种古老的调子。
“……须臾过兮,苍苍不朽。
念我来兮,月海之上。
圣祇泽佑,久庇森流。”
……
众人围绕圆台,虔诚吟唱寓意祈祷的旧曲。与此同时,一轮遥远的弦月出现在夜空。皎洁澄明的月光倾泻而下,灌满了圆台地面的纹路,仪式正式开启。
闻奚之前听久柏描述过,所谓朝圣仪式每年举行一次,以一种繁琐古老的抽签方式选出一名朝圣者。其将会独自进入神庙,获得神明的启示。不同寻常的是,记载里的大部分人都自愿留在神庙,再不出半步,终其一生陪伴神明。
在污染时代后,仪式仍然在进行,甚至变得更为重要。每四年会有一次特殊的朝圣仪式,届时会产生一名不一样的“朝圣者”,如果被神明选中,其将会成为新任的大祭司,每月都需要进入神庙聆听神谕,并且负责朝圣仪式后进行供奉。
森流当地人相信,是这些仪式和供奉让他们免遭劫难。
青临担任大祭司至今刚好四年。也就是说,在今晚的仪式中会有一个人接替他的职位。
闻奚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确认没有久柏的身影。这也是青临让他帮的忙——不让久柏出现在这场仪式上。
那小子本来就生病了,闻奚只需要稍微找点安眠的东西,足以让他睡上一整天。
至于青临为什么这么做,只有一个解释:他不想让久柏被选为接替自己的朝圣者。
圆台上的祭司蒙住双眼,白色的纱带在风中飘动。青临点燃一口大型铜锅中的木材堆,在升起的烈焰映衬下,他的神情格外肃穆。
这时,所有人垂眸祈祷,天地间只剩火焰燃烧的声音。
闻奚盘腿坐在粗壮的树干上,俯瞰静默的人群。
但他听见了别的声音。
……沙,沙沙。
空气中淡淡的腥臭味让他瞬间警惕,手指扣住刀柄。
银色的月光照亮了对面的屋顶,一团黑色的影子从砖瓦慢慢往下爬动。那是一只仅躯体就宽约两米的污染生物,近似于蜘蛛,但那数只细长的机械脚反射着冰冷的光线。
它的躯壳有至少六处口器,随着移动发出“喀嚓”的声音。
人群不自觉流露出惊恐的眼神——但他们停在原地,没有人发出声音,也没有人出现任何动作。
随着摇铃声,那个半机械化的大蜘蛛爬上圆台,在经过青临时停留片刻。白袍的大祭司将手掌贴在它的口器边缘,轻声说了些什么。
紧接着,那东西的口器抖动,随着“嘶”的一声,慢慢顺着圆台边缘靠近人群。
随着它的接近,人群自动往两边散开,直到它停留在一个瑟瑟发抖的人面前。
是柳宋。
她嘴唇嗫嚅,恐惧地压抑着尖叫或逃跑的冲动,双腿软得快要倒下。她和周围的人们一样不敢抬头看那东西一眼。
一跟冰冷的触手从恶臭的口器伸出,慢慢卷上她的脖子。机械长肢夹在她两侧,透明的长丝伸向她的耳朵。
突然,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这一切:“等一下!”
随着少年跌跌撞撞的身影出现在人群边缘,闻奚怀疑的眼神转向圆台上那堆机械贡品。
蛋卷没有回头。它仔细想了想,难道自己是把泻药当成安眠药了?
——很难说面对那个把它送到这里的坏家伙,这行为不是故意的。
……是故意的又怎么样?哼,坏家伙就应该受到惩罚!
闻奚思索着怎么把小机器人大卸八块的同时,感觉青临朝自己的方向抬起头。大祭司露出的半张脸很快由冷漠转为担忧。
因为那个不知死活的小子竟然跑到了柳宋身旁,跪在地上。他明明很害怕,连手都在颤抖,却异常坚定地仰起头:“让我成为朝圣者吧!”
人群面面相觑,退避至一旁。
下一刻,那只大蜘蛛松开柳宋,肢体缠绕着他,整个吊起来。口器发出令人恶寒的声音,锋利的机械肢抵在他的颈部动脉上,马上就会划破薄薄的皮肤。
少年脸色惨白,却艰难地挤出音节:“……既然你是神明的使者,那你应该能听见我的决心。如若不然,你又怎么会是神。”
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让周围齐齐倒吸一口凉气。没有人知道会发生什么,就像没有人知道他哪里来的胆子!
然而清脆的摇铃在此时响起。
青临循着台阶慢慢走下来,檀香气味徘徊在污染物的腥臭之间。随着他的靠近,那个黑色的庞然大物停下动作。它的机械长肢顺着铜铃缠上青临的手臂,硬生生将其扯断。
断裂的宽袖包裹着小臂躺在血泊中。
温热的血滴溅了久柏一脸。他呆愣地垂下眼,却见青临额上涔涔冷汗,忍着剧痛对那东西低声说了他听不懂的语言。
“……青临。”久柏喃喃地念着。
口器中伸出的触手在这时放开久柏,转而捡起地上的手臂,包裹上青临被截断的部位。肢体缠绕着那一块,看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不知是谁先开口,人群再一次吟唱起先前的那首歌谣。平缓的唱词仿佛带来令人安心的力量,让眼前诡异可怖的一幕蒙上神圣的气息。
随着那只庞大的污染物转身离开,冰凉的月色照出青临重新接上的手臂。
很难说那是“缝合”还是别的什么。因为闻奚看见断开的袖袍和手套之间的那一节小臂表面是模糊的血肉,完全失去了皮肤的包裹。
青临仿佛浑然不觉,被染红的手套慢慢抬起,递至久柏面前。
“神同意你的请求,朝圣者。”他的声音冰冷,抑制着痛苦。
久柏注视着那双失明的眼睛,在古老的吟唱中低头亲吻他的手背。
第068章 第七夜 04
朝圣仪式结束后, 闻奚才踏上台阶。青临仿佛是留在原地等他,露出的手臂被一块布遮住了。
或许对于森流城的人来说,刚才那一幕堪称奇迹, 是“神”存在的证明。但遗憾的是, 闻奚从来不信。
“诚如你所见, ”青临面不改色地坚称,“这是神的庇佑。”
闻奚嗤笑一声, 猛地抓起青临的手。那里一片模糊的血肉,而刚才的斩断处已然融为一体,毫无截断的痕迹。
“这是假肢还是别的什么?”
青临的视线落在远处,又迅速收回:“异乡人,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和神庙里的东西有关?”闻奚不紧不慢地整理自己的疑问, “那你又是怎么做到控制那些污染物的?”
“我没有控制它们。”
闻奚盯着纱带后的双眼,却无法从青临的脸上看出任何撒谎的痕迹。十余秒后, 他松开手,反而笑道:“别紧张, 我只是更关心我们的交易。”
青临侧过身,只说:“交易已经作废。”
闻奚挡住他的去路, 微微一笑:“东西我可以自己去拿。但你得告诉我通往神庙的路。”
青临沉默了一会儿, 才答道:“十二个小时后,会有一队人护送朝圣者前往神庙。除他之外的任何人禁止进入,否则将会受到神的惩罚。”
“你有别的办法?”
青临摇头:“这是你的选择,异乡人, 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临走之前, 闻奚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如果神根本没有保护你们呢?”
青临平静地答道:“那是因为祂没有听见我们的声音。”
……
回到柳宋家时, 香甜可口的佳肴早已摆满一桌。
柳宋招呼他来一起吃饭,为久柏“践行”。少年看上去笑意轻松, 不动声色地抢走久杉怀中的蜜糖罐子。
小孩子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天真单纯地为难得一见的丰富菜色感到兴奋,饭菜糊得一脸都是。
柳宋神色复杂,想必已经和久柏说过些什么。原本应该去当朝圣者的人是她,只不过……
少年扬起直率的笑容:“婶婶,久杉还小,我是不想一辈子都呆在神庙的。但如果我明天临时改变主意,以后他就都拜托你了。”
“说什么傻话呢,婶婶就在家等你……等你回来吃饭。”柳宋别过头,悄悄抹去眼泪。她起身抱走久杉,称是去给孩子洗把脸。
桌上只剩闻奚和久柏,后者仰头喝完了一整杯蜜桃汁。
“这是我们森流的特产,你快尝尝。”他把最后一杯推给闻奚。
酸甜可口,是闻奚很喜欢的味道。
久柏观察着他的表情:“怎么样,好喝吧?你真有品味!”
闻奚说:“那你以后还喝得到吗?”
久柏的笑容一顿,有些失落:“你都猜到了,是吗?”
“那些人留在神庙中侍奉神明,不是因为他们不愿意出来,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不能出来,或许他朝圣者才是真正的贡品,”闻奚说出自己残忍的推测,“那么你愿意替柳宋成为朝圣者,是为了感激她的养育之恩?”
久柏摇了摇头:“每个人都知道会发生什么,但森流人却从来没有退缩过。这是我们祈求神明的方式。至于我,我不害怕……我只想当面问那个家伙,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难怪青临不想让你去,多半是怕你冲撞神明。”
听到大祭司的名字,少年突然没了好气:“和他有什么关系?”
等闻奚三言两语讲了自己和青临那已经不作数的交易后,久柏冷笑起来:“他只是怕我报复他!一旦我成为新任大祭司,他就只能留在神庙。这个自私自利的家伙,表里不一,我一定会让他好看!”
闻奚将自己那杯蜜桃汁让给他,久柏一口气下肚,转身打开木窗。来自溪流和风铃的声音随冷风潜入,让少年通红的脸颊渐渐降温。
“你知道吗,我的父亲才应该是上一任大祭司。”
那时久柏十三岁,最崇拜的人是邻居家的大哥哥,青临。久柏自幼对他十分信赖,连射箭的本领也是青临教的。
“但是四年前……青临作为运送贡品的随行人,和当时被选中的朝圣者,也就是我父亲一同上山。我很好奇,也很担心,于是偷偷跟在父亲身后。”
按照流传下来的规矩,前任大祭司需要在前方很远的地方为队伍引路,然后进入神庙等待。所以他们很快久失去了大祭司的踪影。
久柏离得很远,在进入山体隧道后听见前方传来动静,随后父亲突然大喊了一声“小心”。从黑暗中钻出的隐秘气息让年少的久柏僵在原地,仿佛四肢都不属于自己,完全不听使唤。他不知在那里呆了多久,被强烈的恐惧慢慢吞噬。
等他再次恢复知觉时,前方那些随行人都只剩下尸骨。只有一个剩下半截身子的凭着最后半口气告诉久柏,他父亲以及青临两人一起往神庙的方向去了。
久柏的担忧战胜了胆怯,他一路攀爬至神庙入口,却被几只虫子围在原地。
关键时刻,青临从神庙里蹒跚着走了出来,双目已盲。
那些东西没有伤害他。
久柏知道,青临已经成为大祭司了。但他的父亲却永远留在了神庙中。
对于在神庙中发生的事,青临却闭口不谈。
久柏的肩膀微微颤动:“按照规矩,青临原本就不能和他一起进入神庙!我父亲是为了保护他才、才遭遇这种事……也许,他是为了当上大祭司才故意这样做的。……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过去四年中的每一天,久柏都在憎恨与自我厌弃中度过。他想要变得更强,想要成为下一个“大祭司”。
“我要找到父亲的遗骸,将他葬在山崖下。”
久柏歪着头,咧开嘴。他离自己的目标更近了。
“喂,异乡人,你给我讲讲外面的事吧。反正,说不定以后也机会知道了。”
闻奚靠着窗台,望见飘落的浅淡月光。月亮离得那么远,那么小,还是能将光线送抵到掌心。
他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讲起了雨泽基地和黎明组部的探险。在那个热闹非凡的堡垒中,人类就像脆弱的花朵,但勇气也会有时成为荆棘,在未知中探索方向。
“那你有很多很多朋友咯?”久柏问道。
良久,闻奚轻声道:“……或许吧。”
久柏说:“真好,我也希望可以这样活着。”
“那就离开这里,”月色落入闻奚的眼眸,“为什么不逃走呢?”
“因为这是森流人的使命。”久柏答道-
长夜尚未结束,距离天亮还有五天。闻奚加入了随行者的队伍——毕竟这么多供奉的机械物,总需要不少人才能运送上山。
青临在最前方为他们引路,进入山洞后,他会在沿途的石头上留下荧光标记。
蛋卷在那堆机械的角落,努力朝闻奚表演翻白眼。它可再也不能忍受和这些肮脏的垃圾呆在一起了!
可惜由于隧道太暗,闻奚什么也看不清。
青临向所有人交代过,随行者只能走到隧道尽头。接下来,朝圣者需要独自前往高处的神庙。
至于青临本人,会提前进入神庙,与“神”沟通。
越接近隧道终端,久柏的脸色就越差。少年艰难地往前,紧紧攥住了手指,时不时回头。
闻奚一眼看见藏在蛋卷旁边的弓箭,什么也没说。
随行的队伍快要抵达尽头时,石壁上的淡淡气味令闻奚蹙眉。那是来自污染物的黏液,经年日久都没有散去。
有一群生物一直生活在这里。越往前方,它们留下的痕迹就越重。
这时,队伍前方突然惊慌。当众人举起火把时,赫然看见石壁高处一片密布的蛛网。蓝绿色的黏液和一群数不清的红点遍布在人群头顶。其中一只蜘蛛类污染物正爬在垂直的石壁上,长满倒刺的长肢勾在半空。
离得最近的人顿时一声尖叫。
这叫声如同哨令,将停滞不动的大蜘蛛瞬间激活。那东西一跃而下,朝叫声发出的地方猛地扑去。
“救——”
一支羽箭精准地贯穿它的脑袋,一团浆糊流开。
“别大声喊。”久柏从人群中走出来,握弓的手还在颤抖。
另一名随行者压低声音斥道:“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情,万一触怒神庙里那位,我们全都要交代在这儿——”
久柏咬紧牙关:“害怕的话,你们也可以离开了。”
反正前面不过百米远的距离,他一个人也能把运送车推过去。
那人还要再说什么,却突然呆住,愣愣地看向前方。
令人浑身发毛的细微声音从黑暗深处钻出,从缝隙惊落碎石。数只大蜘蛛停在那里。
闻奚刚要开口,久柏捏住拳头,扭头朝他说:“害怕了吧?你别怕,我来对付它。”
闻奚:“?”
久柏那话更像是鼓励自己。他张开弓,搭箭的指间全是冷汗。
一支穿过火把的箭射偏了。它落在更远更高的地方,点燃了干草垛。在那扇巨大的刻满图案的石门前,一只最为硕大的家伙正伸展机械化的长肢,口器中钻出嘶鸣。
闻奚认得这玩意儿,是朝圣仪式上出现的。只不过这声音让他头疼。
久柏长吸一口气,尽量抑制住生理性的恐惧。正要放第二支箭时,一阵喑哑潮湿的嘶鸣从石门后的更深处传来。
那是一种极为幽暗可怖的声音,不同于闻奚先前见过的任何污染生物。它来自比深渊更森然冷凄之地,如同无名而强制的召唤。
众人仿佛被锁在原地,毛骨悚然。无法出声,更不能动。
闻奚感到一股强烈的疼痛在神经深处作祟,像一根筷子在反复搅动脑浆。十几秒后,头疼才随着那声音消失。
刚才那些蜘蛛也被那股声音惊退,慢慢回到暗处。
久柏喃喃道:“是这个声音……是祂。四年前,我听见的就是祂!”
再往前二十米,黑色的断崖预示着隧道的尽头。随行者的队伍只能到这里了。
此处与石门之间只有一条石头修筑的桥梁。数根细长的桥柱从深不见底的黑暗中拔地而起,支撑着破碎的桥面。
久柏陷入迟疑:“这种地方,青临那个瞎子是怎么过去的?”
就算从他脚下到桥面也还有三四米高,光滑的石壁连个攀手的地方都没有。
“……你不说你来过吗?”闻奚纳闷。
久柏抿抿干裂的唇:“我当时可能太愤怒了,不记得这些……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神庙门口了。”
一只手搭上少年的肩膀。
闻奚勾起嘴角,摆出笑眯眯的模样:“别害怕,看清楚,我只示范一次。”
久柏尚未反应过来,只见那人一跃而下,落在地面接上一个轻巧的翻滚。
闻奚左右看了一眼,朝他勾勾手。
久柏正想跟上,却被一名随行者喊住了:“喂,一次只能有一个人进入神庙,你难道忘了吗?一个异乡人,不如让他去当朝圣者。”
另一个人压低声音,也劝道:“久柏,你家里还有弟弟,不用非冒这个险。都到这里了,我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况且,四年前的事……不就是因为青临那家伙不守规矩吗?”
久柏沉默良久,不可思议地望着他们:“……这是我的职责!你们不去就算了,总之,我要带回父亲的尸骨。”
他话音刚落,却听见一声人类的惨叫回荡在宽阔的山洞中。
“是、是大祭司!”有人认出来了。
久柏脸色一变,转身要跟上闻奚。然而此时,地面一阵晃动。只短短五秒后,几块巨石从石洞上方轰然坠落,堵住了隧道出口,将石桥一分为二。
闻奚已经抵达桥梁中段,等他回过头时,来时的路已尽数塌陷。坠落深渊的石块根本听不见响。
四周一片寂静。
冷风从深渊钻出,点燃石块之间的细小植物。它们闪烁着微光,像引路的鬼灯笼,一直通往石门之后。
闻奚揉了揉手腕。
行,那就让他来会会,这到底是哪门子神。
第069章 第七夜 05
神庙与山脉连为一体, 入口即在山体内部。那些繁复的花纹遍布断壁残垣,微光如流火填满沟壑,勾出古老的咒文。
壮观的浮雕布满高耸的石墙, 全是数百年前的祭祀画面。数座雕像的头颅倒在漆黑的角落, 只剩半截身体伫立在阶梯边。
神庙中庭阔大, 是一处四方的陷落之地。一个庞然大物被粗壮坚硬的锁链拴住肢体,遍布全身的红色眼睛一开一闭, 随着人类的靠近张开口器。触手如黑水流泻而出,寒冷幽深的气息近乎来自深渊的低鸣从闻奚耳畔呼啸而过。
之前在隧道中听见的召唤来自于它。
闻奚侧过头,他身后不远处,一只大蜘蛛退至暗处。看来, 前面这东西的阶级要高一些。只不过这东西既不像虫子, 也不像蜘蛛,和这一路上见过的污染物没有什么相似之处。
倒是极不寻常的诡异低鸣让闻奚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那几乎不能被生物发出的声音慢慢蚕食着人的神经, 将抵御恐惧的重门撕扯开来,让人无法控制地想要逃离此处。
但实际上, 等闻奚回过神来时,他已经不知怎么来到深渊边缘。
黑压压的触手铺天盖地而来, 斩断他的去路。
闻奚果断掏出两团棉花塞进耳朵。
银刃一闪, 几截触手断落在地。黑绿色黏液溅上衣裤,腥臭得令人反胃。但这样的情形在他经年的生存中再熟悉不过。
触手缠绕住他的右手腕,匕首掉落时顺势被左手接住。同时一个迅速跃起,脚抵攀天石柱, 一个翻身跳上断裂的台面。
从这个高度竟然也无法窥见这东西的全貌。
它再一次张开遍布周身的口器时, 借着那血红的眼睛, 闻奚看见一团被薄膜包住的东西被吐了出来。像一个有着黑色皮肉的椭圆蚕茧,随即被汹涌的触手覆上, 推至一旁。那里堆积着数枚蚕茧。
从那半透明的黑色薄膜中,隐约能看见有什么在动。
……难不成这玩意儿是个什么虫母?
闻奚攥紧匕首,难得出现极为不安的直觉。他好像遗漏了什么。
——不是声音,而是眼睛。
当他直视那殷红的眼睛时,仿佛被脑子里的某一处血肉被贯穿钉住。意识到自己毫无控制地骨寒毛竖时,已经来不及了。
他在朝下坠落。
正在这时,一缕凛冽寒风经过他的侧脸。
伴随着突然尖锐的嘶鸣,神庙另一侧的大门朝两侧轰然打开,漫漫夜雨从悬崖尖端淌入。
在转瞬即逝的夜色下,一尊高大的神像伫立在悬崖边,头颅削去半截,威严森诡。
在神像前,一个白色的人影缓缓转过身-
另一边,久柏和几位随行者好不容易推开了挡路的巨石。令人头疼恍惚的低鸣散去后,有人忍不住劝道:“……这,久柏,这路也没法儿过去了,咱们还是快点回吧。”
“要走你们走。”久柏不耐烦地回应。
那个异乡人早已不见身影,难不成真的已经顶替朝圣者身份进入神庙了?那青临又去哪儿了,刚才的声音是他吗?
少年尚未理出头绪,却忽然背脊一冷。
一滴黑绿的涎液从上空滴落。
“是大蜘蛛!”有人惊慌地尖叫,“我们不能再停留了,赶紧离开!”
按照青临的提前指示,那几车用来供奉的机械物留在隧道尽头,送到后立刻离开。他们已经因为久柏在这里耽误很久了。
火把摇曳,照亮了石壁上方聚集的变异蜘蛛。还有从外面爬入的,越聚越多。
前方是断裂的桥梁和不见底的深渊,久柏无路可去。
……嘶,嘶。
毛骨悚然的声音顺着深渊逐渐往上,机械化的长肢一撑,将一团软肉带了上来。
那只在朝圣仪式上出现过的污染物此时就在久柏数米之外。
他听见队伍后方传来恐慌。他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但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那些东西不是在逼退他们,而是在围猎。
喑哑的声音几乎刺穿少年的脑膜。在那群东西发起进攻的一瞬间,他用力张开弓,厉声喊道:“所有人,拿起武器!”
被吓傻的人们反应各异。有人跪立在地,双手合十,祈祷神的眷顾。但更多的人立刻反应过来,爆发高喊:“跟它们拼了!”
“神不会保佑我们。”久柏低语道。
拉满的弓正在寻找方向,一扫而过的长肢连人带弓掀翻在地。少年凭借敏捷的翻滚躲过下一波攻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张弓放箭。
箭矢眼看着要击中那只蜘蛛的眼睛,却被机械化的长肢拍成粉灰。
在久柏身后,随行者的队伍乱成一团,惨叫声不绝于耳。恐惧在众人间传递、加重,直到有人丢盔弃甲。
锋利的长肢擦过久柏耳侧,划出一道细长的口子,血滴缓缓而下。他攀住高处突起的石头,发现这些大蜘蛛视力不佳,会短暂地被光的移动吸引。
久柏在混乱的战斗中寻找到机会,大喊道:“火把全都往前扔!”
经他一吼,陷入崩溃的随行者们面面相觑,有人率先将火把用力往前一掷——都到了输死相搏之时,也没有别的选择了。
只见两只大蜘蛛被火光吸引,追随着火把跃下深渊。
这一幕让所有人发出欣喜若狂的声音,他们纷纷照做,在抛掷火把后摸黑撤退。
久柏留在最后。
哪怕大部分污染物都已消失在视野中,那个半机械化的家伙却始终没有动。那东西的眼睛盯准久柏手中的火光,甚至没有注意到飞箭。
一声轻微的闷响,一支箭贯穿了它的眼睛。
那东西往后一退,朝深渊坠落。
久柏长舒一口气。他回过头,隧道来时的方向一片漆黑,脚步声越来越远。少年捏紧拳头,望向前方碎裂的桥梁。
他不能退。
他还要去将父亲的尸骨带回家。
久柏估算好距离,退到合适的位置开始助跑。以他多年的经验,只要能被月海之神眷顾一点点——
腾空之际,一只机械长肢突然从下方钻出,突刺狠狠划破了他的大腿。
那只机械化的大蜘蛛根本没有掉下去!它贴在垂直的石壁上,涌泻的触手再次朝久柏扑来。
在这极为短暂的一瞬间,久柏知道自己抵达不了石桥了。他会从这里摔下去,跌向永无止境的深渊。
然而这时,从另一个方向来的东西狠狠撞了他一下——准确地说,是缠上久柏,以一种非人类的姿态一起摔在了石台上。
那是一个……怪物。
它看起来有人类的形状,但是更为高大的身躯没有任何皮肤覆盖,没有脸。喑哑的嘶鸣从它类似“嘴”的地方发出,可怖极了。
久柏被震在原地。他的手臂和衣服上有黏腻的东西,是这个怪物的些许血肉,混合着黑绿的黏液,污染素散发着腥臭。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污染物。……这也是神庙中那些见不得天日的东西吗?
久柏深知自己作为猎物的地位,他谨慎瑟缩着往后,余光注意可以躲藏的地方。
就在那个怪物即将攻击他时,刚才的机械蜘蛛从后方朝怪物扑来。
久柏当即转身,往石柱后面躲。他小心藏住自己的身形,同时观察那两个正在搏杀的生物。
在昏暗的视线中,那个浑身血肉的怪物被机械斩断了一条腿,但它仿佛不在意,一只手和双脚并用,将那大蜘蛛的触手连带着口器一并硬生生地扯了出来。
污染物的嘶鸣和怪物的低吼交缠在残忍诡谲的战斗中,竟然也算势均力敌。
不过这正是久柏乐于看见的。
同时,久柏还注意到了一个弱小的黑影正从隧道边缘一跃而下。那东西似乎有一双小翅膀,抱着一把弓箭,绕了无数个弯才谨慎地落在他附近。
是那个叫蛋卷的小机器人。
久柏眼睛一亮,小心地挪动位置,拣回了自己的弓:“谢谢。”
“那个臭东西让我看着你……没想到你还挺有礼貌。”蛋卷抱着双手,被怪物缠斗的声音吓得往后一撤。
久柏小声透露:“你主人已经进入神庙了,我们得进去找他。”
蛋卷尖叫:“他不是我主人!”
这一惊声顿时吸引了另一边的注意。那只大蜘蛛在猛地朝久柏的方向扑来,却被怪物徒手拖拽回去。
久柏立刻张弓,在它们接近断壁边缘时放出一箭。
那大蜘蛛如一滩烂泥,随着飞箭朝深渊坠落。剩下那个怪物也不到哪里去,它的两只手臂都断在地上,身躯的血肉全是狰狞伤口,黏液淌了一地。
但接下来的一幕却异常诡异。
只见那没有皮的怪物走到自己的手臂旁边,用脚抓住断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重新将两根手臂接了回去。
久柏听见“咔擦”的声音,像扣住的齿轮。
那怪物凝视着他的方向,跌跌撞撞的身形突然直立,以迅猛的力量朝他扑来。
一支箭没入它胸前的伤口,贯穿而出,消失在黑暗中。与此同时,几根触手从久柏身后的石壁垂下,一只大蜘蛛被怪物的双手撕开了。
久柏愣在原地。
……这个怪物,是在保护他吗?
眼前的怪物突然失力,摇摇欲坠数秒后倒在地上。这时,久柏才看清那东西的眼部,那是一双黑洞,没有眼睛,不具备任何视力。
久柏按住剧烈的心跳。
怪物不会说话,只有嘶哑的咿呀声。它费力抬起一只血肉模糊的手,似乎想触碰久柏。重新接好的地方漫出深绿的液体,烧灼着裸露的血肉。
……“它”应该很疼。
久柏的呼吸很轻,却忽然在腥臭味中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檀香。他双腿一软,崩溃地跌坐在地,神情扭曲,不可置信。
“……青临?”-
闻奚躺在地上,被触手锁住手脚,视线却望向神庙高耸的穹顶。
在涌动的夜色中,一枚蓝黑色的巨大果核浮在空中,像一只眼睛停在远古生物的上方。
与其他地方的“果核”不同,金色的光勾勒出它的每一道褶皱。像一个活着的生命体。
这时,神像前的白袍身影来到他面前,如那枚果核一样俯视着他。
“闻奚。”
第070章 第七夜 06
一只苍白的手伸至闻奚面前。
紧攥的触手在此时松开, 那只可怖的庞然大物陷入长夜一般的静寂。
闻奚酸痛的手腕撑着地面,摇摇晃晃地捡回自己的匕首。
那只停在空中的手慢慢收回。手的主人有一张陌生的脸孔,像是雕塑一笔一画勾出来的, 却透着不寻常的气息——光滑细腻的皮肤包裹着肉, 也仅此而已。
“你认识我?”闻奚怀疑的眼神来回逡巡。
对方淡淡一笑, 有一副似曾相识的嗓音:“神洞悉一切,也预知一切。”
闻奚却嗤之以鼻:“所以你就是森流城供奉的东西?你是人, 还是别的什么?”
那自称为“神”的家伙并不介意闻奚的冒犯,露出宽容温和的神情:“我是什么并不重要。我只想为你解答问题。我是指,真正的问题。”
闻奚眸色微沉,攥紧短刃的手指却忽然放松了。
“我想知道的太多了, ”闻奚笑容松散, 反问道,“你能告诉我什么?”
那人保持柔和的微笑, 转身沿着石台边缘慢慢往前走去。
“来到这里的朝圣者都是自愿的。他们将自己献给神庙,以求更多人得到庇佑。在被吞噬的过程中, 他们会挣扎,会痛苦, 但却没有人逃走。因为坚信神会回馈他们的牺牲。”
一些废弃的衣物堆砌在他脚下的深坑。
“……被什么吞噬?”
那人顺着台阶来到锁链中央的庞大生物身旁, 抬手触摸它。方才那些侵略性的气息此时烟消云散。
“拟态生物,或者我称呼它为,深渊。”
闻奚挑眉:“你给污染物取名字?”
“在人类的观点中,与自己不同的便是异类, 是可怕的。但是, 在宇宙的纬度上, 拥有智慧的原本就不像人。比如深渊,它存在的智慧是带来进化。”
随着那人的视线, 闻奚看见那些被堆放在角落的“蚕茧”。最上面的一枚正在按照一定频率震动,如同心脏跳跃。
那层黑色的薄膜被从内部扯开,露出一根竖起的机械肢。一只半人大的幼体蜘蛛匍匐在那儿,黑色的污染素流淌出来,半机械化的躯体折射着夜光。
闻奚的呼吸一滞。
……这是被“深渊”吐出来的东西。
“你想得不错,‘深渊’是这些生物的母体。在这里,一切形态都有可能诞生,你所见的都是概率。”
那人俯下身,触摸幼体污染物的躯壳。那东西很快安静了下来,像婴孩一样蜷缩。
闻奚盯着眼前不可思议的一切,思绪如剥茧抽丝。
“你是说,污染物的机械进化,是它造成的?”
一袭白袍的人侧过身,神情温柔:“它听从神的旨意,顺应万物发展。新生的适应过程必然伴随改变。血肉之躯脆弱渺小,机械只是一条捷径。至于它们是否会成为最终的智慧,现在判断为时过早。”
寒夜铺在神庙的废墟中,森冷异常。
那人的双眼如浅色宝石,闪烁温润的光泽,仿若悲悯:“造物主聆听宇宙的声音,慷慨地帮助新生物种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
这一切一直都存在,只不过至今才出现在他眼前。
“……为什么?”
“你远道而来,已经知道了终局,不是吗?因为人类有太多弱点,不够完美,造物主已经放弃了他们。”
白袍人直视而来,字字如箴言诫命:“这,就是你在寻找的真相。”
闻奚脸色苍白,冰冷的廊柱支持着他的背脊。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直达天灵盖。他茫然而空洞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像一声措手不及的惊雷,一时忘记了自己的来意。
冷夜长雨,从古旧的神像脚下泼墨而出。
“你到底是谁?”-
蓝色的荧光植物在黑暗中微微摇晃,冷风吹落粉末,带入无限深渊。
久柏绝望地盯着眼前一片血红的怪物,跌坐在地。在他唤出那个名字后,怪物明显瑟缩了一下,似乎不愿让他看见自己这副模样。
“……是你吗,青临?”少年捏紧拳头,指甲陷入掌心,几乎崩溃的哭腔,“你说话啊,这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怪物”的颈部颤动,他想说话,却只能发出模糊断续的音节。每一个含混的音都像用尽全部力气,干涩疼痛:“离……ka……”
久柏辨认了很久,知道他说的是“离开”。他摇了摇头:“我不会走的,青临。你不是大祭司吗,如果连你都出不去,我又能去哪儿。”
怪物发出了近似于“走”的声音。
久柏四处张望了一下,又低声道:“在隧道里的时候,我好像听见你的声音了。那是你吗?”
他指的是那声凄厉的惨叫。
怪物没有出声,选择默认。
“……发生什么了,你不是昨天还好好的吗?”久柏几乎控制不住自己难看的表情。
在朝圣仪式的那一幕后,他始终无法想通青临是如何无动于衷地将手臂接回去。就像刚才那样。
怪物支撑起自己的身体,凭借过人的听力,长臂一展,捞回了蹑手蹑脚的小机器人。
蛋卷屈于悬殊的力量,只好帮他翻译:“你不恨我吗?”
“我当然……恨你,”久柏咬牙道,迷茫的水渍浮在眸中,“但你刚才也救了我。”
他又补充道:“我没有原谅你。”
机械音在嘶哑声后逐字代述:“谢谢你,久柏。”
“所以,到底是谁把你变成了这样?”
漫长的沉默后,机械音答道:“……是‘神’。”-
壮观的神庙内,白袍人仍旧微笑,引着闻奚来到空地后方。
在一片干净的地面上,摆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石桌,两张低矮石凳。桌上放置两副碗筷,以及三盘看不出是什么的菜色。
他请闻奚坐下。
碗里盛着白色的米糊,闻奚没有动。坐在对面的人端起碗,勺子缓慢地递到唇边。他似乎很享受这样的食物,细嚼慢咽地品味。
一股反胃的冲动纠缠着闻奚。
“尝一尝,新做的,应该没什么不一样。”那人温声道。
闻奚握住筷子在碗中搅动,这碗粥冷冰冰的,没有任何温度。他忽然出声:“那些朝圣者,都是这样留下来的吗?”
白袍人露出怜悯的神情:“他们前来侍奉神明,却从未如此接近真相。”
“那为什么是我?”
“因为你想知道,所以我将真实分享给你,”那人叹息道,“在漫长的时间里,孤独是无法抵御的。即便是高于一切的存在,也逃脱不了。”
“你在这儿多久了?”
“几十年,上百年……都不过须臾,没什么不同。外部天地万物更新,此间却恒久不变。直到你出现。”
闻奚的睫羽颤动:“为什么?”
“因为你与他们不同,你很特别。我欣赏你的灵魂。”
“你怎么知道我来自远方?”
“因为未来只是概率。”
闻奚定定地坐在原地:“我不明白。”
“未来是由无限变量构成的。在万千可能性中,你于此时此刻出现在这里。追溯源头,任何变量细微末节的变化也是影响发生的一环,哪怕是一朵花开,一场雨夜。反过来说,这是唯一会发生的事。在人类的概念里,命运即如此。”
在漫长的沉默中,一袭白袍的人露出微笑:“一切是注定的,无法挽留。你只能接受。”
闻奚说:“如果我不接受呢?”
对面的人循循善诱:“造物主已知晓你的答案。他愿意邀请你,共享他的创造。”
在话语的蛊惑下,闻奚的眼尾上扬:“……是么?”
他认真地盯着桌上的东西,没有看出那都是些什么,只闻到令人恶心的气味。
“其实我不是为了知道这些才来森流城的,我只是来找一样东西。”
“噢?”白袍人的手停顿了一下。
闻奚的嘴唇干涸,几无血色。他抬起眸子,不远处,那枚“果核”闪烁着金光,像是在传达某种听不见的语言。
闻奚慢慢开口:“我也有一个推测,需要与你核实。”
“请讲。”
“2159年,漂浮岛基地将自己独立运行的深域系统放开,让独立复制系统联通遍布世界的主系统,再没有什么是秘密。很快,漂浮岛基地探寻到的信号吸引了他们,直至搁浅。但是,那群科学家做梦也没想到,这或许原本就是深域主脑计划中的一环。
——在污染时代来临后,它根本没有损坏,与其说系统无法启动,不如说它是自动关闭,把自己隐藏了起来。”
“系统活跃的部分就像高山河流,迫不及待地回归大海。是它故意引诱漂浮岛基地走向了唯一的选择——休眠。因为它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在谋杀所有人类。它作为高高在上的造物主规划这一切,却忘记了自己只是个虚构的人工智能。”
对面的人沉默半晌,坚定严肃地纠正:“你错了,他并非虚构,而是真实存在的智慧。”
冷雨随骤风经过闻奚的发梢。深黑的眸中映出果核浮空的轮廓,勾勒戏谑的笑意:
“——那么,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神,你说是吧,周四?还是说,你更喜欢‘宙斯’这个名字?”
【南瓜文学】NANGUAWX.COM